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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有程正为自己能找到这么一个贴切的比喻沾沾自喜,这时候却发现对面之人一反常态,突然开始向他疯狂眨眼,紧接着一个寒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冯副使,你说谁家被偷了?”

第46章第46章

傍晚时分,旁听完皇帝与朝臣们议事,皇帝去了俞贵妃处用晚膳,白惜时回到司礼监,准备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来处理剩下的奏章。

然而进了监所,隐约听见会客的外堂有谈话之声,白惜时看了一眼守在门外的汤序,汤序躬身回禀,“掌印,是俞副总领来了,不让奴才在里头守着。”

闻言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自白惜时掌管司礼监,俞昂时不时也会登门,他仗着有姐姐这层关系在,一直觉得与白惜时交情不错,在外头也时常吹嘘与掌印相熟的很。

有贵妃娘娘这棵大树,司礼监的小太监们也确实不赶拦他,因而他每每前来,下头人也都客气小心的伺候着,他既然出言让汤序出去,汤序自然不敢不从。

但,汤序不在里头,俞昂又是在与谁说话?

掀袍走上台阶,举目望进去,这时候只见俞昂正没什么正形的坐于椅凳之上,目光上瞟,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而江小锁笔直站在俞昂跟前,小心赔笑着与他说话。

眼见俞昂的茶盏里头没水了,江小锁十分有眼力见地拎起茶壶就要给他蓄水,谁知俞昂似是故意将茶盏一挪,那茶水就溅出几滴落在了俞昂的官服之上。

小锁吓了一大跳,立马去找布巾想要给俞昂去擦干,这个时候俞昂难得一见的大度,口中说着无事,手上却有意无意摸过小锁那抓着巾帕的手。

看到这里,白惜时脸色倏然沉了下来,直接迈进门槛,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俞昂一见来人,立马收回手站了起来,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模样与白惜时打招呼道:“掌印,你终于回来了,我在这等你等了许久,肚子都快等饿了。”

白惜时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率先看向对面的小太监,“小锁,去通知汤序传菜。”

“是,掌印。”

江小锁聪明伶俐,如果说第一次见到俞昂,当他得知此人是禁军副总领,又是掌印朋友的时候,想要表现表现,给人伺候好留下好印象。

那么当俞昂摸上他手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有点不对了,具体怎么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对。

所以一得白惜时的令,江小锁点点头,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俞昂以为白惜时传菜是要留他一起用饭,面上笑嘻嘻继续套着近乎,“掌印,刚才那就是你准备培养的小太监?我瞧着不错,长得也够标致,果然能入掌印法眼的人都如掌印般……”

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俞昂意味深长又回味下刚才滑溜的触感,目光一转,才发现白惜时此刻阴翳的眼神,心中骤然一抖颤,把未说出的那句话咽了回去。

白惜时耷拉着眼皮,“副总领既湿了官袍,便快些回去换了,免得身为禁军衣衫不整,有损皇家颜面。咱家亦准备沐浴用饭,恕不远送。”

说罢,他召来汤序送客,自己径直走入内室,挥不去心头那股嫌恶。

待打发走了俞昂,等到菜已布好开始用饭,这时候江小锁磨磨蹭蹭走了进来,脸上难得没有了以往的笑模样,怯生生望向白惜时。

“掌印,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白惜时拿起筷子,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他年纪还是小了些,遂只看着他道:“以后记得离俞昂远点,有什么事,告诉我。”

“是。”江小锁认真点了点头。

“去吃饭吧。”

望着少年离开时单薄纤细的背影,白惜时隐感担忧,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内宦长得太过白净惹眼,未必是件好事。

第二日早朝后,白惜时从御前回程路过御马监,想起赵岳,便顺路走进去看望一二。

没成想一进门,就看见那孩子正双膝跪地嚎啕大哭,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宣泄模样,滕烈寡然立于一侧,片刻之后,高大的男子走了过去,伸手,重重按在赵岳的肩膀之上。

是一种无声的抚慰。

默默在后头看了二人半晌,白惜时在心中轻叹口气,阻止了汤序上前通传,预备悄无声息的离开。

这个时候贸然上前反倒像是打扰。

不过离开的时候,汤序一不小心踢到颗碎石子,练武之人听力极好,很快,滕烈便循着声音望了过来。

白惜时无声与滕烈对望了一眼。

继而,男子便朝这边走了过来。

看着仍一无所觉,背对着众人沉浸在自己悲愤情绪当中的赵岳,白惜时:“指挥使做了什么,将咱家新收的徒弟欺负成这副模样?”

闻言,滕烈有些无奈地看向她,明显是觉得白惜时是在曲解自己,又没有开口去解释,只能这么看着。

唉,这人听不出来玩笑话。

白惜时一摇头,换了种方式,“其实能哭也是件好事,哭出来发泄过了,心中便可减少些阴霾。”

滕烈:“他不喜被人同情。”

白惜时闻言,细细思索片刻,确实,少年人自尊最是强烈,有时候善意的同情对于当事人来说,也是一种温柔的残忍。

望向此刻仍在痛哭的少年,白惜时:“只要他不同情自己,就没人能同情的了他。”

“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看得起自己,内宦也罢,女子也罢,照样可以上阵杀敌,驰骋四方。谁规定的能够建功立业的就一定不能是这些人?”

白惜时:“天无绝人之路,指挥使觉得呢?”

“掌印说得是。”

滕烈也跟随着白惜时的视线望过去,“这些话,掌印为什么不对赵岳说?”

白惜时说到这就想叹气,“我说了,他不听我的。”

“不过我发现他倒是比较会听你的话,那就只能请指挥使替咱家多多费心,开导一二。”

虽然白惜时也不确定像滕烈这种一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人,能不能起到劝慰的作用,但兴许男人有男人之间的沟通方式呢,赵岳瞧着确实是比先前好了一些。

滕烈:“掌印对赵岳很好。”

“李阁请托照看的,咱家当然得对他好。”

滕烈却突然一摇头,“掌印很好。”

“……?”

很难想象这话竟然是从滕烈口中说出来的,白惜时瞪着瞳仁,侧眼看向他,上上下下观察了一阵,最后问出了一句,“指挥使,昨夜喝酒了?”

这人她记得喝多了才会变得好说话。

听到这,滕烈的表情出现了丝裂纹,“……没有。”

只有男子自己知道能说出刚才那四个字,他克服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但白惜时,好像根本就没听懂。

“没有你竟会夸咱家?”

