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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解衍听完却仍旧未动,反而眼眸中扬起了淡淡星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巷内那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被他那样的星辉凝望久了,虽然没有阳光那般炽烈,却也如山涧清泉,一点一点,冲散了白惜时心中那股滞涩。

过了许久,白惜时终是吐出了一声,“……随你。”

解衍走了过来,转过身,站在了白惜时身侧。

然后男子就陪着白惜时,一直并肩站在这巷口,二人什么话都没再说,就这么一起看车水马龙,看人潮涌动,看热闹喧哗,看灯火阑珊……

直到白惜时最后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侧眸看向男子,“去找柔云她们?”

“好。”男子跟着笑了起来。

第36章第36章

初春的清晨还带着一丝寒意,天刚破晓,白府门房伸了个懒腰,刚洗干净手脸,这时候就见不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之声,紧接着便见一高挺男子策马从街市的方向行来,手中似乎还提了个油纸包,到了府宅门口,单手勒缰,男子长腿一跨从马上跳了下来。

来人门房已然认得,正是前几次来过都扑了空的镇北将军魏廷川,门房见状热情地迎到阶下,接住男子抛过来的缰绳。

魏廷川潇洒一笑,“惜时可在府内?”

“在的在的,厂督今日休沐,正在家中。”

门房忙不迭召人将那匹赤棕色的骏马带下去,继而领着魏廷川往府内行去,待行至厅堂,彭管事已经着人备上一盏清茶,客气道:“怠慢将军,刚着人去通传,不过厂督现在还未起身,还请将军稍待片刻。”

魏廷川:“惜时还在睡觉?”

“是。”

听完看了眼手中的油纸包,魏廷川直接站起来,“他屋子在哪?我去看看。”

“这……”

彭管事不知如何处置,厂督向来不喜人去他的卧房,除了孟姑姑外,未经允许,一律不许入内。

但魏廷川又身份特殊,听闻是厂督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不过魏将军亦没有再给彭管事纠结犹豫的时间,只因男子已然越过他,朝后头最大的一间院子行去。

正是白惜时的住所。

跨过月洞门,魏廷川见院内那一排柿子树,便知是找对了地方,尤记得年少时,白惜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小太监服,宽大的袖口被卷了两道才能露出一双白净的小手,每次看见柿子树,必要双手合十神神叨叨,念着诸如“柿柿如意”这样的祈愿之语。

想到这,不由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魏廷川走上台阶正欲叩门,这时候一只手臂突然横了过来。

解衍一身崭新的松玉绣鹤长袍,挺拔如修竹,此刻正一脸肃容望向魏廷川,“将军,厂督尚未起身。”

“我知。”

魏廷川蹙眉,抬手还欲再次叩,这一次,解衍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

魏廷川转过身,略冷下眉目看向面前之人,二人尚未言语,这时候门突然被人从里头拉开,白惜时身着一件家居常服,一边用绸带随意将长发束起,一边走了出来。

“世子,何事这么早?”

她的语气还带有些刚睡醒的困倦,在得知魏廷川来后,白惜时第一时间从床上起身,让孟姑姑帮她绑上束衣再穿好金丝甲,等这些做好后又简单的洗漱一番,还没来得及束发,魏廷川便已经到了。

多亏方才解衍在外头拦了一手,不然她连穿上外衫的时间恐怕都没有。

好不容易在家休沐一日,白惜时还想着能够解开束缚,在屋子里多躺躺,没想到世子精力旺盛,一大早便上她府上做客来了。

白惜时此刻卸下平时的规整,一瀑青丝用一根碧色绸带随意绑在脑后,亦没来得及描眉,整个人又有些惫懒,倚在门框上,便显得……很温顺,也柔和了很多。

还有就是……很漂亮,魏廷川其实很早便知道惜时长得好看,在小太监中是出了名的清秀出众,不过都抵不过这一刻带给他的冲击。

魏廷川上一次见白惜时,还是在六年前,那个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眼下,却是真真正正的长大了。

当魏廷川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惊诧于自己竟会觉得一个男子漂亮,略一撇头,挥去那奇奇怪怪的想法,扬了下手中提着的油纸袋。

“给你买的吴记煎包,这个去迟就卖光了,快出来乘热吃。”

一大早过来,就为了给她带包子?

白惜时用昨日用一夜刚整理好的情绪,这时候被包子一影响,一时不知如何形容,遂没说什么,一点头,以尚未束发为由,让魏廷川他们先去厅堂。

等白惜时再次出现的时候,发丝已经一丝不苟的束了上去,衣着板正,又是往日那副阴柔张扬的厂督模样。

坐下来后,看见解衍也在一旁,白惜时问他,“吃了没有?”

解衍:“没。”

“一起吃,过来坐。”

白惜时叫上解衍,一来为了避嫌,她与魏廷川这般二人单独相处已经不再合适,即便魏廷川不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她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二来白惜时不得不承认,她感念解衍昨日的相陪,自己对解衍的信任,似乎也在逐渐加深。

近来为了助解衍重回朝堂,她递上去了不少治事理政方面的折子,旁人都以为她是对掌印之位势在必得,迫切想让皇帝知道她能够胜任司礼监,但其实不然,她是在为解衍铺路。

皇帝对白惜时太了解了,虽然她书读得也算尚可,但与那些一甲进士相比起来,引经据典、遣词用句还是会有差别。

所以递上去几次后,皇帝特意将她留下来,举着最新的折子问她,“这是你写的?”

白惜时立于龙椅之前,垂首不语。

不可欺君,但亦不可直接举荐解衍,这样的用意太过明显,皇帝不会喜欢。

但白惜时知道,皇帝能猜到这折子是解衍替她所写,长此以往,自然会也对解衍有所印象,认可他的能力。

然后,便是需要再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果然,见白惜时没有说话,皇帝也没有怪罪,只是重新展开那折子,点评了几句,“文章写得确实不错,你亦可跟着学学,以后,总有用到的时候。”

白惜时听完,诧异抬头,看向龙椅当中之人。

皇帝见她这个样子倒是笑了起来,问身边的张茂林,“他是什么表情?”

