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惟的语气带着几分笑意,“那怎么?把钱退给他?”
孟惘别扭道,“那我们又白忙活了……”
“我们是没救回来苏卯生,不是没救回来陈初筠。”谢惟轻声道,“陈初筠从幻境出来后,已经是被拔出了阴阳丝,恢复了正常也摆脱了控制,也正是为了保住陈初筠,我们才会杀了十即。”
“只不过他在苏卯生和家父之间选择了苏卯生,他忍受不了被凌辱多次又失去爱人的打击,我们尊重他的选择,陈家主也会想明白的。”
孟惘蔫蔫地“嗯”了一声,突然又想起来什么,盯着谢惟的侧脸,试探道——
“之前在幻境赌坊听那蛇妖的话,阴阳丝是下在心脏周围的?”
谢惟滞顿一瞬,点了点头。
“他对陈初筠下线时造出如此之大的幻境,说明那阴阳丝只有在极大规模下的幻境中才能无伤无痕不被察觉地植入人体内,对么?”
谢惟直觉他在引导什么,神色未变,“嗯。”
“那我十六岁时,我们误入障目城幻境中,可有发生什么?”孟惘紧盯着他。
他在落入古土秘境时,秘境给他看了一段重生之前在幻境中的记忆,只不过那记忆不知是以谁的视角。亲眼见谢惟挑断了心口处的一根丝线,却从未将此事告知任何人。
他一直不解谢惟为何隐瞒,也不知飞船为何会误入幻境,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无从证实。
谢惟沉默半晌,终是缓缓道,“在障目城中,确实是有人下线,我察觉到了不对,让傅靖元他们昏迷取出其体内阴阳丝后,逼迫幻妖将他们送了出去,障目城一出便不留身伤,他们不知道。”
“我着急去寻你,寻到你之后才将自己的剥出来,然后带着你出了城。”
这倒是和记忆中的情节顺序相符。
“那我呢?我没有被下线么?”
“我检查了,没有。”
下线人故意引他们进入先天幻城,利用这个机会对他身边之人下线,若不是谢惟修为高,根本察觉不到。
埋下的阴阳丝会像一颗定时炸弹,只要不启用,埋在人体内多久都可以,一旦用灵力催起,便能对人连着长达一个月的完全掌控。
可单单就孟惘身上没有被埋下阴阳丝。
要么是天魔血统的原因无法被下线,要么就是下线之人的目标就是孟惘,想通过他身边之人除掉他。
而他直觉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也有可能二者都有。
会是那个蛇妖做的么?
蛇妖身份成谜,也不知有谁会帮他暗中做事,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师兄,古籍上有没有记载的阴阳丝?”
“没有。”
“那禁书呢?”
谢惟眸光微滞,“禁书不能看,叶澜院十二符修掌管,一旦被发现会被修真界通缉围剿。”
孟惘搂着他的腰,亲亲他的脸颊。
如果这一世他们在障目城被埋下阴阳丝,那上一世呢?前世谢惟是否像今世一样发觉,率先将其挑出来了呢?
前世的风乔儿和傅靖元到死也在骂他叛徒,想要他的命。
虽然骂得对,但孟惘仍是有些难过。
他不求他们站在他这边,只是觉得他们不至于如此敌对他。
几年的朝夕相处,孟惘早就不把他们当常人看了,旁人可以辱骂他怨恨他讨伐他,但是他们怎么能呢。
只因为他的身份,只因为他继了位。
他不禁想,如果前世他们那般是中了阴阳丝受人控制的就好了,这样他还能骗骗自己,骗自己他们还是舍不得他的。
就像谢惟一样,多希望前世的谢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杀了他……
“别想那么多了,不累么?”谢惟轻声道。
累,自打重生以来头都要炸了。
这一世怎么这么多事。
遁历之事,百里绎出面时自会有进展。
下线之人,过段时间应该也会再有新动作。
无所谓,再怎样也不过是一条命的事,他恹恹地想。
御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南墟境顶峰,孟惘都快趴谢惟肩上睡着了。
方一落地便听到风乔儿的叫声,“大师兄,三师兄!”
风乔儿不敢抱谢惟,激动之下扑过去抱住了孟惘,孟惘虚扶着她,轻垂着眼睫笑了笑。
傅靖元揣着手跟在身后,“什么委托啊,你们两个人竟然还花好几天时间。”
谢惟到桌旁坐下,温落安见状忙要给他沏茶,被对方抬手止住,“牵涉到邪术阴阳丝和巨型幻阵。”
此言一出,其他人均是一怔,风乔儿道,“好像从哪里听说过。”
“我也只是知道一点,能控人心智,更多的信息没有从叶澜院那里透露过。”谢惟说道,“已知此线必须以巨型幻境为条件,下在心脏周围,以后你们遇到幻境就要小心为上,不行就剥开心口看看。”
虽然谢惟说的没毛病,但他音调太过平淡,傅靖元仍不住吐槽道,“啧,真无情。”
谢惟瞥他一眼。
风乔儿趁他们俩说话的机会拉着孟惘去看她这几天新用木头做的蜻蜓,说有一米多高,还能飞起来。
傅靖元见孟惘离开,贱兮兮一笑,凑到他身边撑着桌沿道,“过几天迟羽声就要渡劫了。”
温落安的眉心以一个舒缓的幅度向下,略显无奈。
谢惟指腹轻点桌面,抬眸看向他,片刻后又好似察觉到自己的眼神过于冷淡,重新垂下眼,语气不变,“所以呢?”
“没什么,就是通知一下你。”傅靖元的模样格外欠揍,“到时候旋灵境宗师大典可不能闹脾气不去,咱办的时候人家都来了,反正那天你对人家客气一点,见到了点点头什么的,当是打个招呼。”
“我为何要给他打招呼。”
傅靖元笑得更开心了,“哎呀,因为小惘,你对他那么大敌意。”
温落安眉心一跳,虽然他知道归知道,但傅靖元如此就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他轻咳一声,站起身小声道,“我下山去给三师兄买点吃的。”
傅靖元笑眯眯摆摆手,“去吧师弟,多买点我也要吃。”
温落安应下,转身离开。
他接着说道,“小惘招人喜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向来往那儿一站就让人移不开眼,迟羽声对他有好感那也是正常,反正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从容点嘛。”
谢惟没说话。
“你是不是在骂我呢?”
“没有。”
傅靖元显然不信,“我跟你说的你听进去了么?到时候你俩都是宗师,要是被人看出来关系不和,迟羽声对外有礼人缘又好,就怕有些人向着他背地里挑你刺儿……”
谢惟垂着眼皮敷衍道,“嗯。”
“你这臭脾气。”
……
晚上,孟惘沐浴完穿着一身白色里衣爬上床,十分熟稔地坐在正倚在床头的谢惟的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将脸靠在他的肩窝,轻轻阖上眼睛。
屋内只燃一盏昏黄烛灯,照得人有些心暖。
孟惘不睡觉时就喜欢和谢惟贴着,对方的体温让他上瘾且安心,也喜欢谢惟这样抱他,像抱小孩子一样。
尽管他已经比谢惟高一点点了。
换作之前那人肯定不会这样抱他,但现在他们是道侣。
谢惟倚着床头,一条腿微曲起由他坐在大腿上,拉着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孟惘的肩膀,一只手揽着他的腰。
孟惘不是很困,懒洋洋用鼻尖蹭蹭他的下颔。
他另一只手探进孟惘的衣衫下摆,指尖顺着他的腰线往下摩挲。
谢惟的手带着薄茧,平日看不出来,牵手时也感觉不到,紧贴到身体上时的触感就比较明晰了,尤其是腰颈那种敏感地带。
孟惘被他摸得舒服地哼唧,声音软黏带着鼻音,温热的呼吸都洒在他的颈侧。
谢惟捏捏他的脸,垂眸看着他,“能不能别发声?”
孟惘闻言又软软哼唧了两声。
坏心眼儿的某人当即被抄起膝弯抱起压到床上,立马换上副无辜模样,手臂挡在二人之间,下意识曲起膝弯想要自保,“师兄……”
谢惟拿开他的胳膊将其手腕牢牢摁在床上,直接压下。
孟惘的脸色都变了。
浅色淡瞳中翻涌着浓重的情绪,谢惟哑声道,“你真以为我不敢?”
孟惘一动不敢动,可怜道,“师兄,我错了。”
腰间被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他委屈地“呜”了一声,眸中泛泪,捧着谢惟的脸颊仰头亲吻他的唇,舌尖舔开他的唇缝探入,与他缱绻勾缠。
裤腰被谢惟拉下,孟惘将微曲的那条腿放平,裹挟住他的。
他清楚谢惟是有些暴力倾向的,只是平日在他面前压着不明显显露出来,倘若那人欲念一起便会随带着那蓬勃而出的疯气,只要主导权落在那人手中,孟惘就会很危险。
到那时怜悯之心近乎于无,眼泪只会唤起对方压抑心底的施虐欲,装可怜也将适得其反。
腿内侧又麻又疼,直觉已经红肿,濡热黏湿,孟惘脑子里想的还是谢惟这样沉着嗓子喘,真的好听。
眸光聚焦有些费力,他干脆阖上眼睛,身上被人用术法清理干净,然后便被紧紧拥入怀中,软被覆在腰上。
那人的情绪还没有平息,余韵中有些颤抖地去咬他的脖颈,亲吻他的脸颊和眼尾,低声哄道,“孟惘,我们下次还这样好不好?”
孟惘怕他下次失控直接强压进来,这样都已经有点招架不住,要是真让他进来那还得了。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还是乖乖应下,轻轻蹭蹭他的下巴。
第56章幺儿
天色低沉,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破庙内挤着一群乞丐,雨水从庙外渗进来,有几个靠门的乞丐朝里拽了拽自己的草铺子,原就不大的小破庙更显拥挤,虫子跳蚤无处不在,阴臭潮湿的气息萦绕鼻尖。
耳边都是男人的哄笑闹骂声,还有女人的窃窃私语,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蜷腿坐在人群中。
周边的男人看不到她似的,嚼着草根子同旁边人聊得正欢,时不时吐几句污言秽语,几次不小心一肘子捅到她的肩上或胸肋处,她只能疼得瑟缩起来,努力把自己缩得一小再小,尽量不占地方。
她窝在乞丐堆里,这种地方,像她这样的小乞丐很少,也一般是活不长的,不论是地方还是吃的喝的,都抢不过,还要被抢被打。
突然一个老乞丐浑身湿透地跑进来,怀中揣着几个馒头,那几个高大男子从人群中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语气不善,“那么长时间,就弄来这些?!”
