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孽根
芥子空间被剑气撕裂后很快崩溃倾圮,孟惘一转头那蛇妖便已不见了踪影。
周围场景又回到了进空间之前时的高塔之下,感知到周遭一阵灵气波动,还未待孟惘侧首看去便猛地被人拉入怀中……
谢惟的手不由分说地摁着他的后脑勺,孟惘只得乖乖将脸埋在他肩颈处,就势抱住他,闷闷道,“师兄。”
“那东西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强悍的灵力自谢惟身上泄出,绞死了幻境的构架,眼前场景渐渐扭曲。
他是要硬破了这二十四魇星阵。
远处的十即正被一个金色法阵禁锢着。
谢惟这是真生气了。
孟惘自肺腑里发出几道模糊绵软似小兽低咽的语气音,讨好地用头蹭蹭他,“他只是封了我的灵脉说了几句话,没怎么样,也没伤我。”
他根本看不见谢惟的脸色有多阴沉,但能感觉到那人周身低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灵压。
孟惘圈住他的脖颈轻轻啄吻他的唇,“师兄消消气,我知道你找了我很久,是我不好,我让你担心了,我以后绝对不会私自行动了。”
与孟惘独处那么长时间的蛇妖潜逃,谢惟强行压下心底怒意,动作放轻地揉揉他的头顶,身后的巨型幻境急速倾散,转瞬间便回到了陈府紧闭的门口。
“江子波和段凌枫已将陈初筠送到了苏卯生身边,我就让他们二人先回境了。”
孟惘乖乖应着,慢慢松开他。谢惟转身朝不远处被无妄剑钉穿腹部并妄图坐起身来的十即走去,背过去的一瞬间,冰绿浅瞳中的温度降至极冷。
孟惘格外老实地跟在他后面。
他再次看着谢惟在右手戴上一只黑色束灵手套。
指尖微曲,骨节分明。
孟惘见他不紧不慢地半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指穿过金光罩,直直掐住了十即的脖颈。
无妄剑化作白光点点收归于主人的掌心,十即被法阵牢牢锢着不能动弹,只觉灵力和妖气不断从体内抽出,眼前阵阵发黑,他紧咬牙关,“苏卯生……我要见他……”
谢惟冷冷地看着他,身旁就是陈府,“陈初筠已经和苏卯生团聚。”
“不……不……”
他的视线逐渐涣散,戾气随着脏污的清明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迷茫和哀痛。
“你不能杀我……我不能死,苏卯生……苏卯生……”
直到将其体内灵力全部炼化吸纳,谢惟毫不留情地松开手任他瘫倒在地,脱下手套随意扔在脚下,凛然低睨着他。
十即的指尖紧紧扣着地面,浑身脱力,咬牙颤抖地往陈府大门爬去,赤瞳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暗红色大门。
他好像真的怕了。
“苏卯生……你开门,看看我……”他狼狈地一寸寸朝门前挪动着,残躯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发尾沾着血污,眼底浸着湿气,“我想见你……”
“我不能死……我们的血契还没解……”
“苏卯生……”
血契?
孟惘靠近谢惟,“什么血契?”
“不知道。”谢惟牵着他的手,“是什么也无所谓了,走吧。”
十即的气息逐渐衰弱,他瞳中那仅剩的几分无助与慌张也悄然碎却,苍白的指尖终于在快要碰到门缝之时无力垂下。
一切尘埃落定,周遭安静的可怕,风过无声。
孟惘与他走开十米距离时,猝然顿住脚步,“不对……”
像是岩浆从地底迸裂而出,空气在经历那短暂的停顿炽沉后,一声呼啸气流盘旋而上的声响,阵阵黑气自十即的左眼爆出,直冲天际喷涌而上!
强悍的气流携风卷石地以他的左眼为中心激荡开来,周遭的每户人家都惊慌地开门查看,刹时蓝田镇内乱成一片,人群前扑后拥着四散逃跑,尖叫此起彼伏。
陈府的大门被硬生生震开,府中之人更是叫嚷推搡着往府中深处躲,孟惘挥手在门前布了个结界挡住黑气流波,“这是怨气?”
谢惟面色微凝,“怨气不渡,积恨成鬼,他在幻化成秘境。”
在此处化为秘境?!
一年前古土境出现的农夫与仙家女的秘境就已经那么难搞了,十即要是在此处执念化境,那蓝田镇的百姓岂不是都要被吸入其中,必死无疑?
孟惘自然不会担心那些百姓的性命,奈何修真界有规定,修士在正式接手某个人界委托之后,在此事件中不得出现多于七位无辜之人的意外伤亡。
否则要返还两倍的委托金,还要到叶澜院领罚。
必须碎了他的左眼。
未等谢惟发话他便抬手化出将古,逆着强风朝十即走去。
极细的带着灵气的藤条丝丝缕缕自袖口而出,缠绕住十即眼中涌出的怨气倏然绞碎,刀尖布着寒芒,孟惘半蹲下身,二话不说朝他的左眼刺下。
他的瞳孔空洞无光,黑气却死死抵住刀尖,孟惘眯起眼睛,手背青筋隐现,怨气则盘踞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在刀尖处抵死盘旋……
还差一点……
突然一只手按上了他的刀柄,浑厚的灵力注入其中,孟惘的瞳微微睁大,仰头看向身后。
谢惟注意到他的目光,垂眸,手心抵着刀柄用力朝下一按,一道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温热的血溅在了孟惘的手上。
一瞬间,怨气轰然散尽,随之而去的是自己的听觉和触觉,失重感袭上大脑,眼前白雾弥散……
几段记忆涌入识海。
……
豆大的雨珠在人界落下,连珠似的砸在光滑的青石板小路上,血液混着泥土被雨水冲走,顺着蜿蜒的血水寻到尽头,一只伤痕累累的赤狐正躺在地上,腹部极小辐度的起伏着。
他刚刚修成了人形便被一位修士打中要害,拖着重伤的身躯勉强逃到了寥无人迹的此处,吊着一口气在鬼门关痛苦地挣扎着。
意识混沌中隐约察觉到有生人靠近,还未有所反应便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中,求生欲和危机感让他在瞬间调动全身气力想要发起攻击,不料却被那人猛地捏住了嘴巴抱得更紧——
“正好我缺个小毯子,看你毛长得不错。”
他浑身一颤,根本无法反抗,敏锐地从那人身上嗅出了一丝魔气。
魔族。
完了,这回真要被抽筋剥皮了。
一路心凉的窝在他怀中,被他抱到山脚下一个小院,屋内很简陋的陈设,同寻常百姓家没什么区别。
“小妖,叫什么名字?”
他任由那人用巾帕擦着自己的毛发,身上仍因害怕而止不住发抖。
那人低笑一声,“逗你的,我不要你那狐皮。”
赤色眼瞳悄悄打量着他。
他的衣着装扮有些奇怪,以青色为主,衣料偏厚重,额上束着根细细的红绳,被两边松散的额发遮去大半,头发随意地低低束着。
“叫……十即。”
他现在虽说重伤之下无法化为人形,但还是能口吐人言的。
十即没有从对方身上察觉到恶意,慢慢放松了警惕。
“嗯。”
那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给他擦干后将其放在了腿上,为他注入灵力疗伤。
覆在身上的掌心温热,体内筋络也涌起一股暖流,疼痛有所缓解,十即抬起头看他。
“公的母的?”
“我是男的。”
那人捏了捏他的狐狸耳朵,“那还行。”
“我是女的就不行了么?”
“当然,男女授受不亲,就得辛苦你自己躺在床上了。”
十即也不怕他了,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也没什么用,反正过几天你伤好了就走了,我也不用你报恩。”
“不行,我都告诉你了。”
十即将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手上,哀怨地看着他。
那人忍不住笑出声,“别这样,跟死不暝目似的。”
小狐狸露出尖牙,扯了扯他的衣袖。
“……苏卯生。”
十即顿了顿,松开口看他半晌,“我记住了。”
“你是魔族,为什么要救我?”
“魔族怎么了?闲来无事,心血来潮便救了。”
“魔族管杀不管埋,碎尸割脏,还喜欢直接轰爆人的脑袋看别人脑浆乱飞……”
“你听谁说的?”苏卯生笑着打断他,从柜中掏出个药瓶给他的伤口上药。
“当然是见过。”小狐狸撇撇嘴。
“有些魔族不是这样的,你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苏卯生不怎么熟稔地将他的伤处缠上绷带,绕了好几圈。
“那日后……你想我怎么报答你?”
