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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起宣病的手,告诉他怎么量,“圈儿多大,那样才准。”

年茗舟说着,从储物空间里面掏出了打银的工具,先教了他基础的,示范了一遍。

宣病一点就通,眼神一亮,“我会了!”

……

当夜,子时,师无治还没回来。

外面却淅淅沥沥下起雨了,打起雷来。

银色的桃花落了许多。

宣病想了想,身形一闪,去找师无治了。

师无治近日在清宁殿。

清宁殿取了个好名字,却并不清宁。

大殿里,泛着银光的纸张飞在空中,殿上,师无治坐在桌前,一目十行的扫过那些下修界呈上来的公务。

底下还坐了一排弟子,其中雪由知也在。

“师尊,您是否累了?”雪由知温柔问道。

师无治抬眸一看,才发现竟已子时了。

底下辅助整理公务的弟子们没有他这种不睡觉也能神采奕奕的修为,一个比一个迷糊。

抱着书册出去的弟子们也脚步发虚。

师无治闭关三个月,谈萧默代为处理了一些,可剩下中心事务的依然有这么多。

背靠凌霜派的某些家族、监察司,更是只认师无治的凌霜印,不认其它人。

这么多年来,凌霜派其实早已有了自己的运转方式,所有的事都设立了分部,只有最主要的会放到师无治面前。

但偶尔,他也可能会受些蒙蔽。

“退下吧。”

师无治一声令下,底下的弟子们纷纷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一刻钟后,殿内只剩了师无治和雪由知。

“师尊,你别看太晚,一时半会看不完的,”雪由知看着师无治,说,“早些休息。”

师无治抬手一挥,示意他也退下。

雪由知叹气,闪走了。

宣病进来时,看到满天都有蕴了法力的纸在飞。

师无治手边还有本书也在叭叭叭的:“下修界北方连续下了一百零三天的雪,当地监察司请求大量止雪符、改变节气……”

师无治:“批。”

刻着莲花的印章一飞,在某张纸上印下了个青莲花印。

宣病看着这些,觉得仙族真是越来越神奇了。

前世也有,但没这么多。

仿佛心有灵犀,又或许有点什么感应,师无治抬起头,透过那些纷飞的纸张,一眼看到了宣病。

宣病的眼睛,看起来清澈天真。

“师尊!”宣病闪到他身边,笑嘻嘻的,“这么多呀?要不要我帮你印?”

师无治轻笑一声,“不必——我本来也准备回去了。”

他起身,拉住宣病的手。

宣病借机和他十指紧扣。

第77章周家覆灭

夜黑风高,惊雷阵阵,雨声淅沥。

上莲殿里,师徒二人都散了头发,换了里衣,抱在一团。

桌边的花瓶里插着花枝,散发着清香。

宣病偎在他怀里,听着外面的雨声雷声,又悄悄和他紧扣手指,喃喃着:“师尊……”

师无治应了一声。

窗外惊雷又一闪,几乎照亮了屋内。

宣病故作害怕,越发往他怀里缩,“雷声好大呀。”

师无治将被褥包住他,轻笑一声,低头吻了他一下。

他们挨得近,师无治的气息近在咫尺,宣病有些困了,“师尊呀。”

师无治紧了紧手心,“在呢。”

“你今天好像兴致不高的样子,”宣病抬眸望他,“太累了?”

师无治一顿,无奈一笑,“你说哪方面的兴致?”

宣病:“……”

宣病心底暗骂他又闷骚了,忍不住揪他脸,“你正经点吧,小心被人说流氓。”

师无治眉头一挑,揽过他的腰,和他贴近了,听到了宣病的心跳。

“宣儿。”他问,“你有什么瞒着我的事吗?”

——说来好笑,这一瞬,宣病脑海里竟然闪过了数不胜数的事,一时间竟不知是哪件。

那可太多了。

遂反客为主,吻了下师无治的唇,“那你呢?师尊,你有瞒着我的事嘛?”

师无治脑子里也闪过了许多事。

但最终,他说:“没有。”

有的事,在他看来,宣病不需要知道。

比如,为什么会有重生。

“那我也没有,”宣病轻声笑了,攥着师无治的手,“师尊,要是我们之间的关系被发现了怎么办呀?被人骂乱。伦呢?”

“不会有人骂。”师无治说,“到时我们可以直接成亲,仙族以前不是没有师徒相恋。”

宣病闭了闭眼,“哦……”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

屋内静了很久,师无治以为他要睡着了,却听怀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然后——

“……做什么?”师无治护住自己腰带,低头看宣病。

宣病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不安,好像要失去什么东西了。

再加上师无治今天话好少,也不主动亲亲抱抱他了。

他抬头看向师无治,眨了眨眼,“我想感受你。”

师无治无奈了,将他抱进怀里,“昨晚的……不难受了?”

宣病耳朵一烫,摇摇头,脸色有点红,“我也想给你……□。”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一直是师无治服侍他。

师无治轻笑一声,“别觉得难为情,我喜欢你,才会给你□。”

“我也喜欢你呀!”宣病抬头亲他,“为什么我就不能给你?”

他的吻没有章法,师无治被弄得心痒痒的,抓住他下巴,叹道:“因为你不会。我也怕我忍不住。”

宣病眨眨眼,没懂:“什么忍不住啊?”

师无治真的无奈了,开始亲他,“反正你不用学这些……嘘,不是想感受师尊吗?不许动。”

他知道宣病天资聪颖,一学就会,但他不想让他难受。

师无治吻着他的唇,抬手解了他的腰带。

宣病被亲得有点迷糊,抱住师无治埋在他身上的脑袋,葱白的手指穿进了师无治的发丝。

“师尊……”他忍不住叫了师无治一声,“……好喜欢你。”

师无治哼了声。

“那我和华宥志,你更喜欢谁?”师无治忽地把眼眸变成黑色。

宣病一僵,某种奇异的刺激感漫上心扉,“我……呃!”

师无治按揉着银桃花。

“喜欢师尊,还是喜欢华宥志?”师无治看着宣病的眼眸,和他对视,“嗯?”

宣病眼尾绯红,眸中出现水雾,像是被逼得受不了了,“都、都喜欢……呜…”

“那可有点花心哦,”师无治的手擦过宣病劲瘦的腰,摸上他的腿,架在肩上——

宣病忽地攥紧了师无治的发丝,眼尾绯红的又呜了一声。

“不、不——哈啊……”

他的声音变了调。

师无治封住他的唇,亲着他,“怎么不呢?你自己要感受的呀。”

宣病脸色有点潮红,想摇头,可敏感的地方又被擦了过去——

“!!!”

“呜…”宣病眼角滴落生理性的泪水,却又被师无治吻去。

“好啦,乖孩子,”师无治金色的眼眸变了回来,眼神里带着疯狂的欲,“……我在你身体里。”

宣病头皮发麻,脚趾一蜷,真的被逼得受不了了,“师尊,轻点……”

他的头发都有些被撞得凌乱了。

师无治的长发和他纠缠在一起。

夜色却还很长。

后半夜,周家,里居灯火通明,花香迷乱。

“公子?今日不继续了?”周挽尘忽地听到暗卫问他。

他回过神,扫了一眼底下的数人,“退下——叫关令来。”

暗卫一怔,关令可是个老头子!

他立刻蹙眉,“公子,这不好吧?”

就差没把你怎么连这口也好给写在脸上了。

“我找他有正事,”周挽尘笑了,“乖,去叫,把这些收拾一下。”

这暗卫他近日很是喜欢,就先不杀了。

不多时,遍地狼籍被收走了,周挽尘没骨头似的,靠在软榻上。

一个中年男跪着爬了进来。

“拜见公子,”他抬起头,脸上有道刀疤。

周挽尘低垂着眼看他,柔和美丽的脸上一片淡漠。

许久,他才道:“过几天,挑个时间,让监察司把那件事扬出来吧——对了,记得把那封信,送给宫观棋一份。”

关令领命而去。

周挽尘却没睡着,而是想起了师无治。

前世他知道师无治在用姜荷,却没想到是用在宣病身上。

忌恨之心在那一瞬达到顶峰,他忍不住用周跃的力量去查了宣病。

他想知道宣病为何要用姜荷,想知道师无治到底喜欢他哪一点,是年少时救过他吗?

他查了半天,没查到宣病为何要用姜荷,却查到了宣病那不堪的过往。

他知道宣病是乞丐,却没想过,宣病居然恶心到吃虫子树叶,还和哑女厮混,为了个女人杀了三个人。

周挽尘觉得他真恶心——明明过去那么脏,在师无治面前却表现得那么干净洁白。

他甚至还有点佩服宣病——这可比他会演多了。

周挽尘记得自己七岁时还在被周跃抱着学诗书,多背一句就能得到许多奖励,所有人都顺着他。

十九岁时,他出落得漂亮伶俐,要什么有什么,除了天赋不怎么样以外,别的都是极好的。

有周家在,他说一句自己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但宣病可就不一样了——

七岁捡垃圾,十一岁杀人,在宫家羽翼之下生存。

利用青梅竹马对他的喜爱,吃饱穿暖,借着他家上了凌霜派,又扒上了师无治。

这孩子当真是极其聪明的——用那么差的出身走到今天,连周挽尘也不可否认,这很厉害。

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下强吻师无治,赌师无治碍于声名,不敢打死他。

一举成名。

就算那是不好的名声。

他从污泥之中爬出,像一条诡谲多变的蛇,一口咬上了自己的猎物,看似漂亮无辜,实则早已病入骨髓,每一寸皮肤里都藏着恶毒。

他并不知道,自己选的路有多么错误——这条路的尽头站着师无治。

二十三岁提出监察司,修订新法条,雷厉风行、无比正义的师无治。

再毒的蛇怎么能玩得过人呢?周挽尘漫不经心的想。

只是师无治……

“站得太高了。”周挽尘喃喃着,“还自以为是。”

要知道,宣病的过往还是监察司亲手送到他手里的。

就因为他偷来的一个“周跃印”。

一点一滴,那么清楚——甚至连乞丐在吃什么都知道,却不愿去花费心力,将其改变。

算了,这也不是他该担忧的。

世家之子,高床软枕,他担忧这些做什么?

那些人给他提鞋都不配。

还有师无治……他倒想看看,如果宣病的过往人尽皆知,师无治会不会利用他天下第一人的名号谋取私利,保住这个徒弟?

*

翌日,宣病便开始挑选珍珠和宝石打戒指了。

年茗舟怕他不会,执意要陪他一起。

这事又不能让师无治知道,他便打算在雪莲花海里藏着打。

“你拿白宝石啊?”年茗舟看了眼他挑出来的宝石盘子,“白色有点容易碎。”

宣病想了想,“那金色?但金色有点难看。”

他空间里只有金子那样的颜色,用来打戒指,看起来有些俗气。

“金色很好啊,他眼睛不也是金色?”年茗舟却问。

宣病无奈了,“他眼睛是琉璃金啊,近看很通透的那种。不是金子那种。”

“是吗?”年茗舟想了想,发现自己确实没注意过师无治的眼睛——不对,他哪有机会那么近看师无治?

“随你咯,要不你就用红色。”年茗舟又给他提主意。

宣病摇头,“我没有红色的晶石……我再想想吧,先打出来,刻莲花印。”

年茗舟把工具给他又提溜出来,看着他打。

但看着看着,宣病忽然不动了。

“咋了?”年茗舟看他。

宣病没忍住,“你还不走吗?你不和你妹妹多待会儿?”

年茗舟啧了声,“我这不是怕你年纪小,不小心打到自己吗?”

宣病推他,“别担心,你陪你妹妹去吧。”

年茗舟瞅了他两眼,道:“行吧,小心点啊,莫烫到手。”

他身形一闪,离开了。

宣病这才又掏出一个盘子,拿出了两根头发。

是师无治和他的头发,昨夜扯下来的。

然后又把准备好的、粉金色的珍珠,还有一张图纸,另外又打了一枚戒指出来。

——那是他的戒围。

他打了师无治的,也打了自己的。

师无治的那枚是银色的,最里面刻着一个小猫的样子,嘴里还叼了一朵青白色的莲花。

而小的这枚是宣病的,里面只雕了一朵青莲花印。

待敲打成型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宣病满意的看了看,将这对戒指放进一个银盒。

倏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团传音咒。

“宣病!”竟是宫观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肃,“你过来一趟。”

“?”

宣病眉头一挑,这是怎么了?突然叫他干嘛?

他收起戒指,身形一闪过去了。

此时已是下午,外面的天却有点阴,好似又要下雨。

“你找我干什么呀,找到你家花……”

宣病话还没说完,刚进屋,门就被宫观棋砰的一下关上了。

某种敏锐的直觉让他的心忽然快速跳了起来。

“怎么这幅样子?”宣病皱眉。

宫观棋把门锁了,瞪着他,手里还捏着一封信。

“……是你娘写家书了吗?”宣病有些担心,“家里出事了?”

宫观棋嗖的一下捏起一个屏音咒——确保外面没有人偷听,然后才拿出了信纸,举到了宣病的面前。

什么东西?

宣病眯起眼睛,扫了一眼,神色一僵。

信上竟然是他七岁到十一岁的过往——但有些虚假,信里说他七岁就开始勾引别人,且利用容貌,先迷惑别人,再杀了他们。

信里说他杀了很多人,那堪称残忍的杀人手法,还有逮捕他时下的调令。

调令没有说他到底杀了多少人,直说他是因为杀人被逮。

最后还有一段附言,大意是说他一直都在利用你和宫家。

“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吗?”宫观棋看着他,眼神中好像带了失望。

短短瞬间,宣病的表情便变了。

“是谁给你的这封信?”他夺过信纸,同样和宫观棋对视着,“谁?”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宫观棋吼了一声,双眼有些红。

宣病眼眸一动,“……你觉得呢?你觉得是有人故意陷害我吗?”

宫观棋动了动唇——

逮捕令上有监察司的印,那东西不能造假。

上面甚至还有一张宣病的小像——小像画的很传神,是宣病被囚之时,挣扎着、恨意和野心交杂的眼神。

像一条幼年的毒蛇。

“……是真的,对吗。”宫观棋看着他,声音有些颤抖,“哥……”

宣病干笑了一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不是,从七岁开始勾引人,爬别人的床,这也真敢编。

这么明显的错误,宫观棋竟然信?

“……你为什么不早点找我?”

宫观棋忽然问他。

宣病一怔,看着他。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宫观棋眼睛更红了,掐住他,“你以为我会骂你、恨你?怪你?我和你七八年的情谊,从那会开始,一起长大——”

“……宫观棋。”宣病看着他,“信上也有东西是真的——我一开始和你遇见时,是我算计好的,我确实在利用你,我也真的杀了人……但不是因为那么不堪的理由。”

宫观棋顿了顿,竟然笑了。

“可是,我也在利用你啊。”他说,“我对外说你是我的书童,有时候我犯了错还怪在你的身上,总抱着你索取情绪——这也是利用啊,你只是从我这拿了点钱,我养猫养狗都还要花心思花钱呢——猫狗还会闯祸,你又不会。”

——不仅不会,还说的上是察言观色。

宫观棋不在意最后那段利用的附言,他只在意宣病是不是真的杀人。

“……”宣病动了动唇,看着他,“那我们两清了——告诉我,是谁给你的这封信?”

