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策之嘴上不依不饶,面对舒白时动不动以帝后相称,甚至背地里唤来了户部和礼部,一个负责给舒白安排一个合情合理的新身份,一个则在?虞策之的命令下,从?准备双人棺椁,变成了准备封后大典所需要的一切事宜。
虞策之额外强调,封后的消息不能让宫里知?道,至于宫外,则是能瞒多久瞒多久,以防朝臣们提前生事。
礼部尚书接到帝王的命令时,沉默良久。
行吧,烂命一条就是干,虽然任务量加大了,但至少丧事变喜事,他不用每日担心好好的顶头?上司变成大行皇帝了。
将立后提上进程,虞策之却更加惴惴不安。
舒白从?没有正面答应过成为皇后,甚至每次他故作?强硬提出此事,都会得到舒白一通毫无怜惜的‘教训’。
有的时候舒白的惩罚结束,他却久久回不过神来,恍惚觉得他就是个被送上权贵床榻的玩物,而不是生杀予夺的帝王。
虞策之有些不敢见舒白,开始后怕,几乎每日都在?思虑如果舒白从?宫人口里听见了立后的消息,她是否会轻易放过自?己。
他眉眼恹恹,令戚辨将软榻和小山堆一样?的奏折搬到廊下,自?己身着广袖云纹深衣,小半个身体?探出软榻,直挺挺趴着阅览毫无营养满是恭维话的奏折。
戚辨将温热的姜茶端到软榻边的矮几上,见微小的雪花飘在?虞策之骨节分明的手腕上,不由?劝道:“陛下,您这?两日又有些发热,外面太冷,不宜在?这?里久待。”
虞策之放下奏折,捏了捏眉心,拿过戚辨送来的茶抿了一口,低声问:“夫人在?做什么。”
“午时萧大人和安大人去?看望夫人,现下是夫人午睡的时间?,两位大人应当是走了。”
虞策之眯起?眼睛,从?软榻上翻身坐起?,双手撑着披着厚实毛毯的软榻,减轻了坐在?软榻上的重量,“他们待了多久。”
戚辨心领神会,道:“不到半个时辰,陛下放心,暗卫一直守在?门外,夫人并未和他们多说什么,都是寻常交谈。”
虞策之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转而斜了戚辨一眼,冷淡道:“暗卫只要保护夫人,确认夫人安危即可,没有夫人的允许,不许他们偷听。”
戚辨怔了下,忙道:“是,奴才这?就去?知?会暗部。”
虞策之抬手,“先扶朕起?来。”
戚辨依言上前。
“今日禁军统领韩大人来过,托奴才禀报陛下,整个京城都找寻过,没有江音的踪迹,江音豢养的那些死?士则隐于人群中,难以辨别,暗部那边也没有线索,江音怕是已经不在?京城。”
虞策之长眉轻蹙,沉吟道:“从?劫囚那日开始,全城戒严,她不在?城里,难不成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戚辨不敢接这?话,只能做出思索的模样?。
虞策之在?戚辨的搀扶下走了两步,修长笔直的腿适应了走路,便示意戚辨松手。
踩着厚实的积雪,沿着鹅卵石小径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打破了静谧的雪境。
虞策之倏地想到什么,瞳孔微缩,忽地问:“宫里,搜过了吗。”
戚辨立时反应过来,“整个京城只有宫里没搜过,天子居所,韩统领和宋统领都不敢妄为,一时竟疏忽了。”
“让暗部去?搜。”顿了下,虞策之补充,“悄悄地搜,离荒宫那边远点,别惊动任何人。”
“奴才省得。”戚辨道。
眼见虞策之向着荒宫的方向走。
戚辨偷偷打量虞策之的脸色,忍不住询问:“只是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江太后,夫人一直护着江太后,虽说瞒得了一时,但瞒不了一世。”
虞策之长眉始终蹙着,脸色有些阴沉,“抓到了人先关起?来,如何处置日后再说。”
戚辨眉毛一跳,心中讶然,面上却不敢露出多余的神色,“是。”
舒白修养半个月,身体?恢复不少,至少她已经能穿着厚实的衣物,在?雪地中行走半炷香了。
她不喜欢待在?昏暗的殿宇里,偏爱荒宫后殿的空地,即便身体?顶不住严寒,也喜欢坐在?廊下看雪。
在?寒气侵体?之前,她一点也不怕冷,酷爱穿着轻便的衣衫在?大雪中跑。
这?次她在?廊下坐得有些久,身体?都出现了僵冷的趋势。
“你倒是有闲情逸致,病重成那个样?子,还敢在?外面冻着。”
偏尖锐的女音在舒白耳边响起。
舒白瞳孔微缩,霍然扭头?看向她,长眉狠狠拧了一下,“你怎么跑出来了。”
只见江音一身宫女服饰,姿态从?容随意,仿佛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而非一个被皇帝通缉的囚犯。
她的身后还跟着身着太监服,佝偻着腰身以缩小存在感的楼涯。
江音睨了她一眼,用钳子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烧毁炭火爆发出急促火苗,霎时旺了许多。
楼涯扫视庭院,确认没有危险后,躬身退到了屋子里,给两人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游左那小子一点也不像哀家培养出的死?士,哀家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尚有心思逃跑,这?次轮到你寒气侵体?,病重垂危,他便紧张得跟个什么似的,连每日送去?冷宫的餐食都敷衍了许多,哀家来看看你死?了没有,若是要死?了,哀家可得早做打算。”
舒白:“……”
舒白捏了捏眉心:“既然看过了就赶紧回去?,你要是被抓住了,我?可不能保证能在?虞策之眼皮子底下保住你。”
江音扯了扯有些不合身的衣裙,脸上不见任何畏惧之色,“保不下那就是你无能。”
顿了下,她又道:“哀家在?宫里还有几个做杂活的亲信,真有人过来,会提前告知?哀家。”
舒白眯起?眼睛,“除了看望我?,你还有别的事情?”
江音表情微顿,看了她一眼,“你以为荒宫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能立即走的吗,我?是趁着暗卫松懈的空当跑进来的,想走也要等到暗卫轮班的时候,或者晚上才有机会。”
舒白拢着衣衫起?身,神色有些凝重,“我?让游左去?把暗卫引走,眼下我?顾不上你们,你们不能暴露。”
江音倏地攥住舒白的手腕,手指不由?分说探向她的微弱的脉搏,细眉拧成一团。
“干什么?”舒白眸色冷沉,语气警告。
江音瞥了她一眼,“你的身体?比我?想象得还要危险,寒症眼中成这?样?还敢受寒,出了事,冻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发现。”
舒白抽出手,“我?有分寸。”
“哀家现在?还要靠你的庇护活着,就算你有分寸,哀家也不能放心。”江音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扔给舒白。
舒白稳稳接住,戒备心极重地看她,“毒药?”
“当然不是,此为性热去?寒的灵丹妙药,听说还能延年益寿,从?前外面进贡的好东西,哀家特?意从?库房里翻出来带给你的。”顿了下,江音耸肩,“不过这?东西总共就三颗,虽然能不能治本另说,但短时间?压制你身上的寒症应当没问题。”
舒白扬起?眉梢,“我?们的太后娘娘会这?么好心?”
