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道:“我可以叫你敦吗?”
中岛敦的神智被拽回到眼前的孩子身上。
中岛敦其实不理解太宰治为什么把这项工作交给自己,而且他刚才一直在思索太宰治叫这个孩子“中也”的含义,是中原干部中了异能失忆变小了?还是这是中原干部的家人但要隐藏身份?
他百思不得其解,骤然听到中也的声音,下意识嗯了一声。
中原中也翘起嘴角,他认为这是亲近的开始,挪得离中岛敦又近了一点。
中岛敦顿时觉得腿边蹭来一个存在感极强的暖乎乎又触感柔软的团子样的生物,这只小小的生物稚嫩而无知,根本不知道他的体内存在着多么恐怖的怪物般的力量……
这样的想法让中岛敦忽地冷却下来。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声音,身体应激般抗拒着中原中也的靠近。
中原中也迷茫地抬头看着他。他察觉到了中岛敦的僵硬,所以也停在原地。
如果太宰治在这里,一定会意识到小中也敏感得不对劲,就像大脑中装载着能察觉人的情绪的雷达一样。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拯救了两人怪异的氛围,不等中岛敦说,中原中也已经自觉地把帽子扣在脑袋上,又把扣子系到最高,小脸埋进去,像被埋进羽绒被里的小橘猫一样,对中岛敦举起双手,脚尖一点一点,很明显的求抱抱的动作。
“刚刚太宰说不能让太多人看到我吧。”
见中岛敦不动,小中也只得用一种熟练的口吻解释。
“这个外套太大了,它也许会在路上掉下来。”
中岛敦露出诧异的目光。
在电梯门即将开启之前,他反应过来,率先把小中也抱在怀里,手掌搁着帽子轻轻拢住他毛茸茸的后脑勺,让小中也被遮挡得严丝合缝,向自己的办公室方向走去。
一路上确实有几个好奇心重的成员投来视线,不过能在这几层活动的人都有自己的分寸,不知道心里猜测了什么,就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中岛敦一路上板着脸,把小孩子揽在怀中,小中也也没有探头探脑,而是乖巧地顺着他的动作,反身趴在他的肩头,伸出胳膊像是抱抱熊一样环住了中岛敦的脖子,脑袋也顺势埋在中岛敦的颈窝处。
这个孩子好像很清楚这种姿势能够最大程度地遮挡住他的正面。
这个想法在中岛敦的脑海里飞快划过,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因为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分散去感受怀抱着这样一个脆弱的小生物的触感。
又软又轻,暖洋洋的一团,中岛敦甚至能想象出被外套罩着的小小中也正在以一个多惹人怜爱的姿势蜷缩在他的怀中。
小中也的呼吸均匀而温暖,仿佛只要收紧手臂就能扼住他细小的呼吸,但他充满信任和依赖地窝在中岛敦身上,好像窝在属于自己的被窝里一样。
中岛敦乱七八糟地思路纷飞,手却不自觉地放在小孩子的背上,生疏而无措地轻轻抚摸了两下他的背,还没摸几下,他就感到肩头的重量越来越明显,小中也似乎因为他的动作逐渐放松下来,把更多的力量趴在他的肩头。
他想,小孩子的体力有这么差吗?才走了这么短的路就感到困倦了吗?
“马上就到了。”中岛敦终于说了今天第一句称得上交流的话,“我还有工作要做,但你可以……嗯,先在我的沙发上休息。”
停了几秒,小中也闷闷地回答:“谢谢。”
中岛敦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他微微抱紧了小孩子,怀抱中被温暖填满,让他感受到一种难得的充实。
中岛敦本来应该更加警惕一点。
对于Mafia,哪怕一个小孩子也可能拥有恐怖的杀伤力。
但这种与同类亲昵地拥抱的感觉太过久违,让中岛敦在晃神中松懈下来,在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无意识接受了他与这个孩子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中飞快建立了信任感的事实。
“没关系。”中岛敦不熟练地回答,“太宰先生嘱咐过我要照顾你。”
在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又关上门之后,小中也主动把帽子扒下来,脸颊蹭了蹭中岛敦的脸颊,嘴上却说:“你是不是有点笨啊。”
中岛敦被脸上突如其来的蹭蹭弄得不知道应该先迈出哪个脚步,疑惑地看过去。
小中也头上被帽子弄乱的橘色呆毛晃了晃,和他眼睛对上眼睛:“不管那个太宰嘱咐没有嘱咐,这几天都是你照顾我的,对吧?”
“嗯,我的任务是这样……”
“那不就好了。”
为了减轻负担,幼崽团子主动跳下来。
小中也的直觉很强——尽管他本人对此习以为常——他几乎本能地判断出他在中岛敦面前可以比太宰治面前更加放松。
于是他狠狠伸了个懒腰,让自己从被拥抱的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随后单手叉腰,像个骄矜的小王子,露出比刚才在太宰治面前更明快的笑容,宣布道:“所以我说谢谢你,敦。”
他这副模样,简直像在指定接下来谁会成为他的骑士,并告诉这名骑士:“为你的使命感到骄傲吧。”
中岛敦差一点就忍不住伸手摸摸他扬起的小脑袋了。
*
中岛敦正在整理最近两周的任务报告和负责的交易细则。
这种文书类工作并不复杂,但多少有些繁琐。
原本这种工作他完全可以丢给部下做,但中岛敦不太爱麻烦其他人——他从小时候学到的准则就是自力更生——更不喜欢让别人记录他是如何浴血杀敌的。
最重要的是,中岛敦需要沉浸在这种重复性工作来让自己的大脑放空。
他需要看到自己挣来的成就和战利品,一遍遍劝说自己,他是有用处的,太宰先生收留他是有价值,他手上沾过的鲜血……并不是完全白费的。
只不过今天办公室中多出了一个变量,那就是幼小的中也君。
就在一个小时前,中原中也慷慨地表示他可以直接称呼他“中也”,并且大度地说,“你可以去做你的工作,我可以自己玩。”
中岛敦的心头忍不住浮现出极淡的笑意,毕竟小中也明明用的是国王指挥臣民的口吻,内容却完全是童稚的玩闹,就像小动物蹲在绳子旁边并信誓旦旦地对人类表示“我有极强的自我管理能力”一样。
中岛敦又写了一会,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他已经重复这个动作好几次了,每次都能发现小中也找到了新的乐子。
比如上一次小中也正试图把沙发上的几个靠背抱枕堆成不同的样子,现在又蹑手蹑脚抱着单人沙发配备的矮脚凳,站到窗户边向外眺望。
赭发蓝眼的小孩双手捧着脸颊,手肘在窗台上支撑着,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
他看得太专注,中岛敦忍不住也回头向自己背后的窗户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了司空见惯的横滨港口与海岸,远处的大楼,以及来来往往的Mafia所属的车辆。
难道说中也君觉得无聊了吗……?
中岛敦迷茫起来。
他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太宰治从孤儿院带走,并不太懂寻常儿童的玩乐,过去的记忆也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孤儿院的大家想要杀死他,而他向伤害他的人复仇。
太宰先生告诉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容得下他,中岛敦亲眼见证了这一事实,他亲手杀死过去,然后加入了港口Mafia,来到了这片无家可归之人也能寻找到某个目标的地方。
他偶尔会远眺,但不知道自己想要看些什么,远方没有值得期待的东西,而近在咫尺的东西,他又只能感到死寂与反感。
像他这样的人,真的可以照顾这个孩子吗?
“敦,你已经工作完了吗?”
中岛敦的思绪再次被打断,无神的紫金色眼眸中重新倒映出了中原中也的身影,他摇摇头,中原中也重重叹了口气:“如果你不开小差,你现在就可以和我一起玩了。”
“……你在玩什么?”中岛敦忍不住问。
“我在看那辆车的逃跑路线。”
中岛敦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向他指尖划动的方向看去,那里确实有一辆车,在街道中来回穿行,中岛敦有一瞬间脑回路突然和中原中也连接上,迟疑着问:“迷宫游戏……?”
中原中也高兴起来:“你知道吗!跑车超级酷的!”
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中岛敦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说起来,我记得中原干部也有很多跑车,有机会也许你可以拜托他坐一次。”
中原中也瞪圆了眼睛,他急急地转身,几乎是扑到中岛敦的大腿上,眼睛亮闪闪的:“真的吗?”