到底是谁在作祟,那个人会不会把这些东西给师无治?

师无治会不会去彻查?

宣病忽地有点恐惧。

“我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个东西在桌上……”宫观棋看着他,“哥,你现在要怎么办?你到底杀了几个人?你父母以前是做什么的……”

“你不需要知道——”宣病心乱如麻,抬眸,“你会替我保密吗?你会告诉别人吗?”

宫观棋脸色犹豫。

宣病看着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笑了,忽然抱住宫观棋,“……观棋,对不起。”

一道魔气从宣病的手上出现,没入了宫观棋的身体。

他抹去了宫观棋这段记忆,拿走了信纸。

魔族第九脉的宫殿被挪了个新的位置,在一座险象环生的高山上,易守难攻。

宣病拿着信纸匆匆赶了回去。

“寒松!!”他到了第二层——

寒松正在书桌前翻东西,旁边竟坐了个白衣女子。

女子抬起眸,眼睛是血色的魔瞳,是从仙堕魔的人。

“你是谁?”宣病收起信纸,努力平静心绪,“怎么会在这?”

寒松跳起来,“这个是新加入的——叫云晓!”

宣病不悦的皱起眉,“新加入的?你什么时候有这权力了,我都不知道!”

“不是,”寒松立刻凑过来,小声说,“她来时,安擎尊主正在帮我们挪宫殿,她说要加入,尊主看了她一眼,就直接定了。”

宣病:“……”

等等,云晓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似乎是师无治的朋友?也是个搞师徒恋的,但是被徒弟反杀,声名尽毁?

云晓施施然的起身,转身点头,“族主。”

“不必多礼。”宣病抿唇,扫了她一眼,抓过寒松,把信纸丢给他。

“给我查,什么人碰过这封信。”

寒松擅长许多魔族咒法,还是他最信任的人。

“是。”寒松接过信,却对云晓道:“你住第九宫,去吧。”

云晓离开了。

宣病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说:“安擎为何收她?查过底细吗?”

寒松点点头,一边将那纸张用法力浮到空中,避开目光不去看上面的字。然后一边说:“查过,确实是堕了魔的,安尊主只说能用,别的未曾多说。”

纸张上出现了红色的丝线,片刻后,上面出现了好几张脸——

都是碰过这封信的。

宣病看到了其中一张,眯起眼睛,抬手一碰,“……原来是你啊。”

寒松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见到一张白得出奇、细眉瓜子脸的男人。

“谁啊?”寒松看着那张脸,“这脸尖的能戳死八个人——丑得出奇。”

宣病看向他,轻笑,“这可是仙族第一美人。”

是周挽尘。

重生时他见的那抹敌意,原来不是假的。

“仙族就喜欢这样穿得披麻戴孝的?”寒松纳闷了,“这哪里美了?”

宣病笑了起来,垂下眼睫,盖住了眼神里的杀意。

“寒松——帮我办件事,过段时间,我可能会上仙族碎魂柱,会透过水镜,让全天下人都看到。”他拍了拍寒松,“届时你记得让人混在人群里面……”

他看着寒松,低声说了自己的安排,眼眸中带上了一丝疯狂。

寒松听完,看了一眼他,“你来真的啊?要不还是问问安尊主的意思?”

宣病不耐烦了:“你按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寒松瞬间乖巧:“是。”

宣病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盯着他,“寒松,记住,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今晚,带上大家,去趟周家——你们不是一直想动手,但是怕惹麻烦吗?之前我怕麻烦,这次不会了,有什么麻烦,尽管找安擎。你做不到的,就去以我的名义找他借人。”

寒松眼神亮了,“真的吗?”

周家以前也在他们的名单中,他们的背后聚集了无数人的怨气,从上到下,每个人脚下都踩着无辜之人的尸体。

可那些怨气被金银财气给盖了下去。

周家背靠许多秘宝资源,很多人保着他们。

这块硬骨头,靠他们自己,有些难啃。

有了魔尊之力,就不一样了。

“当然。”宣病温柔一笑,眼神却十分冷漠。

寒松是个很得力的属下,不会无缘无故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昨天,他却说:“有殿下在,安擎不可能不帮我们。”

宣病回去后仔细想了想——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安擎有可能是他的魔族父亲。

他今夜要做的事,对魔族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祸端——要是安擎这都愿意帮他,那他的身份可就很清楚了。

周挽尘送信给了宫观棋,宣病不觉得他会放过自己。

师无治一定会知道的。

这件事说不定还会被周挽尘宣扬出来,人尽皆知——

这一次,宣病再也不想放过周挽尘了。

……

当天傍晚,清宁殿中。

师无治今日心头有些不安。

他难得有这种情绪,以至于意识到的时候还怔了一下。

“师尊!”雪由知忽然拿着东西跑了进来,“监察司急报——给您的。”

师无治一顿,抬起了金色的眼眸。

他看着那封信,某种奇异的感觉席卷心扉,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前世,金丹里的断情丝发作之时。

然后他就堕了魔。

“有说是什么事么?”师无治看向雪由知。

雪由知摇摇头,“不知,上了法力封印,只有你能打开。”

“宣病呢?”师无治忽然问。

雪由知一愣,“不知道诶——你找他有事吗?那我发给传音给他。”

师无治颔首,接过信纸,却没有打开。

雪由知立刻发传音给宣病——可半刻钟过去,没有回应。

“师尊……他可能有事,”他看向师无治,正想美言几句——

可师无治的脸色忽地变得难看了。

他身形一闪,直接回了上莲殿。

天际雷声轰隆,闪电猖獗,殿外落了很多花。

殿内乌黑一片。

师无治先是找了自己的寝居,发现宣病不在,又去了趟宣病的房间。

宣病的房里亮着烛火。

师无治心间松了一口气,蓦然推门而入。

他手上还捏着那个信封。

“师无治。”

少年的声音响起,师无治一怔,顺着烛火望去。

宣病坐在桌前,乌黑的长发还是晨起时师无治给他扎的头发,披了一些,用金色的鎏金发绳束了一些,额间还是四六偏分的碎发。

和白天没有区别——只是衣服……

师无治一顿。

宣病竟换了身大红烫金的交领长袍,那颜色实在艳丽,衬得他的面容更摄人心魄。

师无治走了过去,金色的眼眸里出现一点安心,“宣儿……你怎么在这里?”

宣病微微垂眸,看到了他手里的信封。

他没说话。

但他知道,自己即将和师无治分离了。

“怎么不说话?”师无治靠近他,忽然看清他那衣袍上竟绣了狐狸纹样,他顿了顿:“你这衣服,以前好像没见你穿过。”

宣病站了起来,看着他,“师尊,你手里拿的什么?”

师无治一顿,抬起了手,“不知道,我还没拆开。”

宣病叹息了一声,忽然走了过去,旧话重提——

“师尊,你说你爱我,哪怕我是个满手鲜血的坏孩子吗?”

师无治有些怔忪,下意识想说——过了今天就不是孩子了。

今日是宣病的生辰,他二十岁了。

及冠了。

他还给宣病准备了生辰礼——

可他还没来得开口,宣病却看着他,忽然笑了,面容像一朵即将从枝头坠落的花,有些凄艳:“师无治,你可以打开那个信封,但我也会离开。”

师无治抬起手,看着那个信封,顿住了。

这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他抬眸,又看宣病。

“……给我,还是打开?”宣病伸出手,向他要。

师无治从来都没有什么不愿意给他的东西。

向来是他一招手,师无治就走过去了。

可这一次,师无治沉默了,他没有动。

他拿起信封——

原本是不想打开的,可宣病这样的态度,让他忽然更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他本就是个掌控欲强的人。

他太想知道,宣病那天晚上在雪莲花海和谁在通讯。

他看到了,却没有走近。

他觉得宣病会和他说的。

可是没有。

师无治低头,拉开了信封,解了密印。

宣病闭了闭眼,像等待刽子手的囚徒——

信封漆印被撕开了,那声音像悬在他脖颈上的刀,终于落下。

“师尊,我不会毁了你的名声——我们断了吧。”

一道红色的雾从宣病的身上也亮了起来,不过转瞬,那道雾气便消失了。

宣病走了。

快得师无治甚至没反应过来。

师无治想去抓,可落了空,他迅速开了传送通道,想像昨天抓周挽尘那样将他抓回来——

但一道血红的气息抹去了那些丝线。

那气息师无治太熟悉了——是魔。

师无治神色中难得的出现了一丝茫然。

魔?宣病早就修了魔吗?

师无治忽然拿起信纸,一目十行的扫了过去——

当夜,戌时三刻。

天际夜幕中划过许多红色的星火,落到了空中一块巨石之上。

那是上修界,周家本家府邸。

空中下起了大雨,周家的外围有一圈白色的防护结界,是仙族中很强的一种咒语,不仅避雨避风,还能防止入侵。

但今天,那些红色星火落下,竟腐蚀了结界。

“有敌入侵!”

周家的护卫队立刻现出法力,祭出仙剑,却被紫色的雾气悄声抹了脖子。

“嗤,分神期的修士这么弱呀~仙族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弱呢~”

一名身着暗紫色烫金长袍的漂亮女人出现了。

她脸上有着红色的魔纹。

那是魔族二脉族主,安玉,自幼在魔族长大,是安擎的独女,四百五十岁。

话音刚落,她的身后出现了无数魔族之人。

夜幕中还有红色的星火在源源不断落下。

安玉啧了一声,却忽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在咬自己,低头一看,是只白色的玉鼠。

“呀,寒松。”安玉笑着把他捧了起来,“你姐姐呢?”

话音落,一道飞蝙落下,成了个黑红色衣裳的女人。

“在这。”

她手指一动,把白色的小鼠变成了人。

寒松爬了起来,气得咬牙,“姐!你又这样!”

紧接着第九脉里的人纷纷出现了。

小蛇穿了墨绿色长袍,文绉绉的捏了把扇子,扫了眼天际还在落下的红色星火,没忍住问:“寒松,你到底摇了多少人啊?这都够灭个门派了!”

“这个……”寒松心虚的挠挠脸,“我不知道呀,我就是去和魔尊说了句,族主殿下今天看起来要哭了。”

“哦?”小蛇好奇了,“他哭起来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呢!”

寒松:“其实我瞎说的,但是——”

“哭什么?!”白日里,安擎拍桌而起,“是不是觉得宫挪太高了,不开心?”

寒松低着头,战战兢兢:“应该不是,他就是想灭个小家族。”

对于安擎这个魔尊来说,周家确实是个小家族。

“家族?那家族有罪么?”安擎却问。

寒松拿出储藏袋,哗啦啦倒出一堆卷宗,“这是罪状——也有无辜的,到时候会根据族主的意思,把无辜的放出来。”

卷宗从这头滚到了那头,袋子里还有没倒完的意思。

安擎:“……”

“然后他把我叫来了,”周家外,安玉幽幽叹气,捋了一下碎发,“他说‘你弟弟流落在外多年,受了许多苦,好不容易有件求你的事儿’——我就来了。”

九脉中的其它人顿时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

就说嘛,空降族主,一定是和魔族有关系的!

这大腿是抱对了!

“所以,弟弟呢?”安玉扫了一眼第九脉里这些半兽的魔,“我那么大一个弟弟……等会,我弟不会也长你们这样、忒大一只吧?”

她还没见过弟弟。

以前想见来着,却被安擎阻止了,说:“你和他同出一母,若他见到你如今的境况,或许会心有不甘,待他在仙族玩够了,再让你们见面。”

“那没有。”寒松立刻眼里冒星星,显然十分喜爱宣病,“族主可小一只了!和你差不多小!”

“那他人呢?”安玉纳闷了,刚想说话,却见那府邸里已经有许多人以防御的姿态冲了出来——

“不等了,动手吧,迟则生变,爹爹还在等着他呢。”

寒松连忙:“等等,最里面先别动,周挽尘那个留给族主——对了,把里面隔音。我出来之前看到周挽尘还在和他的男宠们玩呢。”

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大祸临头。

安玉啧了一声,“小事一桩~留就留吧~”

她抬手一挥。

魔族护卫势如破竹,血雾撒了满天。

……

宣病到的时候,闻到了许多血腥气。

这味道让他想起十一岁那年杀的人,也想起前世师无治入魔后杀的人。

他走进周家,神色很是失落。

沿路有着仙族尸体,宣病走进最里面,看到了一个院子。

院子里,一名紫衣女人坐在一把王座上,寒松等人站在她的对面。

“呀,弟弟!终于来了?”安玉转眸瞥到他,站了起来,“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宣病蹙眉,看着遍地的尸体。

“殿下,”寒松迎了上来,“我有说过不伤无辜……”

安玉听到了这话,美艳一笑,“斩草要除根,无碍——因果算姐姐的,我又不成神。”

仙族想成神,身上就不能背负无辜因果,魔族却没有这个顾虑。

不想成神的仙族也没有这个顾虑。

宣病看着她,“……你叫我弟弟?”

安玉一笑,“你别说你没猜到哦~我看你可不像个笨蛋样。”

果然——

他和魔尊,真的有父子关系。

宣病沉默了一下,看着她,动了动唇,“姐姐。”

安玉这下满意了,指向了专门为他留下来的房间,“喏,寒松说留给你的,你去吧——给你半个时辰解决,解决完了,可就要和姐姐回魔族过生辰去咯。”

生辰?

宣病一怔,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自己的生辰。

他自己都忘了。

——其实,这也不算他的生辰,毕竟他没有七岁以前的记忆,怎么会知道生辰是哪天。

他入凌霜派时自己定了一个,写在了弟子簿上。

从此都依照那个生辰过。

宣病眉头皱起,“安擎在监视我?”

安玉噗嗤一笑,“多正常的事,爹爹那是担忧你。”

宣病又沉默了,叹息了一声,脸上出现一抹无奈,推开了那道门——

周挽尘今天一早,眼皮便一直在跳。

他这人有个怪癖,闯祸时眼皮就会跳,上一次跳还是在之前偷周跃印章的时候。

他寻思自己最近也没做什么坏事,可能是瘾又犯了,眼皮才会跳得那么频繁。便找来了几个暗卫,一度春宵。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周挽尘披了衣服,爬了起来,“谁敢打扰本公子……!!”

一个人头,和他对上了。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好久不见。”

宣病放下周跃的头颅,微微一笑,漂亮的脸上再也没有纯白无辜,反而有种锐利的恶意。

周挽尘呆住了,看着地上那个头颅,腿一软,跪了下来。

“怎么可能……”他不可置信,抱住那个头颅,那头颅死不瞑目,血液沾了他满身。

宣病粲然一笑,抬起脚,踩上了周挽尘的手指。

周挽尘蓄起仙力便要反抗,一道紫色的雾气却掠了进来,束缚住了他——

那竟然是堪比仙族大乘期的力量。

宣病眉头一蹙,转身看向门外,“姐姐,不要插手,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

“啊啊啊啊——!!!”

周挽尘发出了尖叫,他看到了门外遍地的尸体、还有怪物们。

砰!

宣病把门关上了,施下了屏音咒。

“宣病!!!”周挽尘疯得大叫,“你到底干了什么?!”

宣病蹲下了身,轻飘飘的,抬起了他的下巴,居高临下道:“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干了什么?”