“唔……”苏卯生佯作思考片刻,眼中带着漠然的嬉笑,“你把你的修为给我吧。”
小狐狸整个一僵。
他见状微微弯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不轻不重地弹了弹他的脑袋,“没那个本事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试探我怀疑我有什么意图,是不是蠢。”
仙人的皮囊,魔族的本性,你说他好他就真好,你疑他恶他便真恶,从不做无谓的辩解,面上虽是浅淡笑着,实际上则是压着不耐,警告道——
某人别给脸不要脸。
开心的时候轻笑,不悦的时候也轻笑。
这就是最初之时的苏卯生。
十即有伤时还对他有所忌惮不敢失了分寸,与苏卯生相处了十天左右后便开始赖脸了。
他偏见不得那人奇怪的装扮与性情,日夜打量观摩着,希望有朝一日能让那人改改,尤其是那如水如火十分磨人的性子。
如果能成功,那必是极有成功感的。
他每次都趁半夜偷偷钻进苏卯生的被窝,趴在枕头上看他的睡颜,对方察觉到了也不理他,自顾自重新睡去。
每次苏卯生出去玩他都跟着,要么钻到他怀里探出个头来,要么挂在他肩上当个狐狸挂件,路上人群来往大多纷纷侧目,十即也猜不到他是怒也不怒,只是时不时被他抬手轻托一下。
苏卯生有时候出远门,能坐马车坐上三天三夜,一路上走走停停,赏景吹风吃点新奇菜品,从他的衣着打扮便能看出来——
很风雅。
风雅之人并不少见,风雅的魔族倒是真真逆天。
十即却不敢逗他过分,只是事事都要跟着他,至于他的伤其实早就好了,是走是留,只要他不说,苏卯生便也不提。
他从未在那人面前化过人形,二人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恰当的身份和距离。倘若有朝一日他化成人形,以苏卯生那种性情,怕是再不会由他触碰了。
更严重一点,甚至会赶他离开。
这人看似什么都不在意,万事顺其自然,但事实上下线高的很,稍有不慎就会踩他的雷,十即只好小心翼翼,每天试探着和他亲近,同时胆战心惊地害怕哪天从对方口中听到“离开”二字。
不知道为什么,十即很想留在他身边。
在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的过去与未来,苏卯生对他来说太过新颖,一抹亮色就这样猝然撞入他灰沉无光的视野,枯白死气的骷髅会破开泥泞伸手去抓。
是本能。
第52章情动
十即从未见过如此逍遥的魔族,或者说,从未见过如此逍遥的人。
看山看水独坐,听风听雨高眠。
雨落成线,落地生花,十即的目光不自觉被软榻上的人吸引,伸出爪子轻轻挠挠那人混着青丝从榻上垂落而下的发带,和他额上那根绳带一样鲜红。
微凉的雨丝从漆黑的窗外飘来,丝丝缕缕打在那人的青衣袍角,熟睡的人却浑然不觉,温软香玉般斜倚在榻上,神态安然。
十即从柜子上叼了个小毯,费力拖拽着走到苏卯生身边,跃上软榻将小毯扯到他的腿上,又叼着往上扯了扯。
未料还未来得及盖住那人的腰部便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捏住后颈,刚要挣扎,苏卯生便翻了个身侧躺着将他压入怀中,迷迷糊糊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声音带着慵懒的喑哑——
“别闹,睡觉……”
狐狸耳朵抖了抖,十即咬牙小声道,“谁闹了……”
回应他的是上方均匀且轻的呼吸声。
被他半压着搂在怀中动弹不得,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和胸膛起伏。
鼻息间尽是他身上掺着竹草雨水气息的清香。
大抵是在那人怀中闷的,再加上狐狸本来就有毛,十即的脸有些发热,且越来越热,有种在发高烧的错觉。
十即暗骂,“猪一样。”
就这样窝在他怀里热了几个时辰,苏卯生终于在半夜时动了动身子,眼睫微颤,悠悠转醒。
一双赤红的狐狸眼瞪着他。
苏卯生揉揉眼睛,轻笑着顺顺他被压塌的狐狸毛,什么也没说,一只手穿过他的下腹将他抱起,走到窗台旁坐下。
淅淅沥沥的小雨丝纷纷乱乱扑得人睁不开眼,十即不耐道,“为什么不把窗户关上?”
“这点儿小雨关什么窗。”
那人的手一下下地顺着他的皮毛,偏头看着窗外的夜空。
黑幽幽的天幕没有星星,夜风泠泠,月亮也被乌云遮了大半。
沉默半晌,十即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当魔?”
苏卯生看他一眼,“何出此言?”
“你不待在魔界,总是在人间吃喝玩乐,穿衣打扮和行事风格也半分不似魔族,像是在故意摒弃自己的身份。”
那人半天没有言语。
雨滴从屋檐落下,在窗台处砸得发出一声轻响,冰凉的水花溅落在手背上,他的动作明显沉缓了下来。
最终指腹停在十即的后颈处。
“我娘是凡人。”
十即微微睁大眼,有些讶异地抬头看他,“你恨你爹?”
他刹时就脑补出了一个从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始乱终弃抛妻弃子的戏码。
“……倒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
他的目光深邃起来,眉宇间染上一种前所未见且不易察觉的哀伤。
十即堪堪止了话音。
“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魔族的寿命却无限,下界过够了还能飞升去上界。”
他的视线再次到窗外,声音很轻,“我爹一百多岁时遇到的我娘,后来有了我,在我七岁的时候,也是他飞升渡劫之前,修炼出了茬子。”
苏卯生慢慢说着,像是在思考,或是回忆,“他对我……也挺好的。”
小小的人儿抱着从人界买来的酥饼,由娘亲拉着小手走在石板路上。
女人温和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卯生乖,回去给爹爹尝尝。”
七岁的小团子蹦蹦跳跳地跟着她到了一座宫殿门口,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猩红双眸。
牛皮纸包脱手,酥饼碎了一地。
阿娘的手很冷,交握之处湿寒黏腻,不知是谁的汗液。
面色白如鬼魅的高大男人冷冷看着他们,数十道浓黑失控的魔气在他周身乱窜,鞋子像是踏着粘稠的血,慢慢朝他们走来,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仰着头,试图从那人眼中寻到往日淡然却也温和的情绪,可对方只像头没有情感的野兽,危险得似是要将他们拆吃入腹。
浑身僵硬之际被身旁人猛推了一把,苏卯生踉跄两步,还没站稳便被关在了门外,里面传来女人尖锐颤抖的声音——
“卯生!快跑!离开魔界!!”
他愣在原地,看着厚重紧闭的殿门,瞳孔缩到极致,有些喘不过气来。
“快跑啊!快——”
里面的叫喊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喉管被拧断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重重一抖,猛地转身朝外跑去,跌跌撞撞跑出几十米后,骤然听到殿门打开的“隆隆”声,后背像要被插上一柄冰刀,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脑中仍是一片空白,眼泪却一下子摔了出来,吧嗒掉在泥土里,他没有片刻停歇地爬起来,身后传来的寒意调动了他骨子里的求生欲,本能地迈动双腿毫无知觉地奔跑着,慌不择路。
他心脏狂跳,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大脑无法思考,可印在血肉魂魄里的直觉却无比清晰地向他所有器脏传述着一个异常残酷的事实——
他快要死了。
一条魔气将他绊倒,挣扎着再次爬起时被人从身后一脚踩断脊骨,伴随着一声惨叫,苏卯生的脸深深埋入泥土之中,浑身痉挛。
因为他是人和魔的后代,血统不纯,比魔界其他同龄人要弱太多,他的魔气在这个恍若罗刹的男人面前根本毫无用处。
男人好像被他的惨叫声拉回了一丝神智,眸光微动,周身的魔气却趁势愈发失控地朝他本人心口汇去,他血气逆涌,开始七窍流血。
苏卯生忍着剧痛翻过身时,透过湿润的眼睫,仰面看到自己朝夕相处了七年的阿爹——
他一只手狠狠捂着脸,颈上青筋爆起,满身都是血。
嘴里喃喃的,是阿娘的名字。
苏卯生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不论何时都冷峻自持的男人恍若癫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低喃,看着鲜血从他的耳鼻口中不断涌出,看着他痛苦地倒在地上,看着他渐渐失去生息……
疼痛麻木了他的感官,眼前的一切都被模糊了棱角,唯一的聚焦与清晰全在那人身上。
……
“他飞升渡劫前修炼出错,导致神智错乱暴毙身亡……但是有没有可能是被人故意下了套?”
没有回应,但十即细致地观察到了苏卯生唇周不自然地绷起,薄唇抿成一条略微下垂的弧线,良久才吐出几个字——
“不知道,查不出来。”
“那你当时脊骨断了,现在好了?”
“被人医好了。”
“你伤心么?”
本是应该让人回避的话题,他却明摆着问对方什么感想,眼睛紧盯着苏卯生的神情——
他其实是想看那人伤心的。
不论什么,隐忍,难过,愤怒,责怪,凄惘,什么都好,只要是从那人脸上表露出来的,只要是不同于平日那份清平……
十即想看,看他入俗,看他破了那份滴水不漏的伪装。
可苏卯生没有。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扯了扯嘴角。
十即拿爪子拍拍他的脸。
苏卯生握住他的小爪子轻轻放在腿上,垂眸看着他。
被他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没好气道,“干嘛?”
苏卯生也没客气,不轻不重地在他脑壳上弹了一下。
十即吃痛,猛地缩了缩脖颈,“……疼!”
他气呼呼瞪过去,迎上了那双熟悉不变的淡然眉眼……
支棱起来的小狐狸头又蔫了下去,又羞又愤地趴在他腿上不动了。
在此处待了几天之后,苏卯生又带他去了别的地方。
一天路程硬是被他绕了三天,他们到了一处临近皇城又难得景色秀丽,风气温雅的小镇——
蓝田镇。
苏卯生挺喜欢这里,一来就抱着他到处闲逛。
阴着天,正好碰到个戏班子在一处搭台唱戏,那人便抱着他去听戏,坐在台下喝着小酒,偶尔看看台上。
十即趴在桌边弯起唇角,突然凑近。
苏卯生眼皮抬也不抬,“神经?”
