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爹爹撑腰
佟暄不知为何,民间会传出关于“太子”的如此离谱谣言。
他一个不留神,手上松了劲儿,却被范灵乐逮着空档,呲溜一下,人已经冲出门去,闪没了影。
“乐乐!”
他忙追上去。
两人闹出了动静,佟家四下里的屋子纷纷亮起了油灯,佟父举着灯盏、披着衣服,快步往这边来,佟雪也跟出来看热闹。只有小佟岳,睡得香甜无虞。
“怎么了?”
陈玉珠寻着丈夫的光亮,紧跟着迈步过来。
佟暄也不追了,停在院子里叹气。
“闹了点误会。”
“砰”!一声响,佟家院门被重重关上。不消说,范灵乐指定是跑去隔壁了。
众人被这响声惊得一抖,陈玉珠对范灵乐此举颇有不满。什么事不能夫妻间好好说开了?非得大半夜这么闹挺,生怕邻里不知道他们吵架了似的。
“到底怎么回事?她哪儿就这么大气性?”
佟暄听母亲此语,已是很不满,连忙温声解释:“是我不好,惹她不痛快了。”
陈玉珠见儿子还替她说话,忍不住吔他一眼。
不愧是她的出息儿子,真是娶了个宝贝疙瘩回家。
“你们到底在吵什么?”佟立冬不忘追问。
佟暄将事由简单一番解释,佟雪听了,出来主持公道:“哥,那这确实是你不对了。”
“你懂什么?小孩莫要插嘴!”
陈玉珠将她呵退,又朝佟暄忧虑道:“阿暄,你跟娘老实说,究竟有没有做对不起乐乐的事?”
佟暄严肃回她:“娘,我用我的前途发誓,绝无任何出格之举。”
若真叫乐乐伤心,他第一个就饶不了自己。
陈玉珠撇撇嘴,“那她跟你好好说不成?多大点事儿?非要闹得这么鸡飞狗跳的,脸上好看是怎么地?”
佟暄见母亲不满愈盛,只是头疼。那头娘子还没搞定,这边老娘又要安抚。
“娘,这事儿我自己会摆平,你就别插手了。”
他怕母亲偏心,若是再掺和进来,只恐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乐乐本就在他这里受了委屈,可不能再叫她吃了母亲的挂落。
陈玉珠嘟囔着,正欲张嘴,大门又是“轰”一声,在墙壁上扇出哐哐声。
“姓佟的呢?你小子快给我滚出来!”
众人脸色一变。
是他范爹。
一屋人快步来到前院,却见范屠户正大踏步迈下台阶,夜色中辨不出神情,只一道矮壮的身影,上下颠簸而来,竟也是迅疾如风。手中的刀刃劈开一束银芒,月色下闪烁着骇人的光。
“哎呦呦!”
陈玉珠被这阵仗吓住,手臂张开,一副老母鸡护崽的架势,将儿子挡在身后,连连后退。
“他范爹,这是怎么个说法?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还非得……非得动刀……”
“亲家母,我不想冲你来,你叫佟暄出来,我今天必须跟他好好说清楚。”
他把刀放低,朝地上点了点,脸上的横肉在月光下盘虬狰狞。
陈玉珠把儿子护得更紧了,又是往后一步。她瞧范屠户这模样,真怕他冲动之下一刀砍过来。
“娘,无事,我来同他说。”佟暄冷静回应,拨开母亲的手,往前站了出来。
佟雪见这剑拔弩张的一幕,终于从刚刚的惊吓中缓过劲儿来,连忙转身打起飞脚,冲去后厢房,将还在被窝中的佟岳一把薅起。
“做什么?!”佟岳气出了小怒音,手脚胡乱蹬。
“快!看好戏啦!”
“范叔拿着刀,要来跟哥干架哩!”
“啥?!”小佟岳瞬间清醒,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跳下床,趿着鞋就往出跑。
姐弟俩又风风火火跑回前院,气喘吁吁在一边瞧热闹。
“爹!”范灵乐恰也提着裙角,从大门外进来。
她瞧着爹爹这架势,也是吓得呆住了。
“爹!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她一下气得上了头,不管不顾就想着找爹爹诉委屈。她跟爹爹面前一通抹泪哭诉,把范屠户气个肝疼。
范屠户叫她在屋里待着消气,自己先去佟家讨说法。范灵乐连连点头,心想有爹爹撑腰就是好。幸亏自己没有远嫁也没有高嫁,否则真吃了这种暗亏,也只能是打落牙齿活血吞。
还好,有爹爹在隔壁真好。
待爹爹出了门,她自个儿猫在从前的闺房里头,躺又躺不住,睡又睡不着。脑子里糟七八乱,全是和佟暄曾经在这张床上春风旖旎的画面。
所以他和自己做的那些事,也都和外面那些野女人做了一遍吗?
她怄气,一口浊气憋到喉咙口,眼泪哇一下就出来了。
回想和佟暄走至今日的种种,全都是自己卑微求来的,他不懂珍惜,轻易就弃她如敝履,似乎也不奇怪。
可婚后他待自己的点滴,又是那样真实可见,历历在目。这些,也做不得假呀。
况佟暄的人品,也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邻里间是有口皆碑,他这么注重清洁的一个人,又怎么回去沾染那种腌臜事呢?
范灵乐心里咕噜来咕噜去,觉出自己还是冲动了。连句完整话都没听他说,就冲回了娘家。
许是真被爹爹惯久了,一点气也受不得,有点什么委屈就要来爹爹跟前倒苦水。但想想自己已是嫁了人的了,行事也得学着稳重些才好,若不是天塌了的事,还是应当先试着自己解决。
她思量再三,终是起身,要往佟家大院探情况。
可没想到刚进院子,差点没叫她吓晕,爹爹竟然这么横,举着刀就要朝佟暄去了!
她疾步过去,挽住爹爹手臂,将他往回扯。
范屠户见女儿来了,且又是这种态度,手臂一搡,嗷嗷叫:“这没你事儿,边去!”
“他都做了这种事,你难道还想护着他不成?!”
他就怕自己这个闺女陷得太深,一面对佟暄的事就脑子不清醒。
“爹爹,我不是……你先把刀放下来……”
她虽则也还气着,可见爹爹举刀向佟暄,心里还是发怵。她就是下意识地,担心佟暄会受伤。
范屠户见女儿这模样,更是气得要呕血。
难得的,他没有听女儿劝告,恶狠狠朝着佟暄:“你小子,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中了个举人,就不把我们乐乐当回事儿了!眼跟前儿,你还没混出点什么正经名堂呢,这就开始学那些鬼男人的臭毛病了?!啊!”
他越说越激动,刀刃微微颤两颤,看得范灵乐心也跟着一紧。
“爹……”
“岳父大人。”佟暄却是镇定,被人拿刀对着,也依旧是泰然自若。他恭敬地行礼,朝他一拜,“此事确为误会,还请容我解释。”
“今日席上,确有莺歌燕舞助兴,但小婿只是饮酒吃饭,绝无任何逾矩之行。”他顿了顿,瞥一眼旁边眼睛红肿的范灵乐,心轻微一抽,又朝范屠户道:“我向您保证,绝不会做任何让乐乐伤心的事。”
“啊呸!”范屠户朝地上啐一口,“空口白牙,好听话谁不会说?你个解元郎,更是伶牙俐齿不消说,哪儿能叫你几句好话就骗过去?”
“我告诉你佟暄,别以为你就能吃准了我们家乐乐,我们乐乐不怕没人要!今儿个,她若是真不想跟你过了,我范岩现在就把闺女领回家,趁早地签了和离书!”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诧。
“他范爹,何至于闹到这一步?”陈玉珠忙打圆场,“我们家佟暄也都说了,都是误会,你不能没凭没据地,就把个黑锅扣他头上!”
“怎么没凭没据?他袖子上什么气味?你们自己闻闻!不是出入那种风月场所,哪里沾染来的?!”