周挽尘瞬间静了,但没多久,他又大笑起来,“哈哈哈——那又如何?我告诉你,明天全仙族都会通缉你,你别想在仙族混了!师无治也不会要你了!他会亲手杀了你!”

宣病心脏一窒,掌心漫出法力,一把将周挽尘抓起,狠狠的又甩到了屋内的房柱上,这一下很重,周挽尘后背一痛,滚落在地,吐出血来。

修仙界,向来弱肉强食。

若非师无治非要弄什么监察司——他这种人,是得不到今天的地位的。

天下,也还是乱的。

“你以为这能刺激我吗?”宣病缓缓走过去,抬脚踩上他的脸,然后蹲了下来,“一直都是我选择师无治,而非师无治选我。”

周挽尘抬起怨毒的眸,“胡说八道——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吗?我在你面前炫耀和他的婚约时,你以为你装得很好吗?”

宣病眼神中瞬间出现了杀气,一字一顿:“你还敢提那个?”

周挽尘看出他在意的神色,又得意了,“对,你别忘了你还得叫我‘师娘’——还得给我敬酒。”

宣病嗤笑一声,抬脚踩上他的脸,“周挽尘,你真可悲。一个施舍的婚约,足以让你这么在意吗?还把这当作炫耀的资本?怪不得你没有修炼天赋。”

周挽尘挣扎起来,可宣病的脚像是生在了他的脸上,怎么也挣不开。

宣病看着他,忽然说:“师无治求我和他成亲,我都不要,你拿去倒像个宝。”

——虚空中,一道法力光芒闪过,雪莲花的香气忽然出现了。

第78章分手了

莲花香出现的刹那,周挽尘激动了起来。

宣病身子一僵。

来的是师无治。

“尊上,你看他,他杀了我的全家……那是周家啊!”周挽尘虽然昨天才被他打了,但那是他自己犯的错,如今周家被灭——这可不是小事。

他认为,师无治身上的责任会管他的。

宣病显然也这样以为。

他松开了周挽尘,退了两步,看着师无治。

“师无治……”

师无治还穿着白金色的袍子,长发高束,对着他向来温柔的脸上,此刻冰冷无比。

“尊上!”周挽尘挣扎着爬到了师无治脚边,“你要帮我……帮帮我,”

师无治金色的眼眸却只看着宣病。

“过来。”

他对宣病说。

宣病笑了,身上大红烫金的衣袍明明很艳,可他此刻的笑容却很苍白。

“你要救他吗?”他答非所问的看着师无治。

师无治攥紧了手指,额头有青筋攒动,语气硬邦邦的:“宣病,过来。”

周挽尘像是从师无治冷漠的语气里找到了支撑,抬起头,也看向宣病——

“我说过了,你犯的那些错,杀的那些人,师无治不会放过你,你以为他会为你奔走吗?你以为他会偏私吗?不可能——他只……!”

师无治一脚踢开了周挽尘,脸色冷漠,“闭嘴!”

语气寒冷得如冬日冰雪,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轻吐一口气,对宣病露出个温柔的笑容。

他走向宣病,哄道,“过来……你别怕,小宣,没关系的,杀人而已,师尊会为你解决。”

周挽尘挣扎着爬起来,却被师无治这神情惊得呆住了。

这声音是周挽尘从未听过的温柔。

宣病也一怔,但他没有相信,而是看着师无治。

“那你把周挽尘给我呀,”他语气很轻,抬起眼眸,漂亮锐利的眼睛里满是杀气,“我要杀了他。”

师无治一顿:“不行。”

宣病早有预料,闭了闭眼,抬起手,掌心出现一团血红魔息,直接将周挽尘从地上拖拽了过来——

可师无治却身形一闪,蓦然凑近他,抓紧了宣病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你非要杀了他,你的因果就错了。”

宣病气笑了,他想推开师无治,可师无治抓他手腕的力度很大,他一时没能挣开——

“因果?”宣病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金色眼眸,又笑了,神色中带了偏执,瞪着师无治,“什么是因果?他欺负我就是我活该吗?!他非要把我不想给人看的东西扒出来,也是我的错吗?是我想成为乞丐的吗?!”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师无治忽地意识到,他的小宣现在很委屈。

“不是你的错,”他拽过宣病的手,抚上自己的脸,眼眸一动,扫过宣病的脸,“宣儿,我替你杀。”

屋内另外的两人都怔住了。

宣病更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眸闪了一下,“什么?”

“我替你杀了他。”师无治低声说,“你不要离开我——也不要怕,我会为你解决那些事,流言而已,一个证据不足的理由,便能被推翻——谁都无法证明人是你杀的。”

“……师无治!!”周挽尘愕然了,“你是立法者!你怎么能如此?!你是要毁了你自己吗?!”

一道飞光掠过。

师无治却直接禁了周挽尘的声音,他看着宣病,神色中带着不安,“宣儿……你不是最喜欢我了吗?你说过,我在哪里,你都会在的。”

宣病回过神,手还被师无治抓着,摸着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那是哄你的。”他垂眸,不敢看师无治的眼睛。

周挽尘提醒他了——他怎么能毁了师无治?

师无治是立法者,如何能包庇一个犯了错的囚徒?

“……宣病,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师无治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不爱我,你不喜欢我,你再说一遍!”

宣病心脏骤痛,他几乎要窒息了。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师无治?

“你讨厌周挽尘,我杀了就可以……”师无治喃喃着,“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可以成为你的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有滚烫的泪珠落到了师无治的手上。

宣病抬起眼睛,眼眶通红,“……我不要。”

师无治忽地有些惶恐。

他想起前世最后一面——宣病也是这样,而后,再见面便是在悬崖。

人的心绪大概真的是会变的。

以前他想着两败俱伤也没有关系,一起死也没有关系。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信里的一字一句都在诛他的心——他并不在意宣病是否纯白无辜,但他看到了蜷缩在雪地里的孩子。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那么努力的活着,为了活着费尽了力气。

他还没有听过草原上牧人的长歌,没有意气风发的骑过猎马,没有见过雪山之巅的风景……

没有见过大漠里夜晚的星,那么明亮,和他的眼睛一样。

他为何要剥夺他的生命?

他才二十岁。

前世他陪了宣病二十多年——他亲手把他从少年养到青年,喜怒哀乐全在他身。

他在宣病身上灌输了多少的爱,为何要顾忌什么隐私,不去查他的过往?

如果早点查了——从一开始就查了,他们之间不会是这个结果。

师无治后悔极了。

“……为什么不要?”他贴近宣病的脸,吻去他的泪水,嗓音有些哑了:“师尊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刀,不好吗?”

宣病咬紧嘴唇,唇里很快有了血腥气。

他抬起朦胧的泪眼,“我又毁了你……”

师无治一怔。

“我不想再毁了你,”宣病声音还是有点颤,看着他,“你让我自己做个选择,我不是孩子了——师无治,你创立监察司的本心难道是包庇一个错的人吗?”

——当然不是。

宣病起初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错的。

直到,他发现师无治是立法者。

“……我不要你来,”宣病声音变得坚定,他看着师无治,“我自己动手。”

一把仙剑出现在了空中——

是师无治送给他的那把剑。

“……用魔息,”师无治忍不住开口,“仙剑上有追踪咒。”

宣病一怔,随即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也是我亲手定下的法条,”师无治喃喃,“仙剑认主,沾染血气,被监察司用咒法可以查出死者。”

师无治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奇特咒法?宣病脑子里又一次出现这个想法。

他推开师无治,红色的雾气瞬间席卷了周挽尘的身躯。

“宣儿……”师无治忽然说,“今天是你生辰,我们回去过生辰吧。”

宣病嘴唇一动,心里又是一疼。

——但不行。

他已认了魔尊,外面他姐甚至还在等他。

如果把魔尊引来,师无治不一定有好果子吃。

“师无治,”宣病退了一步,不忍看师无治的表情,“我说了,你打开那个信封,我就走。”

师无治一顿,眉头缓缓皱起,显然不解:“你还是要离开我?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宣病心里一颤,不再多说,而是抬起手,脸色骤然苍白起来——

一道红色的雾气,困住了师无治。

是魔族禁咒。

“一刻钟。”

宣病看着他,忽地上去吻了一下他的唇,喃喃着,“师尊,不要拿你的权势洗我的罪恶,该承担的,我会承担,我有安排——就这样吧。”

师无治眉头皱起,挣扎了一下——

这动作激发了宣病骨子里的恶劣,他的脸上竟出现了一些魔纹,他伸出手,抬起师无治的下巴,“记得听我的话,如果你敢不听,我就用魔尊之力——屠了所有的监察司。”

善恶,只在他一念之间。

至于师无治……

“师尊,”似乎觉得话说得有点重了,宣病又放软声音:“我这次真的走啦……下次见面,会在我想要的时机。”

“宣病!!”师无治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叫住他,“你放开我!你若是敢丢下我——”

宣病一笑,退了一步,身形一闪——

门外,夜空之中忽然响起了宣病的声音。

“回宫。”

*

“回来了?”

魔族宫殿内,安擎看着底下垂着头的宣病。

“开心了吗?宣儿。”

这巨人竟然问。

宣病抬起头,心情复杂,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和安擎交流。

安擎似乎也知道他的性格,叹息了一声,忽地抬手抱住他的腰,一甩——

宣病只觉得失重感传来,掌下竟多了个毛茸茸的脑袋!

“!!!”宣病惊呆了,再多的愁绪也被这个动作给吓跑了。

安擎居然把他抱了起来,骑在了他的脖颈上,就像抱小孩子似的。

这可是魔尊!

“怕啥,”安擎哈哈大笑,“你姐姐、哥哥们都骑过,我对孩子都一样——走,爹爹带你去看你的生辰礼!”

“啊?”宣病诧异起来,却见安擎护着他,身形一闪,竟那样跑了出去。

“?”

等会,我发型!

宣病没想到安擎竟然能像一条脱缰的野马,一时没防备,脑袋被风吹得毛茸茸的。

待他回过神时,到了一处巨大的山崖。

山崖边,摆了一张长桌,桌边有个很高的椅子,桌上放了香喷喷的肉和两壶酒。

往上,望天,银河浩瀚,如同美丽的画卷,往下,是高山下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

“宣儿,这块地给你。”安擎指了指山下,“那都是魔族——虽然只有豌豆大点的脑子,但很会挖金矿和宝物哟,笨笨的,只认一个主人。”

他说话时很是激动,宣病感觉身子有点不稳,差点往后一折——

“唉,”安擎抓过他手,“抓爹爹的头发嘛,爹爹又不爱束冠,皮糙肉厚,耐抓——反正你娘这么说我,哈哈哈。”

他太开心了,宣病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也开口了:“啊……我、我不要地!我有第九脉了。”

他抓住安擎的头发。

安擎本就很高,往那一站简直顶天立地,宣病骑在他脖颈上,夜风拂过面孔,竟然也有些莫名的开心。

“那群孩子啊,”安擎声音低了,“那群孩子是安排了给你玩玩的,让你分清善恶——那样,以后也不怪你娘亲。”

宣病一怔。

安擎却把他抓下来,放到桌边的高椅子上,自己也席地坐了下来。

“给你你就要!”他递给宣病一个金杯,里面盛满了红色的酒液,“不管是什么——爹爹给你的地,还是你喜欢的人给你的,能给你,就是喜欢你、你值得。”

宣病接过酒杯,看了眼底下的万家灯火。

他喃喃道:“可是我不会管人啊……”

安擎爽朗一笑,喝了一口酒,“你觉得你的姐姐哥哥们会真管吗?当然是老子的人、老子的血脉控制着他们,等你学会了再正式接手,这没什么问题——你呀,享受着他们的供奉就好咯,多吃点,咋这么瘦?”

他说着剑眉一皱,抬起宣病的脸,惊讶起来:“真的瘦了!那天来还有肉呢——这么不开心啊?!”

宣病一哽,望着面前的安擎。

或许是山顶的风太大,他眼睛又有点红了,聚起水雾。

师无治……

安擎叹气,“还是太小了,第一个喜欢的都刻骨铭心嘛。”

宣病抬起眼睛看他。

“你娘也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人,我和她算青梅竹马了,”安擎嗤笑一声,“但后来她和我吵架,我也年轻——后悔啊,不该把她放走的,哪天我去宰了妖族那些狗东西。”

他拍了拍宣病的后背,“要不是妖族内斗,你怎么会流落人间?”

宣病眼眸一眨,抬眸时有点懵懂:“可我是混血……也能算你的孩子吗?”

安擎又笑了,整个山顶都回荡着他的笑声。

“别说混血,只要是有我血的孩子——就算是个草包蠢货,我也要!何况你还是个聪明的乖宝宝。”

他伸出掌心,把宣病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掌心有轻微的、直达心脉的血在呼应着,宣病感觉脸上有点烫,还有什么东西在亮。

夜色里,他的额头出现了一点红色的魔纹,像朵漂亮的花。

“宝宝。”安擎说,“这些年来,受苦了。”

宣病忽地眼眶一热——莫名其妙的一热。

他突然想起玉瑾说,柏青给他混血的身份,要的就是他在这天上地下都能尽情遨游。

柏青是真的很爱他啊。

宣病在人间见过不爱孩子的母亲,也见过爱孩子的,但不爱的居多。

孩子不接受父母不爱自己的可怜人更多。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抱太大期待。

“本来呀,很早就能找到的,”安擎叹气,“可你的血脉好难感应——要不是你被监察司抓时奋力反抗,他们打了你,导致你流很多血,我的人也不会找到你。”

宣病动了动唇,“后来为何不接回魔族?”

“那会儿的你,会信吗?”安擎看向他。

宣病噤声了。

确实不会信,他习惯了靠自己博生路。

“而且那会爹爹的势力也有点内部争斗,勉强给你搞了个魔族族主——给你分离出去,就是怕你还太小,被你的姐姐哥哥们吃了。”安擎说着,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最小呀,你才二十岁,真是个宝宝。”

宣病沉默不语。

仔细想来,从十一岁后,他确实没吃过什么大的苦了。

被人骂的不算。

前世最开始,师无治的冷眼相待,也不算。

唯一疼点的,大概是詹家那一次。

但那是他自找的,后来也反杀了,还得了詹家的掌权位。

“二十岁……”宣病喃喃,“但我怎么把自己活得这么累呢。”

安擎笑了笑,“因为想太多了呀——你这个年纪,就该借着爹爹娘亲的势力,飞扬跋扈。”

宣病一笑,却没说话了。

前世哪有爹娘让他依靠?只有一个师无治。

师无治……师无治。

他真的好喜欢师无治。

似乎察觉了他的想法,安擎问:“在想你那个乱。伦的师尊吗?”

宣病:“……”

等下,安擎说的监视——不会把他在凌霜派的一点一滴都看到了吧?!

那他和师无治双修的时候……

不会吧不会吧?他还叫师无治哥哥呢!

他记得师无治占有欲很强,为了避免人窥探,还会特意施防护咒。

安擎应该没看到吧?

宣病心里惊恐,摇头否认,“你怎么知道我和师尊乱。伦?”

“偶尔看眼你们的相处,就明白了。”安擎笑道,“包括你们去南疆、南海,见了那个老二。”

宣病一顿,这下真有点好奇了——他的爹爹们不应该是情敌的关系吗?怎么真的排了个老二老三?

