那之后,她才知道张梓云原来夜夜行于各个酒吧之间,与不同的人一起买醉。
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一群,总有冤大头会为她买单,而她点的酒,往往价值不菲。
原来,张梓云就是个酒托,身旁有着无数骗完就能甩的傻子——向酒吧老板拿提成,这就是她的经济来源。
陈秧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看上的会是这样一个女人。
她的心不可抑制地凉了半截,本想再也不管这个女人,却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没有将那藏于暗中的保护撤走。
日子一天天的过,有阵子没联系张梓云,陈秧都快把这件事忘了,却又忽然得到了消息。
那时恰是年后,陈秧刚和家人过完年。
有人在张梓云常去的酒吧寻衅,被装作路人的保镖阻拦并驱逐。
那个男人想要对她做点什么,从两人的争执内容来看,似乎已不是第一次这样纠缠她,甚至可以说,那个男人是从外地追来的。
得到这个消息后,陈秧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订了机票,连夜赶回远川。
她想,张梓云凭着美貌骗了那么多傻子为她在酒吧进行高额消费,有一两个疯子扔不掉也是常事,无非是自作自受,何须他人伸手拯救?
可说到底,她就是放不下。
第二天晚上,她戴着口罩,根据保镖报的位置,寻到了一间她从未去过的酒吧。
驻唱的乐队在起哄的人群面前,表演着近来网上最火的歌曲,激起了所有人如火的热情。
有人随着音乐律动,有人四处把酒言欢,这里十分喧闹,入目满是随处可见的杂乱。
陈秧穿过人群,费了好大力气,才在角落寻到了正在与人喝酒畅谈的张梓云。
她的眼眸波澜不惊,眼里带着几近职业的假笑,仿佛根本没将昨夜的事放在心上。
陈秧不禁咬牙握拳,红着双眼转身离去。
可短暂愤慨后,她还是回身朝着张梓云所在之地大步走了过去。
她在那个男人诧异的目光下拽住了张梓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付了酒钱,用最倔强的姿态,将其带离了此处。
以陈秧如今的身份,孤身出入酒吧必然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张梓云怕自己的反抗会引来旁人注意,所以表现得无比安静,直到被她拉进了无人小巷,这才挣脱了她的手心。
“上次打你的人,就是昨天那个纠缠你的家伙?”陈秧开门见山地发出了质问。
张梓云本就满是疑惑的眼底闪过了一丝不可置信。
短暂呆滞后,她扬唇道:“原来你找人监视我啊?”
陈秧咬牙怒道:“我是找人保护你!”
张梓云大吼起来:“你找人监视我!”
不就是监视吗?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知道她昨天被人纠缠,也知道她今天身在何处。
这样的监视,应该持续很久了吧?
所以,她是一个怎样的人,陈秧应该很清楚了。
陈秧努力没让眼里委屈的泪水滴落,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所有的一厢情愿都只是在作践自己。
一个根本不值得她保护的人,此时此刻在责怪她的保护。
“张梓云,你很缺钱是吗?”陈秧冷嘲热讽道,“干这种骗人的事情,来钱很快吗?”
张梓云冷笑了两声,道:“是啊,来钱挺快的,傻子特别多……你对他们笑一笑,他们就天真地以为,只要为你花了这笔钱,就能和你上床。这样的傻子,事后和他装装纯,说他想多了,然后趁机疏远,就什么都能糊弄过去……”
“你有手有脚,马上大学毕业,做什么不行!”陈秧皱眉质问道。
“什么大学毕业?我早就辍学了。”张梓云眼里满是冷漠,“你们这些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缺的人,总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
“我就是缺钱!家里一屁股债等着我一个人去还,我就想赚点快钱怎么了?一没偷二没抢,哄几个傻子请我喝喝酒,你情我愿的事,又不是在卖!”
“这是骗人,涉及金钱,是犯法!”陈秧纠正道。
张梓云点了点头,道:“那你要不要报警抓我?”
陈秧:“……”
张梓云:“去啊,反正我又不是没被处罚过,不就是批评教育和罚款吗?”
陈秧:“你这是自我作践!你无药可救!”
“陈秧,你懂什么?不是每个人都能选择命运!你以为,有更好的选择,谁会愿意这样浑浑噩噩!”张梓云情绪崩溃了似的,咬牙吼道,“钱!钱!钱!我这辈子都被这个玩意儿绑着!从我爸死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有人用这玩意儿来逼我!”
“逼得我才十六岁,就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省吃俭用就为了填补家里的窟窿……高考前的那阵子,我连学校都不敢回,毕业后好不容易把钱还清了,还被人纠缠不休!我都快疯掉了!”
“我妈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丢下工作和我搬去外地,光靠家里一套房的房租,她连吃住都困难,还要供我上学,我很努力在赚钱了,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精神状况出了问题,身体也一天天垮掉。她得了绝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不读书了,我四处借钱,我拼命赚钱,我就想给她治病,想让她多活几年,难道是我错了吗!”
