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第41章
解衍回府的时候,告诉了白惜时一件事。
他也正因此事来寻白惜时,不想却在半路上遇见独自淋雨的厂督。
近日有宫中之人辗转找到解衍,告知白惜时对他不过是利用,霸占他的文章据为己有,向皇帝呈上了许多治世经略方面的奏折,均直言为自己所作,绝口不提解衍的名字。
那人说完,对解衍的遭遇表示了惋惜和痛心,临走时送给了解衍几句话。
“白惜时此人阴险狡诈,伪善多疑,看似对你施恩,不过是想借用你的妹妹捆绑住你,让你一直为他卖命,踩着本该属于你的功绩向上爬。”
“可到头来,解公子,你又得到了什么?你有大才,甘心就这样隐姓埋名,被人利用至此吗?”
白惜时听解衍说完,兀自琢磨了一会,随即点了点头,觉得这人蛊惑人心的功力还真是炉火纯青,连她听了都觉得有写像那么回事。
而更令她意外的是,她与解衍的疏远其实也就才几日,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二人疑似产生龃龉的这个空档来了,可见对自己的动态之关注。
白惜时坐于书桌之前,直直看向男子,“既然他都将我所做之事告知于你了,那你为何还要来找我?”
举荐文章这种事,白惜时平时就是让解衍多写写,然后她挑了几份誊抄呈了上去,不过这事她确实没有和解衍多提,一来她觉得解衍聪明应该能猜得到,二来总提也觉得没必要。
但没想到,倒是可以被人曲解成霸占功劳,极尽利用,而且听起来也很合理,符合她在外头不是什么好人的名声。
解衍目光清明,“我来,自是想提醒厂督留心此人。”
白惜时:“此人是谁?”
“自言是御前伺候的一名桂公公,嘱咐我若是想通了,三日后可再去此次相邀的茶楼。”
白惜时很清楚,御前并没有一位姓桂的公公,此人当用的是化名,此举,也不过是为了挑拨离间,策反解衍。
一边思索一边用手指轻叩着桌面,白惜时问男子,“你不觉得咱家是在利用你?”
“不是。”
解衍回答的很果断,继而眸中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厂督此举,是关心。”
他知道白惜时的用意,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文章呈至皇帝面前,相较直接举荐,虽然来的要慢,但更稳妥,也更易让皇帝接受。
天子享受主宰之权,刻意举荐往往怀疑另有所图,反而隐晦让他察觉不对,对方才更有兴趣探究。
白惜时对皇帝,对人性,都很了解。
不过解衍用词也很微妙,用的不是“提携”,不是“帮助”,而是“关心”。
“关心”这个词,听在白惜时耳朵里多少有些别扭,就好像……两个人很亲密一般。
听到这也不用手指叩桌面了,白惜时觑了解衍一眼,“行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哪只眼睛看见她关心他了?
白惜时:“没其他事便回去吧,身上淋湿滴的我书房一摊水,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喝碗姜汤。”
“是。”
解衍这回没有再逗留,顶着一身湿衣湿发回了房,待沐浴完毕换好一身干燥的新衣后,便听见屋外的叩门之声。
清隽的男子推开房门,发丝因尚未来得及擦干还隐约透着水汽,送东西的小丫鬟只看了一眼,便红着脸低下头来。
不是面对白惜时,解衍又恢复了一贯的矜冷寡言,“何事?”
小丫鬟将托盘往前一送,“公子,这是后厨做的姜汤,吩咐给您这里也送来一碗。”
姜汤?
记起白惜时方才说过的话,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水,在雾气氤氲中,仿佛也渐渐柔和了男子的眉眼。
谢过小丫鬟,解衍没让人进门,直接将托盘接了过去,继而坐在桌边,男子将汤碗托在手中转了一转,待欣赏够了,才送至唇边,仰头一口饮尽。
姜汤,是个好东西。
他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吗?
男子扬起唇角,说来,也未必吧。
—
三日后,如约赶往之前相见的茶楼,名叫桂公公的太监果然再次出现,解衍按照与白惜时商议好的说辞,向桂公公试探诚意。
这一次,那位公公提的要求很简单,请解衍关注白惜时,将她的近况反馈给自己。
明显,对解衍也并不是完全信任。
而在远处盯梢的千闵也很快查明,那位所谓的桂公公,同样为御马监之人,看来,应该是有人收买下了王焕全的旧部。
他们要做什么,又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白惜时拭目以待。
单平似乎最终还是认定白惜时故意整治他,因而为出这口气,近来倒是指使下头的御史上了封弹劾白惜时立身不端的折子,与朝臣们一同上朝时,也时常在背后痛骂白惜时。
白惜时无暇顾及这些小动作,只因掌印张茂林的身子在好转了几日后,突然开始急转直下,这一次,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能冲着白惜时无奈摇头。
白惜时自此之后,没再回过府中,每日东厂的事务处理结束,便会返回宫中,陪伴照顾张茂林。
看着老人一天天瘦弱下去,最后,连吃一口稀饭吃起来都那么费劲,白惜时知道,有些事,即便是再不愿意面对,再难以接受,似乎也终究是要来了。
如果说在这皇宫之中与她最亲近的人,给了她亲情和照拂,教导她规矩礼仪、处事为人,那便是这位爷爷,两个人相依为命,一起走到了今日。
落魄的时候一起落魄,风光的时候一起风光,可是现在这个人,可能要永远的离她而去了。
想到这里,白惜时每每夜不能寐,静静地坐在床边,一遍一遍去看时常陷入昏迷的老人。
有张茂林在,她是有恃无恐、飞扬跋扈的东厂厂督,即便做错事闯了祸也不会害怕恐惧,因为她知道有人在后头给她撑腰,会不遗余力为她周旋想对策。
不是爷孙胜似爷孙,两个孤独的人,互相关怀取暖。
而这种深宫之中如履薄冰的相伴,好像,也终究是要走到了尽头。
白惜时在第二日出门前,张茂林突然似是有感应的醒了过来,他睁着那双浑浊的眼,又望了外头的天,对白惜时说了生前最后两句话之一。
那句话是——“小石头,外头好像起风了,记得添衣。”
立于床前,白惜时咽下喉头那阵持续不断的哽咽,点了点头,控制住发红的眼眶不要落泪。
继而再一次见张茂林,便是宫中之人急急赶往东厂,告诉她掌印快要不行了。
丢下正在审问的犯人,白惜时头脑一片空白,飞一般冲回宫中。
最后一刻,张茂林无力地握住白惜时的手,这一刻,他不再是威势赫赫的司礼监掌印,而是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老者,他颤动的目光没有焦点,继而,转过头来,虚弱的对着白惜时道:“……小石头,爷爷有点害怕。”
在白惜时紧紧握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告诉他安抚他“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之后,老人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目。
在张茂林松手的那一刻,锥心刺骨的钝痛向白惜时袭来,她一个人呆呆地跪在床前,脑子里不断翻涌的只有那么颠来倒去的几句话:
爷爷不在了,张茂林不在了……爷爷不在了,张茂林不在了……
如果可以选择,她希望张茂林永远是那个极其护短的司礼监掌印,而她,则是那个始终愿意低下头,听从他谆谆教诲的小石头。
可是,爷爷已经离开了啊,比魏廷川当年的发配充军还要叫人疼痛百倍。
不过与当年不同的是,白惜时亦知道她不得不尽快振作起来,因为后面等着他的,不再是那个荒弃但平和的废院,里头有她的爷爷在等着她回家……而是,纷至沓来的权势纷争。
挥退身边所有侍候之人,白惜时独自对着张茂林痛哭了一场。之后,她起身,擦干眼泪,开始着手准备爷爷的后事。
只不过尚未张罗未有多久,就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比她预料的,来的还要更早一些。
这么的迫不及待。
西厂袁庆带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堵住扶棺出宫的白惜时,宫中有宫中的忌讳,即便爷爷生前是司礼监掌印,去世之后也当立刻抬出宫中。
袁庆瞧见那棺木,狞笑一声,踱步上前:“白惜时,都察院佥都御史单平今日上午于回府的马车内暴毙,经仵作查验,疑似中毒而身亡。而他生前,与你龃龉不断,亦有证人证明你二人曾在宫内发生口角,今晨早朝后亦有碰面。”
说着趾高气昂掏出一枚玉佩,袁庆似笑非笑,“于他的马车内,我们搜到了这个物件,白惜时,你可还觉得眼熟?”
