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沉寂半晌,使者才艰难地扯了扯唇角,“萧大人,两军谈判,您别开玩笑了。”
“开玩笑?”萧挽故作不解地挑起眉梢,“不是你们?先开始的吗。”
使者慢慢蹙眉,“大人是对大梁开出的条件不满意了。”
萧挽双手环胸,淡淡看他,“难道我应该满意吗?”
“大人对哪条不满意,一切都还可以谈。”
“所有。”萧挽也不客气。
“……大人是否将大梁的条件先告知舒大人,让舒大人考虑一二呢?”使者试图争取,循循善诱,“萧大人在梁时?已经官拜尚书?之位,前途无量,倘若萧大人愿意为在下劝说舒大人一二,在下可向大人作保,回到?大梁后,大人还是陛下信赖的刑部尚书?。”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既选择和舒白离开,功名利禄便已经不在我考虑之内,放心,你们?的条件我都会原封不动?转达给舒白,相应的,我刚才说的那些,也请使者回去之后告知国公和皇帝。”萧挽语气平静,对使者的拉拢不为所动?。
在萧挽和陆逢年?的注视下,使者笑容僵硬,勉强道:“这也是我职责所在,二位放心就是。”
场面?话谁都会说,然而使者内心却在不停打鼓。
萧挽的要求称一句大不敬都不为过,回去之后,陛下或许不会表露什么,但国公爷定然雷霆之怒,南境诸人远在天?边,护国公的怒气到?最?后定然都撒在他这个小鬼身上了。
第一次以谈判为名的试探便这样不了了之。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挥洒在巍峨壮丽的城墙上,镀上一层灿金色。
毛发锃亮的枣红色骏马独自立在林中溪水边,偶尔低头啜饮。
骏马的主人屈膝坐在溪边的岩石上,身边摆放着两壶烈酒。
骏马啃完了早春时?节才冒出的嫩草,便踏着马蹄,凑过去蹭舒白的手,时?不时?发出哼声。
舒白抚摸马脖子上的鬃毛,撬开酒壶的封口,大饮一口,眉宇间有些散漫。
身后响起轻微的窸窣声响,像是鞋履踩碎枯叶发出声音。
舒白侧头回眸看去,果然看见了年?轻帝王颀长高大的身影。
帝王的身侧立着他的爱驹,雕鸮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跟了过来,立在马鞍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歪着脑袋望着舒白。
“你怎么跑出来了?”舒白挑起眉梢,眼?中露出些许诧异,“我还以为上次放你回去后,你那个好舅舅会严防死守,不让你离开军营呢。”
虞策之睫毛轻颤,视线却始终粘在舒白身上。
得到?舒白默许后,他挪动?步伐,撩开碍事的衣摆蹬上舒白所在的巨石坐下。
“我给护国公安排了一些琐事,一时?之间他顾不上我了。”虞策之低声解释。
“你可真是他的好侄子。”舒白挑眉,侧着脑袋兴味地打量虞策之的表情,“你是提前监视了我的行踪,还是过来碰运气的。”
虞策之瞳孔微微晃动?,有些心虚地说:“过来碰运——”
下颌被她攥住,无声中制止了他的回答。
“陛下,不能说谎啊。”舒白眯起眼?睛,好心提醒他。
虞策之呼吸有些凝滞,被舒白触碰过的肌肤肉眼?可见泛起红晕。
他抿了抿唇,在舒白的‘逼迫’下不得不实话实说,“……是来碰运气的,我离开军营时?很匆忙,只让暗卫去探查了你的位置,暗卫还没来得及向我汇报。”
得到?满意的答复,舒白哼笑一声,松开了对皇帝的桎梏。
“手上的伤处理了吗,给我看看。”舒白道。
今日的皇帝看上去十分乖顺,闻言,他听?话地摊开手掌,任由舒白查看。
修长劲瘦的手掌被白布包裹得像某种熊类的肉垫,看上去臃肿极了。
舒白摸了摸白布缠绕的掌心,确认那枚嵌入他血肉的平安扣被取下来才放下心来。
皇帝心性无常,她倒是真有些担心他耍起性子,不管不顾,任由那枚普通的平安扣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平安扣呢?”舒白问?。
虞策之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用另一只完好的手轻轻扯开层层叠叠的衣领,露出挂在脖颈上的玉石。
碎裂的平安扣被重新粘连,只是粘黏的手法显然很粗糙,白色的胶糊溢出裂缝,包裹了大半玉身。
“在这里。”他目光灼灼望着舒白,邀功似的说,“这次我会将它保护得很好。”
舒白牵了下唇角,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以示奖励,“不是说了,碎了也无妨,我还会送陛下很多东西。”
虞策之眸光微动?,缓缓贴近舒白,揽住她的腰身收紧力道,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的血肉。
他用被包裹成粽子的手掌触碰自己的发冠,“那日夫人送我的发簪我也戴着了,好看吗。”
“陛下姿容冠绝,自然好看。”舒白的目光落在那枚嵌了红宝石的发簪上,赞赏道。
虞策之面?颊绯红,视线粘在舒白身上。
气氛正好,他便将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握着她的手,隔着衣衫引着她抚摸自己劲瘦的腰身。
舒白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深觉皇帝无事献殷勤,定然有所图谋。
她眯起眼?睛,顺势捏住他的腰,微微用力,无声制止他的行动?。
手指抚摸着皇帝精心打理的柔顺发丝,舒白侧头吻了吻他的耳尖,慢条斯理地问?:“陛下今日这么乖,是想引我在这里和陛下共赴鱼水之欢吗?”
虞策之身体微微一僵,呼吸凝滞。
他显然对这片树林以及那晚的遭遇还心有余悸,攥着她的手不由一紧。
然而他想到?什么,又迫使自己的身体松软下来,哑声说:“夫人想要朕吗?朕永远属于夫人。”
舒白扬起眉梢,目光却淡了下来,似是在某个瞬间洞悉了皇帝隐匿心中的意图。
舒白没有表露出来,而是耐着性子,将皇帝更往怀里揽了揽,手指把玩着一缕干燥柔软的墨发,故意道:“今日我没有让人清场,若是陛下赤身裸体被人看见了,我可担不起罪责。”
虞策之从她怀中直起身,抿着唇,长眉轻蹙,有什么话在嘴边,却被他咽了回去。
他显然惧怕被人看见衣衫不整的模样,微微摆正身体,贴着舒白坐在岩石上。
一时?无话,两人的马匹紧挨着在溪边饮水。
金黄色的河流从两人面?前淌过,颇有岁月静好的意味。
虞策之怀揣心事,低垂着脑袋,看上去心不在焉,但直到?天?际的光芒彻底消失,他也没有吐露出来。
舒白屈起一条腿,仰头饮完手里的烈酒,悠悠提醒道:“城内还有政务没有处理,陛下若没事,我便要回去了。”
说着,她作势起身,虞策之怔了下,连忙扯住她的衣袖,“等下。”
舒白挑眉,居高临下望着他。
虞策之瞳孔晃动?,哑声恳求,“别走。”
舒白便弯下身,抚摸帝王的脸颊,“眼?下战事还不算平息,阿拾频繁见我,对你我二人都不好。”
“哪里不好。”虞策之咬牙,压着心底的委屈问?。
“譬如此时?此刻,阿拾和我在一起,心中想的全是劝我接受谢绥给出的条件,对吗。”舒白平静问?他。
虞策之僵了下,“不是。”
“真的?”舒白语气轻慢,明显不相信他的话。
虞策之抓紧舒白的衣袖,即便那只伤口没有愈合的手也用了力气,紧紧揪着一块布料,干净整洁的白布上很快就渗出血迹来。
虞策之轻轻颤抖着,却还是抬头,红着眼?眶对上舒白的注视,“夫人知道的,第一次谈判双方都是试探居多,我没有指望你会答应谢绥那些无理的要求。”
舒白挑眉,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是……”虞策之抿了抿唇,表情有几分妥协,用轻缓的声音问?:“我今日只是想问?夫人……”
“什么?”
虞策之殷切地问?:“夫人最?终,会和我回京城的,是不是?”
