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顺口问:“听说寿康宫的太妃们有些身子不适,可拨人去看了么?”
和如命回:“是,听从了容妃娘娘的安排,调拨了几个太医过去瞧,倒也没大碍。就是天气转凉了,太妃们有些上了年纪的,体质不好,才身上有些不舒服了。晋安公主听说皇太妃不大好,这几日常进宫来侍疾的。”
韫姜“哦”了一声,心里留了意:“皇太妃的身子仿佛总是不大好的,本宫处理宫务时,常见尚宫局来报的。”
和如命慢慢收拾起东西,一面应答:“皇太妃身子总是不错的,后来突然不好了,晋安公主才被送去钟粹宫的,娘娘您是知道的。自那之后,太妃也是思念晋安公主的缘故,身子就越发坏了。”
这“突然”二字梗在韫姜心里,让她忍不住思索起来,正是神游之时,泷儿进来禀报:“娘娘,君悦带话过来,说皇上给钟粹宫和寿康宫递了意思,以后要没有皇上的意思,不许盛妃去寿康宫看望七殿下。只说是寿康宫清净,不便多去打搅。但每个月,御前的人带七殿下去太平宫请安的规矩照旧不变。”
韫姜支颐,静静道:“皇上也是发了狠的。”她问和如命,“这几日晋安都来么?”
和如命应了一个是:“约莫是辰时末进宫,先给皇上请安,大概是巳时二刻会往寿康宫处去,侍疾一个时辰。”他细节一概都说得清,可知是替韫姜留心了的。韫姜感激地望他一眼,道了谢,心里满满计算起来。
现在皇上下了此令,盛妃的恩宠约莫也是遥遥无期了。依照盛妃的性子,应当不会坐以待毙。要是无动于衷,她再奕生母的身份也是要做空了。又不养在身边,更不让去看,等同于白生了一个儿子给别人,自己一点好都沾不着。
韫姜静心思索,要自己是盛妃,当下讨好皇帝是有些难了,但显然皇帝没有嫌恶再奕,那盛妃必会想方设法地将再奕接回来才是。她眯起眼睛,好容易使个计策让盛妃落寞下去,又岂能再让她如意起来?
临近寿康宫的一段路是明城最幽静的地方,太妃所居之处地处偏僻,也不华美,只是孤落落一座殿宇矗立着,不高也不大。就算是前朝最叱咤的宠妃,先帝驾崩后的余生也会这激不起波澜的地方度过。
通往寿康宫的路上栽种了无数参天庇荫的常青树,随风而飐,簌簌有声。四季常绿,或许这样才会让寂寞的太妃们感受到一抹生机,不至于郁郁寡欢。
“娘娘,前头是晋安公主。”泷儿眼睛尖,一早瞧见打寿康宫出来的晋安了,于是小声提醒。
韫姜眯眼看去,晋安脸见珠圆了点,大抵是分家之后少生了点子气,同驸马相处又还得宜,就养得好了些。她穿着一身海棠红泥金蔓草纹浮光锦宫衫,外照着茜红葱绿云雁富贵的大袖衫,显出一股当家主母的气派了。果然出嫁与人为妇,总是有点不一样的。但晋安眉目间通天的傲气,还是一点没有消减。
晋安委实不想和韫姜打交道,远远看见韫姜,就一下把脸拉了下来。画屏劝着她好歹请个安,晋安才勉勉强强,闷着口气过来了。
韫姜换上虚伪的笑脸:“是来瞧淑太妃的么?听说最近不止淑太妃身上有些不大好的,天冷了,其他太妃也不大安生,所以本宫来瞧一瞧,没成想遇着你了。”
晋安冷着一张脸,也不正眼看韫姜:“是又怎样?孤还要去他处,就不同德妃娘娘在这多聒噪了。”说着,草草行了礼,拔步就走。
走远了几步,画屏窃窃道:“公主,您说太妃娘娘现如今身子不好,是不是当初咱们下了药,才留下了症结?”
