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解衍从中午过来陪她收拾到现在,汗流了不少,倒是连口水都没喝。
闻言看了眼那茶碗,解衍:“算了。”
刚烧开的水,眼下还太烫。
白惜时也发现了那温度不宜入口,“可要叫人给你拿些冰来?”
“不用。”
神色在对方的询问下逐渐温和,说完侧首张望了一眼,解衍直接走回案几前,将白惜时那杯尚未喝完的冷茶拿了过来,继而倒了大半在自己的茶碗中,仰头,随着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滕烈肃然危坐表情未变,但仔细观察,便发现棕墨色的眸子里已然凝结出两片冰花。
将喝干的茶碗重新扣回桌面,仿若没有任何不妥,解衍看了一眼滕烈,才朝白惜时露出浅笑,“掌印,走了。”
第86章第86章
解衍离开后,司礼监内堂之中便只剩下白惜时与滕烈二人,看着那杯剩下的冷茶和空茶碗,白惜时佯作无事发生,淡定拿走。
清了清嗓子,于滕烈对面坐下,白惜时又示意了眼过烫的茶水,“指挥使可要来些冰?”
“不必。”
棕墨色的瞳仁中藏着令人看不透的情绪,得知白惜时担任监军时的喜悦,此刻亦被这盏冷茶浇熄下去大半。
解衍方才的举动,滕烈没有错过白惜时一刹那间表露出来的情绪,诧异有之,无奈有之,就是没有排斥和不悦。
白惜时是默许的,这意味着什么?
滕烈本能的没有再深究下去。
男子很好的收敛起情绪,望过来时,又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公事公办与白惜时讨论后日出征的一应事宜,结束后,起身望了一眼屏风之后。
跟着男子的视线望过去,白惜时解释,“那后头是咱家的暖阁和卧房。”
暖阁。
滕烈不知道当时是以何种心情,问出了这样一句话,“家中正准备给祖母重新修缮一间,掌印若是方便,可否借容一观?”
他想要一试,在汤序口中不曾让外人踏足,但解衍却可以进出之地,如若是他,白惜时会是什么样反应。
白惜时果然犹豫了,眼中流露出迟疑之色,滕烈亦因为她的这一表情,捏着令牌的骨结微微凸起。
不过片刻之后,对方还是一点头道:“可以。”
滕烈亦是白惜时认为可以绝对信任之人,二人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且暖阁之中并无隐私之物。若是为了祖母想参考一下暖阁构造陈设,白惜时认为没有什么不妥。
在白惜时看来只是略一权衡之后的“可以”,但在滕烈听来,却似是足以消融冰雪的一捧热泉,发紧的指节放松下来,男子眉宇随之舒展。
“倒是忘了,定好了启程前还要再去趟兵部,今日怕是来不及。”
又看了眼屏风之后的暖阁,滕烈:“下次罢,眼下寒冬已过大半,替祖母修缮亦需开春,等到从辽东回来不迟。”
无意去打扰涉足白惜时的私人禁地,滕烈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白惜时的一个答案。
眼下答案已经得到,他便不会再叫她为难。
男子走后,白惜时趁着下午的时间将司礼监的一应事宜交待妥善,她不信任周子良,自然要将一些重要事务交给了汤序和一位随堂太监打理,并提醒如遇大事,可通过东厂传书信与她。
汤序等人走后,白惜时又招来江小锁与赵岳,对两位小徒弟嘱咐一番,直言有拿不准的情况不要贸然做决定,可以找元盛、汤序帮忙,并提到若是端静长公主有困难,记得能力范围内及时帮衬。
待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也到了晚膳时间,用完饭后没过一会,解衍亦从御前回到了司礼监。
只不过知晓白惜时要远赴辽东,解衍胸腔中总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因此言语也越发少了起来。
白惜时还在翻看随行物件,查找有无遗漏,想到那几样“重要”的隐私之物,瞥了眼身旁的男子,见他正沉浸在一种名为“忧郁”的情绪中,便没打扰他的沉浸式忧郁,不动声色走进了卧房。
搬了把椅子正欲踩在上头,不想一回头男子已然跟了进来,见白惜时是要去柜子最上方拿东西,遂拦了下来,“掌印不用这般麻烦,我去拿便是。”
解衍身量够高,若是踮脚再一伸手,确实可以够到最上层的物件。
然而白惜时老脸一红,执意要自己爬凳子,“咱家自己来。”
她平日里就藏在最里头,以免旁人容易发现。
看白惜时坚持,解衍没再阻拦,不过果断舍弃了椅凳,似是也舍弃了一直以来的克制,他竟就这样直接将白惜时抱了起来。
抱高了,让她去拿上头的东西。
“……!”
身躯倏然一下腾空,白惜时怔怔回头望向身下之人,这小子今日果然受了不小的刺激,行事也越发强势起来。
不过思及后日就要离开,二人确实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了面,也理解男子当下的感受,其实白惜时又何尝没有所觉?
是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一年多,也是会令她想念之人。
乍然分开,亦不知自己会不会不适应,白惜时遂没再说什么,就着男子的高度将上头的束胸等物拿了下来。
解衍起先神色如常,但等看清白惜时拿在手中的是何物,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通红,浑身亦僵硬起来,连带着视线都跟着一起飘开。
没想到是这种东西。
白惜时拿好之后见解衍还没有放下自己的意思,遂拍了下他的肩,待男子反应过来,环抱的双臂下意识松开,然后……白惜时就这么垂直的落了地。
他倒是也别松的这般迅速,好歹悠着点。
后知后觉自己放开的太过突然,解衍亦转过头来查看白惜时的状况,只是这一查看,便将人抵在了衣柜之上,与男子之间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
“没什么事。”察觉到二人靠得太近,白惜时欲推开他,但是竟没有推动。
解衍检查完没有退开,不知是不是即将分别的情绪作祟,男子就这么顺势双臂撑在白惜时两侧,垂着头,目前缱绻地看向她。
抬眼便撞进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自有款款情愫从里头倾泻而出,白惜时就在要被感染之际,突然视线一偏,问了男子一句,“为何耳朵会这般红?”