“你死?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不是吗,算算日子,禁军应当已经翻遍了整个京城,他们没发现我?的踪迹,虞策之未尝不会想到搜查皇宫。”江音慢条斯理,“不过,我?也不是白送你的。”
“你想要什么?”舒白问。
“我?的探子说,你让陆逢年调派那些死?士,安排他们去?监视朝里的大臣,你想做什么?”江音脸上露出疑惑。
“太后消息倒是灵通,不愧掌权数载,即便今非昔比,也仍然有人为太后卖命。”舒白晃了晃手里的瓷瓶,“但是太后的出价还不够买这?个消息。”
江音发出一声轻嗤,面露不悦,正要说话,楼涯忽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有宫女过来了,我?们该走了。”
江音拧眉:“这?个时候来做什么,添茶还是烧水,当年伺候我?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勤快。”
楼涯沉默,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衫,“先离开再说。”
话音刚落,主殿传来大门被推动的声音。
舒白蹙眉,“来不及了。”
主殿殿门被推开,外面的阳光照入有些晦暗的室内。
宫女端着托盘,低垂着眉眼缓缓进入,大门没有关合,呼呼的冷风争先恐后钻进来,和后殿的风相互交汇。
舒白从?后殿走出来,看了眼容纳两人有些勉强的床底,面上不露声色:“东西放下便离开。”
宫女没有应声,只是福了下身体?,依次放下热气腾腾的茶点。
舒白眸色微沉,向她的方向走了两步,拧眉道:“之前怎的没有见过你。”
宫女深深看了她一眼,立刻低下头?去?,“今日当值的人病了,奴婢来替她的班。”
“谁吩咐你替的?”舒白又问。
“是内务府总管。”宫女应答。
舒白眯起?眼睛,不着痕迹后退一步,“荒宫的大小事务都由?戚辨过问,内务府总管是怎么越过戚辨,遣派你过来的。”
“奴婢也不知?道。”宫女向舒白的位置踏出一步。
见舒白不断后退,脸上带着戒备,她自?知?败露,平静的表情顿时染上一层化不开的阴霾,霍然抬头?,露出一张杀气四溢的脸。
电光火石间?,宫女拔下发丝间?特?意打磨过,极其锋利尖锐的发簪,快速向舒白的方向奔去?。
“纳命来!”
舒白心脏狂跳,艰难躲过宫女横冲直撞的一击,自?己却险些歪倒在?地上。
她扶住博古架,快速思考应对之策。
若是平常,她自?然不会怕这?宫女没有章法的攻击,但此刻她的身体?僵冷阴寒,寒症未退,对方又有武器,实在?有些难办。
舒白侧过身,再次躲过宫女的发簪,冷声问:“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杀我??”
宫女头?发披散,眼中尽是恨意,“你自?然不会认识我?。”
她忽然爆发出迅捷的速度,趁着两人距离不远,舒白来不及反应,霎时逼近舒白,一手按住舒白肩膀,另一只手里的发簪试图刺入舒白的喉咙。
“呃!”
舒白被宫女撞在?地上,疼痛从?后背蔓延到四肢百骸,脑袋嗡嗡得疼,第一次觉得这?具被寒症消磨的身躯有些累赘。
她不得不用尽全力攥住宫女的手腕,因?为担心发簪上淬毒,不敢去?抢夺,只能狼狈地抵抗。
对上宫女圆睁的双目,舒白冷然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宫女面目狰狞,怒声道:“我?父亲曾是你们舒家的门客,只因?他出生贫苦,连科考的钱都拿不出来,不得不为你们舒家卖命,他根本没有参与过你们舒家谋反的事情,却因?为是舒家的门客而被连坐。”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舒家谋反是我?策划的吗。”舒白质问。
“凭什么我?爹死?了,舒家却还有人活着!甚至还能混得如鱼得水,凭什么!”宫女声音尖锐,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发簪上,眼看锐利的发簪就要刺入舒白的喉咙。
舒白额角渗出冷汗,见宫女已经失去?理智,知?道讲道理大概讲不通了。
她知?道这?宫女是溜进来的,见她始终压着嗓音,不敢碰撞屋子里的东西就知?道外面的守卫还在?,她只要扬声把外面的暗卫叫进来,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但江音和楼涯还在?这?里,让暗卫进来收拾残局,他们两个恐怕会暴露。
舒白无法,只能压着嗓音喊道:“愣着干什么,出来帮忙啊!”
宫女拧起?眉头?,厉声说:“你在?跟谁说话!”
话音落下,江音已经从?床底下钻出来,她拍了拍土,对上宫女看过来的视线。
宫女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江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音没让楼涯出来,撸起?袖子扯过床上的枕头?就往宫女身上砸。
“放开她。”江音道。
宫女被激怒,眼睛猩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就是你下令处死?了我?爹!贱人,你和她是一伙的。”
“你疯了是吧,哀家当年处死?的人里,凡是处斩的门客,都有确凿参与谋反的证据,成王败寇,你父亲并不无辜!”江音说。
宫女猝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刺向舒白的发簪更加用力,“我?要杀了你们,为我?爹报仇。”
舒白咬牙,“把她拉开。”
江音扔掉枕头?,立即去?抓宫女,只是她养尊处优多年,力量实在?有限。
就在?江音思考是不是让楼涯出来解围的时候,宫女意识到自?己无法伤到舒白,顿时转了身体?向江音刺去?。
“你们今天都得死?!”
江音连忙后退,不慎撞倒了放着茶水的木桌。
桌子被撞倒,茶杯瓷碗掉了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舒白:“……”
这?样?剧烈的动静,外面的守卫就算是聋子也该听见了。
“江音,守卫要进来了!”
舒白快步走到角落,拔出兵器架上的短刀,快速向江音的方向跑去?,“不能让她活下来。”
不等舒白动手,大门被完全打开。
身后传来侍卫焦急的声音。
“夫人!”
“出事了,保护夫人,射箭!”