“你看那花旦好看么?”
纤细的睫轻轻抬起,看了眼台上的戏子。
粉衣水袖身姿蹁跹,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莲步生花,开口便是情意悠远,凄婉悲清。
只一眼便得骨相,去了面上浓妆,也必是一副娇艳容貌。
“好看,挺媚的。”苏卯生道,抿了一口清酒。
十即眯了眯眼,鼻尖近乎要贴上他的脸颊,“媚?”
苏卯生以为他误会了什么,解释道,“没有不尊重戏子的意思,只是说她的好看是属于艳丽那一类。”
“我知道。”十即轻笑一声。
一时相对无言。
“叹那瀚海悲风霜月中,三千里外浸冷愁,他鹊桥归路一人走,跨不过西北海,日暮望不周……”
台上的戏唱得多是伤情曲调,十即不感兴趣也听不懂,全程没听进去几句,时不时看看苏卯生,时不时阖眼假寐。
过了一会,台下突然响起了杂乱的吆喝声和鼓掌声,温热的手掌又穿过他的下腹,狐狸整个被一只小臂托起。
别说,虽然那货看起来一副谦谦君子柔弱书生的模样,但是心黑是真心黑,身材好也是真好。
十即趴在他小臂上,靠在他怀里。
苏卯生漫无目的地走在小巷中,突然停住脚步,微微眯起眼看着墙上的召示——
明日正午,镇中陈府,书香清会,由陈公子讲学并主持交谈,亦可买卖交易。
“你要去?”十即看着他。
“闲来无事,去看看也无妨。”
“有什么意思?”
“去看看有没有好看的画……”
“不如店里卖的春宫。”
苏卯生颇为无语地“啧”了一声。
“行行行,我说着玩的,你想去就去。”
只是十即没想到,这场书香清会,会成为他人生命运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
最痛的一柄开骨刀。
第53章二合一
次日正午,苏卯生抱着十即从客栈出来,正好遇上一人群,像是结伴要去陈府的。
左右也不知镇中陈府在哪儿,也省得打听,干脆慢悠悠跟在了他们身后。
他们边走边聊,苏卯生从他们口中得知陈家算是此镇最大的一户商贾,主要做书画生意,交接皇宫中的皇帝和权贵以及各路高阶文人雅士。
做得是大买卖,但小生意也有。
“你是没见过那陈家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关键人品还好,每年都会开几次这种清会,低价卖些高质的书画,就为了照顾我们这些感兴趣的普通人……”
“诶,不会就是之前……一幅《馥郁堂》被皇帝以万两黄金买下的那个?”
“对对对,何止呢,今年才二十几,什么都会画,我听说好多幅画类都被宫里那些人给买断了。”
“啊?那陈家老爷不得有福了,生了这么大一棵摇钱树,做梦都得笑醒吧。”
“这你就有所不知,陈家世代经商,祖宗传下来的黄金命,陈家公子有那本事,也得靠他爹教……”
苏卯生施施然听着前面那群人的谈话,无甚表情。
十即则撇撇嘴——
听风就是雨,拍马屁,一群蠢货。
拐过几个巷口,来到一处宽阔的大街上,往前行百步到了一扇暗红色大门前,侧首一望,鎏金匾额——
“陈府”。
苏卯生跟着那群人进了府。
从外面看不出来,进门便觉得这府大得不像话,有下人连忙迎上热情招待,笑着带他们来到正堂。
十即打量着这透着书香气的府内景物,一进正堂便觉有无数条视线打来。
坐在台下的大部分人都将注意力移到了他的身上。
也是,见过狐狸,见过宠物,但鲜少有人见到拿狐狸将宠物抱在怀中的。
大多人都认为狐狸这种动物多野性,狡猾善变,一般都是野生野长,不受人饲养,也少有人愿意饲养。
更何况凡间的诸多妖邪话本多以狐狸为原型,难免会让人有些不适。
十即正毫不客气地看回去,突然被一条青袖遮住眼睛,头也被蒙入其中按了下去。
苏卯生什么也没说,捂着他的脑袋,自顾自走到台下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那讲学之人正在台上摆弄着例图,察觉到台下氛围有几瞬不对时微微抬眸,动作一顿。
苏卯生注意到他的视线,冲他稍稍颔首,唇角微勾。
那人有几分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修长的指尖顺了一下束在肩颈处的松散发辫,耳上的流苏耳坠随动作轻轻晃荡,撩得颈侧有些发痒。
又过了一段时间,正堂内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台上之人开始发话,嗓音如昆玉清润温婉——
“在下陈初筠,此次清会由陈某主持讲谈,讲谈之后余下时间交给各位自由交流买卖。”
他手中拿一根细滑纤长的玉棍,开始讲解介绍展示的书帖和画作。
起初十即还会从苏卯生怀中探出个头来听听那人的讲解,看看那人展示的书帖,即便十即一向心比天高审美稀缺,也能看出那书帖确实挺好。
直到陈祁筠开始展示那些画作。
他终于忍不住皱了皱那不存在的眉头,凑到苏卯生耳边,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不就是一座山一片水么?他们在稀奇什么?”
苏卯生按按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十即不满他哄小孩儿似的态度,努力盯着那几幅画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看了半晌,总也看不出他人所谓的“美感”,怎么看都是十分抽象且简略的总概,狐狸尾巴扫扫他的脸颊,十即干脆从桌上跃到他腿上,蹭蹭他的小腹开始睡大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时,一睁眼,正好对上了台上陈初筠的视线。
十即能察觉到他的视线是方才落下来的,而不是直接对过来的。
所以,他刚才在看苏卯生。
意识到这点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从心底升起,与之前走在街上面对路人眼光时的心理完全不同。
时至今日,他与苏卯生相处了近两个月,早已形成了一个认知——
苏卯生这种人,不会爱上任何人。
或者说魔族本就是比蛇要冷血万倍的种族,他们或有高昂的欲念,或有沸腾的暗血,或有嗜杀的暴虐,你可以说魔族全是疯子,也可以说魔族也同世人一般,千人千面,各有性情,但唯一无法否认的一点——
魔族是真的冷心冷情,无一例外。
像是上古创世神明难辞其咎的败笔,与天道持衡的邪念降世成了百里古族,此后魔界有了创界先祖。
先祖孕出魔气对普通人进行抽筋剃骨的改造,一如百里之姓诞生之时,将至疯至狂的欲海和嗜望尽数倾注于冰封的心脏,自此万年不化的冷石藏于贪癫嗔痴的外表。
苏卯生最是典型,两个月足以让十即看清。
但不知为何,可能是陈初筠长相漂亮,让他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可他仍不愿承认,甚至不敢去仔细思考,陈初筠应当是那鲜少能同苏卯生谈得上话的一类人。
不知不觉讲谈结束,有不少人站起身围了上去,有买卖的,有向陈初筠请教的,有以物易物的,也有打个招呼便离开的。
苏卯生还在桌上品茶,十即问道,“你怎么不走?”
“想买幅画。”
“哪幅?”
“那张叫《闱园》的。”
十即打眼寻到了那幅画——
不就是两扇门,门里面有些屋内摆设么。
“那有什么的。”
虽然嘴上那么说,却也还是问道,“那你还在这儿喝茶,不怕被人买走了?”
苏卯生笑笑,“应该不会,目测那幅画很贵。”
十即看了半天,果然有不少人打量欣赏着那幅画,问价之后却也无人去买。
等到人渐渐散的差不多了,苏卯生抱着他起身,走到那幅画面前看了看。
陈初筠刚交易完最后一张书帖,看到他后微微一怔,走过去静静站到他身边。
整个正堂只剩他们二人。
苏卯生侧头看向他,“可以近些看看吗?”
陈初筠一手扣着另一只手腕,闻言眨眨眼,“啊,可以。”
他仔细观察这幅画的纸张材料、所用的笔墨以及品相等,大致能推断出作画时间、预估价钱。
“这位公子,你也是同行么?”陈初筠的声音没有男子的刚沉,大概是成长环境的原因,略显柔细,但莫名舒心。
“只是略懂些皮毛。”苏卯生直起身来,“陈公子开个价吧。”
“五千两。”
十即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去抢?”
