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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惜时一点头,又送了颗核桃仁入口,“这忠心表的不错,什么忧都能分吗?”

解衍一边干活一边顺着她往下说,“能分,公事私事属下皆可。”

“哦?”白惜时:“重点说说私事。”

解衍将箱笼最上头一层铺满,再合上箱盖,直起身后停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往回走,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俯身双手撑在白惜时两侧,对准白惜时的唇亲了一下。

“就像这种。”

说完,男子摸了摸她的头发,又继续去收整剩下的随行物品。

……

怎么像哄小孩似的?

有些敷衍。

下意识抿了抿唇,白惜时又砸开一个核桃,一边吃一边去观察解衍,没有任何不对,但她还是感觉解衍有心事。

即便言行举止均无懈可击,但二人相处久了,白惜时知道解衍善于伪装,毕竟谁能想到这般清隽温润的男子,本质上是有些阴郁的。

他一直在等解衍对她开口,但很显然,解衍没有要说的打算。

这么多日他也不觉憋得慌!

眼见男子又将另一个箱笼打开着手开始收整,白惜时拍了拍身上的核桃碎屑,瞅准时机走过去,一伸手将打开的箱笼重新合上,继而,坐了上去。

解衍看向她,“掌印?”

白惜时:“你有心事。”

解衍不语,正待摇头,白惜时又问:“心事可是因为咱家?”

解衍:“……不是。”

“真话?”

“真话。”

如此反倒开始叫白惜时好奇,其实原先她有了些猜测,猜测解衍的心事是因自己那日对滕烈“生死之交”的评价。

解衍没被父母、解家之人坚定的选择过,亲生父母将他过继,继母在夫君病故后亦抛下了他与妹妹,那个时候亲生父母又已和离,各自重新嫁娶,解衍与谢柔云进退两难。

妹妹可以哭,可以害怕,但是他不能露怯,他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让自己和妹妹在解府有立足之地。然后他做到了,成了解家后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但一切在解家轰然倒台之后又被打回原形。

流放路上,解家还是拿他当外人。

如此经历造就了解衍在亲密关系建立上的困难,他看似好相处,却实则难以与人建立亲密关系,但一旦建立了,也比旁人偏执,虽然他很少会表露出来。

白惜时自以为将解衍剖析的十分透彻,也足够了解他,但解衍眼下却告诉他“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白惜时问男子。

解衍缄默依旧,显然不欲告知对方。

白惜时等了一会,起身,“罢了,不想说便不说。”

既然这个心结与她无关,她亦不欲强人所难。

但就在二人擦身而过之际,男子还是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然后就这样在男子晦涩的目光下,白惜时得知了解衍近来的困扰。

起初确实有一部分原因出自滕烈,但不至于叫解衍到有心事回避白惜时的地步。

症结是在解衍自己。

自白惜时那日与他开启那些类似巧取豪夺的桥段后,逐渐的,解衍竟生出一股执念,他开始起了真的要将白惜时强行控制在身边的执念,也开始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

禁锢住她,不允许她看别人想别人,眼里只有自己。

他直觉这种倾向不对,也危险,亦知道此种执念不能再加深,所以再面对白惜时开这样的玩笑,会开始回避。

白惜时听完,眨了眨眼,“就因为这?”

“是。”解衍惯不会拒绝白惜时,但这次还是开了口,“所以掌印日后还是不要再……”

继续那样的桥段。

理智告诉他当克制尊重,所以每次白惜时说停,他便会停,但内心深处有一种原始的本能在驱使着他,做一些白惜时可能会觉得不太尊重她的事。

白惜时:“所以你梦里,我是什么状态?”

解衍本不欲回答,但在白惜时的催促下,答了一句,“……宁死不屈。”

“……”

长时间的一段沉默,白惜时与解衍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惜时是在反思自己,说到底是她给了解衍一些刺激和误导。

她又不是贞节烈女,面对解衍,当然也不是真的宁死不屈。

白惜时:“你每次梦醒后,是什么感受?”

闻言,解衍又看了白惜时一眼,“……忏悔。”

白惜时抿唇,做一副严肃状,努力不要让对方看出来自己有些想笑。

两个人的亲密关系止步于亲吻,一个月来没有更进一步,究其原因确实是白惜时觉得还不是时候。

但她为什么去和解衍开那样多的玩笑?不是闲的,无外乎她也是喜欢面前这个人的,喜欢就会想要靠近,白惜时同样不能免俗。

不过辽东大营人多眼杂,随时都有可能像郭明那日般通传一声就要进来,她身份特殊,不想在这种时候冒风险。

所以撩拨归撩拨,常以“宁死不屈”收尾。

说到底,大概是她类似若即若离的态度叫解衍并不知晓,其实他已经是她坚定的选择。

但白惜时又确实不准备就这么告诉他,至少不是现在,她这个人还是有些在乎仪式感的,总得等到一个氛围还不错的时候。

不过不告诉他,亦不等同于让解衍“忏悔”,再说这有什么好忏悔?如果他忏悔,那她是不是也应当忏悔?

解衍与白惜时说完,此刻已重新去归置行装,等拿着一叠衣物过来准备放进箱笼,发现白惜时又坐了回去。

人压在上头,箱盖打不开。

解衍看了她一会,见白惜时没有要起身的迹象,她坐于左侧,男子试着从右侧抬起箱盖,将衣物塞进去。

但刚抬起一个边,白惜时便支着身体伸过手来,很快,又将抬起的缝隙按了回去。

她坐在箱笼之上,就这么好整以暇地望着解衍。

“掌印。”男子的声音有些低,概因白惜时眼下这般姿势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诱惑。

“咱家困了,想要睡个午觉。”就像没听出他的变化,说着白惜时从箱笼上起身,走出几步,又回头对解衍道了一句,“进来替咱家更衣罢。”

说是更衣,但解衍只帮她褪下了外袍,剩下的便看着白惜时动作,没再贸然帮忙,不过到了后来,男子垂下眼,连看都没有再看了。

身上仍是那件常穿的白色寝衣,只不过卸下了束缚,白惜时走到解衍面前,停住,“为什么不敢看我?”