张茂林则顿时喜笑颜开,拼命给白惜时使眼色,叫他谢恩。

这是皇帝第一次向白惜时暗示,她未来有可能会接任掌印之位。

其实白惜时对司礼监掌印,并没有那么执着,这个位置多被困于宫中,职责重大,并不如现在的东厂厂督自由,她最希望的,其实是张茂林一直是掌印,她亦有人庇护。

但张茂林年纪大了,皇帝亦有让他歇歇的打算,而若是掌印由梁年来接任,等着自己和张茂林的,注定不会是好结局。

所以这个掌印,她确实,需要拿下。

七七八八又想了许多朝堂之事,直到对面的魏廷川叫她,白惜时才反应过来,重新看向对面的男子。

是了,朝堂之事明日再说,今日休沐,便好好感受当下吧。

在魏廷川催促的目光下,白惜时夹起一颗煎包咬了一口,浓郁的汤汁从里头流出,瞬间裹满味蕾。

魏廷川微微向前探身,问她:“味道如何?”

白惜时实话实说,“好吃。”

男子闻言很快笑起来,“我与启舟、晚禾昨日一起去便觉得味道极好,当时就想着,今日一定也要再买些来给你尝尝。”

听到这话,白惜时咀嚼的动作稍顿,继而两腮又重新活动起来。

果然,和她猜想的也差不多,魏廷川离京这么多年,能知道什么美食?必定是有人带他去品尝。

不过白惜时发现,眼下她从世子口中听到刘晚禾的名字已经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可能那阵痛劲过了,便也就麻木了。

挺好。

此刻解衍正认真剥着一颗鸡蛋,待将蛋壳一点一点褪去之后,他将那一颗白煮蛋很自然的放入白惜时的粥内。

白惜时习以为常,冲他一点头,“嗯,你也吃点。”

解衍冲白惜时笑,笑得又清朗又温和。

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个来回,继而着重又看了解衍一眼,魏廷川突然道:“惜时,你没长手么,吃鸡蛋不会自己剥?”

白惜时:“……?”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小时候也帮魏廷川剥过鸡蛋壳,他那时候怎么没嫌弃自己没有手?

白惜时正匪夷所思间,解衍这个时候已经接过话头,“是我顺手惯了。”

说着,将剩下一个未剥壳的鸡蛋放入碗内,解衍给魏廷川推了过去,“魏将军是否也要来一个?”

闻言掀起眼皮,魏廷川审视着解衍,解衍同样背靠回椅背,坦然回望,不过魏廷川很快发现,这小子看自己的目光可没有对白惜时的那么良善好说话。

魏廷川隐隐觉得此人,危险。

三人吃完饭,魏廷川又开始想要测试测试白惜时的武艺有没有精进,好不容易休息,白惜时自然不愿又折腾的满身是汗,想要推脱找不到借口,索性祸水东引,让解衍去陪魏廷川比试。

而她自己则泡了一壶清茶,又命人搬了个躺椅坐于树下,打算悠哉悠哉看他们二人切磋。

比试之前,白惜时昧着良心鼓励解衍,“与高手过招,珍惜机会,对你的身手亦会提升非常之大。”

解衍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冲白惜时郑重点头。

被这样的眸光望着,白惜时莫名良心一痛,端茶的手都差点不稳。

算了,不过魏廷川应该有分寸,不会真正伤到解衍。

解衍如今虽也算身手不错,但魏廷川毕竟于沙场磨练,二人之间肯定悬殊,白惜时本想着切磋切磋,点到为止,但看着看着,又发觉有些不对。

这两个人是真打,起初还好,但招式过着过着便越打越凶,出手也越来越凌厉,解衍不服输,魏廷川亦没有相让,因而掌掌到肉,拳拳到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二人之前有什么过节。

怎么回事?

眼看越发不对劲,白惜搁下手中茶盏,从躺椅上起身,正要上前,这个时候魏廷川一个拳风强势袭来,解衍躲闪不及,便这么被狠狠砸在了左侧下颚之上,连退了数步。

一见此情状,白惜时心道不好,快步走过去查看,果然,解衍不仅是下颚,此刻连嘴角都破了,正在往下滴着血。

解衍一抬手,面无表情,用拇指抹去血迹。

想不通何必要弄成这样,白惜时眉头逐渐蹙起,回过头去看魏廷川,“世子,为何出手如此之重?”

魏廷川驻足于原地,看着白惜时对着自己凝眉发问。

他出手重吗?确实是不轻,但解衍隐隐有挑衅之势,并且刚才那一拳,按照魏廷川的判断,解衍也并非就躲不过去。

他是没有躲。

魏廷川觑着解衍,更觑着白惜时此时正拿了块巾帕给解衍按住的嘴角,心中莫名觉得怪异,想要上前一起查看伤势,这个时候白惜时已经让彭管事过来,请他下去先行更衣。

待到男子走后,白惜时才又抬起头,重新对上解衍的视线,继而手上的力道加重,按得解衍轻轻“嘶”了一声。

白惜时皮笑肉不笑,将那块巾帕扔给了解衍,“呵,你也好不到哪去。”

魏廷川既然能看出来解衍的挑衅,白惜时自然也看得出来,都说读书人心眼子多,今日看来,确实如此。

只是解衍这般看不顺眼魏廷川,为什么?

如果说是因为自己之前有意无意让他模仿魏廷川,那他看不顺眼的,或者更该讨厌的,不应该是自己吗?

第37章第37章

魏廷川在回去之前,又找白惜时单独谈了一次话,在详细询问了她收留解家兄妹的经过后,男子神色微凝。

“解衍此人,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在我看起来没那么简单。惜时,你对他亦要有所提防,不能轻易被他蒙蔽。”

“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他是想要借你之势,夺回那些原来属于他的东西。”

我怕你被利用。

但最后这句话,魏廷川没有说出口,自白惜时上次在成衣店外与他发生争执后,男子如今与他讲话也会注意,不再用说教的口吻。

白惜时听完,没什么反应,显然早就想到过这些。

她看向魏廷川,“世子说的我自会注意,也多谢世子为我筹谋考虑。不过这世上每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多少都会有所图,就连父母,可能也会寄希望于孩子长大养老回报,所以解衍对我好,有所图也很正常,我亦不是不能接受。”

不然凭什么呢?凭什么一个男子会对她一个太监百依百顺、无微不至?凭恩情,凭感激,还是凭想要借着她再往上走?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只要解衍没有害人之心,她亦可以成全他。

就当这段时日她对他所为的回馈。

魏廷川听到这里,却莫名突兀的问了一句,“他对你很好?”

