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空闲,皇后请了全修容与文敬夫人来闲话。
秋日金桂飘香,采撷了许多秋桂,做成了桂花—蜜糖,配着夏日留存的莲藕做了桂糖蜜藕片,佐以春日酿的梨花白,再加其余精致蔬果点心,端的好珍馐、好雅致。
全修容搛了一箸蜜藕片送入口中吃了,爽脆甘甜,果真美味佳肴。
三人闲话少许,夏宏势进来打了个千,截断了她们的话匣子。
皇后定一定神,擦拭了嘴角,问他去查探的如何,文敬夫人疑惑,只听夏宏势回话说:“打听明白了,德妃确有癔症,加诸沉疴宿疾,大有病入膏肓的征兆。不过皇上牵心挂肠不忍弃,从外头请进来了一位华太医,这位太医医术精湛,说是能着手成春。”他见皇后不悦,忙搓着手说,“但又听陆太医说了,德妃倚重和太医,疑心病又重,似乎不大信那华太医,华太医对此颇有微词的。而且他与和太医师出同门,一个早已是太医院青年才俊,他却被德妃嫌弃,对之是忿忿不满的。”
“是吗?”皇后细想了一番,“他祖上不是与傅韫姜的外祖有些交情在吗?”
夏宏势弓背屈膝:“仔细查探了,他虽打着华佗后裔的幌子,实则祖上三代都是为官入仕的。直到了他这一辈,中了进士却弃官不做,叛家出走,遁入医门做了个赤脚大夫,哪儿顾这些儒门的虚妄交情。”
皇后凝重的脸色才和缓了些许,她小酌一杯梨花白饮了。
文敬夫人畏畏缩缩:“也罢了,德妃这身子,往后也没甚么好忌惮的,留她苟延残喘罢。陆太医不是说德妃弱不胜衣,往后伺候皇上也不大方便了?”
全修容斜睨其一眼,淡淡说:“往后可说不准,皇上这样上心,假以时日,治好了也说不定的。何况姐姐没见着吗,就是不能侍—寝,皇上还是日日去。”皇后听了,果然又提了三分的顾虑与提防。
“但是现下未央宫防得紧,也下不了手了。”全修容取下红珊瑚凤蝶玉搔头挠了挠发鬓,玉搔头下垂的雪莹珍珠流苏随之晃动,闪出晶莹剔透的光芒。
“其实也大可不必再紧咬不放了,且看她们一个个气息奄奄的模样,暂时也成不了气候。皇后娘娘也大可放心些,至于贵妃,总比德妃她们棘手。”文敬夫人日日于心难安,噩梦缠身,眼底的鸦青重得掩也掩不去,一双惶恐惧怕的瞳仁四下骨碌碌转着,生恐哪儿窜出墨玉的冤魂来。
皇后不豫蹙眉,不置可否地斜睨了其一眼,冷笑置之,并不反驳。全修容也觉得她浅薄,像一眼能望到底的一口井里的一只蛙,她轻蔑道:“文敬夫人总是知足常乐的。”
文敬夫人听出她话中带刺,有些不满,却怕再折了阴骘,来日要被索了命,遁入阿鼻地狱受极刑之苦,于是忍着不反驳。
她难堪又尴尬,皇后往她的甜白釉浅碟里搛了一块金黄南瓜酥,文敬夫人怏怏怯怯小声谢了,只顾埋头吃。
皇后没好气地瞪了眼全修容,全修容也便不敢再排揎文敬夫人了。
“你叫陆雁栖留心华惠允,瞧瞧是不是堪用之材。”皇后肃声吩咐夏宏势,夏宏势连连答应了,朝着三人毕恭毕敬行了礼才敢退下。
之后散了筵,文敬夫人借口落下手帕在颐华宫,与全修容分道扬镳,又踅了回去。
她局促不安地落了座,仍四下窃窃偷看着,不断绞着丝帕。
皇后哼了口气:“你瞧你现在有个甚么仪态,成个甚么体统,也算是从一品夫人的模样?”