解衍抬眸,白色的寝衣不是很厚,有点透光。

喉头一滚,解衍又移开了视线。

见状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白惜时没再说什么,转身躺进了床榻之内。

“被子有些冷。”片刻后,她评价了一句。

解衍:“……可要去为掌印加些炭火?”

“你若是觉得眼下要做的应当是加炭火,那便去加。”

白惜时没有反对他的提议,翻了个身,以背对着解衍,合上了眼。

一室安然,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白惜时确实生出了些困意,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悉索之声,继而,被子被掀开一角,床榻微微陷下去半边,多了一个人躺进被中。

很快,白惜时被人从后环住,一片炙热结实的胸膛贴向她的背。

白惜时侧过头,打量了他一眼,“怎么没穿上衣?”

解衍:“我以为掌印会喜欢。”

白惜时“哦?”了一声,“你难道不知咱家不喜人妄自揣度我的心意?”

“那掌印便直接告诉我不喜。”

男性的气息密不透风的包裹了过来,他抵上她的唇,鼻尖相触,“说。掌印只要说出口,属下便退开。”

稍稍推了他一下,白惜时翻了个身,改为面朝向解衍。

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反倒是一只手就这么抚上了男子的肌理,缓缓游移,手感不错。

解衍垂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深邃的眸子不再见往日清透,墨色渐浓。

然而就在男子想要再一次欺身吻过来之际,白惜时却伸出一根指,率先抵上他的唇,“这是在辽东,不可太过。”

解衍闻言,平复了片刻,继而修长的手指没入她的发,点了点头。

但白惜时得此允诺,手指仍没有撤去,解衍望进她漂亮又摄人的一双明眸。

白惜时靠近,“允许你先亲其他地方。”

话音刚落,掌心心下的肌肉瞬间紧绷,解衍声线亦带着哑,“掌印指的……是什么地方?”

轻挑了下眉,又蜻蜓点水般吻了吻男子的唇角,白惜时眼尾微微上勾,“自己想。”

第97章第97章

大军启程回京。

回程的路上,白惜时依旧选择乘车,不过心情比来时松懈下来许多,亦有功夫欣赏沿途风景,偶尔马车坐累了,她也会下去跑一会马,回京势必又要忙碌起来,眼下是难得的清静。

滕烈因重伤初愈,如今大部分时间亦于马车之中休养,解衍与郭明骑马并行于大军前列。

郭明:“解大人,你说我方才对改良辽东屯田的提议若是禀于殿前,可会被天子采纳?”

解衍目光直直的望着前方,闻言“嗯”了一声。

“果真?”郭明看起来很高兴,“若是解大人也觉得行,那等到了京城后我便写封折子,不过文墨不是我的强项,到时候可能请解大人帮我润色润色?”

郭明等了半天,不见解衍回应,不由探过身子,“解大人?”

解衍似乎到了这时候才回过神,从记忆中抽离,侧首问了一句,“什么?”

郭明:“辽东屯田的事,折子递上去前还想请解大人指点一二。”

解衍恢复了正色,显然记得郭明先前便与他提及之事,客气道:“郭将军过谦了,将军的提议因地制宜,我亦认为可行。”

“那这便是答应?”

解衍笑了起来,“若是将军信任。”

“自然自然。”

郭明对这位传说中的探花郎印象颇佳,能文能武,长得好,关键品性也很不错,他乐得回程途中有个人作伴,概因滕烈、白惜时都在马车中居多,有了解衍,郭明这一路上也终于多了个可以说话解闷之人。

郭明说完正事,便开始闲聊,“解大人,我怎么觉着你近来总心不在焉?”

解衍:“有么?”

“当然有,你刚才不就是明显岔神了。”郭明凑近,“在想什么?”

经他这么一问,方才忆起的画面又在脑海中重演,解衍不自觉带了些腼腆,“没什么。”

郭明神经粗,没看出男子此刻连耳廓都微微泛着红,又问了两句后便被解衍成功转移至另一个话题。

白惜时倚在马车之中看书,看了一会觉得眼睛发酸,掀开车帘去看外头的风景,这时候便遥遥望见马背上的解衍与郭明。

自然,白惜时也记起了在辽东军营最后那日之事。

两个人其实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发生什么,但并不妨碍依旧脸红心跳、涟漪频生,解衍依旧是亲吻,只不过他似乎更喜欢另外一双地方。

接吻的时候男子会闭眼,其他的时候便不会,还时常一边欣赏白惜时,一边落下一个吻,再夸她漂亮。

即便是这种时候,白惜时也是会找茬的,问他,“有多漂亮?”

解衍:“最漂亮。”

雪腻酥香,尽态极妍。

白惜时:“最?你知不知道‘最’需要三个以上作比较?你还见过其他人?”

解衍反应还算快,“没有比较也知道惜时最漂亮。”

白惜时本还要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你叫我什么?”

“惜时。”

唇角一勾,白惜时冲他摇了摇头。

双臂撑于白惜时两侧,解衍俯身望着此刻发丝有些凌乱的女子,眉眼间带了些锋芒,“不可以叫吗?魏廷川可以,我不可以这样叫?”

