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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驯养指南 五色羽 25694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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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微微揪着,他揽住她的肩,拍着她的头哄慰:“不哭了,我保证下不为例,好不好?”

“嗯。”她鼻音哼哼,点点头,把他的腰拥得更紧了。

范灵乐对他生出喜欢的情愫,已经五年有余了,她如愿成了他的妻,和他做过世上最亲密的事。诚然,他在床上是一个很好的情人,让她享受甚至痴缠于这事上。

可心中总有一个塌陷的角落,直到这柄扇子,方才被填补上了。

这种心被填满的感觉,和身体被填满的感觉,不一样,却又似乎很一样。

她说不出来,总之,唯有想哭。

夜风入罗帷,夏末秋初,微凉袭人。

房里的烛火被吹灭了,在范灵乐的再三推拒下。

淡淡月光透入窗纸,映照出银粉色酮体的曲线,起伏如波,温凉如水。

烫热的汗液滴落在雪肌上,香腻黏滑,贴合,摩擦,交融。

大掌将她五指推开,又紧紧交扣,手背上印出红痕,在攀至山峰的那刻轻轻一震,扣得越发紧了,像要把彼此嵌进骨血,再也不愿分开。

一滴晶泪从眼角缓缓滑落,凝着餍足后的极致欢愉。范灵乐从来都不知道,人生,原来可以这样快乐。

七月一过,八月流火。

初秋的干爽之气已然袭来,这预示着,八月底的乡贡,正在迫近。

学子们整日埋头苦读、废寝忘食,多年寒窗,只为在乡贡中搏得一个好名次,挣来一个功名。

而与此同时,各学子们的名字,也已经由县衙誊录好。按照规定,需在乡贡正式开考的两个旬日前,将报名簿送入州府衙门,统一录入。

浔阳县的报名簿,却在要送往州府的前一日,不见了。

人来人往的东街口,欢乐肉铺。

“您要的梅头肉,拿好了。”

范灵乐将包得严实细致的猪肉递过去,接过客人手中的铜子儿,高兴地往钱箱里一丢,手仔仔细细洗干净,这才舍得打开木匣子,拿出里面的绢丝团扇,往脸上扇啊扇啊扇。

嗨呀,这丝扇就是轻便,连扇出来的风都凉飕飕的。

正惬意间,范灵乐看到案板前的来人,忙把团扇收好,气得一跳,“你又想要做什么?要买我家的肉就买,不买肉的就趁早地滚开!”

松墨被她吓得一哆嗦,又听见屋子里的吱呀声,畏畏缩缩探头瞧一眼。

却见昏暗的屋里头,范屠户正躺在竹床上眯眼,许是被动静搅扰,转动沉重的身子翻了个面儿。但人没醒,还是继续睡着。

松墨呼了口气,对上范灵乐冒火的双眼,慢条斯理道:“范姑娘,您别急,是我们公子有话要同您说。”

范灵乐瞟一眼街对面,果然停着顶轿子,那厮八成正躲在轿子里头,不知又在使什么坏呢。

“姓贺的他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自己都已经嫁人了,难道,他还能强夺人妻不成?

“是这样,范姑娘应当知晓,浔阳县的学子们马上都要去赶赴乡贡了……”

“废话!”她忍不住打断。

松墨挠挠头,面皮发红。他平生从没有和这样蛮横的姑娘打过交道,公子怎地就是这样中意这个范灵乐呢?

“范姑娘,这次你的相公能否顺利赴考,全在于你了。”他手往袖子里一揣,故意做出一副高深的模样。

“什么意思?”范灵乐不甚在意地问。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册子,“这个,就是此次乡贡学子的报名簿,明儿就要送往州府衙门,统一发落了。这簿上有名儿的,方有资格入场考试,没名儿的,自然是进不去这考场了。”

说完,翻到某页,指了指上面的两个大字,露出个自以为阴险的笑,“这两个字儿,我们公子可以留下,也可以划掉,全在范姑娘你了。”

范灵乐伸过去脖子,皱了皱眉头,“这啥呀?我不认识字儿!你少跟我在这儿东拐西弯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松墨:“……”

这姑娘,竟然连大字都不识一个?他对于公子的审美,实在越发不敢苟同了。

“这……这两个字,’佟暄‘!你相公名字,明白了吧?!”

“哦,然后呢?”

“……”

“然后我们公子一划拉,他就……就……就没资格去乡贡了!”松墨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对牛弹琴,气得话都说不圆乎了。

“要是想你相公没事,最好识相点,把我们公子伺候好……”

手中忽然一空,报名簿眨眼就被夺到了范灵乐手上,她三下五除二,就将那本册子……撕了?!

她把乡贡的报名簿,撕了

范灵乐咬着腮帮子,手恨恨一使劲儿,将那册子从中间一分为二,紧接着分为四、分为八……

“好呀!既然我相公考不了,那谁也别想考!大家都不要考好了!所有人的名字都消失,消失……!”她一边撕着,发了狠地去吼。

撕拉撕拉,纸片飞扬,鲜红的肉铺前,扬起了纷飞的雪花片儿。

松墨见那被撕碎的报名簿,吓得面色白发,一时半会儿竟忘了反应。

“啊!!!住手!快给我住手!”

一声惶恐的大叫穿街而过,贺钟鸣提溜着袍角,东倒西歪地从轿子里冲过来。

“范灵乐你疯了吗?!这可是要送去州府衙门的报名簿啊!”

他张着手,扑抓那些空中翻飞的纸片,顺带踢一脚松墨的屁股,“还愣着干吗?!你个瓜皮!快捡啊!”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这名簿本就是自己偷出来的,这一下,爹爹非把自己抽筋扒皮了不可呀!

松墨赶紧往地上一扑,手脚扑腾,拼了命去捡。

范灵乐见贺钟鸣这吃瘪样儿,竟是笑得乐不可支,忙把手中的“残肢片骸”高高往空中一扬,“哦!下雪花咯!”

“姑奶奶!求求您嘞,别撒了!”他面色铁青,简直地快要哭出来了。

但凡少捡了一片,这个名字都不知要怎么补上的好哩!

“哈哈哈,哈哈哈哈!”

范灵乐把手中的纸片撒空,捂住独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睡在后面的范屠户一惊,从竹床上醒过来,揉揉眼,看着女儿笑得颠三倒四的背影,嘟囔道:“乐乐……你做什么呢?”

“哈哈哈……”

没听到爹爹的呼唤,她被淹没进了自己的笑声里。

“贺钟鸣就派人拿着那本报名簿,去威胁……威胁……”

青鼎一下子磕巴了,范姑娘和太子成亲后,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的好。

月色微薄的小树林里,佟暄对着跪在地上的黑影,沉声道:“以后就称她’夫人‘吧。”

叫范灵乐良媛、良娣、太子妃似乎都不大合适,她又没有正式受过册封,自己也还是个没实权的空架子太子呢。

“是!”青鼎应声,继续道:“那贺钟鸣派人用报名簿威胁夫人,说若是夫人不听他的,便将您从簿子上除名,叫您今年无法参加乡贡。”

佟暄一听,紧张了,“所以呢?”

他知道,乐乐一碰到自己的事儿就容易炸毛,只恐她乱了阵脚。

“夫人听后,一时气怒,她……她便将那册子夺过来……撕了。”

“撕了?”

“是,夫人把那个报名簿撕了,她还说……要是让她相公考不了,大家都不要考好了……”青鼎越说,声音越小,白日姑娘的彪悍行径,似犹在眼前。

佟暄哭笑不得,唯有摇头。

这个丫头……是她干得出来的事儿没错。这下好,可叫贺钟鸣那厮,又在她面前吃了个瘪。

成亲后,佟暄始终担心贺钟鸣不会善罢甘休,着青鼎密切留意范灵乐的动向,暗中保护,就怕那厮暗地里又使什么阴招,要对范灵乐下手。

果然,他小子没安好心,吃准了佟暄是范灵乐的七寸,专拿他来使坏。

可没成想,这次都轮不到他安排的人出手,乐乐自己就把那个贺钟鸣给好好“欺负”了一顿。

“那贺钟鸣吓坏了,腿都软了,差点没哭出来。”青鼎看出来太子此刻心情好,继续地添油加醋。

“我知道了。”

报名簿明日就要送去州府衙门了,这下,可够他贺钟鸣喝一壶的了。

慢慢收回嘴角的笑,狠意又爬上眉头。

这个贺钟鸣,简直的阴魂不散,一日不将他剜去,便一日是自己的心头大患。狱里头扇自己的那一巴掌,他佟暄可没有忘。

想来这个时候,去送婚讯的紫砚应该早就到了皇宫里吧?