……糟糕,他好像说了一句自己没办法许诺的话了。
中岛敦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中原中也却仍然在兴奋地追问跑车的细节,譬如颜色、门窗的样式以及味道等等。
直到小中也已经追问到车上会不会有适合他坐的座椅时,中岛敦捂住脸,强行结束了话题:“我猜中原先生的跑车上应该不会有儿童座椅……总之!我是想说,到饭点了,你想吃些什么?”
中原中也微微鼓起脸,思绪飞快地转移,用力思考他的菜谱,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我需要吃些青菜,一根胡萝卜,还有肉类,除了鱼肉之外我都很喜欢,主食有米饭吗?”
他纠结地把手背在后面,咳嗽一声,在中原中原们监管不到的地方放飞自我:“还有……我想拿炸鸡当加餐。”
中岛敦:……哇,除了炸鸡以外都是好健康的儿童餐。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人类幼崽的菜谱是不能与成年人相提并论的,默默把脑海中各种乱七八糟的饭店划掉,拿起手机,又关掉,决定久违地去食堂打饭。
只不过……
中岛敦撑着膝盖,把身体压低到几乎能与小中也平视的高度,他现在已经比刚开始自然多了,尽管仍然没有多少笑容,但声音却更加温和:“我出门的期间,你得一个人呆在这里。”
中原中也的脸上掠过了很明显的失望:“好吧,我会等你的。”
他向中岛敦征求许可:“在这期间我可以看点书吗?你的书柜里有几本我能看懂的书名。”
中岛敦点点头,他帮中原中也把他想看的书拿下来,好让小中也能坐在沙发上边看边等待他,走出办公室时,手停留在门把手上犹豫片刻,还是上了锁。
多亏了中岛敦的虎化异能,他能很敏锐地捕捉到很多声音。
他听到办公室内传来了脚步声,急促地向门口靠近,但只走了一半就停下来,小中也仿佛意识到这样无法挽留住中岛敦,于是安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紧闭的门,然后更加缓慢地走回沙发旁。
这让中岛敦又想到了今天与中原中也相处的细节。
明明电梯里小中也看起来也很活泼好动,但在出来时,他却总会依照太宰先生的说法,主动把自己隐藏好,不被别人发现。
虽说中岛敦没有被宠爱的经历,但他想,普通的孩子被这样对待也许会觉得伤心、至少也会变得不安吧?但小中也就像习惯了一样,总是能做出很懂事的举动。
中岛敦暂时没心思思考太宰先生的用意了。
他加快了脚步,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在二十分钟之内就让中也君享用到儿童应有的饭餐。
第86章level5·兄长·幼中
门被上锁了。
中原中也本来只是拿书来消磨等待的时光,听到锁扣的声音,几乎条件反射从沙发上跳起来,向门口跑去。
他会很乖,就算不锁门,他也不会到处乱跑做坏事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讨厌一个人被锁住,哪怕这是一间宽阔到足够让他打二十个滚也不会撞到墙的房间。
但是很快,小中也就意识到自己现在置身何处。
他的双手垂下来,大大的猫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大门,在心中念念有词数了几遍倒计时,不得不意识到中岛敦大概不会推门回来了,才耷拉着肩膀走回沙发上。
他把书摊开放在茶几上,却不再想看它,拽着中岛敦给自己的摊子躺到沙发上,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度过了很长的时间,中岛敦终于回来了。
饭香味优先闯入中原中也的鼻翼。
小中也本已决定独自呆一会,但发现中岛敦认真地按照他的要求买了饭,还准备了同款盒饭后,他闷闷不乐的情绪就轻易地被美味打散了。
对一个孩子来讲,新认识的小伙伴和他点了一模一样的饭菜是令人惊喜的示好行为。
于是中原中也拉着中岛敦的袖子让他和自己坐在一块,一边和中岛敦分享刚刚他从窗户里看到的其他风景的有趣之处,一边吃完了饭。
小中也的眼中,这片没有学园都市新潮的土地有它自己独特的魅力。
波光粼粼的水面环绕着略显古老的建筑,海湾上泊着漂亮的船只,在里面工作的人们都穿着黑色衣服像是蚂蚁窝全体出动,还有还有——
中原中也兴奋地补充:“敦,你的眼睛很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紫金色的瞳孔。”
中岛敦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扭到自己身上来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接受了中原中也真诚的称赞,并在下午工作期间,忍不住更多地观察中原中也的动向。
中岛敦的办公室算不上大,中原中也经过午饭模仿事件后变得更加自在,溜溜达达地到处观察花瓶和木制品上的细纹,中岛敦的余光完全可以瞥见他的行动轨迹。
理论上这种频繁的活动容易让人觉得烦乱,但中原中也只有那么小一只,还拥有明媚的赭色头发,让人觉得仿佛是个小太阳试图把光线照耀到每一个角落,中岛敦只觉得心情变好了。
不过小太阳很快就把中岛敦的办公室探索完毕。
他开始觉得腻了,哗啦啦地翻了好几页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又跑到了中岛敦的身边,仰着小脸,满怀期待地看着中岛敦。
他抿着唇,胸膛一起一伏,明显憋着话想说。
犹豫半天,他还是开口了:“敦,你觉得就这样写东西可以吗?”
中岛敦不解:“嗯?”
“我是说……”
中原中也微微鼓起脸。
换做在研究所,他一定会理直气壮地打断中原中原的工作,根本不需要征求他们的许可,就直接手脚并用钻到对方怀里,从对方的双臂之间探头去看他们今天在忙些什么。
中原中原会像抱着大型抱枕一样把下巴抵在他的脑袋顶上,一边看文件,一边时不时捏捏他的手心戳戳他的脖子。
这是一场双赢,中原中也喜欢被他们抱着,这能让他充满安全感地享受慵懒的午后阳光,或者窝在他的怀里一场舒舒服服的午休,而当天值班的中原中原们也能在近距离拥抱他时变得放松。
但……果然对第一天见面的人提出这种要求还是有些挑战幼崽的羞耻心。
小中也最终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皱起眉心,耳朵红红的,用力摇摇头,又跑回沙发上。
短短一天,沙发上已经被他摆了书、摊子、抱枕以及一些办公室中的小东西,就像小松鼠把东西叼回窝里一样。
中原中也回到自己的窝,面对着沙发背,哼哼着躺了下去。
中岛敦恍然大悟:“中也君,你是困了吗?”
中原中也羞恼:“我不困,我还有一段时间才需要休息。”
“好吧,但是今晚你总要休息的。”中岛敦让步道,“太宰先生有告诉过你去哪里住吗?”
“没有。”
中原中也把小毯子拉上去,遮住自己的脑袋,声音闷闷的:“但是我住在这里就可以了。”
“诶?你要住在我这里吗……?”
“太宰的办公室也可以,你的办公室也可以,反正我就要在这里。”
中原中也这次很坚定,甚至使用了今天第一次任性。
他把自己包裹在毯子里,一眨不眨地盯着透光的毛毯,仿佛能从中找到乐趣。
但最后他觉得有点累了,用双手的手背依次蹭蹭干涩的眼睛,嘟囔道:“因为我的家人很快就会来找我。”
他像是给自己加油鼓劲,信誓旦旦地说:“我得在这里。否则兄长大人找不到我,一定会很担心。”
……
太宰治冷不丁打断了中岛敦的描述:“兄长大人?他是这么说的?”
中岛敦点点头。
港口Mafia的首领办公室目前不止他们两个人,在暗处的守卫,门外的黑蜥蜴,也许还有中岛敦没有发现的位置,藏匿着异能者与杀手,都无声地保护着太宰治。
中原中也虽说绝大部分时间都留守□□,但也有不得不出门的时候。
他离开时,眼前戒备森严的办公室就是太宰治的应急预案。
太宰治成为首领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操作,港口Mafia的规模不可同日而语,有好几个新提拔上来的特殊能力者都飞快地得到了晋升。
一看到他们,中岛敦就回忆起早晨的焦虑,他不由自主重新思考起这个问题:为什么太宰先生要让他来照看小中也。
于情,他追随太宰先生这么久,说是最能亲近的直系部下也未尝不可,除了控制力偶有失误以外,他应该是最能信任来保护太宰先生的人之一才对。于理,他已经是港口Mafia默认的强力异能者,按照太宰先生的意思放着未来几天的工作不做,全权照顾一个小孩子,简直像是……被驱逐了一样。
中岛敦觉得心脏被捏紧了。
他开始尽力压抑自己的呼吸,不让它显示出自己正在痛苦。他情不自禁想追寻答案,他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惹来了太宰先生的不快,所以太宰先生才会把他从身边剔除?