解衍没说话,闻言,略带青涩地瞥了白惜时的右手一眼。
那手上拿着的,正是白惜时的束胸等物。
白惜时一见他这模样就笑了,继而一偏头,示意了眼仍他撑在两侧的手,“知道害羞,怎么不知道松手?”
男子声线低醇,“不想松手。”
想要将她禁锢在这里,哪也去不了。
似是看出了他眼中带着些暗黑的想法,白惜时仰起头,漫不经心的斜靠在衣柜之上,“哦,那想要做什么?”
二人这样的姿势,实在太适合亲密接触,而在白惜时问完这句话之后,解衍亦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她答案。只不过预料到男子会倾身覆过来,在解衍即将吻上唇瓣之际,白惜时及时一侧首,那吻便擦着白惜时的唇角,最终落在了她的脸颊之上。
解衍深吸口气,克制住情动,改为用额头抵上白惜时,鼻尖同样对着鼻尖。
如此呼吸交融,反倒更加亲密,温热的气息喷薄在白惜时的鼻唇之间,有些痒的同时,也让她生出一股遗憾,有时候反应太快其实不是什么好事,早知道方才便不躲了。
寂静的卧室之中,偶尔传来一声灯芯炸开之声,二人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样的姿势,闭着眼,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白惜时也是在这一刻更加确信,她是喜欢解衍的,喜欢解衍的靠近,也喜欢他的亲吻。
只不过经她一躲之后,解衍便不亲了,不再越雷池一步,有点笨。
直到站得腿都开始发酸,白惜时伸手推了推解衍,“先让我把东西收拾好。”
“嗯。”
指尖轻抚过她的脸,男子应声退开,继而看着白惜时将手中之物塞进了包袱的最底层。
眼看时间不早,二人各自去沐浴,待到回来之时,白惜时便兀自坐在窗前涂抹孟姑姑送来的润肤膏,见解衍一直在旁看着,遂问了一句,“眼下天气干燥,你可要试一试?”
解衍起身,走了过来,搬了把凳子坐于白惜时身边,却没有接那瓶递过来的香膏,而是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看在自己马上就要启程的份上,白惜时便遂了他的意,把那润肤膏抹匀了在手上,继而给解衍涂去,不过她凃的可没对自己那般温柔,甚至带着些作弄的意味,把解衍的一张俊脸揉得乱七八糟。
明知她是故意也没生气,解衍虽嘴角挂着无奈,但还很配合的笑了。
是的,他笑了,笑得那么好看,玉面郎君,温朗纵容,在本就暧昧的烛火下更加光华流转,笑得白惜时一个没忍住,竟也鬼使神差的凑上前去,在他的颊边缓缓印上一吻。
然而这个动作做完后,两个人都愣住了,解衍瞳孔骤然一缩,转头看向白惜时。
瞧见对方反应这般大,没忘记自己掌印的身份,白惜时看起来尽量理直气壮,“还一个。”
方才你亲我,现在我还一个给你,这很公平,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很快,似有惊喜和星光在男子的眼中蔓延开来,嘴角噙笑,目光亦在白惜时的身上流连,继而丢弃了一直以来的自制与束缚,男子走向白惜时,拥住她,让她紧紧贴向自己。
低头之际,温柔的吻亦同步落下,先是双眸,再是鼻尖,最后落在那一双水润的朱唇,浅浅厮磨,摩挲舔舐,继而撬开她的唇齿,情意在彼此舌尖辗转缠绕……
这是一个缱绻绵长的深吻,结束后二人都有些轻喘,白惜时大脑亦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最后是解衍身上滚烫的温度,以及那存在感极强的朋友将她拉回了神志。
白惜时目光隐晦,低头看了一眼。
解衍却仍拥着她,只兀自闭眼稳了会心神,“没事,不用管。”
“我是没打算管。”
“你还打算让我管?”抵住男子胸膛,白惜时拉开二人之间距离。
她还没答应他,他就想着让她管?
闻言,男子又不得不多平复了一会,继而露出个苦笑,“掌印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些吗?”
好像是有那么点煞风景,白惜时识趣的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然而在各自回房睡觉前,他却听男子突然没头没尾的对她说了一句——“以后得管,掌印。”
第87章第87章
出征当日,尘烟缭绕、旌旗招摇,寒风中主将滕烈褪下飞鱼服,一身战甲端坐高头大马之上,映衬的男子越发冷峻威严。
俯看列队齐整的大军,男子回头望了一眼此刻同样策马上前的白惜时,待后者几欲与其并肩,男子一抬高臂,喝下一碗誓师酒,继而睥睨远方,一挥马鞭,顿时间城门之外铁蹄铮铮如雷鸣,在主将的带领下,大军踏着飞扬的尘土朝着辽东进发。
白惜时起先亦骑马前行,但时间久了,还是选择了马车,越往北走风雪更盛,长时间的行军对整个人的体力都是一种考验,而她也比旁人多了一层隐忧,那便是尽量少生病。
在必要的时刻,多保存一分体力,便少一分暴露的风险。
离京前夕,解衍去药铺给白惜时备上了许多常用草药,用于治疗风寒、胃痛、腹泻等症,并分门别类贴上了标签,便于白惜时辨认。如此寻常小疾不需就医便可直接着人煎药饮下,也算是解决了白惜时的部分后顾之忧。
此刻这堆草药正满满当当装于马车后方的一个木箱,看向这个平平无奇的木箱,白惜时的胸膛仿佛亦被什么填满。
这便是有人牵挂的滋味?
不过……不知为何又忆起了临别前夜的那一吻,白惜时后知后觉,此时才惊觉解衍表现的竟然不像看起来那般青涩,该不会他根本就不是第一次吧?
那自己岂不是被比下去了?