“……一个馒头分几个人,也……”
老乞丐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脚踹倒在地,最高的那个人低骂一声,从地上捡起个掉落的馒头在那不甚干净的破衣上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口,“分你妈分,给我打!”
几个乞丐一哄而上,对那个老乞丐拳打脚踢,那个蜷缩着的小姑娘尖叫一声,挤开人群趴在老乞丐身上,哭着大喊——
“不要打,不要打!求你们了,你们别打我爷爷……”
老乞丐用那嘶哑带着枯朽气音的声腔颤抖道,“幺儿听话……幺儿快起来……”
“我不起来!!”
这五六岁的小姑娘不知从哪来的气力,不论人拉扯或踹打,就是死死抓着老人不放护在他身上,涕泪横流,哭得惨叫得也惨,仍也不躲不避。
那几个乞丐拉不开踹不开,又狠狠踢了几下出气,便骂骂咧咧地坐了回去,“他妈的没用就滚!爱死哪儿死哪儿,在这儿还占地方!啐!”
小姑娘用那破破烂烂的麻衣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扶着老乞丐慢慢站起来。
老乞丐用那枯槁的手牵起她脏兮兮的小手,带着她一瘸一拐地朝大雨中走去。
大雨浇头而下,砸得她睁不开眼,后背火辣辣的疼,还被人重重踢了一下太阳穴,眼前阵阵眩晕像被人提着脚踝拎起来一样,她强忍着一声未吭,咽下想要干呕的冲动,茫然地跟着老乞丐走。
老乞丐牵着她走到一户人家的马厩旁,上方草蓬勉强能避一下雨。
她做贼似的弯下腰,小小的身躯钻进围栏,小心翼翼地不惊动马儿,不顾老乞丐的低声呼唤,从边上抱了一捧较为干净的干草回来。
干草虽被雨水洇湿,也比坐在湿透冷硬的地上强,她将干草铺开,拉着老乞丐坐在上面。
老乞丐从破衣补丁的口袋中掏出一小半馒头递到她面前,扯了扯干裂的唇,干哑道,“这是爷爷给幺儿留的,吃吧。”
小姑娘眼睛瞬间红了,没接,小声嗫嚅道,“我不饿……”
老乞丐的身上都是伤,单薄的身形看起来摇摇欲坠,仍是温柔地抚摸她染上脏污的小脸,把馒头塞到她手上,“幺儿听话,别让爷爷担心。”
老人的手布满厚茧,粗糙又扎人,却是她这一生中感触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她低头小口咬着那冷硬的馒头,碎块还未来得及□□浓的口腔浸湿便滑入咽喉,她睁着眼睛,泪水从布着血丝的眼中滑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不知道爷爷是不是在看她,她也不想哭,可是忍不住。
她惧怕看到老人那浑浊的眼球,里面干涸又水润,模糊又清明,混沌中掺杂着锥心的痛,那其中层层堆砌的复杂,让她看一眼就会被刺得移开视线。
她是被老乞丐养大的小乞丐。
老乞丐曾说,她的母亲,身佩一支玉笛,蒙着面,将她放在了一家富贵户人门前。
富贵户人却将尚在襁褓中的她扔到了水沟里要将她淹死,老乞丐明知给不了她好的生活,也只好将她带了回来。
老乞丐答应她,等她再长大些,就送她到仙门修炼,以后便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半晌,她小声道,“爷爷……”
没有回应。
她抬起头来,看着闭眼靠在墙上的老人,似是察觉到什么,语气急促,“爷爷?”
声音带了哭腔,她不敢大声喊,怕把马厩的主人引出来赶他们走,慌张的跪坐起来,没吃完的馒头掉在一旁,小手轻拍老人的脸,乞求又急切地低声唤他。
瓢泼纷乱的雨声里,她等不来一声回应。
一道惊雷撕开夜幕,照在了老人惨白的脸上。
风乔儿猛地睁开眼,一瞬间红唇半张,心脏揪在一起,传来针扎般窒息的痛感。
她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捂着心口撑着缓缓坐起身来,极小心地从外界吸取着空气,直到心脏的抽痛慢慢减轻。
看着窗外浓郁的夜色,她擦了把冷汗,搬了个椅子坐在窗前,打开窗,任由晚秋的凉风吹到自己脸上。
她从床柜中掏出个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支玉笛。
是她自己雕刻的。
仔细一看,玉笛上的纹络同索苑境的标志佩笛一般无二。
……
次日清晨,孟惘窝在谢惟怀中睡得正香,月华殿的殿门被猛地推开,门口处传来傅靖元的呼喊,“大师兄别睡了!”
谢惟慢慢睁开眼睛,慰抚地摸摸怀中人的头发,“什么事?”
傅靖元这不敲门的习惯,怕是一辈子也改不好了。
“你先起床,我去叫小惘,路上给你们说。”
孟惘一下子掀开被子坐起来,气闷闷地瞪着他。
傅靖元明显一愣,没想到被子里还有一个人。
不过转念一想孟惘向来喜欢粘着谢惟,他俩一床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又将重点重新转到了正事上,走过去胡乱给孟惘顺了两下毛,“是乔儿,一个声称她爹的男人来山下闹事,乔儿已经下去了。”
收拾好后三人一起进了传送阵,刚下山便见一疯疯癫癫的男子跪在地上拉扯着风乔儿的衣角,温落安在一旁拽都拽不开。
“你是我女儿啊!我当年被泠潮那个贱人骗了,要不是她爹爹不可能抛弃你啊!你不认得爹爹了吗,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
孟惘微微皱眉,抬腿将那男人踹开。
傅靖元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风乔儿垂眸理了理衣衫。
周围围了一大圈人,保持着距离,又窃窃私语,谢惟便设了一个隔音结界,两不干预。
那男人跌坐在地上,下意识伸手想再次去拉风乔儿的衣角,有些发怵地看了眼孟惘,又将手收了回来,咬牙扇了自己一巴掌,仰视着她乞求道——
“原谅爹爹好不好?爹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你了!”
“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回去吧。”
男人的情绪顿时激动起来,爬起跪在她脚下,“你那日在人界,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我不会认错的,你和泠潮长得很像,我不会认错……”
闻言,场面一度寂静。
孟惘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风乔儿。
别说,因为风格姿态差别太大,之前从没发觉过,这么一看,好像还真有点像。
“那日我和你聊了几句,你亲口说你无父无母时我就起疑,你走后我每天都寝食难安,好不容易向当地人打听到了你,连着几天几夜赶来见你……”
“你这么在意她,倒说说她原本叫什么名字?”孟惘打断道。
风乔儿说过,这个名字是她自己随便取的。
男人犹豫半晌,磕磕巴巴道,“徐心……”
孟惘觉得好笑,戏谑地看着他,“你现给起的?”
傅靖元脸色难得冷了下来,“你口口声声说是他生父,结果连她的名字也没给取过?”
“是泠潮!泠潮她放荡无耻,仗着自己是修真之人把我当垃圾一样甩了,不让我去看你,我也没有办法啊!”
孟惘想了想,十几年前,泠潮应该还没有继任仙尊之位。
以泠潮那个性子和野心,就算再怎么爱玩也不会让自己在那种时候怀上孩子吧。
索苑境上任仙尊不大可能会选一个不好好修炼成日水性杨花还带了孩子的人继位,所以泠潮那段时间应该会万般小心恪守本分才对。
不然又为何斩了露水姻缘,将风乔儿丢弃,不就是为了隐瞒此事成功上位,再稳固几年地位么。
所以她当时若只是为了玩玩,又怎会挑那种关键时期。
除非当时的泠潮是动了真心,一时鬼迷心窍。
孟惘细细打量着那个男人,虽然风尘仆仆又脏又邋遢,但骨相上还是不错的。
有段凌枫那股子风流气。
见那男人还在打感情牌,孟惘缓缓开口道——
“是你把人家甩了吧,本来想借此毁了泠潮的前途,结果没想到她竟然不惜扔掉女儿也要断了个干净。后来你自己过不好,又看着人家当上了仙尊,知道旧情人拉不回来就想着来拉女儿,让风乔儿养着你,对吧?”
男人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辩解。
傅靖元气结,直接拉着风乔儿转身进了传送阵回殿,温落安也跟了上去。
谢惟撤去隔音,看着对面那些人。
南墟一众弟子见状纷纷捂住眼睛耳朵,恨不能长出四只手来,杂乱道——
“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扔出境外,再来就打死,风声一旦走露直接除掉。”谢惟淡淡道。
“好好好好……”
……
“我就说她之前一提到泠潮就有点不对劲呢。”
月华殿内,傅靖元支着下巴说道。
这话自然是不能当着风乔儿的面说的,几个人都避口不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能让她心里好受些。
温落安性情细腻温和,被派去安慰她了。
“小丫头平日大大咧咧的,小时候的事儿是从来没说过。”
孟惘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当初师兄的宗师大典上,泠潮不也来了么,她们没见面?”
“哪有。”
“泠潮可能不知道乔儿是她当年抛下的女儿?毕竟只见过囫囵几面,可能没认出来。”
傅靖元轻笑一声,“认出来了又怎样,她肯定不会再来找,乔儿也不想见她。”
孟惘眨眨眼。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垂下眼睫,莫名想到了百里绎。
都说了让他私下来说说遁历的事,到现在也没动静。
那人给他下了七百年封骨术,让他像个死游魂般不带感情和记忆地在世间独自过了七百年,见面后几次对他下杀手,现在又不见踪影销声匿迹,偏偏还放任着百里夏兰逼迫他回魔界继位。
神经病。
谁愿意当他儿子似的,长着一张二十几岁的脸,性情不定疯子一样。
孟惘在心底默默冷哼一声,拍掉傅靖元拿糕点的手。
傅靖元平白无顾受了他的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谁又惹你了?”