闻言,扬眉,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哦,不装了?我还以为多大度呢,原来这么耿耿于怀。”

“所以可以叫吗?”解衍撑着的手臂放了下来,望进白惜时的眼里。

白惜时:“你好重。”

不过她其实也更喜欢这样密实的肌肤相贴,因而在男子听到这句话想要支起身的时候,她抬手,环住了对方的脊背。

“回答我。”解衍抵着她的额头,目光晦暗,声线沉沉。

隐藏的独占欲在这一刻暴露的彻底。

白惜时却故意不答,“那我叫你什么?”

“淮州。字淮州。”男子低声道。

……

回忆到此处,收手放下车帘,白惜时在车中坐了许久,此刻亦有些腻了,遂起身下去活动活动筋骨。

只是没想到她走下马车没多久,滕烈也掀开了车帘。

男子较之前清减了一些,不过威势不减。

白惜时:“巧了,指挥使也出来透气?”

滕烈看向她,“是。”

“多出来走一走也好,有助于你恢复。”

滕烈低眸,“听闻掌印的腿也被暗器所伤?”

“哦,我那个是小伤,同你的不能比。眼下早已愈合,你瞧,没有任何妨碍。”

男子眼见确实如此,才一颔首,“那便好。”

行于大军前列的两人,变成了四个人。

郭明一看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开始跃跃欲试,“不若我们来比试一场,以半个时辰为限,看谁路上打到的猎物多,就当晚上给兄弟们加餐了。”

此言一出,解衍与滕烈均未作答,看向第四个人。

白惜时:“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郭明想了想,“输了便罚他下河给咱们摸鱼吃,如何?”

白惜时尚未作答,另外两道声线几乎同时传来,“不行!”

说完解衍与滕烈互看了一眼,一息不到,又各自移开。

一个冷淡,一个冰寒。

白惜时:“……”

郭明一脸费解,他这个惩罚算是温和,需知这个天气许多军士想要洗澡也都是直接跳进河里,这跟洗个凉水澡有什么区别?

滕烈、解衍为何如此强烈拒绝?

白惜时:“我是內宦身份不便,指挥使亦受伤初愈,郭将军换一个罢。”

如此一解释郭明才发现是自己未考虑周全,连忙改口,“那……输的那个为赢的那个做一件事,什么事由赢家说了算?”

白惜时:“可。”

郭明:“掌印,您想与谁比试?”

这个问题一抛出,三道视线又同时落在了白惜时的身上。

目光掠过三人,白惜时:“就你吧,郭将军。”

解衍必定会让着她,比试起来没意思,而滕烈又还在休养之中,不适合过度跑马,如此比较下来,确实与郭明比试才最为刺激。

郭明闻言,欣然应下,继而在一声“开始”的呼喊之下,二人持缰策马,一前一后奔了出去。

那负责计时的小将待二人跑远,兴致勃勃回过头来,“主将、解大人,您二位是否也要比试一场?”

结果,两个人宛如同时失聪,一个目不斜视观探前方路途,一个不紧不慢整理马鞍缰绳。

小将,“……”

他是说了什么特别愚蠢的话吗?

白惜时与郭明最后的比试结果,还是郭明略胜一筹。郭明自小行军,在野外的生活经验充足,因而在打野味上自然也比白惜时有经验许多。

白惜时就是图个乐子,顺带想要畅快的跑一会马,回来之后便也愿赌服输,“说罢,郭将军想要咱家做什么?”

郭明的目的在比试,其实也不在什么赌注彩头,遂直言道:“属下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知掌印不迟。”

白惜时一点头,“别怕我不认账,想好了随时告诉咱家。”

这一夜行军路上的晚饭比往日丰富了许多,野味亦很得将士们的喜欢,连白惜时都多吃了一碗饭。不过回到马车后她便觉得不大舒服,跑马的时候起了一身的热汗,此刻便觉得黏腻。

但没黏腻多久,解衍便端着一盆用于擦身的热水,长腿一迈,跨入了车厢之内。

他果然知道她最需要什么。

白惜时脱下外衫,又给解衍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替她望风。

解衍本已转身,但当余光瞥见女子衣襟微敞的那一刻,以及锁骨下方蔓延的红痕,呼吸骤然一顿,耳根亦红了个彻底。

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白惜时眼波一挑,“怎么,在欣赏你的杰作?”

男子闻言,好半天没再说话,最后在下车前,对白惜时道了一句,“……下次我会注意。”

下次?

望着重新闭上的车帘,白惜时无声一扬唇,那可得看她心情。

待解衍再上车时,白惜时已经擦拭完毕,衣衫亦穿戴齐整,此刻正卷起裘裤涂抹润肤香膏。这是得知解衍此次前往辽东,孟姑姑让他一起捎过来的。

整个人清爽了,心情也越发愉悦,北方干燥,白惜时偶尔会觉得腿有些痒,因而有条件的情况下亦想保持双腿的润滑。

双手抹上香膏,将腿架于矮几之上,继而自下而上,用掌心按压抚匀、细细涂抹……如此往复。

黑发美人,长睫低垂,纤长的手指于光洁的小腿上游移。

她涂抹了多久,解衍便看了多久。

直到盖好香膏的盖子,白惜时一抬眼,才发现解衍正凝眸望向自己。

白惜时收回腿,“你也想来点?”

解衍看着他,摇头,“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

解衍起先什么都没说,后来在白惜时的逼问下,才答了一句,“想,回暖阁。”

“哦?”此刻已领悟了他的意思,白惜时却仍要明知故问:“回暖阁做什么?”