范屠户话刚一落地,小佟岳就巴巴地凑上去,扯过哥哥的袖口拼命闻。
“真的哎,这什么味儿?好香啊……”
陈玉珠气得咬牙,一脚将他踹开,“你捣的什么乱?滚回你屋睡觉去!”
范灵乐刚软下点心,被佟岳这句话激得鼻头一酸,眼泪又浮上了眼眶。
看看,连个小孩儿都知道,真当她范灵乐好忽悠呢。
呵,她可不就好忽悠嘛?他甚至都不屑于忽悠她,自己摇着尾巴就往他跟前凑了,话要讲得难听点,说是一句“倒贴”都不为过。
结果呢?他压根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过。
佟暄见范灵乐湿着一双眼,将泣未泣,人立马就受不住了,他放低了声音,服软道:“乐乐,我错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难过,眉头是从未有过的浓愁,墨黑的眸子微漾,像只祈求原谅的小狗。
范灵乐瞬间更难受了。
他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一个示弱的眼神,自己心里就已经忍不住要原谅他了。
她好想扑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腰,倚着他宽阔的胸膛,感受他的拥抱,然后跟他撒娇一句“下不为例”。
她差点就要这么做了,可是有爹爹在。
他就像坐山一样,护在她的身前,夜色中巍峨屹立,为她不倒。肥壮的身躯怒气腾腾,为她不平。
还好有爹爹在,这么多年被娇惯出的傲气,在这一刻突地升腾,绊住了她的脚,让她没有飞向佟暄。
可是她真的好难过,心像被挖空了一块,又像被狠狠凿了一锤,好难过好难过……
“爹爹……”她扯了扯爹爹的衣袖,声音哽住了:“我想回家……”泪水随话语坠落,粉白的小脸上划出一绺绺泪痕。
“哐当”!
范屠户手脱了力,把刀甩在地上,圈住女儿,哭得声音沙哑:“走……咱走,爹爹带你回家……”
“嗯……”女儿在他怀中猫哼,委屈唧唧的,范屠户心都像被挠了一下。
他揽着她的肩,转身往大门口走。
“乐乐!”
佟暄急了,一声呼呵,连忙就追过去。却被范屠户回眸,一个眼刀,钉在了原地。
“我警告你,离我们家乐乐远一点!”
这个不干不净脏东西!
佟暄没去管岳父吃人的眼神,只朝着范灵乐的背影道:“你先回家静一静,明日我再来接你。”
范灵乐没搭话,雪白的脖子弯折,倔强地对着他。
哎!
佟暄心里叹气,知道此刻她正在气头上,也是无法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范屠户将她带出了佟家的门。
父女俩走后,院子里一下子静了。四下无人说话。
范屠户留下的刀还躺在地上,寒光崩裂,月光下看得人直后怕。
陈玉珠心里连叫“阿弥陀佛”,煞白着脸,推一下丈夫的胳膊,“去!快把那煞气玩意儿收了!”瞧着她心里就来气。
“这范家公也真是的,女儿就挤了两滴泪,便一句缘由也不问,上来就拿个刀冲着我家佟暄!”她喋喋不休地抱怨:“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哦,我们最好把他家闺女当个菩萨供着,每天还得给她赔小心?”
“行了,你也少说几句吧。”佟立冬叹气,拾起地上的刀。他心里虽也不甚痛快,但总架不住妻子火上浇油的抱怨。
听多了更惹人心烦,这都叫什么事儿呦?
他看着儿子沉默的背影,黑夜中挺得笔直,上前拍拍他的肩,“阿暄,你怎么想的?”
佟暄悄悄紧了紧拳头,腮帮子绷得鼓起。
刚刚范屠户拿个刀对着自己,说不害怕是假。虽然理智上知道,他不可能真的砍下来,但如此威胁之举,到底叫他心生不快。
当初自己在牢里被纨绔子扇了巴掌,现在又被个屠户拿刀相向,他这心里真是窝火!
可他出发点确实是为了乐乐,护女心切,佟暄只好暂时压下对他的火气。
范屠户是万万动不得的,他就是乐乐的天,乐乐的命。他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受再大的屈辱,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明日还得低头,去他跟前做低伏小,认错讨饶。想想就怄气。
“爹、娘,今日扰着你们了,快去睡吧,这事儿我自会解决。”
“你还想怎么办?真把那范灵乐再哄回来?我这佟家真是要养个皇后娘娘啊!”
“嘘!”佟立冬连忙噤声:“可不敢乱说。”
陈玉珠哪里管得这许多,袖子一卷,腰一插,终于在范屠户走后火力全开,“他范岩不是说要和离吗?照我说,离了好!你当初娶她,我本也不乐意。他家闺女一个名声坏了的姑娘,你愿意娶她,那该是感恩戴德才是!而今你又中了举人,前途无量,他更应该上杆子巴结。”
“可现在倒好,一点点小事就闹得鸡犬不宁,还敢跟你面前横!还要来咱这儿讨说法?我家这么一好儿子,娶了个这么不相称的媳妇儿,我上哪儿讨说法去?!”
“娘!”
佟暄听她越说越离谱,不耐烦地打断。
“娶乐乐是我心甘情愿,要哄着她也是我心甘情愿。您就当您儿子犯贱,成了吧?”
陈玉珠听得,眼珠子都瞪直了。
她张嘴又要骂,佟立冬连忙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他俩那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我又能怎么着呢?管不着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吧。”
他就担心,妻子越要掺和越坏事。
家和万事兴。他还是希望,佟家娶了个媳妇儿过来,大家能和和气气地把日子过好。
况且,范灵乐也没有妻子说得那么糟嘛,依他看,这个儿媳妇,还是蛮好的。嘴甜又能干,机灵又康健,对他家佟暄还那么死心塌地,这就很可以了。
“行行行!都嫌我烦,我说什么都不对。我老婆子就活该给你们洗衣做饭,伺候你们舒服,至于家里的事儿,不让我管,我也再不敢插话了。”
她摆摆手,怒气冲冲回了后院,躲在廊下偷看热闹的俩小儿见母亲来了,踮着脚就往自己屋里跑。
今夜的佟家大院,无人能安睡。
哦,除了小佟岳。
“呼呼呼”,只有他的房间里,响起了规律的打呼声。
“唰唰唰”,佟暄在床上辗转反侧,睁眼闭眼,都是范灵乐心碎欲泣的眼睛。
他干脆坐起身,看着窗纸一点点变白,终于熬到鸡鸣。
揽过铜镜,看了眼自己的“仪容仪表”,嗯,有淡青的胡茬从下巴上冒头,发丝略显凌乱,眼睛浮出红血丝,既显出几分潦倒,又不减人物的俊俏。
很好。他满意地放下镜子,只净了下口,衣服也没有换,便推门往隔壁去。
第42章学哄老婆
天边起了鱼肚白,葫芦巷里行人三三两两。
佟暄蹲坐在范家的台阶前,垂头默然。
还好这个点人不多,可仅有的过路邻居瞧见了他这幅模样,还是忍不住多扫几眼,心里揶揄几句。
更有那好事者干脆地上前,笑嘻嘻悄声问道:“佟解元,惹你娘子生气啦?”
佟暄抬头,泛红的眼睛压制下戾气,扯出一个温和的笑,“是。”
那人撮着嘴,“啧啧”几声,掩藏不住看笑话的脸儿,“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解元郎也得照样哄娘子。”
佟暄依旧嘴角吊着笑,不去回他的话。
那人像瞧不出人的眼色,只因佟暄从小在这巷子里以和气有礼的好孩子闻名,便不折不挠地同他白话:“正常,哪个夫妻不吵架?正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嘛。你使一点功夫,硬气起来,不愁哄不好。”
佟暄终于有了反应,不由皱眉,“我都惹她生气了,还硬气?”这怎么能将人哄得好?
