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禅城真整理了一下衣衫,便懒洋洋地顺着加茂芽吹带领的方向往前走。
为了填补路途间的空白,加茂芽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起她小时候在族地里发生的趣事。
禅城真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听了,时不时地以一种饶有兴致的口吻追问一下具体过程。
然而实际上她的心思早就飘到最近所做的事情之上——
抛下更大的筹码,成功挤进咒术高层的内部。
她对外宣称自己掌握了移植术式的技术,但实际上,无论是移植、复制、还是从无到有的创造,以禅城真目前所研究出的成果其实都行得通。
只是后两者的论调在出现在风气保守的咒术师群体中,恐怕回过于骇人听闻。
不少御三家成员自豪的根源就在于高贵的血统,要是一个人的学术研究就能让他们千年来积累的优势白费,使那些熙熙攘攘的无名之辈冲破他们竭尽全力挖出的阶级护城河。
那么禅城真所要遭受的待遇,恐怕将会与某个平行时空里‘发表血统无用论并且落实这个理论’的韦伯无异。
不用想,移植术式的范畴还涉及是否属于正道的讨论范围内,而抄袭别人的术式乃至于根本不用去查重,基本上就是颠覆、甚至于会重塑现存咒术界的‘歪门邪道’。
被伤害到利益的旧阶级一定会气势汹汹追杀她到天荒地老。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夏油杰的通缉优先度都抵不过禅城真的九牛一毛。
所以她绝不可能不爱惜羽毛到这种地步,现在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精进这门技术。
如果可以,禅城真非常希望将咒术师改造成靠咒术刻印传承的群体,这样他们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一样,只能由着她随意研究摆弄……
但仔细一想这个假设也是奢求。
毕竟所谓「生得术式」,便是‘可以先天拥有的术式’,需要用得上移植技术的人,都是「无术式」或者先天术式不够强力的群体,相当于咒术师群体中的残疾。
想要骗正常人切掉自己的肢体来安装假肢,基本上是个难以实现的操作。
但禅城真对现有的成果已经初步心满意足:移植术式虽然表面上是移植,但是只要经过她的手……怎么可能不会增添一点后门?
只要那些拥有缺憾的家伙通过这门技术尝到甜头,那么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对此心动,久而久之就会有更多能被禅城真利用的人借助机会走进咒术界,对原有的政治结构造成冲击。
届时他们就会对这项技术养成路径依赖——
以好橘子代替烂橘子的风险太大了,期间好橘子还有可能会被烂橘子上的霉菌感染。
倒不如研发一种会对禅城真言听计从的大烂特烂超级烂的新品种橘子,悄无声息地以劣币驱逐良币。
到时候想怎么处理还不是小真大人的一言堂?
禅城真在心里得意洋洋地想到这一点,眼睛也跟着弯起来,加茂芽吹觉得她简直像一只可爱的小猫。
她们两人绕过一间钟楼,再穿过一条朱红色的木桥,前方便是加茂一族供奉先祖的神社,高而厚重的屋脊和围墙外高耸的树木给人压抑之感。
木桥的朱漆看得出有些年份,被雨水浸泡过变得发胀斑驳,禅城真从上面路过以后,在穿过前方的鸟居之时,跟一个女人擦肩而过。
一张由洁白绢布制成的手帕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拾了起来,有一股萦绕在鼻尖的淡淡馨香。
手帕理所当然不是什么值钱之物,禅城真也理所应当该拾物不昧,但她却回过头不动声色地凝视着那女人的背影,直到走在前方的加茂芽吹也意识到前辈的异常。
“怎么了?捡到什么东西了么?”
“那女人是谁?先前没有在加茂家看到过她。”
头上有缝合线的女人很有记忆点,加茂芽吹只是稍稍一想,便把她和先前为弟弟请的礼仪老师关联起来。
“那是为優吾和……南院那一位请的礼仪老师,父亲说優吾太唯唯诺诺了,没有继承人的风范,希望在下一次宴会上亮相以前,找人将他的坏习惯纠正过来。”
“那你知道她从哪里来的吗?”
禅城真继续问。
让她能这样感兴趣的人委实少见,这话引起了加茂芽吹的好奇,但她知道小真前辈做事并不会没有缘由,于是尽了十二分努力回忆道:
“父亲和母亲通常不会亲手处理这些琐事,管事那里应该有推荐信吧,说起来,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也颇为惊讶。礼仪教师本身的仪容就应该起到示范作用,而这位小姐额头上有疤,却依然能进入我们家任职,可见她的履历确实非常了不起。”
禅城真看着那人消失的地方,轻轻地‘嗯’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加茂芽吹拍了拍脑袋,又继续说道:“我想起来了,她应该姓虎杖,其他人都叫她香织小姐。”
于是禅城真拾级而下,身后是层层的台阶和高耸的鸟居,加茂芽吹瞧着她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去神社了吗?再走两步就到了,小真前辈、小真前辈?”
“不去了,没什么好看的。”
小真前辈回过头,把白色的手帕展开:“我打算和香织太太聊聊,总得把东西物归原主吧?”
加茂芽吹有些摸不准这位前辈的想法了——才捡到东西的时候,别人就在前方不还,等到人家彻底走得没有踪影,才说着要物归原主。
就算大家同样住在加茂的宅院里,向仆从们打听一下住处便好,费不了什么周章。
但是这行为就像是专门要创造再次见面的机会,把禅城真的性别一换,简直就像是物语故事里的轻浮之人。
“所以还是先回去吧。”
禅城真说,她的目光落在加茂芽吹的脸上,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好似想到了别的事般,这个动作轻得好像是从枝头落到池塘水面的樱花。
“不,还是我先送你回房间吧。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在门外和你说话都不要应声。”
于是加茂芽吹又百无聊赖地回到了待了多日的房间之中。
小真前辈在出发之前告诉她房间里有些书可看,她拿出来翻了翻,发现所有题材和通俗根本沾不上半点边,唯一能看得懂的是一本讲述人体的手册。
倒不是加茂芽吹在上高专后还没有将中学的生物知识给忘干净,而是她完全将其当成一本图画册来观赏,瞧着瞧着,没有几分钟就泛起了困。
禅城真没有在卧室里放钟,等到她从睡梦中醒过来,摸出手机,却发现自己把充电线落在了隔壁。
加茂芽吹只好惫懒地数着窗外黄昏映进房间的格子窗影子,看着它们随着夕阳西下逐渐移动,好似一个形单影只的生物孤零零地在墙壁上徘徊。
她的心头倏而升起一种被全世界抛下的落寞。
禅城真喜欢安静,平时少有人在门外走动,然而仆从们当然一点都不敢怠慢家里的贵客,每到固定的时间点,都会来毕恭毕敬地询问——
要不要用茶?要不要用点心?要不要用餐饭?
