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如命一例是平静有礼的模样,华惠允依旧笑盈满脸,看着喜气洋洋的。
韫姜打趣说:“看华大人这满脸堆笑的,像是喜鹊鸟儿来报喜的。”
华惠允说:“微臣打小儿就爱乐呵,时间长了,若非椎心泣血,时常是带着笑的。”
“这是好的,宫里喜欢这样带喜的样子,宫女内监们伤心了,只能躲在自家宫里的犄角嘎达里丧着脸,若是出门冲撞了旁人,是要挨罚的。”韫姜声音温柔娇软,闲闲说来,有些文弱气息。
华惠允颔首噙笑,应了声“喏”。
韫姜直坐着有些吃力,斜歪过水一般柔软的身子在弹墨靠枕上靠好了,才问:“话说正经的,是有何事?”
华惠允遂将昨日全修容密请之事尽数说了,稍有正色说:“娘娘别看微臣总是一副笑模样,却也不蠢笨,故而昨日没有递消息来,是趁着今日请安的时候这才来的。至于实情,微臣当时未敢告诉全修容,毕竟她竟兵行险着,密请了微臣,那这事一定不简单,所以微臣未敢自行决断。只哄骗了,说她身体与旁人有异,不仅气血虚亏,且阳气甚衰。斟酌着给她开了一味五芝地仙金髓丹和一味平安丸同一个坐胎方子,都是实打实的好药,可充实五脏,益气生津,旺盛气血。来日被发觉了,也没有错处。她见微臣说的笃定,也没有起疑。”
韫姜十分赞许肯定,投以赞赏的目光,嘴边带了些嗤笑的意味:“孟帷月果然心气高,不止步于以色事他人,还想要一个孩子,终生无忧。”她又赞扬华惠允,“大人此举精妙,本宫明白了。”她又疑惑,“不过不知全修容为什么长年无孕?”
华惠允回:“全修容身体有长期受紫茄花、红浮萍、红花影响的症状,长此以往,就很难受—孕了。不过这也不至于不能受—孕,微臣把话说的圆,当时眼瞧着,孟修容并未再细想下去。说起来,她长期受此影响而未察觉,想来是很隐蔽的一种手法在作怪了。”
华惠允因见韫姜的目光渐渐移到和如命身上,就知她要吩咐些宫中手段,他从不鄙弃和如命的做法,各人有不同活法,他游历四方,早已了然这点,只感激韫姜尊重他意愿,不加胁迫。他于是起身,托词于查看药渣用物等,随了簪桃走了。
等华惠允走了,韫姜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愧色,几日调养下来,容色也有复原,一张白莲似的玉面上带着亏欠,教人不忍苛责追究,反觉自己有罪过。
韫姜又是感恩又是惭愧:“我总是要你去替我做些害人的事,分明你是医者,是要悬壶济世的。”
和如命清净安定的一双眸子里透出浓烈的情谊,不必细看就能深切体会,他是俊美的,没有徽予的贵气与气度,但也有一股安谧宁静的气韵饶身,教人看了能静谧下来。
他半低下头来,微笑道:“微臣不像师兄胸怀博大,志在医救天下苍生,微臣只想报傅府昔日恩德,为娘娘效忠,不论以何种方式。所以娘娘无须感到愧疚不忍。”
她亦是下意识躲开了和如命炽热的目光,微微移开视线,说:“不知道文敬夫人那边安排得怎样?”
和如命一瞬恢复毕恭毕敬的模样:“回娘娘话,都妥当了的,文敬夫人本就神思不定,梦魇缠身,微臣不过是推波助澜一番而已。娘娘虽然闭门休养,但想必也略知一二。”他将手捧的茶盏放在一旁,问,“不知娘娘对孟修容之事有何吩咐?”
“她要忤逆皇后,何必要悄悄儿的不要她知道呢?”韫姜弯眼一笑,“不妨告知皇后一声罢,也好叫她提防些,皇后知道该怎么做。”
和如命问:“不过孟修容久久不孕,娘娘以为是谁动了手脚?”
韫姜思虑少顷:“不能断言,不管系谁,总不是我们做的就是了。”她捧着面颊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嫩滑的肌肤,自说自话似的:“文敬夫人噩梦缠身,神志不清,总有说漏嘴的时候,皇后为自保,一定会处置了她的。她死不足惜,没甚好可怜的。”
和如命正色:“微臣明白。”
是日夜,韫姜饮了药正要歇息时,听得帐帘被打起的声音,张头往外看了,见是泷儿进来,欠身说:“主子,长禧宫唤芝来叩角门,说是文敬夫人来密访主子,主子见是不见?”