那是她先前意外丢失的一枚玉佩。
现在看来,恐怕并不是意外。
白惜时一言不发,手扶棺木,无声地望着袁庆。
袁庆见状更加得意,“眼下,圣上已得知此事,下旨东厂厂督白惜时不得出宫。所以啊,白公公,你可别怪我不近人情,咱家也是奉旨行事。”
“要我说,还是太年轻气盛,得罪你的人你便要痛下杀手?”
说到这摇了摇头,袁庆有些惋惜地望着白惜时,“太嚣张了!你一直都太嚣张了!如今没有掌印为你保驾护航,我倒要看看,你还算是个什么东西?!”
是非黑白,在袁庆口中,仿佛可以随意颠倒捏造。
很显然,他已经提前投诚,站在了梁年一方,并且愿为他做马前卒,陷害污蔑自己。
白惜时一句一句听完袁庆所说,继续停留在原地,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之人,不愤怒,不惊惧,亦不惶恐,只这样平静地看着他,垂目而视,宛如此人不过是脚下泥。
袁庆在如此的对峙之中,面上闪过一丝惊措,继而,又瞧见那象征着最为尊贵的明黄仪仗从甬道中拐出,才复又恢复镇静。
梁年竟将圣上也请了过来?
他不怕他触景生情,饶过白惜时吗?
而梁年的内心,此刻亦惊疑不定。他没有劝说皇帝亲临,是他听闻之后,自行宣旨前往。
皇帝驾临,众人行礼跪拜,身着龙袍之人一一扫过每张面孔,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那副棺椁之上。
良久,都没有动。
最后,只听他沉缓地叹息一声,继而开口,“单平遇害之事,朕已知晓。”
男子大手一挥,“拿下吧。”
随着皇帝话音落地,锦衣卫、禁军分别从后方两侧绕了出来,威严肃容,不容置疑,就这么强硬又迅速的,分别将梁年、袁庆按倒在地。
看也没有再看那两个惊惧交加之人,皇帝眸中闪过一丝哀痛,继而转眼,望向此刻已经起身的白惜时,“好好护送朕的大伴,出宫去吧。”
第42章第42章
单平是梁年与袁庆联手起来给白惜时下的套。
因那日背瞒家人擅养外室之事被白惜时撞见,单平一直害怕白惜时会将此事宣扬出去,甚至因此要挟自己,情急之下,他向自己的一位好友求助,询问解决之道。
而那好友正是梁年的人,与单平相交也并不真心,得知此事后将单平之事悉数告知秉笔梁年,梁年亦计划借机挑起白惜时与单平之间的矛盾,然后在关键的时刻,给白惜时重要一击。
西厂袁庆已向梁年投诚,而袁庆因原先与御马监王焕全交好,袁庆为不让西厂引起白惜时的注意,便找来王焕全那些落难的下属,许以好处,让他们将单平养外室之事,辗转透露给了他的夫人。
单家得知后,顿时乱成一锅粥,而单平第一个怀疑的便是白惜时。
虽白惜时后来在宫中相遇,否定了向外宣扬之事,单平当下也确实起了疑心,但在梁年与袁庆的刻意引导下,最后,单平还是认为此事为白惜时所为。
他以为白惜时想拿他在朝臣中立威,也叫自己身败名裂,因而之后单平便处处针对白惜时,弹劾诋毁不断。
梁年与袁庆期望看到的,也正是这样的结果。
只因如此的话,单平若是暴毙,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怀疑向来行事嚣张的白惜时。
他们并不指望单平之事能置白惜时于死地,也做好了皇帝念旧情,最后会赦免白惜时的打算,但只要拖住这关键的几天,让单平暴毙的时间刚刚好,死在掌印之位交替之间,让白惜时无缘掌印,目的便达到了。
皇帝,顾及名声,不会让一位有罪的内宦接任掌印。
而只要梁年继任掌印,之后,他们有的是办法整治白惜时。
梁年与袁庆已经未雨绸缪,指使小太监挑唆白惜时与解衍之间的关系,试图在白惜时因单平之事落难后,再由解衍反咬,给他安上一连串的罪名,打的他措手不及。
本来计划天衣无缝,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白惜时对此并无察觉。
可白惜时偏偏就是从单平的言行中察觉出了不对,解衍亦如实将小太监挑唆之事相告,白惜时猜到会遭设计陷害,索性假装不知,将计就计,着手防备。
玉佩莫名丢失的那一日,白惜时多了个心眼,在进宫禀报的时候,有意无意向皇帝提及了此事。
所以在皇帝的认知里,白惜时丢失玉佩早于单平之死很多日。
事发之后,当看到那枚玉佩作为证物供被呈了上来,皇帝便起了疑心。
而当单平身亡的第一时间,滕烈便已经派人给白惜时传来了消息。谋害疑证,滕烈均转交给东厂。
在白惜时吩咐心腹小太监向皇帝禀报张茂林身故之时,相关谋害佐证便也一并呈了过去。
所以,皇帝留下白惜时不许他出宫,并不是治他的罪,而是,也想要最后送一程他的大伴张茂林。
他更反感至极,反感这些张茂林一死,便为了权势争斗动作不断之人。
因而最终的结果是,梁年、袁庆被拿下,白惜时获准扶灵出宫。
这一场纷争眼下看来,应该是白惜时赢了,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变故的宫人,在皇帝离开后,于白惜时经过之刻无不纷纷低下头颅。
白惜时此刻脑袋仍旧发木发麻,没有什么占了上峰的喜悦,她回头,遥望这巍峨高耸的宫殿,又看了一眼近旁那口黑漆漆的棺木,伸出手,轻轻地摩挲。
爷爷,你说过,权势之争永无止尽,走了一个梁年与袁庆,那么下一个等着孙女的,又会是谁呢?