利箭破空而来,接二连三刺入宫女的后背。
那宫女很快失去?力道,从?江音身上滚落下来,倒在?血泊中。
发簪坠落在?地上,发簪上镶嵌的劣等玉石碎裂开来。
舒白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宫女在?她面前气绝。
舒白立即走上前把江音扶起?,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如何让江音安全离开,门外匆忙跑进来一个小太监,舒白认出来,那太监是戚辨手下某个徒弟。
小太监看清殿内狼藉,愣了下。
舒白不着痕迹挡住江音的脸,冷然问:“什么事。”
小太监回神,道:“陛下来了。”
舒白眉眼猛地一沉。
第077章第77章
虞策之提着繁重层叠的衣衫,大步流星迈上湿滑的汉白玉长阶。
他?的步伐十分凌乱,宽阔的斗篷拖曳在身后,衬得他?的背影愈发焦急。
“陛下慢些,路上滑。”
戚辨在虞策之身边紧张地?提醒,虞策之仍然没有放缓脚步的意思,紧绷着面容,焦急进入主殿。
竹辞正领着暗卫清理宫女的尸身。
虞策之匆匆看了眼死去?的宫女,扫视殿内,径直走向舒白,不由分说将舒白搂入怀里?,拥着舒白寒凉的身体?,他?仍旧发出轻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
“你有没有哪里?受伤,别?吓唬我。”他?将脑袋整个埋入舒白散乱的发丝中,嗓音中带着浓浓的后怕和?呜咽。
舒白拍了拍他?的后背,从他?紧实的怀抱里?退开一步,“没受伤,我没事。”
虞策之睫毛颤了两下,抿唇蹙眉,卸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抖落上面沾染的细小雪花,稳稳披在舒白身上,生怕她被严寒侵染。
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舒白打量一遍,确认她真的没有伤到,高悬的心终于放下。
他?再度看向即将被抬走的尸身,眯起眼睛问:“她是谁,为什么要?刺杀夫人。”
“舒家某个门客的女儿?,认为舒家连累他?的父亲,从而恨上了舒家全族,不过这是她的一面之词,具体?如何?还要?你安排人去?探查。”舒白望着那宫女死不瞑目的面孔,语气有些复杂。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虞策之始终攥着舒白的手?,泛红的眼睛只?有落在舒白身上时,才得到安抚。
舒白见他?声?音颤得离开,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作为安抚。
虞策之顺着舒白的力道蹭了蹭她的手?,轻声?说:“荒宫偏僻寒冷,兵力调动也不及紫辰殿,夫人搬回去?和?我同?住好不好。”
舒白神色一顿,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你倒是好算盘。”
她好不容易从紫辰殿搬出来,要?是就这样搬回去?了,岂不是日日都要?被虞策之监视。
虞策之自知司马昭之心,坦然地?任由舒白打量,甚至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嘴硬道:“我全是为夫人着想?。”
虞策之的视线湿滑黏腻,眯着眼睛哑声?威胁,“夫人若不去?,我便搬着被褥来找夫人,以后日日都住在荒宫,守着夫人。”
舒白对上他?的视线,手?有点痒痒,很想?打一巴掌挫挫他?的锐气,但想?到江音还在角落里?站着,现在就打了一会?儿?不好找别?的办法压制,于是生生忍住了。
虞策之虽有些疑惑为什么这次挑衅没有挨打,但他?自动归结于舒白对他?容忍程度增大,顿时心生喜意,若非体?型差距过大,他?恨不得整个人像无尾熊一样抱在舒白身上,从而满足永不知足的内心。
舒白被刺带来的恐慌感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诡计得逞的喜悦。
虞策之不经意侧头,视线忽然落在舒白身后某处,忽然愣住,眯起眼睛问:“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舒白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虞策之的目光看向一直缩小存在感的江音。
江音很少有像今天这么狼狈的时候,就算虞策之举全国之力搜捕她,她也要?维护贵族妇人应有的尊荣体?面,就算龟缩在小屋子里?躲避追捕,她也要?涂抹脂粉,穿戴齐整,指甲染上蔻丹。
但今天,在舒白的逼迫和?生死的考验下,她不得不破例。
她的外衣被行?刺的宫女用发簪刺破,原本一丝不苟绾起的发髻散乱,和?碎发纠缠在一起挡住大半张脸。
为了防止被虞策之一眼认出来,舒白特意去?后院捧了把混着雪渣的土,不顾江音的抗拒反对,将黑黢黢的泥土抹在了她光洁无暇的脸上。
江音甚至能从那破土里?闻见鸟屎味。
虞策之打量江音的形容,拧起眉头,“你的脸怎么这么脏。”
江音咬牙隐忍,不敢抬头看虞策之,更不敢出声?。
她称虞策之为贱人、杂种,虞策之又何?尝不是恨她这个养母入骨,不可能认不出她的声?音。
久久得不到回应,虞策之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阴沉。
他?抬脚向江音的方向走了几步,以便能更近得打量她。
“朕再说一次,把脸露出来,否则朕杀了你。”
他?话语间透露出几分戾气,舒白慢慢拧起眉头,在他?即将走到江音面前时,忽地伸手攥住了他披在背后的头发。
“夫人?”虞策之怔了下,扭头看过来。
“那么凶做什么。”舒白神色平静,“刺客行?刺时,这个宫女就在当场,如果不是她帮我阻挡攻击,说不定我就死在刺客的利器之下了。”
虞策之长眉轻蹙,下意识攥紧舒白的手?腕,“我不会?再让夫人出事了。”
舒白看向江音,道:“这里没你的事情,先下去?吧。”
江音连忙点了下头,站起身绕开虞策之,缩着身子向门外走。
“站住。”虞策之忽地?叫停。
他?心中无端有种预感,眼前这个宫女身份可疑,而舒白在刻意为宫女遮掩。
他死死盯着那宫女隐在乱发下的侧脸,倏地?瞳孔骤缩,“你——”
“这宫女于我也算有救命之恩,从今天开始就留在我身边服侍。”舒白攥住虞策之紧绷着的手?腕,徐徐道。
虞策之霎时扭过头来,赤红着眼眶道:“朕不——”
舒白没让他?说出口,先一步捏住他?的下颌,直视他?的双眼,迫使他?冷静下来。
虞策之咬牙,和?舒白僵持半晌,还是压制不住内心的不甘,沉沉开口,“此女心怀叵测,我怕她伤到夫人。”
“今日是她救了我,又怎么会?对我不利,你若是不放心,大可离我这远一些。”
虞策之脸色煞白,顿时安静许多?,身上的戾气也有消散的迹象。
“只?是个寻常宫女,你这么担心做什么。”舒白继续说。
虞策之扭过头,恶狠狠看了一眼低垂着头的江音,双手?紧握成拳,隐隐能听见骨骼活动发出的脆响,额头上青筋露出,隐忍之情溢于言表。
舒白平静凝视他?,等着他?的抉择。
虞策之垂目,眼眶有些红,不像是气恼导致的猩红,更像是委屈和?不甘引发的酸楚。
“你想?留她,倒是也无妨。”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的话。
舒白眼中露出笑意,“你现在可不像‘无妨’的样子。”
虞策之拳头捏得嘎吱作响,偏偏脸上没事人一样,他?贴近舒白,俯下身,将脑袋搭在舒白的肩膀,“就像夫人所说,只?是一个寻常宫女而已,我有什么可在意的。”
他?仗着自己的脸在舒白的盲区,顿时眯起眼,凶恶狠厉地?看向江音,一副恨不得啖其肉的模样。
江音心中的惊愕已经完全掩盖不住,视线落在满怀不甘却不得不妥协的青年皇帝身上,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养子已经不再是不通人性的狼崽子了,而是一头尽管不情不愿,但还是带上枷锁收起獠牙认主的狗。
虞策之和?江音那张可憎的面容对视许久,忍不住补充,“不过宫里?的人总是命薄如纸,夫人实在不必在这女人身上浪费太多?感情,万一哪日她当错了差事,身首异处,也是有可能的。”
、
江音:“!”