白惜时更为惊异,一副鸭蛋里孵出了只麻雀的新奇之感。

他还知道她很好?她救他命的时候他难道不就该觉得她很好了吗?到现在才觉得她很好?

白惜时一直都搞不懂滕烈的点,不过人都是喜欢被夸的,白惜时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还是面前这个惜字如金之人。

因而在离开的时候,白惜时颇为受用地一挥手,“冲指挥使这段时间的相助,赵岳若是真能从阴霾中走出,到时候咱家请你吃饭。”

白惜时回到司礼监没多久,又有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来通传,“掌印,圣上正在找您,宣您速速去勤政殿一趟。”

闻言起身,白惜时不知皇帝所为何事,在小太监的殷勤引领下,又见到了龙椅之中的帝王。

看见白惜时进门,皇帝将一封折子放至桌角,“看看这个。”

走过去将折子拿起来,翻开。很快,白惜时的脸色也跟着严肃起来,这是一封弹劾朝臣的折子,而里头弹劾之人,正是前几日递上粮仓清查数目的户部仓科清吏司,鲍丞。

折子里头列举了鲍丞此人借职务之便,为其亲属在衙门们谋得了数个小吏的差事,还有其兄长在老家仗着弟弟于朝中做官,倾占他人良田的行径。

一条条,一目目,均有据可查,所列清晰详实,一看便不像是捕风捉影。

但,怪就怪在,此人早不弹劾,晚不弹劾,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偏偏选在皇帝有意向任用鲍丞,派他下去清查各地粮仓的时候。

除此之外,朝臣们每日递上来的折子会分轻重缓急分别交由皇帝本人、司礼监来批阅处理。而鲍丞之前呈上来的那封奏章,在白惜时看来算得上重要,却并没有送至皇帝的案桌,还是白惜时看到后挑出来,亲自呈送皇帝过目。

但这一封弹劾的折子,却没经她手,直接摆在了皇帝的面前。

种种迹象让人不得不怀疑,是有人刻意为之。

只是此人不知,白惜时竟又将那鲍丞的折子重新呈了回去,因而这一招现在看来,便实在算不得高明。

白惜时沉吟半晌,筹措着言语,“圣上是怀疑,各地粮仓恐有虚瞒谎报之嫌?”

所以才会有人害怕鲍丞递交这份详实的折子,也怕他会就此问题深挖下去,因而先下手为强,索性让鲍丞丢了这顶乌纱帽。

皇帝听完没有说话,但蹙紧的眉峰显然已经认可了白惜时所说。

白惜时:“那圣上准备……如何处置鲍丞?”

毕竟罪证已经列举在此,总要对朝臣有个说法。

闻言又看了一眼那折子,皇帝直接下令,“就交由东厂去办吧。”

“是。”

很明显,皇帝这是不想追究,甚至想要假借东厂拿人,暗中让白惜时安排属下陪同鲍丞去彻查粮仓之事。

见白惜时听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皇帝没有再多言语,直到白惜时准备告退,才又看向他,“白惜时,记住,你既已经是掌印,这司礼监你不仅要管事,也得管人。”

“下次,朕不想再见到送错折子的情况发生。”

白惜时低头,肃容应“是。”

“退下吧。”

一个人走出勤政殿,白惜时立于高高的大殿外,垂目,遥望了一眼司礼监的方向。

沉寂了这么多日,她也放任了这么多日,似乎终于是有人按捺不住,要冒头了。

第47章第47章

回到司礼监后,白惜时彻查了分发呈送折子的小太监,起先还有人想要蒙混过去,只说是一时疏忽不查,呈送错了地方。

作为东厂厂督,白惜时这点本事自然是有的,只使了些常用的手段,那两个小太监便哭天抢地,磕头承认他们是收了朝中两位大臣的好处,才将折子偷偷从中调换了过来。

那二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又认为掌印是新来的应当发现不了。没成想,为了那点好处,却直接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被杀鸡儆猴当场打了板子,继而如两个破布口袋般驱逐出司礼监。

一众大大小小的太监望着那昏迷的二人被拖出去,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印迹,继而几桶清水一浇,便再也了无痕迹,心中惧怕之余,纷纷将头压得更低。

白惜时端坐高台,居高临下,俯览众人,“咱家说过,司礼监乃内庭机要中枢,承辅佐天子之责,若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扰国祚社稷,下场各位今日都看到了。”

“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咱家看来,内宦与朝臣并无不同,既被选入司礼监,便当无愧于心、秉公于行,亦不可被有心的权贵臣子牵制左右。”

“若是受到威逼利诱,或是棘手之事难以决断,大可告知秉笔与我,我处理不了,上头还有天子。”

说到这里,白惜时目光透彻,看了一眼下首之人,“周秉笔,你说是也不是?”

周子良本坐于侧边的椅凳上,闻言,立即起身,“掌印所言极是,我等谨遵掌印教诲。”

审视了此人片刻,白惜时收回目光,继续朝下头望了过去,“总之,咱家不想看到今日这般情况再次发生。若是都听懂了,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吧。”

等到众人躬身应“是”,白惜时才缓然起身,又扫了一圈在场低垂的头颅,抬步,回到了内堂之中。

待掌印离开,大大小小的太监们噤若寒蝉、尽自散去,江小锁从内学堂回来,亲眼所见方才一幕,双手捧在胸前,难掩心潮澎拜。

“掌印真的好厉害啊,对,内宦也是人,凭什么就要被人看低了去?唉,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掌印这样的人啊。”

江小锁正在兀自憧憬,周遭的小太监听了去,面露嘲笑,“江小锁你别做梦了,你拿什么跟掌印比?”

白惜时是大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司礼监掌印,二十一岁,捉奸细、平匪患,参与平叛定国公谋反,这几点,便让无数人望尘莫及。

不过江小锁这人心态好,不能比吗?好像是有些差距。

可是他今日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被人前呼后拥的大将军,那大将军得知他是掌印新收的徒弟后,还特意停下脚步,夸他和掌印小时候有些相像。

说来那将军似乎跟掌印很是相熟,温声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那些文臣武将看不起内宦的傲气,江小锁觉得他可好可好了,就像掌印一样好。

既然大将军都这么说了,那是不是就代表着,他以后也可以成为和掌印一样的人?