“这没什么奇怪的,”安擎说,“雌性筛选强大的雄性,是趋利避害。只有人类才会把一些不好的东西都硬要生下来,生了又没地方养,还让他们为了三瓜两枣打得不可开交。”

宣病懂了,点点头。

“你也一样。”安擎说,“你看上去喜欢男的,那爹爹等会给你找几个漂亮的男模——放心,他们都是魔族好儿郎,不多试几个你怎么知道师无治是不是唯一?”

“???”宣病惊呆了,“魔族这么的……”

他甚至没找到词来形容。

“那怎么了?你姐姐还男女都喜欢呢,”安擎拍拍他,“别多想,咱们这还有笨魔和桌子成亲,和茶叶成亲,怎么快乐怎么来——人生在世,快乐最重要啊,哈哈哈。”

他又喝了一口酒。

宣病婉拒了男模,叹气,忽然问:“爹爹,如果我想做一个选择,你会支持吗?”

安擎被酒呛了一下,脸色通红。

“?”宣病疑惑歪头。

安擎眼神都亮了几分,“当然!!!”

宣病眉头一挑,好像知道了什么——

“爹爹,那我不止要一块地也可以吗?”

“当然!”安擎被叫的有点飘飘然。

“要凌霜派也可以吗?”

“可以!!”

“我想和师无治成亲可以吗?”

“可——”安擎蓦地一顿,清醒过来,抬手戳宣病的脸蛋,“这个不可以,他年纪太大了,到时候他要是老了,看见你还年轻,指不定会心理阴暗把你一起带下地府。”

宣病眉头一蹙,低下头,又变出那对似狐狸似狸猫的耳朵,摇了摇,“怎么你们都这么讨厌他呀?”

这模样实在可爱,安擎更攥紧拳头,坚决不松口,冷着脸给他撕下一块鸡肉,放到他盘里。

“因为他不受我的掌控,我看不透他。”安擎说,“而且,我看到他身上背负的因果太多,必定会不得好死。”

这是什么意思?

宣病眯眼,用清水诀净了手,拿起鸡肉开始吃,不说话了,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

咬一口肉,耳朵还动一下。

安擎没忍住,软了神色,无奈了,“宝宝……师无治不是好人,他对你好,可能是因为你现在符合他的心意,以后不符合了呢?你没发现吗?你太依赖他了。”

宣病抬眸,下意识说:“那我就把他杀了呀,同归于尽呀。”

“……”安擎眉头皱起了,“谁教你的?”

宣病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嘴。

看吧,总是这样,人人都以为他纯白无辜,可他偶尔就会冒出这种可怕的想法。

安擎皱起眉头,“无论何等境地,不可以自毁,活着才会有更多可能。”

宣病发现这些年长者似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话也差不多。

“那不是,你先说师无治会不喜欢我吗……”宣病揪尾巴,耳朵也垂下来了。

反正不是他的错,他要先发制爹。

安擎果然一哽,眼神恨铁不成钢。

罢了,所幸他还有一个安排。

安擎眯起眼睛,“好,是爹爹说错了。别揪你那尾巴了,等会掉多了头要秃哦!”

……

近日,修仙界发生了一件大事。

世家之首周家竟在一夜之间被悄无声息的灭去,还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不知是何人所作。

各门各派的掌权者纷纷前往凌霜派,仙力低的人更是极其自危,同师无治商议此事以及之后的防护。

有人求他,创造更厉害的仙术咒法,多少钱都可以。

也有人讶异于这种事,竟不在师无治的掌控之中。

不安好心的、恐惧的、问责的,纷纷像苍蝇一般涌了上去。

一时间,凌霜派门庭若市,门槛都补了三回。

但师无治只有一句:“天罚。”

众人闻言,第一反应是师无治可能又突破了,竟都能和天神交流,知道这是天罚。

也有人奇怪:“他们家做什么事了?为何会有天罚?”

此话一出,许多家主神色都不自然了起来。

“这就要交给监察司细查了,”师无治淡淡的抬起金色眼眸,“既会有天罚,那代表监察司定有疏漏的地方——本座派了亲传弟子下去督察,还望各位协助他们。”

许多人脸色骤变,大抵在想如何糊弄。

师无治将他们的神色看在眼里,又道:“法不能责者,天责之。”

“好一个天责!”

一道细声细气的阴阳声从殿外传来,众人抬眸看去,发现那是戒律庭的人——

高觞从殿外走进来,身后是白衣的戒律庭护卫。

“来得正好。”师无治站起来,微微一笑,眼神却是冷漠的:“还请戒律庭也辅助我派弟子向下进行督察。”

高觞也笑,眉目间有些阴邪之气,他手里拿了一纸诉状。

“那个暂且不提——师无治,前几天,监察司发了一通急报,说你门下弟子杀了人,你不解释一下吗?”

他将诉状丢在桌上,师无治瞥了一眼。

果然是宣病那件事。

“在座手下有多少人曾是凌霜派弟子,学凌霜派咒法。难道每一个人犯了错,你都要来指责本座吗?”

师无治轻飘飘的道。

高觞冷笑了一声,“混淆概念——亲传弟子和外门本就不同,宣病的户籍挂在你处,自然该你管。”

“可是,宣病失踪了啊,”有弟子疑惑的开了口,“这也能怪到掌门身上吗?”

高觞脸色一变。

师无治接着拿起诉状,扫过众人,“说起这个——本座倒想知道,那一万八千四百五十六条戒律,你们有好好实施吗?”

这下不止一个人变脸色了。

今日大殿之上,来了近千人,有家主有监察司主。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看向了师无治。

然而,师无治丝毫不惧。

“修订时,人人都立誓,为保万世太平,会全力遵守《天下法则》,才给了你们监察司主和家主的位置。”

轰!

天际忽然又响过几道惊雷,像是警告。

“现在,天下倒成了有仙根者和当权者的天下——弱者被肆意啃咬,逼得他们愤而反抗。”

师无治危险的眯起眼睛,声音倏然响彻大殿——

“你们是想回到三百年前弱肉强食的时候?那不如本座今天就将你们全都斩杀了?”

天际轰的一声炸雷,竟有些像天罚的威胁。

众人的脚下也漫出了一个个禁锢阵法。

禁锢住,再加凌霜派数千弟子极力反抗,他们不一定能全部逃脱。

“尊上冷静!”立刻有法力低微的监察司主跪了,“我们会配合派中弟子调查的……”

“你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高觞忽地开口。

师无治冷笑一声,居高临下道:“有啊——本座能定法则,而你们不能,只配执行。”

话音落下,他们脚下的阵法竟然开始攀上身体,传来碎魂般的痛苦。

这一刻他们脑子里都只有一个想法——师无治真的是个怪物。

“好——!”高觞眯起眼睛,“可律法也规定,不许寻衅私仇,一切交由监察司审判……你那名叫宣病的弟子,做的事情,属于私仇范围吧?”

师无治继续神色淡淡的:“本座未曾说要包庇他——若是抓到了,该怎么罚,便怎么罚。”

至于他会不会给宣病用些奇特咒法减轻刑罚的痛苦,就另当别论了。

“师尊不会包庇任何人,”雪由知温温柔柔的开口了,“不过,师弟的事情我看了——惩罚师弟时,我会协助监察司,将他杀的那些人的因果找出来,抽丝剥茧,再看如何审判,他到底是对是错。”

“呵。”高觞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显然是非要打师无治的脸了——

“可他如今逃脱了,是否也是你监管不力呢?”

师无治一顿。

雪由知立刻识趣的开口:“这还是等督察的结果出来,再议吧。”

“放心,高觞。”师无治眯起眼睛,“若有机会,本座会亲手把他捉回来,好好惩罚、绝不偏私——你还是先协助凌霜派弟子督察吧。”

……

然而,几个时辰后——

午夜时分。

口口声声绝不偏私的师无治,回了上莲殿,便变了个模样。

他的面前出现了无数泛着光的咒语——这些是他这些年来创造的独门咒法,如今,他还要再创一个新的。

比如,如何共享疼痛或者转移疼痛。

“还没有找到你徒弟吗?”桌边的一本书飞了起来,竟开始问他。

师无治脸色变得冷酷,

“没有。”

这几天,他可谓是上天入地,拨动了全天下的丝线,都没找到宣病的半分踪影。

他再一次意识到,宣病以前是真的爱他——毕竟,若是不爱他,那宣病随时随地都可以跑,反正他也有办法,让自己找不到他。

“哎呀,你好废物呢,”那本书笑嘻嘻的——若宣病在这,就能认出,这东西和师无治最开始入门时给他的秘籍很像。

“我来!”书说,“他的那本呢?被他带走没有?或者有没有什么,属于你的东西被他带走了?”

师无治一顿,垂眸思考,“枕头。”

“?”书奇怪了,“什么东西?”

“枕头,”师无治看着它,“他把我送给他的枕头抱走了。”

——这也是他那天晚上回来以后才发现的。

书:“……”

书没忍住:“你是真的穷了,枕头都能送得出手?这和妈饺八毛差不多了,地府主知道你这样吗?”

师无治冷冷的扫了他一眼。

“再多嘴一句,我送你回地府。”

书立刻闭嘴了。

它是地府之主的东西,是一本通天晓地博古卷,拥有许多人的记忆和知识。

是被地府主丢给师无治,辅助师无治进行轮回和世界重置的工具。

“唉,”书闭嘴了一会,又开始话唠,“其实人家不想见你,你又何必呢?他前世就不想重来了……你非要他重来,现在好了,你俩又分手了——幸好是最后一世了,不然我还以为我是个快穿系统呢。”

这句分手明显戳中了师无治的心,他突然捏起那本书,威胁道:“闭、嘴!再说一句分手,本座就把你泡进热水。”

书挣脱他的桎梏,“哎呀,听不见听不见——对了你说枕头里是有你什么东西?头发吗?那我可以帮你短暂连接一下枕头视角。”

师无治一顿,答:“有雪莲花瓣。”

他看向那书,“你能看到,为何不能直接定位他?”

“法力不够啊,你以为我是什么很厉害的书吗?”书吐槽,“看不看?”

它冒出光芒,忽地现出一面水镜——

高山之巅,魔族。

大殿里散发着诱人的木香,熏炉中香气萦绕。

正是午夜时分,金榻上躺了个少年。

少年穿着暗红色的长袍,长发睡得毛茸茸的,蜷缩着,怀里抱了个白枕头,漂亮锐利的脸上一片安宁。

他睡着了。

衣袍被他蹭乱了,露出了光滑白皙的腿、大腿上红色的系带,脚腕上的铃铛。

这是魔族的服饰。

魔族最里层为柔软纱衣,外披长袍,重私欲的魔并不像仙族那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因此,无论男女,便不爱穿长裤。

有的还不爱穿鞋,赤脚踩在地上。

脚踝上的铃铛其实是种护身法器,有必要时催动魔族咒语,便有将人定住的效果。

“小殿下?”

外面忽地有魔仆喊了一声,“安擎尊主说,您要的人来了。”

宣病迷糊了一下,还没想到是什么人来了,底下却已有赤裸上身、下围裙袍的男人爬了进来。

共四个男人。

他们头发及肩,面容俊朗刚毅,肌肉蓬勃,还有着古铜色的肌肤,身上像被什么熏香腌入味了,有一股很浓的木香。

“殿下?”

其中一个额头印着狼印的男人开了口。

宣病一怔,迷迷糊糊醒过来,却感觉脚趾有东西在摸——

他低头一看,有个黑不溜秋的炸毛流浪汉摸了下他的脚趾。

“…………”

画面在此刻停住,上莲殿一片死寂。

书恨不得把时光倒流回一刻钟前,抽死自己。

师无治唇角缓缓勾起,眼神阴暗起来:“好、啊。”

书:“那个,其实,他腿挺好看……这些人想摸一下也正常,对吧?”

师无治金色的眼眸里出现一丝疯狂。

书:“……”宣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自求多福吧!

与此同时,魔族内。

“啊啊啊啊你谁啊!!”

宣病脚踝一收,连忙退开,脚腕上的铃铛一响,那几人立刻被定住了。

他像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立刻抱着枕头,跳下榻来。

“你摸我脚干嘛啊?!!”宣病一脸不可置信。

魔族男:“……”

外头立刻有人小跑进来,见了这场景,连忙道:“怎么了小殿下?是对尊主安排的男模不满意吗?”

宣病惊呆了:“我什么时候说要男模了?”

那人一愣,“啊?尊主说的呀,让您多试几个。安玉公主还特意给你挑的这些……说族中有龙阳癖的都喜欢这些人,常要这些呢。”

宣病总算明白安擎那天晚上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咬牙切齿,“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好脏!”

那人立刻解开定人的术法,挥手让人退下,“好好好,那我和尊主说声,下次要些肤白的!”

宣病:“……”

宣病要无语了,“我不要任何人、我不需要——我断情绝欲!都给我退出去!”

那人连忙退出去,小声禀报安擎去了。

宣病深呼吸一口气,才把心里气愤的情绪压下去。

他不明白怎么不是喜欢的人,都能做那种事?

是他还没到年纪吗?!

宣病气得眼前一黑,把枕头放进储物空间,闪进了殿内的浴池。

浴池里的水,热气氤氲。

宣病解了衣衫,跳了进去。

“呼……”

热水触上肌肤,有些温热,宣病的脸被蒸得有些红了。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腿上红色的系带,忽地抬起来,一弹。

“啪!”

系带回弹上了肌肤,发出声响,带起一阵麻意。

这感觉明明很怪异,但宣病莫名的就是很喜欢魔族这个腿带。

“唔……”

他又弹了一下。

或许是热水太热,又或许这让他想起了什么事,脸色更红了。

他靠在池边,闭了闭眼,眼前却出现了师无治的模样。

……本来那些魔族男模就脏。

没人有师无治那么干净。

仙人之体,常年辟谷,他很少有汗液,连‘那个’都是雪莲气息的。

而且也不会有人比师无治还疼他了……

他说扎,师无治就自己把那里的毛弄掉了。

他假装说疼,师无治会亲他,哄他。

只是不会停。

“师尊……”

宣病忽地喃喃了一声,“好想你啊……”

——可还不能见面。

他的安排还没有落实,安擎的术法也还在监视上莲殿。

“呜……”

许是不得其法,宣病眼尾红了一下,沾上了水意。

水中的涟漪波动开来。

翌日一早,魔族。

“殿下!”寒松小跑过来,低声说:“我找到那个水晶球了,我看了一下,他们不经常去看那个球……你一定要把它砸了吗?那可是唯一一个能看到仙族的球。”

宣病彼时正在出神,琢磨事情,闻言抬眸,“对,一定要砸。它在哪里?”

师无治怎么能活在别人的监视下?

寒松又为难了,“在安擎尊主的寝殿里。要不你还是调换吧?我找了个假的……不然我怕尊主发现了,打你一顿。”

他捧出一个假的水晶球,递给宣病。

宣病一想也是,接过水晶球。

安擎的宫殿比寻常魔宫高出大半截,他身材高大,连坐的椅子和床榻都是大版的。

宣病算着寒松给的时间,趁着安擎不在,溜了进去。

宫殿里摆设很是简单,据说是安擎一动就会碰碎那些金贵的小东西,便没摆什么文雅的古玩。

奇异的是,宣病的心脏蓦然跳得剧烈了,好像有什么事会发生。

帷幔飘荡着,宣病悄悄的走了进去,却见到屋后有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子里似乎还有人在说话。

“安擎,你让我走!”女人的声音传来,“我不会待在这里,我有我的使命!”