“温落安不是有给你送的么。”孟惘不答,指了指被他吃了半盘子的糕点,用筷子插了个麻薯咬了一口,“还来吃我的。”
傅靖元继续吃,一边吃一边对坐在床边研究遁历的谢惟道,“大师兄,小惘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多半是受你影响。”
谢惟抬了抬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嗯”了一声。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还行,挺好的。”
傅靖元哭笑不得,“是,你养的,什么都好。”
第57章刺骨
几日后的傍晚,渡劫台上空闷雷阵阵,旋灵境那边的人率先围在了结界外,还有其余各境的一些人去凑热闹。
孟惘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才猜到是迟羽声在渡劫。
和上一世的时间大差不差。
孟惘的第一道天劫早在几百年前就该到了,百里血统生来灵力浑厚魔血沸腾,哪怕不修炼也会长修为,只是封骨术抑制了他的生息,当时连天道也没能寻到他,免了一次雷劫。
他坐在窗边看着极远处天边的光亮,又想起了谢惟渡劫的时候。
温热的掌心覆在了眼睛上,一种清冽中浸着寒意的气息从背后压下来,透着磁性的声音击撞着耳膜,带着些极难发觉的不满——
“别看。”
孟惘的睫毛扫在他的手心处,无辜道,“怎么了?”
谢惟一手扣住他的腰,俯身凑到他耳边。
孟惘一僵,乖乖道,“我不看了。”
“你以后注意迟羽声,他心思不纯。”
孟惘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皮,有些无奈。
怎么可能,他只不过是没有揭穿自己的身份,鬼城中又帮了他一把,那人本来就心善得离谱,不到被逼急了永远都是那副柔和温润的模样,对谁都是这样。
迟羽声说不定还眼巴巴想着感化他或天真地以为他能弃恶从善呢。
何况上一世攻打旋灵境时的印象太深,比浮鸿仙尊还难杀,都快成他的阴影了。
这种正得不能再正的人,明知道他的身份,根本不会对他有其他想法。若非要说心思不纯,怕也是想着怎么除掉他这个隐患。
孟惘拉下他的手腕放在唇边轻吻,“我知道了师兄。”
他歪头将脸贴在他的手腕内侧,一双狗狗眼自下而上地仰视着他,天生眼尾沟呈较深的红棕色,白玉瓷似的皮肤找不出一点瑕疵,五官好看得远超出常人认知。
幽黑的瞳眨了一下,在谢惟晃神之际探出舌尖舔了下他的手腕骨上的道侣印。
软湿濡热的触感从皮肤上传来,带起一阵酥麻。
谢惟的呼吸沉了几分,将他从椅子上抱起。
孟惘搂着他的脖颈,亲亲他的耳垂,被他放在床上。
待那人脱了外袍后,他刚想如往常一般钻进那人怀中,不料被人按住肩压在床上,微凉的指尖挤开唇瓣。
谢惟又想按他的牙齿。
孟惘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癖好,总是想用指腹抵磨自己的牙尖,便下意识用舌尖去推他的手指。
谢惟微微弯起唇角,低声道,“听话。”
孟惘一顿,只好由着他,轻轻用虎牙牙尖含咬他的指尖。
他明显看到对方眼底渐起的情欲。
心中警铃大作,孟惘连忙搂住他的腰将他反压到身下,摁着他的手腕放入被中,将脸埋在他怀里轻蹭,撒娇道,“师兄抱。”
谢惟勉勉强强放过了他,一手抚在他的后腰,另一只手揉揉他的脑袋。
孟惘怕压着他,脑袋趴在他怀中一会就翻身躺在他的臂弯处,半阖着眼由那人轻抚他的脸颊和鬓发。
他嗓音闷哑带着些困意,抱着身旁人,唇贴在他耳边,“师兄,你会不会嫌我太黏人?”
“不会,傅靖元又给你说什么了?”
孟惘轻轻嗯了一声,“他没说,是我突然想到的,你会不会嫌我烦?”
谢惟揉捏着他的后颈,效果近似催眠,轻声道,“你知不知道修真界有多少人想让你黏?”
他意味不明地哼哼两声,像是讽笑,又因为声音模糊黏连贴着人耳边,异常促狭勾人。
“黏得多了总会烦的。”
孟惘意识不清,迷迷糊糊就被谢惟摸睡着了,凭着最后一丝清明说了这么一句。
再有半年多他就到十八岁了。
他心中不安,看不到他们的未来,越是不安越想要贴着那人,可越是依赖越怕被抛弃。
他不知道谢惟能喜欢他多久,但他想如果有一天谢惟真的厌倦他了,他一定不会强求。
那人好像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半夜,空寂的殿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孟惘从沉睡中醒来,鼻息间是那人身上的冷香,眼睫轻扫在他的衣襟处。
谢惟的手搭在他腰上,孟惘知道他已经睡着。
他没有动,呼吸频率也未变,一丝魔气自指尖钻出,不着痕迹地钻入谢惟的眉心。
蛇妖在芥子空间的那番话确实是提点他了,他对谢惟一无所知,既不知那人的儿时事,也不知他前世因何而死。
谢惟身上秘密太多,心思太沉,之前也有想过去探他记忆,但修为差距太大,害怕一不小心会被发觉。
孟惘调出一丝浸在骨血里的上古魔息,比普通魔气更好掌控,加上其中附带的丰沛灵力,应该不会有什么差失……
记忆开始于一个白江飞雪的冬日。
凛冬朔雪纷飞,呼啸的寒风伴着婴儿的一声声哭啼,携卷着吹入背负一身薪柴的柴夫耳中。
柴夫于江边停下脚步,循着那渐渐衰弱的哭声,拨开丛丛高枯覆霜的芦苇,呼出的气于苍茫天地间化作白雾,他低头看见一个裹在破布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裸露在外的小脸和小手已被冻得红紫,不知被放在此处多久,黑亮亮的眸中满是泪水。
柴夫看着他,冷风刮着人脸侧而过,吹得耳膜生疼,枯黄的狗尾巴草低低摇曳着。
良久良久,他将背上的木柴缓缓卸下放到地上,脱下打着多处补丁的厚麻衣将婴儿裹抱起来,动作不甚熟稔、甚至可以说是笨拙僵硬,却是稳稳将其抱在怀中。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抵着风雪,一步步朝山下的蓬草屋中走去。
推开破旧钝沉的木门,他用脚尖将门抵着关上,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在床上。
朝襁褓伸出的手蓦然顿住,然后收回互相用力搓搓凑到唇边哈了几口热气,才轻轻掀开裹在婴儿身上的破麻衣,视线落在他小手中紧攥着的碧绿状物体上。
柴夫温柔地将那小东西从他手中取出,放在掌心中一看,才发现是一个不过半个拇指大小的水滴状水晶。
即便再是不懂行,也知道这是个极为贵重的物品,定能卖不少钱。
柴夫找了个红布将它包住,小心地叠起放入柜中深处,用旧柴在炉中生了火,坐在床边看着那已止了哭声的婴儿,出神许久都未曾说话。
他捡了个麻烦。
但他无亲无友无父无子,起码也再不是孤身一人。
此后每天他便都在上山砍柴、下山卖柴之余去杂粮摊买些米粉带回家煮成稀稀的水糊,一勺勺地将小婴儿喂养长大。
那时的人们都说贱名好养活,于是他便给他起名为“小芦叶”。
小芦叶出奇的听话,不哭不闹,睡得沉,觉也多,省了他不少心。
柴夫背负薪柴上下山一次又一次,在那条或泥泞或干冷的小路上走过一年又一年,他随破晓的天光而去,又沐红黄的夕阳而归,小芦叶一天天长高,会爬会走会说话。
小芦叶会在他出门时恋恋不舍地目送他离开,会在屋中满怀期冀地盼着他回来,小芦叶才三岁,却每次都希望能和他一起去上山砍柴,一起去集市赚钱。
夜深时他们会坐在燃着昏黄油灯的桌旁,小芦叶将脸趴在胳膊上,看他用针线给自己织换季的衣物。
柴夫将三年前收起来的水滴状晶体从红布中拿出,揣在袖中带着去了集市,花了三天卖柴赚得的钱买了根银丝,找人用此水晶打磨圆滑做了个耳坠,回来给小芦叶戴上。
小芦叶打耳洞时疼得瑟缩一下,柴夫笑着将他抱入怀中,“我们芦叶这么好看,以后会有很多人喜欢。”
小芦叶有了家,柴夫也有了归依。
柴夫抱着他坐在小山头看日落,一双布满厚茧的大手将他的两只白嫩小手包裹住,轻轻攥着他的手腕轻轻晃,影子被夕阳斜照刻在温暖的土地上,拉长延绵,随着风中摇曳的狗尾巴草,温柔的歌谣吹向远方——
捡娃娃,养娃娃,娃娃转眼就长大,毛毛草,狗尾巴,我们家在哪里哇,东不见,西不见,芦苇飘向北方啊,小芦叶,小芦叶,轻摇摇被吹走啦……
小芦叶总会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两人相依相靠在日落时天地最后的慈悲中。
所有美好尽碎于小芦叶四岁时的那个血夜。
小草屋内闯入几位不速之客,小芦叶亲眼见为首那人将妄图把自己护在身后的柴夫一剑割喉。
热血烫得小芦叶身躯颤抖,他听到对面人懒散带着笑意的声音——
“逛了那么久才找到这么一个能炼的,虽然年龄大了点,起码比那些软命婴儿撑炼些,先带回去看看呢。”
四岁的小芦叶被人拽进一个阵法,踩着柴夫的血肉,踩着他幸运得来的温情,被人狠狠推入了另一个无底幽暗的深渊。
浸着毒液的丝线穿透琵琶骨,他被扔进蛊池中,万蛊腐噬、体无完肤,终年不见天日。
毛毛草,狗尾巴,我们家在哪里哇……
带着刺鼻气味的草药糊在伤口处,为了活命生吃蛊虫,为了活命与其他幼小傀体撕杀。为了活到最后,渐渐配合主动,按着主人的要求和期望努力将自己炼成一个不知痛楚麻木无情的兵奴。
小芦叶,小芦叶,轻摇摇被吹走啦……
小芦叶突然意识到——
原来人该是在躺在血泊里的,生来剜心剃骨,好痛好痛。
原本的漆黑瞳色逐渐变成浅青,纯澈稚气在几个月便消散不见,他的周身度上了一层如苍山覆雪般的冷凉,寒朔如巍峨山巅,森冷的中混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血气。
彼时他才五岁。
同批活下来的傀体除了他,还有一人,名叫白巽。
贺兰彻极满意二人,没有再去从中二选一,打算将他们都送入最后阶段炼成彻彻底底的兵奴为自己效力——
削五感,断情根。
小芦叶流过太多眼泪,现在却是平静得可怕,就安顺地抱膝坐在蛊炉中,任由烈火炙烤,虫液浸入皮肉。
他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
而就在最后一步蛊毒要侵蚀心脉彻底断却情根之时,鲜红的视野中突然冒出荧荧绿光,像数点流萤般悠悠飞绕在他面前,丝丝缕缕的光线自他心口汇入,令无数傀体命丧于此的蛊毒竟被生生逼退三分,再不能进。
那绿光自他耳畔而出。
是自他出生便紧攥在手中、不知来源的碧青水晶。
同样被关在蛊炉中的白巽被蚀去大半情根后疼得昏死过去,贺兰彻这才终于将炉门打开,满意地将已完全达到兵奴标准的白巽抱出,却在转头看向仍是分外清醒的小芦叶时神色僵住。
那双不见一分温度的冰绿色双瞳如死神般机械、僵冷又沉静地看着他,贺兰彻却在其中读出了与其年龄全然不符的、压抑隐忍到极致的恨与愤。
小芦叶的情根损坏程度完全没有达到要求。
怎么可能。
贺兰彻头一次从一个人的眼神中察觉到威胁,竟然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
小孩已炼到兵奴的最后阶段,体内机制已被完全打乱颠覆,即便没有修士的灵丹也蕴有丰厚的灵力,但在贺兰彻面前,他那点灵力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笑着将昏死过去的白巽递给手下,转身一手抓住小芦叶的头发将其拎起来,戏谑地对上他隐忍又愠怒的视线,“叫主上。”
小芦叶强忍着头皮传来的剧痛,压低着急促的呼吸,咬着牙不吭声。
贺兰彻也不多为难,松手任他摔倒在地,一脚踩在他肋骨上让他动弹不得,单手一翻,手中出现一只拇指大小肥胖红紫的蛊虫。
蛊虫吐丝吊着他的食指指节缓缓滑下,蠕动至小芦叶的手边,顺着其指尖向上爬到他的手腕,直接蠕爬进他的皮肤往血肉中钻……
小芦叶挣动一下贺兰彻就踩断他一根肋骨,他的痛感已被之前的训练磨得几近于无,但仍是熬不过断骨之苦,浑身都浸在血和汗里。
可直到那蛊虫整只都钻入他的手腕中时,幼小的身躯骤然抽搐痉挛起来,低低的呜咽自他喉中泄出,他不可自抑地将自己蜷缩起来,一缩再缩。
贺兰彻神色从容不见分毫动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声色散淡,“要分清谁是主谁是仆,你们不过是我养的几条狗,怎么,朝我闹脾气?”