—
张茂林当年是家乡闹饥荒,他一个人活不下去才被迫进的宫,等到权势已盛,想要寻根,家乡的人已经死的死散的散,寻不着了。
无家可归,白惜时将掌印张茂林的灵柩停在了白府,披麻戴孝,作为“孙子”,替他守灵送行最后一程。
得知消息以后,很多人都闻讯赶来治丧吊唁,其中有张茂林生前的朋友,当然,也不乏眼看白惜时有可能更进一步,借此机会投机接近之人。
白惜时谢绝了大部分人的登门,只有爷爷的故交好友,她送上三炷香,请他们一起送张茂林一程。
魏廷川闻讯便飞奔而至,第一眼,便看见跪在火盆前一身白衣之人,白惜时瘦了许多,眼神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零星的发丝垂落,是往日里都没有见过的神伤与落寞。
魏廷川莫名心中一痛,走过去,缓缓蹲下身来,停在了白惜时面前。
“节哀,惜时。”看着面前孤单零落的身影,魏廷川扶上他略显单薄的肩头,“我这几日不回去了,你一个人定然忙不过来,我就在这里陪你一起给掌印守夜。”
侧头看了一眼肩上的那只手,白惜时什么都没有说,起身之后,男子的手随着她的动作自然垂落,白惜时从解衍手中接过三炷香,递给了魏廷川。
魏廷川走至棺木前,恭恭敬敬鞠完躬将那香插入炉中,此时,白惜时的声音也已从后头传来。
“世子心意已到,便请回吧。”
魏廷川倏然回头,“惜时,你眼下正是需要帮忙的时候……”
“请回吧。”
白惜时的声音不大,语气也称得上和缓,但眼中那份不容置疑,是魏廷川看到后,都无法再更改的地步。
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已经变了。
眼前之人不再是受了委屈会跟他诉说,伤心难过也会撑着脑袋在他身旁发呆的小惜时了,他现在很坚强,至少在魏廷川的面前,她是坚强的。
魏廷川:“……那你多保重。”
“好。”
解衍替白惜时送男子出府。跨过门坎之时,魏廷川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仍是白惜时一个人跪坐在蒲团上,孤独萧索的身影。
“从未见过惜时今日这般模样。”男子在出门前,低低伤怀了一句。
没有见过吗?
解衍听到这句,突然看向男子。
解衍想,魏廷川虽然没有见过,但他曾经是见到过的……
虽然没有今日这般低迷消沉,但也足够令人吃惊,那是厂督在得知镇北将军相邀,兴高采烈穿了一身精致的新衣,回来之后的模样。
解衍不想再看到那样的神情,同样,也感同身受着厂督此刻“至亲”离开的孤独痛苦。
他们都是亲缘匮乏,暗夜之中踽踽独行之人……
因为匮乏,所以才倍加珍惜,失去了,也痛彻心扉。
行走间,解衍不同寻常的视线魏廷川亦有所察觉,转过头来,男子道了一句,“解公子?”
蓦然回神,解衍一摇头,目视前方,看向门房已然牵过来的马匹骏马,“无事。”
继而长臂微抬,“魏将军,慢走。”
魏廷川会离开,但他,不会。
—
守灵一连要守七日,白日里府中之人已然忙碌非常,到了夜里,白惜时便将他们全部都赶了回去,自己一个人坐于灵堂之中,给张茂林守夜。
寂静的夜中,烛火明灭,白惜时却珍惜这份与爷爷的最后相伴时光。
只不过,长夜漫漫,偶尔她也会察觉门口那个不动声色的身影,出去说过几次,见他仍旧不改,便也没有再费精力去管。
爱在外头站着便站着吧。
最后一夜,黎明前,白惜时从跪坐中起身,突然觉得一阵目眩,应该是连日来没有好好休息吃饭,身体多少有些向她警示。
走出门去,外头还是黑蒙蒙寂静一片,只不过一个半倚在墙边的身影,见她走出,突然直起了身。
“有吃的吗?”白惜时问男子。
今日是爷爷下葬之日,清晨还有一段山路要走,她须得保持体力。
听她愿意吃东西,解衍很快点头,“有,你进去里头等。”
片刻之后,解衍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走了回来,上头还窝了一个金黄的鸡蛋,黎明尚未到来,后厨的人也都还睡着,这一碗,应该是他自己做的。
就是这样一碗再寻常不过的面条,偏偏极其凑巧的,又勾起白惜时那隐藏在记忆深处的伤怀。
那时候日子过得苦,没有条件吃得上鸡蛋,直到后来先帝病重,废院的日子好过了些,白惜时有一次发烧受了风寒,爷爷张茂林便给尚膳监求情卖好,才为她做了这样一碗窝了鸡蛋的面条。
端过来的时候,张茂林神情煞有介事,“小石头,你不知道,这鸡蛋可是个金贵东西,比那灵丹妙药还管用,吃了保准你就能好。”
白惜时当时看着张茂林一脸夸张的模样,头脑昏沉之余,只觉得自己好惨啊,穿越过来连吃个鸡蛋都成了奢侈,还要被爷爷吹嘘成这个样子。
可现如今,物是人非,同样一碗面条摆在面前,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当着解衍的面,白惜时拿起筷子,挑起了两根送入口中,不知道为什么隐忍了这么多日的眼泪,在看见这一碗面条时,又不听使唤的落了下来。
不想解衍看出自己也有软弱的一面,白惜时寻着理由,“我不能吃辣,你这碗面条里放太多辣了。”
看了眼点缀般的几粒碎末,解衍没有拆穿,而是蹲下身,轻声认错道:“对不住。”
“……太辣了。”
白惜时一边吃,一边控制不住落泪,最后就着拿住筷子的手,又抹了一把滑落至颊边的液体。
掏出一块干净的巾帕递了过去,男子探过头,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面前之人,“我的错,凑合吃一点,行吗?”