“使命——”安擎气愤的声音响起,宣病心脏骤停,吓得都忘了呼吸。

不是说安擎不在吗?!

第79章文案回收

“你什么使命?把我们的孩子变成别人的使命吗?你这血再混下去,我就不认他们俩了!”

安擎暴怒的声音响起,宣病蹑手蹑脚的到了镜子面前,却发现那里面是一团红色的雾气和一团黑色的雾气。

不是安擎本人?宣病瞬间松了一口气,又开始好奇这镜子里的两团雾在说什么。

“不认就不认,老娘稀罕吗?!你再不放我出去,我就把你们这魔族闹一个天翻地覆!”红雾女声再次暴怒的吼叫,“老娘把他们全都抽死!”

宣病莫名瑟缩了一下,有些害怕。

“柏青。”安擎——那团黑色雾气发话了,“我是为了你好,你暂且留在这里吧。”

“大郎,你如果真为了我好,就放我走。”女声温柔了一些。

“……大郎,放我走,”她喃喃着,“我会回来的,你把玉儿照顾好。”

——他说柏青?!宣病神色愕然,这是他娘和他爹在吵架吗?

这镜子里到底是什么?

“安擎,你让我走!我有我的使命!……”

“使命?你什么使命?”

竟开始重复了。

宣病这下真的迷茫了,这是什么东西啊?记忆回溯吗?还是安擎已经变态到天天听他娘骂人才能入眠?

他这些爹们的癖好真的正常吗?

还是说安擎喜欢听那句大郎?那玉瑾是什么?二郎?

宣病没太明白,目光很快又被一处闪烁的光芒吸引了。

那是一颗水晶球。

他眯起眼睛,走了过去,将两颗球调换了,才匆忙的又赶回了自己的宫殿。

然而等他到时,却眯起了眼睛。

——小蛇、云晓、寒松,竟然在门外等他。

“殿下?”寒松瞅见他,立刻凑过来,低声:“事成了吗?”

宣病点点头。

小蛇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折扇一摇,“殿下,你当真要……”

“进去说。”宣病扫了一眼外面,有些不太信任魔族,他怕安擎随时随地都派人监视他。

几人又进去了。

“你让寒松那样安排,是什么意思?”小蛇立刻将方才没问完的话继续,“你要去监察司自首吗?好端端的上碎魂柱做什么?”

云晓还是一身白衣,也看了过来。

她也是今天才听他们说,宣病是师无治的弟子。

“我自有决断,”宣病冷冷的扫了一眼小蛇,又对寒松道,“你查过监察司法条了吗,查清楚了吗?”

寒松叹气,“本来有些不清楚的地方——问了下云晓姐,就清楚了。按照你说的那些罪责,法条大抵会判你上碎魂柱,受六道雷法,雷法过后,你身自明,天下皆知你罪孽已还,再论那几人的因果。”

宣病顿了顿,神色有点迷茫,“六道是什么意思?会劈死么?”

寒松摇摇头,“不清楚,我没被劈过。”

“我知。”云晓突然抬头看向宣病,轻飘飘的:“我因为乱。伦,受了二十九道——本该是四十九道,但我跑了。”

话音落,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寒松心说怎么回事,仙族师徒是不是有什么不可说的风水?!

“至于你们说的——其实六道不多,受完了养两个月就好。”云晓说,“我是因为当夜就跑了,没扛剩下的,加上肉身强悍,才没养。”

宣病抿了抿唇,思索起来,手指无意识点着桌边。

碎魂柱位于戒律庭,连接天下各个地方的水镜,在上面说任何一句话,都会让天下人知道——此术不可逆转,只要开始行刑,无人能终止,必须全程直播。

毕竟,水镜就是为了警示别人的,让他们看见罪犯的惨状,不要犯错。

六道天雷,他只有金丹期的修为……加上本身混血的缘故,魂魄有伤,他不一定有云晓说的那么轻松。

可如果不去……他如何挖出仙族那些腐烂的、生长在一起,密不可分的‘血肉’?

流浪的乞儿,含冤而死的,还有像他那哑巴姐姐一样,吃不饱穿不暖的人……

这些人的血被人大口豪饮着,肉却长在了那些德不配位的公子身上。

这些人,谁来救?

告诉师无治?但师无治不可能有这么多心力接管——而且,就算管了一时,如何管得了一世?

立法者的初衷是好的,可这份初衷往下,可就被太多人染指了。

只有让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自省,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一个地方,让他们时刻受着监督。

让他这混血儿的血溅得高一些。

“其实……”寒松突然开口提醒,“你没必要去呀。”

宣病回过神,看着他。

云晓、小蛇也看向寒松。

“你一个魔,你管你仙族师尊的死活干什么?那边的律法制裁仙族,和魔族没有关系啊。”寒松皱起了眉头,“而且安擎尊主对你这么好,高床软枕、金银财宝、魔尊的法力权力——这些东西,能保你很久了,你没必要费那个心力呀。”

小蛇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是的。”云晓竟然也说,“你还是师无治的弟子,我了解师无治,他会保你。”

宣病一顿,眼神中浮现一抹挣扎。

是啊,高床软枕,他本就不是纯粹的仙族,他回去做什么呢?

那是他该管的事吗?

“……我再想想吧,”他叹气,“你们先回去。”

寒松欲言又止,拉着似乎在思考的小蛇出去了。

云晓深深的看了宣病一眼,也出去了。

宣病坐了一会,忽然想起前世的那二十年。

师无治化身为华宥志陪着他的那二十年。

他记得有一次的历练里,见到了几个比畜生还不如的人,他们将几个小乞丐杀了碎了,煮开吃了。

宣病抓了他们,想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他碎了他们的身体,可这时,一个无辜的孩子从屋里出来了。

他杀红了眼,剑指那小孩——

华宥志却阻止了他,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好了,够了,宣病,你已经有些魔怔了。再这样下去,就不是君子善人所为了——我们可以抹除小孩的记忆,孩子不会记得,也不会有祸端。”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宣病却没有放下剑——

他问,“什么是善人?什么是君子?”

“什么是善人?”在山上时,在上莲殿,他也问过师无治,“君子又是什么意思?师尊,你这样的算么?”

师无治那时一僵。

大抵在想,和徒弟乱。伦,还抹除记忆,本就不是君子所为。

可那时的宣病并不知道。

他继续问师无治。

师无治最终给他的答案是,“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是善人,被骂得体无完肤却还是会抛头颅、洒热血的是君子。”

“哦。那你喜欢善人吗?”宣病忽地问他。

他以为师无治会说喜欢,没想到师无治沉默了。

他没得到答案。

于是宣病去翻书,翻了又翻,被称为这两者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好下场。

甚至还说得上是愚蠢——明明只有那么一点回报、有时候甚至没有回报,他们在坚持什么?

愚蠢。那时宣病是这样觉得的。

可现在……

宣病闭了闭眼,忽然找出一个面具,身形一闪,去了下修界某个地方。

他以前和哑巴姐姐,活过的地方。

街上依然那样热闹,沿途仍旧有缺胳膊少腿的乞丐。

明明他记得在法条里,有凌霜派发下来的免费的昂贵丹药,帮他们再生手脚。

宣病很清楚,丹药册子是会被雪由知查账并告诉师无治的。

每一次都没有异常,他也见过弟子们用传送术法将丹药送给监察司。

凌霜派没有问题——问题只能出在下面。

一颗丹药价值数百金,随意倒卖。

“快给他们把衣服穿上,穿好,赶进屋里去——过几天凌霜派的人就要查到这了。”忽然,有队白衣人马从人群挤出来了。

为首之人面色和善,像个笑面虎。

“带进去,记得给些丹粉,让他们暂时生出手脚。”

丹粉以银衡量,对仙族来说很便宜,但只能维持几日。

可乞丐们、甚至路过的人都不懂法条,也没机会仔细在意法条是否执行,他们只会面露喜色。

“能长几天的手脚,好诶!”有人说,“那样我就可以去搬重东西了!”

……

宣病忽然有些无力。

和以前一样,没有改变。

如果不是他上了凌霜派,他怎么会知道天下法则的具体内容,他怎么知道原来他们有权力去问天下法则里有什么?具体如何执行?

如果不是仙根,他永远不会知道原来云上还有人,还有那么豪华的门派,那么奢靡的宫殿。

也不会知道——原来还有个人在尽心尽力的依照年少时的见闻修订法条,希望所有人都好。

“族主。”

忽然,云晓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了。

宣病一僵,转身,却被云晓带到了一处房顶。

“你怎么来了?”他皱眉,“你跟踪我?”

云晓看着他,“你刚才看着他们的时候,在想什么?”

宣病又沉默了。

房顶上一片沉默。

“你和二十岁的师无治,很像。”云晓忽然说。

宣病一怔,却又听她补道:“不,应该是和当时的我们很像。”

云晓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和你师尊的关系吧——仙族四杰。”

宣病点点头,他听说过。

师无治、云晓、年乌卿、月傲雪——他们四人,年少时在天下间历练,后分道扬镳,回到各自门派。

“你知道吗?”云晓说:“没创监察司法条的时候,下修界特别乱——街上抢劫、妖怪吃人、魔族杀人,没法力的人被随便欺辱、肆意伤害。仙族上修界却没有这些东西——那里是一片净土,虽然也杀仙越货,但至少能报私仇。”

宣病想了想,“听起来乱七八糟。”

“不错。乱七八糟。”云晓看向宣病,“后来师无治说不行啊咱们四个哪能救那么多人,要不联手拉些上修界的仙者,一起立监察司吧。”

宣病眯起眼睛。

“可人家高床软枕的睡着,谁管我们啊?根本没人管。”云晓笑了笑,“然后呢,我们就想着——既然你说弱肉强食,那我就和你比修为。”

“我们开始疯狂的修炼,一个个的去打服他们——和他们立仙族誓言,就那样,慢慢的也成立了监察司。”

宣病一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问出了问题:“可是,修为这种东西不是修炼就能增进的吧?”

云晓捧腹一笑,“哈哈哈——没错,你是真修过仙的,仙道苍茫,有些人穷极一生都达不到某些天才的入门门槛,只能不甘心的修魔、又或者放下好胜心,认清自己,做一个平凡普通的人。”

宣病听了更觉得不对了,他记得这四个人的修为都很厉害啊。

“所以……你们是天才?”他看着云晓。

云晓忽然不笑了。

“师无治的眼睛漂亮吗?”她莫名其妙的问。

说起这个,宣病来劲儿了,“当然!”

“他师父挖了龙的眼睛、和他的眼睛,一起炼化的,全天下就那一双金色眼睛。”云晓倏然说。

宣病一呆。

云晓接着撕开自己的裙子,露出了腿——她的腿,竟然是有些彩色鳞片的,像某种……鸟?

“我的腿是贴了朱雀羽的,从出生开始便镶嵌进去,所以我肉身强悍,再重的雷都劈不动我。”云晓说,“年乌卿是蛊虫养的,月圆之夜,血肉会被生食;月傲雪倒是个人,但从出生开始,便在她的身上接各种天然灵脉——以便于吸收仙力修炼。”

“我们都是被生造出来的杀器,是怪物——原本不该认识,可上天垂怜,在修炼的冰镜里,我们认识了,还年华正好,正是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

云晓眼神闪烁,似乎有些感慨,“看见你刚才,我就想起年少时的我们了……你也想造桃花源吗?”

他们四个老怪物,费尽心思,造出了他们的桃花源。

可桃花源里渐渐没了生息,土壤不知何时被血渗透。

——宣病惊得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他站了起来,差点从屋顶滑落,又稳住了身形。

他知道,他不能再靠什么人接着他了。

“……那师无治,”宣病嘴唇都有点颤,“他只有眼睛是被生造吗……”

“怎么可能?”云晓无奈了,“雪莲花木、青龙之眼,样样都是吸收灵力的,他修炼飞快,这天下第一人——他担得起。”

“雪莲花木,”宣病喃喃,忽然想到师无治的气息,“是、是什么方法?”

云晓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怎么了?这很可怕吗?上修界好多老家族的人都知道——就连周家的祖父,也清楚,说不定你爹活了那么久也清楚。”

宣病咬紧牙根,努力让自己心绪平静,却还是颤抖着问:“莲花木……是怎么造?”

眼睛都是挖的,莲花木……不一定是什么好东西。

“从出生时,将雪莲花木做成的木针,连扎十五年,扎进身体,扎透灵脉,然后再开始修炼——这方法其实也不是百分百准,但只要准了一个,那就是天下第一了。”云晓叹气,“他算是我们中挺厉害的了,也修炼飞快——那些老鬼之前在我们的身体里面下一种断情丝的毒,轻则动情痛苦,重则随时把我们诱入魔道,对外传言我们是魔,便能集全天下之力,打之杀之。”

人心偏见,只在顷刻之间。

一旦对某样事物下了定义,无论是否自愿,都会被不由自主的裹挟着、不自觉的厌恶它们。

宣病听得心都要疼碎了,几欲崩溃,“是谁提出的创造杀器??!!”

云晓看他如此神情,更纳闷了,“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是他师父啊——可惜那老鬼早就死了,否则我现在非把他拉出来鞭尸一顿,那个狗东西死前居然还想把掌门令给谈萧默?也不看他配不配得上!”

反正她都入了魔了,多杀一个两个仙族,不成问题。

宣病眼前一黑,这次是真的站不住了。

云晓连忙把他揪回来,避免他滑下去,摔个屁股蹲,“你这是干嘛呢?”

“……是啊,他们哪里配得上,”宣病捂住半张脸,额头的魔纹又显现了,神色尽是恨意:“——根本配不上!!!”

他想起前世的斩仙阵,想起所有人都在杀师无治,没有人选择师无治。

他想起师无治选择联姻壮大周家,那些人让他们凭空生了这么多误会。

从来都不是他毁了师无治——而是他们。

敲着骨髓、吸着血,只要他没有用处,或者只要他们够强大了,就把这个‘杀器’以入魔名义,随手丢开。

他爱了师无治那么久,可师无治却从不和他说。

“喂,”云晓突然从他这神情读出一股相同的偏执乱。伦味,“你不会对你师尊……”

宣病静了,看向她,“你爱你那个女徒儿吗?”

云晓倏地一顿。

“……不。”她垂眸,“我恨她,若不是她,我不会堕魔,她也恨极了我。”

宣病叹气,喃喃道:“以前我也以为我恨师无治,但现在我只想嫁给他。”

他顿了顿,“或者,我娶他——只要他同意。””……”云晓抬眸,神情疑惑,“你是下面那个啊?”