男子眸底深深,缄默不语,这次不管白惜时再如何威逼利诱,他都不说话了。

本以为回程的路途都会一直维持这样轻松的氛围到达京城,直到半个月后,千闵派人快马加鞭给白惜时递来了一个消息——俞贵妃薨逝。

得此消息,白惜时神色骤然一凝,继而舍弃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往京城回奔而去。

第98章第98章

皇城之内,分明是春暖花开之时,却被一片悲穆萧索之意笼罩,甬道上宫人静默步行,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不敢露出半分笑模样。

前两日便有两个小太监笑了一下,恰巧被天子瞧见,然后,便再没有人于见过那两个奴才。

俞贵妃的孩子没保住,对她的身心都是一次极为沉重的打击,太医宣告她往后再也没有怀上一个孩子的可能,但没过多久,贵妃反而被擢升为皇贵妃,位同副后,那个时候皇帝便应当是害怕会出现今日这般的结局。

但皇贵妃还是走了。

皇后健在,天子却要以皇后之礼下葬贵妃,朝野哗然,不少朝臣反对,继而第二日,那些个反对的官员也被免了职。

在俞贵妃之事上,天子不会再做任何的让步。

一路奔波,白惜时接二连三收到千闵从京中传回的密报,心情也越发焦急,继而回到司礼监直接换了身官服,便匆匆往天子殿内行去。

皇帝的贴身小太监站在门口,这个时候看到白惜时,犹如看到救星,急急上前几步道了一句,“掌印,您总算回来了。”

白惜时看了眼紧闭的殿门,“为何不在里头伺候?”

小太监苦着脸摇头,“圣上不让。”

“知道了。”

伸手推开殿门,殿内门窗紧闭,阴暗的厉害,突然照进的光亮让龙椅上的天子不适闭眼,正待发作,瞧见进来之人,训斥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他又重新合上了眼。

白惜时关上门,一步步轻声走至明堂中央,望着处于阴影之中的人,不过半年,皇帝憔悴颓然了那么多。

甚至不再像一个正值壮年的天子。

白惜时:“奴才……”

皇帝伸手,打断了她,双眼却依旧没有睁开。

似是真的只想一个人独处,他连一点声音,一点光线都觉得吵。

白惜时不再言语,躬身退至一旁,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立于侧首。

一站就是两个时辰,直从天明站到天黑,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散尽,大殿内陷入无尽的暗,此时此刻上首的帝王才睁开眼,滞愣片刻,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朕需得去翊坤宫了。”

言罢他缓缓起身,兀自朝殿外而去,路过白惜时亦恍若未见,俞贵妃走了,天子的精气神仿佛也被一夜之间抽走了。

他不像是那个意义风发的年轻帝王,而又像是回到了废院,那个处处碰壁,偶尔也会担惊受怕的青年,不过那个时候有一个人会陪伴在旁一遍一遍的开导劝慰,现在那个人,离开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眼下有无数人排着队想要开导劝慰这位九五之尊,甚至试图取俞贵妃而代之,但天子已经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可能直到这个他也才意识到,从始至终,他的心扉只向一个人敞开过。

亦母亦姊亦妻,成长的路上,俞贵妃在他的人生中承担过太多的角色,即便知道她作过恶,她害过人,她也是他最好的陪伴之人。

望着皇帝那一张木然无神的脸从自己面前经过,白惜时心下一沉,提步跟了上去,小太监们见状均松了口气,每到夜里,到翊坤宫,也是皇帝最暴躁易怒的时候。

有掌印在,情况是不是可以稍微好转一些?

御驾尚未进翊坤宫,便老远飘来一阵香气,那香气之中还隐隐夹杂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白惜时在东厂摸爬滚打过,自然也分辨的出,那是尸臭。

皇贵妃早已过了下葬的时间,但天子却一拖再拖,始终不愿让其入土为安。

即将进门之际,归来后一直未与白惜时说过只言片语的天子突然回头,神色凝重嘱咐了一句,“她不喜欢你,你便不要进门了,就在外头给她守一夜,让她消消气。”

白惜时低头,缓缓闭了闭眼,“是。”

皇帝比她想象的情况还要糟。

立于翊坤宫之外,白惜时开始回溯千闵报上来的近半年之事,又忆起太后挑起她与贵妃之间的争端,此时亦有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会不会太后的矛头从来指向的都不是俞贵妃,而是——天子?

在这个皇宫之中,既然白惜时能够察觉,太后或许也早已看出,俞贵妃的存在便是皇帝的精神支柱。

定国公谋反失败,武力的既然行不通,还有谁能击垮皇帝?

思及此,白惜时通身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寒,当下便决定回司礼监后要命人好好再查一遍俞贵妃当初有孕之事。

谭永生敬献的汤药究竟来自于何处?

祈王为何成为弃子?一来是他不再听话,二来,是否也会是因为有小皇子出生?

相较于一个成年人,年幼的皇子自然更好控制。

越想越觉得不对,就在白惜时思虑更多可能性的同时,翊坤宫之内突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哭求之声,紧接着“圣上喜怒,圣上喜怒……”一遍遍从里头传来。

没过多久,那道声音又戛然而止,便见两个小太监捂嘴拖出个已经双腿吓到瘫软的宫女。

白惜时见状,蹙眉拦下,“怎么回事?”