江音登时看向舒白。
舒白面露不悦,冷冷看着他?,却没有给实质性的惩罚。
她不知道虞策之早年是怎么在江音手?中生存的,她没有问过,戚辨和?宋祁这些知情人对此讳莫如深,她大概能猜到,定然是寄人篱下,抛却尊严费尽心思苟活。
设身处地?的想?,如果她是当年的江音,是绝对不会?让虞策之这个大梁的正统继承人有好日子过的,甚至在她看来,江音的手?段不够果决狠辣。
如果她是江音,掌握朝政大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着虞策之成婚,等生下年幼的皇室血脉,一碗毒酒毒死心智成熟的皇帝,她将挟幼子听政,政权稳固后取而代之。
无论如何?,江音和?虞策之的斗争定然是惨痛的,尤其是对虞策之而言,江音的存在代表他?屈辱低贱的少年时光。
她理解虞策之苦痛,但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日后的安危着想?,她不能眼看着江音去?死。
舒白没有反驳虞策之的话,转而道:“明日我要?出宫。”
虞策之霍然回首,眼中流露出惶恐和?不敢置信,“去?哪里?。”
他?的样子像是在问舒白,为什么自己什么都答应了舒白,连恨之入骨的宿敌站在面前,他?都能蒙住双眼装作不知,为什么舒白还是要?离开他?。
舒白看他?半晌,正要?回答,他?却倏地?抓住舒白的衣袖,像捕猎的蛇一样,一点点揽住她的腰身,轻轻打颤,“我刚刚是乱说的,你别?生我的气。”
舒白感受到他?的恐惧,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道:“明日是我娘亲的忌日,我去?看看她。”
她思索片刻,补充,“最迟第二天就能回来。”
虞策之拧眉,脸色十分阴沉,像是在辨别?舒白话语的真假。
舒白眯起眼睛,面露不耐,“怎么,你不愿意?”
“我……”虞策之瞳孔晃动。
舒白发出一声?讥讽的冷哼,“你该不会?只?是嘴上顺从我,心中仍然想?向关押囚犯一样,把我关在宫里?。”
虞策之被戳中心事,脸色微白。
他?怕极了舒白一去?不返,在宫中他?尚且没有把握能留下舒白,去?了宫外不可控因素太多?,如若舒白望着广阔的天地?,对皇宫和?他?生出厌弃之心,他?不知道要?如何?自处。
虞策之慌乱地?和?舒白十指相扣,眉眼冷沉,闷闷地?说:“我陪夫人一起去?看看娘亲。”
“我娘不喜见人,你去?怕是不行?。”舒白说。
虞策之扣着舒白的手?猛然一紧,低声?说:“我不是别?人,明日恰好休沐,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全,我不放心让你独自出门。”
他?见舒白没有改变心意的想?法,不由沉沉说:“何?况,夫人才收了个宫女就迫不及待离宫,我担心那宫女不适应,宫女不能离宫,夫人放心她一个人在皇宫里?。”
江音眉心一跳,感受到虞策之释放的杀意,不甘示弱,抬起头冷冷瞪过去?。
舒白拧眉,手?掌绕到他?的脑后,贴在他?齐整的发丝上,“这宫女如果出了事情,我定然要?算在陛下头上,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舒白挣脱虞策之的桎梏,面无表情道:“事情就这么定了,明日我是一定要?去?祭拜娘亲的。”
虞策之抿唇,见威逼利诱不管用,顿时心下一狠,当着一众宫人和?他?最厌憎江音,直直咬住了舒白的脸颊,放低声?音,轻声?细语地?请求,“带我一起去?,我远远看着,不会?添乱。”
第078章第78章
无论虞策之如何苦苦请求,软磨硬泡,舒白也没有松口的意思?。
她出宫不?止是要祭拜娘亲,还打?算顺路问候一下被打?发出去监管死士的陆逢年。
毕竟好不?容易抓到离宫的机会,她可不?想轻易浪费。
因为立后的事情,虞策之近来心虚得厉害,若是往常他定然不?会轻易松口让她独自出宫,现在却担心偷偷吩咐礼部准备封后事宜的事情败露,小心翼翼不?敢和她发生过分?激烈的争执,甚至即便?识破江音伪装,也隐忍着没有撕破脸。
是的,舒白一早就知道虞策之不?止嘴上叫嚷着立后。直到即便?每次提起立后都?被她教训一顿,他还是阳奉阴违,让户部和礼部开始做准备,甚至连吉日都?定好了。
话又说回来,礼部和户部守口如瓶,宫里瞒得分?毫不?露,舒白能得知这个消息还要感谢把消息递进来的陆逢年。
陆逢年奉她的命令留在宫外调动死士,分?出一半死士隐姓埋名,潜入朝臣家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可能找出大?臣们的把柄以备不?时之需。
让死士监视朝臣是江音和虞策之玩剩的手?段,但不?得不?说实在好用。
舒白等宫人把主殿清理干净,殿内的血腥味消散后,开始收拾明?日要用的行囊。
虞策之阴郁着脸站在一旁,偶尔看向江音时,眼睛里仿佛淬着毒。
江音甚至懒得施舍他一个眼神。
从他软着嗓音粘着舒白,哀求一起出宫开始,他阴冷狡猾的形象就已经在她心中轰然倒塌了。
她在宫中和朝野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经过几次观摩打?量,如何看不?出来现阶段这小子被舒白吃得死死的。
如果非要说两人之间有什么隐患,那大?概就是舒白无权,虽然眼下凭借手?段和气场,加上一点感情优势,将小杂种?拿捏得死死的,但人总会有打?盹的时候,而感情又虚无缥缈,谁也不?能保证亘古不?变。
看似巩固的关系可能经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改变,就会攻守易型。
不?过这就是舒白需要头疼的事情了。
她只需要在舒白还能完全压制凶兽的时候,抓紧时间跑路。
江音算了算时间,打?算等到来年开春,楼涯的实力恢复到巅峰水平,就动身离开。
室内寂静无声,三人各怀鬼胎,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虞策之忍了又忍,凑过去又问了一遍,“朕可以在城门?口等你?,不?会打?扰夫人母女相?见。”
舒白坐在床上,将祭拜用的钱币塞进行囊,平静重复,“我说了,不?行。”
“但……”
“现在是严冬,我没有奔波的精力,不?会逃跑,”舒白抬眼看向他,神色无比冷静,“但如果陛下总是一意孤行,说不?定我会改变心意。”
虞策之顿时噤声,表情有些难看,像是被驯兽师故意激怒的凶兽,想要发怒却又忌惮驯兽师手?中皮鞭不?敢有所动作?。
舒白在包袱上系了一个结放到一旁,这才扯过他的手?,捏了捏他温暖的手?背,漫不?经心地安抚,“你?乖一点,好好一个皇帝,别老想着跟踪我,如果被我发现你?偷偷跟着——”
舒白望着他,语气微顿,“陛下也不?想让我失望吧。”
虞策之的表情几经变化,在袖口的遮掩下,双手?攥得死紧,修理整齐的指甲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两人无声对?峙半晌,虞策之垂下眼帘,压抑着语气说:“我在宫里等夫人。”
他声音沉沉,每个字都?十分?晦涩,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鬓边一缕乌黑柔软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凌厉的脸部轮廓,刻意不?与舒白对?视的黝黑双目中似乎有暗潮涌动。
他分?明?百般不?愿,却甘愿俯首低头的模样勾人极了。
舒白甚至觉得手?心痒痒的,想要摸着他的头称赞他一声‘乖狗’。
但可惜狗可以做到绝对?忠诚,帝王的世界里却鲜少需要有忠心的观念。