白惜时独坐于内堂的案几之前,不知小徒弟的憧憬幻想,而是在思索周子良此人。

周子良作为司礼监秉笔,对她算得上是配合服从,平日里折子有什么异议,二人也可有商有量。

但,户部鲍丞的那封折子,由周子良亲笔朱批,却听之任之,看到后没有任何反应。

而那两个犯错的小太监,实际上也是隶属于周子良之下。

白惜时不知道他到底是疏忽糊涂,还是刻意放任……姑且,再看看吧。

索性鲍丞如今已经由千闵带入东厂,不日,便应该瞒着众人耳目前往各地清查粮仓事宜。

除了朝堂之事,白惜时近日倒是迎来了一件小小的喜事,那便是她的二十二岁生辰快要到了。

她自己其实不甚在意,但是孟姑姑已经托人递了好几次消息进来,让她那日抽空回府,大家好一起给她庆贺庆贺。

生辰当日旁听完早朝,又陪同皇帝一起回到勤政殿处理了些政务,天子在用膳前,突然对白惜时道:“今日没什么事便回去吧。”

闻言抬眼,白惜时有些错愕地看向龙椅中的天子。

皇帝:“今日不是你的生辰,朕记错了?”

白惜时这才相信,继而,低头笑了起来。她以为在这宫中,除了张茂林,没人会再为她记得这种事。却原来皇帝也是记得的。

儿时的情谊,还真是,弥足珍贵呀。

行礼谢了恩,白惜时下午的时候便离开司礼监,回了府中一趟。只是没想到外头消息传得这么快,她才出宫不久,便陆续有人提着贺礼登门拜访。

大部分白惜时都着人谢绝了,生辰宴不过是府中小聚,难得放松的时刻,她亦不想掺合进去复杂的朝堂人际。

但有两波人,白惜时想了想还是让彭管事请了进来。其中一个是镇北将军魏廷川,另一波,则是锦衣卫一行三人。

待到几人相继于厅堂落座,又着人上了茶盏,白惜时才好奇问道:“三位怎么知晓今日是我生辰?”

魏廷川知道很正常,滕烈、蒋寅、冯有程又是从何得知?

能够被请进府中,冯有程满面都泛着红光,微微倾身道:“是属下进宫办差,偶听宫人提及,所以特意与指挥使禀报赶来为掌印一起庆贺生辰。”

白惜时:“宫人?”

冯有程点头,意问深长地又看了白惜时一眼,“扶疏姑娘。”

白惜时:“……”

扶疏,怡嫔的那个宫女扶疏,确实不知道上哪打听来的白惜时生辰,今日一早还特意给白惜时送去了一碗长寿面。

可能是冯有程的目光太过意味深长,意味深长到解衍、魏廷川、滕烈此刻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三人不约而同停下动作,看向冯有程。

魏廷川率先开口,“哪个扶疏?”

“这个,这个……我不大好乱说,都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冯有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说着又朝上首的方向望了一眼,下定决心抓住这次拍马屁的机会,遂感慨一声,“只能说,还是掌印风采照人,不得不让万千女子倾心啊。”

白惜时:“……”

冯有程这张嘴还真是……

感受到堂下几人相继投过来的视线,或探究,或隐忧,白惜时一盏茶送到嘴边,想喝都喝不下去,有一种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来的冤大头感。

眼看魏廷川和蒋寅都有想要继续往下问的迹象,这个时候孟姑姑满面含笑来请,说是生辰宴已经准备好,请掌印和几位贵客入席。

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竟松了口气。

前往用饭的路途中,因为人多,又有热闹的冯有程在场,场面倒一直还算热络,连带着白惜时与魏廷川都少了几分之前的尴尬生疏,如同老友一般,几人聊了些近来之事。

白惜时询问滕烈赵岳的情况,魏廷川亦说在宫中见到了白惜时新收的徒弟江小锁。

解衍坠于最后,没有融入几人的话题。

待进了用饭的庭院,白惜时看了眼左右,继而像是发现少了什么,回过头去,停下了脚步。

“走啊。”她唤了一声隔了几步之遥的男子。

滕烈与魏廷川见状也皆是一顿,回眸,望向落于最后的男子。

滕烈不动声色,魏廷川莫名蹙了蹙眉。

解衍的面容本来隐藏在树影之下,看不真切表情,听见白惜时的这一声唤,才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想什么那么入神。”白惜时问他。

“没有。”

闻言露出惯有的微笑,解衍目光掠过到访的一行人,继而示意了眼厅堂之内,“掌印先行,我给孟姑姑帮完忙就来。”

圆桌之前,白惜时与几位宾客相继入席,滕烈、冯有程分立于白惜时两侧,冯有程见镇北将军在场,本要让位于他,魏廷川此刻却看了一眼白惜时,回想起寿宴择位的那一幕,他能感受到了白惜近来时对自己的回避……

因而,男子退让一步,改为将冯有程推至上首。

冯有程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站在原地与魏廷川僵持,“哎呀,将军,这可使不得,您这不是折煞我么?”

魏廷川留意片刻,见白惜时并没有异议,遂调整了一下表情,扬起笑容道:“惜时的家宴而已,没那么大的讲究,随便坐便是。”

但没奈何,冯有程在这方面还真就是个讲究人,他认定了官职在下就不好越过了人去,继而二人又是一番推让,直到解衍走进来,尚且没有定下来谁坐于掌印一侧。

滕烈凉着一双眸子,静观其变,而白惜时,多少是有些为难的。

她知道,魏廷川在等她的一句话。

世子此番回京,其实已经十分配合迁就,这是白惜时能够感受到了。

虽已定亲,却仍是多年挚友,白惜时此时此刻又自问了一句,何必呢?

不过就只是吃个饭而已,谁坐于身旁又有什么所谓?她以前于酒席之中旁边难道就没有坐过已婚的男子吗?有的。

说到底,还是那时的自己没有完全放下而已。

白惜时想到这亦觉得之前的坚持过于较真,如今既已释然,便也应尝试抱着一颗平常心相处,因而侧首,正欲打断二人直接劝世子落座,这时候,解衍却径直走了进来。

将孟姑姑为每人准备的一份汤盅置于红木圆桌,解衍很快端着其中一碗,略带些歉意走至白惜时身侧。

“掌印,方才忙中出乱,属下误将每一盅汤罐都撒了葱花,是属下大意,眼下替您挑出来可否?”