正微微出神、胡思乱想之际,此时马车速度逐渐放缓,继而停了下来,没过一会便有小将来报,说是今夜恐来不及赶到下一个集镇,计划就在山脚下的平原安营扎寨,主将着人询问掌印可有什么意见。
闻言抛却杂念,白惜时掀帘走下马车,此处平缓背风,在野外确实是较为适宜的暂歇之地,她自然没什么异议,遂回复“一切以主将的意见为准。”
奔波了一整日的大军安顿了下来。
此次行军速度很快,将领和兵士面的面庞上也都显露出疲惫,概因辽东兵变牵扯进敌国后越,情势变得更加瞬息万变,兼之先前奔赴辽东的兵部尚书刘易腿疾复发,日日在病榻上指挥作战,实在支撑不了太久,所以白惜时一行需得尽快赶到。
眼下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篝火一束一束亮起,没过一会,饭菜的香味便在山脚下飘散了开来。
白惜时在小将的带领下被引到了最大的一堆篝火旁,此时滕烈和副将郭明、朱文杰等人正借着篝火的亮光,围着一张地图商讨着如何进一步缩短行军时间,并安排部署到达后的初步作战计划。
见到白惜时过来,郭明、朱文杰均起身恭敬道了一声“掌印”,其实本次出征前得知由白惜时监军,除了滕烈,其他人都比较有压力。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而白惜时显然是內宦当中的最高掌权者,他若是难伺候,或是与主将意见相左,都是一件极为难办之事。
不过出乎意料的,主将与监军二人竟然出奇的和谐,比方说现在他走过来,滕烈便自然而然往旁边让出一个身位,将最佳的烤火位置留给了掌印,白惜时便也就这么坐了下来。
二人之间甚至不存在客套。
继而在后续的行军商讨中,白惜时也参与其中,但多以倾听为主,偶尔有疑问的才会开口,总而言之,尊重主将一切决定,也是真真正正在行使监军之责,并未有喧宾夺主之意。
如此便也让郭明等人越发放下心来。
待行军部署商讨完,这个时候兵士亦将做好的饭菜也端了上来,都是些炒米、黄豆、风干牛肉等好携带的干粮,将领与军士们吃得没什么不同。
就是那牛肉太干硬了些,白惜时咬得费劲。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众将领们也稍稍摸清了些白惜时的脾气,他人虽看上去倨傲了些,却也是个讲道理之人,许多玩笑亦开得,遂这个时候郭明便提醒道:“掌印,牛肉放在火上烤一烤,滋味会好上许多。”
“是吗?”
白惜时闻言便欲去找木枝烤肉,不过还未起身,朱文杰便已捡了几根长度适宜的回来,待用水冲洗干净,便一人递过来一根。
正事谈完,众人专心致志烤牛肉,没过一会肉质的香味便传来,白惜时待稍稍冷却凑近尝了一口……
一口吃完,滕烈转过头来问她,“如何?”
白惜时:“不错,好嚼多了。”
此言说完,滕烈便将自己手上的那块也递给了白惜时。
白惜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说了句“不用”,一块已够,想吃她自己动手。
但白惜时没什么反应,不代表其他人没反应,需知他们认识的锦衣卫指挥使向来冷心冷性,不畏强权,但如今在几人看来也不尽然,他不畏强权吗?
应该是畏一点的罢,他至少一路上对掌印都算得上和颜悦色。
虽然他那一张冷脸和颜悦色起来也跟没什么表情差不多,但他没表情啊,他就只对掌印没表情,对着旁人都是又冷又硬。
郭明认识滕烈认识的早,更知道他被家中诓去参加游会,对着无数京中贵女都是那副臭脸,吓得无人敢主动上前跟他搭话,因而眼下这样,怎么能不算是一种和颜悦色?
不过众人意外也就意外一瞬,掌印毕竟位高权重,且此行又需共事,指挥使此举实际算得上明智。
只不过与他们平日里认识的滕烈有些出入罢了。
吃完饭后,又被暖和的篝火一熏烤,不知是不是因已经离家好些时日,男子们便开始说起夫人孩子,继而部分男子的劣根性显现出来,偶尔还会提及一些闺房之事,开一些带颜色的玩笑。
白惜时听得……怎么说呢,不是很适应,倒不是她听不得那些玩笑,而是言语中对女子的轻视、不尊重让她不喜。
不喜欢便没有伪装的必要,白惜时起身,直接离开了。
直到白惜时离开,众人神色一凛,意识到掌印是內宦,说这些不知是不是刺激到了他,相当于往人家心窝子里捅刀子。
滕烈见状亦蹙眉叫停,起身,随白惜时走了出去。
走了没多久便看见男子跟了上来,白惜时停下脚步,滕烈率先开口,“他们说话粗放惯了,掌印不喜,日后我会加以约束。”
闻言倒是一摇头,白惜时:“行军在外枯燥辛苦,开点玩笑咱家可以理解。”
“不过是这话题咱家参与不进去,不如回去睡觉。”
说到这里下意识看了眼来时的方向,白惜时又感慨了句,“思念家人,其实亦是人之常情。”
说完这句话便欲回到马车之中,然而将她最后一刻的表情收入眼中,滕烈突然在身后问了句,“掌印也有思念之人?”
闻言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的一张清隽俊逸的面庞,白惜时想了想,左右滕烈又猜不到那人是谁,索性大方承认,“当然有。”
听到如此答复,薄唇骤然绷直,意外中回想起那日解衍喝水的一幕,男子握了下拳,应当在心中已然猜到了答案,但隔了片刻,滕烈问的却是“解柔云?”
不知道当下为何会这般问,可能是知道白惜时会有所顾忌,亦或者是,不想直面答案。
白惜时听完笑了笑,“不是柔云,咱家与柔云可是清清白白,日后还筹备着给她寻觅个好人家。”
其实说到这里便可以结束,但分离似是更加叫她明白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按捺不住提气那人时的悸动,白惜时遂又补充了一句,“是府上其他人。”
滕烈:“女子?”