接过巾帕胡乱地擦干,白惜时端着碗,好半天没有再动作,待兀自平复了会情绪,才侧过头去,悄悄吐出口气。
待再回过头来之时,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下次别再做成这样了。”
白惜时又欲盖弥彰般,补充了一句。
男子闻言,配合着点头,“好,下次再做,一定记住不会再给你放辣。”
即便他知道,之前的白惜时,无辣不欢。
—
张茂林的下葬仪式在辰时的最后一刻完成。白惜时回到府中,便见有小太监已然等在门外,一发现来人,小跑着赶了过来,恭恭敬敬说着皇帝宣厂督进宫。
宫殿连绵,廊檐入云,玉石台阶一路向上,一眼望不见尽头。
白惜时看着足下,不急不缓,就这么一步一步踏入巍峨的明堂之内。
上首之处的金漆雕龙宝座上,此刻正有一人,将尚未批完的奏章搁至一边,看着白惜时走近、行礼,继而挥了挥手,许他平身。
“小石头,大伴一走,如今,便只剩我们三个了。”
望着白惜时,良久之后,龙椅中的皇帝叹息般的感慨了一声。
白惜时闻言没有接话,而是抬眼朝上望了过去,等待着天子接下来的言语。
果然,片刻之后,在皇帝的示意下,一个捧着司礼监大印的太监走了出来,继而,郑重又小心地走至白惜时面前。
向前一躬身,他将那位象征着內宦最高权力和地位的玉印呈到了白惜时唾手可得的位置。
继而,天子的声音从上首传来,“白惜时,不要叫朕失望。”
第43章第43章
大魏朝宣和九年,春末,内宦白惜时擢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
自升任掌印以来,东厂实务大多交于元盛、千闵代管,而她则忙于熟悉朝中大小政务,每日内阁票拟后的奏章大部分送至司礼监批红,批红过后,白惜时一一过目,认可后盖上玉印。
偶尔觉得不妥或有异议,她会招来新上任的秉笔询问一二,经二人商讨,再重新定夺。
自梁年获罪入狱,新接任的秉笔名唤周子良,是往日司礼监的随堂太监,二人算是有些交情,相处起来亦还算融洽。
司礼监掌印素有与内阁首辅对柄机要的“内相”之称,自白惜时接任的旨意颁布之后,当她跨入司礼监的正门,里头大大小小的太监立即起身,下跪俯首,注目着她的黑色官靴一步一步越过众人,最后,走到最上首的位置。
待白惜时转身,站定,周子良带领一众内宦躬身跪拜,“我等日后,唯掌印马首是瞻。”
“我等日后,唯掌印马首是瞻!!!”众人跟吟。
“错了。”
不急不缓于上首吐出两个字,白惜时垂目,望着匍匐的众人。
“这天下和宫中,主人都只有一个,乃为天子。大家都是为天家办事,咱家摆的清身份,各位,也不要弄错了各自的职责。”
“都起来吧。”
说罢,白惜时长袖一抬,看着众人起身,继而,转身回到内堂之中。
不知是急着表忠心,还是给她来了一记捧杀,但白惜时明白,这话若是传入皇帝的耳朵里,他恐怕未必会高兴。
皇权至高无上,没有人愿意被超越觊觎。
人心难测,这司礼监中更是鱼龙混杂,布满各方势力的眼线,不过她并不心急,慢慢观察相处便是。
从东厂厂督到司礼监掌印,相当于由武转文,白惜时不得不承认,自己也适应了好些时日,皇帝处理军机要务,她亦需随堂听政,加之阅览文书奏章,几乎日日忙到半夜,更是没有时间出宫回府。
时值半夜,白惜时盖完最后一个红印,将奏章晾干,伸手将毛笔丢回笔洗之内,辅佐皇帝这事,比想象中的还要不好干啊!
若是想得清闲虽也可,那便是只管盖章不看内容,但时间一久,下面人难免糊弄,也容易职责懈怠。
正起身准备就寝间,小太监汤禄捧了一碟吃食,有些为难地走了进来,“掌印万安,这,这是怡嫔娘娘下头的宫女扶疏送过来的杏仁酥饼,在门口求了半天,托奴才给您送进来。”
“奴才也实在不好拒绝,才接了过来,您看……”
扶疏,又是这个扶疏,一听起这个扶疏白惜时就有些头疼。
司礼监掌印大权在握,不仅朝臣对白惜时的态度有所转变,后宫之人亦想要结交攀附,而这其中,扶疏便是来势汹汹的一个。
扶疏的主子怡嫔娘娘在白惜时看来,是一个极其上进的主,人长得娇艳如花,父亲近来又在朝中得势,因而很是想要更进一步。
这个更进一步,便主要表现在她将全部心思投入在皇帝那儿,她的宫女,还要来逢迎讨好白惜时。
不过宫女扶疏,虽然名唤扶疏,但本人其实倒是没那么扶疏,圆圆肉肉的一个姑娘,看见白惜时,白嘟嘟的脸上就能印出两个大大的酒窝,跟见着亲人似的。
要说讨厌吧,其实也并不讨厌,但白惜时对结对食这种事实在是有力无心。
太监,虽少了个物件,总归还是个男子。她,若是答应了,多少属于欺骗感情。
遂看了两眼,白惜时没有去碰,嘱咐汤禄,“放那吧。”
其实白惜时执掌司礼监以来,陪天子处理政务居多,后宫,至今只去过两次。
一次是去贵妃那里,说来算是三人一起叙了叙旧,有皇帝在贵妃也不会提起俞昂,气氛算得上融洽。
还有一次,便是往怡嫔的去处。
彼时正值黄昏,皇帝派怡嫔的父亲前往江南治理蝗虫之患,继而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抚这位臣子,当夜便翻了怡嫔的牌子。
寝殿之内,怡嫔提前得知皇帝要来,身着一身妖娆垂顺的寝衣,婷婷袅袅从屋内飘了出来,看见皇帝便柔若无骨攀附了上去,娇滴滴搂住了男子的脖颈。
可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原因,白惜时在,皇帝多少有些顾及面子,微微后仰斥了一句“像什么样子”。
白惜时在后头眼观鼻,鼻观心,突然感慨做皇帝也不容易,有时候为了安抚朝臣还得贡献身体,有个这么闹腾的主,天子今夜未必睡得了安稳觉。