“哎!哎呀呀呀!”那人又是一连串夸张的拟声词,凑近去,臭烘烘的口气拱到他鼻息间,“我说的这个’硬气‘,不是叫你嘴’硬气‘,是叫你……”
他说着,目光不自觉向下,佟暄竟也不由自主,随着他的眼神……移到自己裆部……
“对咯!”他见这小儿终于领会过来,笑容越发猥琐,“这就是了!你使点子劲儿,堵了她下面那张嘴,这上面那张嘴呀,自然也就软了。”
佟暄听他这番话,烧得面皮发红,只是不言语,眉眼间蕴着怒气,可又不好发作。
那人瞧他这样,心道果然还是个孩子,年纪小就是面皮儿薄,亏得有自己给他提点。相信他已然领悟了,于是拍拍手,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
佟暄得了他这番话,不自主想起乐乐在床上的模样,似乎确实是喜欢得紧……瞬间,他连耳朵都烧红了。
“吱呀”!身后的门开了。
他瞳孔一缩,赶忙站起身,仰头看向门槛处憔悴的少女。
显见的,她这一晚也没睡好。
漂亮的杏眼肿成了两对大核桃,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地扶着门框,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气息:幽怨。
喉结动了动,他努努嘴:“乐乐……”
范灵乐瞧他这模样,估摸也是熬了一晚,心下不由又是一软,随后暗骂道:范灵乐!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别被男人的一点假模假式就骗倒了!
她将自己的脑子骂了回来,遂稳住心神,拉下脸道:“你有事?”
佟暄一步三台阶,跨到她面前,拽住她的手腕,生怕她转头跑了般。
垂头,长睫盖下,眼底的祈求从鸦羽间筛落,“娘子,我真的错了。”
他叫她“娘子”,范灵乐心一跳,抿紧嘴,偏过头不去看他。
“虽然我昨日确实什么也没做,但我知晓了,日后绝不再出入那种场合,惹你不高兴了。”
她继续扭着头,克制着嗓音的颤抖:“佟暄,我真的受不了,你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
“我没有!”他这下是真的怒了,连拽着她的手也使上了劲儿。
可她仿佛没听到,自顾自道:“你可以说我小肚鸡肠也好,没气量也好,可我就是受不了……”
“日后你若是进了京,真做了大官,这种应酬只多不少。与其等到那时候我们互相怨怼,不如现在……”
“啪”!一声,仿佛知道她要脱口而出的那个字,佟暄手猛地盖住她的嘴。
“范灵乐,你敢胡说八道试试!”他咬牙切齿,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
范灵乐的肿泡眼瞪得浑圆,看着他急切慌张的样子,眼泪唰唰就往出流,淌到他的手心里,又淌过他的手背。
他总是这样,在她不抱希望的时候,又给她一点甜头。就用一根细绳,吊着她一条命。
佟暄叹气,手拿下来,一下一下,去拭她滑落的泪珠儿。
怎么会这样呢?当初娶她的时候,只想让她快乐无虞,却没成想,自己把她惹哭成这样。
“好乐乐,别哭了,我发誓,只有你一个人。”
“以后……也只有你一个。”
自己居然敢跟她说以后,光是她现在的模样,就叫他承受不住了,却不敢想未来可能会面临的分离,她又该是怎样的境况。
他或许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不着一点痕迹。
“佟暄,你真的喜欢我吗?”
少女瓮声瓮气,终是问出了这句话。
过去她从不在乎,可现在却越来越在意。
他手僵住,一下不知作何反应。
嘴努了努,想要说点什么,可那个词方到嘴边,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怎么也发不出来音。
想说“喜欢”,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哽住了。
望着她的潸潸泪眼,盘旋许久的语言,出口竟成了:“这个重要吗?”
喜不喜欢的,有什么重要吗?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自己一定会对她好,护着她,让她开心快乐。可是真要说“喜欢”,这个词却塞在了喉咙里。
听他如此回答,心已然凉了半截,可她还不死心,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嗯”一声。
“重要的。”
确认他的心意,对她来说很重要。
佟暄望着姑娘绯红的脸儿,哭得眼泪兮兮,心那叫一个软,只想把她搂在怀里,亲她,吻她,入她……想对她做一切恶劣的事,又想看笑容常驻在她脸上。
这算喜欢吧?是的吧。
这当然是了。
“我……你……”他结结巴巴开口,脖子都憋红了,却好像一下子倒退回了婴儿学语,不会说话了似的。
范灵乐见他犹豫,心已是全然凉了。
若是喜欢,又哪会如此扭捏?
就应该像她对他那样,一颗热烈的心,藏都藏不住。
她气得扭头,“砰”一下把门摔上。
“佟暄!我不要和你过了!”
离离离!赶紧离了完事儿!
佟暄望着紧闭的大门,人都傻了,门上的武财神牛眼瞪他,似在怒斥他的无用。
范灵乐气冲冲回了院里,坐着也是气,站着也是气,人怎么都浑身不舒坦。她干脆转道去厨房,对着角落里的一袋面粉一顿“狂殴”。她把这面粉想象成佟暄的脸,一下挥他鼻子、一下捶他眼睛。
“混蛋!混蛋!混蛋!”
“我揍死你揍死你!”
那面粉袋被打得坑坑洼洼,她方才顺下这口气。
看着那蔫头耷脑的面粉袋,她气呼呼踢一脚。
真是的,说半天,还是舍不得往他本人身上招呼拳头,范灵乐,你怎么就这么出息呢!
范屠户今日又是一早就赶去了杀猪场,看女儿伤心,让她自个儿在家里好好歇着。范灵乐待不住,一个人闷着越想越不好过。她盘起头发,又翻出一身以前做女儿时常穿的利索衣裳,揣上钥匙把门落了锁,疾步往肉铺赶去。
范屠户看到肿着两只眼睛、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闺女出现在了肉铺前,又是眉头一皱,洗把手,将她拉过来,“要你在家里好好休息,铺子里不用你操心。”
他知道,女儿昨儿晚必是一宿没睡好。
“我没事,在家里也是闷着,不如出来透口气。”她低头系着围裙,将爹爹从案板前挤开。
范屠户叹气,坐到后面的矮凳上,摸出烟枪点燃。
“昨儿晚的事……也是爹爹冲动了。”他吸一口烟,随叹息声缓缓吐出。
闺女现在毕竟还是人佟家的媳妇儿,若非天大的事,轻易不可闹到和离的地步,这真是叫本就污了的名声雪上加霜,他们在这浔阳县是别想待了。
况一下就举个刀过来,把脸皮都撕破了,以后这两家人再见面,真是想想都尴尬。
范灵乐刷洗着桌台上的血水肉沫,没说话。
好半天,她方才道:“爹,我知道,你那都是心疼我。”
女儿这句话,叫他老眼泛泪花,抬起手背揩一把。
到底是他亲亲的闺女,真是戳到他心坎儿上了。
范屠户琢磨,佟暄这才刚有了点富贵之势,就敢轻视他家乐乐了,若是不在打头就把这个势头止住,日后他若真飞黄腾达,别叫自家闺女做了个下堂妻。
他一个屠户,别的本事没有,只能用把杀猪刀唬人。劲儿用得是有点猛,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得给宝贝女儿撑腰。
范屠户又抽了口烟,“这事儿,我现在就看佟家那小子的态度,他若是拿出了十足十的诚意,咱再说。这几日你就在家里安生住着,爹养得起。”
他又重重吐口烟,大腿一拍,“实在不行,大不了爹养你一辈子!”
他现在这个肉铺生意拼命做,人又节衣缩食,攒下来的家底,都是想着以后留给乐乐。这样,日后无论她遇到什么,总不至于任人宰割。
虽然他赚的并不多,小本生意、仨瓜俩枣的,但能攒一点家底是一点。他常常这么想着,他这攒的不是钱,而是他宝贝女儿未来的底气。
“爹,您又胡说了。莫说我现在已经成了家,您日后总也是要找个伴儿的,否则等您老了,没有个互相扶持的人,我怎可放心得下?”