皇都,坤宁宫。

换回一身女装的紫砚伏跪在地,听着上方淅淅索索的信纸摩擦声,紧张地静候吩咐。

四名暗卫中,紫砚被指派向扶华皇后传递密信,无他,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卫,如此,才可方便出入坤宁宫中。

扶华皇后有令,任何有关太子的消息,紫砚必须当面禀报,不可再假手于第三人。

房中,其他宫女皆被屏退,只余贴身侍女丝桐在旁侍奉。

淡香缭绕,白烟丝丝缕缕,三足鸾凤衔珠镂空铜炉内飘出苏合香,叫人心神宁定。

终于,信纸被拍在桌上。

紫砚肩膀紧绷,立刻凝神。

“呵。”

头顶传来轻笑。

“我竟是不知,太子现在就有如此安邦定民之怀,费劲这般心思,搜罗了这么多说法,就为关心起一个小小县官的任命来。”

紫砚送来的信中,太子亲笔,将自己搜罗来的证据一同奉上,言说浔阳县令贺庆兰的渎职贪腐,勾结恶霸、鱼肉乡里、中饱私囊……种种恶行,洋洋洒洒列了整整两大页纸。

皇后拈起信纸,缓声念道:“此种官员,为害地方深矣、久矣,百姓甚苦于此而不得申诉,是我大雍朝之流毒也、恶瘤也、蠹虫也,儿臣拙见,需将此人革职查办,以儆效尤,示父皇正清吏治之决心。”

念完,她更是笑出了声,抖着信纸递到丝桐跟前,“你瞧瞧,我这儿子,好大的胸怀呀。”

丝桐瞧出娘娘这笑不对劲,可也只好配合着道:“太子天资过人,又久居民间,十分体察生民疾苦,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爱重百姓之心,哪是宫里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们能比的?想来日后,定是个仁君圣主。”

皇后瞥她一眼,压下嘴角的笑,“就你这张嘴乖。”

丝桐笑笑,不敢搭话。

“我可瞧着呀,他不像是为百姓叫屈,倒像是为自己委屈了呢。”

太子待在民间这么多年,竟一朝关心起一个县官来,还大费周章地控诉到了自己面前。叫官家亲自任命一个县官的调动,这也太小题大做了。皇后可不相信,只是为着百姓鸣不平,便能叫他字里行间生出这么大的意气。

“他倒是把话说得冠冕堂皇,只恐这其中……”眼神缓缓落在了紫砚头顶,“怕是另有隐情吧。”

“皇后娘娘明鉴!”像是察觉到了皇后的凝视,紫砚大声表明衷心,“太子他……确实曾与这个贺庆兰的二儿子,有过节。”

“哦?什么过节?”

紫砚斟酌着,把太子被贺钟鸣关进牢里一事说了出来。

“太子被人下了大狱?!”

她手紧紧捏住案几,差点就要跳起。

“是!好在宣王殿下营救及时,太子并未受重伤,就叫人放了出来。”

并未受重伤……

紫砚会避重就轻地讲,可皇后也会挑重点的听。

“此事,如何不早报……”

紫砚跪伏在地,只是一副请罪的姿态。

不用说,肯定是太子的意思。

哎!

“娘娘……”丝桐上前,抚了抚她的背,皇后摆摆手,稳住心神,盘问道:“那个贺钟鸣,究竟为何要刁难于太子?”

“这……”紫砚语塞,实在不知怎么说的好。

冲冠一怒为红颜?只怕皇后听了,能气晕过去。

但皇后问话,她不可能隐瞒,只能想着如何修饰着去讲、委婉地去说。

见紫砚踌躇,皇后不由冷笑一声,镶珠嵌玉的黄金护甲点了点信件旁的大红喜帖,指尖在“范灵乐”三个字上划过。

“是不是,为着这个姑娘?”

第37章当众亲吻

紫砚沉默,遂不敢再沉默了,连忙道:“娘娘英明!”

果然,叫她猜中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血气方刚,最易因为这种事情大打出手。

“我英明,可我却生了个糊涂儿子。”她语气像是自嘲,没有怒意,倒是轻松。

紫砚默默出了口气。

“他倒是主意大得很,自作主张地娶了个姑娘不说,现在还因为跟知县儿子斗气,为了那个姑娘,就要革他知县的职了。”她笑着转过身,拍拍丝桐的手,“瞧瞧,这就是你说的,未来的仁君圣主呢。”

丝桐尴尬地一笑,“娘娘,太子毕竟还小……”

“行了。”她打断,懒得听她找补,“你去把我那对儿如意金锁手镯拿来。”

“是。”

丝桐将金手镯捧来,猜得皇后的用意,还很识相地用一个锦盒装起。

皇后:“这个,你拿回去。”

丝桐将锦盒递到紫砚面前。

“就当是儿子新婚,我这个做娘的,给他的新婚贺礼了。”

太贵重的东西,不好送过去,一对金镯子,只当是聊表心意了。

紫砚望着递到面前的锦盒,有点懵。她还以为皇后看到这封先斩后奏的喜帖,会勃然大怒,自己连如何安抚的言辞都准备好了。谁知她竟如此心平气和,竟还像是欢喜般,给太子送出了一份新人贺礼。

她接过锦盒,头上又响起皇后略带叹息的幽幽声:“这个范灵乐,是不是就是住在佟家隔壁的屠户女儿?”

扶华皇后虽未将太子养在身边,可多年来往来宫中的信件不断,她远程关心着儿子的一切,对于他身边亲近之人,也是颇为知晓。

“正是。”

皇后轻声呵笑,歪靠着案几,“果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虽然她对太子给自己挑的这个儿媳妇不甚满意,但既然是他喜欢,便也不去指摘了。太子正是食髓知味的年纪,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本就未能伴他左右,倒也不必再来一出棒打鸳鸯,这个年纪的孩儿,最是难管教,别弄得母子间又更生嫌隙了。

倒不如就让他荒唐几年,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扶华皇后执笔回过信,紫砚捧着信,退下了。

丝桐收拾着案几上的笔墨,一边叹气,“娘娘,太子也真是挺不容易的。”

叫一个七品县官的儿子下到狱里头欺侮,她听了都心疼,莫说娘娘这个当亲妈的了。

“我知道。”皇后举头,望着窗外的明月,目光忧伤,“可我也明白,官家的良苦用心。”

“宫里生活太优渥,养尊处优、受尽世人奉承追捧,于他而言,并非好事。”

与儿阔别十余年,自己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他或许也早把她的样子,忘却了吧。这样的生离,为母的,总是比为父的更为痛心。

可无数个不眠的日夜,扶华皇后都忍住了将儿子召回身边的冲动。比起承欢膝下,她更期盼,她的儿,终成一代明君。

烛火明辉,扶华皇后手抚过黄色的婴儿衣,目中泪花隐约。

这是李煊满周岁那年穿的衣服,大理国上贡的顶级云锦,绵密丝滑,金线绣以祥云螭龙纹,隐于黄色云锦中而不显见,可一旦放到太阳光下,金光闪耀,奢华夺目。

那时,他便穿着这身衣裳,窝在自己怀抱中,如玉的人儿小巧明秀,安静地睡在襁褓里,却不知自己正受万臣来贺,尊荣无上。

那时,她便决心,自己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可是她也知,历来慈母多败儿,皇家的败儿,尤为可怕。她想给他最好的一切,不是金银珠玉、世间富贵,而是一双强大的肩膀,一双,能扛起社稷的肩膀。

所以她愿意放手,愿意去赌,哪怕日后被儿子埋怨狠心,哪怕他可能会与自己疏远,她也要放手去赌。

“娘娘,夜深了,快歇下吧。”

她抹去眼角的泪,将衣服递过去,“把它收好吧。”

哎!丝桐深深叹气,侍奉皇后歇下,吹灭了烛火。

月光洒在窗棂上,凝结成了薄霜。

这一夜月色凉,坤宁宫又是一个难眠夜。

九州大地,共照同一轮明月。月光清辉,它会爬上皇宫的城墙,也会眷顾平凡人家的屋宇。

“来,再转过去,背面我瞧瞧?”

佟暄在陈玉珠的指示下,又张着手臂,把背面转给她看。

“哎,这衣服,正合身!”