在这间办公室的对比之下,中岛敦才恍然发觉,他在小中也身边时似乎太过放松,小中也仿佛有什么魔力,能让人心都安定下来。
“那就让他住下吧。首领室连通着的那间休息室是空置的。”太宰治随意地安排道。
中岛敦下意识接话:“那由我来……”
“不需要。”
太宰治打断了他的话。
“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敦,你明白我并不是让你去当全职保姆的,对吧。”
压着的情绪再次涌上来,把中岛敦的腰压得再次向下弯了弯。
他微不可见地点头,意识到太宰治恐怕不会特意留心他的小动作,艰涩地想要接上一些话:“中也君到底是……”
“中也君,吗?”
太宰治饶有兴趣地重复了中岛敦这个亲切的称呼,却没有进一步评论什么,只是说:“他的身份并不影响你的任务,你可以随意对待他,然后观察他的所有反应——这就是我的补充命令。”
夜幕降临。
*
中原中也感到很困。
他的睡眠时间本就比一般孩子的长,此时更是完全的熬夜状态。
中岛敦把他送来之后被匆忙叫走,中原中也抱着膝盖等得越来越失望,只能自己应对崭新到毫无生活气息的房间。
在简单把屋子整理成能住人的样子之后,他简直像找不到方向的小幽灵,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地飘飘忽忽走回床边,一头栽了下去。
所有寝具都是崭新的,赭发小孩皱着眉,用鼻尖在被褥上狠狠嗅了两下,没有找到一点点熟悉的感觉。
他只得把自己蜷缩得更小,试图从这样的寻求安全感。
这个房间大部分的空间都是封闭的——也可能是幼崽无法理解的现代灰调简约风——唯有一扇窗户能让月光流进来。
小中也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出神地看着明亮的月色,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拉上窗帘,以免早晨太阳过早钻进来唤醒他。
但是他实在太疲倦了,眼皮已经快要睁不开,更没有动力从床上翻滚下去。
他于是退而求其次,把被子向上盖住自己的脑袋,左手握住右手试图营造出一种正在和人手牵手的假象,把自己几乎缩成了半圆,没过几秒钟就重重地呼吸起来——那是困过头的孩童骤然入睡才会发出的声音。
中原中也做了梦。
他并不经常做梦,当然,他自己也不喜欢做梦,毕竟他的梦中就只会有一个场景。
那是一块黑色的空间,只有他自己在其中孤独地飘浮着,很多人的声音嘈杂地在他耳边响起,他知道他们想与他对话,却总在醒来时忘记他们在说些什么。
兄长大人。
刚刚超过膝盖的赭发小孩死死抿着嘴唇,握紧两个拳头,坚强地瞪着眼睛,一边试探性往声音最大的方向走,一边呼唤着。
中原中原,兄长大人,你们去了哪里,是不是忘记等他了?
大家不是约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吗?
……
太宰治坐在床边,裹着绷带的手指轻轻捏住中原中也的脸蛋,小拇指向下,按在他颈部动脉的位置。
他感受着血液的搏动,垂眸看着睡梦中的小中也。
这个中原中也的体力很差,特别是夜晚,看起来尤其精神不振,太宰治倾向于认为这是人为造成的。
可针对中原中也的实验难道不应该冲着他强悍的生命力和异能力(待定)吗?为了控制他的精神而削弱他的身体素质——能够研制出这么精密手表的人,真的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吗?
假设不是那一个世界的科技已经发展到太宰治目前无法想象的程度,导致太宰治无法看透这种做法的深意,那么这个中原中也对于实验者的意义必定在于其他方面。
只是这样的话,这个脆弱的小中也,真的还是“中原中也”吗?
太宰治悄无声息地拉出小中也的手腕,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个手表连他都难以拆卸,随便扫两眼,就能判断出来即使以港口Mafia目前最高的技术也很难破解这个手表的。
他又想到了小中也口中的“兄长大人”,以及中岛敦在一日之内飞快转变的态度,沉默地注视片刻,便把小孩塞回被窝里,如同没有来过一样消失在房间中。
第87章level5·兄长·幼中
虽然太宰治表示可以随意对待中原中也,但清晨时,中岛敦发现小中也仍然在睡觉时,并没有吵醒他。
后来他又去看了两次。
最后一次时,他看到被窝中鼓起的小包正在扭来扭去,里面的孩子发出了不愿意早起的耍赖的鼻音。
中岛敦没注意到自己的神色变柔和了,和耍赖的橘色小猫商量道:“中也君,你该起床了。”
被子里的一团生物顿住了,委屈地不知道咕哝了句什么,随后从中冒出一个橘色脑袋。
小中也把自己拱得乱蓬蓬的,张大嘴巴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眼角隐约还有困倦的泪花,脑袋茫然地扭来扭去,最终锁定了门口的中岛敦。
他还没有从长久的睡眠和混乱的梦境中回过神,其实也并没有看清是谁站在门口,只是下意识判定成中原中原,然后安下心,重新闭上眼睛,习以为常地伸出双手。
中岛敦认为这是一个要求抱抱的行为,但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自然地给予回应。
首先,太宰先生的言下之意似乎表明小中也的身份有问题,也就是说他或许不需要得到中岛敦认为的孩子应有的待遇,另外……
中岛敦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刚刚柔和的情绪被那一瞬间脑海中闪过的他伤害的所有人的血液覆盖了。
这不是可以拥抱孩子的手。
“中也君。”
中岛敦眼皮微阖,掩住了所有光芒,再次叫了中原中也。
“你该起床了。”
小中也愣了愣,重新睁开了眼睛。
室内的景象灌入了他的视野,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中岛敦看到赭发小孩有些难以置信地微微张开嘴巴,胸膛起伏,鼻翼也因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眼角带上了一点点委屈的颜色。
中岛敦几乎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他飞快意识到小中也可能把这句话当成对他的责备了——明明那一瞬间中岛敦只是在厌恶自己。
他下意识向前迈了两步,想要阻止情境变得更加尴尬,但在他即将走到小中也的身边时,中原中也拽紧了被子,把脑袋狠狠扭到另一边。
“我没有合适的衣服。”
他的喉咙用力向下咽着唾沫,或许还有小孩子所能承受的全部情绪,努力让自己每个字都平缓地说出来:“敦,今天有点冷,我不想感冒然后给……给……”
【我不想感冒,然后给你们添麻烦。】
中原中也原本想这么说的。
其实他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被子没有盖好手臂露在外面的时候就感觉到冷意。他想应该是他昨天太困,忘记睡觉前把自己严丝合缝地盖好。
中原中也虽说精力不佳,整体而言身体还是很健康的——前提是他在实验室得到了充分的照顾。
很显然,港口Mafia并不打算给予他这样的照顾,所以他必须在兄长大人赶来之前照顾好自己。对他而言,生病是非常严重的事,哪怕只是一阵风寒。
为了中原中原们,他也要保护好自己。
但幼崽越说就越难过。他现在很想回到实验室,他不喜欢这里的一切,明明昨天还愉快相处的敦今天也让他感到难以接近,太宰治也好中岛敦也好,不像他见到过的任何一个好懂的人。他确实给他们带来了麻烦,但……那并不是他的本意啊。
中原中也觉得应该对中岛敦解释,但喉咙像是被哽住了一样,难受得怎么也说不出来后面半句话,他和自己怄气,越怄气越揪心,最后一拽被子把自己全部藏进去,翻身背对着中岛敦,闷闷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还没睡醒,你等等我,马上就会醒了。”
中岛敦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他的手指在身侧动了动,随后半蹲在床边,费劲地找到被子的开口,对着里面说话:“我昨天去买了一些东西,但不知道适不适合你……都放在我的办公室,也许我应该带过来,抱歉。”
被子里的幼崽慢慢安静下来。
中岛敦又想到了一件事:“还有你昨天说的炸鸡,我早上也买到了,但我想果然还是当作午餐比较健康……?”
被子里传来布料摩挲的声音,半晌,小中也像是仓鼠游戏一样从被子里再次冒头了。
他迟疑着说:“……所以你昨晚提早离开、今天也来得很晚,是为了这些吗?”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太宰先生的命令。
不过中也君居然把他离开的时间记得这么清楚,难道说……他一直在等待他吗?