可张母最后还是走了,不是死于病魔,而是自己放弃了生命。
丈夫意外离世,女儿为了她放弃学业,精神失常的她,觉得如今的自己完全是个负累,所以在一个无人的夜里,选择了割腕自尽。
她走得十分安静,只留下了一个再也不会被谁“拖累”的女儿。
当初为了治病向人借来的钱,一部分原封不动还了回去,一部分还在慢慢还,差不多快要还清。
而她,早已习惯了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
她早就不是个好女孩了,自然也没必要再去伪装什么。
堕落有堕落的好处,至少降低自我道德底线后,她活得自在了许多。
“我现在过得挺好,你们这些喝酒都只敢去清吧的乖乖女,根本不会明白自由自在到底有多快乐……在灯红酒绿的地方醉生梦死,有什么不好?”
张梓云口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讽刺。
那一刻,空荡的小巷里,只有两个人于冬夜寒风里交错的呼吸声。
沉默许久后,张梓云无所谓地笑了笑,踩着高跟,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去。
“你欠了多少?我替你还钱!”陈秧上前两步,大声喊道,“还有纠缠你的人,你欠他多少,我都替你出了,从此你和他们断了联系,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张梓云脚下步子一滞,沉默数秒,才冷笑着回头问道:“怎么?你要赎我从良啊?我可没有卖身契。”
陈秧道:“我只是想帮你!”
“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不是每个人,都期待得到施舍。”张梓云的语气轻佻,眼里满是讽刺。
也不知是在嘲笑陈秧,还是在嘲笑自己。
“你不就是缺钱吗?欠别人的,和欠我的,有什么不一样?”陈秧试着上前一步,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我不需要你急着还,你慢慢来……”
“够了!”张梓云打断道,“我不舒服,要回家休息。”
这样坚决的态度,无疑像一根刺,扎进了陈秧的心里。
她不明白,她无法理解,张梓云不就是缺钱吗?为什么宁愿作践自己,也不愿意接受她的帮助?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在张梓云心里多少该有几分特殊,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在张梓云看来,她连对她伸出援手的资格都没有。
一瞬的不甘,让陈秧大步追上前去,用力拉住了张梓云的手腕,红着双眼追问道:“张梓云!你就当我是个傻子不行吗?你骗了那么多傻子,真就多我一个吗!”
“……”
“你分明知道,为你花钱的人都想睡你,你还是愿意对他们笑……我也愿意为你花钱,我是傻子,大傻子!”陈秧紧紧攥着张梓云,口不择言地大喊道,“你缺钱花可以随便在社交软件上摇一个傻子来骗,为什么不能是我!用我的钱,难道比当个酒托,每天和一堆烂人打太极,更让你不能接受吗!”
这段话,就差没有明说——我想要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包养你。
话音落时,她已是满脸泪痕。
陈秧从没想过,自己是一个这么脆弱的人,明明自己才是咄咄逼人的那一个,偏偏说着说着,险些泣不成声。
这样的言语,粉碎的不只是她的骄傲,还有张梓云的自尊。
她忽然觉得,能说出这种话的自己,像个混蛋,像个流氓,像个没有底线的舔狗。
而眼前的张梓云只是静静凝视了陈秧很久。
末了,她眼神空洞地笑了笑。
“谁都可以,你不行。”
“为什么……”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张梓云说着,将她的十指从自己腕间,一根根扒开。
那一瞬无地自容的感觉,让好不容易才挥散的那份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从小到大,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更是把各种难听的辱骂听了个遍,不管她如何坚持自己的底线,在旁人眼里,都已只是那种给钱就能约走一夜的女人。
那种干干净净的女孩,她配不上。
曾经的陆语冬如此,现在光彩夺目的陈秧更是如此。
她该是喜欢这个女孩的,又傻又单纯,得到三分好,便愿回报七分真心。
这女孩明明是个各方面都无比优越的人,却一直在她身旁放平所有身段。
特别是,这位舞台上风光无限的女神,每次私下与她相处时那份小心翼翼,生怕将她伤害的细腻心思,还有见到她时就又欣喜又羞怯的小模样,真是很难让人不去为之心动。
可惜了,她配不上,所以抑制着所有,不露声色又毫不刻意地被动等待着,等待着陈秧对她失去兴趣。
要是能藏得再好一点,至少还能做个朋友……不过假的就是假的,是伪装就有被人拆穿的一天。
那一天来了。
所以她只能离去,带着自己最后的尊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你就那么讨厌我?”
最后的追问,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从小无忧到大的乖女孩,第一次有了那种求而不得的挫败感。
她想,张梓云可能一直都很讨厌她,那些若即若离从来都不是一种错觉。
其实她早该明白,却总忍不住自作聪明,自我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