白惜时不想叫人猜到,将错就错,“当然是女子。”
“没听掌印提起过。”
“这种事咱家跟你提起做甚?”说到这怪异看了滕烈一眼,白惜时反问他,“你与哪家姑娘相看会与咱家说吗?”
“没有。”
他回答的不是“会”或者“不会”,而是“没有”,没有相看。
白惜时没太往心里去,“多半也知道你没有。”
然而在白惜时看不见的地方,滕烈动了动唇,又问了一句,“很好吗?他对掌印。”
他。
“很好。”闻言,白惜时这一次回答的不假思索,继而眼中跃动着光芒,如明珠流离,又肯定的重复了一遍,“很好。”
看到白惜时这般果决的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滕烈停顿了许久都没有说话,等到再开口时,一贯冷冽的嗓音亦变得有些沙哑。
他笑了,笑得不那么自然,可能因为这辈子也没对什么人笑过,“那我们便争取早些平息辽东之乱,早日回京。”
白惜时听完亦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
五日之后,大军顺利抵达辽东,然而在白惜时一人刚落脚不久,京中急报便紧跟着传来。
滕烈、白惜时走至案边,将薄薄的信件撕开,当二人展开纸张,面上却同时变了色。
只因书信之中只写了简短的四个字——祈王暴毙。
第88章第88章
祈王暴毙,无异于让先前白惜时与滕烈的猜测得到证实,他有极大可能参与了定国公谋反。
祈王虽常年缠绵病榻,却都不是什么迅速致死之症,他甚至偶尔还可出门,而他的暴毙,特别是选择在了滕烈与白惜时离京之后,更像是是有人想要叫他死。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定国公谋反失败,天子从重处理有杀鸡儆猴之意,因而所涉之人均被斩杀,甚至牵连连坐,祈王似乎被天子如此手段吓破了胆,并逐渐与太后离心,此刻太后又察觉他被锦衣卫盯上,担心事情败露,自然不会留他的性命。
相较于城府较浅的祈王,身处深宫的太后要难查的多。祈王死了就无迹可寻,便可自保,所以祈王留不得。
但又不能当着滕烈在京的时候谋害,以免引起注意,叫人顺藤摸瓜查出端倪,所以,她们等到了大军离京后动手。
此番滕烈、白惜时离京,应当正中太后下怀,甚至里头不乏她操控运作的结果。
按理说,除非帝王御驾亲征,掌印是很少会参与监军的,而贵妃所听信的方士之言,又是否也出自太后的授意?
白惜时不得而知,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与滕烈对视一眼,都明白此事不能再拖,也不能再等了。
二人分别修书一封。
滕烈写给的是蒋寅,命他暗中查清祈王暴毙原委,万不能引起太后警觉,继而第一时间回禀圣上。
而白惜时写给的是解衍,想了想,信面上最后只留下了三个字“助蒋寅”。
这个时候几乎可以断定祁王与定国公谋反有关,而查出祁王真正死因便相当于有了证据,应当第一时间向天子禀报,因为小皇子眼下还在太后的慈宁宫养着。
白惜时甚至开始怀疑太后照料小皇子的用心,定国公已亡,她教养皇子是为多一分自保的筹码,还是仍然藏着谋反的野心?
越想越是心惊,但人在辽东鞭长莫及,写完信件后,虽然心中疑虑重重,但二人还是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平乱辽东之事上。
白惜时相信蒋寅的稽查能力,也相信解衍的缜密谋略,更相信天子若是得知此事,定能未雨绸缪,平稳处置好一切。
而辽东眼下形成了一个两难的困局。经兵书尚书刘易的前期部署,大魏军队已经攻下兵变士兵占据的多处城镇,唯今只剩下金舒城这最为重要的一个据点。
按理说拿下金舒城,此役便成功了大半,但难就难在,敌国后越眼下趁乱参与其中,从北面开始进攻辽东。
如果出兵去打西边的金舒城,那么大本营很可能被后越袭击,出现失守的风险,但如若专心对付后越,兵变的士兵还会以金舒城为据点,继续向西扩张,如若失去眼下这个时机,之前刘大人的努力便会白费,辽东又要陷入一场漫长的持久战。
分析完眼下情势,郭明怒骂了一声,“这他娘的后越狗贼,不仅策反我大魏将士,眼下还给咱们玩了一通围魏救赵。”
主帐之内众人陷入沉寂,将领们都在等待滕烈定夺,但大部分人都更倾向于向东迎击后越,先解决外忧,然后再处理兵变内患。
白惜时亦望向此刻凝眉不语的男子。
滕烈盯着眼前的沙盘,良久之后,目光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声音铿锵有力,“两面出兵。”
此决断一出,众人哗然,需知眼下辽东兵力并不足以双面作战,若是一分为二,那就变为任何一边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此造成的后果便是若是两边皆败,很有可能让自己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明日计划返程的刘尚书听完甚至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坚决反对道:“此举太过冒险,万万不可。”
他甚至开始不放心就这般放手回京。
滕烈尚未解释之前,在场几乎没有人支持他的决定,皆是一副质疑之态,白惜时听完亦沉吟了一会,继而摩挲着下巴开口道:“咱家倒是觉得此举可行。”
众将士听完又是一阵惊诧,目光在二人之中逡巡,这,这二人不会是徒有其名,实际上皆不精通兵法作战之人吧?
滕烈闻言,移目,向白惜时望了过来。
因为熟悉,一同协作过的次数多,所以其实在听完他的决断,白惜时便大致明白了滕烈的用意。我方兵力不足以支撑双面作战,是我方知晓的事实,但后越和金舒城中兵变的军士知道吗?
未必!
