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爷和我天台寺缘深,老僧更是与王爷相识数十年,于情于理,也该过问一句。”
“所以,可否请教一下王爷,边骑入都,带来了北地与边关的诸多消息,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闻言,定彦平没有说话,眸光幽幽,迈步往山下走去。
此时正值大雪飘落,山中已经积起了淡淡的一层雪。
但二人却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缓步行走在雪中。
两人看似苍老,可步行之间却没有任何迟缓,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主持,你可知道边骑上一次入京是什么时候?”定彦平似是答非所问。
“阿弥陀佛,老僧若是没有记错,应该是数十年前,罗艺被封为北平王之时。”智远主持道。
数十年前,大隋立国不久,天下刚刚稳定,边关纷争却是不断。
彼时,罗艺凭着一杆银枪大破草原一十三个部落,威震天下,从此安定北方边境。
那时也如今日一样,边骑携着捷报入京,天下风闻。
“没错,那已经是数十年前了,所以要说影响,其实也没有什么影响,只是时隔数十年,边关的消息,再次传入了九州。”
定彦平抬头看向已然被风雪遮蔽的天空,轻声道:“这并不寻常,边关安静了数十年,天下太平了数十年,如今频频出现动乱,东都、山东府、北地……有人在担心,我们都在担心,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一场更大的动荡很快就会到来!”
“边骑时隔数十年,再一次进入了九州百姓的视线之中,异族叩关,很可能会是一个兆头!”
“有人在打北地的主意,也有人在关注罗艺的下场,更多人在关心边关的情况是否还安稳……”
话语至此,定彦平的眼中闪过一道异色,稍稍顿了下,幽幽道:“诸多异象的背后,或许是天地将变,人间动荡!”
“主持啊,你我都是修行者,应该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千百年未有的机缘,那道桎梏被打破的可能性……或许要出现了!”
智远主持眸光颤动,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低声喃喃道:“往前看历朝历代,也有过类似的现象!”
“昔年那场浩劫之后,也曾有着诸多异象出现,异象之后,天下就如雨后春笋,出现了许多惊才绝艳之人!”
“就例如……”
“就例如我们。”
定彦平眼中的异色更甚,苍老而又深邃的面庞,流露出一丝无奈,轻声接过了话:“这就一如当初我等跟随先帝一样!”
天下大乱,必出妖孽!
这所谓的妖孽,并非是真正的妖精鬼怪,而是那些惊才绝艳的天骄。
在这等背景之下,天下有志之士,都可有大机遇。
或一遇风云变化龙,自此不受人间束缚;或好风凭借力,直上青云登九天。
此外,对于定彦平这等气血衰败,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也将是一次难得机遇。
他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再进一步突破,展望一下仙神的境界。
“可是……你们也不敢肯定天下真会大乱吧?”智远主持皱紧眉头。
要知道,历朝历代,也不少出现剧变,但却不曾有过改朝换代的事情发生。
而且,也没有那等惊才绝艳,白日飞升的天骄出现。
“但只要有一丝变数,一丝可能存在……主持,换做是你,你会不会愿意去赌上一切,搏一搏希望呢?”定彦平幽幽说道。
智远主持神色微动,那颗宛若磐石的心,竟是隐隐跳动了一下。
若是换做他……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轻声诵了一句佛号,不再多言。
亦或是不敢再开口,生怕又一次动摇。
只是,连他这样德高望重,为大隋国教寺庙的主持,都被动摇了心神,也就足以说明,这天下变动的诱惑力,究竟是有何等吸引人。
二人就这般站在天台寺的山上,低头望着远处寺庙里,成群的和尚僧人盘坐在大殿之中,诵经念文。
忽然,大殿里,诵经念佛的小和尚似有所感,转头望向了几百里外的洛阳城。
……
这一日,大业元年的第一场雪到来。
北方传来捷报,平北大军以北平府为中心,辐射向整个北地,不断出兵,逐渐收复燕云十六州。
没多久,平北大军兵临城下,幽州刺史、北方大儒薛道衡带着一众幽州官员和勋贵出城,上表降书。
与此同时,云州刺史周法尚前后脚之差,丢下云州城给平北大军,自己带着随从和家眷,径直往洛阳城而来,言辞凿凿,要入宫当面与杨广说清楚北地叛乱之事,诉说冤屈。
平北大军,扬威八方!
此时,正值临近大朝会,各国纷纷上表,近日将派出使节团前往洛阳城,朝贡大隋皇帝。
天下风云,将聚洛阳!