白惜时想了想,诚实作答,“是,很好。”

此时莫名其妙又想起了白惜时帮解衍按住嘴角的那一幕,魏廷川心中涌起一阵异样,“你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他?”

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想要弥补当初没有能力救下你的遗憾,亦或者是在那样劣势的处境下,解衍还是愿意出手帮助那位被欺负的妇人,让白惜时觉得,这个人还是有一颗良善之心,所以愿意帮一帮他。

但有些话,如今已经没法说了。

所以白惜时随便捡了个借口道:“看着顺眼,正好他又会写骈文,对我以后进入司礼监也有所帮助。”

在有意掌印之位上,白惜时没有对魏廷川隐瞒。

魏廷川:“可若是你扶他上位之后,他翻脸不认人,掉头就走呢?”

在魏廷川看来,白惜时扶持解衍,应该是寄希望于他入仕之后在朝堂上能多得一份助力,可不排除解衍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会与白惜时划清界限。

白惜时听完仍旧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人都是会走的,大多数情况下,谁也陪不了谁一辈子,我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他愿意帮我自然好,不愿也罢,只要不加害牵制于我,他当他的官,我做我的内宦,亦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白惜时看向对面之人,扔控制不住有些叹息的想,你不是也走了么?

可能白惜时所理解的“离开”与魏廷川所说的不尽相同,但白惜时觉得,连魏廷川的离开她如今都能够逐渐接受,解衍的,她同样可以坦然面对。

魏廷川听到这里,有些恍然,似乎觉得有什么应该抓住的东西没有抓住,默了默,他才道:“倒是我狭隘了,没想到惜时看的比我通透。”

“世子就别取笑我了。”

然而魏廷川却突然又问了一句,“为什么陪不了一辈子?”

他定定望向白惜时,用两个人近乎都能领会的眼神,去看对面之人,“我觉得可以。”

朋友、兄弟,亦可以一辈子。

“不行的,世子。”白惜时这时候却笑着摇了摇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在我这里,不行。”

男女有别。

避嫌,是为了尊重对方,也尊重对方的所爱之人。

魏廷川走后,白惜时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起床之后又去书房看了几本解衍推荐的经略文书,如今她既致力于接任司礼监,那么自身的治世谋略均需进一步提升。

不能再像爷爷张茂林那般,因学识所限,往往受制于秉笔。

傍晚的时候,白惜时从书房走出,继而换了身衣衫,按照先前的约定乘坐马车前往魏廷川今晨已经告诉她的酒楼。

楼上的雅室之内,魏廷川邀请的都是一些故友,有文臣亦有武将,这些人看见白惜时推门而入之时,均客气起身,没有带着对内宦的偏见,一人一句“厂督”,倒是十分热情友善。

应该是魏廷川提前与他们打了招呼。

席间几个男子们把酒畅聊,谈古论今,加之无人对白惜时劝酒,白惜时听着也还算有些趣味。

只不过酒过三巡之后,大家聊着聊着,便又绕到了魏廷川即将举办的订亲宴上,一个个跃跃欲试,均提出当日要过去给魏廷川帮忙。

魏廷川举杯谢过几位好友,待搁下酒杯之后,又看了眼身侧的白惜时,可能是怕她身为内宦,谈及此话题会尴尬忧心,男子应了两句,便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去。

白惜时能感受到魏廷川的小心谨慎,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两个人也没法再像原来那般毫无顾忌,无话不谈。

白惜时甚至有一种她在场,这几人反而不能畅所欲言的感觉,遂之后找了个借口起身,打算到外头去转一转,也让这几个人自在一些。

酒楼之外华灯如昼,亦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白惜时起先漫无目的的瞧着,可是片刻之后,倒是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幕有意思的景象。

都察院佥都御史单平竟与一女子同行,起先二人隔着些距离,看起来倒像是不相识,只不过趁着人流涌动没人注意,那女子竟大着胆子,用小指去勾单平的手掌。

单平发现女子的举动,一脸紧张,但却没有立即甩开,而像是想要四下确认有没有熟人看见,很快张望了一圈,结果这一张望倒好,直接与白惜时对上了视线。

单平看见白惜时,当下大惊失色,立马第一时间甩开女子的手指,继而做贼心虚一般,一个人先行离开了这块人流聚集之地。

望着单平算得上逃窜的身影,白惜时眨巴眨巴眼睛,没想到出来一趟还真有收获,吃到瓜了。

单平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刚才那位女子,绝不会是他的妻妾。

单平此人,平日里在朝堂上自诩清流,身居都察院佥都御史一位,更是以严明著称,常教育弹劾官员立身不正,却不想……

白惜时正兀自消化着方才吃到的新鲜大瓜,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从身后热情叫了他一声,“厂督!”

应声回过头去,白惜时:“蒋寅?”

“是,厂督。”蒋寅见真的是他,高兴走了过来。

“您也是来此地吃饭?凑巧,我们锦衣卫中有个兄弟升迁请客,也在这间酒楼。走,厂督,要不要去我们那桌坐坐?正好指挥使也在。”

白惜时听完一摇头,“你们锦衣卫的事,我就不跟过去凑热闹了。”

在外人眼里,东厂与锦衣卫仍旧不合,她眼下过去自然也不合适。

蒋寅也猜到了他不会去,因而又客套了两句,便又找店家要了两坛好酒,再与白惜时打了声招呼后便重新上了二楼。

待蒋寅走后,白惜时继续在外头吹了一会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也转身准备回席,走了几步刚走到一楼的拐角处,刚巧遇见从上头走下来的滕烈。

男子似乎喝了点酒,平常不苟言笑的脸庞上此刻也带着一点微醺与放松,目光则一直落在酒楼的门口,看样子似乎在寻人。

“指挥使。”既然对方有事,白惜时不欲打扰,随意打了招呼,继而一点头,连脚步都未停歇。

滕烈似乎是此刻才看见他,亦没想到白惜时会直接越过自己,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立于原处,看了眼白惜时又看向店外,一副要走不走的模样。

白惜时很快也发现了不对,走出两步后又停下,回过头,“你找我?”

滕烈:“……不是。”

白惜时挥挥手,“那走了。”

“……厂督。”不知为何,滕烈突然又从后面叫住他。

白惜时再一次停下脚步,转过身,不明所以地望向男子,“有事?有事直说。”

不必这样吞吞吐吐。

白惜时就这么站在上首盯着滕烈,滕烈被她盯得似乎有些酒气上涌,看起来像在费力思索,又像是在左右取舍,最后,就在白惜时以为他有什么重要任务要与自己商讨的时候,男子问了白惜时一句话。

他问的那句话是——“外头新开了一家书摊,你是否要过去看看?”