就着解衍的手往汤盅里头一看,确实是有葱花,且量还不算少,白惜时没多想,一点头,“唔~可。”

解衍闻言,立于冯有程稍前一些的位置,开始用汤匙一勺一勺将里头的葱花撇出,动作沉稳认真。

白惜时看了一会,突然觉得一个大活人站在自己身侧也有些突兀,继而道:“别站着了,坐下挑吧。”

闻言动作一顿,解衍眼睫低垂,片刻之后,抬眼,神色如常望了过来,“掌印,属下应当坐于何处?”

下巴微扬,随意示意了眼身侧,“就这。”

白惜时想的很简单,既然世子与冯有程互相推辞,那便让位于解衍,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就是个寻常家宴罢了。

第48章第48章

解衍闻言,看向身侧的冯有程,见此人所处位置仍占据了半边椅凳,扬起的笑容无懈可击,“冯副使,有劳。”

反应过来后,冯有程让出位置,临走前,还暗暗给解衍比了个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解衍目视前方,当作什么都没听见,大方坐了下来。

冯有程第一次有种被人阴了一刀的感觉,妈的,读书人果然坏的很,吃个饭跟上演三十六计似的。

谁没事干跑到后厨去撒葱花?亏他想的出来。

心眼子贼拉多!

他自叹不如,也不和解衍挨着坐了,他怕他挨的近了马屁拍不上,自己一会还得吃亏,因而又让了一步,改为绕到魏廷川的下首。

如此,解衍与魏廷川便坐在了一处。

魏廷川面色不虞,见解衍坦然自若,他盯了对方一会,继而顺手,将自己的汤盅推了过去,声线莫名带着两分凉意,“巧了,我亦不喜葱花,解公子既然擅长,不知可否一并代劳?”

闻言,滕烈、冯有程的视线均投了过来。

看了那推过来的汤盅一眼,解衍不疾不徐,用汤匙撇下最后一点余沫,继而抬首,望向的不是魏廷川,而是白惜时,“掌印,宾客为先?”

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白惜时隐约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但想了想,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转手,解衍便将已经挑完的汤盅给魏廷川反推过去,面上从容不减,“将军,请。”

继而接过魏廷川方才送过来的那一盅,撩起衣袖,男子继续帮白惜时挑着葱花。

目睹了全程的冯有程:“……”

真,真不愧是探花郎啊!

他那是将与掌印套近乎当成一份事业来干啊!这谁能干的过他?

冯有程内心槽点无数,扬起头,用眼神跟对面的滕烈无声交流——姓解的瞧着不声不响,实际上不是个善茬啊。

滕烈瞧了眼冯有程,没给回应,男子垂下眼帘,掀开盅盖,亦尝了一口鲜汤,葱花……撒的还真是不少。

落座的序幕既已揭过,这个时候千闵、元盛也一同赶到,喜气洋洋向白惜时道着生辰大喜。

孟姑姑见状,又开了两坛好酒为生辰宴助兴,席间有蒋寅、冯有程暖场,很快,堂内又恢复了一派热闹。

因为是在府中,加之有孟姑姑在场,白惜时便也小酌了几杯,微醺之下听几人讨论着朝堂、市井之事,亦觉几分久违的轻松。

这样的轻松氛围一直持续到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蒋寅此刻抬手夹菜,突然目光对上对面二人,眉头随之一扬,说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

“其实我早就发现,魏将军和解公子长得颇有几分相似。”

“听闻掌印与魏将军是发小,感情深厚。不知道当初与解公子结识,掌印愿意出手相助,是否也因为解公子长得像故友的缘故?”

话音一落,场中几人神色各异,方才还热闹融洽的氛围,到了此刻,又出现一丝凝滞的征兆。

滕烈率先暼了蒋寅一眼,眉目严厉。

被指挥使这么一瞪,蒋寅刹那间也酒醒不少,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刚想打圆场混过去,不料冯有程这时候接过话茬。

“原来还有这段渊源,这么看掌印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啊。掌印来,我再敬您一杯,您快与我们说说,当时是什么样的情感趋势着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滕烈、白惜时:“……”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无语起身,饮下冯有程敬的这一杯酒,待放下杯盏,白惜时发现,一桌子的人此刻都在望着自己,显然都有这样的疑惑。

这其中,包括魏廷川、滕烈。但唯一一个没有看向她的,是解衍。

男子此刻略低着头,一无所觉地吃着碗中的白饭,就这么很认真地吃着,没有菜了也还在吃。

白惜时挪回视线。

这个问题,她其实已经回答过魏廷川,却从未对解衍解释过,不是不想解释,是有几次想要提及,反倒被解衍打岔过去,他似乎并不想听到自己的答案。

谁都不想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解衍,也不会例外。

思及此,白惜时觉得借此机会,解释清楚亦无什么不可,遂平静向众人望过去,“一开始,确实有这部分原因,但也不全是。”

“不过现在……”白惜时作势向两人望了过去,“其实仔细观察也没有很像,世子是世子,解衍是解衍,很容易区分。”

“在坐各位认错过他们二人?”

白惜时反问到场宾客。

蒋寅抓准时机找补,“没有没有。”

那便是了。

余光瞥见身侧之人终于又开始夹菜了,白惜时没再说什么,招呼着众人继续吃饭。

一顿饭吃得既热闹又一波三折,索性后面氛围倒还算融洽,吃完长寿面,也到了要散场的时候。

滕烈、蒋寅扶着喝懵了的冯有程走了,魏廷川留下来似是有什么话要说,但看解衍还在场,千闵、元盛也都自发留下来收拾残局,最终什么都没说,又向白惜时道了一声生辰喜,便踏着月色,自行离去。

白惜时送完客,待回过头来,发现解衍不声不响跟于自己身后,遂朝他一挥手,“客人都走了,你也喝了不少,回去休息吧。”

解衍点头,然而整个人仍站在原地,继续看着白惜时没有动。

喝多了?

抬手从他面前掠过,见男子眼神清明,白惜时又莫名其妙瞅了他一眼,干脆置之不管,绕过男子,自行往所居的院中走去。

只是走了一段,察觉到后头的脚步声,白惜时复又停下,回过头,“为何一直跟着咱家?”

解衍:“属下送掌印回院中。”

“不用,这府里的路我不是不认识。”

然而解衍一言不发,我行我素,待白惜时再一走动,他又继续跟在后头。

这人……还真是翅膀硬了,连她的话都敢当耳旁风。

白惜时:“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闻言,解衍望着白惜时,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魏将军和指挥使,都可时常进宫帮掌印教导徒弟?”