自此之后,皇帝有意无意,没让白惜时陪着去过后宫,白惜时自然也乐得自在。
只不过就是那次去怡嫔处,白惜时在外头候着,吃了宫女扶疏送过来的一块茶点,顺口夸了句“不错”,自此那小宫女便日日给她送吃食,风雨无阻。
有时候太上进了,也令人头疼。
前朝之事已经够白惜时忙得脚不沾地,她亦不想掺合进去后宫纷争。
何况,贵妃娘娘近来明显很不喜欢这位怡嫔,白惜时顾念往日的情谊,亦不便与之宫人交往过密。
—
前任兵部尚书即将过七十大寿,皇帝为了表示对老臣的关心,安排白惜时替他赴宴并赐下一应贺喜之物。
寿宴当日,白惜时身着御赐蟒服,十余个小太监紧随其后端着用明黄绸布盖住的托盘,踏入筵席之中。
所有宾客见到来人,如御驾亲临,无一不起身行礼,那老臣更是感动落泪,犹如容光焕发,躬身从白惜时手中接过御赐之礼。
待到一应流程走完,老臣及家人深觉能得皇上看重如此,实在是给足了排场和脸面,高兴喜悦之余,便也要留下白惜时一起用饭。
许久没有出宫,又实在盛情难却,白惜时的到场不仅代表着自己,亦代表帝王态度,如今留下来用饭,也到了所谓的“赏光”之说。
应下来后,白惜时被请入主席,然而视线在人群中掠过,倒是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谢过老臣,她推辞了与一众德高望重的臣子坐于一起,而是径直右转,往一旁的辅桌走去。
右侧最前列的辅桌上,坐的倒有几个熟人,魏廷川、滕烈、冯有程均在其列,而好巧不巧,魏廷川与滕烈身边各空了一个位置。
见此情状,白惜时脚步微顿,继而隔空与魏廷川打了个照面,就在男子起身准备迎他落座之时,白惜时已然掀袍抬腿,极其自然地坐于了滕烈侧首。
白惜时的选择,让两个男子均意外非常。
魏廷川作势要起身的动作倏然停了下来,而滕烈则转过头来,一言不发的朝白惜时望了过来。
在男子的印象中,白惜时与镇北将军的交情,匪浅。
当日镇北将军归京,白惜时那轻快的步伐仍然历历在目,所以他亦没想到,白惜时会在二人之中,选择于落座自己一侧。
魏廷川,亦眉目紧锁望了过来。
“刚好想起一件事,要与指挥使相商。”感受到魏廷川的视线,白惜时停了片刻,终是抬眼,冲对面之人笑着解释了一句。
魏廷川听完,点了点头,做出理解的表情,只是那只握于膝头叫人看不见的手,一直没有放松下来。
滕烈闻言一副严肃认真状,声线恰好打断隔空生疏的二人,“不知掌印所为何事?”
……
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是魏廷川已经订亲,白惜时纯粹觉得不大合适而已。
不过说到不合适,她又突然侧眸,顺嘴问了句,“指挥使订亲了吗?”
她的声线不高,加之人声嘈杂,滕烈并没有听清。
男子低头,倾身凑近了些,“什么?”
“我问,指挥使订过亲没有?”
“……没有。”滕烈看向白惜时,眸子里有些古怪。
听到答案白惜时便坐得更加坦然,接过冯有程此刻殷勤递过来的一盏热茶,随口点评道:“哦,年纪也不小了,抓紧些吧。”
“……”
滕烈滞了半晌,似是有些无语,“掌印要与我商谈的,便是此事?”
然而在此话一出口后,他似是突然感知到了什么,联系到白惜时方才提到的订亲,以及与魏廷川之间的突然疏远。
而白惜在冀中平匪之时,曾亲口说过……他所爱并非女子。
难道是?
思及此,滕烈眸光骤然一动,目光下意识朝魏廷川望了过去,再看向白惜时,似有什么隐晦的暗光划过瞳仁。
白惜时似有所觉,停下筷子问了一句,“怎么了?”
滕烈很快敛下神色,“没什么。”
这时候冯有程从男子的另一边探过头来,隐约听见二人对话,笑着回答道:“掌印可是在问指挥使的婚事?没呢,发愁的很,指挥使不喜被人约束,至今也没个着落。”
白惜时闻言,没太往心里去,只配合的“啧”了一声。
视线从白惜时那张昳丽白皙的面庞掠过,手指头莫名蜷缩了一下复又松开,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突然涌入滕烈的脑海——也不是,十分不喜被约束。
或许,还得看人。
……
一场筵席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在宾主尽欢的氛围下顺利结束。散场之后,魏廷川本欲过来与白惜时说话,走到一半,却被他的准岳父现任兵部尚书拉去与同僚寒暄。
待到再回过头想要去寻时,发现人已经走至门口。
而此时,一辆马车正停于那人面前,上头一个大大的“白”字,紧接着车帘一掀,便从里面走出一个与自己有四、五分相像的男子,此刻,男子正满脸含笑地望向白惜时。
第44章第44章
魏廷川有一种与白惜时渐行渐远之感,原先这种感觉还只是猜测,他试图找过很多借口,例如白惜时已经长大,亦或他如今已是权势在握的东厂厂督,不可能如小时候般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可是眼下,他已不能再自欺欺人。
白惜时就是离他而去了,宁愿坐于不是那么相熟和睦的锦衣卫身旁,也不会再走向自己。
内心那种复杂感是二十多年来从未体验过的涩然,不是那么的尖锐锋利,却如钝刀子磨人般,时时刻刻萦绕于心头。
而当亲眼看见白惜时在面对解衍那一刻,魏廷川的这种情绪达到了顶峰。
如今在外人面前孤高自持、傲气更甚的司礼监掌印白惜时,见到了满头热汗,浑身上下亦有些凌乱的男子从马车内跨出,很快卸下了那股距离感,上前一步,眉头皱了起来。
“打哪来的,弄成这副样子?”
解衍不甚在意,“与千闵、元盛去捉了几个人。”
“人呢?”
“已押解回东厂。”
“既然押解回东厂,你不在东厂好好待着,跑来这里作甚?”