“叫声主上就免你一命,不然就等着蛊毒噬心而死吧。”
小芦叶没有发声。
一开始他想活是出于人求生的本能,是出于孩子对未知的死亡的恐惧。
后来他想活是出于伤身杀亲之仇。
现在他已经清楚自己完全没可能撑到可以报仇的时候了,他快要疼死了。
而恰在蛊毒蚀心之时,耳坠中再次散出淡淡萤光,点点盘绕在心口,蛊虫被逼出体外。
贺兰彻稀奇地看着这一幕,饶有兴趣地轻扬起眉,“就这个东西?坏了我炼傀的好事,让你在蛊炉中渡过一劫?”
他俯身伸手便要去打量研究一下那耳坠是何来头,小芦叶却突然调起全身气力猛地推开他。
这一举动直接激怒了贺兰彻,他弯起唇角,眼神却阴沉下来,一手掐住小芦叶的脖子将其掼在墙上,另一只手直接拽着他左耳的那只耳坠用力一扯……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那耳坠硬生生被他从耳垂上拽了下来,鲜血源源不断自残肉中滴落,浸染了肩头。
贺兰彻掐着他的脖颈将他制在墙上,不顾他的挣扎一手催起灵力要将那耳坠撑爆——
“我最讨厌不听话的狗,我想也没人会喜欢……”
小芦叶眼前阵阵发黑,窒息感涌上大脑。
恰在此时,面前绿光暴现,与贺兰彻手中的灵力相撞荡开一层极强的流波,再待氧气重新灌入肺部时,他已是被松开脖颈坐在地上猛咳,而贺兰彻想要爆废那耳坠的右手竟是因两种灵力相冲被重伤。
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耳坠未损分毫。
那人的脸色阴沉地可怕,命下人将小芦叶和那个耳坠全都丢到了荒岭。
小芦叶被扔下时浑身是血,混着泥沙狼狈地在那片干裂的土地上寻找那只小小的耳坠,爬着找了整整两天两夜。
最终他又循着模糊的记忆找到当年与柴夫生活的那片地界,只是再没有生人气息和房屋之类,一派荒芜萧条。
他望着远处那片片芦苇丛和于风中飘摇的狗尾巴草,当年那轻柔的歌谣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五岁的他跪坐在地,匍匐下身,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阵阵闷响,三叩九拜,拭去额上磕出的血迹,最后提了把废铁朝人界与修真界的交界处走去——
谢君既遇抱养之恩,惟心憾重别无能以报之。
那丝寄存孟惘半分神识的魔息逆着这段记忆继续往更早的时候探去,却是猝然受到一股极强的力量反噬,蓦地将他的神识自谢惟的识海中击撞出来。
一瞬间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觉神识被一利器重击,头脑钝痛到眼前一黑,视力再次恢复正常时,眼泪已不自觉流了下来。
谢惟应是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微微皱眉,于睡梦中缓缓睁开眼睛,只是眼神不甚清明,好似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到孟惘流泪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忙伸出手轻轻拭去他的泪水——
“怎么了?”
孟惘的泪腺全然失控,豆大的泪珠接连滚下,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抱住谢惟的腰将脸埋入他的怀中,头一次带着哭腔地低低呜咽,委屈得人心都碎了一地——
“我做噩梦了师兄,好疼……”
好疼……
师兄好疼。
我也好疼。
好心疼……
他要那些傀修死,他要贺兰彻死。
所有伤害过谢惟的人都要死。
谢惟一手捧着他的脸,低头看着那从自己怀中探出来的低垂湿红的双眸,指腹摩挲着他的泪痕,怜惜地吻了吻他殷红湿润的眼尾,一边慰抚地轻声哄道——
“别哭……梦是假的,不伤心了。”
他一下下抚摸着孟惘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低首轻吻他的唇。
孟惘乖顺地启唇任他的舌尖缠卷进来,被转移注意力后眼眶渐渐不再那么湿润,他伸手勾住谢惟的脖颈翻身压到他身上,二人腰腹相贴。
他抬手用手背抹了下眼泪,低头用鼻尖蹭蹭谢惟的脸颊,声音带着些刚哭过的鼻音,闷软黏腻——
“师兄……要师兄。”
谢惟的心跳在极短时间内滞顿一瞬。
他的手揽着孟惘的脖颈,身体完全契合时一种令人窒息又无以言说的感觉迫使他半仰起头启唇低喘,指尖都不受控制地颤抖。
每一丝一分的触动都直系灵魂,无时无刻不在失控的边缘。
孟惘扣住他的手腕,俯首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兄,喘的好厉害。”
谢惟抵着牙,压着紊乱的呼吸。
孟惘亲昵地吻他,极富撒娇意味,力道却丝毫未收,一手紧紧锢着他的腰身。
“师兄……喜欢你。”
贺兰彻,要死的。
他默默想着。
……
傅靖元觉得谢惟这些天有点怪。
和孟惘待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也不去南繁殿去找了,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禁微微皱眉,“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温落安坐在他身边,小声道,“应该不是,可能是有些事,过几天就好了。”
五天后,谢惟正坐在桌旁翻看着古籍,月华殿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又关上,孟惘走过去半蹲在他身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谢惟唇边浮现出浅淡的笑意,摸摸他的头,“怎么了?忙完了?”
其实是孟惘这几天一直自己一个人闷在南繁殿里不知在捣鼓什么,谢惟知道他是心里有事且不想让自己知道,便识相地没有多问。
孟惘神秘道,“我有个惊喜要给你看。”
“什么?”
他轻声说,“在陈府的时候……”
“你说想在我身上刻字,又怕我疼。”
谢惟有种预感,“你……”
孟惘亲了亲他,抬起左手,袖口顺着白皙的小臂滑落,“你看看。”
只见他微微催起灵力,手腕骨那处淡粉色道侣印上立马显现出一个金光线勾勒的“惟”字,不过指甲盖大小,乍一看像是灵力悬浮在皮肤之上,仔细看才知那是深刻入骨的骨印,清透灵光穿过血肉皮肤显透出来。
他听到谢惟颤着嗓音问他“疼不疼”。
孟惘摇摇头,笑着说道,“不疼。”
他用灵力在骨头上一笔一划仿着谢惟的字迹刻下那整整十一刀,再强行改变魔息对他身体结构的认知,让它误认为自己那处骨头本该就是那般,以免让伤骨愈合……
谢惟将他拉起抵到桌边,声音失了往日的稳重,辨不明情感,“若真不疼怎么会一个人躲着弄好几天?烙一个字在骨头上,怎么能不疼?”
“……你心疼了?”孟惘故意问道。
谢惟不说话,捧着他的脸细密轻柔地吻他,孟惘能感受到他的指尖和呼吸都在抖。
他知道谢惟在心疼。
就像他知道谢惟儿时经历过什么之后同样的心疼。
心脏一抽抽的,整个胸腔都撑得难受,肺好像要炸掉。这种痛苦他不想让谢惟也经历一次,他原是想要那人开心的。
谢惟揽着他的腰将他抱到桌子上,孟惘双腿盘着他的腰身,俯首与他湿润缠绵地接吻。
孟惘轻舔他湿热的下唇,两人鼻尖轻触,只听对方哑声道——
“……孟惘,我想娶你。”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大脑将这句话一字字拆分,但好像仍很难解读明白,那人搂紧他的腰与他贴得更近,手心覆在他的后颈……
他知道谢惟若不是忍到极致是绝不可能说出这种不现实且完全看不到希望的话的。
就像当初孟惘说的那句成亲。
明知无解,还是渴望。
他凑过去贴上他的眉心,像初婴般弯着唇角安详乖顺又无虑,轻阖的眼睫透过薄光,柔声道——
“嗯,那我到时候嫁给你好了。”
第58章藏污
转眼间距迟羽声渡过天劫已有半月,也到了旋灵境约定举办宗师大典的那天。
孟惘看着那运了半飞船的高昂贺礼,微微睁大眼睛。
傅靖元一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懒洋洋谑笑地看他一眼,“舍不得?”
“没有。”孟惘收回视线。
那么多,怕是能抵上一次谢惟在人界的委托费了。
“大师兄那时候旋灵境也送了很多,礼尚往来嘛。”
孟惘垂眸弯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礼尚往来?