然而今天这个房间却好像完全被忘记了似的,加茂芽吹等到月亮和星星都升起来时,也没有听见任何仆人过来发问。
她非常无聊,独自也开始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因为前辈的吩咐不敢点灯,只得在黑暗里抠起自己的手指甲。
……这不能怪芽吹不淑女,就算是加茂家的嫡女,也是要吃饭的呀。
况且她还是个咒术师,在休假之前还会勤恳地锻炼自己的体术,肚子饿得很快也是理所当然。
加茂芽吹现在觉得自己倒像是唐国《西游记》里的三藏师傅,被神通广大的弟子画了个圈禁锢在这里,可怜巴巴地忍受孤独。
过了三刻钟,也有可能是半个小时,加茂芽吹终于挨过了饿意,迷迷糊糊地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到了秋天,一些昆虫就死了,所以她没有听见庭院里一声虫子和鸟类的鸣叫。这个空间仿佛从世界里独立了出来,成为了不存在时间流逝的个体——
直到小真前辈‘唰’地一下拉开障子门把她惊醒之前,加茂芽吹都是这么想的。
“谈好了吗?”
“唔,嗯……算是谈好了吧。”
补了一下午觉的加茂芽吹立刻从睡眼惺忪转变成十分精神的状态,禅城真还是原来的那副模样,她含糊其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加茂芽吹打开灯,才发现前辈身上披上了不属于她的羽织,是一件没有任何装点的色无地,衬得她非常沉着典雅,教人看了非常心喜。
加茂嫡女帮她拢了拢衣襟,凑过来的神色像极了小狗:“也对,夜晚的露那么深,前辈要小心着凉。”
她这下直接忘记了自己饿肚子这码事了,但深夜才回来的禅城真没有忘记已经错过了饭点。
“为什么让你不要出去?”
被问及这个以后,禅城真用手摩挲了一下下巴,用沉着的语调回答:“我担心你被心怀不轨的人掳走吧,毕竟是可贵的实验素材——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她把加茂芽吹带到了后厨,因为时间太晚,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然后加茂芽吹便看见自己尊敬的前辈,以一种远比她还要熟悉自己家的姿态,从冰箱里找出一些已经处理好的备菜,顺顺当当地给她们两人煮出两碗碗简易的乌冬面来。
——这是个惯犯。
“哪怕大家都很尊敬我,但是大晚上还要劳动不止一个人从被窝里出来为我干活,任谁也会生出怨气的。”
禅城真说。
“不过碗倒是可以直接放进水槽里,有女佣看见我半夜出来闲逛过,所以没有问题。”
加茂芽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应答,就看见禅城真垂下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乌冬面,好像它是秋夜里世间难得的珍宝。
面能入口,至少煮熟了。
至于其他的,帮厨们已经事先完成了全部的准备工作,所以不提也罢。
她沉默不语地和自己最喜欢的前辈在家里偷吃宵夜,本来以为这个人在吃完东西之前不打算和她说话了。
怎想禅城真在吃到一半的时候,就忽然放下了筷子:“对了,你想做家主吗?”
她的语气自然到好像在半夜询问和自己吃宵夜的室友,要不要在拉面里多加半颗溏心蛋。
加茂芽吹却突然被这‘飞来横祸’般的问题给弄得噎住了:“你说什么?”
“噢,不急,慢慢来。”
禅城真安抚她:“难不成此前没人问你过这个?”
“我的父亲还没有死呢……一般人只会暗示说你想不想做少主吧?哪有突如其来就说这个的。”
“天上不会降下孝子名声和家主之位兼得的馅饼,就你这点,甚至还不如直哉,至少他对自己想要什么的认知非常清楚。”
一提到禅院直哉,加茂芽吹的脸就禁不住皱起来,不过她根本无法否认:“直哉继承家主的概率,比我被拿去联姻的概率都大。”
她言下之意是不相信日后自己的婚姻可以自己做主。
禅城真不会安慰人,至少她不会非常感同身受地安慰别人。
因此她只是将十指交叠,平淡地告诉芽吹一个真相:“加茂家快要完蛋了,差不多就是这十几年的事吧。本来我觉得禅院家会是完蛋比较快的那个……但是这里恐怕要翻船得更惨痛。”
“即便你现在回答我说想做加茂家主,也不能完全得到一整个加茂家了……差不多要灾后重建吧,到时候你需要做那种工作。”
加茂芽吹的脸顿时绷得很紧。
禅城真问她:“在难过吗?”