范灵乐就那么随口一说,门前来了个客人要买肉,她便招呼去了。可女儿这无心的一句话,却叫范屠户陷入了沉思。
是呀,也是该找个伴儿了,否则日后人老了老了,倒成了女儿的负担了。
他不要成为女儿的包袱,他只想为她护航一生。
燕时楼。
吴松明今日宴请佟暄和方恺两个好兄弟。
佟暄心情不豫,本也不想来,他正在头疼乐乐生他气的事儿,可又拗不过吴松明。
“怎么着?这人做了解元郎,就是不一样了,面子大了,兄弟都请不动了。以后再见面,我是不是都该称您一声’佟老爷‘?”
佟暄受不了的他的揶揄,只好拖着沉重的身躯,勉力赴宴。
只是兄弟三人的小聚,一壶清酒,几碟小菜,靠窗而坐,轻松谈笑。
吴松明在碗里挑开一颗贝壳肉,状似无意道:“吃过这顿饭,往后,咱兄弟三人再聚可就难了。”
佟暄和方恺拿筷子的手同时僵住。
方恺:“松明,你要去哪儿吗?”
他抬头苦笑,“我爹说,我就不是读书那块料,与其白费那功夫,不如好好地跟他学做生意。”
佟暄看着吴松明雪白明净的圆脸,还有那双永远赤诚纯善的眼睛,不由扯出一个笑。
论做生意,很明显,他也不是那块料……
“松明,祝福你。”他端起酒杯,“愿你未来能把你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红红火火。”
他这是真心的祝福,虽然依他看,吴松明离成为一个精明的商人,还差着很远的路。
方恺同样举杯相庆,吴松明乐得与他们碰杯,“也祝你们二人,一路高歌猛进,金榜题名。日后若是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这个旧朋友。”
三人碰杯,同时饮尽。
酒杯放下,吴松明笑眯眯道:“今后,家里有什么喜事的,可千万别忘了找我们家摆酒啊。浔阳老字号,包君满意。”
方恺哈哈大笑:“可以,这就学会拉客了,松明真挺上道。”
吴松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朝着佟暄调侃道:“佟兄,日后你和乐乐孩子的满月酒,可一定要找我家哦。”
一说到这个,佟暄眼神暗了下去,端起杯酒,无言饮尽。
“这话说早了,她愿不愿意跟我生孩子,还两说呢。”他垂着头,声音满是郁闷。
哥俩儿面面相觑,方恺率先笑了,拍拍他的肩,“怎么?惹你家娘子生气了?”
他又蓄满一杯酒,仰头喝尽,也不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你做什么对不起乐乐的事儿了?”吴松明着急开炮。
方恺轻瞪他一眼,“啧,子言还什么都没说呢,怎知就是他的错?”
“是我不好。”佟暄闷声开口。他将前因后果简单交代一遍,这下引来吴松明更大的义愤填膺,“佟暄,你老实说,那晚真没碰别的女人?”
方恺无语撇嘴,他这哪儿是佟暄的兄弟?眼看得都自觉地把自己归到范灵乐的娘家人了。
“我发誓,若是说谎,天打雷劈!”
他将酒杯重重一放,几滴酒洒到手背上来。
二人噤声,又是互看一眼。
佟暄很少说这么激动的狠话,看来是真气着了。
“那……那就好,那就好。”吴松明被他的气势震住,又嚅嗫着,遂不再出头了。
“我现在就是发愁,要想什么法子才能让她消气。”
“那简单啊!”吴松明眼睛一亮,又来劲儿了,“你就拿个搓衣板,往她面前这么一跪,跪得膝盖发青、人发晕,她便自是心软了。”
此时此刻依然还是名义上的太子殿下佟暄:“……”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方恺连声反驳。
“哎!这娘子都要跑了,还管什么黄金不黄金的?”
反正要是他惹乐乐生气了,肯定毫不犹豫在她面前一跪。
“其实我心里头有个主意。”佟暄忽然出声,打断了二人的对峙,纷纷把眼神凝望着他。
“只是这件事,我需要足够多的人手。”
他说着,抬眸扫一眼俩兄弟,“还得要你们俩,帮我个忙。”
佟暄给俩兄弟排兵布阵一番后,晚间回了家,又找到两个弟弟妹妹,每人给他们塞了一把糖瓜子。
小佟岳乐得直蹦跶,只有佟雪乖巧地问:“哥,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嫂嫂哄回家?”
虽然那天父亲醉酒后,兄妹俩知道了那个惊人的事实,大哥并非是他们的亲大哥,但这似乎也并不对他们的关系造成什么疏离。
在佟雪心中,哥哥永远是自己的哥哥。
哦,在小佟岳心中就更是了,何况现在,大哥还给他糖瓜子吃呢?
“对呀,哥,仙女嫂嫂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都好想她了呀。”佟岳丢一把糖放嘴里,含糊不清地嚼着。
佟暄没料到妹弟弟妹妹们会有此问,他愣了愣,望着佟雪有点期待、又有点责备的目光,俯下身道:“嫂嫂现在还生着我气呢,哥需要你们帮帮我,一起把嫂嫂哄回来。”
“嗯。”佟雪坚定点头。
“我可以!让我来!”小佟岳欢呼雀跃地举手。
佟暄无奈一笑,摸摸俩小儿的头。
帮手们集结完毕,开干!
第43章温柔告白
又是一个薄雾清阳的早晨。
“咚咚咚”!佟雪敲响了范家的大门。
范灵乐开门,望着门前笑脸灿烂、乖巧懂事的小姑子,说不出赶人的话。
她下意识往佟雪身后一瞥,发现空空如也,脸色不由拉了下来,“雪儿,什么事?”
她甜甜一笑,双手奉上一封信笺,“嫂嫂,这是我哥让给你的。”
范灵乐看着那信封,脸登时更黑了。
“他什么意思?明知我不识字,专门来羞辱人的吗?
佟雪面皮羞红,弱弱开口:“嫂嫂,您先看看嘛。”
若是佟暄,她恐怕当场就给这信拍他脸上了。可看着小姑子真诚期待的大眼,她心容易软。
气呼呼抽过那信,三下五除二撕开,展开信纸,懵了。
却见杏色的薄纸花笺上,画着一幅画。金柳飘扬的河水边,月挂梢头,一名男子手持纸灯,翘首而望,似在等待何人。
“我哥说了,明晚酉时三刻,晓月河边第三颗柳树下见。”
佟雪交代完了话,见嫂嫂还在痴痴盯着那画纸看,不放心地,忍不住上前捏住她的衣角,“嫂嫂,你会去的吧?”
范灵乐这才回过神来,手垂下,“去干吗?受他气吗?”
佟雪听嫂嫂语气不善,小嘴一瘪,“哥哥这几天觉也没睡好,书也读不进,人都瘦了一圈了。嫂嫂,你去看了便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可惜这句诗,范灵乐听不懂,便只好叫佟雪把这话传她听。
范灵乐心里一抽抽,面上依旧是绷着脸。
“我知道了,看心情吧。”
夜里幽静,秋风拐了几个弯,歇在了屋檐边。
范灵乐睡在曾经的闺房,屋里久不住人,空荡,叫人觉出点清寒的意味来。
很没出息的,她又想他了。
若是有他在,早在自己上床前,就已经把被子捂热乎了。
想起那日,天刚转凉,她打着哆嗦从净室出来,掀开被子就钻进去。
呼!真暖和,冻僵的身子一下便回了暖。
习以为常地,她像只毛毛虫般拱进佟暄怀里,也不知哪儿来的想法,她忽地咧嘴笑,朝他道:“别人有暖床丫鬟,我有暖床郎官。”
佟暄眸色一沉,将她卷进怀里,上下又是一番磋磨。
曲终,范灵乐热得香汗淋漓,话也懒怠说,只是没骨气地趴在床上。
他吻去她肩头上的汗,嗓音暗沉低哑,“这下,娘子是不是更暖了?”