如此大阵仗的奉承和示好,不过是借着宗师上位的名义遮掩那龌龊的小心思从而变得光明正大起来罢了。
五境现在倒是学聪明了,会互相拉拢了,同时还知道借势,照顾着自己的面子。
锋芒最后还是指向魔界。
要说百里夏兰虎视眈眈,修真界又何尝不是狼子野心。
已有些人开始往飞船上走了,南墟境大半的人都要去,孟惘则跟在谢惟身后。
他们这五个关门弟子成日在山上,一般都是处理委托或是重要日子才会下山,那些普通弟子不常见,但大多数也都认识。
上船后被谢惟拉着找到自己的小屋,他牵着他到床边坐下,从储物戒中拿出那后半本遁历。
孟惘讶然地凑近一些,“几个月不见,它怎么长那么厚了。”
“有人死有人活,有人一生结尾概括,又有新的人添上姓名,下界变幻的快,它自然也变厚的快。”
孟惘将头倚在他的肩上,匆匆掠过上面那些还没蚂蚁大的字迹。
“你之前说判官笔可能是用来涂抹掉名字切断命线的,所以……你是想断谁的命线?”
那人低垂着眼睫,视线停留在有风乔儿那几人的一页上,“如果我说……要断你的命线呢?”
孟惘愣住,抬眸看向他。
谢惟仍是看着遁历,“断了我们两个的,彻底摆脱天道的控制。”
他接着道,“我们的名字在上半本,可上半本在那两个蒙面人那里,拿回来要费事些,判官笔……”
孟惘苦笑,接上他的话,“判官笔就更难找了,可能还在鬼城,也可能跟着叙鬼在各界晃荡呢。”
不知道百里绎有没有办法找到。那人既然也去抢遁历,多半也是想断了命线。
“但为什么要脱离天道控制?我感觉实质上天道干预不了什么。”
人各有命罢了。
下界之人那么多,天道哪里顾得上谁是谁。
谢惟抿唇,含糊道,“还是断了好。”
“那你还怎么飞升?”
“我只要你,飞升干什么。”他极自然地说道。
孟惘倚着他,歪头抵着他的颈窝,“修仙不就是为了飞升?”
尤其是你们修士。
“之前想飞升的,遇到你之后就不想了。”
孟惘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短暂的无言片刻,他就开始蹭谢惟的脖颈。
不是平日那种讨好装乖的轻蹭,而是像大型犬类极为贴人般有些失了力度,带着让人招架不能的热情。
谢惟无奈,也不推不躲,只是伸手放在颈侧挡着。
孟惘静顿下来由他用手指梳理着自己蹭乱的额发,然后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吻他的指尖,又忍不住张嘴含咬,濡热舌尖贴着他的指腹。
然后便不出所料,被制老实了。
那人一手扼住他的命脉,拇指指腹自下而上抵着他的喉结,轻掐着他的脖颈。
他被迫微微仰头,黑幽幽的眼中尽是纯澈,干净得纤尘不染,不似常人。
谢惟凑近,二人呼吸交织,压着声音,语气低沉又宠溺,“孟惘,在想什么?”
他知道谢惟不会掐死他的,也不会一下捏碎他的喉管,他就保持配合着这种被压制的姿态,视线轻轻落在对方眼底。
谢惟的另一只手轻托他的下巴,指腹仍是抵着他的喉结,时不时与他唇瓣轻触,近似哄慰道——
“怎么突然这么亲人?因为刚才我说因你而不想飞升的事?”
孟惘不说话,面上看不清情绪,但能感到他并不高兴。
谢惟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松手将他揽进怀中,抱着他顺他的头发。
“你不要觉得你拖累我影响我……孟惘,别这样想。”
他一手轻捧起怀中人的脸,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鼻尖,“总是想些有的没的,再这样我就把你关起来。”
孟惘眸光微动,倚着他的肩,半仰起头与他唇瓣相贴,瞬息后又低首玩他的手指。
和谢惟亲吻能让他感到强烈的满足感和安全感,哪怕只是轻贴一下。
这样他能感到谢惟在爱他。
只有阖上眼睛沉浸在对方的气息和温度中时才能让他产生一种他们二人完全对等双向奔赴的错觉。
不会有那种毁了谢惟前途的负罪感和对未来以后的担忧。
爱在心底生根发芽,比欲望要强大,比恨怨更入骨。
他勾起谢惟的一缕发尾,又卷着自己的一缕,相互缠系成一个小小的同心结。
谢惟静静看着。
孟惘觉得好难过,一想到谢惟可能有一天会不再喜欢自己,一想到有一天会和他分开,就忍不住难过。
他也想知道谢惟会不会伤心。
所以他抬眸看他,“师兄,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欢你了,离开你了,你会怎么办?”
几秒静滞后,他看到面前人眼底晃动的一瞬,随即脸颊被掐住,熟悉的气息压抑下来,有些不稳、失了节奏。他的手心压在孟惘唇上,指尖掐在其下颔和脸颊,仅一只手便锢住了他下半张脸。
“……你敢。”
可能是力道没收住,孟惘的眼眶湿了。
可你上一世明明就把我往外推……
谢惟见状,心头一阵刺痛,忙松了手转而拭去他眼角的泪水,低头想去亲他,孟惘委屈地红着眼睛偏开头要躲,他便嵌住他的下巴直接堵住他的唇,指尖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他的腰窝。
孟惘身子一软,胳膊虚虚搭在他脖颈上,只能被托着后脑由着他亲。
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谢惟主动,反正那人摸他亲他的时候不论温柔或强势都会让他很舒服,孟惘只需乖乖配合就好。
“乖,以后不说这种话。”
“……嗯。”
谢惟哄了他许久,连亲带抱再加抚摸才勉强将人的毛捋顺,暗自阴着脸想到底是谁让孟惘心中变得如此敏感的。
或许是山下弟子又多了些流言蜚语,或许是傅靖元那个嘴不把门的又给他说了什么。
之前养了这么多年,白嫩漂亮又聪明的小孩儿,从不会这样的。
经过半日的行程终于到了旋灵境,傅靖元来找,孟惘在他进来的前一刻将他们二人发尾相结的同心结解开。
谢惟看着那分开的发缕,眼神暗了暗。
傅靖元推门便见孟惘倚在谢惟身上,抱着胳膊倚在门口瞧着,“哎呦这都要下船了还抱着……”
谢惟给他传音,冷淡打断道,“闭嘴,我才刚哄好。”
傅靖元,“……”
众人下了飞船来到练场,其余各境的人也从四面八方相继涌入,天玄给他们交代了些事情就同其他仙尊一起去了首席,五个人则同南墟境其他弟子一起去找相应的位置坐下。
有不少熟人见面和他们打招呼的,孟惘一直牵着谢惟的手紧跟其后,倒是傅靖元和风乔儿对这种场面应付的是得心应手滴水不漏。
孟惘不经意间恰好瞥见索苑境木筱雨正拉着洛画言急匆匆地往靠前的座位走去……
她们两个怎么形影不离的。
洛画言是普通弟子,木筱雨是关门大弟子,两个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应该很少见面才对。
上一世他攻取索苑境时,木筱雨杀了泠潮向他请降,但是这个洛画言他着实没有印象,当时应该并未跟在木筱雨身边,难道是被乱杀了?
他正想着,没有注意到有个白色身影急切地来到那高台之上巡视了一遍,然后又直奔台下而来。
直到周围行走的人群开始躁动,孟惘才回神看了一眼,蓦地一怔。
迟羽声穿着繁杂的法袍挤开人群行至他面前,视线紧紧落在他身上,眼中是清醒克制的柔情,嗓音有些沙哑——
“孟惘。”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么早,重要人物不应该还在收拾准备么,怎么这么快就都弄好了?
迟羽声于距他三步之时沉缓地停住步子,就这么看着他,眸光闪烁,“我以为你不来了,我刻意提前准备完想来找找你。”
“找我干什么?”孟惘不解地问道。
还未待对面开口,谢惟便拉着他的手腕径直绕了过去,“先去找位置。”
原先站在一旁没敢说话的傅靖元也叫着风乔儿和温落安跟了上去,待五人挨着坐下后,迟羽声竟从中间过道走进去,接着坐在了孟惘的身边。
傅靖元左侧就是谢惟,谢惟左侧是孟惘,现在又坐了个迟羽声。
傅靖元不禁默默捏了把冷汗,眼珠子也不敢多转一下,生怕谢惟突然暴起,他甚至能明显感受到身旁人的怒气,尽管那人面上是毫无表情。
之前还劝谢惟给人家打个招呼脸上过得去呢,现在看来不招呼到人家脸上都是谢天谢地了。
孟惘眨眨眼,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迟羽声——
我怎么不知道我俩啥时候这么熟了?
迟羽声温温和和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犹豫了半晌,道了一句——
“好久没见你了。”
孟惘缓缓点头,“嗯。”
“我一会儿就去台上了。”
孟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礼貌点头,“嗯。”
迟羽声唇边笑意更深,“一会儿念礼单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
孟惘懵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要整哪一出,是场合需要在装熟吗?
不敢应,根本不敢应。
那人的态度十分中立模糊,孟惘在搞不清情况的前提下难以做出什么有效反应和措施。
谢惟突然站起身来,示意他换位置。
孟惘一头雾水,仍是听话地起身坐在他的位置上,而谢惟则坐在了迟羽声身边。
迟羽声没有对谢惟明显的敌意和欠妥的态度有什么不满,神色不变,甚至还十分有礼谦和地叫了一声“谢宗师”。
谢惟自然没有搭理他。
迟羽声也不会自讨无趣,轻轻笑了笑,问候完便没再说话,坐了一会儿起身上台。
宗师大典的流程都是大差不差,坐在下面几个时辰,除了祈神之时能赚些宗师印的天然灵气滋补灵脉,其他的真是什么好处也没有。
唇边蓦地被一小小硬物轻触,紧接着闻到一种隐隐的奶香。
他张开口,谢惟将糖喂到他嘴中,舌尖一卷,甜香气溢满口腔。
又过了许久,迟羽声下台,台上的旋灵境弟子开始念礼单。此时场下的气氛便蓦地变了,虽然仍是安静,但至少能小声交谈不用紧绷着了。
他十分自然地坐到谢惟身边,隔着谢惟看了眼孟惘,然后微笑,“谢宗师。”
谢惟淡淡道,“怎么。”
他轻声,“你总不可能断了他所有人脉。”
“是么?断你一个就够了。”
迟羽声面露无奈,思索半晌,柔声给他传音道——
“是不是我哪些举动让你误会了什么?”