“求之不得。”
她说:“完整的加茂家岂不是要接手我的三叔四舅?我才不想要呢。”
第42章
不用想,羂索一定是故意出现在她面前,但偏偏要装作欲拒还迎的偶遇。
香织太太留着清爽的短发,即便额头上有些疤痕,却无损这幅皮囊的知性和美丽。
如果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无论她生得再美丽、亦或者是再奇特,禅城真也不会多把自己的注意力分给她半点。
虽然新来的家庭教师出现在人迹罕至的神社外有些引人纳罕,但也可以归咎于加茂家好奇于加茂家祖传的名胜古迹。
得益于小时候的经历,禅城真对裹着年轻皮囊中的老朽灵魂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当这女人不经意地从她身边走过时,直接激活了她心里的警惕。
一百五十年前,加茂一族出现了一个叫做加茂宪伦的男人,因为实施咒灵和人类的融合实验,被咒术界直接化作了邪恶的诅咒师……
这一项陈年旧事,本该被加茂家视作污点而缄口不提。
不过由于禅城真的研究引发了加茂家不少人私底下的探讨,再加上加茂芽吹又是什么事都丝毫不向禅城真隐瞒的脾性,她对当年的那场往事探听不少详细的内容。
现如今存放在高专忌库内的【特级咒物·咒胎九相图】就是加茂宪伦实验的成果。
这等丑闻爆发出来以后,加茂一族的名声和地位也紧接着衰落。
他们的祖传术式本身就不如禅院的十种影法术和五条的六眼出挑,只是有赖于赤血操术的稳定遗传而拥有一席之地。
因此哪怕一百年过去,只要这件事还没有彻底翻篇,加茂一族就一直在政治上持续着保守稳健的风格。
禅城真觉得这件事恐怕没有办法翻篇了。
因为笼罩着加茂家的阴影并没有如同所有人想象的那样散去,仍然蛰伏在这个角落之中。
她握着香织太太落下的手帕去她的房间与她搭话,开口的第一句话并不是理所当然的寒暄:“所以,你的实验成功了吗?”
才呈上来的热茶散发着缕缕热气,女教师的面部线条在白色水汽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柔美。
“你说什么,禅城小姐?”
“不要掩饰了,传闻加茂宪伦的额头有着如出一辙的缝合线,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家族的人为什么不对这个特征抱有警惕心……但是,这应该是你更换皮囊定下的束缚吧?”
禅城真开门见山道:“别说我疑心太重的糊弄话,你直接出现在我面前,不正是抱有想接触的心吗?既然如此,我便不耽搁时间了——有什么计划,不妨同我讲讲。”
“你想加入我?”
“我无法忍受有人在背地里干坏事。”
年轻的女人闻言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嗤笑,还是嘲笑,不过柔和的女声非常动听。
“但惩恶扬善是处理不完的,”禅城真捏开一颗桌子上的核桃,将碎屑挑到桌子上,又竖起自己的食指,“所以只要做坏事的对象一直在我面前就好了。”
“只要换成明面,就可以忍受了?”
“是的,该怎么说……一想到这个世界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迎来危机,我就会忧虑得睡不着觉,但是只要给这个世界带来痛苦的人换做是我,忽然痛苦就会消弭得无影无踪。”
禅城真无论如何都要在危机下活下去,这自然不用言说。
但比起日日夜夜提防别人做坏事,为什么这场阴谋中最大的那个boss不能是她呢?
本着这样的想法,她才会选择和烂橘子们同流合污。
可是烂橘子之外还有更烂的橘子,趴在加茂家吸血的竟然还有一位仁兄。
它竟然把禅城真策划为她孵化杜鹃蛋的鸟巢,提前一步转换成了自己的养料……真是可恨可恼!
本着此前的谋划绝对不能浪费的想法,她决心向这个家伙发出合作邀请,至于它在谋划什么阴谋,禅城真则是半点都不感兴趣——
如何‘吃’掉它,如何用它的特殊性为自己谋利,这才是她真心考虑的东西。
被禅城真注视着的生物开玩笑般说道:“那如果我不答应,你岂不是很快就会睡不着觉了?”
“今晚上就睡不着了。”
但禅城真的心里却不这么想。
每次她向别人寻求合作,态度看上去轻松写意,一点都不担心别人的拒绝。
可即便是在刚开始,实力最不不成体统的时候去见间桐雁夜,她也没有拒绝让伏黑甚尔在远处架狙的提议。
——如果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么她就只好干掉它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持续了许久的计划是什么样的惊天动地大阴谋,但比起提前得知剧透,还是早日把会威胁到自己的敌人斩草除根为宜。
她分外认真地盯着‘虎杖香织’的脸,端详她纤细优美的美貌,描摹她娇媚上挑的眼睛,拿出了欣赏稀世美人的态度,换做任何一位女性被这样对待,恐怕都要羞赧地将目光移到别处去。
而禅城真却在盘算,把这个生物一瞬间拉入自己的工房兼领域,就能悄无声息地用杀招做掉它而不惊动附近所有人。
眼睛要交给百目鬼,身体用来泡福尔马林,大脑就先用特殊的药剂处理后养在培养皿里。
她袭击过圣堂教会的代行者,自然懂得被魔术协会下达‘指定封印’的魔术师会遭遇什么样的流程。
如何使一个生物介于‘活着’和‘标本’的中间状态,既能拿来研究,又同时使其失去反抗能力,对禅城真来说不算一个困难的课题。
但香织太太好像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她微笑起来,嘴角有两处浅浅的梨涡:“好呀。”
“有你的帮助,我正是求之不得呢。”
她没有过多的介绍自己潜藏在加茂家的目的,只是说她为了筹划大事,收拢了一堆诅咒师和咒灵作为伙伴。
——“但目前没有一位比得过禅城小姐。”
禅城真从她话里的措辞品出了几分深意:“你的意思是,后面你还会招募到比我更厉害的同伙?”
就咒术界的能力来讲,已经没有谁能对她造成伤害了。
夏油杰是虚情假意的盟友,两个人没有打起来的立场,但他的咒术在禅城真眼里也快失去了新意。
九十九由基的术式是控制质量,对控制矢量的禅城真造成不了太大的麻烦。
五条悟的「无下限」非常无赖,禅城真不想和他打,所以这个人绝对不会成为她的敌人。
现在她说日后会有比她更有实力的同伴?