他们刚从南面到达辽东,带来了多少兵力,后面又还有没有尚未到达的军队,是对方暂时没办法掌握的,滕烈是想用这样一个信息差,让敌方以为大魏派来的兵力足以支撑双面作战。
至于以何种形式来骗过两方,白惜时觉得,应当是用时间差。
主要兵力向北集中对付后越,然后另带一小队人马向西,骗过金舒城当中的守将,以为大部分军队实际上是直扑金舒城而来。
那又如何才能营造出这样误导金舒城守将的假象?白惜时方才其实就是在思考这个症结,继而一侧首,恰巧看到外头已然黑沉下来的天空,没错,夜晚,可以利用火把制造人多的假象。
夜间,只要亮起的火把够多,应当足以迷惑守城士兵,以为大军集结正向着金舒城进发。至于举火把的是谁,是人还是绑在牲口、板车上,夜间难以分辨。
思及此,白惜时盯着沙盘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询问滕烈可是此意?
众人听完面色又是一变,继而目光移向主将,在看见男子认同点头之后,帐内将士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皆拍案称奇,主将和监军原来是此用意,此法可行,若是成功,或可花费最小代价拿下金舒城。
刘尚书亦忍着腿疾沉吟片刻,继而在接下来的行军商议中,亦没有再出言阻拦。
认可行军安排之后,后续便是排兵布阵,最后确定由滕烈、朱文杰分别带领两路大军向北夹击后越,而白惜时则与郭明率一千骑兵前往金舒城而去。
听闻掌印此番会与自己同行,郭明还有些不大好意思,“万一被识破还是会有风险,掌印您是监军,还是待在营帐中罢。”
白惜时不想待在后方吗?她当然想,但此行去金舒的用意不是攻城,概因以一千骑兵根本攻不下那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此行的用意,是劝降。
让对方迫于大军压境的夹巷,在天明前,主动打开城门。
郭明领军打仗的功夫或许可以,但他为人敦厚,不是善于言辞之人,让老实人去行骗,会有穿帮露馅的可能。
而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即逝,所以白惜时得跟着,说得通俗点就是给他撑场面,毕竟白惜时在拿捏威势、摆派头方面颇有心得,同人吵架也少有败绩,向来没理都能辩回三分。
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将“不好惹”三个字焊死在脸上。
第二日清晨,大军整装待发,临行前,滕烈穿戴好泛着银光的战甲,高大的男子眉宇间一片锋利森然,然而在翻身上马之前,他却突然回头,走过来,对着白惜时道了一句,“金舒城若情况有变,掌印莫要强求,以安危为先。”
白惜时朝他挥挥手,“说点吉利话吧,我此行比你安全,指挥使多保重。”
“保重。”
说完这句话,又冲白惜时一点头,滕烈继而长腿一跨,翻身上马,带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向北边进发。
白惜时亦与郭明往西边的金舒城而去。
一连疾行了三日路程,第四日,当天色完全黑下来,白惜时命骑兵们点燃火把,并在路过之地每隔一段距离便绑上几个,如此营造出人多势众之感。
眼看就快要到金舒城,郭明因兵力不足,马上就要开始招摇撞骗而越发紧张,一紧张,他便想要与白惜时说话分散注意力。
“掌印,为何指挥使只说几个字,您便能猜到他心中谋划?”
望着遥遥出现的金舒城城墙,白惜时:“因为咱家聪明”
“咱们私下里都说,您和指挥使真是有默契的紧,怪不得天子会安排您二人一同坐镇辽东,您看指挥使对您也是敬重有加,临行前还特意走回来跟您道别,嘱咐安危。”
“嗯,因为咱家值得人敬重。”
“……”
“掌印。”
“嗯?”
“咱们此举能成吗?”郭明捏了把手心中的汗,最终还是问出了心中忧虑。
目光射向已经集结在城门上的守军,白惜时气定神闲,声线笃定,“能成。”
“有咱家在,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说到这里侧头看了一眼郭明,“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
伸手,接过身后小将递过来的弓箭,白惜时驱马前行,最后在城门射程范围外停了下来。眼看上头的人就要放箭,白惜时一声令下,熄灭前段数百盏明火。
其实能不能成她亦不知,但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郭明,以及后头的一千骑兵树立一个信念,一个一切尽在掌握,此行必可打开金舒城门的信念。
如若她都露怯?那便毫无胜算。
拿出皇帝亲笔书下的招抚玺书,绑于箭尾,继而手挽长弓,白惜时独行上前,对准城门上的守军空档,随着“噌”的一把弦声嗡鸣,那箭便如长虹贯日,直插入城楼高台。
与此同时,白惜时的声音在黑漆漆的城楼外响起,“辽东巡抚陈越斩杀无辜军民,冒领军功,天子得知震怒降罪,下令斩立决。当前,天子已明了各位军将不得已的苦衷,特派我等安抚宣慰,诏书方才已随箭奉上,诸位大可取下一观。”
说话间,那箭上的文书早已被取下,呈与城门守将。
见状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蜿蜒如长龙,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火把队伍,白惜时的声线更加威肃俨然。
“降,则仍是我大魏子民,之前种种既往不咎。战,便是与后越勾结反身背叛。而我大魏对子民宽容,对叛军却绝不留情,今日天明前城门若是未开,我十万铁蹄必定踏平金舒城!”
说完稍待片刻,等城楼之人放下招抚书,白惜时才不紧不慢又问了一句,“怎么样?诸将士想好了吗?”
第89章第89章
白惜时朗声问完话后,城门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她有过这样的预料,并不气馁,如若只是这么一番话就能叫城门大开,估计刘尚书亦早已敲开金舒城的防守。
而她更清楚,其实此刻不愿妥协的是将领,并不是人数众多的兵士。
将领是兵变的领头者,很有可能已被后越策反,早就勾结在一起,即便有招抚玺书在,他们仍怕被秋后算账、革职问罪。
因为被逼兵变和投敌反叛,本来就是两码事。
而白惜时眼下要做的,是继续动摇军心。
一声令下“放箭”,顷刻间数百支箭矢朝着城楼而去,起先守军还慌忙准备迎战,继而发现射来的箭矢上并没有箭头,而每一根箭身上都绑着一根纸条。
疑惑之下,不少人都将那纸条拆了下来,上头的内容其实与方才招抚玺书上的一致。
那是在出发金舒城前,白惜时与人花费了大半个晚上誊抄出来的,为的就是今日一用。
与此同时,郭明又高声将玺书上的内容宣读一遍,而城楼上的守将此刻已下令放箭还击,试图打断郭明,但望着身后曲折看不到尽头的明火,许多兵士都迟疑了。
敌众我寡,这场战,打不赢。
大军压境,即便只是不战而围,用不了一段时日城中的粮草耗尽,依旧是身死异乡的下场。
可眼下,还有第二种选择。借着火光,许多人看着那封誊抄下来的招抚书,即便不识字,方才的郭明高声宣读的声音仍字字萦绕在耳。
辽东巡抚陈越已被问罪,朝廷承诺既往不咎,他们还有活的机会……
箭矢稀稀拉拉向城楼下射过来,不再带有誓死守城的决心,眼看时机成熟,白惜时又朗声问了一句,“父母妻儿均在大魏,诸位将士,真的不想回家吗?”