陈初筠瞳孔骤缩,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眼见得要碰上后面的桌案,苏卯生连忙拉住他的手腕,无奈笑道,“陈公子莫怕……在下是修仙之人,这是在下养的灵宠。”
陈初筠被他拉着的那条胳膊略显僵硬,缓了一会儿才抿了抿唇,“原来是这样。”
之前十即在公共场合下都是凑到苏卯生耳边说话,除了二人之外无人听得见,这次没注意直接给人家怼了一句。
也不怪他胆小,凡人乍见狐狸口吐人言怎么能不慌。
他们凡人倒不怕修士,就是怕妖和魔。
“陈公子,过来一点,要掉下去了。”
苏卯生捏了捏他的手腕让他回神,看他惊神未定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
陈初筠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站在台边,手腕上的温热让他顿时红了耳尖,忙往前走了两步,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
苏卯生也借势松了手,轻轻一挥在地上变出一箱银两,“正好五千两,陈公子可以派下人数数。”
陈初筠又呆愣一瞬,随即神色恢复如常,礼貌道,“不用数,这就可以了。”
十即用狐狸尾巴扫扫他的脸颊,看着他将画卷收入袖中。
“那在下先告辞了。”
“公子慢走。”
走出陈府大门,十即扒拉着他的衣襟趴在他肩头,果不其然见到送他们出门的陈初筠还在看这边。
他刚冲那人呲牙咧嘴一番,又被苏卯生摁头按回了怀中。
“以后别当着凡人的面说人话。”
“知道了,”十即嘟囔道,“那不是一时忘了么。”
“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苏卯生没说话。
“我看他虽然表面上挺蠢的,实际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跟个狐狸精似的,老是动不动就看你。”
苏卯生无语,倒是谁是狐狸精。
“幼稚,懂什么。”
“我什么都懂,”十即瞪他,“我是成年狐狸。”
“成年狐狸?”苏卯生看着怀中那半臂长的赤狐,轻笑一声,“成年了还这么点儿?”
十即看他的眼神像是要一口咬死他。
苏卯生捏捏他的耳朵,“怎么从不见你变人形?”
“不变。”十即闷闷道。
“为什么?”
“不告诉你。”
变了你就不抱我了。
“供你吃喝玩乐,跟个白眼狼一样。”
“谁是白眼狼?!”
“你。”
“我不是!”
“呵,叫声主人听听。”
“主人就主人!主人!”语气凶得狠,丝毫不觉自己被套路了。
苏卯生眉眼弯了弯,抱着他回了客栈。
……
蓝田镇有种江南水乡气,里面的人生活步调缓慢舒适,性情都温润良善,风景宜人,空气也新鲜。
对于苏卯生这类怕晒的人来讲,这种多是阴天的地方简直不要太友好。
在这儿玩几天后还能就近到皇城逛逛。
“你怎么整天就知道玩?”十即问道。
“那不然呢,我还能干什么?”
苏卯生坐在小桌前吃着菜,淡淡反问。
“我还从来没见过你用灵力呢。”
“用灵力干什么,烧杀抢掠?”
十即眯眼笑笑,“做些你们魔族该干的事啊。”
“哦?”苏卯生擦擦手,“什么是该干的事?”
“杀修士。”
“安稳点不好么。”
“无聊。”十即趴在桌上,突然听到酒楼下面传来马车咕轰轰的声响,耳朵动了一动。
闻声朝下望去,只见一匹马拉着座金车,有几位侍卫围在马车旁行走,像是在压运什么东西。
“宫里来的?这是运的什么?”
“多半是陈府的生意。”
十即嗤笑,“这是干嘛,场面怪大,那几个侍卫防盗贼用的?”
“嗯。”苏卯生抿了口茶。
“那几个破侍卫管什么用,该抢的还是抢。”
结果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听到了陈家数十张运往宫中的书帖惨遭劫掠的消息,且十二位侍卫无一生还,死相凄惨,皇上大怒,派人来彻查此事。
一语成谶的十即挠挠脸,眨了眨眼睛。
其他桌上的酒客也望着窗外,“不是,那陈家人急得跟猴子一样是在干什么?”
“听说送押队伍里,陈初筠也坐上马车了,怕不是没回来?”另一个人说道。
“啊?他进马车干什么?”
“啧,废话,皇上要他那么多书帖,他不得进宫面圣?皇上自然要赏他什么,或者趁此机会拉拢他入朝就职啊。”那人继续道,“陈初筠无心为官,但咱圣上可是个惜才之人。”
茶水早已凉透,苏卯生悠悠起身,离开了酒楼。
路上果不其然见到陈府之人和宫中人在四处巡逻搜索。
“嗳,你不会要去找那个陈初筠吧?”
“嗯,那些人找不到,也没见着尸体,可能摔下山去或者掉沟里了。”
十即被他的说法逗笑,“那你还管,不死也得残了。也有可能是尸体被带走做些什么了呢,毕竟他们陈府生意做那么大,肯定也得罪过不少人,树大招风。”
“反正闲来无事,找找吧,找累了就回去。”
苏卯生不知道进宫的路怎么走,不过幸好前几天阴雨又连着不见太阳,这块的土地还较湿润,顺着细微杂乱的车轮印走进了一条不宽不窄的小路……
再往前走几十步,便见一滩肉血混着泥泞,一大片横在路间。
到这便出事了。
侍卫的尸体已经被清走,血腥味还很浓,苏卯生环顾四周,一面是崖壁,一面是树林。他绕开地上的血污进了林中,有几个陈家人也在林中寻找。
看样子那些人已经找了很久,可只有这处可能有,其他地方根本没办法藏人。
再朝前望去,那条小路延绵无尽头,陈初筠再逃能逃到哪里去。
苏卯生指了指树林深处,对旁边一个人问道,“树林尽头是什么?”
那人犹豫半晌,磕磕绊绊道,“是……悬崖。”
苏卯生没再说话,往树林深处走。
下人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任何能作线索的布料或血迹,也都趴在崖边看过了,心里都觉得九成是凶多吉少,剩下那一成全然是用来安慰自己和陈府老爷的。
苏卯生怀中抱着十即,沿着崖边走,云烟环绕,视线向下能瞥见大约百米左右的距离。
看这地形,崖底应该是水。
他叹了口气,在其他人没有注意到时布下传送阵阵眼,从崖顶一跃而下。
衣袂翻飞,一手圈着十即,如纸片般疾速落下,另一只手轻挥衣袖,周身一层魔气激荡,单足脚尖轻点,飘然然立于湍急的水流之上。
他低束的长发与额上系的红绳从未乱过,步履平稳地行至岸边,沿着下游走。
十即不满地嘟囔道,“真是麻烦,他怕不是命不好。”
“你这性子。”
“怎么?”
“焦躁易怒,偏激,敌意强,戾气也重,不知道谁教你的。”
十即满不在乎道,“哪有人教,我不过是个低劣妖群的后代,低劣妖群血统本就不纯,为了生存只能多繁衍壮大数量以免被其他妖群剿灭,再加上本性□□,父女母子兄妹□□的多得是,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生的。”
他趴在他的臂弯处,思考片刻,“俗成杂种。”
“我天生就坏,没办法。”
苏卯生沉默良久,周遭只剩下湍急的水流声。
他继续往前走,声音轻了轻,“没有人养育,那你刚出生后是怎么活下来的?”
“贱妖好养活,刚出生那时候正巧下雨,地上的水漫到嘴里,吊着我一口气,喝了十几天水实在受不住就开始爬着去找东西吃,地上的草和虫子什么都吃,经常被人踹过来踢过去,差点没被踩死……”
“不过毕竟是妖的后代,就算没什么灵力也多少有点灵性,毛都没长全呢就会逃跑了,爬得可快了。”十即笑笑。
苏卯生垂眸看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不再说话。
又顺着潮湿的河岸走了几十米,终于在前面不远处瞥见一抺青绿。
苏卯生向前查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
此处河岸凸出,泥土有明显被人抓过的痕迹,河中有块巨石。陈初筠大抵是被水流冲得撞了上去,借着水流回旋之力扒到了岸边,然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命还挺大。”十即道。
“你先下来。”
“干嘛?”
“我得把他送回去吧,陈府的人又下不来,我也不通医术……”
“你要把他抱回去?”十即趴在他怀里,睁大眼睛。
“不然呢,别闹了,呛水也会出人命的。”
“不行!”十即恨恨道,“那他就死!”
苏卯生微微一滞,眯起眼睛,“十即。”
这是十即认识他以来第二次见他如此,意味着那人的耐心即将告罄。
狐狸耳朵耷拉下来,轻轻从他怀中跃到了地上。
苏卯生将人抱起来,用灵力熨干了他的头发和衣物,启动传送阵到了崖顶,本想将人转交给陈府下人,看了一圈人都走了。
他只好抱着陈初筠快步往附近的医馆走去。
十即垂着狐狸尾巴委屈又愤懑地跟在后面,内心早已将那姓陈的撕了一次又一次。
到了医馆,那大夫一眼便认出了是陈家公子,连忙示意将他放到馆内让病人休息的软榻上。
苏卯生坐在一边等着。
大夫先是替陈初筠把脉,又活动了一下他的四肢关节,又探了探他的脊柱腰椎。
陈初筠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无意识地闷哼出声。
“他体内有於血,筋骨断了。”
“哪里?”
“腰椎。”
苏卯生皱了皱眉。
“医不好?”