小太监一低头,“禀掌印,天子方才见皇贵妃身上多了些‘伤口’,质问可是伺候的人怠慢,一怒之下,便命奴才们将这些惫懒的宫人拖下去处置。”

白惜时听完心下沉痛,所谓“伤口”,应当是尸身已然腐败溃烂。

侧首又看了眼那宫女,白惜时吩咐,“今日已晚,先将她带下去关押几日,剩下的咱家自会与圣上禀明。”

“是。”

……

白惜时于翊坤宫外一站便是一夜。

第二日,照常陪同天子上朝,在回到勤政殿后,天子看着新送来的折子,扭头对白惜时道了一句,“这几日便由你处置,不必再往朕这送了。”

白惜时恭声应是。

无力的一挥手,天子:“下去罢。”

然白惜时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离开,而是深吸口气,上前一步,放轻了声音道:“圣上,按礼制,皇贵妃应当出宫安葬了。”

闻言,漠然的天子在下一刻突然暴怒,反身直指白惜时,“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啊,白惜时!朕要你回来擢你为司礼监掌印,就是要你提醒朕这些的吗?”

“到底是你听朕的,还是朕听你的?!”

此言一出,白惜时立即垂首跪于殿前,她亦听明白,天子应当是后悔当初处置俞昂了,相较于做一位明君,他更在乎俞贵妃的命。

而天子的质问仍在继续。

“白惜时,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不起,你最能拎得清?你不过一个內宦,做好你分内之事便是,朕今日便问一问你,你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了吗?”

皇帝是在怪她,怪她没有替他分忧,而是一味公事公办,在这个时候甚至还要来无情打破他给自己编造的一个谎言——俞贵妃还活着,她还没有死。

可贵妃的尸身已经腐败溃烂,一日日见到贵妃如此,对天子的刺激和打击只会更深。

“奴才有罪,请圣上责罚。”

停了一会,未再等到天子的声音,白惜时抬首,向上望过去,“圣上觉得皇贵妃没走,她便没有走,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于您身边,并非局限于**。”

天子朝白惜时望过来。

“皇贵妃最爱体面,圣上,咱们便叫她的**,体面的去罢。”

白惜时理解天子当下的感受,爷爷张茂林去世的时候,她亦觉得他没有真正的离开,也许下一刻,爷爷便又会起身与她说笑。

其实直到今天,白惜时也并未觉得张茂林便是彻底消失了,她劝慰天子的是她的真实感受。

俞姐姐,应当也是舍不得天子的。

接下来,白惜时放下尊卑,与皇帝说了许多自己的体会。

再后来,天子落了泪,当着白惜时的面,哭得差点晕厥,门窗紧闭的大殿之内,白惜时陪着他,一起痛哭了许久许久……

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一言九鼎的天子也曾哭得像个孩子,撕心裂肺、彷徨无助。

再回到司礼监的时候,白惜时头脑昏沉,双腿亦麻木到快要没有直觉,通知小太监去放了昨夜那个宫女,她简单洗漱过后,时隔两日两夜,躺在了床榻之上。

心情亦受到贵妃薨逝和天子低迷悲痛的影响,白惜时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做了许多关于以往的梦,一会是废院之中四个人如履薄冰,但互相关怀取暖;一会是权势在握,却已物是人非;一会又是魏廷川被发配充军,继而画面一转,世子笑着告诉她,他要定亲了……

儿时的许多人好似终究是留不住,或离开,或个人有个人的前程。

睡梦间,白惜时双眉紧蹙,直到不知多久之后,有一只手出现抚平了她的眉心,继而发酸的双腿也被人一遍一遍耐心地按压着,最后整个人被一圈温暖包围,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皂角香气。

沉重繁杂的心绪在这一刻终于舒缓下来,即便仍未醒,白惜时在睡梦中亦感觉到了安心,她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后半夜,白惜时没有再做梦,甚至第二日,她是被人拍着背轻轻唤醒的。

“需得早起准备上朝了。”睁开眼,一张清隽温和的脸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白惜时注视着男子,许久之后,叹息了一声,“我理解天子的感受。”

这一刻,更加理解。

“什么?”

白惜时声音太小,解衍没有听清。

“没什么。”掀被起身,穿戴好官服纱帽,踏出暖阁的那一刻,白惜时知道,朝堂内廷,还有许多等着她去做之事。

第99章第99章

皇贵妃按皇后的仪制举行了下葬之礼。

天子并没有一蹶不振,在低迷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照常上朝,照常处理政务,至少在旁人眼里看来是这样。

不过,他开始重新信奉神佛,此后未再去过后宫其他妃嫔处留宿,偶尔去怡妃处看一看小皇子,除此之外,夜夜听颂佛法,高僧术士又开始频繁出入宫廷。

大臣们见此情状未再提出什么异议,只要天子还用心于朝政,夜里爱干什么便干什么罢,总比前段时日连朝堂之事都懈怠的强。

众人以为皇贵妃的这一篇终于揭过去了,天子只是需要些时间,会一点一点好起来。

白惜时日日伴驾,却知道并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如今这般,除了责任,还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他,那便是他并非高枕无忧。

在皇贵妃下葬后的几日里,天子浑浑噩噩,白惜时着人去清查了当时给贵妃敬献生子药方的谭永生,不过很可惜,贵妃落胎缠绵病榻之时,谭永生以及那术士便已经被皇帝下令问斩,但白惜时还是从谭的身边人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方术之士确实是旁人推荐给谭永生,而那药方也并非方士自创,而是偶然一次机会从旁处得来,那方士以为自己捡了多大的便宜,第一时间呈送给谭永生,以为会是二人升官发财的捷径,却没想到这其实是旁人早就设计好的陷阱,是一道送给他、谭永生、以及俞贵妃的催命符。