“如若还想尽子之孝,尽夫之责,打开城门!尔等不是罪人,仍是我大魏浴血沙场,捍守国门的兵!”
说完这句话后,白惜时该做的便已经都做了,此时唯剩等待。其实她亦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一颗心悬在半空之中,攥紧拳头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城楼上先是起了一阵骚动,继而本就杂乱无章的箭矢也逐渐停止,不知等了多久,最后随着“嗡隆”一声巨大的轰鸣之声,固若金汤的金舒城门,就这样在白惜时、郭明面前打开了。
火把明灭,人影攒动,金舒城的兵士和百姓们不顾守将反对,联合起来为大魏骑兵打开了一条入城通道。
成了!望着黑夜之中洞开的城门,白惜时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郭明亦面上难掩激动,手持缰绳,随他一起纵马入城。
兵变的军士见到来人纷纷放下武器,跪地接旨,即便在天明之后得知大军根本未到,但彼时金舒城已被白惜时、郭明接管,后悔无用。
何况乎入城将领确实信守诺言,并未问罪,兵士们亦想要归家与亲人团聚。
后面的一应事宜便顺利起来,在接管了金舒城后,白惜时留守,郭明带着部分守军和八百轻骑,继续追剩下的据点而去。
金舒城后的兵变之士势单力寡,郭明一路势如破竹,费了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追回收编了绝大部分军队。
捷报一封封传回大本营,亦给正在与后越激战的大魏军将吃了一颗定心丸,解了回顾之忧。
等到白惜时再回去辽东大本营,已经是四十日之后,此时大魏与后越也已在北部边境完成几轮交战,滕烈沉稳于阵前指挥,待到开春之际,亦将后越彻底驱除出境,不敢再犯。
两个月过去,一切推进的都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唯剩解决完最后一件事,他们应当就可以归京。
那便是捉拿被后越策反的两名参将,后越撤退的时候将两名大魏叛将一同带走,二人知道大魏不少边防机密和排兵布阵套法,如若此二人长期留在后越,必将后患无穷。
因而最后一战彻底击退敌军后,滕烈并没有随大部队归营,而是卸下战甲,与朱文杰带上一队骑兵策马追逃军而去。
后续不再是激战,而是追踪缉拿,能活捉那二名参将便活捉,不能活捉,寻机会射杀。
但后越军队撤退的道路上,有一处飞天关,两侧均是高崖,中间唯剩一条低谷走道,此地易守难攻,如若让后越得知有大魏将士于后追踪,埋伏于此处,几乎可使其全军覆没。
当得知大军即将归营,但滕烈与朱文杰带着一队轻骑追去了飞天关,白惜时思量此举虽涉险,但滕烈在两军对阵之中都可临危不惧、指挥若定,必当会提前规避,不在飞天关给敌军可乘之机。
思及此,白惜时掀帘走出了主帐,她预备静待佳音,顺带收整行装,然后等滕烈此次回来,一行人等应当便可踏上返京之程。
在回自己营帐的路上,白惜时偶然听见了两位小将谈话,起先并未放在心上,向前走了几步才倏然一顿,回首确认。
“你们说在返程路上遇到什么人?”
那两个小将被白惜时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停了半晌才重复道:“巡防民兵。”
“多少人?”
“就两、三个。”
征纳辽东当地男子农闲时担任民兵,巡防边境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掌印的表情为何如此惊讶?
白惜时蹙眉不语,巡防民兵?
然前几日她曾听郭明提及,这几日因敌军被驱逐出境向北奔逃,短时间内不会反扑,民兵们都被调去守卫粮仓。
那为何会有这么几人仍出现在边境?
不过如若只有两、三人,也确实可能是留守下来。
本想找郭明再次确认,不想他又去往了金舒城,白惜时思来想去左右无事,最后还是决定去两位小将所说之地探探虚实,以免有他国细作趁乱混迹进辽东。
然而在边境,白惜时并未遇到两位小将提及的巡防民兵,反倒是前头离飞天关不远,策马又向前行了一段路程,白惜时恰巧遇到从飞天关回程的一行商队,一经打听,得知飞天关风一路平浪静,商队一路行来并未发现有打斗过的迹象,白惜时听完心下更加坦然,看来滕烈一行果然顺利走了过去。
正准备打马回城之际,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轰动之声,恰是从飞天关的方向,白惜时神色一凛,本来已经调转的马头又重新调拨回去,继而单手持缰,向着飞天关的方向纵马疾驰。
她其实没有猜透眼下的情势。
按理说后越、滕烈应当早就已经经过飞天关,若是顺利的话,此刻应当返程,那这么大的动静又是为何?
另一边。
滕烈一行确实顺利度过飞天关,并在后续的追踪中成功射杀两位大魏叛将,同时一路回奔,逐渐与后越追击队伍拉开距离,最后在返回飞天关时,后越几股追击队亦担心大魏将领会埋伏于此,不敢深入,即便不甘心也还是不得不放任滕烈一行策马扬长而去。
事情进展到这里,仍然十分顺利。回程的骑兵们也终于放下警惕,于狭长的山谷间展开笑颜,商讨着回去如何大醉一场,再睡他个三天三夜。
高崖险峻,山风呼啸。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地面隐隐晃动,身下马匹发出不安的嘶鸣,紧接一行人便瞧见前方黄土漫天,继而一阵不同寻常的悲鸣之声传来,且动静越来越大,显然是有一大群体积庞大之物向着此处急速奔袭而来。
尘土扑面而来之际,滕烈目光锋利,果决下令,“下马!登崖!”