第106章第106章
“夫人会和我回京城的?,对不对。”生怕舒白忽视他的?询问,虞策之又问一遍。
舒白露出?讶异的?目光。
不愧是做皇帝的?人,心思敏锐,远胜于常人。
才经历第一次谈判,他便有所预料似的?,迫不及待想要从她?这里要一个令他安心的?结果。
舒白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漫不经心亲吻他急切的?双目。
帝王的?身躯已经十分熟悉舒白的?触碰,仅仅是亲吻眼皮,就能让他轻眯双眼,露出?迷恋沉醉的?神情。
两?人之间,仿佛虞策之才是那个顿饮烈酒的?人。
舒白牵了下唇角,笑容戏谑,“我们现在这样?,陛下不喜欢吗。”
虞策之霎时冷了表情,一眨不眨盯着她?,阴郁生硬地回答:“不喜欢。”
“真不喜欢?”舒白扬眉。
“不喜欢。”虞策之冷声说?。
舒白轻笑一声,手指顺着他修长的?脖颈下移,直到?摸上腰间系带才停下来。
虞策之下意识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哑了一些,“做什么。”
舒白俯身,凑在他耳边,温声说?:“看?看?陛下喜不喜欢。”
虞策之喉咙一紧,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舒白熟练地按住后脖颈。
“别动。”舒白桎梏住他的?小动作。
半推半就间,腰带松散,衣衫褪下大半,露出?被温养得?光滑细腻的?肩颈后背。
虞策之惊了一瞬,从情欲中回神,伸手制止住她?贴着他肌肤的?手腕,声音急促,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两?个字,“不行。”
“什么不行。”舒白漫不经心。
“会被人看?见——”
话音未落,那枚嵌了红宝石的?发簪猝不及防被取下,发冠脱落,原本束得?一丝不苟的?墨发披散下来,挡住发出?轻微颤抖的?肌肤。
“用?头发挡住就不会了。”舒白亲吻着他的?唇角,慢条斯理道,“就算有人看?见,他们也不会看?见陛下的?脸,最多看?见我的?,传出?去?最多也便是南境新上任的?叛贼头子胡作非为,有伤风化,陛下尽管安心便是。”
寒凉的?风拂过溪面。
虞策之的?头脑得?到?一瞬的?清明,他下意识要后退,被舒白制止后,长眉蹙起,手胡乱摸着衣服,试图拢起衣衫,冷沉道:“不,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舒白垂眸,望着坐在岩石上的?帝王,“谈判才刚开始,陛下便来套我的?话,于公于私,我都不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模棱两?可的?话,让虞策之隐约看?见了些许希望,他眸光顿时亮了许多,“夫人会和朕回去?的?是不是。”
舒白凝视帝王满含期盼的?面容,似笑非笑。
虞策之却以为她?是默认,又觉得?南境重回大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舒白早晚是要同他回家的?,再不济,他让谢绥谈判时多让步一些,舒白定?然会同他走的?。
总不会有差错。
想到?这里,虞策之强迫自己放下高悬的?心,骨节泛白的?手指松缓,放开紧紧拢着的?衣领,转而?手掌撑在僵硬冰冷的?岩石上,仰起头望向舒白。
“是朕多心了,夫人说?过会永远陪着朕的?。”虞策之低声说?,视线如蛆附骨,始终粘在舒白的?脸上,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踌躇。
舒白没有露出?半分内心的?真实想法,她?只是居高临下望着双手撑地,衣衫不整还?要抬眼看?向她?的?皇帝,眼中有欲色涌动。
最终,舒白仍然没有给他任何一句承诺,只是沉默着,抽丝剥茧一般剥下皇帝的?锦衣。
虞策之像是被去?了壳的?蜗牛,柔软的?肢体?摊开,平躺在巨大的?岩石上,望着暗下的?天际,眸光逐渐涣散。
此时此刻,他不是独揽朝纲的?冷厉帝王,而?是即将被献于上苍的?可怜羊羔。
迷蒙中,他隐约看?见舒白饮下烈酒,俯身凑过来。
烈酒被她?强硬地灌入肺腑,醇香的?酒液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入肩颈,最后滴落在岩石上。
虞策之呼吸不畅,冷不丁猛呛了一口,当即咳嗽起来,眼角不受控制溢出?难耐的?泪水。
舒白凝视帝王无助的?模样?,眼中如有实质的?占有欲几乎溢出?。
她?没有收手,半壶烈酒缓缓倾倒,浑浊的?液体?像是精怪幻化成的?枝蔓,遍布帝王白皙的?肌肤。
“夫、夫人……”虞策之颤着嗓音,试图阻止她?,然而?小猫似的?微弱阻拦不仅会徒劳无功,还?会加重对方某种可怖阴暗的?情绪。
舒白压在虞策之身上,缓缓俯身,唇舌一点点舔舐过躯体上残留的酒液。
酥麻的?感觉随着舒白的移动遍布虞策之的?全身,虞策之呼吸急促,竟觉得?自己即将被她?拆吞入腹。
手臂不受控制揽住舒白的腰身,连受伤的?手掌也弯曲蜷缩,眼尾不自觉溢出?更多泪液,他哑声说?:“你‘吃’了朕,好不好,啖饮朕的?血肉,朕就完全属于夫人了,夫人也永远是朕的。”
舒白动作倏然一顿,抬起头对上帝王满含痴迷的?双眸。
舒白的?眸色迅速加深,他的?话如同触碰了某个开关,名为占有,近乎疯癫的?情感泄洪一般一涌而?出?。
舔舐逐渐变成啃咬,碍事的衣物被撕扯开来扔到溪水边。
舒白掐着他纤细的?脖颈,声音喑哑冷郁,“早知陛下的?身段会胜过秦楼楚馆这么多,今日出?门,我便随身带着那些器具物件,也不至于落到?如今骑虎难下的?田地。”
虞策之已经完全被情欲裹挟,甫一张嘴,便会泄出?脆弱的?呻吟。
饶是如此,他还?是微微扬起下巴,强撑着咽下呻吟,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问:“夫人喜不喜欢朕。”
舒白的?呼吸亦显得?凌乱,垂眸凝视帝王傲然娇气的?面容,牵了下唇角,“喜欢。”
虞策之没想到?舒白会如此坦然,没有任何为难就给出?他期盼许久的?答案。
他顿时睁大双眼,瞳孔晃个不停,竟有几分慌乱的?意味。下意识想要挣扎起身,却被她?紧紧按在坚硬的?石头上,不能动弹。
“有多喜欢。”他期待地问。
“陛下的?问题似乎有些多了。”舒白挑眉,惩戒似的?掐了掐他的?喉结。
“回答朕好不好。”虞策之缩在所剩无几的?衣衫里,轻轻推了推她?,“回答朕。”
舒白眼中浮现些许笑意,但仍然不为所动,“人心不足蛇吞象,陛下也太贪心了。”
虞策之微微拧眉,有些急了,目光瞥向溪边贴在一起的?两?匹骏马,咬了咬唇,沉声说?:“朕是皇帝,想要什么都可以。”
舒白直起身,居高临下看?他,“是吗。”
虞策之执拗地推她?,“只是一个回答而?已,你就不能哄哄朕吗。”
舒白作势欲走。
虞策之顿时慌了,狼狈起身,不顾垂落下来再不能蔽体?的?衣衫,死死抱着她?的?腰身。
“别走。”他咬牙,身体?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轻微发抖。
舒白停住动作,“陛下还?觉得?自己想做什么都行吗?”
虞策之抿唇,眉眼冷郁,看?上去?有些委屈,低垂着头沉默半晌。
就在舒白以为他性子上来的?时候,跪坐在岩石上的?帝王忽地直起身,没有受伤的?手轻拽她?的?衣袖,示意她?俯下身来。
虞策之凑到?舒白耳边,声音微不可查,似乎风一吹便会随之消散。
“那些东西……我带了,在马鞍上挂着的?行囊里。”
舒白眸光闪烁,稍稍侧头,直直落在他泛红的?脸颊上。似是太过羞赧,他撇过头没有看?她?。
一时无话。
虞策之不会知道,他现在的?样?子,恰是舒白最爱的?模样?,是她?年少时幻想过的?绮梦。
再冷硬的?心,此时也柔软下来。
舒白凑过去?,轻轻吻了下他柔软的?唇畔。
弦月高挂还?未长出?枝叶的?树梢,溪水边偶尔荡起几缕因风浮现的?涟漪。
帝王尊贵无匹的?身躯仍被放置在那块巨大冰冷的?巨石上,修长笔直的?双腿屈起,门户大开,柔软的?唇偶尔开合,呼出?温热的?气息。
他累极了,大睁着双眼,像是濒死的?鱼,却始终揪着她?的?衣服,不肯闭上眼睛。
意识即将消沉时,他听见舒白伏在他身体?上,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陛下相信我吗?自古以来,谋士都是相信他们的?主?公的?。”
虞策之艰难转动眼珠,喘息着看?向她?。
“阿拾,你怕什么,我早晚都会回京城的?。”舒白温声许诺。
虞策之神思混沌,没有察觉到?舒白话语中的?潜藏含义。甚至喜悦如汹涌的?潮水,瞬间冲昏了他的?大脑。
“真的??”