白惜时想了想,“偶尔,没有经常。”

更何况魏廷川也没有教导小锁。

说完又是长时间的沉默,等了一会,白惜时见解衍没有继续说话的迹象,抬步又要离开,解衍这时候却莫名来了一句,“……黄麻最近瘦了。”

……?

黄麻瘦了?它瘦了吗?

白惜时这回彻底转过身来。

好巧不巧,她今日从宫中回来的时候,恰好去了趟东厂,也看到了黄麻,那家伙吃得跟个圆球一样,走起来腿都短了好几分,活像一个行走的小板凳。

解衍竟然开口说,它瘦了?

白惜时:“……它哪瘦了?”

“全身。”

“那你觉得,它为什么会瘦?”

“可能是,思念掌印。”

“是么?”

白惜时听到这,不咸不淡地觑了面前的男子一眼,“那可真是挺思念的,都思念成球了。”

解衍:“……”

眼看男子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凝固住,方才在饭桌上的沉稳自如荡然无存,整个人生出一股谎言被拆穿的拘谨之感,白惜时不知怎么的,心情竟变得越发好了起来。

看来欣赏人类的尴尬,也是她独爱的消遣方式之一。

这心情一好,白惜时便也起了调侃之心,“我看你最近倒像是真瘦了,你又是什么原因?”

解衍本就站得笔直,听到白惜时这句话,腰杆下意识怔了一下,垂在两侧的手亦微微抠成拳,继而莫名低头,没有再看白惜时。

白惜时这时候反倒饶有兴趣,观察着他,“咱家回去睡觉了,你还要跟吗?”

解衍没说话,半晌之后,才略微尴尬的抬头,看了白惜时一眼。

……

白惜时直到回房的时候,心情都算得上不错,孟姑姑一开门见着她,便也跟着笑了起来,“掌印遇到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白惜时闻言一愣,“我有高兴吗?”

这么明显?她其实就是觉得解衍好玩罢了。

孟姑姑却很快点头,“有,掌印的眼角眉梢分明都是上扬的。”

上扬了吗?

闻言微顿,往屋中的那面铜镜望过去,白惜时观察镜中之人,她好像还真的挺高兴。

问题是,她为什么高兴?

是因为,解衍吗?

生辰当日,白惜时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在自己的府邸,又有孟姑姑守在身旁,似乎才能真正叫她安心。

第二日天还未亮,白惜时马不停蹄回宫赶往司礼监,继续陪同皇帝旁听当日的早朝。

只不过一回司礼监,手头的事务又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白惜时自然没工夫去探究那日为何会因解衍而高兴。

应该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心情放松罢了。

些微的困惑被抛诸脑后,朝政与伴君再一次占据了白惜时的大部分时间,只不过这一日,司礼监倒是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之客——端静公主。

端静公主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宫女、太监的陪同,当见到白惜时从内堂走出,她很快笑了起来,“听闻公公执掌司礼监,早就想过来对道一声恭喜,只是宫中规矩严,不好逾越。”

时隔半年,公主好像又长大了不少,知她在这皇宫之中日子恐怕也并不好过,白惜时依规行礼,“公主言重了。”

“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了吗?”隔了半晌,白惜时又问了一句。

“没有。”端静公主听到这里缓缓摇了摇头,继而扬起笑脸,“我就是想来看一看掌印。”

第49章第49章

端静公主过得并不好,这是白惜时的第一感受,半年前还稍有一些婴儿肥的脸颊,此刻已经越发瘦削起来,因而见面的第二句话,白惜时才会问她是不是遇到了困难。

但既然公主否认了,她亦不好再问,深宫之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言之隐。

白惜时与端静公主算不得多熟稔,只不过有半年前的那场意外在,似乎是比旁的人多了一些信任,二人互相问候了几句后,便显得有些无话可说。

端静公主看起来不想要那么快离去,目光微转,朝白惜时身后的书架上望过去,“掌印,我可以借看一下那些书吗?”

她问的很小心,像生怕白惜时会拒绝。

白惜时回头,跟着往书架望了过去。

这些书,少部分是爷爷张茂林留下来的,更多的则是她来之前司礼监为他采买置办的,她才上任掌印之位,很多事务仍在摸索熟悉,一忙起来根本无暇看书,因而这上头很多书也都是崭新的。

白惜时:“可以,公主自便。”

得到白惜时的应允,端静公主很高兴,她提着裙摆,安安静静走过去挑选了几本,不过出乎白惜时的意料,她挑的竟都是些风土人情、治世经略方面的内容。

白惜时:“公主喜欢这些?”

端静公主低头看了一眼,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是随便看看。”

“公主喜欢这些很好。”

得了白惜时的夸赞,公主抱着书本的手指更紧,试探着问道:“那掌印,这些书我借回去,过几日再来还给你可以吗?”

“可以。”

公主这回是真的笑了起来,她于这宫中太孤寂了,父皇的忽视,俞贵妃的不喜,连带着宫女和太监都不待见她,所以,她其实鼓起勇气来找掌印也是存着私心的,她想要寻求到那一点点的倚仗。

不知为什么,自半年前遇险回来之后,太后也对她也越发冷淡,虽仍寄居于寿康宫,但大多数时间对她不闻不问。有时候一不小心遇上,她行礼慢了些,便会遭到一顿严厉的训斥。

宫中之人都是看眼色行事的,因而端静的处境也更加艰难。

所以当得知白惜时成为司礼监掌印,她高兴的好几天都没有睡着觉,如果她能够跟掌印熟悉起来,大家看在掌印的面子上,应该也会对她稍微好那么一些些吧?

端静公主有些期待地想。

白惜时作为一个成年人,又怎么可能看不穿一个孩子的心思?

何况端静公主如此的行为和试探,其实很久以前,她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也看到过。

白惜时有感而发,“公主和你的父皇其实很像。”

小公主闻言,眼睛一下子都变得闪闪发亮,里头闪烁的是对父亲的无限崇拜。

“掌印,真的吗?”

白惜时亦回馈以微笑,“真的。”

很多人可能都已经遗忘,如今睥睨天下的帝王,在仍是废院皇子的时候,也曾有过很长一段谨小慎微的日子。

他也去求过人,也向人低过头,亦会在深夜辗转反侧,不过他那一颗受伤的心都被当时的宫女姐姐,如今的俞贵妃抚平。

所以很多人都不懂,俞贵妃相貌平平,凭什么能够宠冠六宫?