文敬夫人终于崩溃,泣不成声,连连痛哭半响,才将于未央宫所闻和盘托出,尽数说了给皇后听。
皇后秀眉微蹙,但没有流露出慌乱的神色,她黛青的翠眉徐徐舒展,看着文敬夫人人模鬼样的姿态,冷笑一声:“你也太禁不住她的吓了,她手上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就算你告诉她就是你所为,她又能将你如何啊?”
文敬夫人依旧无法安顿下一颗心来:“遑论墨玉了,要是她往皇上耳边吹风,皇上生了疑窦,怀疑臣妾是幕后主使,险些烧死了德妃,那臣妾岂非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皇后乜眼她,暗忖若东窗事发,文敬夫人为了自保,未必不会将自己主谋的事托出。
这边文敬夫人愈想愈畏怯,慌不择言:“没有皇后娘娘您的指点,臣妾哪儿有这个胆量去……”
皇后猛地瞪她一眼,文敬夫人吓得噤了声。
皇后隐忍不发作,好言好气地说:“德妃是个聪明人,不会将子虚乌有的事随意说给皇上听的,她若非证据确凿,否则绝不开口。只要你抢在她开口前让她永远张不了嘴,不就了结了?”
“这……”文敬夫人底子里懦弱胆怯,岂敢独自做这伤天害理之事?她双眸圆睁,震惊讶异得说不上话来,汗却止不住地淌下来。
她嗫嚅着:“先前多是孟妹妹……我……哪里敢又哪里有这个本事……”她将唇咬的发白,喘口气又说,“这与虎口夺食无异,我有个三长两短,我的昭临该如何?她那样小,不能没有母亲。”
皇后端庄典雅的仪态依旧,一双—飞扬的凤眸中却射出杀戮的阴鸷,她微微垂眸敛去杀意:“也罢,可怜你为人母亲,别自乱阵脚。她就是揣准了你心虚,易露出马脚。你只消一如往常,坚如磐石不为所动,她就拿捏不到把柄,也就不能耐你何,只能吃这口亏了。”
文敬夫人消沉怏怏不已,不断拨弄着蓝绿瓷松镶金臂钏,一颗心像在悬崖边摇摇欲坠,下一秒就会坠入无尽深渊似的。
另一厢,全修容揣着心事重重,静默往储秀宫去,紫娟与紫嫣亦步亦趋追随着,眼见她满脸是阴云浓雾,仿佛有闷雷霹雳要来。于是都不敢贸然开口询问。
全修容攥紧了藤蔓纹宋锦云肩披风的襟子,以免被寒风刮乱了衣衫。
她原本就白皙的面庞在冷风的摧残下愈发惨白,泛起淡微的妃色,浅浅的,比胭脂敷盖晕染出的更自然也更凄楚。
“主子,风冷的很,像刀剜似的,咱传了轿子来罢?”紫娟劝谏。
全修容怅然若失,仰头望天:“本宫想要一个孩子,你瞧,文敬夫人那般蠢笨,还能位列从一品夫人之尊,皇后再厌恶她,也不舍得弃她不顾,为何?因为她有昭临公主,可本宫,孑然一身,来日年老色衰而爱弛,只会被人弃之如敝屣。”
“那主子的意思是……”紫娟骤然感到寒风倒灌,有做贼心虚之感。
全修容定定地远眺着灰蒙蒙阴云笼罩的一片天,看似无垠无际,实则狭小一隅,她感到了被孤单包裹的恐惧与绝望。
全修容像是被鬼魅附体一般,双眸放着令人惊骇的精光:“紫娟、紫嫣,你们听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吗?若不为自己一博,只能终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依附别人、替别人做事,做不得自己的主。这几年都是陆雁栖给本宫请的平安脉,从未有过例外……”她斜眼乜向紫娟,“去太医院悄悄儿找一个为人正直的,不依附任何一派的太医来,切记要悄悄儿的。”