“真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稍稍蜷缩身体?,安心地闭上双眼,“夫人不可以骗我。”
舒白把他扶起来拥入怀里,“不骗阿拾。”
弦月西沉,夜阑风静,霜华挂树梢。
虞策之的?暗卫担心帝王安危,卡着时间闯了过来。
舒白的?死士没有得?到?拦截的?命令,暗卫到?了溪边,死士才冒出?来护在舒白身前。
舒白没有理会跪在不远处的?数名暗卫,迅速帮累得?不能动弹的?皇帝拢上衣衫,又解下自己随身的?斗篷,弥补皇帝身上破碎的?衣料,遮挡带着欲色的?红痕。
虞策之察觉暗卫靠近,神智清明许多,收紧放在舒白腰间的?手,哑声说?:“不想走。”
跪在最前面的?宋祁闻听此言,急切之下,出?声劝阻,“陛下,不可。”
虞策之沉冷地瞥了眼宋祁,看?向舒白时,眼神又柔软下来,如同孩童讨要心仪的?物件,“南境城东面有一处小屋,我看?过了,是以前的?猎户留下来的?,夫人可不可以和我住在那里,就像从前住在京城那间竹屋时一样?。”
“谈判用?不了多久,陛下连这点时间也不愿意等吗?”舒白神色淡淡。
她?没有正面回答,但傻子也能听出?语气中拒绝的?意味。
虞策之垂下眼帘,神色恹恹。
宋祁松了口气,望向舒白的?目光像是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舒白从袖口掏出?一条发带,简单地将他浓密的?墨发绑在一起。
“带你家主?子走吧,晚间气候寒凉,让军医看?看?,当心着上风寒。”舒白对宋祁说?。
“是,您放心。”宋祁忙不迭答应下来。
舒白站起身,把虞策之从岩石上拉起来,推给宋祁。
虞策之咬着牙关,目光彻底阴郁下来,哀戚地看?舒白。
宋祁生怕再给两?人生离死别的?时间,虞策之便真的?留下不走了,连忙扶住虞策之的?胳膊,压着声音提醒,“陛下,国公在找您呢,谈判的?事宜还?需要您裁定?。”
“马车已经在附近候着了。”宋祁已经不奢求见过舒白的?皇帝还?能骑马,示意下属去?牵被帝王带出?来的?良驹。
虞策之长眉拧起,抿唇看?舒白。
舒白如同没有听见宋祁的?话,淡声说?:“走吧,不急着见这一时,最近我不会再出?城了,南境内部不稳定?,陛下也不便多来。”
虞策之咬了咬牙,“需要帮忙吗?”
舒白笑了笑,“你不来惹麻烦,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她?的?笑意很快淡了下来,“陛下走吧。”
虞策之的?视线不甘地粘在舒白身上,见她?当真没有挽留之意,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宋祁搀走。
借着隐匿枝丫后的?月色,舒白平静凝视虞策之离去?的?背影,神色冷淡。
游十五神不知,鬼不觉站在舒白身后,低声道:“若您舍不得?,暂住附近的?小屋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舒白扬眉,嗤笑一声。
游十五怔了下:“皇帝很不舍得?您。”
“他是不舍得?。”舒白没有否认,喟叹似的?说?,“毕竟是个皇帝,哪里有你认为的?那么脆弱。”
“属下愚钝。”
“他向我索要这么多承诺,却始终绕过安锦和太慧,他死死握着我的?软肋呢,真撕破脸,你以为他不会逼我回去??”
游十五大惊失色,“您打?算怎么做。”
“小皇帝现在这么乖,太慧是住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安锦和萧挽的?仕途也不能就此断送,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撕破脸呢?”舒白哼笑,漫不经心地说?。
“来日方长,现在这样?就很好。”
第107章第107章
又过去?十日,城中的柳树生出?了嫩绿的枝芽。
天气转暖,舒白的身?体反而垮了。
一切都早有征兆,舒白同皇帝说自己不会再去?城外树林的时候,便已经?有所察觉。
冬日寒凉,若是寻常人马不停蹄从京城赶至南境郡,身?体也?是吃不消的,遑论是舒白。
为了不病倒在路上,舒白再次服用江音给的药,那药显然是极好的东西,舒白已经?很多年没有像正常人一般,在严冬能行动自如,若无江音的药,掌控南境绝不会像现在这么顺利。
但药也?有弊端,服用第?二粒后,舒白明显能感觉到,药对她身?体起到的作用减弱了。
这种感觉在服用第?三粒后得?到证实。
眼下?,第?三粒药的药效完全消退,病来如山倒。
舒白用厚实的衣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盖着柔软的绒毯窝在躺椅上,身?侧摆着两个炭盆,窗户只?打开一个小口,除了保证空气流通外,光线都进不来。
然而这些都不能给她的身?体带来任何暖意。她眉宇间染着恹色,面色苍白,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用力,露在外面的肌肤上不见任何血色。
游左蹲在炉火旁,不断摆弄里面烧黑的炭,忧心忡忡地?提议:“不如我?去?坊间找找可靠的大?夫,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不会让人发现是你在求医。”
舒白捏了捏眉心,放下?书卷,想说什么,却不想呛了从缝隙里吹进来的冷风,当下?剧烈咳嗽起来。
游左急了,顿时站起身?,“你怎么样,我?去?给你拿水——”
话音未落,坐在案几后负责分类公文的陆逢年一个箭步冲到舒白身?前。
他单膝跪在她身?侧,一边请拍她的后背,一边将热茶递到她面前,“喝点茶,润一润。”
舒白轻轻推拒了陆逢年递来的热茶,懒懒靠着他塞过来的枕头?。
陆逢年打量着她疲倦的样子,慢慢拧起了眉,“你需要看大?夫。”
“我?不是在看吗?”舒白神色淡淡。
“只?看病,不喝药,并不能治疗你的身?体。”陆逢年说。
“我?知?道,只?是寒症而已。”舒白手指轻揉眉心,“药味会飘出?去?,霍耀风知?道我?发病时什么状态,没必要为了减少身?体上的冷意,向潜在的敌人暴露自己真实的弱点。”
她知?道这具身?体拖累自己良多,但纵使寒症缠身?,不后悔当初自毁的决定。
有得?必有失,人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霍耀风?”游左趴在舒白躺椅的空缺处,茫然询问,“为什么要提防霍耀风,他不是你……”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默许霍铎杀了他父亲,你以为他想不到其中关键?”舒白慢条斯理反问。
游左眨了下?眼睛,“对于世家?来说,手刃同族已经?是常事,还会在意弑父之仇吗?就算在意,终究是霍铎动的手,家?族里的事情都没解决,便要把矛头?指向我?们?”
“就算霍耀风无视他父亲的死,唇亡齿寒,当他知?道舒白把霍如山的首级送去?大?梁军营后,他也?一定会思索自救的办法?。”陆逢年回答,“尚有声?望且还活着的前任太守江齐峦,是他最?好的选择。”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杀了霍耀风,以绝后患。”游左看着舒白,飞快地?说,“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提他的首级来见你。”
对于游左赤诚直白的表忠心方式,舒白十分受用,她眯起眼睛,奖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开口。”
交谈间,有人轻叩门扉。
“谁?”陆逢年站起身?,扬声?问。
“萧大?人遣属下?禀报,大?梁的使者走了。”叩门的人是死士游十五,“谈判僵持不下?,商议的内容萧大?人尽数写在纸上,命我?呈给主子。”
舒白神色平静,像是对结果早有预料,“进来吧。”
窄门开合,游十五跪在舒白面前,手中薄纸举过头?顶。
舒白拿过那张纸,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意料之中,内容和上一次所差无几,只?是措辞委婉许多。
虞策之那边仍然要求舒白回京,许诺另授职权,入京前暂代南境太守位,亦许诺对萧挽和安锦不再追究,让二人官复原职。
对于江音,大?梁稍微松了口,允诺可以重新审理江太后诸多罪行,舒白旁审。
舒白将宣纸扔入炭盆,问道:“下?次谈判的时间定了吗?”