陈玉珠拍掌一笑,上前,替他正了正衣领,“乡贡那日,你就穿这身新衣进考场,瞧着精神劲儿都好。”

“哥哥穿这身可真俊!”佟雪和嫂嫂并排坐在长凳上,共捧一盘瓜子儿,她一边磕着,一边感叹。

范灵乐嗑开一粒瓜子,歪头看着面前风度翩翩的人傻笑。

是啊,她的相公,可真是天底下最俊的儿郎了呢!

佟雪又忍不住出声道:“哥哥这次,可真有状元相了。”

“哎,不对。”范灵乐手肘推一推她,“这乡贡头名还做不得’状元‘,得要乡贡考中了,日后进京面圣,被官家点中了的第一名,才叫’状元‘呢。”

佟雪似有所悟的点点头,这些科考上的事儿,她也闹不明白,只听人家说好听的话就叫人’状元‘,只以为这就是个最厉害的了。

“那乡贡的头名叫什么呢?”佟雪不懂就问。范灵乐偏头努力想着,眨眨眼,也闹不明白了,一双大眼睛不由朝佟暄望去,他接住她的眼神,噙着温柔笑意,道:“是叫’解元‘。”

“对,’解元‘!”她腰一挺,笑了,“夫君这次,一顶能得中’解元‘!”

佟雪也有样学样,“哥哥这次,一定能得中’解元‘!”

陈玉珠被这两小儿逗乐了,此番心情好,竟也是不嫌她们吵闹,慈爱地笑着,反复检视衣服,一下又捋捋褶皱,就怕还有哪里没熨平。

这衣服是陈玉珠亲手裁的布、亲手缝的衣,做得不可谓不精细。料子用的是最普通不过的棉布衣,却是陈玉珠在灯下,一针一线熬出来的。

“好了,去把衣服换下吧,我给你熨好了放包袱里,路上就别穿了,当心招灰。到了考试那日再换上,啊。”她笑,拍拍儿子的肩。

佟暄望着微弱星光下母亲的额头,一条条皱纹如沟壑般,刻写着她的辛劳。普通人家的妇女,一生劳作,辛勤半生,淹没于繁重的家务中,比不得那些高门贵妇的保养得宜,人一过四十,岁月便不留情了。

“娘,谢谢您。”他不由动容。

陈玉珠嘴一撮,嗔怪道:“跟娘还客气什么,去!换衣服去!你今日好好歇息,明儿早还要赶路呢。”

他将衣服解下,递过去,陈玉珠仔细搭在胳膊上,“别折腾久了,早点睡,啊。”

她话是朝着佟暄说的,偏转身子,眼睛却不自觉瞟了范灵乐一眼。

范灵乐霎时如芒在背,人不由挺直了腰,脸颊飞上两团红晕。

婆母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让佟暄别“折腾久了”,这是不可能的。

他在书院闭关了好一段时日,今日才下山回家不说,接下来又是好多天的外出赶考,要这么久都不能再抱着自己软乎乎的小娘子,他今晚怎么可能“不折腾”?

又是一夜春情,自不必说。

他揽着她,当夜要了三回。最开始暴烈,而后温柔,最后像是化成了一滩水,轻轻柔柔爱抚过她,叫她在疲倦中再次攀上巅峰。

范灵乐累得歪睡过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力气去想了,要骂的话、要打的人,在方才那场情事中都已经彻底消磨了,心中只忍不住一句腹诽:

佟暄他怎么这么讨厌!

第二日,赶考日。

佟母见着儿子一早便神清气爽地出来问安,心中只是高兴,丝毫无暇注意到他身后疲倦无力的范灵乐。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吃过早饭后不久,吴松明的马车便停到了家门口。

上广元府赶考的路途不算太遥远,牛车需要两日,可若坐马车,当早出发,至晚便能到。

佟暄本是商量和方恺同租一辆牛车,不仅能平摊车费,还能平摊一晚的住宿钱。吴松明知晓兄弟二人的打算后,大手一挥,“都来坐我家马车,钱我出!”

吴松明家在县里虽富庶,却还没有阔气到养一辆马车的地步,只不过租一辆马车的费用,对他来说确实不值一提。就是顺带手将两个哥们儿捎上的事儿,他很是乐意。

“吁!”马车停在了门口。

“子言兄,你好了吗?”吴松明撩开车帘子,径直对着敞开的大院里头喊。

佟岳接受“任命”,打着飞毛腿跑出来,跟他传话道:“我哥说他一会儿就好,邀您进屋里坐坐呢。”

“没事儿,我就在这儿等他。”他袖着手,蹲在舱门口,又和小佟岳闲聊了几句、逗他几句,不久,院子里忽然涌出来乌央乌央一群人,左提包、右挽手,把佟暄夹在中间,送他走出门来。

吴松明被这一阵仗愣了片刻,瞧见跟在佟暄身边言笑晏晏的范灵乐,心中哗啦一声,猛然很不是滋味。

哎,这心里头,酸溜溜的。

“佟叔,佟姨,早呢。”他见长辈来了,不好蹲在车里,连忙跳出来问安。

佟父佟母跟他感谢几句,佟母又把手上的大包小包往车舱里塞,“这都是自家里烙的饼,你们带着路上吃。”

吴松明腼腆一笑,挠挠后脑勺,忙道谢,眼睛就忍不住落在了佟暄……身边的范灵乐身上。

乐乐还是那么好看,明媚得像朵花儿似的,模样似比之前做闺女时,又丰润娇艳了几分。果然,她嫁给了喜欢的人,一定很幸福吧。

吴松明失落的目光只一瞬,还是被佟暄捕捉到了,他眸光一沉,牵紧了身边的小手。

范灵乐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心不由诧异。

虽然牵手这种事情他们早已做过太多次,但那都是关起房门偷偷时,哪有像现在这般,在如此多亲朋长辈面前牵手手的?

她脸一红,低头就要拔出来,他的手却像铁掌一般,钳住不能动。

“你干什么……”

范灵乐挣扎,却被他忽然揽过肩,湿润的唇印落在了额头上。“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众人:“(ΩДΩ)!”

眼前这一幕,打了许多人个措手不防。

吴松明错愕僵住,佟父尴尬挠头,佟雪双手捧脸,只有佟岳原地起跳,激动大叫:“哇!哥哥和嫂嫂亲亲了!羞羞脸羞羞脸……”

“梆”一下,佟岳被刚从车厢里下来的佟母扣了个爆栗,“你嚷嚷什么嚷嚷!”

佟岳捂住头,一脸委屈,再是不敢造次了。

“咳咳……”

众人转头,却见范屠户从隔壁院里迈出门来,手里头拎着一串肉干,脸上的笑似尬非尬,兴许是望见了刚刚那一幕,却也只当没望见。

“大家都在呢。”

“来,佟暄,拿着。”

他把肉串递过去,佟暄放开范灵乐,连忙伸手去接。

“这我自己晒的肉脯,新鲜得很,够放好几天不会坏。你路上带着,跟大家伙儿分着吃。”

“岳丈大人有心了,小婿感激不尽。”他恭敬地作揖。

范屠户见这斯文俊秀的女婿,是越看越顺眼,哈哈大笑几声,“祝你金榜题名,未来挣一个好前程回来。”

吴松明在一旁看了这温馨和乐的一幕,心里只是艳羡感叹。

若当初是自己娶了乐乐,该多好?算了,这种事,不能想,也不敢想。

雀儿站在檐角上,啼叫几声,又拍翅起飞。

马鞭一扬,车轮辚辚,在众人的挥别声中,马车终于消失在葫芦巷口。车夫往琅岳书院的方向疾驰,去接候在山脚的方恺。

第38章流民之恶

出县城的路线,正好和书院在同一个方向上,故方恺是最后一个被接上车的。

马车缓缓靠近,吴松明掀开帘子,却见一温润少年正坐在一颗大石头上,脚边放一个包袱,手上持一本书,不动如山,认真温习。

他换下了书院的学子服,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右肩和膝盖处还打着近色的补丁,这一身,却是瞧着比佟暄还要寒素。

“康之兄!”