中岛敦审视着中原中也的表情,他的脸颊看起来红红的,满脸都是局促不安,就好像他正在为刚才莫名其妙的发脾气而愧疚一样。
中岛敦沉默片刻,他再次升起想要抚摸小孩子柔软的橘发的冲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实施,只是帮他把被子拉起来,不熟练地撒了个善意的谎:“是的。”
中岛敦想说,是的。
他昨晚离开,并不是想要抛下你,让你自己面对陌生的房间和幼童难以打理好的家务,而是必须去为你采购必要的东西。
这样的话,中也君,你会感到一丝安全吗?
*
中原中也吃完早饭,就抱着自己的新衣服跑去中岛敦办公室的洗漱间里。
他对新衣服的品味很满意,关上门的时候半个小身子侧出来,夸张地对着中岛敦挥手:“一会我搭配好会出来让你看的。”
“好,中也君小心地滑……啊。”
赭发团子很高兴地关上了门,把中岛敦嘱咐的话也关在外面,中岛敦有些好笑,他甚至能想象出中也君是如何对着镜子摆出对小男孩而言帅气的pose。
不过……不得不说,今天中也君的情绪高昂到了一种不正常的地步。
中岛敦最开始只是以为他得到安慰后重新开朗起来。
然而在中也君几乎对每件商品表示称赞之后,中岛敦忽然意识到,中也君也许故意这样做来为上午自己没有睡醒时发脾气表达歉意。
尽管中岛敦甚至不觉得那算得上发脾气,但……上午那副场景在中也君的眼睛里,到底又是怎么样不安的处境呢?
中岛敦神游了片刻,随后懊恼地用笔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让自己忘掉这些杂事,把手里的工作处理完。
中原中也很快就搭配好他的衣服,选出了戴着领花的白衬衫和宽松的牛仔裤,得意地走了出来,展开双臂向中岛敦展示:“怎么样?”
中岛敦认真地把他从头看了一遍,才回答:“很可爱。”
“应该说很帅气才对吧……”中原中也嘟囔着。
不过中岛敦平等对待的态度让他自觉得到了尊重,也不计较这件事,把多余的衣服叠好堆在自己最喜欢的小沙发上,又开始去发掘只有孩童才能感受到的快乐。
中岛敦在文件上签好名字,发现他始终保持着高涨的情绪,忍不住开口:“中也君,如果累的话,不用一直让自己走来走去的。”
中原中也猛地回头,脸上的笑容像是卡在那里,错愕地看着中岛敦。
中岛敦耐心地重复:“如果是关于刚才的事情,我并没有在意,所以你可以休息一会。你看起来并没有睡得很好。”
中原中也耸起的肩头一点点落下去,他僵立在原地,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却不知道往哪里逃跑的小动物,因为被揭穿变得沮丧而不知所措:“我并没有故意……”
这样直接点破似乎对幼崽的冲击力太大了——中岛敦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小中也会因为自己的表演被看透倍感羞耻,他连忙补救:“我不是嫌你吵,只是觉得……你不是说小孩子应该多休息会吗?”
中原中也蓝汪汪的大眼睛控诉地看着中岛敦:“你早就发现了!”
“用发现也不是那么合适……”中岛敦语塞。
“你早就发现,但是我没有立刻察觉到……”
中原中也似乎因为这个事实变得更加沮丧了。
他背着手,有点焦虑地在原地走来走去,最后蹬蹬蹬地跑去中岛敦的身边,像是走投无路一样,低着头沮丧地向中岛敦承认:“好吧,我只是有点睡不着。”
“诶?失眠、吗?”
中原中也摇摇头。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忸怩半天,但是想到睡眠对自己的重要性,脑袋越埋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不是。”
“是因为到陌生的房间认床?”
中原中也像是小猫抖毛一样再次摇摇头。
“是……”他磨蹭了半天,悄悄抬眼去观察中岛敦,发现他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才忸怩着说,“敦,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中岛敦看着他的发顶。
太宰先生和中原干部的脸,他的同僚的脸,他的敌人们的脸,面无表情地在中岛敦面前如同卡带般飞快闪现,最终还原回中原中也稚嫩的脸庞。
小孩子逐渐抬起头,谨慎地看着他,让中岛敦生出一种错觉,误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去拥抱这么柔软易折的生命一样。
中岛敦不自觉地找理由推拒:“但是我刚刚用过钢笔,你看,我手上还有墨水。”
“你可以不碰到我的衣服。”
“我不是很擅长……”
中原中也听完了中岛敦推辞的话,慢慢叹了口气,像是长蔫的小蘑菇一样,把手收回去,转过身:“好吧,我不会强迫你的。”
中岛敦心情说不上很好,但听到这里仍然不自觉地笑了下,不过很快就变得更加沉重。
小孩子懂得什么呢,他不知道太宰先生的命令,不知道自己身上负有调查他的命令,不知道港口Mafia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知道白色死神,不知道死亡。
他之所以站在这里,只是想请求中岛敦这个人一时的庇佑,和他交换一个天真的拥抱而已。
中岛敦看着赭发小孩有点落寞的身影,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他心想,他马上就会问的,问出来中也君的一切,但是在那之前,这只是……为了让中也君放下警惕,或者支付必要合理的报酬。
“中也君,我不是在拒绝你,只是有点疑惑。”
中岛敦是在这一天晚上才回忆起自己那时用了很温柔的语气。
也许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人也对孤儿院的他也使用过这样的语气。而他现在能够模仿这样的语气,并不是因为他真的那么温柔、真的关心着中也君、真的发自内心地为中也君担忧,只是因为他想要完成太宰先生新的任务而已。
“你能告诉我……”
小中也也许只是个普通的孩子,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他现在一定很想回家吧,一定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危险的事吧,一定为自己的孤立无援感到恐慌吧,所以才会依赖着在其中对他伸出援手的、他眼前这个看似可以信任的年长者中岛敦吧?
“为什么你想要我抱抱你呢?和你来的地方有关系吗?”
但中岛敦还是问出来了。他已经发现了小中也不同寻常的反应,并且用这种直白而拙劣的方式向对他放下防备的小孩子发问。
为什么能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施加在中也君的身上呢?他正在做的事和以往撕裂强大的敌人完全不同,他清楚自己正在侵略一个孩子的真心。
说出这样的话的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懦弱又冷漠的Mafia的白色死神,想必这一辈子,都无法成为真正爱护他人的混蛋了吧。
中原中也并不知道中岛敦的内心在经历怎么样的煎熬。
他只觉得自己忽然得到了出乎意料的许可,蹭地扭过头,眼睛宛如清澈的海一样闪闪发光起来,如同乳燕投林般,扑入中岛敦的怀中。
中岛敦下意识收拢了手臂。
幼童漂亮的钴蓝色猫眼抬起来与他对视,以至于中岛敦清晰地看到小中也流露出眷恋的神色,大半张脸埋在中岛敦的衣服上,软软地蹭了蹭,点点头。
小孩子的身体仍然像最初那样温暖,抱着他好像可以安心地在午后阳光中睡到傍晚,让中岛敦觉得无比满足。
但另一个中岛敦站在一旁,绝望而痛苦地看着那个诱哄着赭发幼崽的自己。
太宰治在要求中岛敦调查小中也时,曾说过他可以取得小中也的信任,直接从本人口中得到情报。
中岛敦相信太宰治的话必定会成为现实,但与此同时,他却完全不认为自己具备能诱骗孩子制造出可靠、温和的假象的能力。
他甚至在眼下这一刻,还为自己为什么能这么顺利地得到小中也的信任而感到不解。
不过在小中也趴在怀里和他对视的那一刻,中岛敦确信了——这并非因为他拥有天赋,而是小中也是一个善于体谅他人的纯粹的孩子。
所以好孩子被欺骗,坏孩子却如愿以偿得到答案了。
第88章level5·兄长·幼中
学园都市。
中原中也赶到研究所时,正好看到中原中原们把一个穿着西装酷似自己的青年围在中央。
青年身上危险的气质甚至超过他见过的一些学园都市暗部的成员。
发现他的父母居然也大大咧咧地靠近青年,中原中也的步子越来越快,重力操纵先于身体和声音,以保护者的姿态笼罩在离得最近的中原中原0429身前。
“我们不是约定好了,有危险能力者进入研究所,一定要让我在旁边陪同……稍微有点戒心啊,怎么能自己先把平行世界什么的理由找好还讲给陌生人听!如果这个人是骗子,你们不就正中下怀了吗?”