……
大业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时隔大半个月,杨广再一次上朝,并且在文武百官面前露面,也是安了不少人的心。
毕竟,虽然为太子的时候,杨广也是如此不务正业,但却至少能让人看到他的身影。
可自登基继位以来,杨广不知为何喜欢上了深居简出,除了宇文成都一直跟在身边,以前也就宇文化及能常常入宫请见。
除此之外,就是伍建章这位接任的大隋宰相。
衮衮诸公有序的踏入乾阳殿,彼此相视了一眼,随后就像是不熟悉一样,纷纷站到了各自位置上。
未等多久,杨广便来了,他似是有些慵懒,但身姿仍然平稳,缓缓坐在了龙椅上。
等到杨广坐稳了之后,御前太监才向前踏了一步,高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大殿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
杨广见状也不出奇,端坐在龙椅上,老神在在看着这一众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马上就要临近大朝会了,这洛阳城中近日也来了不少各地州府、郡县的官员。
他们是前来跟杨广奏禀过去一年,各地发生的种种事务。
简单来说,就像是一年到头,各地分公司的管理人,来到总公司述职汇报年报一样。
忽然,就在杨广出神之际,殿内有一人出列,恭敬作揖,道:“启奏陛下,微臣有事禀报!”
话音落下!
大殿内,文武百官皆是投去目光,只见出列之人,赫然是兵部尚书段文振。
杨广收回思绪,投去了目光,眼中微动,隐隐猜到了段文振奏禀是何事,微微颔首:“段卿请说。”
闻言,段文振略有停顿,然后朗声道:“启禀陛下,南阳县公伍云召昨日前来兵部,讨要二十万兵马所用粮草和辎重,以及河南府之地的地图!”
“臣问其所用何处,南阳县公并未答臣!”
“臣不明,请陛下解惑!”
乾阳殿中,一时间安静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皆是有些异样。
杨广点了点头,轻声道:“此事是朕的疏忽,正好借此朝会,朕便也颁布一道旨意!”
话音落下,御前太监抬头就见杨广投来一道眼神,顿时会意,连忙从上前从案桌中拿起一份御旨,打开后朗声道:“宣旨!”
殿内,文武百官纷纷拱手作拜。
大隋皇朝的规矩,并不像是前朝,只要不是谢恩、祭拜或是针对自己的旨意,那便不需要跪下,只用躬身作拜就可。
“朕拟定,着南阳县公伍云召,领兵二十万,北上河南府,应开河府都护李密所请,推平雎阳城之鬼神之祸,剿灭所有阴魂鬼魅,还河南府一片清云!”
“此诏令,自宣旨之日起,至大业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话音落下,文武百官皆是沉默。
这旨意若是不看仔细,还以为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但实际上,它跟一般的旨意不同,因为最末尾钦定了时间!
今日是十二月二十三日……也就是说,伍云召就只剩下不到七天的时间,要扫平整个雎阳城,平定河南府的鬼神之祸。
想到这,众人忍不住纷纷投去目光。
只见武将那一列,伍云召一脸平静的出列,作拜道:“臣,伍云召领旨遵命!”
杨广起身,环顾众臣,朗声道:“雎阳城之鬼神祸,乃是我河南府的一大祸患,雎阳之地的百姓,一直深受其害!”
“鬼神乱阴阳秩序,人神共愤,绝不容忍!”
“朕决心出兵,推平雎阳城,平息这鬼神之祸!”
“望众位卿家与朕一同协力!”
这件事是在平北大军,北上平叛之前,就已经定下来的。
只不过,之前北方未定,即便是杨广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变数,因此一直按住了伍云召,没让他离开洛阳城。
现在,北方捷报已经传来,自然是该让伍云召上路,前往河南府,平定雎阳城的鬼神之祸。
毕竟,雎阳城为鬼城,挡在了开河府开辟河道的前路上,一日不推平雎阳城,河道便一日没法疏通,大运河便要迟一日完成。
大运河事关大隋的国策,可是一点不能耽搁。
所以,北方捷报传来,杨广立刻着手让伍云召领兵前往河南府了。
乾阳殿内的诸公纷纷拜身:“臣等谨遵陛下之命!”
“预贺南阳县公,扫除雎阳城鬼神之祸,扬我大隋之威!”
后面一句话是武将们,齐声向伍云召所说的。
至于梁毗、段文振等文官……那就没有说话了。
甚至,段文振还是一脸冷漠,显然是心中有些想法。
“诸卿可还有事奏禀?”
杨广坐回龙椅上,随后问道:“若无事情,便可退朝了!”