舒白捏起他胸前?的发丝,有些遗憾地想。
这样合她胃口的人怎么偏偏就是皇帝呢。
为什么偏偏只有皇帝能让她获得征服与满足。
虞策之不?知道舒白心中所想。
他不?着痕迹瞥了眼看不?清面貌的江音,调整呼吸,掩饰住心中的杀意,凑过去将脑袋枕在舒白肩膀,宽大?的身形将她完全包裹住,轻声说:“我都?应允了夫人,那夫人今日便?搬回紫辰殿好不?好。”
舒白双目一眯,顿时把他从身上推开,“急什么,等我回来,自然会去和陛下同住。”
“那今晚……”
“陛下也不差这一晚上,午后陛下不?是约见了大?臣,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了,莫要耽搁政务。”
舒白的驱赶之心写在脸上,“你?该走了。”
虞策之心中一哽,睫翼轻颤一下,视线变得阴森。
两人僵持半晌,直到舒白耐心告罄,不?由分?说,扯着虞策之起身,半推半拉把他‘请’出了主殿。
殿外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肩头。
虞策之阴沉着脸看着紧闭的主殿大?门?。
戚辨一直跟在虞策之身边,将殿里的暗潮汹涌尽收眼底,他悄悄观察虞策之的脸色,暗自揣摩君心,斟酌着字句提醒,“是否让暗部的人过来,悄无声息把那宫女解决了。”
他没有明?说宫女就是江音,但他在宫中侍奉多年,即便?宫女脸上抹了东西遮掩,他也能一眼断定,宫女就是江音。
“杀了她,朕如何和夫人解释。”虞策之面无表情问,认为戚辨除了个馊主意。
戚辨连忙弯下身子,“奴才顾虑不?周。”
虞策之深深看了眼紧闭的宫门?,“既然她露面了,这次绝不?能让她离开暗部的眼皮子底下,等朕安抚了夫人,再取她的性命也不?迟。”
“奴才明?白。”
虞策之拍了拍肩膀上沾染的雪花,转身大?步离去。
主殿内,江音终于?熬到虞策之离开,顿时抹去脸上黑乎乎的泥土,不?满道:“干嘛往脸上抹这么多没用的东西,那贱人还不?是看两眼就认出来了,好端端的让我变得那么狼狈。”
舒白瞥她一眼,“虞策之异常厌憎你?,他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倾向不?顾世人唾骂,处死你?这个养母,你?不?弄得狼狈一点,在他面前?主动示弱,谁知道他会不?会当场下令把你?拉出去砍了。”
江音身形微僵,眯着眼睛问:“他当着你?的面杀我,你?不?能阻挡一下?”
“冒险拦一条疯狗,要是狗反咬我一口,挣脱束缚,我岂不?是得不?偿失。”舒白耸肩。
江音扯了扯唇角,“你?还真是狠心,亏我冒着风险给你?送药。”
“太后送的是灵丹妙药,还是穿肠毒药,现在还没办法确定不?是吗?”舒白四?两拨千斤。
江音嗤笑,“你?这个身体状态,大?概毒药还没发作?,你?就先一步归西了。”
舒白懒得同她拌嘴,她让开身后整齐的床榻,慢条斯理道:“以防万一,我不?在宫里时,离虞策之远一点。”
“应该是让他离哀家远一点。”江音双手?环胸,冷哼道。
舒白笑了下,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而指了指床下,徐徐道:“既然已经暴露,太后还是收拾收拾细软,从冷宫里挪到荒宫来居住吧,和游左住在一起,遇事也有个照应,不?过在离开之前?,先得把楼统领请出来。”
被迫在床底下藏了近一个时辰的楼涯:“……”
后知后觉想起来的江音:“!!”
翌日,雪仍旧簌簌地下。
舒白等到晌午,僵冷的身体有回暖的迹象,坐上虞策之提早命宫人准备的马车,由游左驾车,缓缓驶出皇宫。
因为近来多风雪,京城街道上的百姓零星可见。
随着马车的轱辘缓缓转动,舒白不?禁掀开挡风的窗帘,看了看窗外的景色。
和宫中如出一辙的银白铺天盖地,隐隐有些刺目。
舒白撑着冷得连骨头都?隐隐作?痛的身体看了许久,慢慢放下车帘。
确认一路上没有人跟着,舒白让游左先去了一趟荒废的陆宅,陆逢年一直住在那。
在路上,舒白顺手?买了两本兵书给陆逢年捎了过去,她知道他喜欢看,也鼓励他多学一些,把做乞丐流浪多年浪费的时光都?补回来。
陆逢年显然喜欢极了,捧着兵书露出动容的目光,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哑着声音说:“多谢,已经很久没有人送过我东西了。”
在认识虞策之以前?,舒白很喜欢像陆逢年这样性格,有傲气,但是被岁月磨平过,蕴藏出几分?温顺的味道。
从前?的霍耀风便?是这样的人。
舒白有些恍惚,慢吞吞眨了下眼睛,“顺手?买来的,你?要是喜欢,下次我从宫里找找有没有古兵书,抄一份给你?。”
陆逢年面颊微红,连忙别看眼,看上去有些不?自在。
当陆逢年呈上一份整理细致的朝臣秘闻时,舒白就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
陆逢年的确是个人才。
她大?致翻看了册子里的内容,拍了拍陆逢年的肩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做得不?错,多谢你?了。”
陆逢年摇摇头,“举手?之劳,如果不?是你?,我还在街边任人欺辱。”
舒白细细交代他几句,看了眼天色,打?算离开。
只是才走出陆宅摇摇欲坠的大?门?,忽地被他叫住。
陆逢年快步走过来,表情有些复杂,迟疑半晌,问:“你?对?霍耀风还有感情吗。”
“和离后各生欢喜,两不?相?干。”舒白神态平静,“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霍家最近不?太平,霍如山嗜赌成性,恐怕会拖死他。”陆逢年低声说,“你?不?在意他便?好。”
舒白没多说什么,转身登上马车。
马车踩着厚实的积雪,缓缓驶出京城。
几乎是前?脚离开京城,后脚游左轻叩车厢,低声说:“有人跟着我们,是暗部。”
舒白早就料到虞策之会派人跟着,毕竟她只警告他不?能偷偷跟着,没有说暗部不?能躲在暗处监视。
正因为知道虞策之的秉性,所以在刚出宫暗部还没来得及跟踪他们时,她先去见了一趟陆逢年。
“照常走,不?用管他们。”
舒白的母亲并没有葬在什么风水宝穴,也没有葬在舒家的祖坟。
记忆中,母亲怯弱无能,总是在那个男人不?在的时候,对?她耳提面命,时刻警告她不?要相?信任何男人,不?要给男人好脸色,不?要许嫁一生。
那是唯一一个愿意用生命保护她的人。
母亲温婉娇弱,嫁与世家大?族,死后却是草席一裹,被随意地扔在了乱葬岗。
舒白去得太晚,没有寻到她的尸身,只能在附近草木茂盛之处建一座衣冠冢给她。
舒白不?希望有别人打?扰她和娘亲叙旧,示意游左将马车停在远处,自己踩着厚实没有经过清扫的积雪,拨开落了雪的灌木,顶着被严寒侵蚀的身体,艰难地往衣冠冢的方向走。
衣冠冢就立在湖岸边,背靠山石,因着在大?雪天里禽鸟俱绝,周遭格外静谧,如同人间仙境。
舒白毫不?在意地坐在积雪里,小心翼翼拂去一手?厚的雪,擦干净有些褪色的墓碑,神色眷恋温柔。
她额头抵着墓碑,半晌过后才顶着僵硬没有知觉的身体,艰难地打?开包袱。
倏地,她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细碎的声响。
她顿时拧起眉头,冷着脸扭头看过去,“谁在那里。”
隔着掩映的树木,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衣角,深色衣衫上绣有银色暗纹,哪怕隔了一段距离她也不?会认错。
舒白眯起眼睛,扶着碑石踉跄站起身,放眼看去,双目中藏着几缕冷色,“出来,谢拾。”