白惜时:“……?”

“不了。”

白惜时觉得滕烈可能是喝醉了,她懒得跟个酒鬼计较,遂姿态摆得很高,“一本寡嫂可遇不可求,我也不是什么书都看得进去,指挥使费心了。”

滕烈:“……”

白惜时耐着性子,“还有事吗,指挥使?”

“……没了。”

“好,那再会。”

都说酒前酒后两个模样,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冷冽寡言如滕烈,没想到喝完酒还是个热心肠,不过他近来忙着恶补为政之要,实在没什么时间去看那些闲书。

再回到雅室之后,一场小聚已经接近尾声,魏廷川喝的有些多,他刚回京才置办了府邸,又不在京久居下人也没寻几个,此次吃饭亦是自己骑马前来,此刻那几个好友便争相要将他送回府去。

谁知魏廷川大手一挥,笑看向白惜时,“你们先回去吧,惜时送我就行,我们方向正好顺路。”

白惜时听后心情有些复杂,想了想又不好直接拒绝,于是退了一步,让男子的那些朋友将他先行扶下楼,再让小二去通知候在外头的白府车夫,让他将马车赶到门口,做好扶人的准备。

然而当白惜时跨出酒楼外后,意外发现解衍竟乘着府上另外一辆马车已然等在门口,此刻男子正立于车厢旁,身姿即便在夜晚瞧着也很是卓然俊逸,当然了,如果忽略他肿了的半边脸的话。

是的,解衍的脸肿了,刚被打的时候瞧着还没那么严重,现在时间一久,整个左侧下半张脸都微微隆了起来。

男子看见白惜时出来立即露出微笑,抬步便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然而一笑肌肉必然牵扯伤口,男子的笑突然僵在了一半,继而皱着眉头,用舌头顶了下肿起的地方。

白惜时见状实在没什么好脾气,冷笑一声质问他,“我下午让你冰敷?你敷了吗?”

解衍睁着一双纯良澄澈的眼,“现下冰块不好找,这点小事,属下不想麻烦彭管事。”

“冰块不好找?”

白惜时又觑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根本不想找。”

说罢审视着解衍,白惜时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审视着审视着,目光最后还是落在男子隆起的侧脸之上,忍了忍没忍住,白惜时调头往店内走去,“等着!”

很多大的酒楼为了保证食材新鲜,都会在冬天的时候于冰室储存一部分冰块。

待白惜时走后,魏廷川此刻也让开扶着自己的好友,酒气在看到解衍的时候也醒了大半,男子眼中带着冷意,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解衍。

解衍倒也不惧,迎难而上,双目带笑看向魏廷川,此刻亦不再见男子有肌肉牵扯伤口的不适之感

这点疼痛对解衍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厂督看着责难实则关心的眼神,又实在……叫人百看不厌。

方才来的时候,解衍已听车夫说了厂督要送魏将军回府之事,此刻遂上前一步,单手撩开马车车帘。

“厂督明日还有要事,需早些回府歇息,既然将军醉酒,不如就由解某送将军回府。”

第38章第38章

魏廷川同意了解衍的送行,当着白惜时的面不方便,他正好也有些话要提点告诫解衍。

马车之中,魏廷川眯起一双凤目审视着对面之人,他冷下的眼神向来锋利,让人有一种无处遁形的压迫感,亦是沙场之上磨练下来的狠劲。

只不过当着白惜时和那些旧友的面有所收敛,但此时此刻对着解衍,显然没有这种必要。

“你留在白府,想要什么达到什么目的我暂且可以不过问。但只一点,若是敢对惜时不利,我绝不会姑息。”

解衍听完哂笑一声,摇了摇头,大方回望,“魏将军实在是多虑了。”

厂督这么好,他为何要对他不利?

只这一句之后,解衍没有再多说半个字,亦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男子平静地拿起按在左颊的冰块,放在面前,很是旁若无人的欣赏了欣赏,继而又抬眸看了眼对面的魏廷川,单手重新将冰块按了回去。

“效果确实不错。”他兀自感叹了一句。

男子和男子之间,谁都看的明白,解衍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亦是炫耀。

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危机之感,魏廷川更加确定,他极不喜欢解衍这个人。

翌日清晨,白惜时起得比平时还要早一些,今日上午有件皇帝亲自指派的差事,她得提前去现场盯守。

只不过平日里出了院门就能看见解衍守在外头,今日突然不见,倒是觉得有些不大习惯。

白惜时随口问了句,“解衍呢?”

彭管事跟在后头:“听门房说天还未亮的时候就出门去了。”

闻言眉间轻蹙,出去那么早,做什么去了?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白惜时多久,因为没过一会,解衍便已经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手上还拎着一个和魏廷川昨日一模一样的油纸包。

干什么去了,一目了然。

排队买包子去了!

看着解衍走到自己面前,不声不响将油纸包打开,里头还冒着热气,白惜时再一掀眼皮,瞧见男子仍然泛着青紫的左颊,以及额头鬓角沁出的薄汗……

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虽暂时未说什么,但其实,并不希望解衍如此。

白惜时记起昨日与魏廷川的对话,世子有一句话说的对,解衍介入她的生活,太多了。

迟早是要离开的,没必要这样。

不然以后,反而不习惯。

吃完早饭,白惜时一行赶往了今日的目的地。皇帝笃信佛教,打算在京中新修一间寺庙。前不久请了风水大师看过,地点就定在三山塔。

但三山塔附近并全非全为皇家所有,范围内还涉及几位朝臣的庄子,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精明的臣子得知后,自然愿意主动让出。不过一个庄子,却可以卖一个面子给皇家,实在算不得赔本买卖。

皇帝为了彰显自己仁德,也按庄子大小全给了相应的补偿,本来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但架不住当中就有那么一个不配合之人。

此人乃三朝元老李士达之子,虽官职不高,也没有继承到父亲的聪明才智,但为人十分执拗,因他那庄子是父亲生前常居之所,因而不论朝廷怎么劝说,他就是不同意让出来修建佛寺。

今日白惜时过去,就是盯着这李开仁,避免出什么乱子。

不出所料,白惜时到的时候,那李开仁已经站在自家庄子的屋顶,手提一桶灯油并一个火折子,扬言若是敢收了他家庄子,他就将那桶灯油点燃,与大家同归于尽。

东厂办事也是要看人的,有的人可以采取强硬手段,但有的人,不行。

这李开仁明显是个死脑筋,若真将他惹急了,他很有可能干出自焚这种傻事。而李开仁若是死了,问题大吗?