方恺转头,瞧着吴松明软白的小脸儿从车窗里探出,不由笑了,拿起地上的包袱,往马车处走去。

兄弟三人集齐后,马车终于可以向着广元府的方向狂奔。

一路上,都很顺利,大家或是安静温书,或是闲聊几句家常,偶有笑声从马车里透出,好不欢乐热闹。

午时正好赶到落河村,村子里就几十户人家,破败穷苦,几个人又肚子咕噜叫了好久,便也懒得等到城里吃饭,靠着一处树荫,拿出佟暄带的烙饼和肉饼,将就着吃了一顿。

“等晚上到了广元府,咱哥几个去醉仙楼好好吃一顿,听说那里有江北最好的大厨,风味一流,必须试试!”吴松明说着,又跳上了马车。

方恺沉默跟上,琢磨自己肯定不会去,就这次赶考的路费都是家里搜刮了一圈,好容易才凑出来的。佟暄亦没有搭话,气定神闲地坐着。

马车继续向前赶,然而进往广元府的路,却是再没有早上那般顺利。

“子言,康之,你们看!”吴松明率先发现异常,掀开帘子,招呼两位同窗。

佟暄放下书,举目而望,却见狭小的车窗里,透出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他们相携着歪倒在路旁,衣着褴褛、骨瘦如柴,你竟分不出,他们怀里抱着的孩子、闭眼躺倒在路边的同伴,究竟是死是活。

佟暄心头跳了一下,然而那触动只一瞬,很快,他便漠然地移开眼,“听说北方最近正在闹旱灾,这些应该是随之迁来的流民吧。”

方恺长叹气,“民生之多艰呐。却也不知朝廷拨下的赈灾款,又被那些贪官蠹虫层层盘剥了多少去!”他拳头紧握、眼中怒意鼎盛,“若非如此,说不定现在很多在这里的人,都不必流亡饿死!”

佟暄翻书的手一滞,心中不知作何沉思,又轻轻揭过一页。

“咚咚咚”!车壁忽然响起了敲打声。

“老爷,求求了,给赏口吃的吧。”原是有许多流民看见了这两雄赳赳的马车,想叫里头坐着的贵人给施舍施舍。

有人瞧见了,便也有样学样,跌跌撞撞地追着马车跑。

眼见得流民越聚越多,车夫怕这群人把马车堵了,手高高一扬鞭,就要加速。

“停车!停车!”车内传来吴松明的呼叫,车夫不由怔忪,却还是听从地拉住了缰绳。

“吁!”

马车停住了。

“松明,你要做什么?”佟暄见他撅着屁股就去掏座位下的干粮,担忧地发问。

“这些人太可怜了,咱不能眼睁睁看着人饿死却见死不救呐!”话说间,他已经掏出了一大包干粮,就要掀开车帘子去派送,却被佟暄一把夺过。

“你这干粮帮得了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他们一世啊!况你现在派粮食,咱们非得被堵这儿不可!”

吴松明扑过去,就要去夺他手里的干粮,“我不管那一时一世的,我能救得了一时是一时!”他把干粮揽在怀里,警惕地望着佟暄,“咱们这是在做善事,帮他们,怎么可能还会被堵呢?”

佟暄还要争辩,流民们见马车停住了,竟是往这里越聚越多。

方恺见兄弟俩僵持,连忙搂住佟暄的肩,“子言兄说的自是有理,可你便让他去吧,否则他这一次乡贡心里都会不安宁的。”

佟暄没再说什么,吴松明赶忙掀开车帘子,解开包裹朝外分发,“不急,老人和妇女小孩儿先拿……”

可那些饿极的人哪儿会听他说什么,一堆还剩点气力的青壮汉涌上来,三两下就将吴松明手里那点东西抓没了,抓到手里后生怕晚了一点,慌忙往口里塞,囫囵吞着,也不知嚼没嚼就使劲往下咽。

有人见救命的吃食没了,怒而暴起,也不知哪儿来的蛮力,抻着手就要去掰那吃着人的嘴,企图口中夺食。

吴松明也有点被吓住了,又是心酸,连忙主持道:“还有呐,都别急,我这里还有。”

他又钻进车厢,把所有的干粮都抱出来,很快地又是疯了似的被一抢而空。

流民们为着吴松明这一点干粮,有的甚至滚到地上打起来,车夫吓得站起身,挥着马鞭去赶拼命往身上挤来的人。

“没有了,这下是真没有了。”

吴松明眉毛一撇,两手一摊,示意自己真的已经倾尽所有了。

然而流民们还没有散去,竟是个个围在马车旁,盯着吴松明,一动不动,看得他毛骨悚然。有的人甚至扫了眼他的穿着打扮,再扫扫这座高大的马车,眼神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气氛一度焦灼,吴松明感知到不妙。

正思量间,车厢里伸出一只手,夺过车夫手中的马鞭,朝马屁股用力一挥,“驾!”

马儿抬首嘶鸣,突地奔袭,像是不要命般往前风驰电掣而去。

一切来得太突然,不少流民们被马车撞开,扑倒在地,马蹄留下的尘土中,也不知有几人受伤。

吴松明张着手臂,摇摇晃晃,差点要跌倒,一下就被人拽进了车厢里。

他滚进车厢,抚着胸口,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妈耶,刚刚真是吓死我了,他们那个眼神,像是要把我吃了一样。”

佟暄将马鞭递还给车夫,让他驾驶快要一点,务必不要再停,放下帘子回来。

“刚刚多亏了子言当机立断,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呢。”方恺将他扶到车座上。

毕竟流民人多势众,若是有一个胆子大的冲上来,他们三个人还真拼不过。

吴松明犹自拍着胸口,“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他们怎么能这样?我还给了他们几口吃的,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佟暄坐在对面,抚平膝上的褶皱,定定望着他,眼神冷静,甚至是冷漠,“一群饿疯了的人,你能指望他们怎么感激你?你没看书上说到的吗?’岁大饥,人相食‘,人一旦饿起来,是连同伴都要互吃的,何况打劫你一个陌生人?”

吴松明吓得瞪大他的圆眼,“怎么会?’人相食‘!!这么可怕,哪本书上说到的?《大学》《论语》《孟子》?我记得我没背到过这段啊!”

方恺:“……”

佟暄:“……”

佟暄卷起书本,往他头上一敲,“这世上的书有很多,不能光读这几本。”

吴松明挠挠头,“哦”了一声。

方恺瞧他失落,连忙安慰道:“松明兄你心善,不管怎么样,刚刚都算是功德一件了。”

随后话锋又一转,“不过我还是赞同子言的看法,这施小善,不如行大计,这也是为何我们要读圣贤书、考取功名。若未来你我能够取士入官,便可为天下苍生计了,切莫如某些蝇营狗苟之辈,只图中饱私囊,满足一己私欲。”

佟暄眼皮一掀,看一眼方恺,笑了,“康之胸有大志,未来定成栋梁材。”

吴松明觉得他俩的话,半懂,好像又半不懂,只觉深奥有理。他挠挠头,又去琢磨今儿晚上到了醉仙楼,要点什么菜好了。

马车往广元府的方向继续疾驰,路边的流民越来越多。

佟暄掀开车帘,冷冷探一眼,却见一个衣不蔽体的妇人正抱着怀中断气的孩儿,哭天抢地。

一路萧条,一路蛮荒。

这人间的凄风苦雨,终究是吹不进宫阙高台之内,如今却朝他扑面而来,赤裸裸展现在眼前。

终是不忍顾,他放下车帘,靠着车壁合眼养神。

五岁的记忆太遥远,他对富贵之味早已模糊了知觉,而眼前的人间惨状,却是真真切切,鲜血淋漓。

或许,对于宫中的皇子们来说,权力,意味着争斗、意味着掌控、意味着凌驾万物。可对于佟暄来说,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权力,也可以意味着改变。

自佟暄离家,已有日余。

佟暄走的第一日,范灵乐没有什么感觉,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佟暄走的第二日,范灵乐好像……也没什么感觉,高高兴兴地杀猪卖肉。

佟暄走的第三日,范灵乐终于忍不住,思念如蚁,从心里头密密麻麻钻出来,小口啃啮着她的心头肉。不痛,但痒,那种难耐的痒,无法得解。

夜里躺在床上,她摸到冰冷的床畔,不由想起离别前一晚的孟浪。那时她只恨得牙痒,心里骂着什么这辈子也不要理他了,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着……那滋味,竟还是没够。

啊!!范灵乐!!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她红脸,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在里面踢蹬翻滚。

佟暄走的第四日,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县里传开来。

“喜事!大喜事呀!”

范屠户拎着壶酒并一包烧肉,大笑大嚷地冲进范家院门里来。

陈玉珠立刻接过他手里的酒肉,众人也都纷纷迎到院子里来。

“什么好事?把亲家公高兴成这样?”陈玉珠发问。

范屠户大马金刀往凳子上一座,满面红光,“今儿我出去卖肉,听到街上都传开了,说那贺知县已经被摘了印去呐!”