第079章第79章
舒白?话音落下,虞策之自知藏不住,迟疑片刻,从树桩后缓缓迈了出来。
他?有些不安地扯了扯陷入积雪中的常服,蹙着眉,有些不安地看过来,“夫人……”
他?没什么底气地说:“我是路过的。”
舒白?捏了捏鼻梁,强行扼制住近乎暴怒的情绪。
她现在的感觉很不好,虽然知道虞策之从来不是能?乖乖听话的那?类人,但是真的发现他?跟踪她,看到了她在娘亲墓前的模样,她不可抑制地生出怒气。
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弱点暴露于狼子野心?的虞策之面前,仿佛那?层薄却坚硬的蛋壳被倏然凿开,露出了还没有完全成型的雏鸟。
舒白?冷着脸,起手便是一记耳光。
虞策之像是早有防备,沉重?地耳光落在脸上,他?只是轻轻偏了下头。
但这次舒白?没有留情,他?的脸颊顿时高高肿起来,印上了舒白?的掌印。
隔着衣物仍旧能?看见舒白?胸口轻微地起伏,她冷着眉眼,直直掐住他?的下颌,“我不是说过不准你来吗。”
虞策之感受着脸颊火辣辣的刺痛,抿起唇,低低道:“我是皇帝,能?不能?不要这样打我。”
舒白?眯起眼睛,因为隐忍怒火,面颊肌肉轻轻抽动,“打你,我甚至想干死你。”
虞策之咬紧牙关,想要生气,又敏锐地察觉到舒白?正?在气头上,且这是她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顿时不敢轻易开口。
他?哑着嗓音道:“外面太冷了,我担心?你。”
“担心?我,还是担心?我跑了?”舒白?发出一声讥讽地笑。
虞策之深知自己多说多错,登时闭上嘴,歇了辩解的心?思,他?抬脚上前,任由她用力地捏着自己的下颌,缓缓倾身,将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言不发和她紧密相贴。
然而这次舒白?对他?的示弱并不买账,捏着他?下颌的手在不断加重?力道后,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
“少?给我耍心?思,你太让我失望了。”舒白?平静地陈述,“你从哪里来的,就从哪里回去,我不想见你。”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独处,平静地陪娘亲的魂灵说话,而不是应付诡计多端的小皇帝。
然而虞策之却误会?了她话语的含义,他?被舒白?嘴中‘失望’两个字吓到,下意识认为舒白?彻底恼了自己,放弃了自己,想要离开自己。
恐惧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虞策之全然笼罩其中。
他?浑身颤抖,眼眶顿时猩红一片。
舒白?懒得安抚他?,转身向墓碑的方向走。
倏地手腕一紧,舒白?拧眉,不等她有所?反应,下一刻天旋地转。
“虞策之!”
伴随着舒白?冷厉的警告声,两人纠缠在一起,不知道是谁一时脚下没有站稳,双双倒在几?乎能?将两人埋没的皑皑白?雪中。
虞策之将舒白?稳稳拥在怀里,自己沾染了满身白?雪,舒白?毫发无损。
舒白?咬着牙,额头上青色的筋脉隐隐突起,怒道:“没事发什么疯,是觉得我给你脸了吗。”
虞策之双目沉沉,表情有些凶恶,细看却能?看见他?脸上深藏的恐惧和慌乱。
他?不敢回应舒白?的话,不敢对上她满含怒意的眼眸,手臂锢着她的肩膀轻轻用力,试探性将她紧紧拥在自己怀中。
温热柔软的唇紧紧贴着她头顶的青丝,悄悄汲取勇气。
舒白?忍无可忍,伸手想要去掐他?的脖子,冰凉到几?乎没有知觉的手猝不及防摸到了温热的液体。
滚烫的泪珠悄无声息顺着帝王的双颊滑落,沿着修长的脖颈滑入繁复的衣衫和草地上冰冷的积雪里。
舒白?只怔愣一瞬,便拧着眉扼住他?的喉结,“说话,又哑巴了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把戏。”
落在手指上的湿意逐渐加重?,炙热的泪水似乎隔着肌肤直达心?房。
虞策之沙哑着嗓音,哽咽开口,“对不起,我不该来的,我真的知错了,你别不要我。”
舒白?的胳膊撑在他?的胸口,微微直起身,“陛下哪次改过,不过是仗着我的纵容,每次都踩着我的底线试探。”
虞策之一手揽着他?的腰身,一手慌不择路攥住她冰凉的手腕,“朕没有试探,你别不要朕,不可以?不要朕。”
“你的身体受不得寒,朕真的很担心?你。”他?红着眼眶,吐出的每个字都干涩得厉害。
平日里舒白很享用皇帝示弱哀戚的模样,但眼下却不是纵容的时候。
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在不合适的时候心?软轻纵,前面一切驯化的行为就都白?费了。
舒白?眯起眼睛,冷冷扯了下唇角,不再按他?的喉结,而是以抚摸的姿态按压他红肿的脸颊,“你担心?我?”
虞策之有些担心?今日不能?善了,但在盛怒的舒白?面前含糊其辞又没有意义,当下伪装成乖顺地样子,无视脸上细微的疼痛,无视隐在暗处可能?看见他?狼狈姿态的一众暗卫。
他?握着她的手腕,顺着她的手,依偎地贴上去,“外面太冷了,御医说你早上没有喝药。”
“是吗,原来陛下这么担心我。”舒白面无表情道。
虞策之能?察觉到舒白?的情绪仍然冷淡,抿了下唇,“夫人……”
“进林子的时候,我便有种如芒在背的监视感,想必陛下在附近布置了不少?暗卫,防止我一去不返吧。”舒白?说。
虞策之表情微变,“我没有这个意思。”
“如果陛下真的没有,就把暗卫撤走,陛下也?自行离开。”
虞策之愣在当场,赤红着眼眶不说话了,袖下的手轻轻颤抖,僵硬地摸上腰间绮带,微微泛青的骨节发出轻颤。
“今日霜寒雪冷,我的阿拾不会?想要故技重?施,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来平息我的恼怒吧。”舒白?的手指轻轻点着他?脸颊上的印痕,慢条斯理?提醒。
虞策之攥紧腰带上的暗扣,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舒白?深深看他?一眼,垂下手,语气淡淡:“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她正?欲转身,动作猛地怔住。
方才两人倒在雪地里,视线不算清晰,舒白?没有直观地看见虞策之落泪的样子。
眼下看见他?眼眶里不断涌出的大颗泪珠,不免觉得有些愕然,甚至觉得冷硬的心?肠也?有绵软下来的趋势。
她不是没有见过虞策之哭的样子。
但大多是他?不甘、倔强,甚至动情时的点滴泪花。
舒白?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绵软的泪水。
恐惧迷茫,像是被负心?人伤透了心?,看上去软弱极了。
舒白?扬起眉梢,忍不住道:“你哭什么。”
她气都没消,他?倒是先哭起来。
虞策之闻言,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稀里哗啦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掉。
“你还会?原谅我吗?”他?的大掌攥着她的手腕,边哭边问。
舒白?眯着眼睛审视着他?刻意示弱的姿态,不由牵了下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我如果说不打算原谅呢。”
只是话音落下的瞬间,虞策之表情骤然变得狠厉,他?咬着牙,双目猩红,泪水却淌得更?多。
他?哑着嗓音问:“为什么?”