“……你徒弟是上面的?”宣病读出某种奇异讯息。

云晓:“我们一半一半,以前约定的是互相嫁。”

宣病嗤笑。

恨个屁,都说互相嫁了,八成也有误会。

“珍惜眼前人吧……死了可就没办法了。”宣病喃喃着,“放心,我和你们四杰,也是同一路人。”

他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了。

让血溅得高些吧。

宣病唇角扯出一抹笑。

……

寒松有时候觉得自家族主或许真的是脑子里有些问题。

因为宣病告诉他,安排照旧,他依然要上碎魂柱。

对此,寒松叹了一口气,喃喃着:“罢了,随你。反正你要没坚持住——就别怪我告诉尊主,让他劫法场了。”

这话没敢让宣病听到。

他只能自己小声的在桌子前说说这样。

“吱吱吱吱——”

忽然,有一只白色的鼠精,带了消息回来。

“什么消息啊?嘶,仙族的?”寒松皱着眉头,仔细和鼠精共享了一下记忆——

寒松倏地睁大眼睛,连滚带爬闪去了宣病的宫殿。

此时,宣病还在翻阅各个魔族咒法,能保魂减疼的那种。

不能真劈死了啊,那他还怎么娶师无治。

但找了半天,他都没有看到想要的东西,正当他在想,要不要求助云晓时,心脏却忽然莫名其妙的跳得快了起来。

像他身份被揭露的那天。

宣病心脏一紧。

“殿下!”寒松一惊一乍的跑来了,“手下最新消息,说是你师尊入魔了!跑到了樊境山顶!”

轰——

宣病面前的书倒了。

“入魔?怎么好端端入魔了?”傲雪门中,一名红衣女子皱着眉头,身姿像傲雪凌霜的红色寒梅,“四杰,这是要死完吗?”

她的属下一怔,没听懂,但还是说:“其实这消息也不一定明确……是突然传出来的,而且凌霜派的人对外一直都说师无治是闭关——现在两方拉扯,就看咱们信哪一方了。属下倾向于这是师无治在试探监察司们是否忠诚。且,我听说,凌霜派弟子阻拦窥探之人时,神色并无慌张,不像是失去了主心骨的样子。”

月傲雪想了想,“老鬼们都死了……前段时间师无治还发消息让我挖金……”

她声音一顿,忽然意识到这话不该在属下面前说,便道:“你退下吧,再观望几日,若真见不到师无治,我再去凌霜派探口风。”

之前师无治还告诉她挖金丹,说金丹有毒,建议重新修炼。

那他应该知道,金丹中有诱人堕魔之毒的。

所以,现在他是怎么了?

发癫啊?!月傲雪咬牙,老鬼们都死了,金丹也挖了,哪里还会入魔?

八成是为了试监察司。

……

樊境山顶,大片的雪从空中落下,但细看那又不是雪,而是银色的桃花。

山顶之上,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小宫殿,宫殿外种满了银色的桃花,宫殿后则是一片雪莲花海。

而地上,已被纷飞的银色桃花瓣盖满了,宛若一块巨大的毯子。

忽然,有只小雀栖在了银色的桃树上,却被惊得飞走了,又撞晕在了那无形的、避雨防窥探的结界上——

以那桃树为界,整座山顶竟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金色阵法,像是等待着什么人自投罗网。

而结界之外,却看不到内里的具体模样。

宣病到结界外的时候,才意识到这可能是师无治针对他的骗局。

……可是,一想起白天云晓说的那些事,他也不能确定,这一次师无治是不是被诱发了堕魔之毒。

毕竟清洗监察司,搞不好可能就惹怒了某些人。

啊啊啊怎么办,到底进不进去!!

宣病踩在空中,有点焦躁的抓了抓脑袋,暗红色的衣袍被山顶的风吹得有些乱。

而且这玩意怎么开啊?是师无治的阵法吗?!

宣病咬牙,在结界外上蹿下跳的看了看,都没发现入口。

但他能感觉到这里有阵法。

“师无治你真的是……烦死了。”

宣病又担忧又想指着他鼻子大骂一顿,但事实是他目前连这里都进不去。

——等等。

宣病脑袋上好像冒出一个灯泡,想起了什么,忽然靠近阵法——

“……老公!”

结界上亮出了光芒,宣病只觉得有一股吸力,将他狠狠扯了进去!

——他摔在了满是花瓣的地上,竟不觉得疼。

宣病一怔,还以为是师无治扯他,没想到一抬头,什么人也没有。

只有一座宫殿。

宣病嘴唇一动,爬了起来,犹豫的走了过去。

一走,他才发现这地上花瓣还挺厚——一点也不硌。

赤脚踩也不会疼。

他来的匆忙,没时间换衣服,还穿着魔族那身暗红色的长袍,脚踝上是一根红绳的铃铛,也没穿鞋。

魔族有人喜欢赤足,那是因为魔族的地上踩上去平滑……可这里……为何也这么多花瓣?

还挺软。

宣病心说。

他胡思乱想着,也走到了宫殿的房门前。

可门扉紧闭,根本打不开。

“……师无治?”

门外传来了宣病犹豫的声音,而殿内——

殿中熏香缭绕,地上铺了地毯,房中摆的瓷器不多,但有一面巨大的架子。

架子上,挂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再往里,便是一张宽大的王座。

王座之上,坐了个人。

那人手里把玩着一个沙漏,穿着黑金色暗莲花纹的长袍,抬起了血色的、如红宝石一般的眼眸。

——师无治。

“师无治……?”宣病犹豫着敲了敲门,“开个门,好不好?”

没开门。

宣病皱着眉头,推了推,推不开。

草!谁伺候你啊!!!宣病咬牙,指了指门,转身又想走——

……算了。

宣病转身回来。

又不是不知道入魔后的师无治就是这么的不爱说话。

“师尊~~”

他再次叩门,放软声音,“师无治。”

门没开。

宣病:“……”

他深呼吸一口气,想了想,换了个方法,用了最擅长的——

“师尊……”宣病开始装可怜,眼眸里也聚起雾气,叩了叩门,“你再不开门,我就没地方去了……他们都在抓我,魔族内斗,把我丢出来了……我不想回人鱼族……我……”

他顿了顿,“我找不到路。”

此话一出,宣病自己都觉得太笨了——演得有些过了!

哪里就找不到路了啊!明明玉瑾有说怎么回去!还是当着师无治的面说哒!

宣病叹气,看着门,又想起门规——

“……师尊,你不保护我了吗?入门时不是说,徒弟的籍贯挂在你那里,你就要保护他吗?现在我要死了……你冷眼旁观吗?你等着收尸吗?!”

最后甚至有点怒音。

再不开门,他真走了啊,再也不回来了啊——

还是没开。

呜,坏了,师无治真不愿意见他了。

宣病垂下眉头,掏出了储物空间的枕头,抱住了。

算了,不开就不开,和以前一样睡这呗。

仿佛是这念头有什么奇异的魔力,门忽然开了。

宣病闻到了一股雪莲花香,他原本是低着头,门开的瞬间,他看到了师无治的靴子——

黑金色的长袍,冰冷的气息。

宣病僵硬着抬头,对上了那双血红色的眼眸。

……真入魔了?!!

宣病眼眸微微瞪大了——

“求我庇护就这点诚意吗?”

师无治的声音忽地在他的身边响起,目光冷漠的扫过了宣病那可怜兮兮的脸。

也许是山顶的风大,他的眼尾竟然真的有点红。

像冷哭了。

师无治默默把结界又加固了一下,结界内的温度慢慢上升,但宣病却没有察觉。

“师尊……”

宣病喃喃,看着那双红色的魔瞳,“我不是说,我们会在合适的时机见面吗?这不是我想要的时机……你的眼睛……”

师无治面色冷酷:“本座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身后的手却收紧了。

宣病眼眶一红,抱枕头的手收紧了。

师无治:“……”

师无治心中暗暗叹气,要不还是变回……

“你变这样了,”宣病却开口了,“还会保护我吗?还会听我的话吗?”

“保护?”师无治竭力保持冷漠,“宣病,我说了,保护需要诚意——你的诚意就这点吗?”

宣病懵了一下。

要什么诚意呀?戒指吗?可是戒指他不想在这个时候送呀。

望着他懵懂的表情,师无治有些忍不住了,差点面色一软——

“……那,那让你弹我腿上的带子,可以吗?”宣病抱着枕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呆的看着他。

师无治眼神骤暗。

这可怪不得他了。

都怪宣病自己这么……浪!

师无治冷笑一声,忽地想起男模那件事,声音更冷了。

“宣病,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他眯起眼睛,目光危险的扫过他身上暗红色的长袍,“——脱掉。”

“把兽型,露出来。”

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师无治说话时冷漠的吐息几乎是在他面前了,雪莲花的清香也包裹住他。

宣病耳根一烫。

……早知道换件衣服了!!

魔族最里面是纱衣啊!!!

“……不脱可以吗?”宣病脑袋上冒出猫耳朵,尾巴也变出来了,“师尊……脱了冷!”

也不是不能脱,只是真挺冷的。

师无治冷漠:“不可以。”

宣病眉头一蹙,猫耳朵动了动,还是抱着枕头看他,“可是冷呀……”

他看着师无治那双红色眼睛,耳朵更烫了——

“老公。”

轻软的话音落下,师无治眼神更暗,一掌揽过了宣病的腰——

“那到里面来。”

“——老公帮你脱。”

宣病眼前一花,室内温暖的气息瞬间席卷全身,他回过神,却发现已到了榻上。

“!”

师无治的气息包裹住他,有些微凉的手指抚上了他的大腿,红色的系带被拨弄得——

“啪!”

师无治弹了弹那带子,眼神更暗了。

“你这衣服,是故意的吗?”他撕咬住宣病的唇,气息灼热,“……嗯?”

食髓知味一般,宣病气息也有些不稳了,被亲得眼尾绯红,“不是……是你,你怎么入魔了?”

师无治却没回答,而是像撕咬住猎物的兽王,从他的唇吻了下去,扯坏了宣病暗红色的衣袍。

温凉的唇隔着轻纱碰上了银桃花。

“呜……别碰,”宣病扯住他头发,将他提开——

师无治按住他的手,拷在床边,血红的眼里带上疯狂,“凭什么?”

宣病垂下猫耳朵,挣了一下手铐,没挣开,又抬头一口咬上师无治,“反正不许碰……!”

不知他做出了什么,宣病嗓音变了,弓起身。

师无治低身,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烙下吻痕。

……

沙漏翻转了九次。

床边忽地一声响动,宣病迷糊了一下,却感觉自己被抵到了窗边——

“枕头……!”宣病满脸泛红,耳朵垂下,掌心攥皱了枕头,“把它拿过去——”

师无治啧了一声,把枕头塞进他怀里。

“好了……靠住。”

室外已是温暖一片。

宣病靠在窗边,抱着枕头,却感觉师无治的手按上了他的后颈,“师……呃……”

“抬头,宝贝,天上是什么?”

师无治吻着他的耳朵,一手掐起他的下巴,宣病抬眸,尾巴却缠住了师无治的腰。

“……月亮……”宣病看着天际的月,“……漂亮的……月。”

师无治轻笑一声,“那身后是什么?”

宣病瞬间攥紧窗框,全身都羞红了。

“嗯?”师无治继续吻他,血红的眼睛像漂亮的宝石。

“……是、”宣病艰难的回吻他,“……是我的月……”

似乎没想到这个回答,师无治一怔。

“……为我落下来的月亮,”宣病身体微微颤抖,“……师无治——!”

师无治眼眸晦暗,吻住他的唇——

“是。”

“我是因你而生、为你而落的月。”

……

宣病麻了。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再醒来时,师无治在给他喂药。

身上的雪莲花香久久未曾散去,他麻木的张开口,喝药。

直到,他看到师无治金色的眼眸。

“……”

失神的瞳孔渐渐聚焦,宣病忽地反应过来什么,一巴掌扇上师无治的脸——

“你根本就没有入魔!!!”

师无治轻笑一声,“打人的力道有长进啊。”

他摸了摸脸,笑了。

“不错。”

宣病也不是真生气,但他就不明白师无治这样骗他回来是做什么!

“你没有入魔,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宣病气得不想喝药,“外面冷死了!”

师无治一顿,没想到他竟在意的是这个。

“……我的错,”他揽过宣病,“小宣,喝完,不然那些气息会出不去。”

宣病闭眼,凑他怀里,装没听到。

不想理师无治了!!!明明没入魔,还骗他入魔了!

“喝一口,亲你一下,”师无治忽然吻他,哄道:“好不好?”

那张脸疯起来帅,平静下来更俊俏。

宣病没忍住睁开眼,觑了他一眼,犹豫了下,还是张开嘴。

……都怪师无治太俊了!

师无治抬勺,真的喂一口,便啄吻他一下,直到药喝完了,宣病才感觉气息好受多了,喃喃道:“下次不许那么多了……真的生不了啊!”

师无治轻笑一声,放了药碗,抱住他,吻住了他的唇,尝到了药的味道。

有些甜,也有些软。

宣病眼尾微红,很享受他这温柔小意的吻,攥紧了他的手指,骨头都有些酥了。

“你那天说,你有安排,是什么安排?”师无治吻完问他,眼神也追随着他。

宣病一顿,没说实话。

“早安排完了……就是、认回魔族啊,”他看着师无治金色的双眸,忽地想起云晓,便转移话题:“师尊……我在魔族见到你朋友了。”

师无治果然蹙眉,“谁?”

他怎么不知道他在魔族还有朋友?

“云晓。”宣病说,“她堕魔了嘛,误打误撞见到我爹,我爹就把她纳入麾下了。”

师无治关注的却是另一个地方,“你见到魔族爹了?什么时候见到的?是认识我之前?还是这几天?”

说起这个,宣病有点心虚了,目光有点闪躲,“你听实话还是假话?”

师无治:“……”

师无治抬手弹了一下他的腿带,语气危险,“还敢骗我?当然是实话。”

宣病被弹得脸色微红,抓住他手,“喂!你别老弹!”

师无治呵了下。

手还是放在他大腿上。

“十四岁,”宣病只能说实话,“我十四岁就被收进去了,但不知道那个是我爹,这几天才知道的。”

师无治忽然想起查到的东西,心里一缩。

“你那个哑巴姐姐,埋哪儿了?”

宣病一僵,但很快意识到师无治果然去查了,叹息:“有些忘了……但我记得每年那一块地好像最先复苏,是个能最先感受到春天的地方。”

师无治叹气,却没有说话了。

他有些后悔。

他本有机会可以亲手养大宣病的。

那个小城虽偏远,但当地监察司的直属上司是凌霜派。

若是一一排查,发现了有仙根的弟子,是会被监察司送上凌霜派求学的。

他本有机会——可命运弄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师尊……”宣病忽然问,“你是怎么查的?是监察司给你的吗?”

“他们是给了。”师无治说,“但我不信——就去当年的地方,用你的发丝,寻声觅迹,重新拨动了这些年来的时光,看了一遍。”

他不仅看到了宣病,还看到了那些糊弄法则的人。

他要重洗一遍天下的牌,再设立督察司。

宣病有些愕然的抬眸,“你全都看了啊?”

“……嗯。”

饶是强悍如师无治,也语气染了一丝悲意。

那天晚上,他站在街头,站在数十载的光阴里,恍了恍神。

他看到小宣病摸爬滚打,看到他满手冻疮,也看到他把吃的东西分一小半给了别的比他弱小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师无治后悔极了。

他本有机会养大自己的爱人,却让他被自己亲手定下的法则给困住了。

困了一生。

宣病前世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会害怕吗?

他最后选择自尽,会不会有一部分原因是被那些恐惧不断地拉扯着、煎熬着,才选择了自毁的道路?