“定了,五日后。”游十五说。
“告诉阿挽,下?一次谈判,我?会在屏风后旁听。”
入夜,温度又降下来。
舒白裹着厚被子坐在廊下?,身?边的炭盆几乎围着她摆了一圈。
她懒懒望着月色,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还是你好兴致,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欣赏早春夜色。”
说话之人腔调怪异,夹杂着她惯有的嘲讽和阴阳怪气。
舒白仍旧盯着弯月,漫不经?心道:“深夜无眠的人又不是我?一个,太后不也?一样有个好兴致。”
江音被噎住,眯起眼,不善地?打量舒白的病容。
江音绕过炭盆走到舒白面前,扬了扬下?巴,居高临下?地?说:“便是有再好的兴致,看到你这张令人作呕的脸,兴致也?都没了。”
舒白挑眉,佯作不解,“太后此话怎讲。”
“你把哀家?架到南境不说,还囚禁哀家?,现在何必惺惺作态。”江音冷冷地?说。
“囚禁一说从何而来。”舒白挑眉,“太后莫不是误会什么,这实在是让我?蒙冤受屈了,毕竟我?若囚禁太后,如今太后还怎么能走动自如。”
江音表情阴沉沉的,说不清是天色暗,还是她的脸色暗。
她盯着舒白看了半晌,自知?自己拿舒白没办法?,干脆就近搬了个椅子坐在舒白身?侧。
“巧舌如簧,哀家?不和你争口舌之快。”江音面无表情说。
舒白笑了下?,没说话。
“哀家?给你的药,你吃完了。”江音语气笃定。
舒白的状况不算太好,明眼人一看便知?她病体沉疴。
舒白懒懒点了下?头?,“嗯。”
“怪不得?你前一阵子精力格外地?充沛,能在冬日里穿着轻甲上战场。”江音嗤笑。
“太后还说是被我?囚禁了,一个囚徒怎会像太后这样消息灵通。”舒白慢条斯理。
江音眯起眼,面部肌肉肉眼可见地?抽搐一瞬,“哀家?说不过你。”
“太后来这里,不会又有什么灵丹妙药送过来吧。”舒白期待地?看她。
江音按住额角凸起的青筋,冷笑一声?,“给你的时候就说过了,那是外族进贡的稀罕物,让你留在关键的时候用,就那三颗,多了我?也?没有,别说我?,大?梁的国库都没有,那三粒药丸原本?就是外族讨好哀家?,用以调理身?体的。”
江音说着,上下?打量舒白,奇道:“你这身?体能差成这样也?是稀奇,若是寻常寒症,三粒药下?肚,枯木也?能逢春,从前哪个世家?的侯夫人还进宫求过哀家?,让哀家?把药赐给她呢。”
“怎么,那位侯夫人也?病症缠身??”舒白随口问。
“她体质过寒,难以受孕,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哀家?那时候正想着如何清算世家?,即便那个侯夫人和哀家?还有些亲戚关系,哀家?也?没心软,没想到最?后药便宜了你,却半点作用没起到。”
江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继续说风凉话,“不过按照你和我?那个好儿子的玩法?,本?来你也?子嗣无望。”
舒白眯起眼,不动声?色道:“哦,我?和陛下?怎么玩了,还请太后明示。”
“你真以为哀家?猜不到?”江音斜眼看她,“大?家?都是同类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舒白温声?笑了下?,慢条斯理,“太后文治武功,我?和太后怎么能相提并论。”
恭维话谁都爱听,江音自然不能免俗。
她不由自主眯起眼,有些享受地?靠在后面的廊柱上,“算你识抬举。”
舒白拢了拢身?上的锦被,仍旧不觉得?暖和,于是自然地?推了推身?边的江音。
“干什么?”
“翻炭,炭火快熄了。”舒白不紧不慢地?说。
“?哀家?不会,让屋顶上的死士下?来给你翻。”江音拧眉。
屋顶上蹲守的死士:“……”
舒白不由分说将手里的铁夹子塞给她,“何必麻烦旁人。”
江音握着手臂长的夹子,犹如握着烫手的山芋,她咬了咬牙,看了眼神色倦怠的舒白,挣扎再三,不得?不硬着头?皮捣腾起炭盆里即将熄灭的木炭。
舒白注视着江音笨拙的动作,“和大?梁谈判的内容,想必萧挽已经?转告给你了。”
江音动作一顿,细眉蹙起,绷着脸没说话。
“太后的名号还在,是否回京城,还要看太后的意思。”舒白望着重新燃起的炭火,徐徐说。
江音攥着夹子的手缓缓握紧,深吸一口气道:“你不打算回京城了,是不是。”
萧挽不会向江音透露和江音自身?无关的谈判条件,但江音和舒白从本?质上讲,的确是同类人,通过蛛丝马迹洞悉舒白的想法?并不是难事。
舒白按压眼尾,轻轻打了个哈欠,语意不明地?说,“今日不回,不代表明日不回,今日回,明日不一定回。”
江音发出?一声?冷笑,“看来你真不打算回去?了,你就不怕小皇帝闹起来,他那个脾气你应该摸得?很清楚了吧,听说他已经?找过你几次了。”
“我?若轻易回去?,何必费尽心思来到南境。”舒白淡声?说。
“你真舍得??”江音挑眉,用笃定的语气说,“他会疯。”
舒白微不可查停顿一瞬,靠着椅背道:“与其关心我?舍不舍得?,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
“太后若想避世,谈判结束后我?便会报你病故,大?梁无可查证,就算明知?是假,也?不得?不接受,失去?太后的身?份,虞策之也?不会总盯着你不放,你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身?。”
江音面色微沉,拧眉思索半晌,咬牙道:“哀家?要再想想。”
“随你。”舒白耸肩,对江音给出?的答复并不意外。
如果有别的选择,没有人愿意失去?身?份,隐姓埋名度过后半生,遑论是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音。
月色寥落,五日时光转瞬即逝。
大?梁负责谈判的使臣乘着马车,如约进入南境主城。
出?乎意料的,这次出?席的使臣换成了崔溟和宋祁。
崔溟倒是好说,宋祁的出?现却让舒白眉头?微皱。
暗部的存在过于特殊,本?不应露面参与朝中政务,如今虞策之派这位暗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首座谈判,既是要宋祁准确地?传递她的态度,也?是在敲打她,无形中提醒她‘答应’过的承诺。
本?以为上次在树林中见面,抵死的缠绵已经?足够安抚皇帝的情绪。
没想到,才经?过一次谈判,他便又等不及了。
小皇帝的耐心越来越吝啬,她的计划不得?不提前了。
最?好在小疯子发疯前,把南境内务处理好。
舒白难得?头?痛地?想。
第108章第108章
用于?同使者商议的屋子是太守府的主厅房,是江齐峦彰显身份地位之所,占地面积极广,陈设景物亦是逾越规制,就算是同帝王的宣政殿相比,也没有逊色太多。
如果硬要说太守府的主厅有哪里完全比不?上宣政殿,就不?得不?提一下室内的温度了。
江齐峦喜爱冷峭之地的花草植被,从前在主厅中也摆放不?少喜冷的松柏寒梅,在建造太守府的时候,特意?没有设置地龙,且主厅三面有窗,一面为通顶的雕花木门,可以说是四?面透风,就算摆满了炭盆,也暖和不?起来。
萧挽本想?更改面谈的地点,奈何舒白认为没有必要。
舒白便是这样的性子,哪怕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也不?愿意?示弱于?人,更不?愿意?看见旁人因为她的身体让步。
很?多时候,萧挽会由衷觉得没有人比皇帝更适合舒白,虞策之该是舒白的良缘佳偶。
舒白看似温和近人,实?则性情刚烈,过刚易折,纵然手段果决如舒白,也会因为不?肯退让的性子吃许多苦头?,纵使最后都以她的险胜结束,但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直赢。
能有个言听计从的皇帝为她保驾护航,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这其?中还有最让萧挽放心?的一点——虞策之玩不?过舒白,无论是感情,还是别的什么方?面。
言归正传,舒白执意?继续在主厅室商议归顺条件,萧挽拗不?过舒白,只?能背着舒白,尽力让屋子暖和起来。
她连夜命人将占据半个墙面的窗户封死,只?留一个最小?的通风,地面铺设绒毯,屋内摆放炭盆,提前叮嘱侍从务必确保舒白杯中水入口温热,前前后后做了多重保障才放下心?来。
崔溟和宋祁甫一踏入大?门,便觉热气?扑面而来。
两人不?约而同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惑然的神色。
上个跟他们交接的官员不?是跟他们说,太守府的主厅房四?面透风,冷得和在室外没有任何区别,特意?叮嘱让他们多穿点衣服吗。
两人在侍从的引导下茫然落座,坐下之后只?觉得更热了,想?喝口茶降降火,却发现茶水是滚烫的,只?饮下一口,后背便被汗水浸湿。
宋祁:“……”
崔溟:“……”
侍从摆放好茶水瓜果,歉然道:“萧大?人那边被事情拖住了,会晚一刻钟,劳烦二位大?人稍等片刻。”