他这一次上朝可没想过处理什么要事,纯粹就是跟文武百官露个面,刷一下存在感,然后就打算溜了。
伍云召领兵平定雎阳城的事情,也只是顺手而为,顺势就颁布了那道旨意。
要不然,他都打算下朝后,让通政司去传达给政事堂,告示天下。
然而,就在杨广退朝之言都要宣之于时,忽然一个声音在殿上响起。
“启禀陛下,臣有事奏!”
话音落下,众人纷纷望去,神色顿时有了些变化。
因为出列之人……对他们来说,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熟悉的是这个人,陌生的是这个人现在的官职。
中书省中书侍郎宇文化及。
同时,也是前大隋宰相。
“宇文爱卿有何事奏禀?”杨广挑了下眉,有些意外,没想到最后关头,宇文化及竟然会跳出来。
百官之列中,站在最前面的伍建章眸光幽幽,眯起眼睛,屹然不动。
而此时,宇文化及已经出列,来到了殿上,恭敬拜道:“启奏陛下,臣为臣的弟弟,前山东府刺史宇文智及上表请罪书!”
请罪书!
一众大臣们神色微异,随即有些恍惚,终于想起宇文化及还有个前山东府刺史的弟弟。
没办法,宇文化及的存在感和光环太强,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他身边的其他人……除了宇文成都。
“呈上来。”杨广眯起眼睛。
御前太监来到殿上,接过宇文化及奉上的请罪书,恭敬的放到杨广面前的案桌,缓缓打开。
杨广投去目光,扫眼一看,心中顿时了然。
这确实是一封请罪书,但言辞之间却是在为宇文智及的不作为开脱,并且隐隐间将山东府事变的事情,牵扯到了靠山王杨林身上。
这就是明显的祸水东引。
毕竟,谁都知道山东府绿林响马三劫皇纲后,靠山王杨林大闹山东府,几乎将山东一地闹得鸡飞狗跳。
最后,朝廷甚至为此不得不派出剿匪队伍,前往山东府整治。
在这封请罪书之后,如果杨广要问罪宇文智及,只怕就要连杨林一起问罪了。
杨广一字一句看过去,最后在请罪书的末尾上,看到了宇文智及的名字,微微眯起眼睛,沉默不语。
大殿内,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随后,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宇文化及,神色各异,不知在想什么。
而跪在殿上,默默俯首的宇文化及,亦是沉默不语。
良久后,端坐在龙椅的杨广出声了。
“拟旨……”
“靠山王杨林僭越,不遵大隋律,擅自调动山东府兵马,搅乱一地秩序,致使山东官员,沸反盈天!”
“即日起,禁足在府七日,不得外出,闭门思过!”
“另,前山东府刺史宇文智及,为官一任,无为无作,导致山东各地响马肆虐,匪患成群!”
“即刻起贬为庶人,废去一切荣辱!”
“着发配开河府,劳役三年,以恕其罪!”
话音落下!
一众文武百官纷纷抬头,惊疑不定,望向龙椅上的杨广,一时间竟是有些恍惚。
这是两个人都惩处了?
虽然与之相比,杨林的惩处很轻。
但也要看对象啊!
那可是靠山王!
大隋九老之一,当今大隋武将第一人!
“如此,宇文爱卿可满意?”杨广眸光幽幽,凝视殿上跪着的宇文化及,眼中有一丝异色。
他不知道宇文化及在打什么主意,但既然这请罪书送到了面前,那他也就干脆如其所愿。
当然,他不可能轻轻放过宇文智及,那就干脆连杨林也一并事后算账。
毕竟,真要说起来,杨林也确实是犯错了。
“陛下公允,臣无话可说!”
宇文化及埋首作拜,看不出什么表情。
“退朝。”
杨广深深看了眼宇文化及,而后宣布退朝,转身离开了乾阳殿。
“臣等恭送陛下!”
殿内,诸公纷纷拜送。
而宇文化及仍然跪在地上,久久不起,一直到所有人都走了,他也没有起来。
……
朝会散后,乾阳殿中发生的事情,立刻传开。
其中,伍云召再次领兵,北上河南府平定雎阳城鬼神之祸的事情,最是引人注目。
这是杨广登基继位以来,第一次两度重用同一名将领。
而且,还是前不久在平定反王杨谅叛乱上,立下大功的南阳县公伍云召。
一时间,坊间百姓热议纷纷。
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了另一个消息提到,宇文化及在朝会上,当众呈上亲弟弟宇文智及的请罪书。
而杨广也收下了请罪书,并且将靠山王杨林和宇文智及一起惩处了。
这个举动……似乎含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