“医不好。”
别说凡人,就连修士妖魔都难将断了的骨头无缝接上,将缺了的血肉愈合如初。
当年他被亲爹一脚踩得脊骨断裂,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神秘人医治的。可十年过去,仅有一面之缘,他也不记得那人是什么样子了。
大概是亲身经历过同样的痛楚,苏卯生抿了抿唇,将他抱起走出医馆,没有回陈府,而是进了一个芥子空间。
十即沉默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人脸上从未有过的神情。
原来……他也会怜悯么。
他见他将陈初筠放在空间中的一张床上,试图用魔气治疗他的断骨。
一线魔气盘在他腰间,陈初筠被痛感强行从昏迷中唤醒,额上冷汗冒出。
睁开眼见到苏卯生的那一瞬,他的目光茫然片刻,然后无力地扯了个笑容,“真的很疼,先别弄了。”
“先忍忍。”
他苍白的唇有些颤抖,“你弄不好。”
苏卯生终于抬眸看他。
“魔气要……要找骨缝,先将碎骨移到原位,再接……”
苏卯生手中魔气一顿,瞳孔微缩,尘封的记忆涌入脑海——
“你别弄了,接不上的……”
“你是小魔么,那你应该有魔气吧。”
“疼……别推……”
“听话,你把体内碎掉的骨头再聚到原来的缺口上,我抱着你,一会儿就不疼了。”
七岁的他颤抖着在那人怀中抽噎,忍着剧痛感知自己的全身骨骼脉络,靠着体内的魔血和魔气将碎掉的几块小骨移到原位。
那人在他口中塞了个糖,手开始按捏他的脊骨,他哭着喊疼,却努力含着嘴中的糖不让其掉出。
直到那人抱着他轻轻晃着,轻哄道,“好了好了……接上了……不疼了……”
哭声渐渐止息,那人摸着他的头柔声道,“要用魔气缠着接口,骨头会慢慢长上的,不过需要很长时间,好之前不要乱蹦乱跳,知道么?”
幼年时遇到的一位救命恩人,温柔的少年不顾性命危险在魔界边缘逗留,给了他一颗甜兮兮的糖,一个温暖的拥抱,此外什么也没留下。
苏卯生的手有些抖,他盯着床上的人,生平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惊异地,看着一个人。
陈初筠。
是他。
那次书香清会上一次次反常的视线,不是别的,只是那个人认出他了,而他早已把那人忘了。
他早知他是魔,后来也没揭穿他的谎话。
苏卯生垂眸,轻轻扶起他,将他揽入怀中,声音却是淡淡,“我抱着你,一会儿就不疼了。”
一如十年前,他将他抱在怀中时,说得是同一句话。
十即几乎是呆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苏卯生手中绕着魔气附在陈初筠腰后,看着陈初筠在苏卯生怀中疼得发抖,死咬下唇,而那人却越抱越紧。
心头涌起一种灭顶的恐惧和孤独感,他近乎要溺死于其中。
他要疯了,又急又疯,恨不得绕着他们转圈嘶鸣,恨不得将陈初筠扒皮抽筋,恨不得立马化为人形将苏卯生拉过来。
可是他终是什么也没做,干愣愣地站在那里,呼吸都困难。
为什么?
陈初筠明明只是个普通人。
仅仅是因为他落水后腰椎被石头撞断了?
为什么……
凭什么……
“我……我想让你在陈府待几天,可以吗?”陈初筠的冷汗浸湿了额发,窝在他怀中,声音很小。
“嗯,你需要我的魔气医治,在你断骨愈合之前,我不会走。”
“……谢谢你。”
陈初筠应是累极了,加上身子本来就弱,连一句这是哪儿都没问,说完那句便又昏睡了过去。
苏卯生抱着他回陈府。
十即回过神来急忙跟上去,恨恨道,“你真要在陈府待着,就为了他?!”
没有回应。
“你喜欢他?”
“不是。”
“那是什么!”
苏卯生皱眉,“你在管我?”
十即噎了一下,怒气更盛,“他还能活几年!早死晚死都是死,他能陪你几年?!”
苏卯生骤然停下脚步,眸光冷沉,“我是对你太好,让你开始对我发火了?”
十即的气息颤抖,咬牙看着他。
他清楚苏卯生平和下的本质,内里糟糕的脾性,所以他从不在苏卯生面前过分表现自己,不过分亲近干预,不触碰他的下线。
可是今天,因为陈初筠,他三次忍不住过了头。
除了初遇时那一次质疑和试探换来了苏卯生隐晦的警告,时至今天下午,那人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他不只是不满苏卯生的态度,他更恨他自己。
一个本不可理喻品性恶劣的人,习惯了在喜欢依赖的人面前装乖孩子,精心算计把控好度,小心翼翼地演绎恃宠而骄,享受一次次试探得来的快感,自欺欺人……
可突然有一天由于外界因素让他失了控、漏了馅,他最悔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扮演好那个角色,卑微求爱的本质一朝暴露,他情何以堪。
而陈初筠就是那个外界因素,最该消失的东西。
愤怒和嫉意将他内心原就复杂的情感更加扭曲,全部化作了恨。为了赌气,也为了惩罚自己,在苏卯生转身走后,十即没有再跟上去。
他心里清楚,他没有被抛弃。
毕竟他从来都没有被接纳过,又何来被抛弃一说。
第54章万更
苏卯生将陈初筠带回去后,便以医师之名在陈府住下了。
自那以后,他没有再见过那抹赤红。
他在陈初筠体内浸了丝魔气,撑着他的腰椎避免断骨错位,同时替他缓解疼痛,也利于断骨早些愈合。
盗贼也被侍卫抓住了,团伙作案,通通被押入了宫中。
清晨,苏卯生倚在躺椅上,在院中晒着太阳,闭目养神。
魔族的肤色都很白,又不喜见光,周身有一种淡淡的死气和苍颓,发起疯来更为病态,日光一照甚至有些透明。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没睁眼,只是道,“你应该多在床上躺几天。”
陈初筠拿了个板凳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小狐狸去哪儿了?”
对方沉默。
就在陈初筠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时,只听那人语调没有丝毫起伏道,“被你气跑了。”
他指尖蜷在袖中,禁不住愧疚起来,“抱歉,我去找找他……”
苏卯生“啧”了一声,睁开眼睛,“我说你就信?”
陈初筠呆呆看着他。
苏卯生按下想用力捏一下他脸颊的冲动,移开视线,语气更冷几度,“开玩笑的,和你没关系。”
又是一阵微妙的沉默。
“那天你认出我了,为什么不说?”
陈初筠犹豫片刻,“我……觉得没有必要,只是帮了你一下,而且又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感受到对面来的视线,他原就低着的头往下低得更厉害了,只留给了对方一个软蓬的发顶。
“你当初救我那年,是几岁?”
“……十六。”
“那你比我大九岁。”
“……嗯。”
“你看着完全不像快三十的人。”
陈初筠不知道他这句话中的意思,于是没敢接话。
那人淡淡道,“像个小孩。”
陈初筠一怔,耳尖又红了。
苏卯生一手撑着躺椅蜷着腿坐起来,凑近看着他,眼皮半耷着,“我是魔,你不怕我?”
“……不怕。”
“为什么?”
“你是当年那个小魔。”
苏卯生抬了抬唇角,“可我现在长大了。”
陈初筠觉得脸上有些烧,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能瞥见他混着红绳垂下来的柔细发丝。
苏卯生见他如此,又重新倚了回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陈初筠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侧颜,有些出神。
“你们魔族……都这么好看么?”他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看血统吧,魔族和妖一样,也分贵贱和族群,百里一族确实是很好看。”
“百里……”陈初筠喃喃道,“你见过?”
“小时候跟着我爹去总坛,见过百里夏兰。”
陈初筠微微睁大眼睛,“是那个……魔界代理掌权人,第一位女尊主?”
“你懂得不少。”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名声太大了。”
“但她还不是纯正血统,如果是纯血百里族人……”
“你见过么?”
苏卯生摇摇头,“见不到,百里一族利欲至上,不问祖辈不论后代,只顾自己,很少有同族相恋,自第七任魔尊后就再没有纯血百里族人了,不然也不会轮到百里夏兰代理魔界百年。”
陈初筠小声道,“那……当年被修真界剿灭并避口不谈的百里绎……”
“他就早了,他是第三任。”
“不是说他还有个小儿子么?”
“几百年了,修真界提心吊胆,怎么也没找到,不知是从哪里散出的谣言罢了。”
陈初筠点点头,半晌过后,“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给我讲你们魔族的事,陪我说那么多话,我以为你很讨厌我的。”
苏卯生看向他,“嗯?”
“你冷冷的。”
苏卯生一顿,然后忍不住笑了笑,“有么?”
陈初筠揪着袖口,双腿并在一起端坐在板凳上,有些为难,“没见你笑过,而且……在医馆的时候,你好像心情不好。”
“……你是说我抱着你的时候?”
他点了点头。
“确实心情不好,你骨头都断了我当然心情不好,而且是腰,万一弄不好你以后连走路都困难。”
“你在担心我么?”陈初筠缓缓道。
苏卯生被他的直白噎了一下,眼睫微颤,有些无语地打量他一眼。
“啊……抱歉。”
他的声音很轻,隐隐有些失落。
苏卯生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终是又闭了嘴。
第无数次把话题聊死。
陈初筠这种温润谦和又蠢萌直白的人,着实让他有些无奈又头疼。
有时候想,这种人,抱一下就能哄得晕头转向的了。
但苏卯生虽然有时开开玩笑,也终归不是什么不正经又恶趣味的人。
他还是懒散,感情起伏不定,轻飘飘的。
……
晚上,苏卯生敲了敲陈初筠的房门。
“……请进。”
推开门便见到一人倚在床头上,脸浸在黑暗中。
他也没燃灯,走过去坐到床边。
陈初筠被他看得有些慌乱,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你怎么来了?”