但白惜时却是明白的,当时的张茂林年纪太大,白惜时又太小,因而在许多个夜不能寐的长夜里,皇帝是在宫女姐姐的温柔抚慰下才渐渐睡去。

当时的四个人很团结,只不过时移世易,权势可以滋养一个人,亦可以改变一个人。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可以共患难,却未必可以同富贵罢了。

白惜时正兀自回忆感慨间,突然司礼监门外一声突兀的求见之声将她从过往中拉了回来——

“钟毓宫宫女扶疏,求见掌印!钟毓宫宫女扶疏,求见掌印!奴婢有要事禀报,还请公公网开一面,让我见一见掌印。”

闻言蹙眉,白惜时看了公主一眼,继而转向此刻正小跑进来的汤序,“怎么回事?”

“回禀掌印,听闻怡嫔娘娘一早被俞贵妃请走,已有两个时辰未归,扶疏姑娘应该是等急了,眼下是想……请掌印帮忙。”

白惜时:“你去告诉她,后宫自有皇后娘娘与俞贵妃做主,再上头还有太后,咱家身为内宦,不插手后宫之事。”

“是。”

汤序躬身后退,又匆匆往外走去,只不过过了一会,又满面为难地回来了。

汤序:“掌印,扶疏姑娘跪地不起,眼下头都磕破了,奴才怎么劝她也不肯走,说是只想与掌印说一句话。”

闻言凝眉,白惜时沉吟片刻,最后终是一挥手,“让她进来吧。”

果然,这小宫女平日里的茶点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想到这又回头看了一眼端静,白惜时:“公主若是没什么事,便先请回吧。”

她预料到了此事会比较棘手,徒留公主在此地反而可能给她带来麻烦。

端静公主见此情状,听话地点点头,抱着书本往外走,在与那小宫女擦肩而过的时候,略微吃惊地看着她的模样,继而什么话都没说,垂首加快脚步走出了司礼监的大门。

白惜时立于高阶之上,垂首望着快步走近之人,她想到过扶疏的模样会比较狼狈,没想到却是如此狼狈。

原本圆溜白净的脸蛋上现在印着明显的巴掌印,看样子是前不久才被人掌掴过,而额头也因刚才磕头磕得狠了,亦残留着血迹。

白惜时就这么看着她,须臾之后开口道:“说吧。”

一听见白惜时说话,扶疏就委屈的直掉眼泪,继而又想起更重要的事,上前两步攥紧拳头。

“掌印,怡嫔娘娘有喜,尚不足三个月,因为这后宫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不住,所以娘娘没让往外说,连圣上都还不知。

“可是,可是今日贵妃娘娘让太医请过平安脉后,突然就将娘娘请了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奴婢担心去找,可那些贵妃的宫人非但不让进,还斥责奴婢无礼将奴婢打了一顿。”

“掌印,求您救救娘娘吧,奴婢担心,担心……”

说到这里,扶疏又开始不停地掉眼泪,显然是担心等怡嫔从俞贵妃的宫中出来,那孩子便也保不住了。

而这后宫中的孩子常保不住,白惜时亦有所耳闻,至于什么原因她没有去探究,但多少能够猜得出来。

贵妃娘娘自两年前小产之后,就一直没再有过受孕的消息,自己的孩子没保住,又见新人……

白惜时没有再继续想下去,而是去问扶疏,“求见过圣上了吗?”

“求见过了。”

扶疏说到这,言辞更加急切,“可是御前的公公说皇帝连续几夜辛劳政务,眼下正在补眠不许任何人打扰。又,又有好多侍卫拦着,奴婢根本见不到圣驾。”

一来是皇帝在补眠,二来,应该也是不愿为了此事开罪贵妃娘娘。

毕竟两位娘娘在皇帝心目中谁轻孰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些御前伺候的又都是人精,谁都不想要往自己身上揽事。

思及此,白惜时目光掠过几个廊下恭敬站立的小太监,垂目而问,“说完了?”

扶疏点头,期冀地望向白惜时。

“说完了便回去吧,这个忙咱家帮不了。”

“掌印!”错愕抬眼,扶疏定定望着此时高台之上的男子。

她以为,她以为掌印至少会愿意领着她去求见圣上的。

然而白惜时此时却已转身进屋,片刻之后,没有起伏的声线由内堂传出,“汤序,送客!”

从司礼监出来,扶疏心灰意冷,一个人担忧恐惧地往回走,脑袋混沌的如同浆糊,太后那里身子不爽利闭门不见,皇后娘娘又形同虚设根本不敢管束贵妃,连她最后抱有希望的掌印都……

扶疏陷入求助无门的彷徨之中,难道说,难道怡嫔娘娘真的就……

“扶疏姐姐。”

正在小宫女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江小锁突然不知何时从这条没什么人的巷道中冒了出来,又望了眼左右,他才笑着走近道:“掌印命我问一问姐姐,姐姐这么会做茶点吃食,钟毓宫可是有自己的小厨房?”

扶疏擦了把眼泪,有些不想理他,听到掌印,才有气无力回了声“是。”

闻言江小锁笑的更加开心,“那便好。掌印让我告诉姐姐,眼下就快晌午,小厨房也该到烧火做饭的时候了。”

扶疏恍若未闻,甚至想要嗤笑一声,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做饭?她继续朝前走去,直到走出两步,才似有所觉——烧火,做饭?

倏然一顿,女子回头,此刻便见那小太监仍站在原地,正笑意吟吟地望向自己。

……

大半刻钟后,宫中之人莫名见湛蓝的天空下,一股突兀的浓烟直冲而上,互相辨别了一下方向,才发现应该是从钟毓宫那边飘过来的。

宫中走水可是件大事,没过一会,许多宫女太监便都提着水桶匆匆过来帮忙,另有人也急急往皇帝的寝殿疾行禀告。

扶疏带着几个宫女站在门口大声呼嚷,“救火,快来救火,钟毓宫走水了!”