甚至最后的矛头,可能直指当今天子。

而那道恰到好处出现的送子药方,兜兜转转查下来,源自于司礼监秉笔周子良。

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这个孩子留不住,却可以击垮对此抱有太大期望的俞贵妃。

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然而当希望出现又再一次失去,才能真正叫人万念俱灰。

白惜时将探查的情况禀报给天子,彼时天子正于翊坤宫中静坐,听此缘由,冷笑连连,笑到外头候着的太监和宫女都惊惧到面面相觑。

继而当日午夜,睡梦中的周子良直接被曾江、千闵踹门而入,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便押解去了东厂。

司礼监一时间灯火通明,白惜时一身官服立于长阶之上,目送着这位秉笔离开,在对方卸下伪装愤恨望过来之际,微微一颔首。

周子良是个不错的对手,可惜,跟错了人。

皇帝未再等待观望,着手开始了对太后及其党羽的清算。

滕烈归京,锦衣卫这小半年来证据亦已收集的差不多,一夜之间,几位前一日还出现在朝堂之中的大臣,第二日,便莫名不见了踪影。

端静长公主移出了慈宁宫,暂居于怡妃娘娘处。

太后亦被同步软禁在了慈宁宫,突如其来的管制叫她数次大发雷霆,直言皇帝不做天下表率,连孝悌之道都不遵不顾。

皇帝听到后连眼皮都没抬,孝道?

可笑!

在废院之中的时候,他的这位名义上的母后可曾管过他一回生死?

而在登基后,他羽翼渐丰,不再事事听从太后安排,有了自己的主张,这位母后又是如何表面慈爱,背地里阴险谋算?

皇帝振作了起来,致力于剪除太后这些年培养出的势力党羽,白惜时曾向天子提及,既已基本查明,建议一碗毒酒赐去慈宁宫,悄无声息的处理掉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但皇帝没有同意。

天子虽什么都没再说,但彼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白惜时,他不会让太后就这么轻易的解脱,他之痛,他要如数奉还给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太后最在乎的是权势,天子便要让她看着权力是如何一点一点离她而去,众叛亲离。

白惜时无声一叹,没有再劝,人能够从悲痛中重振旗鼓,往往因为一个信念支撑,眼下支撑着皇帝的便当是对太后的憎恶。

她亦不知一旦太后之事真正清算完毕,慈宁宫再无太后,天子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是会被时光抚平伤痛逐渐恢复,还是会……

白惜时闭了闭眼,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不好的结果便不要去提前设想了罢。

从皇帝的大殿内出来后,白惜时回到了司礼监,这里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她,坐于案几前听禀内廷大小事务,处理奏折,周子良下狱,新任的秉笔尚未有人选,她的事务也更加繁忙。

今夜解衍于御前当值,亦没有人能给她帮手,待到其余人等均退了出去,已经接近巳时,看了眼手边还剩下的一堆奏章,白惜时又喝了杯提神醒脑的浓茶,不知今夜还有几个时辰可睡。

然而没等白惜时再拿起笔,这时候汤序突然在外敲门,“掌印,方才御前张公公递来消息,天子往贵妃的陵寝去了。”

这么晚!

白惜时眉头一蹙,“什么时候的事?”

汤序推门走了进来,“刚出了西直门,说是天子特意吩咐没让通知您,您看……”

白惜时知道,皇帝这是又思念贵妃了,连夜前往陵寝之事,已不是近来的第一次。

但凡涉及皇贵妃的事,皇帝都不喜欢带上她,既然皇帝特意嘱咐,白惜时便不好跟去,以免到时候叫张公公难做人。

想了一下,白惜时道:“派人去通知东厂,多添些人手暗中护驾。”

“是。”

汤序离开后,白惜时隐隐有些心神不宁,概因此刻乃多事之秋,夜间出宫实在算不得明智之举。

但她又明白天子之所以会选择此时,一来当是不想耽误朝政,二来每到夜深人静,孤寂感更甚。

批完折子,告诉汤序皇帝回宫记得知会她一声,继而白惜时连衣衫都没有换,就这么合衣躺在暖阁中假寐,透过窗子向外望去,乌云遮月,天空中黑压压的看不到一点星光,暖阁内亦弥漫着一股滞闷之气,应当是快要下雨了。

可能是白日劳累,白惜时就这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是被当空划过的一道闪电惊醒,紧接着急促的叩门声传来,有人在外头大声道:“掌印,东厂来报,天子回宫途中遇刺客偷袭。”

闻言心下一惊,睡意即刻消散殆尽,白惜时第一时间从罗汉床中起身,打开大门,“天子可有受伤?是否查明刺客来历?”

汤序立马道:“万幸天子无碍,听东厂的意思,刺客当是那边的人。”

说着,他望了一眼慈宁宫的方向。

太后?

没想到他们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眼下太后党羽虽大多被革职下狱,但亦有少数漏网之鱼,看来是知晓自己即将被清算,竟打算铤而走险,直接刺杀天子!

白惜时神色凝重,“天子眼下人在何处?可还有其他人受伤?”

解衍今夜当也随驾而行。

“正在归宫途中,其他的奴才尚未来得及细问。”

“东厂传消息的人呢?叫他来见我。”

“是。”

白惜时没再停留,快步跨出暖阁,正待去西直门直接迎驾,这时候汤序与那东厂小太监急急追赶上来,“掌印,有不少御前侍卫重伤殒命。”

脚步一滞、骤然回头,白惜时来不及多想便脱口而出,“都有哪些人?”

那小太监应是曾江带过去的新人,白惜时并不熟识,此刻见掌印有此一问,又经汤序提点,才像是反应过来,立即回禀,“天子遇刺,解大人为天子挡了一刀。”

白惜时:“他现在人在何处?”