哪怕禅城真知道这只生物的情报受限,只能从咒术师的角度估算自己的实力,但心里顿时生出种种的不快。
抛开反转术式不谈,对于拥有大量魔术刻印的禅城真,现在即便是砍头亦或者是腰斩,对她根本都算不上什么致命伤。
天资优厚的魔术师凭借刻印,即使心脏受到伤害也能强行复苏。
先前能被甚尔君不讲武德地干掉的家伙,只能说明他们自身不够优秀。
而禅城真一直努力积累的行为终于得到了收获,花费许多心力制作的魔术刻印令她拥有了遇事主动出击的资本。
哪怕真到了被人开膛破肚亦或是大卸八块连反转术式都救不回来那天,只要caster能将禅城真拼起来,埋到她们魔术工房下的地脉里,只要一个晚上她就能强行续命,活蹦乱跳地揭棺而起。
但这还是不能消减禅城真心中感受到的生存危机。
单单是‘香织’的一句话,就让她重新升起针对之心。
——竟然能威胁到她?显然又是反派的阵营……那就不得不找机会做掉了。
“这也说不准,毕竟不见得他愿意和我们达成合作。”
“是这样吗?没有想到啊。”
禅城真勾起一个虚假的笑容:“如果有他加入的那一天,我希望能得到这个喜讯。”
她把手里的核桃剥好,却不吃,转手伸出去,示意香织摊开手掌来接。
“核桃对大脑有好处,”她说,“那么礼尚往来了,我的名字是禅城真,日后也有可能要叫御门院真,你的名字是什么?”
“加茂(かも)……”
“不会不想告诉我吧?”禅城真虚情假意地感慨,“你不会真的相信那种传闻?对阴阳师来说,名字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短的咒……但是连真正的名字都不讲,好像我们之间的合作也没有什么真实性。”
于是香织把话一转:“羂索。”
“加茂羂索,好名字。”
禅城真故意把两个词衔接在一起,羂索也没有纠正。
她对这人明嘲暗讽了一番,仍嫌不足,以想要听故事的语调朝她问道:“所以你的实验成功了吗?就是那个人和咒灵融合的实验。”
在羂索明确说明自己已经失去兴趣以后,这家伙跟着发出了惋惜的长吁短叹:
“啊啊,没有啊……原来九相图就是你做这个的极限了。那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笔记吗,现在还在吗?许多伟大的成果都起源于原先打算废弃的项目,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转头就把自己的实验记录销毁了吧?”
香织太太脸上的笑容紧跟着变得浅淡了几分:“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后面我会找机会把东西给你的。”
“很好,作为回报,如果我有新进展会通知你的。你会感兴趣吗?毕竟是曾经研究过的课题,希望你抱有严谨的态度客观面对。”
甚至能作为被公公不待见的孕妇生活在虎杖家的羂索,深刻地觉得这女孩难以应付,甚至虚伪得有些令人讨厌。
第43章
要说春风得意的真实写照,果然还得是禅城真的近况。
她是当今世界上唯四的特级咒术师,和咒术高层称兄道弟。另一方面,在老师的帮助下,同时顺顺利利地评上了色位(Brand)。
活着的冠位魔术师在时钟塔里非常难寻,所以色位就已经魔术协会事实上的最高位阶,就连绝大多数的君主都止步于此。
禅城真能在如此年轻的年纪,以如此没有渊源的家系,连跨几级从开位到达色位,自然而然成为了时钟塔内的明星人物。
头脑好、魔术资质相当优秀,高质量的研究层出不穷,在各方面都拥有着不可思议的才华。
作为天体科的弟子及与全体基础科有渊源的人,现如今就连政治方面也开始显示出自己的门路。
随着禅城真身上新世代(NewAge)的标签被逐渐淡化后,时钟塔内的上层阶级对她的评价也随着重视不断提升。
既然已经没有办法从师承方向拉拢,那么为了能将她的血和贵族的血连接在一起,这时候有好几桩婚事都找上门来。
对于渴望跻身贵族行列的人来说,这方面的利益交换简直是一拍即合的好事,但这种热情的示好还是令她大感头痛。
毕竟禅城真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对外,她的人设是才华令人惊叹但不十分出格的新秀,所做出来的成就差不多只是沿着前辈们道路不断拓新——
像是整理过于散乱的希腊、埃及魔术,从而演化出了更加稳定而细致的魔术基盘。
虽然同样令人惊叹,但扪心自问也不过是基于现有材料的重新编制。
至于苍崎橙子将衰退的卢恩在现代重现构筑之类的行为,简直就是将消失的东西无中生有创造出来。
像是这种类型的才华,禅城真并非没有,她曾经单单靠别人的记忆就修复了他们家族失落百年的基盘。
只是这些研究莫约九成九都无法拿出来发表,稳妥起见还是让它们继续作为她的私藏而不见天日。
况且敝帚自珍本身就是时钟塔内的传统风气,神秘首先就得是‘极少数人掌握的东西’才能被称作神秘。
那些优秀的魔术师无一不是在自己领先当前服务器八百个版本的情况下,适当地放出一些学术成果拿来充作饵料,诱骗一些有前途的家伙为自己打工。
至少禅城真就曾经被别人撒播的情报骗去做从事机械工作的助手,现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也成为了可以压榨别人的既得益者的一员。
在不停地出产学术垃圾诈骗时钟塔研究经费的同时,她注意到一个同道中人——
达尼克·普雷斯通·尤格多米雷尼亚。
尽管时钟塔是基于政治性而组成的研究机构,这里绝大多数讲师都有着通过巧立名目而获利的倾向,但让禅城真率先注意到他的原因是,这家伙在她之前向时钟塔敲诈走了一大批的八百年分的贵重宝石和各种材料。
以至于禅城真向小樱传授宝石魔术的时候,为了准备教具还要自掏腰包。
在默默关注达尼克行动的同时,她注意到这家伙并不像表面上的那样只是‘收留落魄魔术师’,他想要报复魔术协会对他血统的轻蔑……
为了日后能自成一派对魔术协会发出宣战,搞不好达尼克会想法设法斡旋在各大势力间,游说他们将他拔擢到‘冠位’的位阶。
道德滑坡这件事么,只要有第一次,第二次就会顺理成章地闭着眼睛滑下去。
禅城真的目标是冠位魔术师,如果能靠政治手段而不展露真本事坐上去最好。
所以她不打算向丝毫没意识到被骗的时钟塔举报达尼克,只是在旁边静悄悄地旁观。
“所以怎么说?你到头来还是没有讲你答应了没有。”
“拒绝了,魔术师么,即便外表光鲜,但是内里多半早就被蛀虫腐蚀一空。我的择偶标准是绝对不能是魔术师,沃戴姆那样的除外。”
禅城真抿了一口咖啡,朝着伏黑甚尔挑起眉毛。
天与暴君在这方面是个称职的聊天对象,两个同样刻薄的家伙每天的乐趣就是聚在一起奚落他人。
“我猜猜,总不能是因为他长得特别好看吧?”