崔溟卸下斗篷,扯了扯紧实?的衣领,“一刻钟倒也无妨,只?是你们这窗户能否打开,屋子里未免太热了些。”
“这……”侍从望向封死的窗棂,挠了挠头?,为难地说,“前日萧大?人嫌主厅太冷,特意?命人用横木把窗户封死了,现在连东面那扇小?窗也只?能开个缝隙,实?在对不?住。”
崔溟无意?为难一个做不?了主的侍从,拧了拧眉头?,摆手示意?他退下,“无妨,你先下去吧。”
侍从连声告罪,忙不?迭离开了。
事实?上并非萧挽被事情绊住脚,忙得脱不?开身的人舒白。
舒白沿着抄手游廊,一边向主厅的方?向走,一边听游十五的汇报。
“霍耀风近日来往江齐峦旧部府邸频繁,关押江齐峦的牢狱外亦有可疑人徘徊,奴斗胆猜测,他们要劫狱了。”游十五说。
舒白沉吟片刻,问另一侧的陆逢年,“放出江齐峦,你们有把握控制局面吗?”
她说着,干脆转过身,直直望向陆逢年的双眼,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陆逢年剑眉蹙起,对上舒白成?竹在握的平静目光,心?下微动,唇齿开合说出一句话。
光影变化,游十五扭头?看向陆逢年,遗憾的是逆着光,他并没有看清陆逢年说这话时的神情,只?能看见青年光亮分明的下颌线,棱角锋锐得像是一柄出鞘的名剑。
舒白凝视陆逢年,前期唇角笑了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向着主厅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萧挽进入主厅房时,崔溟和宋祁已经?热得大?汗淋漓,宋祁性格沉稳,见萧挽进来,皱着眉没说什么。
萧挽礼节性向两人表达歉意?,看了眼主位后静悄悄的屏风,确认舒白已经?从后门进入,在屏风后的软榻上躺下后,便也坐在案几后的主位上。
崔溟双手环胸,没有先提收复南境的条件,而是体面地问候:“听闻萧大?人畏寒,所以让人封了窗子,搬了炭盆,不?知道大?人身体如何,我等可让随军的御医为大?人把脉。”
“抱歉,不?日前偶然风寒,实?在畏惧寒凉,没有提前知会二位,害二位多穿了衣物,还望谅解。”萧挽说。
“小?事。”崔溟笑了下,“若是一会儿萧尚书能对我等做出一些让步,崔溟感激不?尽,说起来,从前在京中共事的时候,崔某便十分敬仰萧尚书,只?是一时无缘深交,不?想?尚书竟是女儿身,令人叹服。”
萧挽神色不?变,“眼下各为其?主,萧挽当不起崔将军这句萧尚书,公私分明,请你不?要让我为难。”
崔溟吃了闭门羹,不?由收敛笑容,对谈判的棘手程度再次有了清晰的认知。
“不?知国公同陛下商议过后,愿意?给出何等条件?”萧挽开门见山。
崔溟看了眼宋祁,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大?梁既然派在下和宋统领来和谈,聪慧如萧大?人,自?然能体会上头?深意?。”
萧挽双手环胸,并没有接崔溟的话。
崔溟眯了眯眼睛,继续道:“说来说去,所谓的议和,陛下是看在那位的面子上,否则以大?梁的实?力,大?可以踏平南境,对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杀鸡儆猴。”
“崔大?人这话有些不合实际。”萧挽语气平缓,陈述说,“大?梁实?力强横,的确是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但凶兽挨饿,南境又地域广大?,是大梁最大的州郡,此消彼长之下,就算天子亲征,也无力在粮草耗尽前收复南境吧。”
厅内本就不?算和谐的气?氛猝然凝滞,连宋祁也拧起眉头?,有些不?善地看向上首的萧挽。
沉默良久,崔溟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生硬地圆场,“大?人倒是对大?梁知根知底。”
宋祁说:“大?梁驻地离南境主城不?远,一个白日足够往返,大?人总推脱说内务繁忙,谈判日期一延再延,目的不?会便在于?此吧。”
萧挽微笑:“南境内务的确繁忙,还请你等体量舒白的难处。”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崔将军,请讲条件吧。”
“陛下恩旨,令舒白为南境太守,即便入京后也保留其?名号,太守印和兵符皆可存于?舒白之手,至于?安锦和太慧法师,舒大?人也尽可放心?,待到她回京面见陛下后,两人不?仅可以相安无事,陛下还会许以高官厚禄,至于?江后,按照律例,陛下仍然要审她,但舒白可做主审官。”
顿了下,崔溟补充,“成?为皇帝敕封的南境太守,舒白便可名正言顺,至于?南境原本的那些叛臣如何处置,身为南境太守,在上报陛下后,自?然可以决断。”
宋祁凝视萧挽,定定道:“陛下退让之多,萧大?人非草木,件件看在眼里,陛下说了,舒白心?向大?梁,所以凡舒白所提要求,一切都好商量,但唯有一件,陛下不?会退让分毫。”
萧挽眯起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舒白,必须同陛下回京城。”宋祁沉声说。
萧挽垂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她微不?可查地侧头?,看向身后静悄悄的屏风。
许是见萧挽久久不?言,又因坐在光线昏暗的上首,看不?清她的表情,宋祁想?到虞策之的嘱托,咬了咬牙,“就算退一万步不?讲,大?梁的粮草确如萧大?人所言,不?足以支撑长久的战局,但大?梁地广物博,真想?留出一年粮草绝非难事,一年,大?梁铁骑足以踏破南境,萧大?人,答应此次我等提出的条件,对你们并没有任何坏处。”
崔溟见宋祁耐心?告罄,便充当和事佬拍了拍宋祁的肩,“宋统领莫急,大?人也没说不?同意?不?是吗。”
“你们在威胁我?”萧挽目光阴郁。
“当然不?敢。”崔溟拱了拱手权当告罪,“南境是是非之地,江齐峦的旧部驻扎南境多年,势力盘根错节,非一日可以拔去,萧大?人和舒大?人实?在没必要留在此处蹚浑水。”
顿了下,崔溟推了推宋祁,示意?他说些什么缓和气?氛。
宋祁正色道:“萧大?人,宋某不?会说话,如有冒犯还请谅解,但陛下待夫人一片赤诚,夫人想?要名利地位,陛下皆是给得起的。”
“此次夫人凭一己?之力,取江齐峦而代之,力挽狂澜,免大?梁百姓沦落战火,朝臣亦是看在眼中,对夫人多有敬佩,回京之后,夫人想?要什么陛下都能应允,就算以女子之身加九锡,朝臣也不?敢有任何微词。”
“夫人和陛下本是眷侣,何必留在南境这等远离京城的偏僻之处,还请萧大?人转告夫人,望夫人能顾惜陛下。”宋祁诚恳地望着萧挽。
萧挽神色平静,再度侧头?,看了眼悄无声息的屏风。
这次谈判,舒白并没有提前告诉她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是否适当松口。
她知道舒白决定长留南境,心?意?坚决,几乎没有回转的可能,但南境这次退让良多,崔溟和宋祁显然报了不?达目的誓不?回营的决心?,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
正当萧挽左右为难的时候,侍女端着两碗茶盏缓步进入屋子。
不?等萧挽开口,侍女褔了褔身,温声说:“主厅过于?温热,未来得及提前知会二位将军,是南境待客不?周,主子特命奴婢备了寒茶,请二位将军享用。”
眼下在南境太守府,能被侍从仆人称呼为‘主子’的,只?有舒白一人。
萧挽怔了怔,忽地豁然开朗,想?明白了舒白的打算。
不?到最后一刻,能不?撕破脸,就要维持表面的和平。
见崔溟和宋祁端起侍女奉上的琉璃茶盏,萧挽徐徐道:“二位诚心?实?意?,萧挽也不?愿为难,不?若二位先回梁营等候,和舒白商议过后,我会尽快给你们答复。”
宋祁皱眉,“尽快是多久,还请你明示。”
“是啊,总是无功而返,我们做使臣的也不?好向上头?交代。”崔溟说。
萧挽拧眉,忽听屏风后传来四?下轻不?可闻地敲击声。
“四?日为期,四?日过后,定会将南境的答复送至大?梁军营。”萧挽道。
宋祁眯起眼睛,不?着痕迹看了眼萧挽身后,绘画着簪花仕女的屏风静静伫立,似乎那些细微的响动只?是他的错觉。
宋祁眉目微沉,却没有作声。
“四?日……”崔溟蹙眉沉吟,侧头?看一眼宋祁,见他没有说什么,点头?道,“四?日便四?日,萧大?人,虽说你背靠的那位和陛下关系匪浅,但和谈一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着,绝非儿戏,四?日便是最后期限,四?日一过,如果南境不?能给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崔溟深深看了萧挽一眼,意?味深长,“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萧挽面色冷沉下来,冷笑一声,“这是敲打吗?”