中原中也有点想揪住0429的脸让他清醒一点,但他又知道中原中原们无法很好地表达情绪,生怕自己用力过头拧疼中原中原让他感到委屈,最终只得一如既往地作罢,叹着气收拾烂摊子。
他审视着干部中也:“而且,假设这个人说的是真的,那也应该由我置换过去,而不是小中吧?”
“我们现在无法确定,但我和你父亲猜测,两个世界是不对等的。”中原夫人担忧地蹙紧眉心,“我们恐怕要想其他办法去找回那个孩子了。”
“不对等?”
“简单来说……两个世界就像两个承载能力不同的玻璃容器一样,我们的世界更坚固稳定,而他的世界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随时会被里面承载的东西挤碎。”
“这些孩子们的存在很可能导致你变成了一个群体概念,中也,之所以你没有被选中,是因为你对那个世界的分量过于沉重,甚至于……我们猜测小中和干部先生恐怕也不能同时存在于那个世界的。我们必须要想办法确保他先回来,再把干部先生送回去。”
中原中也手指扣紧桌面,复又刻意让自己放松下来。
他重新看回了干部中也,发现他也侧身在听,立刻怀着若有若无的敌意,斜迈两步,挡在他和研究所成员们之间。
干部中也忍不住扫视他身后保护着的人们:两个研究能力极强的实验员父母,十来个能力低弱却极有价值的克隆少年。
简直是群明晃晃的人质。
但少年中也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
要不就是他粗线条到没注意到自己的劣势,要不就是……他正在观察眼前的所有情况,并有足够的自信,能够保护这里的所有人。
中原夫人从身后按住少年中也的肩膀,安抚道:“我们有分寸,而且小中的事情最重要,我们必须要借助这位中也先生的力量。”
少年中也不满地弹舌,钴蓝色的眼睛和干部中也对上。
干部中也挑眉,少年中也明明看着年轻气盛,十分符合干部中也对“平行世界父母双全在和平环境中长大成人”的模样,眼神中透露出一缕违和感的成熟:“怎么了?”
“父亲和母亲调试机器还需要时间……既然你已经和中原中原熟悉了,想必也不介意我问些东西?和我过来一趟吧,中也先生。”
他的声音带着青春期的清越与一缕沙哑,故意咬字叫干部中也,听得干部中也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自己好歹也是Mafia最高干部,被这么邀请岂有不应的道理。
干部中也颔首,反客为主地站起来,不由分说攥住少年校服袖口下清瘦的手腕,飞快在心中估测着他的体能,和0429压下帽檐示意后,抓着人向研究所人少的地方走。
深蓝色的西装披风在他身后张扬地浮动着,少年中也被拽着向前踉跄两步,错愕之后,甩开手,毫不谦让地又抢先到前面带路。
……
……
“敦,你感觉不到吗?”
小中也挨近了中岛敦,眼巴巴地看着他。
中岛敦在他失望的神色中摇摇头。
幼崽显然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他显得有些焦虑,一时顾不上礼貌,抱着中岛敦的手端端正正放在自己的脑袋上:“这样呢?”
“额……你的头发摸着很柔软……?”
“……才没有在说这个。”
小中也郁闷地回答。
此时的小中也看起来比中岛敦还要费解,而最终他的解决方案是伸手环住中岛敦的脖子,像只树獭一样钻到他的怀里,用侧脸贴贴他的颈窝,然后直起身,期盼地看着中岛敦。
中岛敦不明所以地回望他。
两人面面相觑,小中也发现中岛敦似乎确实没有任何感觉,犹豫片刻,第一次在中岛敦面前拨弄起那个腕表来。
只是他显然也不太懂这个手表的全部操纵方法,只是确定几个数值之后,就熄灭了屏幕。
中岛敦眼尖地瞥见几个数值正在缓慢地降低。
小中也低着头安静了好久,再抬起头时,中岛敦总觉得他的气质发生了某种说不上来的变化,他露出了极为严肃的表情,把自己再次向中岛敦的怀里塞了塞。
“中也君?”
“这块表可以观测我的能力。”小孩子有点茫然的声音飘过来,“明明显示能力在正常运转,为什么不能和平时一样发挥作用……”
中岛敦感觉到小中也的双手摸索着环住他的腰,让他觉得痒得有点想笑。
小中也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中岛敦听了半天,只听明白了一点:小中也的能力可以在接触时触发,并且越是贴近,效果越明显。
他敏锐地挑出来小中也的漏洞:“中也君说的能力是什么?横滨不会用这样的词汇。”
“很多哥哥姐姐都会有。”小中也似乎很喜欢藏在人的怀抱里,他露出了很惬意的表情,带着点炫耀说,“兄长大人也有。”
“那位兄长大人到底是谁?已经听你提到过他好几次了……”
中岛敦问完,发现小中也调整姿势的动作停下了,他低头去看,正对上小中也清澈的眼睛。
幼崽似乎认为直率的对话就能得到正确的答案,他郑重其事地问他:“敦,你会骗我吗?”
“……我不会的。”
“那我们约定好,我会悄悄告诉你,你不能利用我伤害兄长大人哦。”
其实中岛敦只要回答,“好”,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对话进行下去。
但他却忍不住反问:“你要说的事会给我伤害那位兄长大人的机会吗?”
赭发男孩用短短的手指戳着下巴,思考起来:“不会。”
中岛敦的声音舒缓地像在给他讲睡前故事:“那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兄长大人很强,又强大,又温柔。我最喜欢兄长大人了。在和兄长大人相见之前,大家都担心兄长大人会不会不喜欢我们,但是他见到我的时候,立刻就抱住了我。”
小中也慢慢闭上眼睛,嘴角却越翘越高,好像能在黑暗中想象出那名level5的中原中也的模样。
中岛敦听了一会,觉得他恐怕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来听小中也用这种充满童稚但信息量过度分散的方式,讲述那位重要的兄长大人了。
这实在没有效率可言。
但他正巧做完了工作,窗帘被小中也拉开,让暖阳铺满了大半个房间,晒得他的后背暖融融的。
他的脖子也不像往日长时间伏案时那么沉重,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轻轻把下巴垫在小中也软乎乎的赭发上。
一大一小像是商店橱窗里抱成一团的毛绒玩具,中岛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小中也讲故事。
小中也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场白。
他说,兄长大人,是世界上最强的level5。
*
中原中也是学园都市能力者中的最顶层,level5超能力者之一。
学园都市为了开发能力限度,成立过多项研究计划,其中一项就是利用AIM扩散立场叠加,让能力发挥出超出原有级别的效果。
中原中也的父母曾经参与过这项能力的研究
但这项研究对能力的特质有极苛刻的要求。
它不仅要求能力自身要拥有稳定的性质,从始至终保持均衡、恒定的数值,还要求能力在叠加时能够形成相关关联、相互平衡的能力网络。最终测算,没有能力符合这一要求——心理类能力会随着一念之差转瞬变化,其他能力则很难让每一分粒子浓度、力量强度都保持统一。
确定这项实验无法进行,投资与设备都逐渐被撤回,中原父母也申请调离了组别。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项实验最终被研究计划发起者重新捡起。
这个疯狂的科学家心中有一个最为合适的研究对象,并始终盲目坚信这个实验会成功带来变革,他将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投入进去,更加无法容忍其他人离开。
他秘密成立了新研究室,并把中原父母在实验室工作期间他设计取得的幼年中原中也的数据投入了新的模型。
重力操纵拥有控制物品质量、形状和波动的极稳定的属性,是最符合要求且最有潜力的能力。
但是想要让这项实验成功,不仅需要违反学园都市信息保护规则提取超额信息,还要进行更加深入的、不为人道与法律所允许的实验——其最终结果就是复数的重力操纵能力者克隆体,中原中原们。
计划发起人调整了所有克隆体的能力数据,消灭他们的自主意志和自我控制能力,让他们变成纯粹的承载能力的容器,只听从指令,站在最配适的位置来构建能力网络,从而减少“自我”部分引起的能力波动与误差。
命名为:“Armers——重力军队计划”。
……
…………
控制情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为了衡量大脑的功能,第一名中原中原仍然被赋予了大众意义上的喜怒哀乐。实验员将他视为参照体。
少年的身体数值一切正常,却在难以忍受的寂寞中出乎意料地迎来快速的衰弱,在充满金属仪器的纯白色房间中离开了。
第二名中原中原被破坏了一部分情感功能。
他每天如同困兽般焦躁不安,实验者们不得不把他牢牢锁在实验床边,但他仍然为了挣扎出来撞得满身是血,把手脚腕上勒出浓重的淤青,冲着每个走进来为他注射药剂或者提供三餐的管理者发出嘶哑的恐吓声。
直到某一晚,他在超过限度的心跳中,像是病重的小狗一样急促呜咽着,阖上眼睛。
第三名中原中原被剥夺了对外界的认知。
但他们做过了头,少年连命令也无法感知,像是一具脆弱的傀儡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蓝眸中连光点都没有,只能通过注射来维持生命。
实验者们摇摇头,认为他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便把少年丢在房间中不再管他。
第四名中原中原被整体降低了表达能力,他是第一个能与实验员们实现简单交流的克隆体。
他的笑容很浅,生理测试饿到支撑不住,难过和请求也很浅。
少年唯一一次发怒是他无意中见到了上一名克隆体,等到实验员发现他们时,4号正因为无法表达出来的愤怒哽咽得嘴唇发白,胸膛猛烈起伏着,在严重缺氧中倒在3号的怀中。
实验者们看着这一幕,却只从中得到了启发。
第五名中原中原终于步入正轨,随后陆陆续续是更多的中原中原。
他们的感官逐渐淡薄,逐渐远离人类的概念,所有冗余的情感、所有的喜悦和悲伤,都作为参考用的备份数据,被存储进一个终端。
终于,中原中原们的数量达到了实验要求的基准,可下一步又出现了问题,他们虽然足够稳定,却无法统一。
那个被视为垃圾堆的终端意外提供了解决方案。
实验者们将所有的情感数据导向终端,终端又将这些数据导向最新、最特殊的那个克隆体。这个克隆体被命名为“指挥台”,以指挥中原中原们使用能力。
数百次?数千次?