“相貌当然是我要考虑的因素,并且排在相当前面的位置。可他实在给人一种清澈清廉的感觉,虽然感觉难以接近……但实在非常像那种不懂人心的领导者呢。”
简而言之就是非常好骗。
虽然博得他的好感可能非常艰难,但只要入了这个家伙的眼,他的心意就会变得难以更改。
在自己占据上风的情况下,禅城真不介意拿婚姻这码事去政治场上博弈。以前避之不及的原因,是弱小的自己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我其实有想过借此谋划点什么,毕竟沃戴姆可是名门中的名门……但是达到目的以后,这种类型的男人恐怕有些难以甩开。我那位和善的师兄给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对了,这种话不要告诉caster。”
两个人在一起喝茶,好似对女高中生评头论足地说闲话,末了,发表高见的一位还不忘叮嘱另外一位不要转告给他人。
伏黑甚尔闻言回了禅城真一个惊奇的眼神:“你还知道该注意影响啊。”
“会闹的吧。”
“一定会闹的。”
要想家庭和睦,不仅这种评价不要说,就连有人有意向禅城真介绍未婚夫的事情,都不能向喀耳刻透露半点。
否则那位女神搞不好会咬牙切齿说着“偷腥猫”之类的话,把禅城真的潜在对象变成只会‘啰啰’叫的野猪卖去产生肉类的屠宰场。
caster的醋意很大,这是一点,同时又非常好哄,这又是另外一点。
但魔女的性格实在捉摸不定,要是换成其他人,每天光是处理喀耳刻找到的乐子都会感到身心俱疲。
而禅城真年纪轻轻,不仅拖家带口,还能再身兼数职的情况下保持各种关系的平衡,单单是这一处就能让旁观的伏黑甚尔大为惊奇。
要知道,她当初同时在两所学校里上学就已经算非常人能办到的奇事。
到现在,禅城真不仅是门庭若市的特级咒术师,还要定期去时钟塔里搅风弄雨,末了,这家伙还要顺道插手一下加茂家的内部事务。
她什么时候回了日本,又什么时候去了英国,什么时候出门会了客,什么时候又去执行了委派给特级的委托,除了可能会一起行动的英灵和使魔以外根本没人清楚。
关键是,伏黑甚尔还能时不时地瞧见禅城真在家里给小樱辅导功课。
这个人太擅长营造出一种基本上没怎么离开过的印象了。
这样有益于让大家对她放松警惕,毕竟谁会觉得自己乐于助人的三好邻居会是一个策划重大案件的幕后黑手?
但伏黑甚尔没有想到这种程度还远远不是禅城真的极限。
禅城真喝完咖啡以后,又打了一个哈欠,浓缩的咖啡因已经压抑不住她的困意了。
为了明天能做出正确判断着想,她决心上楼小憩一会,临走时朝伏黑甚尔叮嘱道:“记得给小樱说我回来了,给她和惠君带了礼物。对了,待会有两个包裹帮我签收一下,是从加茂家寄过来的。”
“需要我帮你验收吗?”
“非常需要,”她回答说,“是和服。当时正好遇上加茂家向京都的百年名店定做衣服,客套了之后,委实盛情难却。安倍有行让我在明天的家族会议里穿白色衣服去,所以就差人帮我寄过来了。”
禅城真不喜欢和服的束手束脚,无论是在禅院还是加茂,她都我行我素地穿着魔术协会的制服或者自己带来的魔术礼装。
但阴阳师们的正式集会嘛……为了不给人轻佻的印象,果然还是在一堆狩衣里不要穿得太出格为好。
毕竟禅城真还是听懂了安倍有行话里的暗示。
在第五代家主以后,这个家族就由‘安倍’姓氏改变成为‘御门院’,其中的传统服饰也由一贯的白色转变成了黑色。
历代还活着的家主抱有什么想法无从得知,但据说家族内部都对衣黑衣白的形式相当在意。
禅城真是由安倍有行的推荐才得以回到晴明子孙的行列,自然也顺理成章地被划分成了白衣的派系。
不是所有人都能收到这个邀请,白衣家主的实力远远要超过黑衣的家主,这意味着安倍有行对禅城真的前途尤其看好……
她很有可能是自五代以后,这个家族第一个能穿白衣服的成员。
“安倍有行?”
禅城真对伏黑甚尔没什么可隐瞒的。
“有时候不是我会自我介绍说姓御门院吗?其实我是大阴阳师晴明的后裔哦,家里还活着一千年前就诞生的老古董。”
“不难想象了,主动参与进这种麻烦确实是你的风格。”
“我很有可能会成为这个家族的新家主,想一想就很风光……对了,记得到时候帮我挂起来,不要弄皱了。”
未来的家主大人撇下这句话,悠然自得地上楼去了。
伏黑甚尔帮她签收了快递,和服的色调非常素净,但是看得出来昂贵的丝绸质感,浅淡的鹤纹在阳光之下若隐若现,能推测出加茂家为客人准备的礼物下了一番功夫。
禅城真是个出手大方的老板,大方到术式杀手有时候会怀疑跳下这艘船还能不能找到更舒心的工作。
但这不意味着她是个一味忍受敲诈的冤大头,禅城真同样非常擅长花别人的钱帮她自己办事。
关于这点,伏黑甚尔深表佩服。
第44章
御门院的族内会议期间,禅城真觉得自己还是太过慎重了。
尽管集会内部不乏穿着传统狩衣的阴阳师,诸位家主都是活了至少有上百年的老古董。
但时尚这码事是一个轮回,年代过去很远就会重新变成潮流。
就像京都高专的校长乐岩寺嘉伸年轻时是个嬉皮士,老了变成电音老头将敌人震撼得四分五裂。
御门院的家主们不仅垂直入坑洛丽塔,排在近代的那几位还带潜水头盔和编脏辫,至少从表面上看,这个家族的气氛远比禅院和加茂一族开明得多。
“吉平和雄吕血他们都非常满意你。”
禅城真到得比较早,安倍有行正好剥了一个橘子,两个人靠在案边说悄悄话:“我们三个和晴明就是家族里仅有的安倍姓当主,第五代是我不成体统的继承人,在位期间做出了很多胡闹般的政策。”
“算起来,家族改姓为御门院已经有六七百年的时光……现在的年轻人都快忘记了自己肩头承担的使命,这里是家主们的会议,你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吗?”