“是在下个人好心?的提醒。”崔溟半真半假。
萧挽沉郁地和他对视半晌,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事情就这样定下,二位请回去等候消息吧,我想?南境的答复也不?会让二位失望。”
“我身子畏寒,便不?远送了,陆逢年在外面等着,会提我送送二位。”萧挽体面地说。
宋祁和崔溟先后起身,宋祁再度瞥了眼萧挽身后的屏风,转身大?步离去。
确认二人离开,不?会折返后,萧挽挥手示意?门外的仆从紧闭大?门,杜绝冷风吹入室内,她才走向屏风后。
屏风隔出一方?温热的天地,舒白窝在贵妃榻上,抱着暖手炉,望着面前烧得正旺的炭火,垂着眼不?知道想?什么。
“陛下那边看样子是等不?下去了,四?日之后我们该给大?梁什么样的答复,你可有想?好。”萧挽搬着椅子在她身前坐下,忧心?忡忡地说。
“拖了这么久,无论是虞策之还是他的数十万军队,都已经?无力再在秋郡干耗下去,撤军是早晚的事情,就算我今日和虞策之摊牌,他也奈何不?了什么。”舒白语气?冷淡。
“那你为何隐瞒不?发,他早晚都会知道的。”
舒白抿唇,眉宇间少见地染上几分烦意?。
萧挽凝视她的神情,不?由叹了口气?,“依照皇帝的心?性,难怪你头?痛。”
舒白手指捏着眉心?,暂时不?想?思考怎么应对疯起来不?管不?顾的虞策之。
她将贴身放着的密信递给萧挽,“死士探查到的新消息,看看。”
萧挽接过密信,一目十行扫过,往日里狭长阴郁的眸子睁圆,“霍耀风联合了几个守将,想?要在三日后劫狱?他真的豁出去了。”
舒白神色淡淡,没有说话。
萧挽将密信还给她,不?解地说:“这上面列满了参与者的名单,为什么不?直接让死士动手,无声无息了结他们。”
“我们占据南境太过顺利,也太快了,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便掌握南境大?权,现在他们反应过来,在暗地里发泄不?满,我会纵着霍耀风放出江齐峦,江齐峦一逃出来,那些假意?臣服于?我的守将定然蠢蠢欲动。”
舒白没有把密信收回领口的内兜,而是随手扔如炭盆,任由密信被火焚烧吞噬,“南境中不?稳定因素太多,趁着大?梁还没有撤兵,他们还有危机感,先杀一批硬茬,以儆效尤。”
“看来你早有打算,怪不?得让我许诺崔溟,四?日后给出和谈的答复。”
“小?皇帝耐心?不?多,我也是临时决定的罢了。”
三日后,夜幕降临。
江齐峦作为南境新任掌权人的手下败将,又害得整个南境成?为大?梁的眼中钉,肉中刺,身份十分特殊,被关押在府衙后的牢狱中,外有重兵把守。
即便是江齐峦昔日十分重视的心?腹守将,在被霍耀风撺掇时,也不?免诸多疑虑踟蹰。
舒白手中掌握南境全部兵力,又即将同大?梁和谈,带整个南境化险为夷,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轻易做出头?鸟。
奈何霍耀风信誓旦旦,给出的消息皆利于?他们,不?利于?舒白,几个颇有威望的江齐峦旧部逐渐被说动了。
闻缺追随江齐峦最久,年岁最长,自?然而然成?了这次叛乱的发起人。
他带着几个守将和数十名府兵埋伏在牢狱的入口,蓄势待发。
月色西沉,眼看即将到众人约定起事的时辰,闻缺扭头?问霍耀风,“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这个点牢狱的守力是最薄弱的吗?”
霍耀风神色坚毅冰冷,冲闻缺点了点头?,“确定,我在这里蹲守很?多天了,这个点守卫最喜欢打盹,且近来舒白的身体怕是出了什么乱子,调了城里大?半的兵力回太守府守着,今日闻将军带来的府兵皆是精锐,区区几个偷懒的衙役,我们完全能应对。”
霍耀风仔细打量闻缺神态,见只?差临门一脚,闻缺竟然有打退堂鼓的意?思,连忙又道:“我父亲曾任户部尚书,来南境前我们就确认过,大?梁粮草不?足,如今频繁派使者来和谈,便是大?梁粮草将尽的证明。”
“但江太守失去太守印,沦为阶下囚,大?势已去,南境眼看已经?是那个丫头?片子当家,难以撼动,我等何必非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等闻缺话音落下,霍耀风倏地攥住他的手臂,冷然道:“闻将军驰骋沙场多年,难道真的愿意?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骑一头?吗,再者,亲近卫羽一派的文臣守将皆受到舒白重用,你们被舒白骑在脑袋上便算,闻将军,你真的愿意?对迟陇之流毕恭毕敬吗。”
闻缺眯起眼睛,面部肌肉抽搐一下,显然被霍耀风的话激怒,望向霍耀风时,眼神不?善。
霍耀风心?跳得飞快,却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露怯,他必须说服闻缺,这不?仅是借闻缺的手为父亲报仇,同时也是保住他自?己?的性命。
霍耀风压下心?中的酸涩,不?敢回想?一年前的自?己?是如何春风得意?,现在又是如何辗转求存。
他强装镇定道:“有件事,只?有我知道,我想?闻将军一定需要听一听。”
“什么?”闻缺看了眼不?远处松懈的守卫,不?耐地问。
“南境离京城甚远,将军和诸位守将就算已经?派探子去打探舒白的底细,一时之间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毕竟舒白背靠宫中那一位。”霍耀风缓缓说。
“宫中那一位?”闻缺猛地睁大?眼睛,反手抓住霍耀风的手臂,“你是说舒白是皇帝派来的?”
“不?止,若没有南境的叛乱,虞策之已经?力排众议,立舒白为后了。”霍耀风仔细观察闻缺表情,知道自?己?成?功笼络了闻缺,“救出江太守后,以江太守的名望,足以一呼百应,到时候我等将舒白关押起来,用她要挟大?梁,逼大?梁承认南境非大?梁州郡,而是与大?梁同等地位的国家。”
“最好再逼虞策之把玄荼城划给南境,大?梁粮草不?足,短时间南境不?会再受大?梁倾轧。”霍耀风说,“闻将军,到时候您不?仅是头?功,而且是南境的救命恩人,前路坦荡,不?比眼下的局势好吗?”