理论起来,淑太妃待晋安体贴入微,悉心教养,不是不尽心的。晋安心里也感激太妃,不过是骨子里有深刻的不甘心,当初为了出头,才动了这份歹念。现在回想,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晋安咬唇,压住逸出的愧疚之心:“当初要不是盛妃这个歹毒的女人挑唆,孤也不会下这个狠心!”她把责任全推卸给盛妃,心里才觉得好受了些。
“现在想想,当初盛妃步步是谋算,就是想抚养了公主您,好给自己脸上贴金呢。”画屏知道不能忤逆晋安的意思,于是全都顺着她来。
晋安越想越来气,要不是驸马还算体贴,她这门婚事也算烂透了。要门楣没门楣,要名望没多大名望,她真是一想就糟心。好在分了家,又处理了雪茹,加上和驸马冰释前嫌,否则她日子也不用过了。
她一咬牙:“再去一趟太平宫吧,不能叫她好过了!”
这厢韫姜转入寿康宫静心阁,只见魏太妃正在里头哄着再奕玩耍,周遭还围坐着好几个太妃娘娘。寿康宫寂寞如雪,毫无生气,难得有了这样一个会哭闹会咯咯笑的孩子,太妃们怎不当心头肉一样哄着。
魏太妃是太后的亲信,也是看顾过韫姜的,同韫姜有着一层感情在。她见韫姜过来,笑着:“傅丫头来了,来奕儿,快给德娘娘请安。”
韫姜堆着笑,同太妃们都见过礼,韫姜看到其中不乏几个年纪很轻的,在先帝晚年时入宫,不比韫姜大得了几岁,当时也没伺候先帝多久、亦不曾怀有子嗣,韶华正好的年纪就成了太妃,在这阒静的地方慢慢熬剩下的日子。
那几个年轻太妃看到风光熠熠的韫姜,不自觉流露出艳羡的神情。太妃们既然都是丧夫之人,穿着多是暗沉沉、乌泱泱的衣衫,韫姜一身萝兰紫缂丝团菊蜀缬褙子并云母罗裙,在明城的莺莺燕燕、花红柳绿里不算着装出挑,但身在此处,却显得格外烁光流转。
魏太妃心如明镜,知道韫姜不会无缘无故前来,于是将再奕托付给一个稳妥的太妃,道:“外头太阳正好,你们伴着再奕出去玩一玩,孩子才长得好些。”
等人都走了,魏太妃才招呼韫姜身边来坐下,又说:“寿康宫清净,也没个好东西招呼你,茶水都是寡淡无味的,果子点心也不够精致,你就当打牙祭吧。”
“太妃娘娘这是折煞我了,吃什么不好,人家又不矫情。”韫姜心里魏太妃是同太后娘娘一般的长辈,心里也依赖她,说话间难免带些撒娇之气。
魏太妃乐呵一笑,一点韫姜的鼻:“傅丫头还是傅丫头。”她将桌上的针黹物什推到一边,韫姜扫了两眼:“太妃娘娘亲自为再奕缝衣裳,看来太妃娘娘是真疼再奕呢。”
“这当太妃的日子太无趣,从前能跟着太后姐姐说说话,现在么,贴心的人走得差不离了。也是奕儿来了,会哭会笑,日子才有指望了。真该多谢皇帝的。”太妃的眼里拢着淡淡的哀愁,她不是不寂寞,只是不常流露罢了。
“您曾经照拂过皇上一段日子,皇上心里记着您的好,所以才放心把再奕托付给您的。”韫姜捧着茶抿了两口,“我看太妃们也很喜欢再奕,看来这事儿真是极好的。”她轻放下茶盏,装作无意间提起,“说起来,路上我遇着晋安公主了。”
“唔——晋安。”魏太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淑姐姐常念着她呢,可惜淑姐姐身子不好,从小养到大当女儿似的,结果没能亲自送她出嫁,也是可惜。听说她每一次来看淑姐姐时都会哭,说后悔当初离了淑姐姐,去了钟粹宫盛妃那。不过事都过去了,还论什么呢?”