闻询赶来的宫人火急火燎冲进来,结果提着水桶一看,什么啊,原来只是个小厨房着了火,烟虽大,概因只是点着了什么易起烟的物件,火势仍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明明白白的雷声大雨点小。

反应过来便有人无语去骂扶疏,“有你们钟毓这么大惊小怪吓人的吗?有功夫叫喊,你们一起合力多浇几遍水这火估计也就灭了。”

扶疏却不服气,“这怎么能是吓人呢?怡嫔娘娘有喜,受不了烟雾的熏呛。若是火烧大了给娘娘熏出个好歹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怡嫔有喜?”然而扶疏的话音一落,回答她的不再是那位宫人,而是换成了一身明黄色衣袍的男子。

众人见到来人,纷纷后退,跪下身去高呼“万岁。”

“先起来救火!”

皇帝此时看起里像是有些心急,说完,又很快看了扶疏一眼,“怡嫔现在身在何处?”

闻言,低头又默背了一遍江小锁方才所教之话,扶疏这才低头答道:

“禀圣上,万幸万幸,今日一早俞贵妃便请了娘娘去喝茶,冥冥之中助娘娘避过一劫,没有受到这浓烟的影响,说起来,奴婢们都要替娘娘谢俞贵妃庇护呢。”

皇帝闻言,眉头却稍稍蹙起,继而调转步伐,“走,去贵妃处看看。”

——

午膳过后,白惜时难得空闲坐于窗边,挽起衣袖,正在为一盆新送来的绿植剪枝浇水。

这个时候刚吃完饭的江小锁欢欢喜喜跑了进来,等向白惜时背完了今日内学堂所学,见四下无人,才凑近了小声道:“掌印,怡嫔娘娘已经回到钟毓宫。”

闻言动作不停,白惜时继续慢条斯理给那绿植浇水。

江小锁:“听闻被贵妃跪了一个多时辰,不过索性怡嫔娘娘身子骨不错,虽见了红,但太医诊断后又给开了保胎的药,眼下孩子算是保住了。”

白惜时听完,浅浅“嗯”了一声,之后便再没有多余的言语。

江小锁等了片刻,便又恢复原来的音量,“掌印,那书本背完徒儿便先退下了?”

“去吧。”

等到江小锁离开,白惜时凑近这株刚修剪过的绿植,继而目光微动,在肥厚的叶片下发现了一片新长出来的嫩叶,小小浅浅,伸出手,白惜时轻柔地托了一托……

瞧着这片新叶,不知不觉,白惜时亦唇角微扬……她虽不想参与这后宫争斗,但一个小生命,若是有能力,那便保一保吧。

第50章第50章

转眼已经进入盛夏,天气越发炎热,如之前预料的一般,大魏北部地区近一个月来都没有降雨,眼看便要干旱成灾。

东厂与鲍丞外出暗查已传回消息,部分地区粮仓存在瞒报现象,实际储存量远低于上报之数,其中存在不少克扣与贪腐现象,现下部分受灾之地的储量已不足以应对灾情。

皇帝得知后盛怒不已,因此处理了一批欺上瞒下的官员,同时立即下令从周边和南部急调储备粮,送往受灾地区,以免造成民怨。

但,一直不下雨,储粮总有用完的时候,皇帝在朝中大臣的建议下,亦准备亲自赴开宝寺祈雨,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祈雨的一应事宜均在紧张筹备之中,皇帝为表心诚,特决定下罪己诏,向皇天后土请罪,祈求天降甘霖,庇佑大魏子民。

钦天监亦在挑选测算合适的时日,一切看起来有条不紊,但问题就出现在,内阁和翰林院代拟的几稿罪己诏呈上去,皇帝均不满意。

不满意便不满意,可难就难在,皇帝也并未说出哪里不满,只打发回去叫人修改,结果修改回来的,他仍旧不满意。

几次三番下来,皇帝不高兴,朝臣们亦诚惶诚恐,均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勤政殿议事结束,内阁李大人留住白惜时,询问了几句赵岳近况之后,得知那孩子已经开始吃饭,也愿意继续习武,心下宽慰不少。

“此子乃故友所剩唯一血脉,我那故友虽昏聩糊涂,没有及时与叛党撇清关系,但老朽仍旧于心不忍,他那独子便劳烦掌印照拂了。”

虽官居一品,却最为谦谨和善,这大概便是李大人能得百官信服,历经三朝而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德高望重之人,白惜时自然也心生敬服,遂扶住对方,“首辅大人言重了。”

闻言,李大人笑了一下,却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目光投向那边几位垂头丧气的翰林学士,他们一人手里均拿着一册代拟的文书,来的时候信心满满,眼下却是如无头苍蝇般,急得直挠头。

白惜时跟着一起望了过去。

李大人:“在老朽看来,这些翰林学士均是百里挑一,遣词用句绝无什么令人指摘之处,只不过,错在领会不了圣意。”

说罢看向白惜时,“掌印是最了解圣上之人,在掌印看来,这罪己诏应当如何修改?”

白惜时听到这倒是有些惊讶,“首辅大人愿意相信于我?”

“有何不可?”李大人摸了把胡须,眼中泛着点点笑意,“各司其位,各骋所长,掌印这些时日的用心,老朽亦看在眼里。”

自白惜时接任以来,朝臣们原先预料的政令不畅之事确实没有发生。

白惜时:“首辅大人若是愿意相信于我,给我一日时间,咱家姑且试上一试。”

李大人这次倒有些意外,“掌印另有合适人选?”

他的本意是白惜时与圣上一同长大,眼下又日日伴于左右,应该是了解皇帝不满意原因的,因而,想要让他指点指点那些翰林学士。

不过白惜时眼下,却更愿意替解衍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

“但愿不会让大人失望。”

当日傍晚,白惜时离开司礼监,回到了宫外的府邸。

用完晚膳,她便将解衍独自留下一并叫入书房,让他替皇帝代拟这封罪己诏。

白惜时坐于案桌前,望向对面青松一般的男子,“钦天监测算的祈雨之日便是在后天,所以,你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虽为罪己诏,但皇帝,当然也是有偏向的。

皇帝自登基以来,算得上勤政,江山社稷、百姓民生经他在位八年来的努力,也均有欣欣向荣之兆,这个时候写罪己诏,是皇帝谦虚,怎可痛批?

何况乎他还是一个好面子,极其爱护自己名声之人。

若是写得太狠,把皇帝批的一无是处,那皇帝这么多年来的付出岂不是笑话?