谢惟同样传音回道,“你是聪明人,应该能看出来我和他的关系。”
迟羽声歉笑,说的话却直中要害戳人心口——
“抱歉,我不知道,孟惘并没有说过你们有什么特殊关系,我想也没人知道。”
谢惟勾唇,眸中却是阴冷一片,“你倒是会把自己当个东西。”
“过奖,只是实话实说。”
孟惘并不知道他们识海传音说着什么,只疑惑为什么谢惟坐在那里神情冷漠,也不和他说话。
于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师兄?”
那人微微侧首,眸中冷意顿时化开,一双桃花眼映着他的影子,“怎么了?”
孟惘小声道,“也不理我。”
谢惟清冷的眸中浮现一丝温和笑意,抬手轻挠他的下颔,“刚才在想事情。”
孟惘被他摸得舒服得眯起眼睛,声音又软了几分,“好吧。”
风乔儿低头在温落安长发上缠着根红绳编小辫,余光见傅靖元正眼巴巴地望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干嘛,你也想要?”
傅靖元笑笑,“不是,就是突然觉得五师弟还挺适合的,没有违和感。”
“那是。”风乔儿道。
温落安一个雪狐,身形比常人要矮小,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长相又清纯温顺,像是个漂亮娃娃。
实际上年龄比他们几人都大,光是在许千影身边就待了三十多年。
傅靖元的视线落在风乔儿编辫子的动作上,那双手因常年练枪生了些薄茧,却仍是纤细白皙,指尖动作灵活,红绳穿梭。
她无论是捏雪雕刻、给孟惘做糕点,还是弄这些小东西,不仅体术第一,细活做的也是极好。
为人处事端庄大方,会担心体贴人,自己心里的负面情绪却从不外露出来。
除了感情上缺根筋。
不过幸好她什么都会,一心修炼勤上进,会拼命又有野性,不需要有什么伴侣陪她提供情绪价值。
傅靖元的眸光突然一晃,眼前一片模糊,那抹鲜艳的红绳在视野中变淡,他眯了眯眼,又移开视线眨了眨,垂眸盯着前面那人的椅座看。
眼前像是被蒙了层厚重的尘雾。
他脸色微变,伸手放在膝上,看着那视野中被模糊了边界的手指。
风乔儿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转头问道,“怎么了?”
傅靖元努力将眸光聚焦,撩起眼皮懒散笑道,“困了。”
风乔儿也没多想,只当他又是像平日那般没个正形,默默翻了个白眼。
傅靖元倚在椅背上,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用手肘撑着扶椅揉了揉眉心,唇色竟比平日还要苍白几分。
等到台下之人念完礼单时早已暮色低沉,一行人起身回到飞船上去。
人潮涌动中,迟羽声望着孟惘的背影,终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待那人闻声转过头来时,他又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孟惘看着他等待几秒,因为有许多人在朝船上走,他总是站在原地就会挡着别人的路,况且谢惟还在身边拉着他的手。
时间紧迫下见那人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孟惘便礼貌弯起唇角,借过人群的空档与他对视一眼,他红唇翕动,然后转身上船。
迟羽声一时怔在原地。
人群中对视的那一眼,安抚劝慰的笑颜,以及那轻轻作口型的“回去吧”……
那人能感知到他的情绪,会把他当一个支出情感的正常人来看待,或者是因为那人本身就细腻敏感,才懂得在任何时候下意识对旁人温柔。
之前仄冬荒石洞中孟惘说的一番话,明显向他表示了自己是天生恶种,无法教化的另类,可迟羽声却并不完全这样想。
此人开化前是纯恶,为了自己而不顾天理、道义、纲常和人性。
开化后便有一种隐蕴在恶念之下的柔情,连那人自己都未曾察觉。
像在地狱里开出的花,只有身处地狱之人才能体会到有多珍贵和浪漫。
这种柔情他在很久很久之前体会过,此后很久很久直到现在也难以忘怀,而方才,他久违地再次感受到了。
那个孟惘和悠远记忆里的人影重合,其实一直都没有变,一直都是同一个人。
迟羽声垂下眼睫,白衣被微风鼓动,略微凌乱的碎发拂过柔和俊秀的眉眼,平添一抹伤感之色。
飞船夜里启程,孟惘和谢惟坐在房前的台阶上,风被周遭其他房间挡着削了大半,此时凉风不急不缓,皓月泠泠,清平月光洒在人身上,流水白纱一般。
他倚在谢惟肩头,眼睛看着天上模糊朦胧的月光,思绪渐渐飘远……
仔细回想上一世,他周围的人,相识的人,没有一个是好结局。
有时候觉得疲惫无力,他禁不住会去回忆去猜想,重来一世他仍是在自欺欺人,明知道结果还是一拖再拖。
说来可笑,就连他们五个人,最后只有温落安还活着。
可那小狐狸也成了弃道守魂人,独留玄川。
他不知道这一世的结局会怎样,但前世傅靖元、风乔儿和谢惟的死都和他有直接关系。
他自认为自己着实不是那种为了让别人活而甘愿自己去死的人,但竟也……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孟惘向来满心满眼都是谢惟和自己,以前从没想过这些。
前世的最后,妖界和修真界都碎了个彻底,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个遍,魔界一统下界,也确实是他的手笔。
谢惟给了他太多太多安全感,让他都快忘了自己是踏着枯骨,负罪而来。
这条重生之路又是谁铺下的。
孟惘突然有一种错觉,自己本就身处一个死局之中,不论重来多少次,都会是同样的结果。
总会有那么几刹那,觉得某个动作自己做了上千上万次,觉得某句话自己早已烂熟于心,觉得现在的自己正与上一世的自己渐渐重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必须走上这条路的呢……
是百里夏兰私下找到他的那天,是谢惟初见他的那一刻,是九岁封骨术失效后在荒野中醒来之时……
或是更早……
或许在他出生的那一瞬间,一切就已经被安排好了。
他没有足够的理智,不懂透彻的人性,缺乏情感上的决绝,选择迟钝,他什么都做不到,也改变不了。
他最大的能力和最大的本事,就是让谢惟活着,并做一个百里一族该做的事。
而这些他都不知道怎么和谢惟说。
小伤小痛他可以哭可以委屈,有谢惟在身边,他永远都不用怕自己矫情。但那千丝万缕勒入心脏另他窒息的纠结,他真的无从说起。
不知不觉间,他竟倚着身边的暖意睡着了。
谢惟偏头看着靠在肩上的人,视线落在他绮丽无辜的睡颜上,眼神晦暗不明。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他抱起。
孟惘迷迷糊糊中搂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侧,闷闷地唤他。
抱着他腰的手紧了紧,谢惟借灵力推开门,“嗯,外面冷,我们回屋。”
……
直到外面传来一阵杂乱哄闹,孟惘悠悠睁开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飞船已到南墟境练场。
他从谢惟怀中抬起头来,眼神还不甚清醒。
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醒了?”
“嗯……”
孟惘亲亲他的手心,扒拉开被子将胳膊放出来,迷糊了一会才坐起身来弯腰穿鞋。
“这才上半夜,回殿里继续睡。”
孟惘点点头,由他牵着走出屋外,下了船后来到山下的传送阵,却见天玄正和温落安说着什么,傅靖元和风乔儿也在旁边。
走近一听,好像是许千影要他回妖界住几天。
孟惘一下子清醒过来,看着温落安的眼神微变。
来了。
第59章欲摧
温落安难得有那么明显的情绪波动,狐狸耳朵都快冒出来了,连夜收拾行李告别了一声便回了妖界。
他御剑直到天空破晓,用身上共存的妖气和灵气很轻易地便穿过了人妖两界间的结界,跳下剑来直冲玄川而去。
他听许千影的话,去修真界修炼后便没再回过妖界。
脚步不由自主地渐渐加快,内心压抑堆砌的思念在心底翻江倒海,直到冷泉边那抹熟悉的身影闯入视野时彻底决堤而出。
他化为雪狐跑起来,直接扑进了那人怀中,然后又跪坐着化为人形。
许千影被他扑得后仰,下意识一手向后撑着地,另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条长腿半屈着,衣袍垂落在地。
温落安就这样抱着他,侧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过了半晌才道,“你可让我回来了。”
“入了修真界当然要老实待在那里,成日回来像什么话。”
温落安眉宇微压,抬起头时眼中仍是清澈,“一年了。”
“才一年。”
温落安抱着他的腰凑近他,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到地上。
许千影用手勉强支着上半身,有些避无可避。
唇瓣相贴的瞬间,心里的一根弦蓦地断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纠结和慌乱,未能被对方捕捉到。
仅是一瞬,一触即分,似是将这一年的全部思念倾注到里面,尽管想那人想到浑身的血肉都叫嚣着苦痛,尽管那人直到现在才让他回来看他,温落安也仍是没有半分不满和怨言。
许千影伸手隔开二人的距离,眼中冷了一分,“谁教你的规矩?”
温落安还是压在他身上,坐在他腿上,眸中亮亮的,“没人教,亲一下怎么了。”
许千影微微皱眉。
“你这次怎么让我回来了?”
他移开视线,“想着你有段时间没回来了,让你回来休息两天。”
温落安笑笑,没有揭穿他,转身化成本体钻入他怀中。
许千影抱着他倚坐在冷泉边的石头上,指尖顺着他光滑的皮毛,侧目看着水面上的蒸蒸水汽,姣好的面容隐在氤氲雾气之下。
“若有一天你见妖界封了,就不必再想办法回来了。”
温落安闻言蓦地抬起头来,“为什么?”
许千影垂眸看他一眼,那一眼没有收住,众多复杂的情感撞得他心头一恸。
“没人再等你,你还回来找谁?”