名字是最短的咒。
整个安倍家都是为了履行晴明意志而诞生的工具。
安倍有行的继承人力排众议也要更改先祖流传下来的姓氏,无非是想要破除晴明设下的诅咒,将所有族人引回守护阴阳之理的正途。
但从‘第五代家主已经在半妖之里隐居’的传闻上看,这个人的好意根本不为御门院家绝大部分人接受。
于是禅城真点点头,朝安倍有行问道:“晴明大人要复活了吗?”
“近几十年以来的事吧。”
“那么,我会让大家找回守护先祖的初心。”
安倍有行朝着她微笑,眼睛弯弯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和可亲。
除开对晴明的推崇观念以外,这个人在各方面正可谓尽职尽责,又丝毫没有半点严肃的架子,想必作为代言人也一定非常好用。
禅城真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让他们将对晴明的崇拜转接到自己的身上,让这一族的忠诚和狂热为自己所用。
这其中的野心是她在两年之前从未有过的。
为此,她一定要成为御门院的家主,一定要让晴明在自己的任期内复活,更一定要亲手重新将他送回地狱。
在开会之前,安倍有行又对她说:“按照次序,原本你应当坐在末尾。但你没有正式接任家主,所以还是以晚辈的身份坐在我的旁边吧……如果觉得无聊了,到时候可以猜猜哪一位是你的曾祖父。”
禅城真的出席并没有引得其他家主过分关注。
「泰山府君祭」的存在让每一任家主都得以长生,这就导致权利的更迭几乎都是自然过渡。
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可以说是每一代新家主都是旧家主选定的接班人,大家长们的权利在这种传承中牢牢地被巩固。
经过几位‘安倍’姓家主同意过的安排,自然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如果禅城真在本代当主卸任——也就是时代发生剧烈动荡之前,不出什么重大的错漏,她的少家主之位应当是十分稳固的。
只是在散会之时,大概是出于对自己的实力和境界都没资格穿着白衣,而禅城真一介新人却轻而易举办到的不满,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年轻男人在临走时朝她抛下一句:“有空和我打一场。”
另外一位当主也向禅城真发出前辈的告诫:“咒术虽然也是阴阳道的一部分,但其他方面的修行也不可落后。”
禅城真第一次参加家主们的会议,但平时没有错过御门院家其他时候的重要场合。
想来他们是知道她在咒术界的所作所为才有如此发言。
安倍有行见了,爽朗地笑了两声,颇为周全地解释说:“水蛭子就是那样好战的性格,他一直以自己是御门院最强的男人而自豪。泰忠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在驱使式神的方面做得非常好,这样就够了。”
他们两人走出议会场所,有一个穿着黑衣的白发年轻人在外等她。
和禅城真同行的安倍有行微微一笑,轻轻推了禅城真一把:“猜中了吗?去吧。”
——这就是她的曾祖了。
御门院家的第十二代当主,这个时代御门院家对外的掌权者,也是禅城真母亲的祖父。
一个传闻中非常照顾她母亲,但同时是这个令人窒息的古老家族一部分的家伙。
安倍晴明是一个天才,许多魔术师花费重大代价才能得到长生,这个男人的「泰山府君祭」却能轻而易举地能让他的子孙后代享有半永久性的生命。
禅城真没能从少年模样的安倍有行身上感觉到灵魂腐朽的气息,也没有从这个人身上察觉到。
按理说这种程度的老古董还不至于唤醒她的厌恶,但禅城真还是为目前的相处感到不自在。
全因为两人的关系根本不熟,而曾祖父的第一句话就涉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
“你长得并不像你母亲,椿和她的祖母长得最像。”
那个人仔仔细细端详禅城真的脸,默然了几秒钟,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她的阴阳术天分不高,但我的妻子对她也没有别的期盼……安安稳稳活一辈子就好,御门院家的执着也犯不着由她来承担。”
“椿自作主张的事情让我和她父亲很生气,另外让我更生气的是另外一点——她最终还是和那不成体统的小子结婚了,但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传一封信回来?”
换做任何一个话题,禅城真都能对答如流。
但她只能在这个问题下保持沉默——
从那个老魔术师的手下逃脱以后,她莫约快有十年没和自己的母亲联系了。
那个女人期间究竟有没有试图联系过她,禅城家是绝对不会告诉禅城真的,而禅城真本人也绝对不在乎。
现在看来,母亲的绝情不单单只针对禅城真一个人,她对御门院家的这些故人旧物也同样如此。
时隔这么多年,她的血亲都不曾得知她已经和自己的丈夫离婚。
大抵是闹僵以后的高傲吧,这群人对御门院椿的境况甚至还没有安倍有行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长辈了解,他们估计现在还以为椿带着自己的孩子生活在禅城家。
御门院重祐见禅城真不说话,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道:“她现在境况如何?”