韫姜意外:“哦?来都来了,请进来罢。”
她下榻取了件玄狐皮云肩大氅穿了保暖,不至太过随意而失了礼数。
她晏坐定了,是素日里温婉近人的模样。
未等多久,文敬夫人就由泷儿领着走了进来,她几乎是弱不胜衣了,那一身衣裳空落得像挂在了枯木上似的。
韫姜非凶神恶煞,歹毒心狠之徒,见此形容,不免生出一丝不忍。但转念一想惨死的墨玉,烧伤的林初与愈宁,就生生掐断了这一线怜悯。
她礼让着叫坐了,文敬夫人点头应承,相对无言,韫姜会意,扬起下颚示意人都退下去。
文敬夫人五味杂陈,未语泪先落:“臣妾近来噩梦缠身,大有日薄西山之兆。臣妾自知胆怯无能,死不足惜,唯一牵挂就是小女荷意。今来有个不情之请,求德妃娘娘允诺臣妾一句,倘或来日臣妾辞世,求娘娘为荷意谋一个好母妃照养!”
韫姜手捧袖炉,摩—挲着罩子上的藤萝绣纹:“说句明白话,姐姐不是寻常依附着皇后吗?怎本末倒置,来寻本宫呢?”
文敬夫人面有抽搐,不安地攥抓着衣裙:“妹妹蕙心兰质,心有善念,岂会不懂我的用意?”
韫姜紧盯文敬夫人,不容她躲开,文敬夫人越发心虚慌张,只能开门见山:“一切事,或许娘娘业已心知肚明,但我有苦衷,终究不能松口。觍颜求你,用的不是文敬夫人姜礼君的身份,是刘荷意的娘的身份。”
她说着起身,跪倒俯身在地,行了稽首大礼。
韫姜冷眼瞧着,终是软下心来:“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本宫也不做戏。你自作孽,本宫绝不谅你,但荷意稚子无辜,本宫答应你,可此事艰难,皇后必定作梗,你总要给我些报酬的。”
“不过你卒然病重,为什么不思虑个中缘故?”韫姜侧首看她,文敬夫人打了个寒颤,神色黯然,沉思许久,深深拜首:“娘娘静候。”
约莫到了徽予照常来看望韫姜的时候,韫姜于是急忙送了文敬夫人出去。
万幸徽予今夜来的比往常晚一些,韫姜问何事耽搁,徽予回说去了林初与宛陵两处,停了停慰问一二。
“你放心,她二人并无大碍,调养得很好,你不方便外出,等身体好些了再去看望罢。”徽予细细给韫姜掖好了水滑灰鼠裘暖衾,从簪堇手中接过了手炉递给韫姜,“手都发凉了。”
韫姜捧好了手炉,抻了抻白鹤团花松花色手炉外罩子,噙笑依偎入徽予怀。
她泛着朱色光芒的丹蔻勾着袖炉铜盖上的裂冰纹路,装着不经意地说起:“在宫里清闲无事,听宫人们说话,听到一事有些挂心,文敬姐姐有些不大好,是不是?”