范灵乐呜呼哀哉!自己不过一句玩笑话,这个人,连点嘴皮子便宜也不让她占。
一思及他,范灵乐浑身麻麻的,就连那心里也是麻麻的。
和他上次吵架,已经过了整五天了。
五天,她的身体比脑子更诚实,诚实地想念他。
哎!她翻个身,拼命拍打自己的脸。
出息!说好的出息呢?范灵乐,你得支棱起来呀!
她把那张画纸往床头一拍,被子一蒙,闭眼,睡觉!
第二日,晓月河畔。
车水马龙的人流中,是街市最热闹的晚景。
青衣少年临风而立,清修轩举。晚风拂柳,柳叶拂过他的眉眼,却抹不开那一抹轻愁。
正如美人蹙眉,惹人怜,少年身上化不开的愁滋味,更为他俊美的容颜又添几分雅韵。
他手中执着灯,柳枝在身后飘荡,月亮悄悄爬上天。
如此情景,可堪入画。是景中人,更是画中人。
可月亮越爬越高,越悬越亮,少年要等的人,迟迟未有露面。
“啊呜……”
窝在船上的小佟岳默默打个哈欠,泪眼朦胧地摇头,“仙女嫂嫂怎么还没来?哥哥到底还行不行了?”他揉揉眼角的泪花,神情一派困顿。
佟雪斜眼瞟他,“不许乱说,咱们这次,一定能帮忙把嫂嫂哄回家的。”
“啊……真的困了困了……”
“嘘!”
佟雪打断他的申诉,拽拽他手臂,“来了来了!”
小佟岳立马一个咕噜,扒在窗边,透过渔火点点的江面,却见一名窈窕少女,缓缓朝少年走来。
范灵乐定在他面前。
依他说的时间,她故意来的晚了些。不,是晚了很久。
街市从喧闹走向萧索,渔船纷纷点起了灯火,所幸,他到底还是没走。
可比起她追着他、等着他的那么些年,这些又算点什么呢?
河边的街灯幽微,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确实地瘦了。范灵乐如是想着。
短短几日时间,人原来可以憔悴这么多。
那一瞬间,之前那种无端揣测又冒上心头:或许……说不定……他真的挺喜欢自己呢?
“乐乐。”
他开口唤她,清寂的眸子都亮了。
她暗暗掐一掐掌心的软肉,冷声道:“你找我有事?”
范灵乐从未用这么冷硬的语气同他说话。
一时难以适应。
“上次,你问我的那个问题……”
“你别说了!”
她捂住耳朵,眼睛闭上,“我不想听了!”
都过了这么久了,这时候再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喜欢”是个脱口而出的事情,若是经过深思熟虑,哪里还谈得上“喜欢”?
她越想越气,几乎已经认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却还要听他在这里假惺惺狡辩。
“乐乐!”
佟暄见她紧闭的眼缝渗出湿意,不知道哪句话又把她惹到了。
他心慌,上前一步去拽她的手腕。
“你别碰我!”
她大声抗拒,猛地甩开,退后一步。
他掌心灼热的触碰叫她反感,想起那些日日夜夜的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她总觉得,佟暄是不舍她的身子,急着想把她哄回床上,所以才会如此讨饶。
眼神一暗,他手垂下,默默收回去。
她现在好像很讨厌自己。
“乐乐,我当晚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就是出席了一场酒宴。”
“他们每个人都叫了姑娘,主家也替我安排了一个,但我没叫她服侍!”他一句比一句接得快,生怕叫她听慢了误会去。
“也没让她近身。我说的句句属实,你若是不信,当晚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作证,我大可以领他们一一过来,当面同你解释。”
范灵乐鼓着气,“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空口无凭,你们说的我就要信了?”
当她范灵乐是个傻的吗?
佟暄气噎,实在地说不出解释的话。
他只是悔恨,不该对这种事过于轻视。他自诩清者自清,可到底出入了风月之所,难免沾染晦气,没想过会陷入今日这种百口莫辩的境地。
她低着头,深望着地面,脖颈在月光下白得发亮,黑亮的辫子垂在右肩侧。
她竟然将妇人髻放了下来,又编回了做女儿时期的大辫子。
蓦地,佟暄竟是气笑了。
这个丫头,处处都跟他较着劲儿。
“我正是因为自己没做亏心事,才未去遮掩什么。否则,你也不想想,我若真是想费心隐瞒,还能叫你嗅出了端倪去?”
他这话说得,倒也是事实。佟暄心眼子长了八百个,而范灵乐,不缺心眼子就不错了。
论斗心思,她的的确确拼不过。
若他执意想要隐瞒的事,他恐怕能让它烂到棺材里去。
一思及此,她更是委屈地想哭了。“佟暄,我不要跟你过了。”她呜呜咽咽的,泪珠在眼眶边打旋儿。
他一下彻底懵了,自己不过是想澄清几句,怎么还越劝越严重了?
“我到底怎么你了?”他人也急了。
“你……你欺负我笨……”话一落,眼泪啪嗒流下来。
“你就是欺负我没读过书,欺负我没文化,你欺负我……欺负我喜欢你。”
越说越难过,她咿咿呀呀地哭,眼泪哗哗淌了满脸,软乎乎的小脸儿泪痕斑驳,叫人瞧着几分滑稽,几分怜爱。
谁懂?自己真的好委屈哦。
“我……”佟暄再次语塞。
自己怎么就欺负她了?成婚后,自己不说对她百依百顺,可也是放在手心里疼的,怎么就叫她委屈成这样?
他把灯笼搁在地上,手张着,想抱又不敢抱。
小姑娘原来这么难哄,他以前都不知道。习惯了范灵乐从小跟自己身后当跟屁虫,偶尔,他只是朝她无意间一笑,她都能乐得原地蹦起。
现在轮到他哄人,他还真不会。
“乐乐,我没欺负你,我怎么舍得……”
他把“舍得”两个字说出来,就已经耗尽了莫大的勇气。
“我对你怎么样,你难道一点不清楚吗?”
范灵乐听他此言,有点止住了哭,确实想起了日常点滴那些他对她的好。可范灵乐想要的,不止是这些,两个人做过世上最亲密的事后,她贪的更多了。
她扁扁嘴,泪眼朦胧地抬头,望着他面带忧愁的俊颜,又失了勇气,垂下头,小小声问道:“佟暄,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娶我?”
佟暄张着嘴,一时怔愣。
笨蛋。
他暗自腹诽。这都瞧不出来,非让人说,这怎么启齿得了?
他嘴张开,又闭上,抿了抿嘴,又张开……
那两个字就在口中盘旋,眼见得就要冲破牙关,又塞回了喉咙里。
范灵乐迟迟等不到回应,失望透顶,低垂着头,肩膀都在轻颤。
佟暄心中暗骂,只想抽自己一嘴巴!
“因为我……我……我喜欢你呀……”
这个词一旦冲出了口,所有的心魔都被打破,仿佛再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乐乐,我喜欢你!”
他声音洪亮笃定。
范灵乐肩膀不动了。她唰地抬头,透过迷蒙的泪光,方才知眼前的少年羞赧,耳尖都染了薄红。
触到她惊诧目光的那刻,他下意识躲闪,可很快地,又以一副“英勇就义”地模样,迎上她的目光。
“范灵乐,我喜欢你。”
第三遍,他说得轻婉温柔,平和自然,像是情人的低语。
又是一阵怔忪,她回过神来,撇撇嘴,“骗人。”
哼,定是又拿话哄她呢。
她揪着辫子的尾巴,嘟囔着:“让你说句’喜欢‘,还要我拿话问你,一等就是五天,这’喜欢‘不会是你这五天里编造出来的吧?”