“什么?!”

众人皆是一惊。

县印被摘,那可是犯了事的知县才有的“待遇”,没成想,竟落到了贺知县头上。

“他这是犯了什么事了?”陈玉珠好奇。

“那我可不清楚了,只听说这上头怪下来的罪状,可不止一件呐。”范屠户笑嘻嘻,就要范灵乐去给他拿酒杯去,甚至还俯身逗弄佟岳,“小岳要不要也来一点呐?咱浔阳县的男儿从小就得学会喝酒的!”

陈玉珠听后,也是喜不自胜,双手合十朝天拜,嘴里只说着“阿弥陀佛”。

如此一来,他们范、佟两家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害怕知县家的报复了。

“哎呀,看来还是我家闺女说的对。”范屠户笑得挤了一脸褶子,“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范灵乐没忍住,也是笑出来了。

她觉得命运很神奇,兜兜转转,自己似乎总是被上天眷顾的那一个。

“爹,今晚上,我也陪你们喝一杯!”

那个该死的浪荡子终于遭了报应,范灵乐简直想仰天大笑,这真的是令人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第39章红唇香甜

乡贡一过,秋风慢扫落叶。

深秋的步伐渐渐逼近,家家户户都开始做起了冬衣,储备好木炭,加固起窗纸、窗框,只等着与凛冽的冬季来一场遭遇战。

佟暄自广元府回来,整个人似乎又沉肃了不少,饭桌上,他将香糯的米粥送到嘴里,眼前便不由闪现出那些饿得不成人形的流民们。

过往,他寄养在佟氏夫妇家,生活虽清贫,倒也能自给自足。彼时他最大的苦痛,或许是书院那群富家子们的拜高踩低、讥笑嘲讽;或许是地方官吏们的仗势欺人、耀武扬威。

不用说书院同窗们的冷眼不屑,更不用说贺钟鸣在监狱里扇他的那一巴掌,那些欺压侮辱,纵使再憋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原来无权无势,真的就只能任人欺凌。

可这一次,他眼见那些流民的惨状,不少人死在半道上,连个裹尸身的草席都没有,挖个坑便被就地埋了。甚至有同伴连挖坑的力气都没有,拖到林子里就算完事。

原来灾年的威力这么可怕,饥荒会让人大片大片地死去。

宫里的皇族们看到的,只是奏折里呈上来的一行字:江北大饥,百姓流离失所,死伤者众。

可佟暄看到的,却是真真正正的,死亡。

他冷漠地阻止了吴松明“毫无意义”的善行,可当车马向前,透过风吹起的车帘,目之所及,凄惨绝望。有一瞬间,他忽然自觉到,这些,都是他的子民。

送到喉咙里的粥似都在发堵,味同嚼蜡。

自乡贡结束后,书院便闭门了,中举榜单出来前,都不再统一授课。若有想要来书院温书的,自然也是开门欢迎,只是饮食需自理。

佟暄在家不过歇了三日,又每日照常地去书院上学。

书院没有人,很是清净,只余一些洒扫的童仆来往。

袁弘佐与太子日日比膝而坐,向他传授君王之道、恤民之政、安邦定国之策。

他依旧是每日迎着晨光上山,踏着暮色离去。

范灵乐也依旧是每日屁颠颠地跑上山来送午饭。

不光给他送,还要给山长也带一份,菜肴也做得无比丰盛。毕竟在佟家人眼里,袁山长这是偷偷给他们佟暄开小灶,是器重他这个爱徒的表现哩!如此恩情,必要报答的。

“山长,您辛苦了。这是我婆婆今早现杀的鸡,家里自己养的,养可久了。您尝尝看,炖烂了没?”

范灵乐殷勤地将菜盘在石桌上摆开,一边不厌其烦地给每一道菜做着介绍,主打的就是一个体现他们佟家的用心,自然也是希望山长能对他家佟暄多多上心。

袁弘佐见范灵乐左右忙活,额头上汗都沁出来了,不由心甚惶恐,连忙站起身,帮她一起摆着菜。

“哎!山长您坐您坐,辛苦一早上了,不劳您忙活,我来就成。”

范灵乐和他推让起来,他只好收回手,却是不敢坐,就这么垂手站在一边,一副恭敬模样。不时抬起袖子,擦擦脸边的汗。

天爷呐!谁知道这姑娘会不会成为未来的太子妃?叫太子妃给自己布菜,这他可怎么消受得起呦!

“范姑娘辛苦了,天天这么往山上跑,还给我送菜,真是受之有愧。”他觑着太子的脸色,恭谨道。

范灵乐放盘子的手一顿。

咦??山长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还叫自己范姑娘?以前可都是“范灵乐”“范灵乐”地叫啊。

她抬起头,疑惑地眨巴眨巴大眼,弯眉笑了,“山长您太客气了,应该是我们谢您才对,感谢您一直这么照顾我们家佟暄。”

佟暄听她这语气,不由好笑,再瞥眼看她那小孩儿装大人的模样,更觉有趣。

“夫子,您请坐吧。”

“哎哎,好。”袁弘佐听太子这么一吩咐,连忙撩袍坐下,诚惶诚恐地吃完这顿饭。

晚间,范灵乐洗过碗,又窝去佟雪房中,姑嫂俩一边团毛线,一边聊八卦,笑得在榻上直仰头。

至晚,她才回房将洗,蒸得一身通红,挽着头发从净室出来,却见佟暄已经坐在了房中。

“咦?你回来啦?”她笑,人不自觉就贴去了他身边。

她身上蒸腾着水雾,脸蛋红扑扑,瓷滑绵软,叫人忍不住就想……

他一把将人拉进怀中,范灵乐哎呦一声跌坐到他腿上,脸上落下两道不深不浅的牙印子。

他居然……咬她的脸?!

只一下,佟暄便将她放开,漆黑的眼珠子含笑看她。

弹滑软嫩,这口感,比想象中还要好。

范灵乐愤恨,抬袖直擦那道牙印子,一双眼睛似怒还嗔,“佟暄!你属狗的嘛?!”

做什么还咬人呢?

见他眼底笑意越盛,她气不过,抓着他的肩膀,张嘴就要凑过去。

她不管,她要咬回来!

佟暄甚是笑出了声,拼命推拒她,却又并未真使什么力,就这么任她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

她左边脸咬一下,右边脸还要咬一下,最后觉出滋味来,小舌一伸,在他脸上舔了舔。

“嘶!”

佟暄受不住,将她按回腿上,“别闹了。”

范灵乐左瞧右瞧,他脸上各一对牙印子,对称得很,又莫名滑稽得很,忍不住拍手跺脚地乐起来。

佟暄无奈,抬手往她头上一个爆栗,“这下高兴了?”

一点小事,也值得她这么傻乐。

“给你带了好个东西,要不要看?”

范灵乐一听,赶忙不闹了,小腰一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什么?”

他朝桌上的书箧努努嘴,范灵乐立马接收号令,蹭地起身,蹿到书箧边,在里面左右翻找,终于找出个眼生的竹筒子来。

“这是啥?”她将那个竹筒上下摸一遍,又摇一摇,凑在耳边去听动静。

里面好像装了水。

佟暄接过竹筒,拧开上面的盖儿,递到她面前。

里头果然是装着水,可那水奇怪,竟是淡淡乳白色,凑近一闻,有种若有似无的腥气,可更多的,是一种奶香。

“这是……牛的奶?”

“对,是牛奶。”

“这也能直接喝?不要做成乳酪什么的?”

幼时,她曾吃过一次樱桃乳酪,这玩意儿贵,寻常人家少有闲钱去吃,还是她十岁生日那年,缠磨了爹爹好久,才哄得他给自己买了份。范灵乐小勺分给他吃,他都舍不得,舔一小口就赶紧推回给了女儿,笑眯眯地看着她尽数吃完,简直比自己吃到了还幸福。

“可以直接饮用的,我刚又拿去灶上温了会儿,你尝尝。”

范灵乐又嗅了嗅,双手捧起竹筒抿一口。嗯,香甜顺滑,还带着温热,喝到肚子里暖暖的。再砸吧砸吧嘴,回味有点腥,但点子那腥味也很淡,并不冲。

“好喝耶!”她眼睛一亮,唇周浮着圈白沫,却恍然不觉,将竹筒递到他嘴边,“你也尝尝。”

佟暄捏着她的后脖颈,将人揽到身前,俯身吻住她的唇,吻去她唇边残留的奶渍。

“嗯,尝过了。”

他故意贴到她耳边,“香,甜。”

范灵乐被闹了个大红脸,肩膀将他顶开,“爱喝不喝。”她嘟囔,举起竹筒子,咕咚咕咚将里头的牛奶饮尽。

她一口气喝完,抹抹嘴,还似意犹未尽,“真好喝,我以前总听人说牛奶腥,要做成乳酪味道才好,可现在看,味道竟这样不错?”