禅城真说:“应该还不错,不太清楚。”
御门院重祐见她的神色淡淡,好似不怎么乐意谈论母亲一事,便对这对母女的关系心下了然,反而反过来宽慰禅城真去了。
他说:“她既然生出了这样有天赋的子孙,却依然把你放在普通人的家庭里荒废,这种事情实在令人叹息。但你终究是块不会被埋没的璞玉,些许阻碍根本不算困难。”
禅城真简直要为这段话感到钦佩。
她原先以为御门院重祐埋怨母亲不肯写信,是因为觉得她不太在意亲人对她的苦心。
结果讲到这里,她才意识到这位曾祖父是在怪罪母亲耽误了女儿的前途。
话虽如此,不过禅城真因提到不高兴的事的心情跟着明亮了几分——
原来这个家族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这么烂,而是所有人都那么烂,早就说嘛!
要是能在她的血亲里扒拉出一个好人,那禅城真本就不多的良心指不定会为此感到隐隐作痛。
但是要是告诉她天底下的乌鸦都是如此,那等到禅城真对他们真正下手的那天,根本就不会生出任何负罪感。
御门院重祐又道:“这些事我作为长辈,本身是不好说出口的。但你既然做了次代家主,就应当承担起领导御门院家的职责——需要知道,骨肉亲情只不过是点缀,纵然有不尽人意之处,也不必在意。”
“你日后活久了,便会觉得不过如此。家主当中有一些人将子孙当做替死人偶,也有一些人让后代背负自己的‘业’。过于执着一件事情会化为诅咒,这点,希望你能明白。”
“回去再见见你的母亲——成为少家主是件好事,怎么能不告诉她呢?但你需要记住,你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这话虽然讲得一点都不客气,但确实并非全无道理。
禅城真点头称是,说:“我会的。”
但是等到离开御门院家,她又生出了许多犹豫之情。
禅城真可以不把御门院和禅城的所有人当成亲人,但却一直无法忘却这个女人的抛弃。
——我难道不够优秀吗?我难道有任何地方让你不够满意吗?我难道是个没有丝毫价值的烫手山芋吗?
就这样被丢在一边了,好似她根本不值得被爱一般。每每想到这一点,禅城真都觉得如鲠在喉,坐立难安。
晚上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她还禁不住想这件事。
小樱和惠非常可爱,堇非常体贴,caster和伏黑甚尔吵吵闹闹的,给家庭带来一种热闹的气氛。
他们都是和她利益相关的合作伙伴,禅城真日后的蓝图有这群人的身影。
照理说,有了这么多称心合意的同伴,这点小事应该不放在心上才对……
可是她难道不是被背叛了吗?
哪有她被闹得心绪不宁的情况下,当事人还能安心度日的道理?
再怎么样也要讨要个说法吧。
虽然‘说法’这两个字就充满了潦倒的意味,好似被辜负以后满腔怨气地找上门去的流浪狗。
可禅城真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做一声不吭的受气包,忍气吞声地自己消化这些负面情绪。
思索再三,她终于拨通了那个从禅城家手里拿到的电话号码:“是椿女士吗?……如果没有算错的话,你在十几年前应该生下过一个女儿,没有别的意思,不是电信诈骗。”
“想问问你这段时间是否有空出来见个面呢?我就是你那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有些情况想要了解一下。”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放东西的声响,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恍然若梦:“……小真?是小真吗?”
禅城真设想过无数次和母亲的再一次对话,以为自己会颇有感触,但到头来给人的感觉却仍旧不过如此。
她站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抠弄自己的手,面前有一盆盛开的茉莉。
禅城真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摘几片叶子,又想起那是小樱亲自照顾的,每天都要数一遍有多少个花骨朵,于是最终忍了忍,还是把手收了回去。
意识到这点以后,她轻笑了一下,答:“最好还是见个面吧,毕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第45章
两个人会面的地点是在一个街区的公园。
御门院椿生活在一个小镇上,作为见面要求的发起方,禅城真自然是要迁就另一方的生活轨迹。
但等她到了地点,便打心底觉得有些懊悔。
公园不大,但仍然具备供小孩玩耍的各种设施,秋千、沙坑、滑梯等等。
住在附近的全职主妇都将自己小孩带到这里玩耍,孩童们在旁边嬉笑打闹,时不时发出一阵高昂的尖叫——
禅城真本更倾向于更加安静的空间,譬如咖啡厅或者环境清雅的餐厅,这样好歹还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聊。
她几乎想要掉头就走,但出于赴约的礼节,或者说是对于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不可言说的期盼。
禅城真还是选择姑且停下脚步,做点什么措施好补救她的心情,比如给即将要到来的母亲打个电话。
就在她站在公园入口考虑这一切的时候,几个太太在爬满紫藤花的花架旁聊天,其中一位注意到公园里添了新的来客,朝着另外几位不知说了点什么,又点点头,朝着她走过来。
禅城真的视力非常好,感谢她打童年起就一直悬在她头顶的生存危机,让她意识到敏锐的视力在生存中会起到多么重要的影响,她好险没有在时钟塔内长成需要视力矫正的书痴。
可她现在几乎要痛恨自己如此之好的视力了。
在女人转头的那刻,禅城真就看清楚了她的面容。
她的脸几乎要让禅城真觉得头晕目眩,尤其是她在两人只有三五步距离的情况下,叫出了她的名字。
“小真。”
然而小真本人并未因为被认出来而感到高兴,她绝对不会认错来者,无数次想象中再现的面容甚至有时候比她的谨小慎微的人生规划还要清楚。
她从来不会放任自己去刻意想她,但偶尔的痛苦时刻仍旧需要些许慰藉。
时至今日,禅城真不得不承认,她想过重逢、想过最美好的结局——她像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那样去见她,哪怕她已经不再像她印象中的那样年轻美丽,可她也依旧是她心目中最温柔动人的母亲。
然后御门院椿可以告诉她,一切都是禅城家塑造的阴谋,她并没有放弃她,这是个错过了十来年的误会。
禅城真会宽恕她,告诉她自己现在无比强大,不可能再上演这样的悲剧。
但现实不过昭示这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御门院椿照旧温柔美丽,虽然时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的细痕,可脸上和煦的微笑彰显她内心的安宁与平和,半点都不曾像是一位思念女儿的母亲。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熠熠生辉,哪怕在禅城真眼里只是一枚根本不值钱的碎钻,但也足以看出她这段分别的时日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
——御门院椿再嫁了。
这种事禅城真想过,光光是想象到这件事就已经很可怕了,所以她并没有去开口证实。
调查一个普通人对禅城真来说轻易得相当于捅破一层薄薄的纸,何况那女人是她生理意义上的母亲,去探听她的消息不过天经地义。
但这数年来禅城真却像是和御门院椿活在两个世界,根本没有产生半点交集。
因为禅城真在故意和她保持距离。
不给这女人任何一点弥补过错的机会,这是她欠她的,她要拿永恒的冷漠来惩罚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的错误,让她在深夜里为自己的良心和愧疚感到不安和折磨。
可是等到一见了面,禅城真便知道,这不是御门院椿的错误,这是她的错误。
你不可能拿一个人压根不在乎的事情去惩罚她。
……看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人压根都不为抛弃你的事情感到惴惴不安呢。
哪怕再冷漠的人,也会为即将要见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而提前一天感到心神不定吧?