“不是。”
他这次否认得很迅速。
两人间起了一阵沉默。
范灵乐听他又没了下文,不由怒火又冲上来,却听他道:
“这’喜欢‘,是我用好多年的时间酝酿出来的。”
范灵乐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缓缓抬头。
月光洒落在他嘴角眉梢,温柔了他深邃的脸,他眼里的坚定,莫名地叫人心安。
这真不像是佟暄会说的话。
第44章纸灯飞天
不自觉地,他又把头低了点,青色发带垂落肩侧,带出几点儒雅温柔。
他声音很轻,看着她的样子很专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生怕她听漏了哪句。
“那天你问我,究竟喜不喜欢你?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从来没有去细想过。”
“这么多年,我习惯了你的喜欢、习惯了你的追逐,却从未想起去问自己心中的缘由。”
范灵乐听他如是总结,又是替自己委屈得嘴一瘪。
“可是乐乐,如果你需要我喜欢你的证明,我有很多’呈堂证供‘。”
及笄时送她的簪子,是他亲手雕的,刻了大半个月,废了大半只手;
书房的西面明明也有小窗,他却偏要在东面温书,他不想承认,是想等着看她从墙头上冒出来的小圆脸;
还有那个摸她屁股的捕头,因何惨死;诋毁她的张致远,又是如何做了哑巴……
此中种种,都不消跟她说,他自己能直面自己的心意便好。
见她放松了点下来,小脸儿虽还气鼓鼓着,人却是软了,他便大着胆子,一个跨步上前,将娇小的人儿揽过自己怀里,吻上她咸湿的面颊。
久违的温软触碰,范灵乐一时心迷,却又蹙起细眉,若即若离地将他推开,“走开,谁许你轻薄于我的!”
佟暄哑然失笑,他吻自己娘子,天经地义,她非要说成轻薄之行。还在那儿跟自己犯倔呢。
他放开她,俯身拾起被搁在地上久矣的纸灯,递过去。
“这是我亲手扎的纸灯,你来点吧,许个愿。”
“不要。”她立马出声拒绝。
跟佟暄作对,仿佛成了她的执着。
他苦笑,把纸灯硬是塞在她手中,她撅着个嘴,要拿不拿地捏住。
哼,一个破灯笼就想给她哄好了?
佟暄擦亮火折子,俯身递到灯芯处,火舌舔过,呼啦烧燃。
随着火势热烈,纸灯逐渐膨胀,感受它急欲挣脱束缚的势头,范灵乐慢慢松开手,送它上了天。
纸灯摇摇晃晃,升上与树梢齐高,几乎是一瞬间,呼一下,从四周各处同时飞出了无数的纸灯。河边、树间、屋宇后,成千上百的纸灯在空中摇曳,将黑夜的街道点亮,映照在晓月河中,似星辰满布,水天一片。
片刻,河岸边被照得如入黄昏。
“哇!”
众人纷纷抬头仰望,有小男孩儿牵着母亲的手感叹。
“好多灯!好多好多的灯呀!”
他小肉手一指,越发兴奋了,似是发现了纸灯上了不起的秘密,蹦蹦跳跳,几乎快要挣脱母亲的手。
“那个上面画着画!”
经孩子一提醒,母亲方才尖着眼睛去看。
“阿娘,为什么画上面的哥哥,要跪着?”
母亲噗地笑了,同他耐心地解释,“一定是他惹他娘子生气了,所以跟她认错来了。”
“啊?!”小男孩懵懂的脸上大惊失色,“那我以后不要娶娘子了。”
惹她生气还要把自己下跪的画飞得到处都是,这多丢脸呢?
母亲只是温和一笑。童言无忌,这些事,他尚且不能明白,便也不去同他辩驳什么。只是拽着他,任他举目观赏天灯,替他看护好脚下的路。
无数的灯笼越飞越高,几乎要将整个浔阳县的夜空照亮。
天空微黄,灯影缓缓沉入河中,向星辰更璀璨处飞去。
范灵乐捂住张大的嘴,巴掌大的小脸儿被遮得只剩一双清润的眼,震惊地去看那漫天飘散的灯笼。
她看到一个又一个下跪的“佟暄”映在纸灯上,又随之升上夜空,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连那眼角的泪花也一并迸了出来。
她笑啊,前仰后合地,直不起腰来,却又一边去抹渗出的泪水。
到底是哭是笑?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心里,是大大的喜悦。
“还生我气吗?”
见时机差不多了,他见缝插针地发问一句。
范灵乐赶忙地收住了笑,掌心把最后一点泪推干,嘴瘪下来,小鸡啄米地点点头。
“嗯,有点儿……你再哄哄我。”
再哄哄我,就不生气啦。
佟暄哑然,实在觉出她的可爱,忍住想把她那嫣红的小嘴含在嘴里的冲动,一把将人搂进怀里,趁着夜色混沌,侧脸低头,迅速在她唇上啄一口。
“剩下的……我们回家再说吧。”
清泠的嗓音在她耳边低声擦过,被欲色烫出些微的沙哑来,听得她心里都起了一层酥皮,烫又麻。
“去你的,净瞎说……”
她小手推拒他,手也软,力气也软,倒像是要融在了他怀里。
头偏过去,粉面低垂,月光照在她丰润的脸颊上,将那抹羞赧的红,似又染出几分水色。
喉结动了动,他克制住心底的翻腾,拽上她的手腕。
“走吧,回家去。”
灯笼逐渐飞远,岸上人潮依旧,月光攀上小舟的窗棂,照出岸上牵手飞奔的少男少女。
“好样的!成了!”
方恺拍手大乐,一下子瘫倒在船舱里,放松地大口呼气。为了等范灵乐纸灯放出的信号,他和吴松明在湖上分守两个点位,战战兢兢候了大半夜,生怕错过了放灯的时间。
现在好了,终于帮兄弟哄得美人归,他们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为了今晚的“纸灯飞天”,他可是等了好久,只待信号发出,一齐放灯。
而与此同时,河岸北街的一处小巷子口,从东、南、西三处各飞来三道迅捷黑影,齐聚于此。
四位大内高手纷纷望向自己手中的火折子,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拿刀的手,会要为了配合太子哄一个女孩儿高兴,来这里傻乎乎地蹲守,只为点几盏天灯。
最终,还是领头的白水先开口:“殿下有令,今夜放灯之事,切不可报与皇上与娘娘知晓。”
这话,他是朝着紫砚说的。她常年往来翊坤宫中,向扶华皇后呈报太子的各路动向。
有时,皇后思儿心切,想要听她将一切有关的太子的事都细细报来。哪怕是太子刚入学堂,第一次背书收到夫子表扬时,皇后听着紫砚毫无情感地转述,都喜得笑出了细纹来。
“是!明白!”
紫砚干脆地应下。
她当然知晓轻重,若是这“荒唐”事儿真叫娘娘听了去,非得给她气个不轻。
“爹,娘,我回来了。”
范灵乐一进佟家院门,立马甜甜地叫人。
佟立冬只是笑着点头,和气地回两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陈玉珠就没这么好脸色了。
“阿暄,你先回房歇息,我跟乐乐说两句话。”
“娘,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
他下意识往乐乐身前挡了挡。
啧,瞧他护得那样儿!
陈玉珠心里直泛酸水,头一扭,转身就要走。
“行!反正我在这个家里是说不上话了!谁爱管谁管,老娘以后不伺候了!”