在其他的事上,问题不大,但若是在修建寺庙这件事上,问题便大了。

一来皇帝是个注重名声之人,为修佛寺逼死老臣之子,于名声有损。二来佛寺尚未修建便出了血光之灾,实在也算不得吉利。

此刻眼看那李开仁已经将一桶灯油悉数往自己身上倒去,白惜时抬手拦下了意欲上前的官兵,扬起一个还算和善的笑,走到屋檐下。

“李大人莫要冲动,你可能会错了意,我等今日前来不是收庄子,而是特领了皇命,想与李大人您谈一谈。”

李开仁:“要谈我也不和你这内宦谈,你算个什么东西?哼,我父亲乃三朝重臣,你要谈便叫个够格的过来。”

此话一出,下头的人都跟着倒吸一口凉气,此人真是活腻歪了,敢骂东厂厂督?要知道,虽他父亲确实厉害,但如今已经离世,李开仁混到现在也只还是个五品京官,可见资质之差。

而等此事的风头过去之后,东厂厂督若是想要整治一个五品小官,太容易了。

思及此,大家也都觑着白惜时的脸色,生怕他动怒。

但白惜时怒吗?

不怒。

很明显此人头脑不好,跟他计较什么?

若是有点脑子的,也不会此刻站在庄子上头跟皇帝叫板。

知他是个极为好面子之人,白惜时也就给足了他面子,“好,李大人想要与谁谈?告诉咱家,咱家这就着人替你去请。”

李开仁果然很是受用,还真就在上头思索了思索,继而冲着下头的白惜时喊道:“我要内阁的人过来。”

口气倒不小。

“好,李大人稍安勿躁,咱家去去就回。”

白惜时已经听出来了,李开仁未必不肯让出这庄子,而是感觉到朝廷不够重视他,应该是父亲去世后这种极速的落差感,让他心理不能平衡。

以前大家冲着他父亲的面对他吹捧有加,如今不再有人捧着,自然受不住这种前后对比,刚巧借着此事发挥出来。

既然是要重视,那么此事便好解决,内阁之人虽不说人人都会给白惜时面子,但若只是请来一个替皇帝做那说客的,倒不是难事。

李开仁的情绪已经明显被安抚了下来,白惜时嘱咐千闵、元盛看好现场,他带着解衍正欲去请人,本来一切进行的顺顺利利,但出事就出事在,来了个不速之客——俞昂。

此为皇家寺庙,禁军多少也有参与保障,俞昂听风赶到,两方马车交汇,白惜时一掀车帘察觉不对,当得知是俞昂赶到便立即命车夫调头往回,但还是,晚了一步……

此时见白惜时还没有把人弄下来,俞昂不顾千闵、元盛阻拦,强硬闯上前去吆五喝六就要禁军上去拿人,那上头的李开仁一看这架势,瞬间威胁般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俞昂仍旧没当回事,认为李开仁不过是做做样子,并不敢真正点火自焚,而李开仁也确实是迟疑了……但好巧不巧,此刻恰吹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东南风。

那风直接将李开仁手中的火星子吹开,几乎只是在一瞬间,明火遇见灯油,房顶上之人就变成了一个火球。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白惜时一见不好,跳下马车疾速向前跑去,李开仁登上去的地方较高,摔下来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而李开仁此刻被大火灼得生疼,整个人呲哇乱叫想要叫下头的人救他,慌乱之中奋力往下爬去,结果一个重心不稳,他一脚踩空便猝不及防落了下来。

元盛、千闵明白事态之严重,不顾大火冲过去垫了一手,而白惜时此前为防意外已经让人备下棉被和水源,此刻正好用上,解衍抢先一步,第一时间将棉被浇上水便往李开仁的身上盖了过去。

一会功夫之后,李开仁身上的大火被合力扑灭,但,生死未明。

白惜时强按下心头那阵怒火,看都没看俞昂一眼,继而扭头吩咐后头的官兵,“大夫,叫大夫过来!”

李开仁的命不知能否保住,即便现在保下来,烧伤面积过大很可能诱发感染,依旧时时都需保持警惕。

眼下能做的,只有尽力救治。

待处置完李开仁之事后,白惜时心情颇为沉重,这件差事处置的实在不够漂亮,吐出口浊气,她动身往宫中行去。

至于俞昂,白惜时没再去管,事发之后他已吓得魂不附体,早不知躲到哪里避风头去了。

皇帝的政殿之内,不知是不是贵妃已经听闻俞昂闯下的祸端,当白惜时赶到之时,俞贵妃恰巧带着补品从外头走了进来,二人相遇,白惜时恭敬行礼,贵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笑着叫白惜时起身。

二人一先一后跨入殿内,俞贵妃端着那一盏补汤,送至了皇帝的桌案之前。

皇帝虽此刻见到贵妃,隐忍下了怒气,见她借故留下亦没有驱赶,只是一身威严坐于上首,晦暗着一张脸问白惜时,“怎么回事?”

此刻张茂林在皇帝身后,不停的冲白惜时使眼色,俞贵妃亦有意无意地看向她。

将几人的动态尽收眼底,白惜时心头又怎会不了然?一低头,越过了俞昂之事,白惜时直接认错道:“是属下失职,办事不力,还请圣上责罚!”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那一盏贵妃刚送来的补品便在白惜时脚边开了花,打碎的杯盏碎了一地,那冒着热气的补汤也大半溅在了白惜时的衣袍、官靴之上。

白惜时没有躲,亦没有吭声。

她的确有疏忽失察之责。

皇帝发怒,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贵妃见此情状也吓得不轻、矮身告退,白惜时自是被狠狠斥责了一通,待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索性李开仁并没有当场丧命,多少留了些余地。

皇帝虽骂得凶,到了最后,却也只是罚了白惜时半年的俸禄,实在算得上是网开一面。

皇宫里这种事情传得很快,白惜时出宫的时候碰上梁年,梁年瞧着他怪笑一声,继而趾高气昂从白惜时面前走了过去。

心中还记挂着李开仁的伤势,白惜时亦懒得去计较梁年此刻的幸灾乐祸,只不过走出去没多远,又被掌印张茂林叫了回去。

张茂林此刻也从皇帝的政殿内伺候完出来,看着神色凝重的白惜时,拍了拍他的肩。

“小石头,你今日之事做的对。这差事你供出俞昂也是罚,保下俞昂也是罚,不如就做一个顺水人情,贵妃娘娘自然也会承你的情。”

“你以为皇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连我都知道,他能不明白?他摔了贵妃的汤盏,就是警示,不然你也没有只罚半年俸禄这么简单。”

白惜时听完,仍旧眉头未展,“我只是担心长此以往,恐助长俞昂的不良气焰。”

张茂林听完,突然笑了一声,“小石头,你先站到该站的位置上,再去考虑日后之事。人不可能不向现实低头,若是连入局的机会都没有,再有抱负都是空。”

“爷爷知道你有你的坚持,但人啊,得先上桌,才有机会去决定如何吃饭,记住了吗?”