佟暄接过她手上的竹筒,掏出帕子,替她擦去唇边的残渍,“那是因为这边的人用的多是老黄牛,自然腥。我今日下了学,在桥头看到有个蒙古人牵着奶牛在卖,便想着买来叫你试试。”也算是尝个鲜。

“哦……奶牛。”范灵乐若有所思,这种牛,她确乎没见过。

被佟暄说得勾起了好奇心,第二日,范灵乐牵着佟雪,后边还跟着个屁颠颠的小佟岳,三个人跑去了桥头看奶牛去。

她遵从佟暄的叮嘱,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昨晚偷偷喝了牛奶的事儿,怕两个小孩儿吵着问他要。只同他们说听闻桥头这边有牵奶牛的人,便招得佟家姐弟也跟来看。

桥头果然有个高头大马的蒙古人,一脸络腮胡,勉强操着口汉音,牵着一头黑白斑驳的牛。

三个人生平从没见过这样的牛,一时新奇,浔阳县也有许多围去看热闹的。

范灵乐上前打听了价格,立马咂舌。竟然要一百二十文一斤,比她家猪肉还卖得贵!

这东西价高稀奇,周围百姓也是看热闹的居多,但也有一个高门大户的家仆,一口气打了好几斤去。

那蒙古人接过钱,就开始往木桶里挤奶,这下三个人更是来了劲儿,纷纷凑头过去看。温热的奶香味散溢出来,勾得小佟岳直咽口水。

范灵乐瞧出姐弟两个都想喝,摸了摸兜里的稀疏铜板,咬一咬牙,全掏出来,给他们买了一斤牛奶。

那蒙古人看着范灵乐递来的钱,摇摇头,又摇摇头,比手画脚、连蒙带猜的,终于叫人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想打牛奶,还得自己带碗。

“我去我去!我回家拿去!”

话未落地,小佟岳就撒丫子跑了。

姑嫂俩相视一笑,原地等他。

没过多久,就见小佟岳上气不接下气,捧着一个缺了口的碗来。

“给……碗……”

佟雪接过来,气得直跺脚,“笨!这么小个碗,哪儿装得下一斤奶?”

佟岳挠挠头,小脸儿疑惑地皱起。

一斤是多少……他也不知道啊。

蒙古人哈哈乐了,连忙摆手说没事,许是觉得这三姐弟可爱,分三碗给他们装满了奶。他们仨就这样一人轮一碗,在街边一口气喝完。

范灵乐又摸出一百二十文铜板,打了一碗,想着端给爹爹喝去。

她小心翼翼护着碗,在街上缓步慢行,生怕撒漏了一滴出来。

奶送到欢乐肉铺,范屠户喝光了这一碗,笑得合不拢嘴,连说香香香。

旁边买肉的老顾客看了也直打趣儿,“范老板,真有福气了,姑娘以后是要做状元娘子的命,对你又那么孝顺。”

范屠户更是哈哈乐得,胡子都快要吹飞了。

西山薄暮,白云衔日,今日的夕照,仿佛都是浮动着奶白香气的。

炊烟起,倦鸟归。

晚饭时,佟暄又背着书箧回了家。小佟暄凑上去,问哥哥要零嘴,佟暄两手一摊,没有。

“哎?哥,我怎么好像闻到了牛奶味儿?”

佟暄心里一咯噔,“你还闻得出牛奶?”

“闻得的,嫂嫂今日带我们去集市,有个蒙古人就在那儿卖牛奶。”

他说着,鼻子狗似的耸,凑到佟暄身上闻,“哥,真的,你身上怎么一股牛奶味儿?”

佟暄掌着他的额头,将他推开,“一边儿去,别在这瞎闹。”

他将佟岳撇开,快步走到房间,打开书箧一看,果然,牛奶从竹筒里洒出来了。

夜里,油灯微亮,如豆的火光跳跃。

范灵乐坐在床边,晃着两条腿,手捧住竹筒,细细品尝里面洒得只剩半截儿的牛奶。

火光边,她的夫君正坐在桌边,细心擦拭书籍。

他头微低着,眼神专注,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将本就深邃的轮廓映照得越发凌利。手持着布,将书页上沾着的牛奶一下下按掉,又轻轻揭过去一页,吹了吹,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

就是为了给她带牛奶,牺牲了他半箱的书。

那一刻,范灵乐恍惚想着,佟暄他似乎……也许……真的挺喜欢自己的?

以前她从未知觉,婚后,反是对这些事小心眼了起来,在乎了起来。

此后细细回想,当初他敢于站出来娶名声早已污糟了的自己,大抵是出于这么多年的情义,“义”在“情”前。

成亲后,他在那事上面要的紧,甚至是有点疯,可范灵乐也容易觉得,那是因为贪图自己年轻的身子。

可慢慢地,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点滴行为就如同春露,润物细无声,将她的一颗心浸泡着,柔软得不像话。

叫她熨帖,而不知觉。

佟暄正凝眉擦书,忽地,后背贴上来一团温软,小手勾着他的腰,小脸儿贴着他的背,嗡声撒娇:“佟暄,我好喜欢你呀。”

他身子一僵,呆了片刻,“刺啦”一声,手中孟老夫子的话被撕成了两半。

佟暄:“……”

面对她的直白热烈,他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半天,方才稳住声音道:“嗯,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就这??

她不满地抬头,眼神却触到他流畅的耳廓,一直红到了耳垂。

她笑,双手去拽他的双耳,“呀,你耳朵都红了!”

“别闹!”

佟暄气恼,转身抓住她那双做乱的手,在她开口揶揄前,往她手腕上套上了一对金镯子。

“咦?这是什么?”

范灵乐目光一下被那对金手镯吸引了去,也忘了要去逗弄他,抬起手,转动手腕,带得两只金镯撞出叮当响。

手镯工艺精美,镂刻着牡丹缠枝纹,油灯下闪闪发亮,耀眼无比。

“哇塞!你这哪儿买的?做得跟真的似的!”她发出惊叹。

佟暄:“……”再次无语凝噎。

这对金手镯,是南洋国敬献给大雍皇帝的贡品,不说它们十足十的成色,更珍贵的是上面的雕刻工艺,其精美繁复、巧夺天工,非能人巧匠而不得。

进贡的镯子仅两对,一对赐给了扶华皇后,一对赐给了玉珍公主。

只不过现在,其中一对就套在了范灵乐手上。

只是这个傻姑娘,压根儿不敢往真金子的方向想。

算了,认为是假的最好,否则他也无法解释,哪儿来的这么些银两去买这东西。

“不对呀。”

范灵乐摸着镯子,犀利的眼神看着他,“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又是日日买牛奶的,又是买了这对镯子。”她又抬手,喜爱地看两眼手镯,“虽说是假的,但看这做工,怕是也不便宜。”

“说!你哪儿得来的钱?”

婆母每月给他们小家的银两有限,况且都是在她这儿放着,按理,佟暄能零用的不多。

他无奈,属实地气笑了。

瞧见?买个“假的”她都要疑心呢,哪儿敢叫她知道是真的?

“我去广元府赶考时的盘缠没用完,都攒着呢。”

在广元府考试这几日,吴松明就跟个散财童子似的,能他花钱的地方绝不让两个兄弟掏,害得佟暄几日下来,盘缠也没怎么花。只不过这攒下的一点钱,全给范灵乐买牛奶喝了。

她点点头,这才满意了,抚摸着那对金镯子,笑得爱不释手。

佟暄瞧她那样儿,竟是不由一阵心酸。

“就是个假的,也值当你那么高兴?”

“当然了,你送的,铜的铁的纸的我都喜欢。”

“傻。”佟暄忍不住敲她额头。

“待日后我考了功名,再给你买真的。”

她也不知听进去没,只盯着那镯子摸,嗯嗯啊啊地点头,好像也不是很在意什么真不真金子的。

瞧她那傻帽样儿,佟暄心里一刺。

耳边又响起三叔的叮嘱:

“日后回了京,务必要断干净咯!”