解衍的眼角弯起,“半道听闻掌印前来贺寿,便直接赶过来了。”
听到这里,白惜时不知作何感想,停了片刻才道:“我还要回宫向圣上复命,今日不回府中。”
“好,我送掌印回宫。”
面上丝毫未有意外失色,可见解衍早就料到如此,多日未见,不知白惜时在宫中过得如何,对于解衍来说,能够瞧见一眼便是好的。
此刻发现白惜时又恢复了往日那般的精气神,解衍也终于能够放下些心。
那日黎明前,一边吃面一边强忍落泪之人,是解衍闭上眼睛就能浮现于脑海中的模样,每每此刻,就像一罐金贵的汤药失手打翻于胸腔,是陌生的滚烫之感。
那是白惜时不为人知的一面。
此刻解衍与白惜时正旁若无人的说着话,但很显然,有两个人的目光也一直未离,不动声色关注着这边。
魏廷川在白惜时的脸上找到了丢失的那种熟悉亲近,有一瞬间,心中竟涌出了自己的位置被解衍取代了的荒唐想法。
因为白惜时在面对自己时已经消失的那种默契放松,又在面对另一个人时,出现了。
原来他不是因为长大了,才不会再外露情绪,而只是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不会了。
默默立于不远处,魏廷川被定格在原地,甚至,没有再上前一步。
滕烈此刻同样注视着二人。
席间,突然冒出的那股“不是不可以被人管束”的想法叫他惊讶不已,而且这种想法,还是在面对如今的司礼监掌印时产生的,更是让滕烈复杂莫名。
即便知道白惜时原先很可能是对魏廷川有意,但男子与男子之间……是他从未思考涉及过的领域。
这样不对,也可能是他今日饮了些酒,才会在酒精的作用下冒出稀奇古怪的想法,滕烈与自己分析道,继而打算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也许明日再醒来,便会觉得今日想法之荒唐无稽。
然而就在他准备策马先行时,此刻眸光一瞥,倏然注意到解衍那与镇北将军算得上相似的容貌,一个念头掠过脑海。
魏廷川虽已定亲,但解衍……
白惜时当初为何会将流放的解衍带回?
自己都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滕烈行动快于大脑,已然松开了缰绳,静立于一旁观察着二人。
这个时候冯有程恰好凑上前来,顶着一张喜庆依旧的脸,“掌印准备回宫?正好我也要进宫禀报近日事项,不知可否顺路搭乘一趟?”
闻言转过头来,白惜时看向冯有程,她并不讨厌这个锦衣卫副指挥使,加之顺路,正欲点头,不料解衍突然微一曲背,捂了下腹部的位置。
白惜时没有错过这个动作,定睛去看男子,“你怎么了?”
男子很快又把手放了下来,面无异常,“没什么。”
“你受伤了?”
“没有。”
不过没多久,解衍又在白惜时审视的目光下,改了口道:“……没什么大碍。”
闻言眉头锁得更紧,白惜时语气也明显低了下来,“上车看看。”
继而又转头对着冯有程,白惜时一指前方的马车,“副指挥使,咱家暂且有事处理,你若进宫,可乘我出宫的那辆。”
说罢,白惜时很快登上随解衍而来的马车,继而车夫长鞭一甩,载着二人朝皇宫的方向行去。
冯有程将刚才的一幕看在眼里,都说女人懂女人,男人,当然也看得懂男人。
他位置选得不好,立于马车后吃了一鼻子灰,晦气地扇了扇风,一侧头,便看到了立于马边的滕烈。
冯有程大步走了过去,心中有些愤愤不平,“指挥使,你说那姓解的刚才是不是不想带我?”
滕烈冰封着一张脸,觑他,“才看出来?”
冯有程拳头在空中一挥,发泄着心中的唾弃,“真不要脸啊,亏他能想出这么个损招,防人跟防贼似的!一起坐一下他那马车能怎么样?”
滕烈倒是很认可冯有程的第一句话,眉目薄凉,微一颔首,“是挺不要脸的。”
冯有程还在抱怨,“有马屁大家一起拍嘛,好不容易见着回掌印,他竟还想一个人霸占着独拍。”
拍马屁?
又看了此刻显得无比单纯的冯有程,滕烈薄唇微启,“他想的,当不止你猜测的那般简单。”
—
前行的马车之中,白惜时熟门熟路翻出药箱,继而一抬下巴,示意解衍将受伤的位置掀开来让她看一看。
解衍推辞,“掌印,确实只是小伤。”
然而他越推辞,白惜时越以为严重,不由再次催促,“快点。”
解衍见此情状,自知糊弄不过去,才骑马难下般将手指移到束腰的革带之上,片刻之后,他褪下半边衣衫,将那受伤的腹部呈现在白惜时面前。
应该是被棍棒类的武器砸伤了,左腹上一片深紫色的淤青。白惜时只看了一眼便推断出大致情况,继而又凑近了些,伸出根手指触碰了下,想知道有没有伤及内脏。
然而她的手指才刚一戳上那线条流畅的腰腹,男子便骤然一缩,向后微微避让了一下。
“有那么疼吗?”
白惜时抬头看他,她没使多大力气,若只是这么轻轻一碰就疼,说不准还真有内脏受损的可能。
解衍本来在拿人的时候就流了一身热汗,之前的还未干,此时此刻,额头上的水珠便又沁出了更多,实在不是因为疼,是白惜时倏然靠近查看伤口,那鼻息都喷在了他的皮肉之上。
再加之略带凉意的手指一触碰,酥酥麻麻的痒感席卷而来,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不疼。”解衍憋了半天,就憋出了这么两个字。
整个人也开始变得有些僵硬。
白惜时察言观色的水平一绝,方才若是说因担心而忽略了其他,此刻,便多少发现了解衍的异常。
第一反应,是这个人还挺纯情的。
她以往给千闵、元盛也看过伤,倒是没见那两个人有什么拘谨之感。
想到这又最后查看了遍伤势,白惜时起身,从药箱中挑了瓶药油给解衍扔了过去,“问题不太大,记得回去早晚各擦一次。”
解衍单手接住,“好。”
说罢靠回椅背,目光又在解衍半边胸膛上扫过,白惜时突然又像发现了什么,问道:“你在吸气?”