佟立冬见她又说气话,连忙去拽她的衣摆,“别闹,你跟孩子好好说……”
“我倒是想好好说,也得有人肯听呐……”她嗓门一扬,喊得声大,连那委屈也放大了。
“娘,我愿意听。”范灵乐轻声出口。
佟暄担忧地转头,她触到他的眼神,连忙冲他使眼色,悄悄摇头。
“你先去屋里,我跟娘聊会儿再回。”说完,冲陈玉珠乖巧一笑,“是我的不对,好些天都没有在娘跟前尽孝了。”她主动挽上陈玉珠的手臂。
婆母的脸色依旧是不好,但被儿媳几句软话,倒是又哄住了点儿,遂领着她往房里去。
屋里只点着一豆油灯,婆媳俩对桌而坐,昏暗的灯光下,勉强看清彼此的脸。
陈玉珠凌乱的细眉撇成川字,像道道沟壑,深刻在了她的眉宇间,仿佛永远都不会有弥合的一天。
她为这个家操劳了一生,一刻都没有停歇的时候。
不爱管事的丈夫、很有主意的大儿子、调皮捣蛋的小儿子、总爱跟弟弟掐架的女儿。现在又多了一个任性的儿媳。
对,现在范灵乐在她心中,就是任性。
小姑娘不是不懂事,人聪明机灵,嘴也甜,是个讨喜的孩子。可一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向来就爱惯着她、宠着她,加之她那个把她当命根子宝贝的爹爹又住得太近,就在隔壁,撒娇告状什么的太便利,抬脚就到了。
这才有了前几晚那一场闹剧。
她那个爹也是,不问缘由直接拿着刀杀过来,长此以往,这日子还怎么过呢?
只怕哪一天,真是要骑到她大儿子头上,肆无忌惮了。
“乐乐。”她语气严肃,神情一丝不苟,“你别怪我说话不中听,这个事儿,我少不得要说你几句。”
“嗯。”她点头,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一双大眼乖巧。“婆母您说。”她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
“这次这个事儿,实在地是你任性了。夫妻间难免遇到不和,互相把话说清楚就好了,没必要扯进来这么多人。”
一想起范屠户,她脸色又更不悦了,“尤其是你爹爹,赶着来拉偏架,还举个刀子来……”她唰地白了脸,似是还在后怕,“万一那刀真砍下来……”
“我爹他不会的……”
她急于辩驳,却被陈玉珠冷着脸抬手打断:“没有什么会不会的,他拿个刀子来吓唬人,就是他不对!”
婆母表面上是在说爹爹,实际每一句也都是在敲打自己。
她瘪了瘪嘴,在婆母威压的眼神下,只好认怂,“婆母说得是,我且知道了。”
没事儿,只要她自己心里知道,爹爹是为她好,就足够了。
她认错认得快,人又这么乖巧,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倒是叫陈玉珠不好说什么了。
想想和他们范家闹的那出不愉快,心里还是膈应,但没办法,既然都已经结了亲了,自家那个傻儿子又被她吃得死死的。这个亲家总还是要处的。
她暗自叹气。“改明儿叫上你爹爹,来家里吃饭吧。”
范乐乐回了房间,啪地把门一关。
佟暄急忙放下书,眼神寻过去,却见她果真撅着小嘴,一副不快的模样。
“娘跟你说什么了?”他蹙眉,起身将她拽到自己身旁坐下。
“瞧你,小嘴翘得都能挂茶壶了。”他捏捏她扁扁的嘴,又放低了语气,言辞间带着不自觉的小心翼翼。“挨训了?”
苍天呦,自己刚哄好的人,别叫娘又给自己气回去了。
她摇摇头,小声嘟囔:“那倒也没有。”
说训她了吧,也算不上,婆母语气已经很客气了,自己也不能颠倒黑白,在这儿屋里头平白地兴风作浪。
可毕竟被人说了一句“任性”,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子不痛快。
“她说我任性呢。”她委屈了,拽着他的袖子,“我有吗?我是那样的人吗?”
佟暄瞧她气鼓鼓的小脸儿,憋笑道:“怎么不是?”
范灵乐挣大了眼,趁她开口前,他又一口气道:“一言不合就往娘家跑,我费多大劲儿才哄回家?你不任性谁任性?
没料到他会如此说,她气得双脚直跺。
“佟暄!你又欺负我!你和你娘联手欺负我!”
笑声从胸腔溢出,他眉眼一弯,消解了眸中的冷峻,似暖日拂了冻土,温柔满溢。
他牵过她的手腕,倾身含住她的唇,舌尖舔过那倔犟的唇珠,激起两个人的战栗。
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口,依依不舍地离开。
似一颗樱桃,酸甜汁满,叫人爱不释口。
四目相对,她眸子水色潋滟,似被春水浸染,荡漾了微波。
许久没触碰,叫他齿尖一咬,就能将她掐出了水。
“可我就是喜欢你任性,你想怎么样对我都可以。”他故意凑到她耳边,跟她咬耳朵。
气息吹拂,激起她半身鸡皮疙瘩,太久没触碰了,那渴望来得太强烈。
口中分泌些水出来,沾湿了布料。
她深吸口气,暗骂自己没出息,故意强撑气势道:“真的吗?”她手叉腰,小巧的小巴一抬,鼻孔对着他,“那今儿晚上……我要在上面。”
话说完,她自己又先脸红了。
第45章她在上面
今夜的秋风劲,拍打着窗棂,呼呼做响。
范灵乐头一次被他抬到腰上,视角猛然倒转,她不甚适应,撑着他的腰,垂下头,面皮红得能滴血。
“你把那油灯灭了。”
她声如蚊呐,娇气地道。
佟暄直起腰,脸凑到她面前,在她羞红的面颊啄一口,反身长臂一揽,将床头油灯拿过,“呼”地吹灭,又稳稳放回去。
屋子里一下暗了。
月华如水,银光铺了满地。
仰面躺回床,跨坐在腰上的人影模糊,月光勾勒,朦朦胧胧,再细看时,少女滑弹的肌肤显露,泛着盈盈水光。似身披薄纱,圣洁得如同天上神女。
手忍不住揽过她的腰,往下压,又贴紧了些。
手胡乱撑着他的腰,又摸索到他胸口,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她咬着唇,手同脚一样无处安放。
“放轻松。”
倒轮到他来安慰她了。
她不服气,身子往前一送,枕边响起一阵低沉的闷哼。
咦?这就对了。
这突如其来的掌控感,叫她兴奋。
她开始寻摸着诀窍,几进几出。透过朦胧的月光,望他如峰的眉蹙起,又似水般散开,疾风骤雨而来,抽丝剥茧而去。
范灵乐以前从没注意,原来他还有这般模样,美得令人心惊。
她曲着腰,不过暗爽了一会儿,很快地,便体力不支。俯下身,头埋进他汗水淋漓的脖颈间,猫儿似的哼哼唧唧,“我累了……”
佟暄失笑,大手掌住她圆润的后脑勺,灼热的气息拂在耳边,“磨人精。”
他一个翻身,山河倒转,又开始卖力地“伺候”起她来。
转朱阁,低绮户,月影无痕。
直到天边所有的星子都醒了,绣床的低吟方才渐渐弱了下去。
她靠在他结实的胸口,双手环住他的腰,沉沉睡去,一夜酣眠。
范灵乐“大闹佟家院”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为了让它彻底翻篇,佟母主动邀请范屠户来家用餐,而范屠户也自知理亏,拎着壶烧刀子,提着二两猪头肉,便也和和气气地做客来。
大家在饭桌上敬了几次酒,把话说开了,范屠户也笑着做了回自我检讨。态度给到了佟家,又借着这次乌龙事件好好敲山震虎了一下,叫佟暄日后不敢轻慢了他家乐乐,也算是没白冲动一回。这事儿啊,不亏。
此事皆大欢喜地解决。家里后院的火熄灭了,书院正好也要开学了。
入学前一日,佟暄照旧地前往琅岳书院寻袁夫子授课。
对于太子此次的高中,袁弘佐也是私心甚喜。这下,总算是没有辜负皇帝的重托了。
“听说这次殿下得中解元,官家与娘娘甚是欢喜。”袁弘佐替太子面前的空杯斟上茶,佟暄忙双手去接。
他从宣王处得知的消息,还领了一堆的赏赐,这几日也正是风光得意时。
其实袁弘佐心里清楚,他教书这么些年头,各色各样的学子见过不少。这中上等的学子,可得夫子打磨而成之,可那最顶尖的学子,必然是天赋先于夫子的教导。若太子是个天生不堪大用的愚笨之材,哪怕他再勤于教导,恐也终不能成事。
归根到底,这并非是他袁弘佐的功劳,还是官家天子血脉、天命所达,才能成就太子的超凡资质。
他把这话呈给了皇帝,既是实话,也是马屁。
最近见了太子,袁弘佐更是尽心竭力。自己虽是黄土都埋到了脖子的人,可也希望能在未来的天子面前替自己家人挣几分薄面。
“是,母后也已来信,向我道了贺。”
可得了解元郎又如何?离他回京还有两年时间,在真正拿回太子身份前,随时可能横生变故。
他并未有一刻,而因此松懈。
“我记得宣王殿下提起过,殿下弱冠之年便可回京,如此算来,离回宫的日子也不算久了。可眼下既已中举,不知殿下对于会试一事,如何打算?”