第39章第39章

皇宫门口,解衍正等在马车旁,手中拿着一罐药膏及干净的绵布,目光始终锁定于出口之处。

已经接近两个时辰了,男子眉头微蹙,如果他此刻不是待罪之身,亦可以堂堂正正进宫,立于厂督左右,掌握事态进展变化,再一起商议对策。

而不是像此刻这般,只能等。

解衍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心急,徐徐图之,但经此一事,他生出迫切想要重回朝堂之心。

等待期间,有几位往日的旧识从解衍身边经过,有的视而不见,有的也会与解衍打招呼,问他近况如何,解衍虽是一贯的从容,但那些人与他说了两句之后,就会发现男子的心不在焉。

变故发生了大半年,解衍仿佛也已经迅速褪去青涩,如一把藏锋于鞘的利剑,沉稳坚韧,身量也更加劲瘦挺拔,但眼下,他却难得在脸上泄露了一丝情绪——担忧。

直到看见厚重的宫门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红墙黄瓦中走出,男子的眉目才舒展开来,低头又看了看手中的药罐,迈步走了过去。

观察着白惜时的脸色,解衍问道:“厂督认下了?”

“嗯。”

“有事吗?”

白惜时看了眼男子,一摇头,“罚俸半年。”

闻言点头,解衍掀开车帘,让白惜时先行上车,看来皇帝心中有数,并没有一味迁怒厂督。

待白惜时坐定,解衍跟着走了上来,只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坐在惯常的位置之上,而是离白惜时较近,坐在了半臂之隔的侧面。

白惜时不明所以,转眸望他。

“厂督在方才救人的时候手背也受了伤,属下去取了些药膏过来。”

说着,解衍将手中的瓷瓶转了过来,继而向白惜时一伸手,那意思很明显,是要让白惜时将手交给他,他来帮她上药。

跟随着男子的视线,白惜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上确实有几处细小的伤口,方才事多繁杂根本没时间注意,这个时候经他提醒,才觉出了几分不明显的疼痛。

他还是那么细心。

白惜时看着解衍朝自己伸来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这原先是一双握笔的手,现在,亦可以用来握剑。

文武双全,很好。

但,二人握着手上药这样的举动在白惜时看来,有些过于亲密了。

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白惜时莫名又想起今早那冒着热气的一笼煎包,继而一抬臂,绕过那只手,取回了解衍方才搁在身侧的瓷瓶,“我自己来。”

男子的手停在半空。

白惜时装作没看见,打开瓶塞,一边自己涂抹着药膏,一边与解衍又说了些朝堂之事。

待涂抹完毕,她将瓶子还了回去。男子捏着手中还泛着温热的瓷瓶,眼睫低垂,待到再抬起眼,他已经重新起身,坐回了马车当中原本属于他的位置。

没有再离白惜时,那样近。

解衍何其聪明,白惜时一个简单的举动,他就已经领会到了她的未尽之意。

马车之内,除了车轱辘的转动之声,一时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这长久的沉默里,白惜时又看了解衍一眼。

是,现在她与解衍相处的是很默契,但魏廷川说的对,解衍不是她东厂下面一个随意使唤的小太监,不可能永远屈居人下。

而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二人形影不离带来的结果,是她连早上出门发现人不在院子外站着,都会觉得有些不习惯。

可解衍终究也是要离开的。

等他离开之后呢?自己又会不会觉得难以适应?

有了魏廷川之鉴,她合该更加警醒。

李开仁的事情后续被妥善解决,虽他人还处于昏迷之中,但在皇帝的恩准下,白惜时与吏部侍郎一起去了趟李府之后,李府之人很快转变了态度,表示不再追究。

本来李府各房心就不齐,府中很多人也都不赞同李开仁的做法,担心如此冒失阻拦,会遭到皇帝厌弃。

世家大族,利益第一,李开仁的仕途一眼到头,李府也明眼可见的走上了下坡路,但族中的孙辈里倒有一个还算出色,隐隐能看出几分他祖父的风采。

此人年纪尚轻,正在外派做县令,经此一事,吏部特许将他调任回京,于大理寺任职。

虽是平调,但职位不同,权力前景亦不同,往后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李府之人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连那庄子也当场愿意相让出来。

待处置完李开仁之事,白惜时稍稍松下口气,眼看接近晌午,皇帝亦有午休的习惯,她便吩咐车夫先行回府,待吃完饭后再去宫中复命。

府中之人见白惜时回来均很高兴,孟姑姑忙吩咐后厨多备些菜,只不在途径前院之时,遇见刚好也从外头办事回来的解衍。

男子显然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于府内碰上白惜时,脚步一顿,低头恭敬道:“厂督。”

啧,看见人怎么都不知道笑了。

白惜时扫了他一眼,亦没有做停留,只“嗯”了一声,转身便进了用饭的厅堂。

解衍迟疑片刻,没有立即跟上去。

彭管事路过招呼,“解公子,站在这里做什么?厂督都进去了,走啊。”

过了一会,似是没有等到白惜时的召唤,只听男子低醇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不了,我还有事,你们先吃。”

闻言抬眼,目光掠过院外,只见身材颀长的男子此刻已经转身,松玉色的衣袍被风吹起,很快,消失在了影壁墙之后。

收回目光,兀自夹了一筷平菇送入口中,这样很好,白惜时如是告诉自己。

她在东厂其实还养了一只小狗,名字叫黄麻,黄麻小的时候可可爱爱,等长大了长开了,就变得实在是有些抱歉,但分明都长得这么抱歉了,它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冲白惜时撒娇耍赖。

白惜时偶尔事务繁杂的时候嫌它烦,它就会露出一副委屈受伤你不要我了的失落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突然就觉得解衍刚才那离开的背影其实也不是很像魏廷川,反而实有点像失落的黄麻。

明明男子方才面无表情,俊逸依旧,情绪看上去也算得上平稳,但她就是觉得解衍莫名像那只小丑狗。

唉,奇怪!