显然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解衍一愣,腰腹间霎时收得更紧,“没有。”
白惜时睁着一双看透一切的眸,劝慰男子,“练得挺好的,不用吸气也挺好,探花郎,自信一点。”
她这说的倒是实话,其实白惜时也挺意外,没想到解衍外表清隽,脱了衣服竟也沟壑分明,线条流畅。
看来这功夫确实没白练。
然而被白惜时这么一调侃,解衍那种久违的羞愤之感又出现于脸上,男子低头,开始一言不发的穿衣服。
穿到一半,抬眼,发现白惜时仍在望着自己,男子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无可奈何之下,只有加快手上的速度继续穿衣。
看到这里,眸中也终是染上了一些笑意。
白惜时挑开车帘,没有再为难他,而是朝外头望了出去……解衍,挺好玩的。
—
马车一路顺畅,在行驶了半个时辰后,到达了安和门。
解衍率先下车,为白惜时撑开车帘,“掌印于宫中,多保重。”
男子当下的表情虽十分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莫名又想到了她于东厂养的那条小丑狗,黄麻。
每次她一离开,黄麻都会不舍的追着她走好久。
说来,她也的确好久未回去见过黄麻了。
思及此,白惜时忖度了片刻,又看向解衍,“你且等一下吧,我多日未回东厂,待我与圣上禀明今日贺寿情况,便回府上,明日直接去东厂。”
解衍听完眼睛亮了亮,紧接着弯起唇角,“好。”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解衍亦没有闲着,他注意到白惜时近日似是没有休息好,因而在车厢内将软垫和薄毯都铺置好,如此在回程的路上,掌印亦可小睡片刻。
一个时辰之后,白惜时才妥善处置好司礼监一应事务,踏着星光,从宫门中走了出来。
再次上车看到里头的陈设,她笑了笑没说什么,继而半靠在软垫上,闭目休憩。
多年以来养成的警醒习惯,白惜时本以为自己不会睡着,但在马车有节奏的一摇一晃中,她竟真的就这般卸下防备,睡了过去,直到马车已经到达府邸,还没有醒过来。
车夫见此情况有些为难,轻声去问车内的解衍,“公子,要不要叫掌印下车?”
望着此刻呼吸均匀之人,解衍柔和了眉眼,“不用了,让他多睡一会吧。”
“你也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守着就行。”说着又看向车夫,男子补充了一句。
待车夫走后,漆黑的夜幕之下,车厢内只剩一盏昏黄色的烛台还亮着光,借着这微弱的光线,解衍静静打量着熟睡的白惜时。
视线一寸一寸描绘下来,最后,落在了他搁于薄被之外的手腕之上。
记起白惜时那不同于寻常男子的脉搏,解衍迟疑了片刻,最后,没有选择靠近再次确认,而是倾身过去,吹灭了那唯一一盏烛台。
到了这个时候,是男是女好像也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想到这里,男子掀帘走下马车,静立于这寂静的月色中,于车厢外守着里头的熟睡之人。
第45章第45章
白惜时醒来的时候,周遭一片漆黑,“倏”地一下坐起身,她浑身紧绷,待再次确认身在何处,才逐渐松懈下来,扶了下昏沉的头,掀开薄毯,走下马车。
斜靠于车旁的男子应声回首,看见白惜时走了出来,整个人还有些惺忪,遂伸手过去,欲将她扶下马车。
时值半夜,又是方醒,白惜时亦没有顾及那么多,就着解衍的手走了下来。
两手交握之际,男子呼吸一顿,莫名紧了下掌心。
“到了怎么不叫醒我?”
白惜时问,其实她没想到自己能真的睡着,在潜意识里,自己对解衍竟已经这般信任了?
解衍闻言没有说话,微笑,就这么看向着对方。
很多事情其实不用说,一个眼神,两个人便都能明白。
白惜时也确实是明白了,他应该是想让自己多休息一会,“我睡了多久?你一直在外面站着?”
解衍:“大概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他就一直在外头站着吹风?
白惜时听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他吧,人家足足守了两个时辰,不说吧,又觉得他下次还能这么干。
兀自于马车边立了片刻,白惜时轻叹口气,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正欲进门,才发现还被什么东西牵制着。
垂首,又向下扫了一眼,白惜时抬眸去问解衍,“你打算什么时候松开?”
跟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此刻见到二人仍交握在一起的手,男子反应过来,倏然松开。
继而发现白惜时仍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大半夜的,解衍突然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一会检查车轮是否有缺口,一会又去看帘幔有无破损漏风之处。
白惜时立于他身后,等了片刻,见他仍没有忙完的架势,不咸不淡盯着男子的背影,“没看出来,你对于马车维修这一块也有所涉猎?”
闻言没有回头,解衍继续在那探究缰绳与马匹的适配性,“略感兴趣。”
“你刚才在外头站了两个时辰,还没研究够?”
“……事关掌印驾乘安危,还是谨慎些为妙。”
听着他在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白惜时大发慈悲没有拆穿,斜眼又看了一会,“大半夜的,那你可真是有心了。我先回府去了,你也不要为了’略感兴趣‘,废寝忘食。”
着重强调了一下“略感兴趣”四个字,白惜时步伐一动,往府内走去。
解衍:“……好。”
直到白惜时的脚步消失在门庭之后,埋守于车轴间的男子才停下动作,一向沉静的眸子竟闪烁出几分懊恼,继而抬手,重新看向还沾染着温度的掌心,男子一根一根又握了回去。
片刻之后,男子面色如常跟着跨进了门庭,只月光下,耳廓还隐隐泛着红。
—
宦官因没有后代子孙,为了老有所依,因而在宫中都喜欢认个干爹干儿子、收收徒弟。
白惜时由于性别原因,不大能受得了旁人一口一个“干爹”的叫她,但收收徒弟还是可以的。
元盛与千闵均重武轻文,不是读书的料,让他两读书比杀了他两还难受,白惜时也就没有强人所难,继续让二人留在东厂。
所以在司礼监,他便预备重新物色两个小太监,培养一二。
皇宫中设有内学堂,是挑选有天赋的小太监着重培养的地方,自知道白惜时有了收徒的打算,明里暗里攀关系打点的不计其数,毕竟能跟上掌印,日后亦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白惜时最后挑中的,是两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
第一个白惜时很满意,是她自己从小太监中选的,名唤江小锁,是正宗的“泥腿子”出生,家中活不下去才将他送进宫中,也算是有了条活路。
此刻看着江小锁在门前桌边捧着个海碗,吃得满嘴流油,白惜时很难想到如此秀气有灵气的一个孩子,饭量如此之大,不仅饭量大,心也大,有时候白惜时觉得,他看得比自己都开。
吃完碗中的饭,江小锁将油嘴一抹,笑嘻嘻看向白惜时,“掌印,我还想再添半碗。”
白惜时:“……去吧。”
另外一个赵岳,白惜时其实不想收他,他是武将世家之子,因族中长辈被牵扯进了定国公谋反之案,他亦被送入宫中,处以宫刑,对一个志在四方的少年郎来说,太残忍了。
不过这个孩子是内阁首辅李大人拜托他多加照看的,李大人着重强调的是照看,而不是提携任用。
因为他担心这个孩子打击过大,已经没了生的欲望。
白惜时虽平时为人处世嚣张了些,但自任司礼监掌印以来,亦有意与朝臣,尤其是内阁缓和了关系,毕竟双方若是意见相左、隔阂不断,于朝政无益。
因而李大人一个小小的请求,她亦不好拒绝。
如此,司礼监监所内,近日来便时常能见到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太监,斯文秀气的天天眉开眼笑,结实强壮的日日郁郁寡欢。
眼看着江小锁新盛的半碗饭又快要吃完,白惜时示意了一眼赵岳,“你去问问他吃不吃?”