“你这几天都倚着床头睡对么?”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一会儿就躺下睡。”
知道那人不信,陈初筠暗自攥住了袖口,刚要再挣扎一下,却突然因脸侧的温度而愣住。
苏卯生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我没想到你会疼得躺不下睡不着,是我没上心。”
陈初筠愣怔半晌,然后摇头,“不……不是……”
他纠结半天,支支吾吾道,“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我不妨事……”
那人却直接上了床,扶着他躺下。
陈初筠僵硬地躺在床上看着他。
苏卯生躺在他身旁,扳着他的肩膀让他面对着自己侧躺,一只手覆在他后腰处注入温润灵力。
感到一股暖流在伤口处流动,疼痛明显减轻,陈初筠却觉有些闷热。
苏卯生这样,同将他搂入怀中没多大差别。
他的鼻尖都要贴上他的胸膛,呼吸都洒在他的衣服上,微微抬头就能蹭上他的下巴。
“睡吧,灵力会起到一定作用,睡着了就不疼了。”
听着他的声音,陈初筠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待怀中人的呼吸绵长均匀之时,苏卯生停止了注入灵力,但掌心仍附着一丝灵力保持温热,暖着他的后腰,慢慢睡去。
就在他刚要睡着之时,察觉到怀中人极轻地动了动,但他意识昏沉,没怎么在意。
直到那刻意放轻的呼吸扫过下颔,他心底突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一双唇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地贴了贴自己的唇边,温热柔软。
苏卯生心下一悸,却是忍着连睫毛都未动一下。
那人亲了一次不够,又亲了一次,最后才自以为小心谨慎地重新窝在他怀里,并往里钻了钻。
苏卯生,“……”
他大概是不知道魔的警惕性和感知力是凡人的数十倍。
陈初筠自认为瞒的很好,苏卯生也没有揭穿他。
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
只不过有一日在水亭赏红莲时,陈初筠又开口问道,“你那只小狐狸……为什么还不回来?”
苏卯生看着水面,眼睫低垂,“他本也不是我养的,想走便走了。”
“你不担心他么,他是不是吵架伤心了?”
“他一个妖,都能化形了,在人界妖界还不是想去哪儿去哪儿?”
陈初筠喝了口茶,没有说话。
苏卯生猜到他在想什么,“你不用多想,和你无关,他再怎样也过得比你好,若真想回来早就回了。”
“……嗯。”
陈初筠看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
苏卯生无言半晌,“你为什么还未娶亲?”
陈初筠摇摇头,视线仍是在他身上,“不想。”
被他直愣愣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然,苏卯生转移话题道,“你腰还疼么?”
“不……有点。”
没多想陈初筠的中途变卦,苏卯生凑近他一点,伸手覆上他的后腰,掌心催起灵力。
“今天晚上我还能和你一床睡么?”
“……行。”
“那以后……”
“在你好之前,我都可以,免得你晚上疼得睡不着硬撑。”
“真好,我喜欢和你一起睡。”
苏卯生被他弄得不知如何接话。
他觉得陈初筠貌似过于直白了,对于他这种擅于回避和懂装不懂的人来讲,有点招架不住。
真不知这人在感情上该说是迟钝还是激进。
他就这样和陈初筠同床共枕了一个多月。
加上魔气的铺助和睡前灵力的滋养,陈初筠已经可以随意站躺坐了,但每晚仍是先装睡一段时间,再悄悄趁苏卯生睡着时亲一口,往他怀里靠靠。
至于苏卯生为什么知道,一是因为有几次被亲醒强忍着没睁眼,二是每天睡醒后都发现那人正埋在自己怀里熟睡,铁打的证据。
他本意是想给陈初筠留点面子,亲几次而已,让让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反感。
但陈初筠总是蠢得可怜,有时候连自己的呼吸都控制不住急促,手还紧张地想扒着他的衣襟。
明明是最简单单纯不过的唇间相碰,连一个吻都算不上,陈初筠却每次都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偷窃感和罪孽感。
终于有一次,唇瓣相贴许久,直到一种更加濡热湿润的触感混着软唇与炽热的吐息交叠在唇畔,苏卯生下意识掀开眼睫,微微眯起双眸。
陈初筠那张雌雄莫辨且柔和清秀的脸近在咫尺,大概每次都是动情投入,闭着眼睛感受唇瓣相贴传来的温度,舌尖忍不住轻扫他的下唇,连对方什么时候醒了都不知道。
苏卯生没动,垂眸看着他。
那人贴够了,正想像往常一般将脸埋在他怀里,似是突然察觉到了上方的视线,身体猛地一僵。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
四目相对。
苏卯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陈初筠的脸瞬间红透。
大脑几秒钟的宕机后,他被床板烫着似的慌张坐起身来,苏卯生眼疾手快地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摁住他的肩膀,扶他重新躺了回去。
“你才刚好一点,不怕闪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浪荡很无耻……”
陈初筠明显慌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袖,眼中尽是哀求,“别讨厌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我之前没有亲过别人,我不轻浮的,我……”
“嗯,看出来了。”
陈初筠脑子不怎么会转了,无措中带着迷茫地问道,“看出什么了?”
“看出来你之前没亲过别人。”
那人依旧迷茫。
苏卯生俯首,在他唇上轻触一下。
感到怀中人的呼吸顿时急促,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他便扣住他的手指,温柔缱绻地吻他。
起初陈初筠的心跳如雷鼓,呼吸沉重,苏卯生尽量用些细致的肢体语言安抚让他放松。
后来那人就开始主动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去回应。
苏卯生一手捧着他的脸,指腹轻按他的下巴迫使他微微张口,撬开他的齿关舔舐他的上鄂,勾缠他的舌尖。
怀中人身体发软,从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轻哼,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苏卯生对感情没什么认知,他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陈初筠,但如果陈初筠喜欢他,让那人开心一下也无妨。
他一向对听话的人心软,也不吝啬温柔。
……
陈家主对苏卯生这个“医师”很是敬重,加上陈初筠编得一些瞎话,真以为他有能接断骨医死肉的奇术,还定期给他报酬,时不时问问恢复的怎么样了。
苏卯生就是面上浅浅挂着笑,装模作样地给他讲两句。
活像个神棍。
陈初筠在他灵力的润养下脸色也恢复正常,不再像以往那般苍白憔悴,又重新拿起笔墨写诗作画,听雨抚琴。
书房中,苏卯生坐在他身边看他写字,抬眸看了眼他认真的神色,伸手搂住他的腰。
陈初筠笔尖一顿,停在空中,不知该落是不落。
苏卯生神色不变。
他抿着唇,慢慢将笔放下。
“怎么?”
陈初筠凑过去在他唇边亲了亲。
苏卯生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坐了很长时间了,休息一会儿吧。”
没等回答,他起身将对方打横抱起,放在软榻上,躺在他身边将其拥入怀中——
“午休。”
“你没来这里之前……中午也睡觉么?”
苏卯生闭着眼睛,“嗯,没什么事,只能睡觉。”
“……那你以后,会离开蓝田镇吗?”
“我在枯月峰下有一个房子,没出远门之前,住了很多年。”
“你能不能别回去了。”陈初筠埋在他怀里,声音很轻。
苏卯生轻轻拍着他的背,“嗯。”
“真的吗?”他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眸中欣喜之色愈显。
“嗯,你想让我留下我就留下。”
“太好了,”陈初筠弯起唇角,“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魔族血统的原因,苏卯生会本能地回避自己和他人的情感,习惯用外表的松散淡然去模糊感情边界,淡化周围的情绪,游离在世俗和红尘的边缘。
打心底里就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爱的,看似不吝啬付出自己的情感去满足他人,其实也害怕去接受和触动别人的真情。
自卑又自负。
他缺的不是体谅容忍,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这些只会给他提供逃避的契机和条件,他缺的是明目张胆的需要,炽热无遮拦的爱意和追求。
能让他避无可避,无路可退。
只有被逼着迎面撞上刀刃,鲜血洒在脸上时才知道是烫的而不是冷的。
阴云雨下腐败的玫瑰也有勾人的香气,允许任何人来欣赏触摸,却有荆棘作界不容人折断取走,最好是有个粗暴之人嫌恶他伪劣谄媚的手段又可笑至极的自保意识,带着侮辱惩戒的目的直接将其连根拔起。
陈初筠这样做了。
但陈初筠不是粗暴之人。
陈初筠不是在侮辱惩戒他卑劣下贱的品性,陈初筠是在真真切切地爱他护他。
他这种人就是很欠,就是要将好话情话泼天的说,直白的爱意不要钱似的砸在他身上。否则一给他留点余地,他就会装不知道、装不懂、装不在意。
可人都是物质的、有血有肉怕受伤害的,谁会毫无顾忌地向对方投入孤注一掷的爱而不会去下意识考虑后果呢。
只有陈初筠做得到。
他们在无人处亲昵地拥抱亲吻,于水亭中赏莲品茶……
苏卯生会坐在他身边温柔地笑,任由对方一边盯着他一边作他的画像。
会帮他洗漱穿衣,抱他上床。
会暗自算好他站坐的时间,及时提醒他躺下休息。
会下意识抬手抚上他的腰椎,轻轻撑扶或用灵力慰抚。
这场无人知晓瞒过府内一众下人的隐晦相恋,被尽数收于一双枯坐暗处的赤瞳之中。
苏卯生在对某人的淡忘中,取而代之的是对另一个人勃然而起的柔情。
而某人在被摒弃的过程中,爱意化作执念,终与恨同归。
……
一日陈府需要添置新家具,陈初筠想着苏卯生因为照看自己已经许久未出府,便让他带着下人操办,实际上是想让他出去逛逛。
苏卯生表示自己没那么无聊,但拗不过他,又怕他歉疚,只好依着他出去了。
他双手揣在袖中淡淡看着下人忙前忙后,在各个店铺摊贩前询问,遇到黑心老板拉着人想要强买强卖,便简明扼要地说几句“这个太贵”“这个不好”,倒也替下人省了不少事。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街上的环境,抬头看看那高高的酒楼,不知道是何心情,只是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
陈初筠给了他满腔热血的爱与暖,也锁了他的自由。
陈初筠不会随他四处游巡浪迹,他有家有亲人,他有牵挂。
苏卯生若是爱他,便出不了蓝田镇。
直白也会给他人带来困扰,但幸好陈初筠对的是苏卯生,破了那层自我保护的冷障壁,苏卯生的容忍和牵就度远非常人可及。
所以他不后悔。
大约逛了半个时辰,选定了店铺,下人正要开始搬运东西时,苏卯生忽觉一阵心悸。
他隐隐皱眉,面上不动声色,对一旁的一个下人说道,“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搬。”
“诶好,公子慢走。”
他快步往回走,心底无来由的慌乱。
推开陈府的大门,他直奔陈初筠那屋,指尖僵硬地一推——
屋内空无一人。
“初筠?”