可若是写得太过空泛,均是虚无之言,皇帝亦觉得心思不诚,不够凸显他是一名实干之君。

因而在白惜时看来,想要写好这篇文章,就要设身处地站在皇帝的角度去写。

可以写问题,但更要写原因,这些问题的存在不是因为皇帝无能,不够辛勤,而是因为积弊已久,皇帝已经认识到了症结所在,并愿意为此付诸行动,积极解决。

这是一篇要向普罗大众公开之文,亦是一篇笼络温暖民心之文,中心思想,罪不在朕,但朕亦愿意赴汤蹈火,为天下除积弊,开先河。

白惜时能够理解皇帝,但皇帝同时偏好骈文,对辞藻对仗要求极高,她写不出那样工整严密的语句,但她知道,解衍一定能够达到皇帝的标准。

因而将以上要求说了,白惜时再抬首,便见男子目光灼灼望向自己,颀长的身姿在烛火的映衬下更加挺拔俊逸,立于书案对面,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惜时。

白惜时起先也算给面子,跟他对盯了一会,但盯得久了,她发现解衍一动不动,还在盯,一直盯,便有些无语。

手指伸长于桌面上用力一敲,白惜时:“能写还是不能写?”

解衍依旧望着她,“能。”

“能写那便动笔。咱家脸上有字吗?你盯着我就能写出来罪己诏?”

男子闻言,眉眼弯弯笑意明显,继而掀袍坐于案桌的另一端,提笔研墨,开始按白惜时所言代拟这封皇帝所需的诏书。

白惜时则于一旁兀自看书,等解衍写得差不多了,才会放下书本绕过去瞧一瞧,若是觉得有什么不符合皇帝心意之处,便会立即指出来,叫解衍修改。

白惜时一心扑在这封诏书之上,立于端坐的解衍身后,斟酌推敲每一个字眼。

解衍亦敛目凝神,倾听白惜时所说,当写到一句不常用之言,这个时候似是有感而发想要与白惜时商讨什么,男子微一偏头,目之所及,却是白惜时近在咫尺的侧颈,纤长白皙,上头还闪烁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汗珠。

恰在这时,一阵夜风从窗棱中窜了进来,对方鬓边的碎发便这么毫无征兆地被撩起,继而,若有似无拂过了男子的面颊。

很轻,很痒……这缕不听话的发丝不知为什么,好像不仅拂在了解衍的脸上,也潜入般绕于心头,叫人,突然就忘记了方才想要说什么。

解衍怔怔地望着身侧之人,笔尖的墨汁凝结,一不小心,落于宣纸之上映出一个浓稠的墨点,夏夜本就闷热,即便屋中放了冰块,两个人靠得近了,仍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传递过来的源源热意。

原本因投入写作而忽略的五感,此刻也毫无征兆地一并恢复了过来。

那种拘谨不自在之感,又开始光顾解衍的周身。

白惜时望见行云流水的字迹当中倏然出现黑点,突兀的停留在上头,蹙眉转头,看向解衍,这一看,便很快发现了异常。

“你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视线交汇间,解衍握住笔杆的手指再次收紧,继而才恍然回神道:“可能是……怕热。”

“咱家屋子里头放了这么多处冰,你还热?”

到了夏日,白惜时为防止身份暴露,衣衫下头还裹了一层紧紧的束胸,如此便比旁人怕热很多,因而她的屋中冰块向来充足,一般人是不会感到热意。

但解衍却一派真诚道:“……热的。”

“年轻人火力还真是旺。”

随口感慨了一句,白惜时便起身向门边走去,眼下时候已经不早,她腹中亦有饥饿之感。

转过了身,因而白惜时并没有发现男子在听见“火力旺”三个字后,莫名垂下的头颅,以及那隐隐泛着红的耳根。

“叫人上两份冰粥来吧。”白惜时如是吩咐道。

此时诏书的整体框架已经定下,接下来的便是遣词用句,两个人又互相商讨一番,待整篇文章差不多初具雏形,没过一会,冰粥便送了进来。

小丫鬟送来的粥有两种口味,一种甜口,一种无味,每种两份,白惜时今日倒是想再试一试还有没有那么排斥甜,然而盛起一勺送入口中,唔~能接受,但也并没有多喜。

她索性还是换了无味的绿豆粥来食。

解衍选择的是甜粥,男子吃完了自己那一碗,似乎还没有饱,盯了粥盘片刻,瞳仁微动,继而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去问白惜时,“掌印,剩下的你还用吗?”

放下勺子,看了眼另一碗没动过的绿豆粥,白惜时:“不用,你自便。”

她一碗便已足够。

闻言目光又在对方脸上凝了片刻,男子长臂一伸,就在白惜时的目光下,他自然而然将那碗只动了一口的甜粥端了过去,继而,送入口中。

“……”

用的,还是白惜时用过的汤匙。

白惜时及时提醒,“那碗咱家吃过。”

“嗯?”

男子错愕抬首,恍若不知,这时候对上白惜时的目光才堪堪停了下来,看着手中的粥碗,一副记错了的表情。

白惜时无奈,“放下吧,让人给你重做一碗。”

然而解衍迟疑片刻,却拒绝了白惜时的提议,“不用,左右已经动过了,免得浪费。”

说罢,他便重新低头,又拿起汤匙一勺一勺食用了起来。

见状,白惜时面色怪异,就这么观察着解衍,看他用自己食过的粥碗和汤匙毫无芥蒂的将粥送入口中。

如果说起先白惜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但时间一久,她便逐渐品出了其中的不对味。

这小子,不会是故意的吧?

于是解衍吃,白惜时便盯着他吃,直到男子在白惜时的目光下动作越来越慢,待咽下最后一口,终是避无可避,解衍抬眼,看向白惜时。

白惜时双眸微眯,“咱家还不知道,原来解公子那么喜欢食甜粥。”

解衍:“……近来比较喜欢。”

“甜吗?”

“……甜。”

“哦。”

白惜时听完点点头,表示理解,继而托腮,就这么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那你给咱家说说,你的那碗,和咱家的这碗,哪一碗比较甜?”

一句话,直接将解衍定在原地。

“回答不出来?”

白惜时笑眯眯看着他,眼神却已经将解衍整个人看穿看透,“回答不出来就好好写诏书!”

别没事来挑拨咱家的神经!

“是。”

男子闻言,重新研墨执笔,然而在落笔前,又低声应了一句。

白惜时没有听清,微一凑近道:“什么?”

解衍此刻似乎连抬起头都费劲,但在听见白惜时询问后,还是坚持着回答了一声,“……掌印的……比较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