他也不该说让宣病自觉矜贵,因为他本身的品性,已十分矜贵了。

即使食不果腹,也会帮助别人;即使寄人篱下,也并未产生过怨恨旁人、弑主夺位的心思。

“那就好了……”宣病心安了,忽然开口,抬手抱住他,“师无治,我可没什么隐瞒你的东西了。”

“你呢?”

第80章山神和宣儿(1)

师无治僵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地上有东西闪烁了起来。

“?”

两人低头一看,玉佩开始跳了。

宣病:“……”

“帮我拿过来,”他对师无治道,“去,估计魔族找我。”

师无治眯起眼睛,“你不是说魔族争斗,你被赶出来了吗?”

宣病难以置信的望了他一眼,“那肯定是假的呀,你还真信啊?骗你开门而已。”

他抬腿踢了下,“玉佩!”

“小骗子。”师无治啧了声,去给他捡了过来。

玉佩里果然冒出幻影,还伴随着寒松惊恐的声音:“你这几天去哪儿了?!快回来,你爹来了!”

宣病瞬间爬起来,“衣服衣服!”

师无治给他穿上,忽地说,“我也要去。”

“那不行,他讨厌你。”宣病系腰带,头也不抬。

师无治冷笑一声,“你那些爹,哪个不讨厌我?上次不也见了玉瑾?”

宣病还想拒绝,毕竟这个不一样,这个是魔尊!

师无治却又接了句:“难道你在魔族也有一个未婚夫吗?”

语气竟有些哀怨。

“怎么可能?!”宣病无奈了,连忙又亲他一口,哄道:“行,那我们一起去!但是见到事情不对,你就先离开啊。”

万一安擎揍师无治呢?

宣病传送回去时,正听到寒松在和安擎说话——

“小殿下这几天不适应魔宫山顶的天气,困得很,正睡觉呢。”

寒松真是个好下属——宣病心中不由自主的冒出这个想法,然后又找了张好看的面具给师无治戴上。

但是这眼睛……

宣病本想让他变成黑色,但一想到这好像很伤师无治本身,便放弃了,道:“等会你别说话,我自有说法。”

他说完,走了出去。

“爹——你找我干什么呀?”宣病声音带上一丝困意。

寒松见到他出来,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安擎近日穿了身袍子,但没进来——他太大只了,不好进宫殿,便都是让人传话,让孩子们自己去见他。

师无治跟在他身后,隐匿了仙族气息,却也在见到安擎时微微挑起了眉头,似是有些惊讶他的身高。

好在他带了面具,看不出。

安擎只顾着揉搓宝贝崽,根本没注意到后面还有个人,而是把宣病抱起来,忽然问:“宣儿,你最近去过我的宫殿吗?”

宣病早有预料他会问,无辜道:“我去你的宫殿干嘛呀?”

——寒松都给他安排好了的,沿路不会有人看到他,他自然敢这么说。

但安擎这样一说,他忽然觉得那宫殿里也许真的有什么秘密,更好奇了。

“无妨……只是那里面有点你娘留下来的东西,怕你看到会害怕。”安擎眯起眼睛,如此解释道。

宣病一怔,有吗?他上次怎么没看到?难道是那个镜子?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你应该不会怕那些……走吧——我们去家宴!见见你的哥哥姐姐们!”

他半抱半提着宣病就出去了。

师无治也跟了上去,比寒松走得还快。

“?”寒松惊了,“哥们,你从哪钻出来的?”

怎么比他还狗腿子?!

师无治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明明是很平常的一眼,寒松却莫名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你……”

师无治:“我是他的魔族男宠。”

寒松:“……”

魔族有异瞳人士,可鲜少有金色瞳孔之人——寒松眯起眼睛,有些怀疑他的身份,可很快,宣病给他发了传音。

“将他服侍好,别对他动粗,这人晚上我还要用呢。”

晚上用?怎么用?寒松眉头一皱,但出于对宣病的溺爱,便压下了心里的疑惑,把这人也当主一样伺候,只是没了对着宣病时的热忱。

他喜爱宣病,却不需要得到。

那不是他该得到的。

魔宫家宴在一处宫殿举办,远远的就能闻到肉的香气。

安擎在殿外时,便把宣病放了下来,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裳,才走了进去。

显然这是个严肃场合。

宣病便也低了头,跟了进去。

“弟弟来了啊……”有道年长的男声开了口,“终于舍得纡尊降贵了?”

宣病抬眸一看,眉头蹙起了。

——殿中竟有八个青年,而后便是安玉。

“安二,你这是什么语气?”安擎入坐,冷了脸,“不欢迎他?”

宣病被带入了自己的位置,跪坐下来,却有些不喜欢这场面。

他讨厌很多子女的家。

这意味着竞争和恶意。

魔族若是看重纯血,那他这个混血更不能待在此处了。

“哪里敢呢,”那名为安二的魔族青年大概是安擎的第二个孩子,面容随了安擎的硬朗,声音听起来却有些阴阳怪气,“毕竟您可是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宣病垂眸,暗暗叹息,更不喜欢这些人了。

果然,人都不喜欢被忤逆的感觉。

他宁愿待在第九脉。

“难道没在你的身上花心思吗?”安擎冷下声音,“九百岁了,还和幼弟置气,成何体统?”

安二呵了声,又坐下了。

“开宴!”安擎这才下令,又看向宣病,嗓音温柔了一些:“宣儿,别拘谨,多吃些,你都瘦了。”

宣病乖巧点头:“遵命。”

桌边开始有魔奴给主子布菜,师无治扫了一眼,到了宣病身边,也跪坐下来,低声对布菜的人道:“小殿下有许多不喜的吃食,还是我来吧。”

宣病一顿,心间一动,微微抬眸看他。

哎呀,师无治居然叫他小殿下……

殿内的台上有人演奏,安擎的子女们也并不安静,有的还在怀里抱了娈宠,时不时亲一下,讲几句荤话。

因此,师无治的话和宣病的眼神,都没人注意到。

“你爹像个皇帝,太多孩子了。”师无治一边给他暗中传音,一边给宣病挑些清淡的菜色,评价起了安擎。

他厌恶不修男德的男人。

不修男德一巴掌,这种有一大堆孩子的,更是两巴掌。

宣病也暗暗回传,“我哪知道啊……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就一个姐姐呢。”

没曾想,原来安玉是“独女”,而非独生子女。

师无治啧了一声,细心的给他用小刀分割桌上的菜。

眼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宣病瞥了眼桌上,桌上的菜色都很精致,但最漂亮的是一道烧鹅。

烧鹅的外皮冒着油,看上去酥脆可口,还配了酸梅酱汁。

宣病看饿了,指了指,对师无治道:“我要这个!”

师无治扫了一眼,给他细心的剔去骨头,将肉蘸了酱汁,送到宣病的嘴边。

那模样十分熟练。

酸甜的酱汁配着脆脆的咸肉,香而不腻,别有几番风味,宣病眼神一亮,师无治便知他喜欢,又给他喂了一口。

他喜欢看宣病吃东西,可爱的像小猫。

宣病吃着好吃,没忍住也夹了一块给师无治,喂到他嘴里。

“宣儿。”

安擎突然开口。

宣病一惊,这才回神,发现现在是什么场合。

他一顿,放下筷子,看向安擎,面上很是平静。

“这是谁?”安擎果然问他。

宣病不卑不亢的起身,道:“您前些天不是让我多试一些人么?这便是新的了。”

安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坐下吧。”

宣病坐了下来,却没了吃饭的心思。

好烦,这样躲躲藏藏好烦。

人大抵都是贪心的,得到了一个东西,又想要另一个东西。

宣病微微叹息,看向师无治,想到了自己的安排,遂又放平心绪。

快了……再等等。

师无治忽然又给他剥了颗葡萄,递给他。

宣病一怔,低头一看,紫色的葡萄果肉晶莹剔透,师无治的手也修长有力。

“尝尝。”师无治道。

宣病张开口,把葡萄叼进嘴里,唇间擦过了师无治的手,耳朵莫名有点烫。

挺甜。宣病看着师无治的漂亮面具,不过嘴里这个硬硬的是什么?

——也不知是葡萄甜,还是别的什么甜。

“吐核。”师无治忽然又说。

宣病:“……”

哦,硬的是核。宣病回神,寻思吐哪儿呢,忽地又看到师无治竟并拢了一只手的掌心,用眼神示意他吐到自己手上。

“!!!”

这不好吧!宣病眼神慌了一下。

师无治轻笑一声,传音:“老公让你吐你就吐——眼睛往哪儿看呢?”

这下宣病耳朵更红了,将舌上的核滚到了师无治并拢的掌心。

师无治嗯了声,平静又顺从,仿佛这就是平常夫妻间该做的事。

宣病抬眸看他,眼眸一动,暗暗呼出一口气。

……这饭是真吃不下去了。

他现在就想抱着师无治亲!啊啊啊!!!

抱着这样的想法,宣病看了眼殿中的人,起身向安擎告辞。

安擎一顿,却说:“别和你哥哥们计较。”

另外的几人顿时看向了宣病,眼神微妙不已。

魔族,可只有一个王位。

宣病闻言在心底冷笑,他才懒得计较。

他就是想回去抱着师无治亲一下而已啦。

但这话是不能说的——遂又看向安擎,眉目间露出一丝疲惫,道:“非也,只是我近来不适应魔族,有些疲倦,想回去休息。”

安擎叹了一口气,应允了。

宣病退了出去。

一出去,就没忍住伸出手勾了师无治的手。

师无治忍不住逗他,“小殿下自重呀,这么多人呢。”

宣病哼了一声,却直接凑近他,在大庭广众下摸了下师无治的下巴——

寒松:“……”

戴着个死破面具,有什么好摸的?这到底是哪冒出来的狐媚子?

“你说那葡萄怎么这么甜呢,”宣病浑然不知寒松那目光,摸完了师无治,又继续勾师无治的手,“对吧?”

师无治轻笑一声。

宣病越看越喜欢,本欲把他带回宫殿,但又想起了安擎宫殿里那个会说话的镜子,遂转身看向寒松。

“你先退下吧。”

“?”寒松疑惑,“你要做什么?”

宣病看了他一眼,本来不想说,但莫名的,他就觉得很信任寒松,便说:“我还要去一趟安擎的宫殿。”

寒松吓傻了,“啊?!”

师无治瞅了他一眼,忽地觉得他像现代的鼠鼠震惊表情包。

“我觉得他屋里有个东西有问题,”宣病没说具体是什么,“要再去看看。”

“你不怕他故意钓鱼啊?他抱你的时候都问你了。”寒松皱眉,真心实意的担忧起来。

宣病一怔,这确实有可能。

“但安擎还在吃东西呢,他不会发现的。”

寒松无奈了,“行吧,那我给你望风。”

三人便又很快去了宫殿边,殿外没有人,全都去了家宴的宫殿侍候。

安擎是有些自大的——他不认为有人敢触犯魔尊尊严,冒着危险进去偷东西。

寒松守在了外面。

宣病带着师无治进去了。

“你要找什么?”师无治低声问他,“我可以隐匿我们的身形。”

“一面镜子,”宣病简单的把那天的事情说了,“好像能看到我爹的记忆,但我爹和娘在吵架,好像说什么使命一类的。”

师无治眯起眼,指尖一动,一道法力光芒隐匿了他们的身形。

“诶?”宣病眼眸睁大了一点,“我也要学,回去你教我这个!”

这也太适合做坏事了!

师无治声音宠溺,“好。”

听了寒松的话,宣病也有些怀疑安擎在故意钓鱼,但进去后,他发现那镜子还在原地,里面也依然在重复着那些话。

“我有我的使命!”

“使命?什么使命……”

宣病站在帘子后,又继续听了听,然后看向了师无治,“师尊,你见过柏青,对吗?这是她的声音,对吧?”

师无治颔首,“是。”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宣病想到了宣莫说的柏妹,又想起了鲛心里那段记忆——

“师尊,我有个想法,”宣病说,“会不会柏青也是神的转世?宣莫叫他柏妹,那他俩应该是同龄啊——她自己又提到了使命,为了这个使命甚至离开魔族,那这个使命会是什么呢?”

师无治顿了顿,和他对视——

“是你。”

“是我?”

两人的声音一同响起。

宣病眯起眼睛,又琢磨了一下,“不,准确说,不是我——是宣主。柏青、宣莫,宣主——甚至说自己能预言的越青姬,他们四个人可能是认识的。”

师无治眉头一挑,果然,宣病是聪慧的。

越青姬在南疆庙时似乎想透露什么给他们,结果被天道警告——这就坐实了她不是单纯妖族。

她没办法多透露,又只能引他们去了南海,在南海,他得到了鲛心。

“鲛心对宣主而言是什么?”宣病有些奇怪,“不能是宣主的心脏吧?那就是他掌管大海的东西?”

师无治唔了声,却道:“天地共主——地,是海,鲛心是控制大海的力量。”

宣病一顿,脑袋旁又好像冒出个小灯泡——

“我懂了……那对应的天,是不是也有掌管它的力量?是什么?”

师无治笑了,眼神却没看宣病了,“可能集齐了,就会有什么东西被拨回正轨吧。”

宣病兀自思考,没注意到师无治躲开的眼神,“我又想起一件事。”

师无治:“嗯?”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听过一个女师讲山神和猫的故事吗?”宣病突然看向他,“那是十三岁在茶楼听到的。”

茶楼在当时的他看来,是个有钱人或者不愁吃穿的人才能进去的地方,那里烹着茶,文人雅客高谈阔论,台上偶尔还会有说书人讲故事。

“那时候我和宫观棋已经认识了,算是他的书童。他有时候会翘课去玩,就把我也带着去,我在那里听了不少话本里的故事——”宣病说着一顿,

“但一直都是男的在说,后面突然有一天,来了个女人说书——我为什么把那个故事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有人往台上丢东西。”

纷闹的茶楼里,台上的男人换成了女人,台下的人们便开始不满意。

——由于哑巴姐姐的缘故,宣病天生对女孩子有好感,便很奇怪为什么丢她,甚至还想出声阻止。

但宫观棋拦住了他,塞给他一口点心,“别多管闲事,宫家门楣高,这些和咱们家没关系。”

宣病被齁甜的点心哽住了,抬眸一看底下——

自诩文人雅客的男人们质疑女人怎么讲得好,混在里面不明真相的孩童们也跟着附和,谁的声音大就跟着谁叫,哪管自己对不对。

也有女孩诧异这么激动干什么,随即被这气氛逼得退出茶楼,把位置让给了这些人。

宣病以为她要被赶下台了。

女师却一掀裙袍,施施然的坐了下来,开始说故事,不为那些东西所动。

台下,也有一道女声响起了,那是个黑袍女,她一拍长桌,平静的语气不怒自威,“不听就闭嘴,我还要听。”

她的声音好像有什么魔力,茶楼里竟然瞬间安静了下来。

按理来说,那么大的地方,想在瞬间达到鸦雀无声是不可能的。

但那一瞬就是做到了——当时的他年纪小,没觉得有问题,便在那里非常安静的听完了女师说的这个故事。

可现在一想,是有些巧合的。

师无治忽然问:“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丢东西,赶她下台?”