他轻声喊了一下,嗓音有些沙哑。
没等几秒钟,他便转身去了水亭,池塘边,书房……
都没有。
他抓住一个下人便问道,“陈初筠呢?”
下人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胆战心惊道,“啊?公子他,我不知道啊……”
陈初筠不可能会出府,他还没恢复好,不能长时间站立走动,百步之内是极限,再远需要人抱着,他能去哪儿?
苏卯生有些慌了,即便竭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呼吸已经乱了。
陈府内的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已经有人将家具搬进府中。
“你们家公子丢了,去通知你们老爷。”
旁边那下人一听顿时腿软险些跪下,牙齿打颤地踉跄着往正堂跑去找陈家主。
一时之间,府里人都开始四处寻找。
苏卯生胃里翻江倒海一阵痉挛,在院中的躺椅上坐下,揉着眉心强迫自己冷静。
他在陈初筠体内注入了一丝魔气撑着他的腰椎,本应该有感知的,此刻却全然感应不到。
况且能无声无息将一个大活人掳出府,避开府内那么多人的视线……
难道不是凡人?
可苏卯生并无仇家,从未对外露过名姓,也无交识之人。
陈初筠更不会和妖魔扯上关系。
等等……
苏卯生怔然,猛地起身朝妖界赶去。
妖界现在整体倾向修真界一边,见到魔修闯入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他没有用任何仙器,此时魔族的残虐和暴戾完全显现出来,全然不见往日的淡薄随性,魔气与妖气抗衡,紫黑浓气冲天。
他一身血衣杀到妖王许千影栖息之地玄川,眉间戾气横生,白皙的手背青筋隐现,血雾蒙了双眼,仍没找到那个想找的人。
面色阴冷地拧断身旁扑来的一只妖的脖颈,随手将其死尸抛于脚下,踩着他的肋骨而过,直向树上的那只妖走去。
许千影坐在树枝上,灰白色发尾垂落在脚边,垂眸漠然地看着他。
他怀中抱着只雪狐,正全身戒备,面露凶色,好像下一秒就要冲下来咬断苏卯生的喉管。
苏卯生注意到那只雪狐,不知想到什么,眸光更加冰冷。
“这位……魔族道友,”许千影嗓音清冽,“我妖界别的不说,就是妖修多,不知你杀够了没有?”
“我来找人。”
“什么人?”
“十即。”
许千影道,“我不知道,我一向不记妖修的名字。”
“是只赤狐。”苏卯生皱眉。
“赤狐多了去了。”
话音甫落间,一道魔气直冲面门而来,许千影的身形转瞬消失,那根粗壮的树枝瞬间被魔气削断,沾染到的树干也肉眼可见地开始腐烂。
许千影站在十米开外的位置,怀中仍抱着那只小雪狐,面上不见丝毫怒意,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你妖界的妖,抢了我的人。”苏卯生语速缓慢,内里像是即将迸发的火山,“……我找不到他。”
最后一句话出口时,眸光微动,语气竟有些许无助和虚浮。
“……你可与那妖近距离接触过?或许身上会留下他的妖气。”
“嗯。”
许千影抬手,冷泉边挂着水的幽陀兰花瓣受到妖气的牵引飘到他指间,指腹轻轻一捻,便化作千万点淡光缕缕缠着苏卯生绕了几圈,随后布散到整个妖界。
几息之后他便收了手,带着些歉意道,“妖界之内,探查不到他的踪迹。”
对上苏卯生的视线,他自顾自坐在冷泉边的石头上,手心向下压了压示意他息怒——
“我们妖界不比魔界,我也不是百里一族那种人物,妖修都是散养,别说像你们魔界的绝对掌控,有些小妖甚至举兵来讨伐我。”
“所以妖王不过是挂着个名头,我不管他们的死活,同样,他们惹了事我也不会负责。”
苏卯生转身离开。
……
他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独身一人听雨凭栏,淡眼看红尘世间,指尖轻拈风霜,雪落衣衫。
他回到最初的模样,没遇到十即,没遇到陈初筠之时。
什么都不闻不问,什么都不在意。
可他又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陈府竭力寻找陈初筠数月,知道陈家主委托了古土和若虚的修士,知道修真界也搜查无果……
知道陈母伤心过度郁郁而终。
陈母落棺之日,正是大暑之时。
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他撑一青绿油纸伞立于天地一线之处,于灰蒙的布幕之下眺望,雨滴击撞伞面,混着远方的哭声。
那飘渺如烟的过往,徐徐而来,又悠悠而去。
心中苦涩发紧——
你何时能归。
苏卯生一向记性不好又淡情,最擅长的除了逃避就是遗忘,他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太强,只要是能让他产生纠结和困扰的事情,都会被有意或无意地尘封于心底。
可陈初筠这个人似乎是个例外,因为被那人的体温灼烫过,再遇清风冷月时,骨里泛疼,浸透血肉。
立秋之日,他回到枯月峰下的小屋,将屋内清扫一番,日落时倚在躺椅上,一手支着太阳穴小憩。
凉风拂柳身,寒蝉鸣秋影。他袖口顺着小臂滑落,露出白皙骨感的手腕,面色冷白,长睫低垂,一缕长发垂落胸前蜿蜒至腰间,看起来平静又柔和。
躺椅边悄无声息地出现个人影。
半晌,苏卯生察觉到什么,抬眸看向眼前人。
眸中的迷蒙顿时清醒,他坐起身来,眸光警惕中带着惊异。
虽然从未见过他化过人形,却也一眼认出了面前之人就是十即。
那人一头红发浸于身后的残阳之中,赤色的瞳温柔地看着他,微微俯身,一手抚上他的脸,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
苏卯生被他的动作激起一腔怒意,压抑许久的情感在一瞬间彻底爆发。
他的情绪发泄,他的不告而别,陈初筠的生死未卜……
苏卯生用力拍开他的手,掐住他的脖颈咬着牙近乎是低吼出声——
“陈初筠是不是你带走的?!”
十即反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垂眸看着他,“是又怎样。”
“你把他怎么了?”苏卯生手下的力道加大,嗓音嘶哑。
十即被他掐得微微皱眉,喉结在他掌心下轻响,指腹摩挲着他的腕骨,“你杀了我,便永远也见不到他。”
不出所料颈上力道渐松,眉眼含笑地掰开他的手,动作却是粗暴,坐在躺椅边上,凑到他耳畔轻声道——
“主人……我想你。”
苏卯生被耳边的气息和温度弄得一僵。
十即搂着他的脖颈,唇边带笑,亲昵地贴着他的脸颊,妖气顺着苏卯生的脚踝亲昵地攀到他的腿上。
苏卯生有些许动容,产生了一种十即还是如当年那般乖顺粘人的错觉,只不过是脾气和性情有些恶劣而已,至少还听他管教。
他轻轻推开十即,语气稍微缓和几分,“你把陈初筠带到哪里了?”
“不告诉你。”
苏卯生抿唇,“听话。”
“修养了半年多,他的腰伤已经养好了,”十即笑眯眯道,“因为我整天让他躺在床上。”
“整天让他躺在床上?”