“当是……当是……”

那小太监答不出来,概因刺客被控制住之后他便急急被派来传递消息,只知最惊险的一刻是两个刺客拼死一搏,双双持剑一前一后向天子飞扑过去,是当时距离最近的解大人眼疾手快推开天子,继而那两把剑一把被躲过,另一把却从后方没入了解大人的身躯之中。

至于重伤与否,甚至是死是活,他没有来得及确认。

此刻见掌印有此一问他才追悔莫及,早就听闻解大人颇受掌印赏识,他怎么就忘记查探好解大人的伤势再来。

然而那小太监尚未想好说辞,一道降至冰点的声音已然传来,“备马!”

改变主意不再于西直门迎候圣驾,听到解衍为天子挡刀,白惜时的头脑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继而许多事情均凭着本能驱使,根本来不及思考,便已经下意识那么去做。

出了宫门,以最快的速度持缰上马,在午夜的京城之中策马疾驰,直到看到前方那护送御驾的队伍,白惜时才后知后觉手脚冰凉,生出一股后怕之意。

这个时候又有另外一阵马蹄声传来,怔怔回头,是滕烈与锦衣卫。

他们应当也是听闻圣上遇刺,此刻匆匆赶来。

与锦衣卫一同下马,白惜时面上尽量保持平静,两方人马一齐上前向天子问安请罪,直言护驾来迟。

目光在低头的瞬间从人群中扫过,没有解衍!

而她远远瞧见,在与圣驾隔了一段距离的后方,有侍卫正抬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首,一脸悲戚的缓缓向前。

而抬尸的其中一人,白惜时甚至认得,正是常与解衍结伴而行的董飞。

一股从未有过的战栗感从脚底直冲头顶,在天子宣道“平身”的时候,白惜时怔愣片刻,才缓缓直起弯下去的脊背……

解衍眼下,身在何处?

第100章第100章

白惜时退至御驾之后,天子眼下心绪极为不佳,概因那些叛党便藏匿在皇贵妃的陵寝之外,显然是已经摸清楚了天子习性,连日蹲守,有备而来。

皇帝怒于逆党的胆大包天,更愤于他们在皇贵妃死后,竟还用她来当作算计自己的筹码。

连一息安寝都不曾为她保留。

天子脸色阴沉的可怕,风雨欲来,而随行之人见状各个低头敛目,寂静的夜里,唯剩车马和脚步之声。

没有人敢说话,哪怕是一句低声耳语。

白惜时张了张口,却知眼下未必有人应答,其实内心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惧意左右着她,叫她话到嘴边,竟发不出声。

她承认她害怕,害怕有人告诉她,解衍就在后头的那堆尸首之中。

目光不受控制的盯向后头董飞一行,白惜时逐渐坠于队伍末尾,但当真要走过去,又觉足下有千斤之重,她竟迈不动腿。

她设想过解衍很多种离开的方式,外派、娶妻、渐行渐远……她觉得不管过程有多难熬,但最终她一定都能接受,但这一种,她接受不了。

然,当白惜时将目光投向后方之际,另一道视线,也同样注意到她。

大脑处于一种麻痹的状态,平日里雷厉风行之人也生出一股迟缓,白惜时身形凝滞,而就在此时,一个人越过她,率先向董飞一行走了过去。

滕烈。

高大的男子阔步而行,向侍卫言简意赅询问了几句,又伸手,掀开尸首的白布一一确认,继而转身,朝白惜时走了过来。

“没有他。”一身的冷肃之气,却将此刻最重要的答案就这么转告于白惜时。

闻言,白惜时抬眸,怔然望向立于近前的男子。

“轻伤,被天子安排去往东厂,当是一同押解叛党。”

此刻才确认滕烈说的便是解衍,也惊异于他对自己的洞悉,在御前,白惜时早就练就了即便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仍可平稳镇定的功夫,即便方才,她亦没有失态。

但滕烈仍一眼看穿。

压迫在胸腔内的那块无形巨石消散,松懈下来的一瞬间,白惜时身形细微一晃。

与此同时,有人托了一下她的手肘,复又松开。

示意了一眼前方的队伍,男子声线不见任何异常,“掌印,圣上或随时传唤。”

短暂的平复之后亦重归安定,白惜时一点头:“多谢指挥使。”

是发自肺腑的感谢。

一前一后朝天子回程方向行去,但如若白惜时此刻回头,才会发现,或只有处于身后,又借有月色的遮掩,另一个人才会这般目不转睛地看向她。

今夜注定无眠。

回到宫中之后,天子连夜部署叛党的后续抓捕工作,这一夜的京城,锦衣卫和东、西厂悄无声息的包围了好几座府邸,百姓于睡梦中隐约听见哭泣悲鸣之声,烦躁地翻了个身,第二日醒来,好像与往常并无甚区别,只听闻又有多少权贵之家在一夜间覆灭,但天还是那个天,街头巷尾不过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解衍是在第二日清晨才回到宫中,贼人从后方刺来的那一剑确实穿透了他的衣衫,不过当时天色黑,瞧不真切,他的伤势并没有东厂小太监描述的那般严重,那剑是擦着他的腰腹刺过去的,革带当场断裂,鲜血也瞬间染红了衣衫,但其实并未伤及内脏,说到底只能算是比较深的外伤。

因而男子并未太放在心上,处置完伤口后,甚至在皇帝命御前侍卫押解刺客同往东厂之际,请缨随同。

进宫之后回到御前,解衍与曾江同向天子复命,男子踏上勤政殿的玉阶,便见已有一人远远立于殿前,神色比往常要严肃,正盯着稳步前行的二人。

“掌印。”行至近前,二人同时向白惜时行礼,解衍眼中还盛了些笑意。

自男子望过来之后,白惜时便收回了目光,此刻直接看向曾江,“天子正在与李阁老议事,二位大人稍候。”

“……是。”闻言一愣,曾江犹豫了半晌才接话。

掌印今日为何这般客气?