她抬眸查探徽予的神情,果真有些阴郁之感:“听她身边的婢子说,孟修容在你宫里说起墨玉死后惨状,把文敬夫人惊着了,才使得她畏缩,噩梦连连,发虚汗、呕污血。朕午时去瞧了她,端的是贼眉鼠脑似的不成个样子。”
韫姜听他这般形容想笑而又不敢,又有没缘由的凄凉,咬了唇憋着,缓了口气才又说:“姜姐姐不过是胆怯些,也无可厚非的。”
徽予难掩对文敬夫人的不喜与嫌恶,竟没有为之哀叹担心的意味:“她竟有些痴狂疯癫模样,身体也不大成了。若再不行,朕要思虑为荷意寻个出路。”
“为娘的孩儿都是心头肉一般的,予郎倘或把荷意从姜姐姐身边接走了,还指不定怎样呢。荷意自有嬷嬷们好好照拂看顾,应当无碍。”韫姜想到许诺文敬夫人之事,有些怆然,但很快转变为温柔的样子,徽予听她吴侬软语的,神色好看许多:“那就暂且搁置罢。”
“其实也是孟妹妹绘声绘色说得太逼真的缘故,臣妾犹自要强能忍着些,文敬姐姐受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真是苦了她了。”韫姜捂着胸口哀叹,“孟妹妹说得实在骇人,臣妾一想起还是要发憷不安。”
徽予忙加大了抱着她的力道:“你之前受惊是生出过病的,别再惊出病症来……孟修容也太不懂事,嘴快也分时候,把文敬夫人吓成那样暂且不说,倘或再把你吓病了……”
韫姜装着晏然自若:“臣妾现在年岁见长,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不经吓了。”两人心照不宣地想起当年青葱岁月中的美好,禁不住相视一笑。
韫姜收了笑,疑惑道:“可是惊吓,怎会那般严重?别是得了别样的病症,予郎不如再寻空去看看文敬姐姐罢。”徽予留了心,静默颔首,并未发话。
长禧宫怡和殿内室,文敬夫人宛然一把干柴一般枯坐在床榻一角,蜷缩着身子,笼罩着一床被衾,双目无神且涣散。
她绷紧的神经像被使劲拉扯的琴弦,不堪重力而绷断了,屋内除却她空无一人,一碗安神汤放在临床的小案桌上,已然凉透了。
她不敢入眠,生恐墨玉化作厉鬼前来索命,她胡乱把满脸的涕泗给抹了,沙哑着嗓音把心腹唤灵、唤芝叫进来。
她枯瘦干瘪的手颤巍巍伸向她们俩,唤灵泪流满面,心酸痛苦地拉过唤了声:“主子!”
她猝然很坦然地笑了,可是双眼深陷而空洞,脸颊高高隆起,嘴唇干裂泛白:“唤灵、唤芝,你们打小儿伺候我的,我最信任你们,叫你们来说些体己话。我怕是不成了,我日日担惊受怕,害怕哪一日经不起这磋磨,得了失心疯,胡乱将事情吐出。你知道,这绝不可以,荷意不能有这样一个会害人的阴险心狠的娘,她会受牵连。”
她口干舌燥,力气缺乏,一通气说下来虚汗淋淋,气喘吁吁。
她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由唤芝搀扶着下了床榻,向紫檀螺钿妆台走去,她在铜镜前坐定了,噙泪道:“我蠢钝愚昧了一辈子,临了了,算计聪明一会。听了德妃的话我懂了,皇后不会放过我的,她怕我把实情托出,害了她中宫之位,毁了她的锦绣前程。我也不傻,我为了荷意,为了自己,到死也不会说。可是有些事决不能就此石沉大海,唤灵,你稍后取了笔墨来,我将我毕生所知,尽数写下,你……悄悄儿地交给德妃去。”
唤灵大惊失色:“主子你说给谁?!”
“皇后心肠歹毒,视旁人之命如草芥,本宫归西后,本宫的荷意不知会落得怎样下场,皇后大厦倾颓之际,我的荷意,只会沦为贵妃她们泄恨的对象……德妃尚存一份善念,本宫信她会留荷意一条生路的。”文敬夫人吃力地撑着妆台,胡乱地把口脂水粉画眉黛等掏出,“本宫问心有愧,是本宫害了她们,本宫死有余辜,活有余罪,今生就此草草了结,只求来生一生平安顺遂。”
她看着镜中枯黄衰败的容颜,泣不成声:“我不要这样丑陋地走,我要坦坦荡荡走,我为了赎罪,无怨无悔。我怕我的荷意没了娘,可好在她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也全了我的心意,无牵挂了!唤灵、唤芝,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守在荷意身边,保她平安长大!”
文敬夫人伏在妆台上重重地喘气,“哇”地又吐出一地的污血来,她枯枝一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碗安神药:“孟帷月,她也是罪魁祸首,我死了,也不许她好过。有些事我至死不明,有些事我终于懂得。皇后要我的命,孟帷月也要我的命!我躲不过的,我不能躲。”她凄厉地笑了,放声大笑,撕破静谧阴沉的夜空,像万鬼同哭一般,“拿来!本宫喝了!”
唤灵端了冰凉的汤药来,颤巍巍问:“主子,您在说什么呀?”
文敬夫人摇头:“我是吓到了,可我身子康健,怎会骤然病重如此?陆雁栖给我看病,他哪里要治好我?他与皇后沆瀣一气,要我去死!”她从袖中取出一粒乌黑发散着苦味的药丸来,掷入药中化开了,毫不犹豫,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