舒白?凝视他?,上前一步,勾着他?的脖颈令他?微微倾身,“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要真不要你了,你该不会?打算令你那?些暗卫蜂拥而上,强行带我回去吧?”
虞策之表情一沉,像是被戳中了心?事,急促地回答,“没有。”
舒白?看着他?欲盖弥彰的样子,很想再给他?一巴掌,手指微微蜷缩,还是忍住了。
“看来你还真是这么打算的,”她冷冷看他?一眼,“回头再收拾陛下。”
她已经在虞策之身上耽搁了太多时间,今日是娘亲的忌日,和虞策之胡闹半晌已经惊扰了亡灵的安息。
只是经此一事,舒白?更?加坚定了从虞策之手中夺权的想法——相比虞策之手中所?握有的实权来说,她还是太弱了。
舒白?压下心?中的怒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雪花,拾起落在地上的包袱,再次回到衣冠冢前。
虞策之摸不准舒白?的态度,犹疑片刻,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舒白?珍而重?之地点燃石头堆砌的火堆,把准备好的纸钱放了进去。
察觉到虞策之的接近,她没有再阻拦。
虞策之垂眼,试探性地伸手,用金银丝线织就地袖口轻轻擦拭上面的刻字。
“那?是我娘亲的名字。”舒白?道。
墓碑上刻的是她娘亲的名字,刻的是程辞然三个字,而不是谁谁谁之妻,谁谁之母。
她的娘亲半生生不由己,死后总要得到应有的自由。
虞策之郑重?地拭去上面的灰尘。
积攒一年?之久的尘土混杂着雨雪,变得泥泞濡湿,顷刻染脏了他?的衣袍。
“若是你愿意,我会?让人来守墓。”他?低声说。
舒白?将最后的纸钱仍进火堆,站起身道:“不用了,我娘亲不喜欢人打扰。”
虞策之睫毛轻颤了一下。
见舒白?转身沿着来时的脚步走,他?连忙跟上去,轻轻拉住她的手,“对不起,我打扰了你的母亲。”
舒白?看他?一眼,“是我让你从树桩后面出来的,偶尔让娘亲见见陛下这样的妙人也?算一件稀奇事。”
虞策之耳尖霎时红了,悄悄攥紧她冰凉的手,“夫人是在夸我吗。”
“陛下觉得是就是。”舒白?说。
两人牵着手,踏雪而行,很快就到了停驻的马车边。
游左在枣红色的马匹旁来回踱步,身边站着抱剑而立的宋祁。
游左远远看见舒白?,神色一喜,随即冲宋祁撇了撇嘴,暗暗像舒白?表示不满。
舒白?走过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临上车时,舒白?的脚步顿住,忽地问:“行刺的宫女,你是怎么处置的。”
“暗部的人去查了,她的父亲的确是舒家的门客,她没有别的亲人,已经基本断定她对夫人说的话是真的。”
“她的尸身呢?”舒白?又问。
“还在暗部,过两日会?拉去乱葬岗。”
舒白?侧头看了看掩映在草木风雪间衣冠冢,轻声道:“替我帮她厚葬吧。”
虞策之望向她,忍不住问:“为什么,她差点杀了你。”
舒白?平静地说:“舒家,是我让安锦去告发的。”
“什么?”虞策之眨了下眼睛,“你很恨舒家吗。”
“就算没有我,舒家也?不会?成功,我只是推快了这个进程。”舒白?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虞策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安抚,“这不是夫人的错,夫人不用因此愧疚。”
“愧疚?”舒白?忍不住嗤笑出声,望着衣冠冢的方向,语气难得温柔,“我只是不想让那?宫女去了地府,因为舒家迁怒我娘亲,我娘亲那?么柔弱的人,怎么受得了欺负。”
“我会?让人安葬那?个宫女。”虞策之低声说,“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舒白?抬眼,看了看他?已经消肿的脸颊,严寒酷雪,连红肿都消退得快一些。
她伸手拂去鬓边的雪,轻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我可不信你满嘴鬼话,今日的事情我没有忘,回去我会?慢慢跟你算这笔账。”
第080章第80章
回程的路并不顺利,积攒了多日的雪化为浓厚的晦暗云团笼罩在整个京城,细细密密的小雪忽然?铺天盖地,转为鹅毛大雪。
舒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苍白,在马车里,无论虞策之怎么用温暖她,都没?办法让她的体温回升。
虞策之咬牙,有些乱了分寸。
他身体素质一向不错,就算在寒冬中肌肤也温暖得像一汪暖水,在他所接触的一众人里面,只有仇人冰冷的尸身才?会有和舒白如出一辙的温度。
他将舒白整个人拥在怀里,巨大的恐慌攫取他的内心?,揽着她肩膀的手掌上?骨节泛起?青白。
“夫人,我们很快就回宫了。”
舒白挣开眼睛,缓慢地看他一眼,“雪天难行,快半个时辰过去也没?进?入京城,‘很快’二字从何而来。”
虞策之掩饰住脸上?的担忧,用脑袋去蹭她的脸颊,固执地重复,“很快了。”
舒白看他半晌,视线落在车窗上?,想?要伸手掀开遮光的帘子。
虞策之攥住她的手腕,轻声说:“掀开车帘就太冷了。”
其实虞策之有些过于忧虑了。
舒白觉得自己的身体状态还不错,即便今年忧思伤神险些丧命,但在宫里享受了近一个月的‘天下之养’,身体恢复了许多,甚至比往年还要利索一点。
只不过今年大寒大冷,风雪不止,才?让她的寒症看上?去格外严重。
舒白靠在虞策之温热的身躯上?,正打算继续掀车帘的动作,外面忽然?传来马蹄踏雪窸窣声,伴随着呵斥吵嚷的纷乱声响。
虞策之拧眉,有些不悦地冲车外道:“怎么回事?”
宋祁立即隔着车窗回禀,“是兵马司在追捕逃犯,那逃犯有些身手,暗卫已经?去抓捕了。”
虞策之面露不耐,正要发?话,舒白忽地掀开车帘,向着远处混乱的人群看过去。
那逃犯被持着兵器的衙役围在中间,发?丝遮挡面容,看不清他的脸。
“太冷了,那只是个罪人,不值得你停留驻足。”虞策之说,想?要舒白放下车帘。
舒白眺望人群,打斗一触即发?。
隔着漫天风雪和因打斗而激起?的雾霭,舒白在一瞬间和那个逃犯遥遥对视。
逃犯倏地用手推开逼近他的长?剑,鲜血落在地上?,像是水墨画中点缀的红梅。
他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疯了一样奔跑过来。
宋祁冷下脸,长?剑出鞘,眼看就要一剑了解那逃犯。
舒白倏地道:“游左!”