不知道多少次的调试中,“指挥台”一直蜷缩在黑暗中,通过小小的孔洞,看着外面。
形形色色走动的人,冰冷的数据板块,还有拥有格格不入的明亮橘发与蓝眸、却沉默而乖顺的中原中原们。
……他的哥哥们,被接二连三制造出来、不得不因为无法痛苦而痛苦的大家啊。
那些孩子们的悲鸣,不被允许说出口的愤怒,
你们其实……一直都没有忘记的,对吧?
“指挥台”向小孔伸出双手。
在不知道第几次这样做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景象。
慌乱奔跑着的研究员,钢筋石土飞来飞去,把实验室砸得稀巴烂。
满面怒火的少年高高挥舞着拳头,漂亮的暗红色能力如同焰火一样吞噬着这里的一切。
中原中原们却一个也没有逃跑。
他们注视着那个战斗的少年,明明面无表情,却如同虔诚地献祭自身的羔羊,不顾忌危险,向情绪最浓烈的中心围拢,甚至想要走进火焰,好让这么漂亮的色彩把自己吞噬,和已经离开他们许久的“自己”在某个只有非人者才能到达的天堂相聚。
“指挥台”听到黑暗中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望着毁灭的场景,像是火焰忽然投入了燃料,一下窜天而起。
他可怜的家人们,你们其实没有一刻不在呐喊的,对吧。
对不知道何时才能够听到的某个人喊……
“都在原地好好站着别动,等我杀了这群该死的混蛋,再把你们带出来!!”
在他们即将被卷进爆炸以前,赭发少年满头是汗,用力地挥手,重力操纵铺天盖地,把所有克隆体们都固定在了安全的位置。
那个一直囚禁着“指挥台”的牢笼也被重压轰然碾碎。
“指挥室”翻了好几滚,狼狈地跌落在地上,颤颤巍巍撑着身体,看向那个呼喊着的少年。
身为他们原型的少年明明同样幼小,扫荡实验室的时候明明那么凶神恶煞,对眼前这些一模一样的自己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最后却颤抖着钴蓝色的瞳仁,强行让自己露出笑容,试探着走来几步,见“指挥台”没有躲开,就又走近了,轻轻用外套把他从玻璃碎屑的地上抱了起来。
透过实验室四分五裂的玻璃,“指挥台”看到自己与正中间的少年拥有如出一辙的容貌。
他哭了。
“是谁在哭?”中岛敦在半梦半醒间,喃喃问道。
赭发的孩子摸着自己的脸颊,豆大的泪珠顺着手背滚落下来。
“是大家在哭。”
梦境之中,白虎紫金色的眼睛中也落下一滴泪来。
第89章level5·兄长·幼中
中原中也是学园都市能力者中的最顶层,level5超能力者之一。
关于他的排名一直众说纷纭。
他是唯一一个排名发生过变动并且至今没有定论的level5,其原因是他的能力具有最高触发阈值,超越阈值之后,他的能力据估测甚至有可能符合level6的强度,但这种机会一生只有一次,一旦跨越界限,他自身也会被重力引发的黑洞吞噬。
他周身时刻萦绕着重力磁场,只要作用得当,高密度的空间压缩可以屏蔽很多信号。
但因为他与食蜂操祈从来没有正式接触,已记载数据又无法准确计算他的能力精度是否足够屏蔽液态电流操纵从而无视心理操纵,这更增加了排名的难度。
最后,在他的研究者双亲的申请下,中原中也成为了一名无排名的level5。
大众无法知晓的是,食蜂操祈曾经与中原中也有过一段渊源。
或者说……正是食蜂操祈利用心理掌控能力,指引中原中也目睹了一名中原中原克隆体,然后顺藤摸瓜挖出了“重力军队”计划。
那时中原中也误把食蜂操祈当成幕后主谋,刚刚发现她的踪迹就直接把人擒住威胁。
金发的常盘台女王艰难地拿着遥控器对准了中原中也的额头,用蜜糖般的声音大声抱怨中原中也不论暴力程度还是倒霉程度都能与烦人的第三位超电磁炮相媲美。
“那个东西。”中原中也紧盯着遥控器,“如果你对着我按下去会怎么样?”
“你是想问你的能力精度到底有多高吗?唔,毕竟这是需要精确到原子级别以下、连学园都市都不能打包票的数据,我也不清楚哦。或许能完全屏蔽我的心理操纵信号,但也有可能因为屏蔽不完全,导致你的大脑只接受部分扭曲的信号而陷入紊乱~怎么样?想要测试看看吗?”
“你……”
“这么怒气攻心可不行……痛痛痛痛!你居然真的敢对淑女下手?”
中原·还没来得及用力·中也嘴角抽了抽:“如果你是指刚刚我不小心扯到你的一缕头发的话……你不是level5吗?体能弱得过分了吧?不想吃苦头的话就快点说,你到底知道什么?!”
食蜂操祈带着金色星星的眼睛回望他,半晌,异常嫌弃地叹了口气,用看笨蛋的眼神看着中原中也,遥控器调转方向,指向他身后的建筑。
“真亏你离得这么近却从来没有发现啊。”
女王大人弯起唇角,笑容甜美而恶劣。
“看在你也是被哄骗着取走了血液样本的份上,我好心再提醒你,见到那群孩子的时候,不要吓到他们哦~”
“是指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为什么你会知道?”
“你以为我的能力是什么?我可以从任何人的脑袋里得到我想要的情报。”她将手指竖在唇上,眨眨星星眼,“嗯,至于为什么告诉你,可能……我很讨厌克隆这种东西呢~”
中原中也的手逐渐松了下来,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克隆……真的是克隆?”
食蜂操祈从他的钳制中挣脱,揉着被捏红的手腕,奚落他:“时间宝贵哦,中原同学。虽说我很想报复你今天粗暴的举动,但——等之后再说吧。你还是快一点去比较好。”
中原中也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曾经跟随研究者的父母见识过许多学园都市尖端的研究,也很少感到犹豫和慌乱。但此时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以至于脚步沉重,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必将背负在他身上的可怕现实。
学生皮鞋在地面上焦躁地碾了碾。
越是眺望那栋设计精美却隐藏着丑恶残忍的研究所建筑,身上的校服,远处的上课铃,就仿佛离他越来越远。
但这是应当的。
中原中也想。
一切都源于他,他必须这样做。
可能要杀死什么人,可能会看到让他足以陷入噩梦的不寒而栗的景象,但是……就像比赛一样,绝对不能退后一步。
鞋尖的方向最终转向了研究所。
向克隆实验室所在之处离开前,少年偏过头,对食蜂操祈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食蜂操祈,之后我会还你人情的。”
“……从这一点来看,你倒是比超电磁炮坦率一点。”
食蜂操祈撇撇嘴,手中遥控器对着中原中也前往的大楼方向一按,露出满意的表情。
level5中原中也是个容易亲近并且毫不高傲的学生。食蜂操祈听说过他的传闻,所以此时看他的背影觉得有趣。
中原中也正像他参加学园都市最盛大的田径赛时一样飞快地奔跑着。
然而这条坚硬而冰冷的道路再也无法通向那个万人为他欢呼喝彩的终点,前方只有学园都市最丑陋的黑暗。
来到这里,任何无辜的人都无法再挣脱一切,无拘无束地追逐天真的梦想,一生陷入名为学园都市的沼泽,被罪死死缠住,无法再举起手去拥抱明媚的太阳。
食蜂操祈出神了几秒,又很快结束了神游。
她招手让自己的司机来到身边,自言自语:“接下来我要跟去看看热闹吗?毕竟除了御坂同学之外,我好像还没有亲眼见到其他真正的克隆形态。”
“如果要去当观众,要不要稍微帮一下忙……就当支付必要的对价呢?”