下午进宫的时候,白惜时尚未走到勤政殿,突然一个人影贸然冲出,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正一脸火冒三丈地望向自己。

单平面色怒红,步步紧逼,“白惜时,你这卑鄙小人!我若身败名裂,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白惜时停下脚步,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单大人何事如此激动?”

“你何必明知故问?!”

单平望了眼左右,确认四下无人,“白惜时,东厂如今管天管地,竟连臣子的家事都要管一管吗?是不是等了几天没等到我给你送封口银子,你就急了记恨上了?”

听完已经猜到单平所说,应是上次于酒楼外看到的他与女子牵手之事,但白惜时近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管这种闲事?

也就是当下吃惊片刻,事后他连查都未让人去查过。

东厂确实还未闲到这种地步!

不过眼下看来,单平与那女子之事应是已然暴露,所以他才会狗急跳墙,第一时间便怀疑到了自己头上来。

近日诸事烦乱纠杂在一起,白惜时本就觉得略微烦心,当下正好有个撞上枪口的,她自是不会给这人什么好脸色看。

“单平,你记住,咱家即便是小人,你亦不是什么君子!眼下有功夫同我在此处叫嚣,不如想好了如何去收拾你的烂摊子!”

白惜时神色不虞,“我若是想整治你,自有一百种办法,犯不着用一个女人当作筹码!”

单平听完,惊疑不定。一会敛目思索,一会又似乎有些后悔方才情急之下的冒失,缓了缓,才面露狐疑之色,“真不是你?”

白惜时懒得理会:“自便。”

说罢没再分给单平眼神,白惜时越过他往勤政殿走去,不过走了几步后还是召来千闵,让他去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听完白惜时的禀报,对李开仁的后续处置结果亦还算满意,如今当务之急便是继续保住李开仁的性命,不要伤了那些老臣的心,也不要给任何人借题发挥的可能。

佛寺既可按照原定计划修建起来,皇帝对白惜时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在又交待给了白惜时一些任务之后,便挥了挥手叫他自去忙。

离开了勤政殿后,白惜时没有立即出宫,而是又去了一趟掌印张茂林处。近来听闻他又有旧疾复发的现象,白惜时很是担心,也将孟姑姑做的一些老人家的护膝保暖之物亲自给他送过去。

待到再次出宫的时候,千闵已经将单凭的信报打探了过来,原来那单平寒门出生,靠的是自己的老丈人提携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因而他在家中十分惧内,也一直未敢纳妾,并常常以此在外标榜自己立身之正。

但近日,他与一从家乡投奔而来的女子走得非常近,起先只是帮扶接济,后来便联系越来越密切,甚至在外头租了间房子供这女子居住,俨然偷偷摸摸当外室养了起来。

今日他那夫人和岳丈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此事,此刻正将那女子捉了过来,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白惜时听完,嗤笑一声,“道貌岸然。”

继而走出几步,她又留了个心眼,回头嘱咐千闵道,“再去查一查,单平的夫人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由来。”

第40章第40章

掌印张茂林又病了,且这次病的很严重,白惜时得知之后第一时间赶往宫中,一连几日都没有回府,留在张茂林处侍疾。

待掌印病情稍缓,白惜时才出了一趟宫,去见一个人——滕烈。

之所以会选择在这个时间节点见他,概因那日白惜时让千闵打探的单平之事,查出来的结果是,单平的夫人竟是辗转从一个小太监口中得知夫君养了外室之事。

小太监?白惜时直觉有些不同寻常。

而这个小太监也不一般,曾于御马监任职,是王焕全的手下,自王焕全倒台后在宫中日子过得比较辛苦,而一个小太监,又是如何得知宫外之事,还能将此事传出去?

眼下张茂林一病,司礼监暂由梁年代管,二人争端其实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在这个重要的时间档口,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改变事态走向和结局。

白惜时不得不防。

因而在约定的茶楼见到滕烈之后,白惜时挥退下属,开门见山,“此次相邀,我是想请指挥使帮我盯住一个人。”

“盯人?”滕烈端坐案几对面,给白惜时推过去一盏茶,“厂督为何不自己出手?”

白惜时:“可能是我多疑多思,怀疑有人想给咱家设套,若真是如此,自然不能拂了对方好意,打草惊蛇。所以这件事上,东厂不好出手。”

“既然东厂不好出手,咱家便第一时间想到了指挥使,不知道指挥使可愿帮咱家这个忙?”

在听到“第一时间”这四个字时,搁于桌面上的手指莫名蜷了一下,滕烈改握住杯盏。

“此人是谁?”

“都察院佥都御史,单平。”

滕烈:“好。”

料想到滕烈会答应,但没想到会答应的如此干脆爽快,白惜时意外之余,还是有些触动的,这就代表在这场掌印之争中,滕烈已经代表锦衣卫选择了提前站队。

既然对方给出了这么大的诚意,此刻,一直埋藏在心中的那点愧疚便也被激发出来,刚好四下无人,白惜时筹措了一下语言。

“说起来,冀中平匪之事,一直还未来得及与指挥使道歉,我当时也是权宜之计,身体条件所限,容易暴露身份,因而当时实在是没办法与你一同去那二当家的院子。”

听他乍然提起这事,滕烈默了一默,“……无事。”

白惜时:“指挥使没吃什么亏吧?”

“没有!”

“没有就好。”

白惜时喝了一口茶,抬眼间,却发现滕烈耳根隐隐有些泛红,顿时心念一转,脱口而出,“是没吃亏,还是你觉得那其实不算吃亏?”

握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攥紧,在听见白惜时有此一问之时,男子声线都陡然提高了两分,“我进去就将她打晕了,我没吃亏!!!”