宣病微微一笑,“察觉到危险的狗才会叫。”

师无治也笑了,“不错。”

他们都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们是男人,并不能设身处地去评价女师的处境,或代替她高谈阔论。

但对于那些他们看不上的同性,却是忍不住划分界限的。

正常人和狗的界限。

“不过我现在想来——不知是不是我先入为主,”宣病看着师无治,“我觉得那声音很耳熟,而且后来女师没再出现过。”

仿佛只是为了讲那一个故事。

师无治一顿,眯起眼睛,“你觉得……”

“那可能是越青姬。”宣病道,“我记得她说自己有预言之力——当然,以上的猜测全都是建立在她和我娘真的有关系、真是宣主那一辈子的人,如果猜错了,当我没说。”

师无治这一次是真有些意外了。

宣病眉头一挑,觉得他这眼神仿佛在说‘不对啊,你不该有此等智力’。

“啧,什么眼神?”他揪了一下师无治的脸。

师无治借机扣住,吻了下他的手腕。

“确实是我小看你了。”他轻声。

宣病得意的一挑眉头,难得的流露出些少年意气。

“我想近距离看看镜子。”师无治说,“能过去吗?有没有什么触动后会让安擎知道的阵法?”

宣病一怔,“上次我来的时候没有——你看镜子作甚?”

师无治对此却道:“来都来了。”

宣病便也跟着他过去。

可这一次,他和师无治一起站到了镜子前,却忽地有种奇异的感觉——

那镜子里像是水,在缓缓波动着,有一股诡异的吸力在呼唤他。

雾气争吵的声音好像远在了天边,身边雪莲花的气息很重,他好似被抽离到了什么地方,透过时空,见到了许多人。

眼前人影重重,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却发现自己好像在被人架着走——

“山神——!”

“山神,这是我们给您的献礼!”

“宣病?”师无治看他在朝镜子里走,眉头皱起,抓住了他——

可这并没有阻挡住宣病,反而师无治自己也觉得有一股强大的什么力量在把他们往里面拽——

“!!!”

……

一千五百年前。

天地已开了很久,人间还没有仙族,旱灾泛滥,遍地悲苦。

有一日,海水倒灌,天际血雷涌动,风飞云卷,人们见其诡异天象,以为是上天之罚,便纷纷吓得跪拜起来。

或许是跪拜起了作用,血色的雷停了,化为了白色的莲花花瓣,飘落在地。

紧接着,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来了,解了旱灾之急。

有的人淋了雨,惊奇的发现自己竟然身上有了一道白光,光芒很是微弱,却好像能和天地呼应,盘腿坐了下来,一种无形的力量涌进身体。

若以千年后的人来看,便明白这是仙族初始。

仿佛是有神陨落,落下的神力分给了他们。

又过了几日,连绵不断的山脉中,原本茂盛的森林被大旱所扰,早就成了大片大片枯黄的树,但又因为前几天那场雨的缘故,顽强地抽出新枝。

穿着破布麻衣的青年在窜来窜去,时不时挖挖枯叶,像是在找什么吃的东西。

但他没有找到,还脚下一空,落入了陷阱。

“我勒个娘啊这破地还有人打猎——”

他吱哇大叫着摔了下去,还非常不幸的摔断了腿。

“有没有人啊——猪啊狗啊猫啊妖怪都可以的啊,只要能救我出去——”

青年开始求救。

但渐渐的夜色深了,天际也挂上繁星,他失去了希望,抱着断腿,对天大骂:“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老爹也是有病,天天让我拜神拜神,现在遇到危险了,这不也没神救我啊。”

他骂了一会,又觉得要节省力气,遂闭了嘴,开始抱着腿流泪。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道声音响了,像是马儿的嘶鸣。

青年一愣,不可置信的抬头,竟有一根麻绳垂吊了下来——

陷阱上边,出现了一个垂着头发,戴着兽皮面具的男人。

“!!!”

青年大喜,我再也不用拜神了,我的神来了!以后我就拜这个救命恩人——

他流着泪被恩人拽了上去。

然后看见了一匹漂亮的黑马,还有个健壮的男人。

男人身姿卓越,披着破布,长发凌乱,也不掩其风范。

“恩人——”青年大跪,“恩人你叫啥名,小的回去把神像烧了,拜你——”

恩人明显不想理他,扫了他一眼,骑着马走了。

他没告诉这个青年,这陷阱其实是他设的。

那匹骏马速度飞快,一眨眼就没了影子。

青年呆了,更觉得他神了,回去以后便开始大吹山里有神,就叫山神。

“神?还有人信这玩意儿啊?”有人大笑着嘲讽。

“真有的话我第一个拜他——让他把我那老母治好,把我死了的孩子活过来。”

“就是,我信他,他能让我发财吗?能让我也骑汗血宝马、美酒佳肴吗?”

“嗤,”更有人笑了,“瞧你们这索取的样——我要是神,我看到你们都心烦哈哈哈……”

“不会有神的,”他们说,“否则我们就有吃的了。”

被救的青年大概天生就是缺心眼,看不出他们的恶意嘲弄,只是又开始不断的描述那山神的模样、还有那漂亮的狼面具,以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马。

没人信他。

直到有人入山,真的又被救了。

三四个人或许是巧合,上百个人,那还是巧合吗?

“他确实有马。”他们说,“我还没吃过马肉呢。”

“是不是一掉进陷阱,叫他就会来呀?他必须来吗?”

面黄肌瘦的人开始思考,用尽毕生的思绪去揣摩。

“不如……试试?”

几人不约而同的看了对方。

过了几天,又有人坠落了陷阱。

男人果然又骑着马来了,但他到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好像没在这个地方设过陷阱——他设的陷阱,应该在三米外。

所以……新陷阱是怎么来的?

他皱眉,无论如何,先把坑里的人拽了出来,但很快,他听到了马儿的怒吼、咆哮。

男人一怔,急忙转身,却见到他的黑马,被一支木箭穿透了。

“……”

“嘿,我还没吃过马肉呢,老三——快爬出来啊……!”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那个山神抓出了木箭,冷漠的扎了过来——

这一箭快准狠,穿透了两个人的腿。

血液遍地,却还给他们留了命。

刚从坑里爬出来的男人吓傻了,他看到的最后一面,便是绳子断了。

黑马挣扎着最后一口气,走向男人,眼眸中好像有泪光——

你把我吃了吧。

它好像在对山神说。

山神攥紧拳头,面具下的脸滑下金色的泪。

天上又开始打血色的雷了,整整八个月,山里没有下雨,河流干得露出了石床。

仿佛有神在怒。

那些人上了山,看到了受伤的同伴,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便又聚在了一起。

秋冬的夜格外冷,没有雨,他们连野菜都种不出。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上次老四他们触怒了神?要不……我们去和他赔罪?”

“赔罪有个毛用啊?他肯定要祭品的!”

“你去山里面抓点东西不就行了吗?找找看看有没有野鸡野猪……”

“都被打来吃完了,哪里还有啊?”

“猫呢?我不是记得以前老有猫和我们抢东西吗?”

“我去找找!”

也许是上天垂怜,又也许是冥冥中,神真的在庇佑这座山,他们竟然抓到了一只漂亮的白猫。

它长得却不丑,看起来很名贵,只是身上全是虫。

“这猫漂亮,就是身上全是虫……咦惹……”

“反正都是肉,也是祭品,山神不会和我们计较的!”

“让孩子们去,”有个老男人忽然提出了要求,“神怜悯弱小,让他们送去,他不可能杀孩子。”

“可我们并不知道山神住哪儿。”

老人闻言摸了摸乱糟糟的胡子,“还记得老四他们上次犯错的地方吗?这次……把孩子们放进去,神不会见死不救。”

“这……不好吧?”

“旱得饭都吃不上了,有什么不好的?快去——人最多能饿两天,两天后我们上陷阱去看孩子,孩子如果提前回来了,就是被山神救了。”

“那么,选哪个孩子呢?”

空洞的、像要吃人的目光们看向了小孩们,最终落在了两名瘦小的女孩身上。

……

女孩提前一天回来了。

人们纷纷问她,有没有见到山神,

“见、见到了!”女娃呜哇大哭,“但他好可怕——本来他不想救我们的,是我们一直哭,把要死了的猫哭醒了,猫叫了……他看到猫,就把我们捞出来了。”

“哪里可怕?!“

“长得好可怕……”

山脉最深处的小屋里,屋外挂着风干的兽皮,屋内黑黢黢的,墙上挂了一只马的头骨。

山神戴着面具,快准狠的扒着手下那只猫身上的虫——

虫有指甲盖大小,深入肉里,猫儿时不时发出惨叫。

若非旁边有盏烛火,照亮了他的动作,旁人一听了这声音,可能还以为在杀人。

猫身上的虫终于被扒完了,山神又把它放进水里,洗了洗那些血液,放了些药粉在它身上,把它放到了炉边。

那是个圆形的铁炉,里面可烧木柴和一种奇特的石头,但需要经常添进去,否则屋里便不热。

火很旺,炉子滚烫。

小猫被放上炉子,竟发出人言,是个少年声:“烫、烫jio!”

山神一怔。

小猫也好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耳朵一垂,不敢开口了,但踩上了山神的手掌。

因为炉子烫jio!

“你、猫妖?”山神拎起它脖颈,语气却没多少惊讶,“有时,我和木头、马,也能说话,是你缘故,还是我的缘故?”

这次换做猫呆住了。

“你叫什么?”山神又问。

小猫:“猫。”

“?”山神一顿,“我说你的名字!”

小猫一顿,“没有名字。”

山神一顿,突然从木榻边找出一本残破的陈旧古卷,放上桌子。

小猫以为是给它垫脚,隔离热度,连忙过去,趴下了。

山神没有说话,起身去找出一只比它大了一半的咸鱼,放到了小猫身前。

小猫呆了呆:“?”

“吃。”山神说,“你瘦。”

小猫更惊讶了:“它那么大一只我怎么吃?就算费尽力气,我也只能弄它一身口水!”

山神顿住,又拿刀给它划开。

小猫这才心满意足的吃完了,蜷在炉边烤火。

一人一猫端坐了一个夜晚,炉火渐渐凉了,外面雪风呼啸。

小猫怕冷,瞅了瞅闭着眼的男人,挪了一步,伸出爪放在他的手上。

男人没有打它,那就代表可以更进一步。

小猫眯起眼睛,大胆凑进男人怀里。

人的怀抱果然暖,小猫睡着了。

翌日,炉火灭了,雪还在下。

山神睁开眼睛,看到小猫把那本残卷挠到了,抓住了一个宣字。

“宣……”

这个字似乎触动了什么深埋的记忆,他捂住了头,竟然疼得脸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小猫被他的动作惊动了,抬起头,却见那双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但那泪水竟然是金色的。

它还没见过金色的泪水呢。

“你怎么了?”猫靠近他。

金色的泪水滴落到了猫的身上,竟然光芒一闪,小猫一顿,天地间好像有东西在他的体内感应着——

与此同时,山神不抖了,顿住了。

他的疼痛消失了,外面的雪也停了,风呼啸而去,过境生春,窗外的桃花竟然开了,被微风卷到了屋内,落到了少年的身上。

他赤。裸着。

还在山神的怀里。

山神:“……”

少年:“……”

鬼使神差的,山神竟然伸出了手,摸上了少年的脸,喃喃道:“主人……”

他竟将少年揽进了怀里,“……宣主。”

少年歪了歪头,这个词好像也令他有些熟悉,“我吗?”

“我那天不该冒犯你……”山神竟又说,“下凡很痛苦,碎魂很痛苦,你也很痛苦……但能再见到你,是恩赐。”

“是你的恩赐……”

少年一愣,紧接着那滴眼泪的效果好像过了,哎呀一声,又变回猫了。

外面再次开始落雪。

春天是来了,却又下雪了,这是很奇怪的事。

察觉了天色的异常,山神的眼睛却亮了,抱起它,狠狠亲了一口。

小猫懵了,“你干嘛呀?!”

“什么你干嘛呀,我有名字,你叫我阿治吧——宣儿。”

“?”

阿治曾见过天道那样唤宣主,他羡慕极了。

他觉得那是很亲密的称呼。

小猫觉得这名字好听,便说:“好呀,阿治。”

然后他就看到,面前的山神耳朵红了。

宣儿难得见到他这种模样,更开心了,一直唤:“阿治阿治阿治阿治——”

天界时,宣主说话总淡淡的,好像什么人都入不了他的心。

阿治的耳朵更红了,像情窦初开,也更鲜活了。

“你面具下是什么?”宣儿伸出爪子,似乎想挠。

阿治顿住了,退远了,“别碰,丑,你不会喜欢的。”

他好像对自己的相貌格外在意。

“没关系呀,我也丑,”宣儿说,“他们说白色的猫最丑。”

阿治皱眉,“谁说的?我让他们闭嘴。”

他家主上,不管是什么样,都最好看。

宣儿喵了一声,摆了摆毛茸的尾巴。

这个人不错,他喜欢。

第一面就喜欢。

没曾想阿治听到他这声喵,眼眸暗了,倏然又凑近它,亲了一下,“宣儿,你怎么变成人形呀?”

“不知道,”宣儿伸爪,有些困倦,“我也不知道我还有人形呢……我一觉醒来,就看到你把我从那个娃娃的手里抢过去。”

“之前呢?没有被打吗?”阿治觉得不对劲。

身上的虫和伤怎么来的?

宣儿摇脑袋,“就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感觉自己会说话了……”

他大概只是普通的表述,可阿治的耳朵又红了,直接红到了脖子下。

他总是能一句话就把他挑得面红耳赤。

“困。”宣儿说。

阿治立刻把他抱到怀里,像捧什么珍宝一样,带到了内里的榻上,和他一起躺下了。

任外面雪风呼啸,天昏地暗,都抵不过他的主人休息。

他想起他还是木偶的时候,也这样被宣主带着睡觉。

那时候的宣主还小,他也没有神识,被宣主雕得丑丑的,但小宣主会对着他说话,说天道的坏话,说某个神的坏话,因为那个神问他怎么还不会神术,还会一边和他说,一边问:“我说的对不对!”

若非那时他还不会动,他必然重重点头。

后来,慢慢的,在不会说话的日子里,他把小宣主的每一句话记住了,有了神识和肉身后,尽对着那些人摆脸子。

宣主偶尔会奇怪,“怎么对这么多人都冷脸?你脾气好坏哦。”

还不是你说他们有问题。阿治心想,而且到底是谁脾气坏?刻了我就又丢到一边,还看那么多男人。

太花心了!阿治赌气的想,我不给你记仇人了!

再后来,他发现记也没用。

因为宣主长大了以后,开始和他们虚以委蛇起来,也冷漠了,不会抱着小木偶睡觉了。

他甚至都不睡觉了。

可他还是忘不掉小宣主年少时的模样,也像现在的猫一样可爱。

他知道,宣主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强大冷漠的。

但是……阿治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眼神忽地有些伤心。

宣主最喜欢的容貌、他最得意的东西,已经被天道毁了。

他现在是个丑人。

不能让宣儿见到。

如此想着,阿治将面具加固,牢牢系在脑后。

宣儿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好像有灵力在身体里涌动,他下意识抬起手掌,伸了个懒腰——

咦,是人掌!

低头一看,宣儿脸色突然红得像滴血。

他,躺在阿治的怀里。

依旧不着寸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