而这女人就直接来见她了,甚至都不愿意脱下自己的结婚戒指,给小真一个她在努力掩饰这件事的表象。
禅城真惊人地发现——哪怕御门院椿愿意骗骗她,自己竟然打算半推半就相信‘她从没抛弃过她’的谎言。
“这里很吵。”她厌烦地说道。
禅城真扫了一眼尖叫声不止的孩童们,心想日后需要攻破别人心防的时候,将他们约到嘈杂恶劣的地方来磨损耐心或许是个好主意。
“或许我们可以出去逛逛,我在地图上看到这里有一条小河。”
御门院椿——或者是别的什么姓氏,闻言立刻露出了抱歉的神色:“我没办法离开这里。”
出于某种神秘侧的直觉,禅城真觉得有些不妙,不过她还是选择让她把话说完。
“我有孩子要照顾,”她说,“你看,那个滑梯上穿黄色服的男孩就是你的弟弟。”
禅城真顺着御门院椿的目光偏头去看,那个穿黄衣服的男孩正好从一段很长的滑梯上滑下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和伙伴们一起欢呼。
但她的重点没在那男孩身上,而是这个身边的这个女人——她注意到了,女人在看向男孩的时候脸上也随着升起一道笑容,微小、但情不自禁,这和跟禅城真交谈的时候完全不同。
禅城真没有讲‘他不是我弟弟’之类的抱怨的话,那种行为太不成体统,也好像是个不成熟的小孩在向父母博取关注。
她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在那不够可爱的脸蛋上瞧出了男孩的父亲不太英俊,紧接着又选择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对你怎么样?”
但凡有一点羞耻心的人,都会为女儿向她问起继任的伴侣一事觉得尴尬。
然而御门院椿只是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很好。”
她的手在这时候情不自禁地抚摸自己的戒指,以一种慢悠悠的语气回答说:“他挣的钱其实不算多,但也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健太非常健康可爱,本来我以为自己没办法生育了,他是上天给予我们俩的奇迹呢,我现在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禅城真开始咬自己的后牙槽,她能听到因为摩擦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女人‘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很幸福’的态度让她的脑袋都开始充血。
她竭尽全力让自己的血平静下来,听见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问道:“哪怕让你做一个没有未来的全职主妇,每天和厨房搏斗,连一个钟点工都请不起——都不能找一个完全空闲的时间来看自己曾经的女儿?”
这已经算是一个非常严厉的指控了。
禅城真的生活向来非常富足,除了那段在旧宅里做小白鼠的时日,她的父亲没有良心至极,只把她当成传递家族荣光的工具,但也没有克扣生活费到要女儿在伦敦边留学边打工生活。
但禅城真从来不觉得清贫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学习魔术的时光实在太苦了,她有时候会想,如果母亲当初把她也带走会怎么样。
离开禅城家,也不回御门院家,就在外面母女俩相依为命。
就只读了贵族女校为新娘预备役开设的专业的母亲,可能在最开始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哪怕只能在便利店打工勉强养活两个人也没关系。
小女孩的胃很小,吃得很少,禅城真很聪明,可以不上学。
哪怕不接触神秘,以后被什么东西找上门来杀掉,可只要是作为被母亲在乎的小孩死掉也没关系。
但她也太令人失望了,禅城真做好了和母亲奋战的准备,而御门院椿只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弱家伙,她从一个鸟笼里逃出来,只是为了跳进另外一个鸟笼。
想到这一点,禅城真都快要落泪,为曾经那么爱这个女人的自己掉眼泪。
而御门院椿也因为这份严厉的指控而坐不住了,她说:“小真,物质不是一切,我早就教育过你不要这么肤浅,你现在的发言简直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你就和我的父亲不一样了吗?”
禅城真回答:“如果你曾经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或许有资格说出这种指责。”
“你可以理解妈妈吗?妈妈那时候也有很大的难处。”
御门院椿凝视着禅城真的双眼,发现从中看不到任何柔软的情感:“你的父亲不让我见你,指责我不愿意和他再生一个孩子,我曾经被他蒙蔽和欺骗……我也同样是个受害者。”
“所以你逃跑了,又重新结婚了。”
“——我现在的丈夫,说他会保护我。”
这句回答堪称神来之笔。
禅城真勾起自己的嘴角,总算知道曾祖父刻薄的说话方式究竟影响到了多少代人。
“我来见你,不是来看你现在生活得有多幸福的。”
曾经有那么一刻,她想要辱骂御门院椿的自私,告诉她像她这样自私的人绝不会得到幸福。
但是想到现在的自己,说出来的话搞不好真的会变成诅咒,禅城真忍忍露出一个微笑,转头就走了。
她失去了继续攀谈的欲望,并且深深为曾经被这女人温柔的一面骗得团团转而感到不值。
她把她视作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在日日夜夜的痛苦中的精神寄托。
妈妈说:“……[真]是上天给予的奇迹。”
于是禅城真哪怕坠到了地狱里,也会不择手段爬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