韫姜浅笑,装着无意间说:“听说当年盛妃膝下无子,也是孤零零的,才想着抚养一个孩子。恰遇着淑太妃身子不好,反而将她们促在一起了。不过到底是太妃更心疼晋安些,才叫晋安念着呢。晋安每回入宫,按照规矩先去请皇上的安,下一个就直奔寿康宫来,也是孝顺的。”
因当初晋安养在寿康宫,太妃们也都帮衬着一起照顾晋安,魏太妃对晋安的事也知道的多。当时晋安年纪越大,魏太妃就越瞧得出这孩子心思不一般,因淑太妃被宠爱之心蒙了眼,也没多顾及这个,所以魏太妃虽看出来了,也不曾开口说过。
后来晋安似有似无地提起盛妃的事,常开口夸她,再后来淑太妃就莫名地病了,她想着晋安常提的顺妃似乎是个妥当的人,也曾亲自向皇帝传了这个消息,最后终究是将晋安送去了钟粹宫。
她越过韫姜的身影,穿过洞开的窗棂,可以看到在外头被太妃们围着的再奕,他咯咯直笑,十分可爱,太妃们也都喜气洋洋,高高兴兴的。再奕已经不止是她一个人的指望了,他是整个寿康宫的指望。他来了之后,每天都是欢快的,太妃们聚在一起绣布偶、纳小鞋,其乐融融,魏太妃好久没这样畅快过了。
魏太妃转眼望向韫姜,隐约揣测到了她的用意:“你是怕盛妃来日再动手脚,接走再奕吗?”
韫姜见魏太妃打开天窗说亮话,自己也不再拐弯抹角:“晋安公主的事,我也不过是私心揣测的,没有真凭实据。或许是淑太妃真的病了,是我猜错了。但盛妃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她现在风光不再,恩宠也衰落下去。我设身处地地想,她若想把恩宠固劳了,还是得有个孩子在身边。皇上爱子,但凡再奕养在盛妃身边了,他又怎会不去瞧一瞧呢。”
她十指相扣,继续说:“皇上最近下了令,说既然再奕养在寿康宫,盛妃也不必过来看了。既然她不多过来,再奕这孩子再怎么好,也都是你们尽心的功劳。来日,也多该孝敬你们才是。”
魏太妃心一紧,默默道:“你有你的打算,我也有我的私心。”她朝外扬一扬脸,“再奕来了,寿康宫才会这样笑声朗朗的,谁又舍得他走呢?你的意思,我明白,你不想再奕回去,我更不想。而且谁又像给别人做嫁衣裳?我知道该怎么做。而且我可同旁人不一样,你放心,就算盛妃有什么动作,她也闹不到我这儿来。”
“魏娘娘不嫌我心思毒就是了。”韫姜看她把话说破了,也觉得有些别扭。
魏太妃却泰然一笑:“你这算什么,我们当年的架势你是不知道。你别看我这样,当年这样的把戏,我可做得多了。你还算好的呢,只是过来说几句罢了,又害着谁了?”她嗤的一笑,仿佛在自嘲自讽,“哎,斗了大半生,也没得到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累得很。”
她二人又坐着说了会儿家常话,韫姜不便久留,就起身告辞了。
出了寿康宫,韫姜拂面:“本宫也不想把事做绝了,孩子本没有什么错。待在寿康宫安安生生长大了,也挺好的。”
愈宁静静道:“只有把七殿下彻底同盛妃割开来,盛妃才会孤立无援,她少一分助力,娘娘也能少些麻烦了。”
韫姜低头剥着戒指上的红宝石:“阳儿越大,本宫要做的打算也就越多。本宫麻烦倒在其次,要紧的是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