太子毕竟是太子,他来科考,在袁弘佐眼里看来多半带有游戏人间的意味。既然他不日便要稳坐东宫了,会试不会试的,于他而言,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
佟暄摸着茶杯的边缘,俊雅的眉眼低垂,似在观赏的杯面上的冰裂纹,袅袅茶香升腾,漫过他鼻尖那颗小痣,又模糊了他沉静漆黑眼底。
“夫子,我还是想进京参加会试。”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证明自己。
少年人总有一股子意气,似乎时刻憋着一股气,急于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过人之处。而不甘愿叫人轻视,说是从父辈那里渡来的荫福。
袁弘佐轻轻笑了,“能有殿下,真是我大雍之福。”
马屁不光要派给现任君主,还要顺便拍给下一任君主。
但他确实也打从心底里,欣赏少年的上进和强干。
看来接下来的时间,他依旧要在书院力辛勤渡过了。
“夫子,学生还有一事请教。”
“殿下请说。”
他正了正身子,犹豫了半晌,终是开口道:“不知琅岳书院……是否愿意招收女子入学?”
袁弘佐嘴微张,竖着两只眼,看了太子半晌。
“啊?!”
太子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心中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佟暄手在腿上搓了搓,“若是夫子愿意招纳女子,我想……叫乐乐也过来书院进学。”
“梆”!太子此话有如当头一棒,差点没给他敲晕了。
自古以来,民间的书院就没有能招女子入学的,这传出去,岂不叫人耻笑?把个女子丢进一群书生中间跟着读书,这传出去,不知要起多少风言风语。
太子究竟怎么想的?哎,他着实不明白。但太子明面上是恭敬地询问,实则,哪里有他袁弘佐拒绝的份儿?
算了算了,左右这天底下都是他李家的,何惜这间小小书院?太子说能招女学子那就是能招。
他惶惶应下,还是忍不住道:“不知殿下此为何意?”
她范灵乐一个杀猪卖猪的,读的哪门子书呢?
佟暄默了默,终究还是如实道:“我不希望未来入京后,孤的太子妃要遭人耻笑不识字。”
袁·一脸震惊·瞠目结舌·弘佐:“……”
疯了疯了,太子一定是疯了!他竟然真的要把这个屠户女带回宫,还要封她做太子妃?!
连日来因太子得中解元的喜悦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了去。
若是帝后知晓,该不会把这也怪到自己头上,说他为师的管教不严、教导不力吧?
他两股战战,还是强自镇定道:“殿下确定了吗?”
没有犹豫,太子点头,“孤很确定。”
晚间,佟家。
“读书?!”
范灵乐听了佟暄一番话,吓得差点没窜起来。
“嗯。”他点点头,沉着地看着她,“我已经征询过夫子,他同意招你入学。”
“我不去!”
范灵乐想也没想,出口就是拒绝。
早有料到她会不情愿,但眉头还是不由一皱,他缓了缓神色,耐心道:“为何不愿?”
她噘着嘴,从新坐回了凳子上,“读书有什么好的?每天看你们起早贪黑地上学,对着那密密麻麻的字,手头上也是写不完的文章,我瞧着都头发晕。”
越说,她越犯懒,“反正,我才不要读呢。每天帮我爹多卖几两肉、多挣几个铜子儿,这不好吗?”
白的去读什么书呢?读来也无用,读了自己也不能去考科举,还不如跟着爹爹把肉铺的生意经营好呢。再者说,这书也不是谁都能读的,她自己就见过好些秀才,读了一辈子书没读出什么名堂,靠着肚子里那点墨水到处打秋风,还不如像他爹那样,正儿八经地做活儿,还能挣点养家钱。
自己一个女儿家,就更没有什么读书的必要了。
在范灵乐的人生里,这辈子除了待在浔阳县、守着那间肉铺还有自己的小家,她就没想过还能有什么别的活法。可是这样子,便很可她心意了,知足常乐,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很幸福。
读书的苦头,她不要吃。
佟暄见她执拗,想着如何劝导。
总不能跟她说,你未来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可不能因为不识字而被天下人耻笑,所以现在赶紧恶补?
荒唐,这肯定不成。
但也不能跟她来讲大道理,什么开阔眼界、增长学识、陶冶情操、丰富自我……这些大话,但凡范灵乐能听进去一个字,他李煊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不行,这些方法都不行。
佟暄苦思冥想,范灵乐百无聊赖,身上但觉懒怠,起身就要去洗洗睡了。
刚站起,又被按回了凳子上。
“乐乐,读书真的有很多好处的。”
她侧过头,眨巴眨巴那双大眼睛:我倒要听你怎么说。
“你不是总爱看那些小人书吗?”
范灵乐脸一红,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无聊时确实总爱看些画儿来消遣,画里面的故事新奇有趣,很是吸引人,什么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没事打发时间,就好翻两下。
“怎么?不兴看吗?”
她不乐意了,以为他要来训自己了。
“不是。”他忙解释,“我是想告诉你,那画儿讲出来的故事,还是太简陋了,远没有文字讲出来的好。你若是识字了,能看的话本子就更多了,也更有趣了。”
“那故事里的好多细节,画儿里看不出,文字却可以。”
他见范灵乐听得认真了些,赶紧趁热打铁,“此其好处之一。”
“好处之二就是,若是日后你同我去书院,便可以不用每天做家务了。”
咦?!以后就可以不用洗衣、拖地、做饭、喂鸡、刷马桶了?!
一听这个,范灵乐眼睛立马亮了。
“这个……听起来好像还不错吼。”
他嘴一翘,知道是把她说松动了。
于是乎,紧接着,就是最后的致胜一击。
“好处之三就是……”他忽然顿了,清了清嗓子,不自然道:“你可以每日都和我在一块儿。”
面颊浮上层薄红,他轻声道:“朝夕相处。”
范灵乐眨巴眨巴眼,喜色溢满瞳孔。
“好!我去!我要读书!”
她恨不能举双手、再举双脚赞同!
范灵乐要去琅岳书院读书了。
面对这一消息,众人们的态度各不相同。
范屠户倒是无可无不可,对于女儿读书一事,他本也没什么强烈意愿,在他眼里看来,女孩子读多了书也没甚么大用,关键是能有个一技之长、好吃饭傍身的本事,再嫁一个好夫君,这辈子便不愁过了。
但既然女儿决定了要去读书,读就读呗,也不损失什么,虽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
陈玉珠就很不高兴了。自己家花钱娶个儿媳妇过来,多添了一张吃饭的嘴,本来还指望着她能帮忙多操持操持家务,自己也好腾出点手脚揽些小活计补贴家用。现在倒好,家里本就供了一个读书人,现在竟然又来一个,这谁能痛快得了?
陈玉珠心里不松快,有点挂脸。从前婆媳俩相处起来还算融洽,向来也没怎么红过脸,可陈玉珠最近对着范灵乐,却是没个好声好气。
范灵乐见婆母明显地不乐意了,自己也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心思。
“哥哥,要不还是算了吧。”
她扯扯佟暄的袖子,低声嘟囔:“我就不去了,省得再惹你娘不痛快。”
佟暄哑然失笑。
她这人就是样,生气地时候喊他“佟暄”,当着父母的面叫他“夫君”,若是要跟他撒娇讨饶的时候,就好叫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