狐狸爪子一把摁住了他的唇。
“不准说这种丧气话,你若真不想我来,我现在就走。”
许千影瞳孔微动,不动声色地又将他往怀中抱了抱。
……
温落安被叫回妖界的事在孟惘心里实实地撞了一下,但也仍没影响到他后半夜继续搂着谢惟睡得很香。
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他抬头毫不意外地对上了谢惟的视线。
那人睡觉特别少,除了事后会累得多睡上几个时辰,平时就基本不吃不睡,简直是……
比神仙还神仙。
而且孟惘还发现,谢惟貌似喜欢在他睡着时盯着他。
这就令他更加不解了,怎么会有人能盯着一个人看那么长时间,再情人眼里出西施也经不住这么看啊,万一有一天看腻了呢。
“师兄,”孟惘捂住他的眼睛,“不许看了。”
谢惟将他的手拉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没有说话,视线只是落在他的脸上。
过了一会他松开手,指腹虚虚抚摸怀中人的脸颊,唇边浮现出一抹浅淡笑意。
孟惘不明所以地眨眨眼,那人的指腹似触非触,弄得他有些痒,像是在轻挠挑逗似的。
“光照进来的时候,”他笑意不减,声音很轻,有种更甚于以往的温柔,“能看到你脸颊上的那种很小很细的绒毛。”
孟惘震惊。
这看得也太细了。
“还有呼吸声。”
“……呼吸声怎么了?”
“能感觉到你睡的很熟,像几个月的小孩吃饱喝足睡着时那样,有种什么都不担心甚至没有思想的安稳。”
那确实睡的挺死。
孟惘小猫似的仰头去吻谢惟的眼睫、鼻梁,最后再到嘴唇,甜甜地笑笑,“因为有你搂着。”
和谢惟一起赖床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夏天抱着凉快,冬天抱着暖和,他每次醒后都不想起,那人也从来不催,就静静地抱着他,或者和他说说话。
如果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他突然想起了温落安和许千影,眼神黯淡一瞬。
在陈府外怨气中读取的一段记忆里,大抵是受了随脉血契的影响,不光有十即的记忆,还掺杂了些苏卯生的。
在苏卯生去妖界找十即的那部分记忆中,可以看出许千影只是个挂着名号却没有实权的“妖王”。
推拖责任也不履行义务,对待自己手下的妖态度敷衍且默许他们作恶,只顾自己待在玄川那片地方安生,妖界怎样似乎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上一世孟惘只与他见过两面,第一次是在他将温落安送来南墟之时,只觉此人精明得很,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示好又不显谄媚奉承,淡然就把自己从局中摘出去了,打得一手好算盘。
而印象彻底转变也恰在那第二次见面。
那人并不是把自己摘出去了,而是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算进去了。
“师兄,许千影是怎么当上妖王的?”
孟惘并不知悉妖界的规矩和机制,只知道妖界的上级统治和阶级界限是四界中最混乱模糊的。
“就我所知,是上任妖王选出来的。”
“一千年前妖族鼎盛时,妖王是有绝对统治权的,”他接着道,“但势力弱于魔界,修真界怕二界联合,一直想先灭了妖界。”
“妖界看重修为,每代都会选任修为最高的妖继位,后来妖界江河日下,妖王也渐渐镇不住群妖,内部妖修都开始散养,甚至结党营私,自立为王。”
孟惘道,“就是说,许千影确实是那一代修为最高的?”
“嗯。”
他靠在谢惟怀中,看着天花板。
孟惘到现在也认为只有恶念是天生且最原始真实的,那些所谓的济世渡人舍己为人,除却一些不自量力的傲气愚蠢,只不过是弱肉强食、被逼无奈,掺着些内心的希冀、信仰与不舍,也就成了浑世中的一股清流、浊秽裂隙中透进的光。
……
魔界总坛正殿高台之上,俨然一位红衣女子坐于王位,只单坐那里,周身的威压便让人抬不起头来。
她轻咳两声,沙哑着嗓音道,“五日后你们去妖界,破了那封印。”
台下一身月牙白衣袍的白发男子闻言抬眸,周身气质冷若凝霜,可双瞳却如同美玉蒙尘,灰白无光,“你是要借刀灭了妖界?”
百里夏兰低首,目光落在男人的脸上,有些好笑似的,“祁咎,我们真正的目标是整个下界,不会只把目光放在一小块地方。”
祁咎冷声道,“尊主这是要彻底挑乱妖界和修真界之间的关系?”
“念儿该回来了。”王座上女人的神色不易察觉地柔缓几分,“以他现在的修为,一回魔界即可继位,激活上古魔血后灵力直接翻倍,到时候修真界必会向我魔界宣战,你猜向来依附于修真界的妖界会站在哪一边?”
祁咎方要开口,他身边的一位男子率先说道,“你顾虑什么,尊主要吩咐的事必是早就规划好的,怕不是不敢了?”
只见那男子一身千山翠青色广袖衣袍,袍口处绣着沉香木,骨架懒散,面容和视线却具有极强的冲击性,肆无忌惮地揣着手斜睨着他,“你不行我就自己去,亏还是什么北州城城主呢。”
祁咎双眸微眯,却没有分给他半分视线,仍是直言问道,“尊主此举偏激,此事必一夜之间让下界大乱,妖界失首后于魔界未必没有影响,修真界若是意识到这点因局势受激,提前向我们宣战,到时隔岸观火反被拉下水……”
一枚血红珠子在百里夏兰指间转了几转,她一只手支着太阳穴,幽幽道,“魔界能轻易就能攻取的妖界,你觉得对修真界会有多大的价值?是附庸也仅是附庸,孰轻孰重他们那群软货还是能分得清,少了一个妖界还不至于将他们逼到绝路。”
“于我们而言不过是提前解决一个麻烦到时候省事些,于修真界而言……也不过是憋屈地再让一小步罢了,”她用手背掩着唇低咳,看了一眼祁咎身旁那人,“当初伏忱擅自率人杀了人界一城四万多人,那么多天,修真界不是也没管。”
忽然被提名,伏忱面上的傲桀之色微微一僵,随后缓缓收起,试探着轻轻笑了笑。
他猜不透百里夏兰是否不满意他那番做法,但听“擅自”一词,应是不很赞同的。
伏忱此人作为冗妖城少城主,是这二十四城城主中年龄最小的,实力和天赋却是一等一的好,脾性也是恶劣得无人出其左右。
只对着百里夏兰有敬畏之心。
祁咎作揖应下,方一转身,头顶天花板上蓦地跳下个人来,八九岁身形的姑娘,腰间系着一圈铜钱,眼底一片乌青,眸子却紫的发亮,激动地看了他们一圈——
“几个人去?就我们仨?”
伏忱吓了一跳,“靠,你什么时候挂天花板上的?谁跟你们仨?”
沉荼的头发仍是用一根红绳盘起,碎发随着她歪头低笑的动作半遮眉眼,“我听了有一会儿了,尊主知道但没赶我走,说明同意我去咯。”
百里夏兰淡声道,“三个人行动……”
沉荼比了个手势,笑眯眯轻盈道,“简简单单。”
“莫让人察觉出是我魔界所为,务必要让念儿和修真界那边认为是封印不稳自然解除,天灾天命,知道么。”
她勾起唇角,看着百里夏兰,“保证。”
出了正殿,伏忱拦住祁咎,十分无礼地扬声叫道,“喂!刚才我说话你……我操?!”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被对方推到一边,惊异又恼怒地跟上去,一手按上前面之人的肩膀……
一道亮光在眼前闪过,伏忱反应极快地向后一仰堪堪躲过,却仍是被那灵光削断了一缕头发,怒气值直接爆表。
沉荼便跃到近旁的一颗树上幸灾乐祸地见那二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伏忱心高气傲,对上祁咎明显落下一乘,嘴上更毒,“眼睛看不见的恶心臭瞎子!他妈的装什么清高!”
“丧气病秧子,老子迟早把你那一头白毛薅下来!”
骂他臭瞎子他没生气,说他恶心他也没应,叫他“病秧子”时,他却突然挑飞了伏忱的剑,收手不打了。
伏忱气得跳脚,暗自磨牙,毫无征兆地一巴掌甩了上去。
“啪”的一声清响。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又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被打得微微偏开头去的祁咎。
我靠?
还真让我打着了?
见那人缓缓抬手默不作声地拂开被扇乱的额发,伏忱立马从愣怔中回神,抬起下巴摆出一副低睨的姿态,青稚的眉眼间蕴着怒气,“干嘛,打不过要跑了?!”
祁咎静静地“看”他许久。
虽然明知对方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那灰白瞳仁也并无多少针对性,伏忱却觉有万根冷丝顺着指尖爬遍全身,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
“你不是想打么,今晚我再陪你打。”
伏忱一怔,随即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恨恨喊道,“来就来,老子才不怕你!”
坐在树枝上荡着腿的沉荼神情滞顿片刻,视线落在还在气头上的伏忱,跃下树来走到他跟前,又怜又乐道,“那个,你今晚小心点吧。”
那人全然不知她意有所指,回眸瞪道,“小心什么?该小心的是他才对!那臭瞎子要真有本事刚才怎么就跑了?!”
沉荼眼珠一转,表情意味深长。
真疯子会治好嘴硬又欠的人。
坐在殿前树上看着里面灯光的沉荼如是想到。
“啊、啊!祁咎,我他妈操你大爷!”
“是么,玩的比我还乱。”
“臭瞎子、啊,你妈的给我滚出去……”
“跪都跪不稳?真够废物的。”
里面的声音由一开始的破口大骂到后来的试图服软,然后到带着哭腔的破口大骂,再到带着哭腔的求饶,最后连暗哑低咽的哭声都低弥到近乎于无了。
啧啧啧。
沉荼一边撕着符纸在嘴里嚼着,挂在树上听了一夜。
……
温落安过了三天就背着行李回来了,傅靖元和风乔儿倒是惊奇,本以为他得从那儿待个十天半个月的,没想到这么快。
“他不让我待了,让我回来好好修炼。”
他的眼中满是不舍,隐隐透着些失落,看样子确实是被毫无尊严地喊去又撵回来的。
不过很快他又心情不错似的弯起唇角,“没关系,至少见了三天,他让我回来我便回来。”
不得不说,温落安绝对是孟惘所见之人里面情绪最稳定的,比迟羽声傅靖元还稳定,就这还能忍着不委屈不生气。
孟惘无语,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又觉得这样懂事听话的温落安有些可怜。
温落安很幸运,是他们五个人内唯一一个命运没有受他干扰的人,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可悲催的点也正在这里。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不论是否知晓他的结局,孟惘都无法插手。
就连一同重生的谢惟也只能坐视不管,静心等待灾祸的降临。
百年前修真界留下的恶果,必须要应验在一些无辜之人身上。
第60章败类
明兰殿外那棵最高的桃树上,风乔儿正半蹲在八米高的树枝上扒拉着枝叶,孟惘则抱着篮子站在下面跟着她绕树转,眼巴巴地抬头看着。
傅靖元坐在玉桌旁一边喝茶一边吃着糕点,眯起眼睛望着那二人,“为什么不用灵力摘?”