闻缺被霍耀风说动,逐渐狠下心?来,扭头?看向自?己?的副将,“动手。”
夜色如泼墨,身着黑衣训练有素的府兵蜂拥而上,只?是眨眼功夫,便解决了松懈打瞌睡的守卫。
得到闻缺允准,府兵抽出刀剑,搜出守卫身上的钥匙,快速进入牢狱。
一切都顺利得超乎想?象。
霍耀风没有进入牢狱,而是和闻缺几个守将在牢狱外的灌木后藏匿,霍耀风的心?脏始终高悬,砰砰跳个不?停。
面对闻缺时,他巧舌如簧胸有成?竹,但劫狱究竟有几分把握,连他自?己?也无法估量,他没得选,只?能赌一把。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知不?觉间,鸟鸣声都悄然止住,寂静无声。
霍耀风只?觉得他的呼吸都开始凝滞,他们等了太久,他明显能感觉到,闻缺和其?余几个守将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就在霍耀风打算说点什么缓解气?氛的时候,紧闭的牢狱大?门倏地敞开,府兵陆续从牢狱中出来,片刻后,两个府兵将戴着枷锁脚镣,气?息奄奄的江齐峦搀出来。
霍耀风心?中的大?石倏然落地。
谢天谢地,天不?亡他。
成?了!
无论南境城内如何暗潮汹涌,第二天还是不?可避免地如约而至。
翌日清晨。
舒白一夜未眠,她裹着厚实?的衣物,头?发披散在身后,用一根红带松松垮垮束起,坐在案几前处理政务。
游十五在她身侧汇报昨晚各方?人员的一举一动。
陆逢年和萧挽则立在案几前,随时等候舒白的调遣。
舒白听完游十五的汇报,没有立时说什么,而是先提笔将递往大?梁的书信写好。
今日之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是时候给皇帝一个明确的答复。
舒白长眉轻蹙,虽然笃信虞策之已经?拿她无可奈何,但皇帝疯起来是什么脾性,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便是她也无法预估。
这封送往大?梁的信件,她的措辞十分谨慎,在话里话外暗示久留南境之余,也明确写出,无论大?梁那边有任何异议,都可以继续派遣使者前来商定。
阅览这封由她亲笔所写的书信后,她知道虞策之一定会来。
到那时候尘埃落定,她打算同他好好谈一谈,心?平气?和的谈。
然而才将信纸装好,盖上太守印,游左急匆匆冲进来,面颊绯红,喘着气?道:“大?梁的使臣忽然来访,他们定是在之前哪次买通了城门看守,守卫竟敢私自?放他们进城,我们得到消息时晚了一步,现在他们已经?奔着太守府来了。”
陆逢年拧眉,冷声道:“江齐峦很?快就会攻入太守府,这个时候怎么能放他们入南境,出了事情谁也耽搁不?起。”
萧挽呼吸一窒,反应过来后连忙去看舒白,眼下天才蒙蒙亮,室内光线昏暗,舒白的面容隐在暗处,萧挽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见舒白抿成?直线的唇。
萧挽扭过头?问游左,“来人是谁?”
游左嘴唇轻颤,“一共两辆马车,马车里的人没有露面,但这次随行的侍卫皆穿飞鱼服,我想?……里面的人来头?不?会太小?。”
话说到这里,马车里的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萧挽抿唇,对舒白道:“使臣的事情一直由我交接,这次是我疏忽,抱歉,我愿意?领罚。”
“不?怪你。”舒白捏紧手中信纸,指节泛起青白,语气?还算平静,“对方?上次就是有备而来,是我自?负大?意?,疏于?管教,料到虞策之耐心?将尽,以为还能再拖他几日,却没想?到他身为皇帝,竟然敢这样乱来,我的话他当真是一句都不?听。”
“如果真是那位,我们不?得不?谨慎对待,眼下南境和大?梁关系尴尬,一旦千金之躯受损,后果不?堪设想?。”陆逢年说,“趁着江齐峦他们没发现前,立即让他撤走是最稳妥的。”
“他既然来了,又怎么肯轻易离开。”舒白站起身,拢着身上鹤氅走了两步,语气?冷沉。
虞策之的到来无疑在计划之外,但既然来了,她也有把握护他性命无虞……
舒白拍了拍陆逢年的肩膀,道:“一切照计划进行,帝王亲至,对我们而言未必不?是一种保障,我会和他在一起,时时看顾,你们不?必分神。”
“你的身体……”萧挽担忧。
“修养多日,我的身体恢复差不?多了。”舒白轻描淡写,“别担心?,休息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了。”
以防万一,死士伪装的侍从将不?请自?来的大?梁使者请到了太守府内围的某个宽敞屋子,屋子逾制建造,是七进八出的二层楼阁,四?面有门,门外环绕游廊,游廊外则是江齐峦倾尽南境之力,用金银玉石堆砌的阆苑蓬莱。
舒白在去往屋子的路上,从死士嘴里得知了大?梁来使的名单,毫无悬念的,虞策之赫然在其?列。
好在虞策之也不?是莽撞无脑,相反,疯癫的行为过后,每一步都是精打细算的谨慎和算计。
此次进城,虞策之不?仅卡着南境能容忍的最大?限度带来随行近卫,还以那两辆驶入南境城内的宝马香车为遮掩,每一辆马车中都藏满了以一当十的暗卫。
小?皇帝显然豁出去了,舒白一想?到虞策之是坐着人挤人的马车混入的城池,眼中便不?由自?主浮现笑意?。
不?过话说回来,人心?都有阴暗面,舒白起初会不?受控制地怀疑,虞策之卡在这个时候来,有没有可能是想?和江齐峦里应外合。
毕竟在她和江齐峦的博弈中,一旦江齐峦胜出,她眼下拥有的一切都可能退回原点,大?梁的军队就驻扎在南境城三十里外,只?要虞策之在事后及时控制住江齐峦,南境十八城尽在大?梁囊中。一箭双雕,正中虞策之下怀。
但很?快舒白就否决了这个想?法,不?是因为笃定虞策之不?敢,而是因为实?施上难度太大?,连她这个幕后操守,都不?能摸准江齐峦部将的劫狱时间,虞策之远在大?梁军营,又如何能掐准时间,箭在弦上的时候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将不?可能的因素排除,最后剩下的就是昭然若揭的答案。
虞策之带了这么多护卫死士,宋祁崔溟亦跟在身边,他来势汹汹,显然不?是为了自?保,而是掳人。
舒白几次三番的拖延早就引起虞策之的警觉,加上虞策之本就是瞒着满朝文武,私自?随军同行,纵然朝中有几个心?腹老臣顶着,算上往返路程,眼看两个月转瞬即逝,回朝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回朝在即,又察觉到她久留南境的打算,虞策之不?急才怪,他在最大?限度内召集精锐,已然动了软的不?行来硬的的念头?。
虽然在此时将小?皇帝形容成?狗有点煞风景,但虞策之的行为怎么看怎么像狗急跳墙。
舒白站在虚掩着的门扉前,拢着鹤氅,眉宇微沉。
“主子,外面冷,为何不?进去。”游十五低声提醒。
“不?急。”舒白平静地说,“你去替我办件事,附耳过来。”
阁楼曾是江齐峦某个宠妾居住的屋宅,不?同于?会客的厅房,这里的保暖做得极好,只?要关紧门窗,地龙烧起来,比春日还要温暖几分。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负手立在屋子中央的年轻皇帝顿时转身,灼灼的目光落在舒白身上,眼神赤忱执着。
虞策之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舒白面前,仗着广袖宽袍,毫无顾忌地和舒白冰凉的手十指相扣,
“夫人。”他的语气?温和,往日锐利的眉眼此刻微微耷拉着,看上去乖巧极了。
舒白熟知虞策之心?性,见他装成?乖巧顺从的模样,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若是平常相处,虞策之变着法子和她作对,惹她生怒,生怕激不?起她负面的情绪,眼下卖乖弄俏,不?过是自?觉心?虚,为真正能令她愠怒的事情做铺垫。
舒白没有立即发作,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得天独厚的面容:“阿拾,你很?不?听话。”
虞策之攥着她的手一紧,表情有些僵硬,但很?快恢复如常。
他垂下眼帘,语气?温吞和缓,“抱歉,我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
虞策之瞥了眼站在角落,尽力缩小?存在感的崔溟和宋祁,低低道:“宋祁说你的寒症复发,天气?回暖,你却比在京城的时候还要畏寒,我怕你难受,把随行为我把脉的御医带来了,他从前也为你诊脉,了解你的体质,总是比城里的游医强的。”
舒白打量着他,知道他的话真假参半,也不?戳破,“寒症复发对我而言是常事,你未免太大?惊小?怪了,我现在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你的身体更重要,军营毕竟不?是皇宫,你身边需要信得过的大?夫。”
她动作缓慢,却不?容拒绝地将自?己?的手从帝王的钳制下抽出,淡声说:“两军还在谈判,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来南境,且不?说买通我的城门看守,没有任何文书便私自?前来,眼下你已经?看过我了,即可启程回军营,别让我说第二遍。”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虞策之抿唇,眸色微沉。
“夫人,朕不?能没有你。”他声音沙哑,夹杂着细微的委屈,“我们才见面,你怎么忍心?赶阿拾走?”