“你就当她,死了。”

当她死了吗?可是范灵乐好像在自己心里生了根,若要将她连根拔起,便是将心也一起拔了去。

他断得了吗?断得净吗?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范灵乐不知佟暄今晚是怎的,又发了狠地要她,直弄到油灯燃尽,月上中天,方才放她歇了去。

睡觉时还不算完,两只胳膊非要缠着她,把她搂在怀里。她一嫌热溜开点,就又把她捞回怀里。

哎,范灵乐叹气,安心地枕着她的肉垫子。

她这个夫君,怎么好像越来越粘人了呢?

第40章桂榜提名

九月时节,桂花飘香,正是乡贡放榜的日子。

佟母心急,说要安排个自家侄儿,去广元府的贡院门口蹲榜。

佟暄却是淡定自若,依旧是每日慢悠悠去书院点卯,言道自会有考场的看门人来报喜。

十五一过,桂榜张贴。

黄色的绸布上密密麻麻,列满了中举考生的姓名。

“咚咚咚!咚咚咚咚!”

范灵乐正在后院里喂着鸡,远远地,却听一阵敲锣打鼓声越逼越近,最后停在了院门口,一阵嘹亮的高唤响起:“报喜啦!报喜啦!”

她心中一惊。

莫非中了?!

手中的箩筐一丢,抬脚就往前院跑。

却见院门口,围了一圈人,一位褐衣短打的矮个小厮手持铜锣,朝着佟母乐呵呵作揖,“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佟老爷得中解元郎,摘了头名!”

他转着脖子,院子里探一圈,“佟老爷人呢?”他还要跟他当面道喜呢。

谁知佟母听了这话,硬生生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连那眼睛都不会眨了。

“娘。”还是范灵乐笑着上前,搀了她的手。

她这才回过神来,喜色将那蜡黄的脸冲得绯红,连忙热情地张罗,请那报喜人坐下,又是让范灵乐给拿赏银、又是让佟雪端茶上果子。

那报喜人吃饱喝足,兜里揣得满满当当,又问佟母写了所有住在县里的亲戚,挨个替佟家递喜讯去了。

邻人们听着动静,纷纷凑上门来道喜,佟母没准备,只好拿来一大框刚晒好的红枣,叫大家分了去。

范灵乐和佟雪都喜不自胜,跟着忙前忙后,脚不沾地。

朱小妞拨拉开人群,抓了一大把枣儿,又挨到范灵乐身边来,不无羡慕地道:“乐乐!你家佟暄好大的本事,你以后怕是真要做状元娘子啦!”

范灵乐抿嘴笑,眼角眉梢却是藏不住的喜气,“还差着远呢,进士哪是说中就中的?”

贺喜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甚至连敲锣报喜的人都来了一拨又一拨。

佟家吵吵嚷嚷了一下午,散出去不少银子,可娘几个却是乐得合不拢嘴。

喜事嘛,越热闹越好。

佟暄上午便去了书院,倒是避开了这喧闹,只酉时回了家,却还是被邻人们堵在了巷子口。个个地围过来,笑嘻嘻说要沾沾解元郎的福气。

朱小妞的娘最是激动,拽着她那个斜眉瞪眼的小儿子,把他手往佟暄衣服上按,“快来摸一摸,也好涨涨你的文气,这位可是文曲星下了凡呐!保佑你日后,考个好功名!”

佟暄见那小儿脏兮兮的手,黑着张脸,只是不好发作,还要朝不断向他祝贺的邻人们赔着笑。

范灵乐扒着门框,好瞧了这一通热闹,笑得只是直不起腰来。

“哎呦呦!这是做什么呀?”

一道粗犷的呼呵从巷子口劈进来,范屠户拎着一大条猪蹄髈,膀子一挥,将人群斥退,“瞧你们没见过世面那样儿,仔细别把我这女婿磕碰着了。”

他说着,空出的手理了理佟暄略皱的衣领。

有那好事的邻人开始酸叫:“哎呦喂!这中了解元郎就是不一样,连做岳父的都知道要给好脸色了。”

范屠户不乐意,翻起眼睛一瞪:“我几时没给好脸色了?我对我这女婿,一直都是疼惜得很。”说完转过头,“佟暄,你说是不?”

佟暄微微一笑,恭敬地行个礼,“岳父大人说的是。”

众人们见状,越发感叹这小儿的一表人才。

“范老板,要不说你家乐乐命好呢?”家里也有女儿的人忍不住羡慕了。

范屠户嘴一撇,“嗯!那能娶着我家乐乐,也是他命好!”

众人哈哈大笑。

“命好命好,你们一家子都是有福气的。”

佟暄听岳父这话,脸上的笑意却是由衷了。

他余光早就瞄到,扒在门框边偷看的人儿,她嘴角依旧笑着,眼眶却微微湿润了。

今夜的佟家,喜气冲天。

佟岳回来听说了这个大喜讯,跌跌撞撞,赶着就去给祖宗的牌位上了几炷香。毕竟不是佟暄的血缘,倒也没有勉强他来敬香,只自己对着牌位,感谢祖宗保佑,激动地抹了几滴泪。

虽说佟暄并非他佟氏血脉,可日后入了族谱,也得跟他姓佟呐!说到底,总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儿。

佟母做了一桌子好菜,碟堆碟、碗堆碗,都快放不下了。

范爹和佟爹两位爹,都不约而同地把号称是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拿出来,今夜非要喝个痛快。

佟母这次竟也没给他们脸色,主动给他们上了喝酒的杯子。这么大的喜事,难得,就该让他们喝个够。

佟暄这位当事人自然也是被拉着,少不了要陪着喝上几杯。

推杯换盏、划拳呼和,佟父喝得上了头,最后甚是拉着范屠户的手,哭着追溯他和妻子当年是如何领养的佟暄,又如何将他一手拉拔大的。

范灵乐还有佟雪、佟岳,听得直瞪眼。

佟暄竟然不是亲生的?!

范屠户早知真相,很是感慨,真叫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他涨红着脸,大掌往佟暄的肩膀上一压,“你小子,没有你爹你娘,哪有你的今天?”

“日后你小子若是发达了,可不能忘恩负义!不能辜负他们这么些年,对你的情义!”

佟暄连连点头称是。

佟母喜极而泣,拈起围裙,拭了拭眼角泪花。

又是闹到很晚方散,范屠户喝得东倒西歪,范灵乐将他搀去隔壁,安置他歇下,这才放心地回了佟家。

看,嫁到隔壁就是这点好,爹爹方便来经常走动,她也方便照料爹爹。

这常常给她一种感觉,自己没有从一个家嫁到另一个家,而是又多了一个家。

月明星稀,风浅云淡。

她站在台阶上望了会儿天,喧闹了一天后,于夜风中静静感受了会儿淡淡的欣悦,嘴角弯一抹浅笑,推门,进了佟家院子。

回窝洗净身子,她钻入被窝。

已是入了秋,天气渐渐转凉,范灵乐一向畏寒,佟暄便常比她早几刻钟躺进被窝,将床褥捂得暖了,她方才敢爬进来。

今日他喝了点酒,身上晕着清浅的酒气,连被褥里都比平常更热乎了。

听到她进被窝的动静,佟暄翻过身,十分自然地将人捞到怀里。只眼睛依旧是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周投下阴翳,白皙的脸颊染上酡红,一呼一吸间,竟无端叫人瞧出几分娇弱。

想起今日席上,公公震天动地的一番话,她不由心中叹气。

怪不得他这个人,年纪不大,看起来却总是冷冷清清的,恨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原来是有童年阴影。

思及此,范灵乐心骤疼,像个八爪鱼似的,手脚把他缠得紧。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胸前蹭啊蹭。

佟暄合眼蹙眉,沙哑着嗓子开口:“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小声嘟囔,“我也是今天听你爹说了,才知道你的身世……”

“嗯。”他冷声打断,“都过去了。”声音透着点不耐烦,似乎并不是很想提。

佟暄是觉得没必要提,毕竟一想起皇宫里那档子事儿,他就糟心。

可这话在范灵乐听来,就是他因为从小被抛弃而心受重伤,不愿触及心中的伤疤,这才冷漠闭口不谈。

哎,更心疼了。

“你那对亲爹娘,真不是人。”

佟暄:“???”

他睁眼,低头看向怀中愤愤不平的人儿,呦,小嘴果然撅得老高呢。

“也……还好吧。”

无非就是想历练历练自己。虽然方式奇特了点,过程也悲惨了点。

“真是过分!既然养不起,那就不要生嘛!”