风乔儿拨开挡在脸侧的树叶,将桃子丢到孟惘怀中的篮子里,“灵力没准头,结得那么密,当然要挑最大最红的了。”
傅靖元悠悠道,“结得那么密?你怎么不说你催的时候用太多灵力了呢?那么多要是过几天烂了或掉了呢?”
“那就……不会的,让五师弟送些给师尊。”
风乔儿这话说的也有些心虚,天玄不大像是会吃这些东西的样子。
正巧谢惟来寻孟惘,见到他们之后微微蹙眉,“……怎么上去的?”
傅靖元笑,“乔儿会爬树。”
她半蹲在那窄短的树枝上,周围都是枝叉,极憋屈地缩手缩脚,不忘瞪了一眼差点毁她形象的那人,纠正道,“拿根绳子抛上来,一拽一蹬再一翻就上来了。”
傅靖元“啧啧”两声,对谢惟道,“他们学体术的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孟惘接了满满一篮子,风乔儿在八米高空处一跃而下,灵力聚于脚下减缓冲击,稳稳落于地面。
以后几天便有的吃了。
什么桃羹,桃干,果酒,果脯……
全都是风乔儿弄的,温落安帮忙。
其间傅靖元也想去凑热闹,毫不意外被塞了两盘子刚做好的果脯赶出来了。
后续还跑去她殿门口反馈道——
“你那甜度是按照小惘的喜好来的,我牙都要甜掉了,偏心。”
风乔儿便骂骂咧咧地又给他重做了几份。
当天夜里,孟惘正熟睡时忽觉身旁一空,下意识睁开眼睛。
视野朦胧间,隐约见自己坐在一张桌前,桌子上放着两杯茶水。
他茫然了片刻,怀疑自己还在梦里,鬼使神差地捏了捏面前那个茶杯,冷凉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寒意刺骨,像是大冬天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扔到了雪地上。
蓦地他瞳孔微颤,猛然发觉自己现在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神魂?
谁把他神魂掳这儿了?!
他抬眸看了看屋内的摆设和周围环境,只觉得非常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是,是哪个殿来着……
脑中一闪,幽黑的瞳孔微微放大——
……清音殿。
上一世他在魔界待了七年的清音殿。
他猝然乱了心神,心脏像被一只鬼手紧紧攥住,浑身发热喘不过气来,捂着起伏的胸口张开嘴缓缓吸气,额角渗出冷汗……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短促又戏谑地笑,尾音上扬——
“怎么了?”
孟惘闻声抬起头,愣怔地看着对面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眼中尽是诧异。
坐在对面之人和他有三分相像,不需其他细节线索,他知道这是百里绎。
虽然这是他记忆里第一次见百里绎摘下面罩,但最令他震惊的不是这个,而是百里绎身后站着的那人——
眉眼间竟也和他有几分相像。
和那人形影不离的,孟惘只能想到是之前拿箭的那个蒙面人。
正头脑风暴时,百里绎托腮开口道,“你方才是不是以为重生只是做的一个梦,实际上你还在上一世死后神魂飘荡?”
孟惘看着他没说话。
“瞧把你吓的。”
他低低笑起来,眉眼透着股阴柔的疯感。
而他身旁那个人,看起来比百里绎正常许多,却莫名有一种更甚的邪气。
孟惘倏地反应过来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重生的?”
那人笑眯眯看着他,“我知道的东西多着呢。”
“你也是重生的?”
孟惘觉得整个世界都魔怔了。
百里绎歪头作思考状,“准确来说……是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个我就不能说了,说了会受惩罚的。”他微微勾唇,“怎么,你不想我活?”
见对方没说话,他拿起一杯茶喝了一口,嗓音轻幽蛊惑,“我可是你阿爹啊。”
呵。
“你说要找我谈,我刻意把你的神魂拉了过来,这也是唯一一个让谢惟察觉不到的方法。”
能轻轻松松把他人魂割离不让人所觉,神魂牵到此处……
如果那人要灭五境统四界,现在也是易如反掌。
如此一来百里夏兰根本没必要再费尽心思让他回到魔界继位,有对面这二人足矣。
除非……
“我们不会再插手魔界的事,我和夏兰商量过了,”百里绎嘻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所以,你该经历的还是要经历,而且我也想让你回来。”
“至于上一半遁历嘛……”他意味深长道,“待时机成熟了,等你知道的差不多了再给你。”
“知道什么?”
那人直直地看着他,“知道天道不让你知道的东西。”
“你不能说清楚点么?”孟惘眉心微蹙。
百里绎伸手拉了拉身边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你猜他是谁?”
孟惘抿唇,“不猜。”
对面低笑一声,站起身一手撑着桌面,一手强硬地掐住他下巴逼迫二人对视,上半身压低到他面前——
“念儿,你有点不乖。”
他继续凑近,呼吸交织,鼻尖近乎相触,孟惘皱眉,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后仰,挣开他的束缚,冷冷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百里绎也不恼,借势坐在桌面,手腕搭在双腿交叠的膝盖上,垂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活了数百上千年的人了,长相二十几岁,心思比小孩还让人捉摸不透……
孟惘与他对视时,能感到其中清明到纯澈的欲念嗔痴,以及那犷戾娇笑也压不下去的统领者气场,独独未见他本最该有的——
屠戮四界、统治下界三百年的压迫和血气。
这和百里夏兰身上的感觉差得太多了。
同为上位者,不是说百里夏兰在他面前刻意显露出来,而是百里绎在他面前刻意收住了。
只见他伸手揽过身旁人的腰,亲昵道,“他是你阿父。”
孟惘的表情瞬间僵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有药啊,男人生孩子也是可以的。”百里绎被他的反应逗笑,“很意外么?你不也喜欢谢惟么?”
他想过他们是兄弟也没想过他们是父子。
短短几句信息量巨大,宕机的大脑又被他短时间内强制重启,孟惘觉得头有点晕,但又不愿表现出来自己没见识或一时难以接受的样子,故作平淡道——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百里绎在那人脸侧亲了一口,“我跟你阿父感情可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身旁那人在听到他说这句话时,貌似有些淡漠和嫌弃。
孟惘仔细回想,就他所知的那一段魔界历史来讲,同百里绎一代的魔尊继承人共有五位。
五人内斗中死了三个,只剩下了百里绎和百里明南。
而据说当时百里明南为嫡出,实力又强,继位的可能性远大于百里绎。但后来却是后者继任魔尊,前者则音信全无了上百年。
孟惘抬眸看向那个人,恰好对上他的视线,那双暗紫色的瞳眸中蕴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百里明南?”他试探道。
对方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猜到自己的名字,随即半阖着眼看他半晌,淡淡“嗯”了一声。
当真是。
怕不是百里绎为了夺位刻意勾引把人骗心骗身了?
忽觉脸侧温热,回过神来时百里绎已将手心覆在了他的脸上,指腹轻轻摩挲几下,指尖又顺着他的唇边轻轻划到眼睫、鼻梁,最终来到他左眼下方二指宽处,眼神流恋贪婪。
孟惘愣住,有些不自在地侧开头,“你和我有仇?”
“何出此言?”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抹促狭的笑意,配上那张妖艳昳丽的眉眼,有种上位者在俯视逗弄蝼蚁的错觉。
“那你一开始在仄冬荒……”
那一叉子穿透腹部被死钉在地上的感觉,和谢惟无妄剑将他一剑穿心有的一拼。
“那是因为太想你啦,”百里绎很开心似的,看着他的眼底透着种昂扬的疯狂,“本来想验证一下看你是否有自愈能力,一兴奋起来就控制不住了,你太可爱了,想把你揉碎。”
对那人的神经质发言不想多做评价,他简明扼要道,“放我回去。”
“回去?”百里绎又凑近他,“好啊,叫声阿爹就让你回去。”
孟惘觉得好笑。
他竟还有当爹的自觉么?
“嗳,不能功劳苦劳全被谢惟抢去了,我跟你阿父生你养你,好歹也是养了你九年呢。”
孟惘垂眸,漫不经心道,“是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百里绎神情一滞,旋即又恢复了之前的那副模样,低声吐息道——
“你这个样子,让我想咬断你的脖子。”
他猛地掐住孟惘的脖颈迫使他仰起头,张开口就要狠狠咬上去,百里明南迅疾地捏住他的后颈将他拽到怀里,皱眉道,“你发什么疯?”
他眼底一惯的笑意近乎要维持不住,逐渐演化为阴鸷,“妈的要不是因为那个死修真界和死天道,我能受这种委屈?”
“你受什么委屈了?委屈就要来咬我?”孟惘无语,丝毫不怀疑那人能一口咬断他颈动脉。
“你不就是怪我给你下了七百年封骨术让你记忆全失么?”百里绎被百里明南圈着,眸光阴晦,“没有封骨术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我要是可以,早就把那九年的记忆给你看了。”
“所以?”
“所以……”百里绎暗自磨牙,“等找到判官笔断了命线,就不用再受那傻逼的控制了。”
“为什么会受控制?”
“你以后会知道的,”他意味不明道,“你那好师兄会有办法的。”
他盯着孟惘静置几秒,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再次笑起来,“好软。”
孟惘懵。
那人又拽着百里明南的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坏笑着,“好了,以后你回了魔界,我们会再见的。”
平白无故被人没轻没重地摸了两下,还没缓过神来便忽觉眼前一黑……
神魂归位,视野中浓黑一片,应该是在后半夜,耳畔是轻且均匀的呼吸声,身边人还在睡着。
他一动不动,心里默默想着百里绎说过的话。
什么叫谢惟会有办法。谢惟到底在瞒着他什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脑海中浮现出去陈府的前一天晚上,那个雨夜里让谢惟失控的噩梦。
当时他只说是自己于雨中死在一棵树下,可再问他怎么死的以及为什么死时,他却突然出现走火入魔的征召,呛出一口血。
如此大的反应孟惘也是没有想到,慌乱心惊之下以为是梦里情绪太过激动导致灵脉错乱的结果,可现在一想……
会不会是一种天道的限制和警示?
所以那个梦是什么关键信息么?
一个梦能有什么,那场景和他前世今生完全不沾边儿啊。
孟惘压平唇线,着实无奈。
见了百里绎一面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拿到,云里雾里打哑迷,那一半遁历他也不给,就认了两个爹。
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