言罢,白惜时已然转身回到内殿之中,徒留两扇描金的红漆大门在二人面前闭合。

拧起一双眉,曾江总觉得不大对劲,过了片刻,侧头询问解衍,“怎么回事?”

解衍:“不知。”

曾江:“解大人觉得,掌印可会是对我不满?”

“不是,曾督主多虑了。”

“那怎么……”这般冷淡疏离,还破天荒喊他们两个“大人”?

闻言,男子又看了那描金大门一眼,应当是……对他不满。

生气了?

一上午的政事忙完,白惜时再回到司礼监的时候便发现内堂之中已经坐了一个人,此刻江小锁正捧着一本带回来的课业虚心求教,男子虽眼底泛着青,面色亦较之往常苍白,此刻仍耐心答疑解惑。

见着白惜时,江小锁收了书本,高兴地唤了一声“掌印”。

白惜时“嗯”了一声,径直越过二人往暖阁内走去,解衍见状,亦起身跟了过去。

隐隐觉得情况不大对,江小锁看着二人背影机灵地退了出去,退出去的同时还不忘将内堂原本敞开的大门关了起来。

总感觉解大人好像触怒了掌印。

好稀奇啊,原来解大人也会惹掌印生气。

白惜时回到暖阁之后,察觉跟进来之人,面色不虞,“咱家要午睡,没什么事便出去罢。”

解衍没动,片刻之后,于身后问了一句,“掌印,我可是做错了何事?”

白惜时侧过头,“没有。解大人怎么可能做错?咱家还没来得及恭喜解大人,御前护驾挡刀,经此一事天子必定更加信任,解大人飞黄腾达、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解衍:……看来是真的错了。

男子走到白惜时近前,但对方却并不理会,解衍低头,望进她的眼睛里,“我的错。”

白惜时抬眼,半响之后问了一句,“解大人觉得自己错哪了?”

……

解衍:“掌印告诉我何处有错,日后我必定引以为戒。”

他根本就不知道!

白惜时眉心紧蹙,其实回到宫中逐渐平息下来后,她亦察觉自己当时有些过度紧张,解衍若是有什么大碍,千闵后续定会派人再报。

既然没报,便代表解衍伤势可控。

但当时她不是那么想的,也没有那般冷静,算是切身实地体会了一把关心则乱。

所以要怪解衍吗?其实也怪不了,他没做错任何事,尽职尽责守卫天子安危,甚至弃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但不论如何劝解自己,此刻仍有一股滞郁之气压抑于白惜时的五脏六腑,为什么他受伤了不知道派人来知会一声?连到现在都没有要提及的迹象。分明已经受伤,又为何还要主动请缨?

他不怕伤口恶化吗?

白惜时意识到这股“滞郁之气”或可归结为两个字——担心,如若换成旁人,换做其他女子,此时或可温言软语,好声好气与解衍沟通,告诉他,她其实也会担心他,日后若是受伤遇险,记得第一时间要告诉自己。

但白惜时不是这样的人,越是到了此刻,尤其是解衍还领悟不出来的时候,她便越发说话带刺,甚至阴阳怪气。

所以索性她就不说话了。

说多了伤人,何况解衍眼下还带着伤。

白惜时兀自走到罗汉床边,坐下,叹了口气,缓缓地叹了口气。

但这一口气也叫解衍的神色跟着严肃了起来,他不知白惜时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问题,遂紧跟一步,“怎么了?”

“说话,白惜时。”

对上男子的视线,半晌之后,白惜时就像在陈述一件稀疏平常的见闻,“昨夜出宫迎驾的时候,我看见董飞他们抬着几具尸体。”

解衍一愣,恍若初醒,“你以为我……”

白惜时牵起嘴角,笑了一下,“是啊。”

解衍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动容,继而向前走了一步,轻声安抚,“没事。”

“嗯。”白惜时移开视线,向窗外望了过去。

“真的没事。”

解衍俯下身,握住她的手耐心解释,“就是一些皮外伤,我也通晓些医术,知道没什么大碍。”

白惜时回过头,“所以你觉得没什么大碍就不用说?”

“说。”男子立即改口,顺势坐在白惜时的身侧,“我的错。”

他原以为不说白惜时才不会忧虑担心。

鉴于解衍认错态度实在良好,一时倒是把白惜时堵得有些无话可说。解衍看着她,又道了一句,“掌印现在是不是也能体会到你去辽东时我的心情?”

白惜时:“你什么心情?”

“在想你可会吃不饱穿不暖,生病受伤,没人照顾,还担心……”

“担心什么?”

“被人骗跑了。”

白惜时匪夷所思,“我是几岁孩子吗?还能被人骗跑?”

解衍却并不说话,只故作认真地点头。

直到这个时候,那充斥于胸腔的滞郁之气似是也终被排解出来,白惜时想笑,却没忘解衍的伤,遂示意了一眼他左侧腰腹,“具体伤在何处?给我看看。”

解衍依言褪下衣衫。

然而当伤口真正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尤其是腰腹间仍然往外渗血的纱布,怒气一瞬间又重回白惜时的头顶。

“你管叫没什么大碍?”

“解衍,你记住,你若是这般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你亦不用再来司礼监。咱家不如另寻一个惜命的新欢。”

白惜时在气头上实在口不择言。

听到此处瞳孔一缩,男子抓着白惜时的手不放,连声线都跟着沉了下来,“掌印想要寻谁?”

“这世上男子多了,想知道你大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