……
“所以,你发现了克隆之后就拆了实验室,把克隆的所有中原中原都接回去了吗?”
“嗯,当时其实惹出了不小的动静,为了帮我善后……我的父母本来能好好退休,结果也被我牵连,解决了很多麻烦,才拿到了独立开设这个研究所的权力。”少年中原中也含糊地说。
干部中也撑着侧脸:“不过克隆这种事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你讲来讲去也没有几句新内容,然后?想用这副态度交换我的信任,好让我吐露情报吗?”
少年中也翻了个白眼:“我只是想告诉你,中原中原们的直觉很准,而他们亲近的人都是他们选择相信的人。除了我,只有你在第一面就做到了。”
“是吗?”
但凡提到中原中原,干部中也的态度就会变得更郑重,这副态度让少年中也心情总算好了些,也更有把握展开接下来的对话。
少年透过绿植的间隙,看着那一侧忙碌着的中原中原,声音不自觉放低了:“但他们还是傻乎乎的,我身为兄长,有责任帮他们判断他们亲近的人是否可信。所以你也该说说你自己了吧。”
“你不希望他们受伤吧。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那些孩子,假如你是中原中也,一定可以理解我这样的心情吧。”
少年中也抬起锐利的眼眸,紧盯着干部中也的神情,却仿佛胜券在握般,发号施令般说道:“告诉我你的身份,以及对我发誓——你不会伤害他们。”
干部中也发出一声头疼的嘶声。
刚才他觉得这个中原中也拥有一丝古怪的成熟,果然不是错觉。
干部中也见过制造出自己的实验室,成为干部之后,也亲自销毁过人体实验的窝点,他很清楚地知道那种地方能制造出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
他不知道这个中原中也到底看到过什么,才会拥有可怕到远远超出年龄的敏锐与决绝,以及此时过分的敏感不安——如果不是因为保护欲过度,目前的事情又太出乎意料,少年恐怕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按捺不住,焦急地想要确认他的态度吧。
刚刚这句话……简直就像在说敢伤害他们就要来拼死一样。
“所以我才说小鬼啊……”
干部中原中也叹息着伸出手,在少年中也陡然不满的目光中揉了下他的脑袋:“你明明是兄长,结果却没发现那些孩子刚刚开始就一直往这边看吗?我可不会当着他们的面和你打架,所以你要不要先喝口茶,我看0429已经犹豫半天了,在等你父母测试的期间,我会把应该告诉你的情报奉上的。”
少年中也刷地抬起头,果不其然捕捉到了中原中原若有若无的视线。尽管他们总是淡漠没有感情,但中原中也知道,他们正在担心他。
他的脸刷地红了起来。
“现在交易达成了吗?”干部先生好笑地问。
少年中也被他看得有点炸毛,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一样粗着嗓子故意顶撞回去:“别明里暗里说我失态。成交是成交……但你还是离0429远一点,别以为你有机会越过我和他们接触!”
干部中也嗤笑了一声,抱臂看着他:“那么你的诚意呢?至少告诉我,为什么那个孩子这样重要吧?”
*
中岛敦依稀记得,他是听着谁讲的故事入梦的。
那个故事的主人公经历了艰难坎坷,最后拥有了一个美好的结局,美好到哪怕第二天中岛敦仍然在那个逼仄幽暗的孤儿院房间中醒来,也能因为这场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他很快就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这么开心的梦。
因为最近他遇到了一件很幸运的事,他交了一个朋友。为他讲故事的人正是他的新朋友。
新朋友拥有和故事主人公一样漂亮的赭发,此时正坐在床头轻声呼唤着中岛敦,见他醒来,少年的钴蓝色眼眸中噙着明快的笑容:“敦,你睡得太久了,餐厅已经收摊,不过我给你留了早餐,我们到后院去吃吧。”
第90章level5·兄长·幼中
中岛敦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中也”。
中也是个很厉害的孩子。
他很擅长打架。有人想来欺负中岛敦,推推搡搡想把中岛敦推到地上,中也会像一只矫健的小豹子一样窜过去,把所有人踢翻。
老师们要把中也带走关禁闭,他用力反握住中岛敦的手,保证道:“我不会有事的,今天你要好好吃饭。”
两个人被关在相邻的房间。
中岛敦往日总是很害怕一个人呆在那里,只会抱着膝盖缩在墙角里小声啜泣。
但这一次不同,中也用手指富有节奏感地敲着墙壁,不过他的耐心不佳,越敲越快,中岛敦只是听着就能想象出赭发男孩逐渐暴躁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用手指抿掉眼角的泪花:“我没事。”
他把手心贴在冰凉的墙壁上,然后把耳朵也贴过去,他听到中也也在做这样的动作,仿佛与他心意相通,知道此时的他多么希望有人能陪着他。
中也像是有读心术,他总能知道中岛敦什么时候会感到孤单,什么时候会感到害怕。
院长打他的时候,中也表现得比他都要愤怒,中岛敦死死抱着他的腰不让他冲上去和院长对峙,直到所有人离开,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回到房间,中也为他包扎伤口时无意中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敦,你为什么在笑?”
“咦?”
中岛敦摸着自己的脸,摸到自己淤青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他瑟缩了一下,用力摇摇头:“我没有在笑。”
中也半跪在地上帮他把膝盖的伤口打好绷带,将膝盖顶住床沿,把药酒按在他的唇角,坚持道:“你就是笑了。你不该说谎骗我。”
“我……”
中岛敦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孩子,被如此直白地点明后,他的脸立刻红透了,不知所措了半天,羞愧地弓下瘦削的背,握住中也的双手,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嗫嚅道。
“……对不起。”
“什么?”
“对不起,我是个坏孩子。”
中岛敦惶恐地紧紧抓住中也的手,像是在他对忏悔。
“中也明明为了帮我才挨打的,但那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愧疚,我只是觉得很开心。”
“对不起,对不起中也。”他祈求道,“我是个坏孩子,你打我吧,但是不要因为这个生我的气,我没有想过让你受伤,下次我会努力让他们只欺负我一个人,好不好?!”
“……喂!什么叫努力让别人欺负你啊!你真的要改改总是诅咒自己的坏习惯了——到底是胆小还是胆大,真让人搞不懂。”
中也在他头顶叹出一口暖和的气息,双手捧着中岛敦的脸,把他脸上的软肉都挤在一起,认真地和他地四目相对。
“但不管是什么样的敦都不用担心。在你不再需要我之前,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中岛敦呆呆地看着他,良久,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
中也仍然陪伴着中岛敦。
在荒芜的孤儿院,中岛敦其实也有自己想要玩的游戏。
他羞涩地对中也提起,中也每次都会答应他,陪他一起去实践他那小小的想法,中岛敦想抓人就抓人,想当鬼就当鬼,他藏在柜子中通过小洞看外面,忐忑不安地想中也会不会觉得无趣就放弃这个游戏,然后在下一秒,赭发男孩拉开了门,把他拽到外面的光亮处,宣布道:“我找到你了!”