舒白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他狭长的眼睛不?着痕迹眯了一下,很?快顺从地俯身低头?,无害地望着她,“夫人?”
“你不?走,难道是想?留下做俘虏?虞策之,你不?会真以为我会顾及你帝王的名位尊严,由着你踩着我的底线乱来吧。”
舒白的话几乎没有给虞策之留余地,他神色冷沉了许多,垂下眼帘,沉默半晌,道:“你赶我走。”
“我在命令你。”舒白语气?平静。
虞策之呼吸微微凝滞,漆黑的眸子中有阴暗的情绪酝酿,“萧挽上次说,关于?是否接受和谈的条件,会在今天给大?梁答复,今日我既然来了,不?如夫人当面告诉我。”
他缓缓抬头?看她,眼尾泛起红晕,“梁军撤军在即,你会和我回去,对吗?”
舒白神色冷静,没有立即回答虞策之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崔溟宋祁,“我和陛下有话要单独说,你们都去外面等着。”
崔溟和宋祁对视一眼,见虞策之一言不?发,显然是默许的意?思,于?是恭敬地作揖告退。
阁楼中一时之间只?剩下舒白和虞策之两人,显得空荡荡的。
二楼没有点灯,看上去漆黑冷寂,平添压抑的氛围。
“萧挽既然说今天给梁军答复,那今天就一定会给,但不?是由我之手交给你,南境的信使会按规矩将文书递交给谢绥,陛下想?要结果,回去等着便是。”舒白冷静地看着他。
舒白每说半句话,虞策之的脸上便染一分郁色,眼尾微垂,委屈又危险。
舒白盯着他,“谢拾,回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她失去耐心?,不?想?再看皇帝阴郁冷沉的表情,松开他的下颌,打算绕过他向屋子深处走。
“别……”
即将擦身而过时,帝王仓皇地攥住舒白的手腕,不?管不?顾地贴上去,从背后紧紧拥住他的夫人。
“别走,舒白你别走。”他语气?明显凝滞。
舒白拧眉,不?等她说什么,或是转身推开他。
脖颈忽地一抖。
滚烫的液体大?颗大?颗落在她的衣领间,随之而来的是帝王的抽噎声。
“我什么都愿意?给你,我究竟哪里做错了,你宁愿留在有生以来从未踏足的边境,也不?愿意?和我回家。”他呜咽着,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抖。
积攒多时的情绪骤然发泄出来,便如洪水开闸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决堤的泪水似乎可以穿透肌肤,落在舒白的心?房上。
舒白抿唇,沉默片刻后,转过身同泫然落泪的帝王面对面。
她抬眼凝视他潸然的模样,叹了口气?,用指腹轻轻擦拭他湿润的眼尾,“我的好阿拾,我不?回去,是在给你机会。”
“什么机会。”他颤声问,望向她时,纤长的眼睫上沾着晶莹剔透的泪滴。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我也知道你一开始不?喜欢什么,你是皇帝,让你张腿挨*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或许现在你凭着一腔爱意?,甘居人下,但大?梁需要血脉延续,没有哪个皇帝会希望未来登基的不?是他的亲子。”舒白凝视他,用分外冷静的语气?说,“我给你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
虞策之睁大?双眼,又有两行泪顺着脸颊落下。
几乎没有任何的思考,他笃定道:“我不?会反悔,我只?喜欢你一个,只?会爱夫人一个人。”
舒白看他半晌,“你应该冷静的想?一想?,而不?是这样快的回答我。”
虞策之拼命摇头?,“朕很?冷静,你如果不?相信朕,朕愿意?写下诏书,不?纳妃,不?留子嗣,昭告天下。”
“我已经?决定好了,没有更改的可能,我给你三年时间思虑,三年之后,我身为南境太守,理应回京述职,到那时候,陛下再给答复也不?迟。”舒白说。
虞策之咬着唇,死死盯着舒白,脸上的神情几乎崩溃,目光阴郁破碎。然而舒白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
拇指指腹抚摸过帝王红肿的眼皮,舒白垂眼,掩下眼底的神色。
事实?上,她骗了虞策之。
给他反悔机会是假,用三年时间坐稳南境之主的宝座才是真。
她是个自?私且冷血的人,虞策之既然招惹她,而她也的确为虞策之所吸引,视他为己?物,三年之期,倘若虞策之真的‘后悔’了,生出背叛她的念头?,她不?会手软。
但这些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这样想?着,舒白微微踮起脚尖,手臂绕到他身后,压着他的脖子向下。
她蜻蜓点水般轻吻他的额头?,声音比之前温和许多了,“阿拾,有点耐心?好不?好,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一吻毕,舒白轻轻放开身体僵硬,落泪不?语的帝王。
“南境不?是久留之地,趁还有时间,你该回去了。”
“不?,为什么你总是迫不?及待地赶我走。”话音尚没有完全落下,虞策之攥住她的手腕,红着眼睛狼狈地说,“你还是在意?我皇帝的身份,是不?是。”
舒白蹙眉,默不?作声看着他。
“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依仗帝王的权势,在最开始就算计你,蓄意?接近,还用你在意?的人拿捏你……”他声音沙哑,握着她的手腕,引导她抚摸他满是湿迹的脸颊,“是我滥用权势,让你一直没有安全感,我再也不?会了……”
虞策之断断续续说着,攥着她的手,从脸颊一路向领口滑,试图引导她剥开他的衣衫。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衣襟甚至没有留下褶皱,在舒白毫无动摇的注视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中的光愈发黯淡失色。
高官厚禄、躯体情欲都不?能令舒白更改心?意?,虞策之不?得不?承认他山穷水尽,无计可施。
虞策之深深闭上双目,呼吸急促,半晌也无法缓和。
“朕封你为镇南王,统率南境郡十八城,加九锡,冕十旒,以后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南境之主。”
舒白长眉蹙起,目光也冷了下来。
虞策之凝视舒白冰冷的目光,心?脏瑟缩,却还是无比坚定地说出下文,“我会听你的话,回京城,把琐事都处理好,你最多只?用等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会让谢绥和秦文远宣布皇帝病故。”
“从今往后,我不?是皇帝,我只?属于?你一个——”
话音未落,清脆的耳光声在格外死寂的屋子中响起,回荡。
狠厉癫狂的帝王被打得偏过头?去,白皙的肌肤上浮现肉眼可见的红痕。
脸上火辣辣的疼,耳蜗嗡鸣作响。
这不?是舒白第一次打他,虞策之垂下眼,却觉得这一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令他惶恐胆寒。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记耳光里蕴含的警告和绝情。
他不?要前程尊严,不?顾费尽心?思得来的至高皇权,不?管肩上担负的大?梁臣民,他只?想?要舒白,然而舒白却不?要这样的他。
虞策之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一滴绝望的泪从眼尾滑落。
舒白面无表情望着他,揪住他的衣领,“这么想?死,不?如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