他略显欢快道,“一开始我给他喂饭,后来找人给他下了线……”
看着那人茫然的神情,十即搂住他的腰,不容拒绝地将他搂入怀中,语气低沉下来,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道——
“就控制他,让他自己吃饭……”
几乎在怀中人一动的同时妖气暴虐而出,将怀中人那方调起的魔气毫不留情地碾碎压制。
十即死死锢着他的手腕,眸中笑意疯狂,之前攀在那人腿上的妖气在顷刻间如钢筋般切入刺穿他的腿骨,伴着怀中人的闷哼与痉挛,他的指腹点上苏卯生的眉心,将汹涌的妖气注入他的识海。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给苏卯生反抗的机会,像是精心谋划,已经在脑海中预演了上百遍。
腿骨寸寸碎裂的痛感让苏卯生眼前阵阵发黑,他指尖都在痉挛,灵力被趁机压制,识海被强行打开灌入妖气,头痛欲裂,一瞬间连呼吸都困难……
魔修的识海中尽是魔气,虽然妖魔皆属阴,但识海的排他性和自保性连同族人都容不下,更何况强行被外界人侵入,两方势力激烈地排斥对抗,识海隐隐有爆废的征召……
不论是妖魔还是修士,识海一旦爆废,轻则修为尽废,重则记忆全失痴傻疯癫。反正最长活不过而立之年。
终于,周遭的灵场被激荡起一阵波动,他眼睁睁地看着怀中人唇色苍白,双目紧闭,魔息渐渐散去,直至彻底消失。
十即淡笑着,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唇。
他花了半年多时间不要命地赶了数十年的修为,为的就是这一刻。
为了得到他。
为了不让别人抢走他。
他抱着珍宝似的将昏死过去苏卯生抱在怀里,指尖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头发。
直坐到寒月当空,他才将他抱起,一手托着他软绵绵的膝弯进了屋。
……
第二日醒来,十即支着头看着怀中熟睡的人,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
视线落在他的唇上,眼中晦暗不明。
直到苏卯生眉心微蹙,缓缓睁开眼睛,正对上十即的目光。
不出意料的,十即狠狠挨了一巴掌,被他用力推下床去,有些狼狈地摔在地上。
而他只是笑着理了理衣服,盘起腿坐着看床上之人拖着残躯擅抖地撑起上半身,红着眼拿伸手所及之物胡乱砸向他。
苏卯生嘶哑地喘息着,咬肌微动,口中发出阵阵金属相击的清响。
十即托着腮,胳膊撑在腿上,“别想着自尽了,给你戴了护舌。”
金属声响愈发急促,伴着几声压抑的呜咽,他手肘一软重新倒回床上,眼泪顺着眼尾滑落。
被那人从未有过的模样取悦到,十即站起身坐在他旁边,将他的鬓发挽到耳后,俯下身低声道——
“我们回陈府吧。”
苏卯生瞳孔微颤。
十即近乎残忍的笑着,语气却是轻快,“我知道你之前在陈府中待过几个月,我一直在看着你。”
“为了不让他们认出你,就把你变成七八岁的模样吧,回溯身骨,化形太费灵力了,不如用这个邪法方便。”
“这次我们换一种身份,不要当医师了,去做个先天怪病但懂卦术时运的隐退算卜,到陈府要个管家当当,好不好?”
苏卯生戴着金属护舌根本无法说话,他全然是在自言自语不容置喙地安排,像是得了疯病。
“多好啊,七八岁正是你遇到陈初筠的时候呢。”
苏卯生缓缓睁大眼睛。
他从没有对十即说过他与陈初筠年少相遇的事情,也没告诉过十即当年是陈初筠救了他。
“这有什么意外的,”十即眯起眼睛笑笑,“这半年我当然要问问他了。”
一提到陈初筠被带走之事,苏卯生抬手便掐住他的脖颈,十即在他手背青筋爆起之时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两相较量之下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骨骼咯咯作响。
最终十即用上灵力强行拉开他的手腕,强忍着怒气,“苏卯生,你再敢自不量力,我把你的手骨也弄碎。”
回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一拳,撞在颧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被打得偏开头去,口中刹时弥漫开一股厚重的血腥气。
怒极反笑,他强硬地用灵力禁锢住苏卯生的手腕,将他的双手摁在头顶,俯身在他唇边亲了亲。
满意地欣赏着身下人惊异愤怒屈辱等复杂交织的神色,十即将他扶起来锢在怀中,捏着他手指,妖气浸入。
然后低头咬破他的指尖,轻轻吮舔,心头血也被妖气引出,十即用同样的方法与他指尖相对,血液交汇的同时红光乍现,一道彼岸花形法契隐现,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十即蹭蹭他的头顶,“这是随脉血契,死生同系,从此以后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所以不用怕识海爆废后你活不长啦,”他弯起眼笑道,“我可是早有准备。”
他忽略掉怀中人黯淡无光的眼神,伸手强硬地掰开他的下巴,将他口的护舌取出,拿出帕子擦了擦他唇边,轻声道——
“以后就不要想着自尽了,只要我不死,你怎么也死不了。
“护舌取出来了,你可以说话了。”
苏卯生目光空洞地盯着地板。
十即微微皱眉,冷声道,“苏卯生。”
他就像是个干巴巴的傀儡一样,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死气和无力感。
十即一手掐住他的脖颈,压着声音道,“苏卯生,别跟我来这套……”
怀中人眸光闪了闪,很快又归于死寂。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最终猛地将人推在床上,站起身一把将床边的柜子掀翻,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他咬着牙怒不可遏——
“就因为一个陈初筠!就因为一个死凡人!我他妈为了做到这一步寻遍了邪术受尽了反噬,你以为我是那么容易!!”
“我为了完全控制那个贱人托人炼阴阳丝,替别人上刀山下火海!剖了半颗心脏半颗妖丹,我是为了谁!!”
他的表情近乎扭曲,双目血红地看着床上目光麻木没有丝毫反应的人——
“我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陈初筠,让你眼睁睁看着,后悔当初选择了他……”
尾音随着画面渐渐飘远,像是凛冬化尽的霜花,连水痕都未曾留下,只余掌心那一处冰凉。
记忆到这里便结束了。
孟惘有些恍惚地眨眨眼,看着十即化作星光渐渐散去的身形。
浓黑的怨气也随着他左眼的碎裂而失了源头,完全消散。
“他说他不能死,爬着也要去看苏卯生,是因为他们结的那个随脉血契么?”
现在十即一死,那苏卯生……
谢惟率先推开陈府的大门快步朝陈初筠的房间走去,“去看看。”
孟惘尽快反应过来,起身跟上。
第55章回境
陈初筠的屋外站着陈家主和几位下人,陈家主见到他们后连忙迎了上去,担忧地说道,“初筠锁了门,谁都……”
话音未落,那扇门便被孟惘抬腿踹开,众人皆被屋内的景象震在了原地——
苏卯生变回了成人模样,面色苍白地倚在墙边,怀中的陈初筠心口处插着把匕首,血液从胸口处流了满地,尚未干涸。
他们二人十指交扣着,指间结发。
陈家主率先扑过去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抱住陈初筠,试探着他的鼻息,搂着他崩溃大哭——
“你不是说一会就出来见爹爹吗,你不是说这次都好了吗,不是说要孝顺我,和喜欢的人一起好好活吗……”
“初筠,初筠,你睁开眼睛看看爹爹啊……”
孟惘静静地站在一旁。
或许这对苏卯生和陈初筠是最好的结局,但对于陈家主却不是。
他对儿子的爱扎根于心,一分一寸都无法割离,哪怕陈初筠回来后性情大变,哪怕明知道陈初筠已被邪祟操控,哪怕面前之人里面早已被换了芯,他也不惜自欺欺人,从始至终都把陈初筠当世上最珍视的人看待。
至少那样陈初筠还活着。他的儿子还活着。
或许陈初筠取线恢复神智并由段凌枫带回来时他欣喜若狂,或许陈初筠向他许诺以后父慈子孝陪他颐养天年,或许陈初筠拉着苏卯生红着脸让他认了儿婿……
可直到谢惟榨干了十即的修为,直到孟惘给了奄奄一息伏在门外之人最后一刀,府内三人的重聚,饮冰舔血苦苦等来的安宁,顷刻间便如缥缈云烟般散尽。
在意识到苏卯生命数将近,陈初筠抱着粉碎的愿望与绝望,忍痛将自己的家父关在门外,安抚之后随着爱人共赴黄泉……
桌上有两封简短的信件,一封是陈初筠的,一封是苏卯生的。
陈初筠的信写给的陈家主,看得出手指握笔颤抖得厉害,还有泪痕浸糊了字迹。
谢惟看着苏卯生留下的信纸——
“仙君不必自责,血契本无解,十即辱我挚爱,我恨他入骨,自不能容他留于这世上,早已作好与他同归于尽的准备,怕你心中犹豫刻意隐瞒了血契之事,此后我得以与初筠黄泉共赴,尽谢于仙君所助。”
陈家主近乎要哭晕过去,谢惟将信纸重新放回桌上走出门,路过府内下人身边,嗓音淡淡——
“安葬吧,葬在一起。”
……
孟惘跟着谢惟离开了人界,在无妄剑上从身后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的脖颈处。
谢惟一手摸摸他的脑袋,“伤心了?”
“没有,就是……”孟惘的声音闷闷的,“我们最后也没把他儿子救回来,但是我们之前收了他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