游左顿时领会舒白的意思,仗着离宋祁最近,抽出腰间佩剑挡下宋祁的杀招,保下了逃犯的性?命。
暗卫压住逃犯的双臂,喝道:“逆贼,不许动。”
兵马司匆匆来迟,为首的指挥使不认识隐于暗处的宋祁,却认出了马车出自宫中。
而在大部分官员眼中,现在的宫里只有皇帝一位主子。
指挥使不作他想?,只以为是遇上?了微服出宫的皇帝,顿时慌了,带着一众属下纷纷跪在雪地里。
“臣奉命追查犯人,不慎冒犯陛下的马车,陛下恕罪。”
此时车窗上?的厚帘已经?放下,马车里静悄悄的。
虞策之不知道舒白为什么要救那逃犯,心?情郁郁,正打算让暗部把逃犯交给兵马司,手腕忽地被舒白攥住。
虞策之对上?舒白明澈的双眼,迟疑片刻,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让兵马司走?,把人留下。”舒白说。
虞策之近乎入鬓的长?眉顿时蹙在一起?,他没?有看清那人是谁,却下意识觉得不能?让舒白轻易得逞,心?中无端有种预感,如果?留下逃犯,会有什么事情脱离他的掌控。
“这太危险了,不如我们先赶回宫里,等夫人把身体养好了……”
余下的话倏地被掐在声带里无法说出来。
虞策之面露些许痛苦,颤抖着去触碰舒白掐着他喉咙的手腕,眼角渗出难耐的泪花。
“阿拾,你现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是不是觉得趁着我身体不好混淆我的视线,你就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也能?留在我身边,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这么多次,你为什么总是学不了乖。”
舒白眼神冷淡,扣着他喉结的手不断用力,甚至动了掐死他也无所谓的心?思,“说到?底,陛下还是舍不得手上?的分毫权力,想?要用权力逼我妥协,是吗。”
虞策之从眼眶中涌出的泪水越来越多,不知道是疼得还是委屈。
他想?要回答舒白的话,想?要解释,想?要辩驳,但舒白根本不给他机会。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甚至连舒白的面容都开始看不真切,窒息的恐慌感笼罩他,他说不出话来,看不清事物,但所思所想?都是舒白,唯一柔软的感知是她的指腹按着他脆弱的喉结。
虞策之没?有剧烈的反抗,逐渐因为窒息脱离,拥着她的手缓缓垂落。
外面的指挥使不明所以,他维持着单膝跪在雪地里的动作,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眼马车,以为马车里的人没?听见,又高声道:“臣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向陛下请安,不知陛下再次,冲撞陛下的马车,望陛下恕臣万死之罪。”
仍旧无人回应。
宋祁微微蹙眉,站在车壁旁,轻轻叩出声响。
车厢内鸦雀无声。
虞策之无力地靠着车厢,规整地衣衫散落,头冠也歪了。
虞策之无心?理会外面众人,也没?有呼救的心?思,他哀哀地望着舒白,希望能?得到?她的垂怜。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就在虞策之以为舒白真的会狠心?杀了自己的时候,脖子上?的手忽然?松开。
虞策之顿时软倒,虚弱地趴伏着,额头上?挂着细密地冷汗。
舒白揪着他的衣领使他直起?身,淡声道:“你说,外面的人会不会知道陛下现在的样子。”
虞策之喉头一紧,有些僵硬地想?要后退,舒白制止他远离自己的动作,声音冷了些,“回话。”
“我没?有想?逼你,我错了,我太怕你离开了。”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只有凑近才?能?听见他说什么。
“类似的话我已经?听你说了很多次。”舒白平静道。
有一滴泪从虞策之眼角滑落,他不自觉咬紧唇,等身体恢复些许力气,顿时双手勾住她的脖颈,不由?分说将脑袋贴向她。
“你做什么我都应允,别生我的气,我只是担心?答应得太快,你就对我失去兴趣了。”他闷闷地说。
舒白勾起?他的下颌,望向他湿润得不行的眼睛,不由?哼笑一声,“学聪明了?这么快就想?出新理由?了。”
“不是理由?。”虞策之低声反驳。
舒白懒得理会他言语的真假,淡声提醒,“车外的人在等你,你猜如果?马车里久久无人应答,宋祁会不会担心?之下闯进?来查看你的安危,从而看见皇帝陛下衣衫不整眼含泪水的模样。”
虞策之浑身紧绷起?来,他喉结微动,手指颤巍巍按了下,确认自己能?发?出正常的声音后,“都平身吧。”
车外顿时响起?接二连三兵甲碰撞的清脆响动。
指挥使道:“臣奉旨追拿逃犯,不知是否请暗部将逃犯交予我等处置。”
舒白揉了揉手指,扭过头淡淡看向他。
虞策之抿唇,冷淡地问?:“逃犯是何人。”
方才?舒白坐在窗前,看清了逃犯的面貌和身手,他却不知道那人是谁,心?中愤愤不平极了,想?知道那作乱的贼人究竟是谁,能?让舒白这么在意。
指挥使很快回答:“是流放边境后私自逃回京城的霍铎。”
虞策之长?眉一蹙,听到?是霍铎,表情有些不好看。
他对霍耀风和舒白曾为夫妻一事在意极了,甚至说他因此忌惮霍耀风也不为过,如今听舒白是为了霍铎和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心?中似乎有醋意在翻腾。
只是舒白心?情好的时候他尚且可以违抗她的意愿,如今他已经?招致她的不喜,哪里敢露出多余的情绪。
他面无表情道:“这人朕要亲自审,这事你们不用管了,都下去吧。”
“是。”
指挥使很快率众人远离皇帝的车驾。
舒白隔着车厢,让游左确认霍铎的状态。
霍铎从小习武,体质一向不错,但他先是从京城流放边境,在苦寒之地做了一阵粗活,挨打挨饿,又从边境逃回来,不知道躲在京城哪个角落里,在数日绵延不绝大雪下流亡,早已经?是虚弱至极,可谓强弩之末。
方才?遥遥一望,舒白就觉得他瘦弱得厉害。
游左很快回禀,“他晕过去了,应该是饿的,身上?有些外伤,不过不严重,外面雪太大了,他昏迷不醒怕是会冻死在路上?。”
舒白蹙眉,她还在霍家的时候,霍铎虽然?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但若遇霍母为难,他总会有意无意出面解围,她承情在先,实在不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大雪里。
何况,霍铎当初既然?愿意为霍如山担下罪责,如今冒着赴死的匆忙赶回京城,她总觉得有些猫腻在里面。
舒白道:“把他放在车板上?,和车夫一起?,等入城之后找个马车给他。”
顿了下,舒白补充,“若是他状态不对便把他拉进?来,别冻死了。”
听到?舒白要让霍耀风的弟弟同?享马车,虞策之神色微变,险些在马车里跳起?来,脸上?阴云密布,活像是炸了毛的狸奴。
“不……”
一个字音刚刚出口?,舒白便冷冽着眉眼看过来,毫无温度。
所有反对的话都被尽数咽下,转而化作委屈和不甘。
虞策之坐在角落里,双手环过双腿,脑袋搭在膝盖上?,闷闷地撇开视线。
眼尾红肿,带着些许阴狠,却掩饰不住险些又滑下泪来的事实。
他既像是眼睁睁看着妻子移情别恋的窝囊夫君,也像被拴着铁链想?要摇尾乞怜,又知道主人不喜欢自己,所以不敢作声的大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