哦,没吃亏就没吃亏呗,这么激动。

性子还挺烈的,怪不得叫滕烈。

近来千闵与元盛都发现,厂督与解衍之间似乎出了些状况,原来默契非常,算得上形影不离的两个人,眼下倒是各忙各的,见了面也客套生疏。

眼见厂督上了马车,原来必定会跟上去的解衍这次改为骑马,千闵实在好奇的厉害,驱马并了过去,“探花郎,你怎么惹着厂督了?”

解衍闻言,侧眸看了眼正在行进的马车,没有说话。

元盛这个时候也跟了过来,“你说一说,咱们现下也算是兄弟,给提个醒,以后碰到同样的事也好规避规避。”

没想到话音刚落,马车里头就传来白惜时清嗓子的声音,千闵、元盛对视一眼,很是有眼力见的又重新骑回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白惜时在车里将这几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借着被风吹起的车帘,瞧了外头的人一眼,继而收回视线,继续去看面前搁着的那本政义通略。

哪有那么多同样的事要规避!

魏廷川的订亲的日子将到,白惜时近来虽事务繁忙,还是抽空,独自去了趟魏廷川新置办的府邸。

定亲之日人可以不到,但礼还是要提前送到的。

魏廷川得知白惜时来了,兴高采烈从府宅内迎了出来,不想对方将礼送上,便直言要走。

“东厂还有许多事等着要办,掌印也需我回去照看,就不进去了叨扰了,在这里提前恭贺世子大喜。”

魏廷川本想挽留,发现白惜时眼下那两片青色,话锋一转,便又改了口,“就算照顾人你也要注意休息,掌印的身体重要,你也别将自己的身体弄垮了。”

白惜时笑了笑,“我知道。”

“需要帮忙的时候一定与我说,不要一个人撑着。”

“好。”

眼见白惜时将贺礼搁在自己的手中便要离开,魏廷川:“那等你忙完了这段,我再去看你?”

“好。”

在转身前,知道这回是真正要与过去的十几年道别了,白惜时抬起头,有些郑重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那我走了。世子,再见。”

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一句“再见”叫魏廷川的心中陡然一沉,像是预料到什么,他突然向前几步,叫住了此刻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之人。

“惜时!”男子的声音有些急迫。

白惜时应声,回头。

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之处,魏廷川就这么望着这个陪着自己走过最痛苦最难捱的那段时光的人,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知,一种白惜时若是今日从这里离开,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的感知。

回京后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掠过,白惜时的突然忙碌,突然疏远……

有什么一直被忽视的答案似乎正在破土而出,魏廷川寻着本能,大步走了过来,停在白惜时面前,声音有些不确定,又有些发颤地问道:“惜时……我是不是,不该定亲?”

白惜时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却又笑了起来,“世子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

笑得仿佛魏廷川说了什么傻乎乎的笑话。

整个人犹如被人浇了盆冷水,骤然清醒,男子缓缓呼出口气,继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摇了摇头,“没什么……回去路上当心。”

“好。”

再次回过头去,一步一步离开魏府,直到确定世子再看不见她面上的表情,白惜时才缓缓,闭上双目。

心中仍控制不住因他一句话而再起波澜,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迟了。

刘府已广发贺帖,刘二小姐也已经在欢欢喜喜准备定亲宴,而她的父亲是兵部尚书,能够影响到魏廷川的仕途升迁。

再说,就算是不定亲又能怎样呢?

白惜时是个太监,能给魏廷川什么?

掌印张茂林病重,秉笔梁年、西厂袁庆均虎视眈眈,恨不得揪出自己的一丁点儿错处,以置自己于死地。有些局,一旦进入,不是你想退出就能退出的。

女儿身若是被揭穿,命能不能保住尚且另说,何故还要再拖累魏廷川?

世子合该有大好前景,广阔天地。

而白惜时也很清楚,经过这么多年宦海浮沉,她亦不再是一个愿意被困于一宅之内的女子了。

大家,都各有各的前程。

……

挥手叫了马车先行回府,但在这样的时刻,白惜时还是想要一个人走一走,兀自平复下那算不得平静的情绪。

然而天公不作美,走了没有一段路,原先还晴好的天气突然被云朵遮挡,紧接着,竟下起了雨来。

起先还好,濛濛细雨,白惜时亦感受着这春雨的飘飘洒洒……但时间一长,雨越下越大,她便有些后悔先前叫马车离开的决定。

只不过没后悔多久,这时候一个卖货郎从她身边经过,见她淋着雨,便热情向她递来了一把伞,“公子,我这里正好多了一把,送与你用吧。”

说罢,不待白惜时回答,那人便将雨伞往她手中一塞,急急忙忙地离去了。

像是生怕她将这把雨伞再还给他一般。

略为不解间,兀自将伞柄撑开,白惜时抬头,瞧着这样明显算得上做工精良的一把油纸伞,脚步顿了顿,继而掉头,改为往卖货郎来时的路行去。

一个卖货郎,不会有这样精致的一把雨伞。即便有,也舍不得这般随意送人。

那会是谁?

果然,在转了个弯后没过多久,前方一片青瓦的屋檐下,一袭熟悉的松绿色身影正立于檐下,此时抬着头,有些出神地望着这阴沉沉的天。

见状轻叹口气,白惜时亦分辨不出当下是作何感想,只一步一步,于男子的面前停下。

“如果我不过来,你打算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一直等到雨停再走?”

“厂督。”解衍朝她望了过来,似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走吗?”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白惜时面上没有显露什么情绪,冲男子示意了眼手中的伞。

“走。”解衍没有犹豫。

于是,白惜时将那伞举过男子的头顶,计划两个人凑合一下,先行回府再说。

但很快,男子便伸过手来,接住了那支细细的伞柄,“厂督,我来吧。”

白惜时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只不过走着走着,她发现这柄伞几乎全都倾向了自己,而解衍整个人,仍然在雨中。

两个人,保持着一道不近不远的距离。

白惜时停下脚步,看着他,没奈何,一把又将伞柄抢了回来。

继而,重新撑在二人的头顶。

然后,她就发现男子突然笑了,低下头,想忍却没忍住的那种笑。

白惜时蹙起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解衍闻言,重新抬起头,一双亮亮的眼睛看向她。

“我撑伞很好笑吗?”

“不好笑。”

“那你笑什么?”

“……不笑了。”

解衍改口态度又快又端正,以至于白惜时一时也揪不出他其他的什么错处,但不得不承认,解衍刚才的笑,其实,也冲刷下了她心中的部分阴霾。

唉,白惜时突然有些破罐破摔的想,先一起这样走下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