江小锁得令,立马勤快的去了,期间还特意将饭菜都盛好送至了赵岳的面前,但是没过多久,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江小锁:“掌印,他说他不饿。”
闻言往那边看了一眼,“不吃就算了,忙你的去吧。”
说罢白惜时亦起身,没有再管赵岳,回到内堂,去处理今日送来的批红奏折。
眼下她事务繁忙,在开导了赵岳几次收效甚微后,实在也再没功夫再日日劝慰,有些伤痛和心中的坎,最终还是得靠自己迈过去。
接过随身小太监汤序送来的一展清茶,白惜时浅浅啜了一口,继而翻开文书,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政务之上。
眼下天气渐热,暑季将至,今年疑有大旱之兆,因而朝臣呈送的奏章中,亦多以抗旱储粮为主,皇帝近来也在命各地粮仓统计上报余粮,做好统筹调配的准备,未雨绸缪,避免出现灾情。
户部仓科清吏司特意做了收集整理,看着奏章上密密麻麻的粮仓数字和人口分布,白惜时一顿加加减减,继而眉头稍松,若是各地所报均为实,平稳度过这个旱季应当是不难。
思及此,又特意翻看了一下奏章末尾的署名,这个鲍丞整理出来的文书倒是全面明了,白惜时将其挑了出来,预备呈送给皇帝亲自过目。
盖完红印,交给汤序晾干,白惜时正准备继续翻阅下一份,忽然感觉桌前的阳光被遮挡了大半,抬头望过去,才发现门口此时似乎是站着一个人。
汤序还没走出去察看,这个时候外头的小太监已经进来禀报,“掌印,锦衣卫指挥使到访。”
滕烈?
白惜时搁下手中的折子,冲那小太监一招手,得令后,没一会便见高大的男子被请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面熟的蒋寅。
滕烈今日一身剪裁利落的飞鱼服,冷峻挺拔,明显是来宫中办事。
“掌印。”蒋寅紧跟着跨进来,率先与白惜时打招呼。
见状亦从案桌前站起,如今已将滕烈划为可结交的范围,白惜时便也露出两分随性,“二位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滕烈:“蒋寅口渴,讨杯水喝。”
蒋寅:“……”
蒋寅觉得自己冤枉死了,他真的就是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与指挥使随口说了句一上午忙的连口水都没喝,他都没指望滕烈能够给个回应。
然而谁成想一向冷漠寡言的指挥使这次竟然破天荒回头,还问他是不是想要喝水。
蒋寅当然就如实的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二人就出现在了司礼监,他们家指挥使大人,还亲自帮他找掌印要水喝。
果然,白惜时听完也多少有些意外,一边让人上茶,一边重新坐了下来,“啧,锦衣卫的面子可真不小,这是拿我司礼监当成了你们二人的茶水铺了。”
蒋寅闻言,一盏热茶端起来只觉烫手,一时间不知是喝好,还是不喝好。
白惜时见状扬了扬唇角,“说笑的,这里其他的没有,茶水还是管够的。”
既然已经将滕烈划分为可结交的范围,她倒是不反感此二人上她这里来坐坐,不过真的只是坐坐吗?
白惜时总觉得以滕烈的行事风格,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蒋寅猜测的亦是如此,他总觉得指挥使应该没那么闲,当是想要欲借讨茶水之由,与掌印有要事相商。
然而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滕烈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喝完一盏茶,继而搁下茶盏,就在白惜时以为他终于要开口切入正题的时候,男子将茶盖一掀,又让人续了一杯,然后,继续喝。
最后到第二杯也喝完,滕烈看了眼一直望向自己的白惜时,清了清嗓子,起身告辞,“叨扰。”
白惜时、蒋寅:……
他就真的是来喝水的!
连个天都不聊,就纯喝水。
白惜时突然觉得滕烈至今说不上亲也是情有可原,就这样连和同僚半天闷不出一个字来的,你指望他能跟姑娘说什么?
说诏狱,说今日又有抓了几个人?
多煞风景!
记着梁年、袁庆联手陷害自己时滕烈的暗中相助,此刻见二人要走,白惜时便也起身相送,只是没想到走至门口,恰好遇上赵岳经过,少年死气沉沉的目光在触及滕烈和他那一身飞鱼服时,突然闪动了一下。
白惜时看在眼里,停下脚步,又望向已经走远的赵岳。
“指挥使,且慢。”
突然叫住身前之人,白惜时:“我这有个孩子功夫底子不错,有空,你可否指导一二?”
—
因白惜时的一句话,滕烈近来入宫的频率比以往要高了一些。
赵岳虽拒绝与旁人交流,但在练武方面却极为醉心,因而在滕烈的几次指导之后,偶尔也会愿意与他说上两句话。
白惜时看到这一变化的时候都不得不感叹,这可能就是偶像的力量。
不过滕烈常来司礼监多少有些惹眼,白惜时便直接将赵岳调去了与锦衣卫会有所往来的御马监,只不过人还是保留在内书堂读书,如此滕烈偶尔于御马监指导赵岳也显得顺其自然。
白惜时每隔一周会去看一看赵岳近况,那孩子瞧着倒是比乍见时精神好了一些,至少有武艺这个爱好支撑着,没有再继续萎靡消沉下去。
只不过蒋寅跟去了几次,回来后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指挥使指导个小太监,比指导我们还要有耐心些?”
冯有程路过听见,一副阅尽千帆的过来人模样,点拨蒋寅:“指挥使那是另辟蹊径,拉关系。”
“和谁拉关系?”
“掌印啊。”
蒋寅:“冯副使,要说拉关系您还差不多,指挥使是什么样的人您不知道吗?宁折不弯。”
“不弯吗?”
冯有程质疑了一声,继而又兀自咂摸了会,“我看他见那姓解的会拉关系挺不高兴的,有一种,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就跟家被偷了似的。”
“对,就像家被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