生下来又将人丢掉,哪有如此狠心做父母的?

“啊,不对!”

她勾着他的腿又缠得更紧了。

“还是要生的,他们不生下你来,我怎么能遇得到你呢?”她又傻笑,依恋地窝进他胸口。

佟暄实在地笑了,手指夹一夹她肉嘟嘟脸,“嗯,感谢他们生而不养之恩。”

否则,自己哪里又能遇得到她呢?

睡意袭来,范灵乐眼皮发沉,手还不忘拍拍他的背,如哄小孩般梦呓:“没事,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以后,你就有三个家了,这里一个家……隔壁一个家……我和你……也是一个家……”

手耷拉下去,她不知何时,陷入了梦乡。

佟暄却被她弄得不能安睡了。

他灵台清明,望向怀中人香甜的睡颜,只觉心中每一处角落都被塞得很满,很满。

是啊,这里就像是他的家了,有恩重如山的父母,有活泼可爱的弟妹,有虽骂他却也护他的岳父。更有……一个傻乎乎,叫自己如何也放不下的她。

这一刻,佟暄心里恍惚有种冲动。

这样的生活也很好,为什么非要回去皇宫?就这样,像一个平凡的儿郎那般,考科举、挣功名,带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美美满满,如此不好吗?

或许常人很难相信,他竟会为了这种平淡生活,而产生过放弃皇位继承人的想法。

可只有佟暄自己清楚,他曾有过这么一个瞬间,真情实感地,想要留在,这烟火人间中。

佟暄中了解元郎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

县里各路老爷都来请他入席,不少同案都来互相拜会,少不得又是许多应酬。

佟家大院里,更是大摆三天筵席,请来邻里乡亲们喝酒吃饭。

佟家雇的摆宴席的酒家,正是吴松明家。

吴家老爹怄气,因他那个蠢笨儿子这次乡贡落了第,偏他那两个好友——方恺和佟暄都中了举,佟暄甚至还摘了头名,一下成了浔阳县的名人,方恺名次也不算低。

他在家里将吴松明提溜着,好生训了一顿。

别看佟家现在是不如他们家殷实,可待佟暄日后出人头地,得了官身,少不得要带着一家人鸡犬升天了。而他吴家,还是只能靠着这个小本买卖。这何时才能出得了头?

吴松明被爹爹大骂一通,灰头土脸的,还是去了佟暄的庆功宴。方恺家境实在贫寒,酒席也没摆,就给大家每人送了一包桂圆干,全当庆贺了。

佟暄每日忙得是晕头转向,应酬多的叫他眼花。还有好多实在没空亲临,便也只好推掉了。

别看是一些酸腐文人的宴席,可照样地不能少了那翠巾侑酒、红袖添香。

一次,佟暄去赴宴,推开雅间门,发现同席的人还没来齐呢,倒是坐了一排排姑娘。这主家是个有眼色的,给每位列席的客人都安排了一名姑娘来侍奉。

他蹙眉,刚一撩袍坐下,五只柔荑扶在他的肩头。

“公子,奴来给您添酒。”

姑娘说话嗓音甜腻腻,身上香气也浓郁,听得佟暄直皱眉。

对面的同案见他这幅模样,开始拍着桌子笑,“佟兄,今日有福气了不是?这位可是碧瓷楼的花魁娘子,竹溪姑娘,人家点名,要来伺候你这位解元公子的。”

“就是,我们倒是想要竹溪姑娘来侑酒,可人家瞧不上呐!”

周围一圈人放声大笑。

佟暄不作声,只略一勾唇,脸色却是越发沉郁了。

竹溪瞧他不甚爽利,只当他是端着,欲拒还迎。

却见这位解元郎,清润如玉,皎皎似月,直挺的鼻,流畅的轮廓,眉眼冷峻如峰。比之这房里的轻佻客人们,又是别一般的气质。她作为浔阳县颇有名气的花魁娘子,自诩也见过些达官显贵,可这样俊模样的人,她着实第一次领略了。

瞧着他越冷淡,她心里倒越生出欢喜来,扭着身子歪过去,就要倒他怀里。

“姑娘小心。”

察觉出她的意图,佟暄皱眉,托着她的手臂,语气冷硬地将她推搡出去。

竹溪愣了,趔趄了一下,方才站稳。

还从未有男人将她往出推过!这下可真是丢了脸了,莫不是叫这房间里的姐妹们看了笑话?说自己业务能力不行?

她噘着嘴,就要扭股着撒娇,却被佟暄手掌一伸,同她划出楚河汉界。

“姑娘,在下已有家室,当洁身自持为重,就不劳烦姑娘了。”

竹溪傻眼了,红唇一张,又要挽救,却被眉眼阴沉的男人再次打断。

“还请姑娘换席而坐,我怕身上招惹香气,要引得我那娘子不痛快。”

这要是叫范灵乐知道,不得给她火星子点炸咯?

这下不仅竹溪傻眼,连同席的客人们都是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着眼色。

有人实在忍不住开口:“佟兄,出来玩儿嘛,这就没必要了吧?你现在可是举人身份,难道还能怕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妇人不成?”

“就是!”另一个瘦长脸愤愤不平帮腔:“这男人就得硬气点,不能叫妇人拿捏咯!况哪个有本事的丈夫,家里不得弄个三妻四妾的?哦,这出来跟姑娘喝个酒,你家那位就不乐意了?这也忒不懂事了。”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敲,高声道:“你家那位,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就是……”

“说得没错……”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

佟暄靠进椅背,只是冷然一笑,“抱歉,我没那个本事。”

“我惧内。”

众宾客听他大方承认一句“惧内”,俱是惊诧,眼里的鄙夷和嘲讽意味更加鲜明了。

呵,这位解元郎,没想到竟是个怂货。

佟暄自是知道他们的打量,或叹惋或嘲弄,但他只是泰然自若。

他固然是“怕”范灵乐的,他是怕她难过、怕她伤心,她的一滴眼泪,就能将他整颗心彻底淹没。

范灵乐今晚睡得早。

这几日,家里日日宾客盈门,她忙着招呼客人、洗碗刷盘,累得话都懒怠说了,一入了夜,都是倒头就睡。

她迷迷糊糊躺着,似是躺了许久,人还迷蒙着,在半梦半醒间,却被一阵推门的动静吵醒。

是佟暄回来了。

但她今夜累得没工夫搭理他,转个身,将被子蒙住头,继续去会她的周公了。

佟暄怕吵着她安歇,轻手轻脚地合上门,靠到床边,静看了会儿她的睡颜。

小姑娘把被子蒙住了头,只露出一小截毛茸茸被压得散乱的头发。

他暗笑,怕她给自己憋坏了,伸手去扯她的被子。

范灵乐被一阵骚动弄醒,整个小脸又重新露出,男人的袖口划过,带出一阵若有似无的脂粉香,停息在鼻间。

她倏地睁眼,掀开被子,跳坐起来。

“你身上什么味儿?!”

她扯过他的衣袖,左右去闻。

佟暄心下一惊。

不是吧?自己已经很注意了,这都能被闻到?她不愧是属狗的,真是长了一只狗鼻子。

捕捉到那一丝即将消逝的陌生香气,她怒上心头,“我当你做什么正经应酬去了?弄到这么晚,在外边儿跟哪个小娘们儿鬼混呐!”

范灵乐脚一蹬,隔着被子就踹了过去,佟暄猝不及防滚落床边,人懵懵地坠在地上。

连“作案痕迹”都不知道处理干净,打量她范灵乐好欺负呢?!

她跳下床,双眼汪着两泡泪,鞋也顾不上穿,就要往门外冲。

佟暄急得跳起,从背后拦腰将人抱住,控在了自己怀里。

“你放开我!我要回家去!”

她委委屈屈大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砸在了佟暄手背上。

泪水晕开,烫得佟暄心里,那叫一个疼啊。

“乐乐!你听我说!”

他急于解释,可这句话落在范灵乐耳里,就成了“你听我跟你狡辩。”

“你说个屁!”她大吼:“这还没当官呢,就开始学人家在外头耍风流了?我告诉你佟暄,你这辈子都别想,做梦!”

“仔细像那个见不得人的鬼太子一样,染出一身脏病来!”

“你说什么玩意儿?!”

佟暄大惊,圈着她的手都忘了使劲儿了。

太子?脏病?这两个词儿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