众骑兵听令分别向两边散去,与此同时,所有人于这惊天动地的踩踏声之中也终于看清了所来何物——野牛群,受惊的野牛群!
这是火牛阵!从南边而来的火牛阵!
他们竟然于回程之中了埋伏。
而后越在北,逃亡之际绝不可能从南面设伏,也就是说,是自己人?
思及此一双冷目犹如鹰隼,滕烈很快意识到,军中有内鬼!
第90章第90章
骑兵死死抠住石缝向上攀爬,但悬崖壁陡峭,着力点难寻,唯有借助强大的臂力维持,稍有不慎便会从半空坠落消失在漫天黄沙之中,顷刻间被激怒的野牛冲撞踩踏致死。
牛群数量比想象的还要多,随着时间流逝,有人开始难以支撑,手臂颤抖不断向下滑落,指甲在石壁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最后绝望哀嚎,清醒坠落,随着一声惨叫,血肉横飞、尸骨无全。
悬崖直插山谷,绝不是利于攀附之势,骑兵不停掉落,有的甚至为活命在最后一刻奋力一搏,企图抓住同伴救自己一命,然事与愿违,结局却是二人一齐掉落,被牛角顶起,落下,再顶起……
刺鼻的血腥味在山谷之中蔓延开来,野牛强大的冲撞力让精壮的汉子也如同一个破布口袋,毫无招架迎击之力。
谁会想要他们的命?内鬼又是谁?
扑面的尘土中惨叫不绝于耳,滕烈眸中寒潭一片,他带来的骑兵不死于浴血战死,不死于抵抗敌寇,而是死于自己人的陷害,死于内斗。
再如此下去,幸存者不足三成。
不可坐以待毙!
目光一寸寸在悬崖间刮过,正另寻他路之际,旁边的朱文杰突然兴奋朝上示意,“主将您看,上头似有一突出的石壁。”
男子循声望去,悬崖之上藤蔓密布遮挡视线,但经朱文杰提醒,细观之下左上方确像是有一块石壁,且距离不算远,如若登上,可规避力竭之险。
朱文杰此言一出,周遭之人皆朝上头望去,继而还有力气的已经开始动作,小心寻觅踩踏着可以借力的缝隙,朝着上头突出的石壁攀爬而去。
火牛阵过后不知还有无追兵,若是可躲于石壁之上,兴许能逃过一劫!
所有人都这样想,所有人也都想要活命无暇顾及多虑,但滕烈没有动。
概因藤蔓之上再无遮挡,如若有人埋伏在悬崖之上,那立于石壁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随便几个射手就能要了所有人的性命。
但滕烈亦无法严令阻止,概因他知道许多人已是强弩之末,无力支撑,与其被野牛冲撞致死,至少上头看起来还有一线生机。
“警惕埋伏!助力竭者先行登壁!”滕烈沉声下令。
经此提醒,一部分尚可支撑者停下了动作,因为上头确实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冰冷的箭矢正集中对准石壁,只要一冒头,便是万箭齐发之势。
当第一个人登上石壁,所有人都在紧张等待着他的反应,没过多久,那人扯开嗓门,于野牛奔腾间将声音传了过来,“禀主将,未发现异常。”
此言好似一锤定音,更多的人开始向石壁上攀爬,但滕烈坚持下令,能支撑者继续支撑,野牛阵不会再持续多久。
而上头,未必就比下面太平。
朱文杰闻言,询问滕烈,“主将既不放心,可要亲自上去一观?属下为您断后。”
滕烈看向他,“可。你先,我断后。”
“是。”
朱文杰未见任何异状,开始向上攀爬,而滕烈冷眼向上,紧锁朱文杰的每一个动作,他于绝壁之间攀爬熟练,即便有所收敛隐藏,甚至还刻意脚滑了两次,却仍非普通兵士将领可以做到。
滕烈紧随其后。
当朱文杰顺利登上石壁,很快,他的一只手透过藤蔓伸了下来,“主将。”
他是想要拉滕烈上去。
盯着那只意味着善意的手,有一道厚厚的藤蔓阻隔,滕烈看不真切上头之人的表情,但停顿了须臾,男子将手递了过去。
野牛奔腾,狂风横扫。
以滕烈的臂力,不需要任何人出手相助。
但他还是伸出了手,他在赌朱文杰,也是在赌自己。
然而当男子全身重量都坠于他人一臂之时,电光火石间,上头的那只手仿若意外一滑,继而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在滕烈面前,松开了!
视线的阻隔无法叫其他人知道下头的情况,朱文杰趴于石壁边,失声痛呼,“主将!”
没有回应,唯于山谷之中回音空响。
朱文杰声线悲切,见此情状不少登壁的骑兵惊诧惶恐,怎么可能,主将怎么可能失手!
而朱文杰弯腰下探,痛不欲生,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缓缓勾起唇角。
成了!
不过笑意尚未达眼底,一支破空的利箭直穿山风而来,紧接着一声刺破揉皮肉之声,朱文杰瞪大双眼,闷哼回头,高高的悬崖上头,一群黑衣人手持箭弩,虎视眈眈。
“杀,不留一个活口!”
随着一声令下,冰冷的箭矢如雨幕一般袭来,石壁之上的人想要躲避,却再无余地……
无人生还。
朱文杰低头看向身上插着的数根箭矢,难以置信……不是说好的,将滕烈骗至石壁之上射杀?
他已经在滕烈未登壁之前便杀了他,却原来,连他也没准备放过。
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鲜血从口中喷出,朱文杰死不瞑目,黑衣人首领见状一挥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走,绕去下头看看!”