他们在夜里钻进被窝,悄悄看中岛敦最喜欢的童话书。中也会拉着他溜进厨房偷偷拿走一小碟他喜欢的菜。在老师生气地寻找罪魁祸首时,中也把纸巾递给他,自己转身揽下所有责任:“是我饿了偷偷跑进去的。”
中岛敦知道,其实大家都很喜欢中也,还一遍遍劝他,不要和中岛敦一起玩。
中岛敦也想挽留中也,他小心翼翼地问:“中也喜欢什么,我想陪你做你喜欢的事情。”
然而中也始终什么也不说。
久而久之,中岛敦发现了。
中也只是无私地照顾着他,却从来不提自己。
就连中岛敦兴奋地说出自己的梦想是有一份每天可以吃到茶泡饭的工作时,中也也只是点头笑着建议:“也许可以开一家饭店。”
中也好像没有自己的爱好,他就像某夜神明听到中岛敦的祈祷,被特意派来守护他的许愿精灵一样。
……但一直接受恩惠却从来没有回报过的中岛敦呢?他真的可以这么自私吗?
中也明明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他那么受人喜欢,理应和其他人一起玩,被良好的家庭收养,幸福地生长,而不是……被他拽着,永远飞不起来。
中岛敦想了很久,下定决心,开始有意躲避中也。
他把自己的门紧紧锁上,中也敲了很久,担忧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甚至在他房间门口蹲坐着睡了几晚上,中岛敦在里面哭得稀里哗啦,但除了悄悄给他披上小被子,坚决不再与他作伴。
这种难过的拉扯持续了很久,中也终于失望地离开了。
中岛敦站在窗帘后,看到其他孩子们主动跑过去找他说话,中也却只是自己抱着书看,和谁也不热络。
中岛敦很羡慕能被人环绕的中也,又为中也感到心痛。中也对他那么好,却莫名其妙得到他的冷遇,现在一定也很孤独吧?
……中岛敦也很孤独。
只要他屈服于这排山倒海般的孤独感,重新去找中也说话,两个人在一起一定可以克服困难。
可那样的话,一切都要回到最初的样子。
他问自己,中岛敦,你真的愿意看到一直温暖你的中也为此彻底与他人隔绝吗?
中也一定、他一定只是不适应新的环境,但他那么热情又可爱,一定很快能和其他人成为伙伴,然后……然后远离中岛敦这个麻烦精。
至于中岛敦自己,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就算没有中也的陪伴,他一个人也可以和稻草还有窗外的小鸟玩。就算没有中也保护,他也可以在受伤的时候给自己包扎伤口。就算没有中也……
中岛敦的眼睛红通通的,鼻尖也红通通的,喉咙哽咽着,努力憋住眼泪。
……他过去,不是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吗?!
院长说得对,他总会给大家带来灾难,不仅拖累了中也,还让自己变得更加软弱,软弱到现在甚至不敢一个人在地下室呆着。
孤单让中岛敦对于时间的概念都变得模糊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并没有多久,中岛敦听到有人缓缓走下楼梯。
鞋跟踩过地面的清脆声音如此陌生,却和他模糊的记忆中的某个熟悉的场景重合。他冥冥中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好像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足够摧毁他已经所剩无几的生活。
院长带着一个陌生的白发男人来到了他面前,那个人对他伸出手,中岛敦立刻反应过来,这个人准备取走他的异能。
如果不反抗,就会被对方杀死。
但中岛敦之所以反抗,并不是想要报复院长或者这个男人,只是活下去的愿望太过强烈,以至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和能力,唯有在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逃出了孤儿院,那个男人的尸体陈列在不远处,此外,还有大家惊恐的脸。
中岛敦站在被他们警戒的位置,紫金色的眼睛颤动着,扫视着他们。
他想要喊些什么,发出来的却只有白虎的吼声。
那些冷冰冰的人们对他指指点点,他却从来无法为自己辩解,说自己只是想和他们好好相处,只是想要活下去。
他们都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导致唯一没有后退的那个人清晰地浮现出来。
中也像一个异类,向前走了几步。
前几秒还在咆哮的白虎如同被他吓到一般,炸了毛向后退,中也再走,白虎就警觉地再退。
中也问:“你为什么不理我?”
他那么瘦小,站在白虎面前如同螳臂当车,但白虎却因为他毫不顾及的靠近惊慌地想逃跑。
中也却不在意,他再度靠近:“为什么反击之后,不告诉大家是那个人先想伤害你?你犯了错,但参与的人也有错,不能只有你一个人受到惩罚。”
中也走到白虎呲着牙的头颅旁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脑袋,温柔地蹭了蹭。
“你想要保护我,对吗?所以你让自己变勇敢了。为了保护我,你甚至能够放弃我的庇护,重新回到寂寞。敦,这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勇气,但你听我说,现在你得更勇敢些。这里的一切都是噩梦,你要摆脱这里,往前面寻找,总有一天会找到属于你的安居之地。”
中也的身体好软,力道也轻柔,中岛敦在他大大的蓝眼睛里看到自己尖锐的獠牙和利爪,瞳孔缩成了针尖,脑海里唯一剩下的语句就是“快收回去、不要伤害他”。
白虎焦躁的动静逐渐小了下去,被中也手法娴熟地摸摸下巴和眉心,险些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孩童清澈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中岛敦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他明明不受欢迎,杀人染血,十恶不赦,不应该得到宽恕,不应该被这么温柔地对待。他应该在此时受到责骂,走投无路,接受身体与心灵上的痛苦作为惩罚,也许直到死亡,都无法得到心中的答案。
但是……他一定想了很久,从很久以前,都一直一直渴望着能在这一刻得到拯救。
当世界讨厌他、排挤他、斥责他的时候,仍然有一个声音会站在懦弱、悲惨、无助的他的身旁,让他知道哪怕是毫无价值的中岛敦也能得到珍贵的爱和期待。
只要听到了,他就会源源不断升起渴望活下去的愿望,就算要备受痛苦与责难才能赎去自己的罪孽,他也会拼尽全力去到那个声音的方向。
男孩柔软细小的手指仿佛有某种魔力,在他抚摸之下,异能带来的疯狂情绪与痛苦似乎都离中岛敦远去了,他的肢体逐渐恢复成人类,脱力地半跪在了中也面前。
他抬起头,带着某种预感,声音沙哑:“……那中也呢?中也要离开吗?如果没有中也,我根本做不到这些啊!!。”
“你可真是笨啊。”
中也戳了戳逐渐恢复成人形的中岛敦的额头,忽而狡黠地笑了。
“我之所以能在这里和你相遇,就是因为未来的你变成了愿意拥抱我的人,不是吗?如果已经没有遗憾,就快点睁开眼睛,到现实里去见真正拯救你的人吧。”
“敦……哥哥。”
……
…………
白虎猛地睁开了紫金色的眼睛。
眼泪顺着柔软的皮毛吧嗒落在地上,他感受到项圈紧紧箍着他的喉咙。
他总是无法控制虎化,因此太宰先生给了他这个项圈环上带有倒刺,会在他全身虎化发狂的时候刺进他的皮肤,让他清醒过来。
但他这是头一次在完全使用异能的情况下没有感受到任何刺痛。也就是说,他不仅在这场漫长而惬意的睡眠中无意识发动了异能,还始终把异能控制得很稳定。
中岛敦愣了很久。
白虎盘踞在地毯上,脑袋压在交叠的前爪上,赭发的孩子也睡得极香,他舒舒服服地枕着白虎的肚子,几乎大半个身体都已经没入长长的绒毛中,张着嘴巴露出小虎牙,比什么时候都要美滋滋的。
白虎的肚子随着绵长的呼吸一起一伏,小中也的脑袋也跟着一起一伏,他咂咂嘴,闭着眼睛翻身,白虎尾巴便警觉地在空中摇动几下,轻轻地落在小中也的肚子上,变成他的临时被褥。
办公室的窗户开了一条缝,和风吹起窗帘,发出细细簌簌的白噪音。
“只要有兄长大人在,一定会得到拯救。”
中岛敦耳边恍然响起了入梦前小中也对他说过的话。或许这句话就是一切美梦的起源。
但此时的中岛敦暂时无暇思考这些问题。
他已经太久没有睡过这么沉的觉,一时连怎么恢复人形都忘记,起身的时候,直接把身上的赭发幼崽摔了下去。
小中也满脸茫然地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像是睡懵了还没反应过来一样,死死拽着白虎尾巴不放手,然后顺藤摸瓜蹭到中岛敦身边,把白虎当成了大型毛绒摆件,靠进去试图继续睡觉。
但他很快也意识到不对劲,又睁开眼,震惊地看着中岛敦,手中下意识用力。
中岛敦满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嘶……手!尾巴!我的尾巴还在你手里!”
两人一番手忙脚乱地放开彼此。
谁也没有注意到办公室的门悄无声息合上了,太宰治站在外面,像是某种无声的黑色鸦雀,沉默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