紫娟觉得身上飕飕地灌冷气,双眼骨碌碌转着四下扫视:“主子,皇后从未催促过让您有孕,五六年下来相安无事,贸然这般,若是您悖了她意思……”
“届时木已成舟,她还能打下我的孩子来不成?”全修容决绝不移,紫娟没奈何,欠了身转身走了。
回了储秀宫乘风殿,在偏殿黄花梨碧纱橱内坐了等候。全修容捧着梅子青茶盏发着愣,指肚缓缓摩—挲着光洁润滑的茶盏,温吞的水温通过通亮的杯壁传到指尖,安抚了些纷乱的思绪。
候到茶水凉透了,紫嫣上来撤换茶水时,紫娟才领了一位面生太医来了。他长得憨厚老实,确实看着安心。他上来打拱欠身问过了贵安,自报家门,说是太医院袁太医。
全修容和颜悦色礼待于他,颔首示意,又屏退了众人,再请了他请脉。
袁太医跪在地上,在全修容一节玉雪腕子上盖好了吴纱丝绢,徐徐诊来,全修容敛声屏息,等他发话。
却见他骤然蹙眉,又缓缓纾解,犹豫片刻,开口说:“修容娘娘显的是浮脉,乃是阴血衰少,阳气不足,又兼之气血虚亏,故而……不得遇喜。”
全修容不通医理,察觉不到任何纰漏,但对他异样的神情耿耿于怀,她随口敷衍答应了,叫月季进来请了袁太医去隔间拟方子。
紫娟同紫嫣进来问:“主子,太医看了如何?”
全修容有些不忿:“说起来,还是宫里的太医。宫里的太医,再舌灿莲花,有些话被吩咐了,也不敢说。”
紫娟有些惊异:“主子是怀疑您玉—体欠安,但太医却不敢说?”
“他神色有异,本宫瞧了,有些不大舒坦。”全修容多疑多思,不肯轻易揭过这页去,她轻咬朱唇,流光的丹蔻笃笃剁着紫檀流云案几光洁的面,一狠心,“华惠允……他是在外云游四海的民医,又是奉了皇命入的宫,想来短短几日,还不会被收买拉拢,有些话,他也敢说。”
她一把拉过紫娟,狠狠说:“也算豁出去一把,本宫伺候皇上说不上十年八载也有了五六年功夫,从头至尾没有过动静,本宫不信本宫是个没料的草包。饶是体虚,看洛氏也是落下过种儿的,本宫才不信这个……”她又有些许忌惮,“皇后……她提防我些,我心里明白,也许她算计了我……又或许是旁人,不论如何,你悄悄儿趁着未央宫德妃歇息,华惠允有了空暇了,把他密请来。”
韫姜午憩过后起身,按例将晾到温吞的药喝了。
泷儿捧着一盛有蜜饯杏李的浅口碟子,上来呈给韫姜:“这是傅大人从外头桂延斋买了送来的,说是比御膳房里做的还要酸甜可口,最能用来当小食去苦味了。”
韫姜拿起商银绞丝筷子搛了两片送入口中吃了,果然没有涩味,酸甜味美,能极好地冲淡了药的苦涩。
“确实不错,不像上回御膳房孝敬的一盒蜜饯蜜—桃,甜得倒胃口。”韫姜说完了话又夹了几片吃,但泷儿却要撤下了,劝道:“主子玉—体欠安,这些小食少吃为妙,要还口中发苦,奴婢就去沏杯红枣茶来,加以金丝蜜枣,也是甜丝丝的。”
韫姜笑道:“那就沏杯茶来罢,正好喉间发干毛糙,润润也好。”泷儿应承着答应下了,欠身施了礼才转身走了。
泷儿出了碧纱橱未多久,就有簪堇入内禀告说和如命与华惠允前来,有要事告知。
韫姜下榻,转入画屏后换了身燕居淡紫霓虹纹褙子,略梳拢了鬓发整饬了模样,才命请了进来。
在宫中数日,眼见耳闻这森严的规矩,华惠允也显得沉稳了些,不再是轻浮随性的模样。他依照规制穿着太医管制服装,样貌周正清秀,身量高挑,算的上好模样。
他上来随同和如命问了安。韫姜礼遇其二人,叫赐了座上了茶,再行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