山谷当中,此时的野牛已经跑远,尚在悬崖边苦苦支撑之人,纷纷跃下,四散逃去。
大队黑衣人开始搜捕幸存者,而其中更重要的,是寻找主将滕烈的尸首。
悬崖高处,只余几人望风,这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攀住悬崖边缘,一个纵身,悄无声息的跃了上来。
不错,滕烈并没有坠落,明知朱文杰不对劲,他在将一只手交给对方之际,已然勾住藤蔓,另一只手亦紧紧钳入石壁缝隙……
望风之人已然放松警惕,没想到此刻还有一个大活人能够跃上石壁,一个愣神后急忙放箭,却只是这一丝丝的停顿,已足以让滕烈闪身紧贴于悬崖内侧。
然而之后便是相继倒地之声传来,同时,再无箭矢落下。
诡异的寂静……
沙石滚落,脚步声靠近。
男子已然一副蓄势待发之势随时准备应对各种突袭,但贴于墙壁静待许久,并未有任何异动,捏紧拳头,他冷眼探身向上望去……
男子愣住了,时间仿佛被定格在一瞬,直到对方惊喜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滕烈才猛然卸下力气,眨了下眼。
“滕烈!”眸中亮芒一闪,白惜时很快蹲下身,继而回身看了一眼四周,“等着。”
猝然出现,又转眼消失,不知为何,一股陌生的情绪在男子胸腔之中翻涌沸腾。
而白惜时这边是纯粹的喜悦。
他果然还活着!
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便纵马疾驰赶来,遥遥见悬崖边站着一群黑衣人,白惜时弃马步行,影藏在黑衣人之后。
听见他们的对话,亦了解大致情势,直到大部分人下去山谷中搜寻,她才走出来用袖弩快速解决了那几个黑衣人。
看到石壁之上惨死的大魏骑兵,加之方才听闻滕烈也已经坠崖,她心下一沉,但又直觉男子应当没那么轻易丧命,没想到下一刻,那个“坠崖之人”便意想不到的出现了。
从黑衣人身上摩挲到一条长绳,一端丢给滕烈,一端绑于树桩,白惜时就这样助滕烈一寸一寸踩着石壁攀爬了上来。
“你为何在此?”滕烈第一句话,是凝眉询问。
太危险,他不该来!初见时的惊喜此刻早已被隐忧取代。
白惜时:“眼下没时间解释,快走!”
话音落地,二人便朝辽东军营的方向快速回奔。
刺杀之人此次虽是不留活口,但很显然,最重要的目标还是滕烈。发现悬崖下方搜寻不到他的身影,必定还会继续追杀拦截。
到了此刻,二人心中也都有隐隐猜测,要滕烈性命的,当是太后。
没有选择来时的大路,回程一路平坦无甚遮挡或许还会有埋伏,二人改往幽静的密林近道跑去。
不知跑了多远,前头的密林树影摇晃,静谧诡异,二人皆是敏锐之人,此刻不约而同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杀气,看来的确是不至滕烈于死地不肯罢休,连这条小道上都布置了埋伏。
果断调转方向未再向前,滕烈后退两步,让白惜时跑在自己前头,然而越过一个高坡,前路竟被一条河流截断,白惜时、滕烈停下脚步,放眼一望,前方有一处吊桥……
一前一后踏上吊桥,追兵已然越来越近,错乱纷杂的箭矢向二人疾射而来,继而桥面一阵剧烈的摇晃,白惜时回头,脊背一凉,那些追兵怕追赶不及竟改了策略,试图射断桥梁两侧的绑绳。
“你可会水?”
最后一刻,白惜时听见滕烈在身后急切问了自己一句。
一句“会”字尚未出口,二人身形于陡然间失重,吊桥垂落,白惜时与滕烈双双跌入了初春冰凉的河水之中。
刺骨的寒意涌上周身,白惜时适应一瞬后,很快双腿踩水试图向上游去,然事与愿违,身上那件改良过的金丝甲吸满水越发沉重,竟带着她向河水更深处沉落。
必须尽快摆脱束缚。
生死面前不及再顾及其他,白惜时迅速解开衣袍,试图脱掉那件金丝甲衣,但水中阻力却叫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也变得缓慢。
与此同时,另一个迅捷的身影向朝惜时潜了过来,越游越近,待看清动作,滕烈亦伸手助对方一起褪下甲衣。
金丝甲本就刀枪不入,为何还要塞这些笨重的东西?
然而疑问尚未解开,下一刻,男子突然在水中被人搡了一把。
卸下甲衣的白惜时没有再看滕烈,憋着股气尽最大的力气向上游去……
当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肺部,白惜时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片刻之后另一个人也冒了头,顺流而下的同时,二人竭尽全力向对岸游去。
漫天的箭矢又开始向水面中射来,很显然岸边的刺客已发现了二人踪影,但吊桥损毁,他们亦无法迅速赶到对岸拦截,水流湍急带着二人很快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追!”黑衣人一分为二,一部分急急绕道奔往对岸,另一部分寻下游而去。
……
当从凉浸骨髓的河水中被拉上岸,白惜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打湿的衣衫紧裹于身躯之上,曾被甲衣遮挡住的线条显露出来。
再抬头时,便见对面的男子正满目惊疑看向自己,继而视线在不该停留的地方停留了一瞬,面色一变,迅速移开。
连瞳孔都有些微微扩散,千军万马之前尚且处变不惊、指挥若定的男子,此刻却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茫然。
懵,不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
此刻男子亦终于明白白惜时在水中为何会推搡开自己,概因方才为帮她迅速摆脱甲衣,动作未有收敛。
情急之下无暇细思,只当是胸膛练得比较发达。
眼下再观,滕烈于脑海中搜寻着本就贫乏的言语,将视线控制在白惜时的脖子以上,“……你”
然而此刻白惜时却已果断举起袖弩,冷眼对准男子,面无表情道:“不想死便闭嘴,不容问咱家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