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晃神,苦笑道:“好。”
徽予忙唤人进来给她披了防风的大氅,韫姜察觉到更深露重,徽予肩头沾氵显了发凉的夜露。他的手虽宽大,却是那样冰寒彻骨,韫姜才发觉自己日日沉浸于对死亡的恐惧,竟怠慢忘怀了徽予的愁绪万千。
徽予牵着她,来到回廊下站定,就着梁上悬挂的红火宫灯,可以看到远处的桂花树上凝聚了浅薄晶莹的白霜,此夜虽有晴朗微风,却仍有瑟瑟的寒意。
徽予揽住她,示意江鹤,江鹤知会,连连击掌,之后一连串击掌传递下去,韫姜正是疑惑见,忽听“啪”的一声炸开。
韫姜一瑟缩,下意识躲进徽予的怀里。
只见绚丽的烟火漫天遍野、接二连三地轰炸开了,那通明的火光照亮了黑沉沉寂寥的夜空,披上了华丽炫美的衣装。比万家灯火更美十分。
火树银花触目红,东风夜放花千树,是她梦中回想,念念不忘的场景。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韫姜呆呆地看着,烟火把眼前照得锃亮,她一时如身在一片海天相接的地方,那里无边无际又空寥纯净,无有烦忧,无有恐慌。
韫姜打了一个寒颤,登时如大病初愈,焕然新生。
徽予通过映射在她脸上的五彩斑斓的彩光,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生气与光彩,她静默的似一潭死水的双目中焕发了光芒,炯炯生辉,迸射着对未来的希望与期待。
她虽然是面容清减,弱不禁风,但仍留存着消磨不去的一份优雅高贵与秀丽。
徽予心内一动,揽着她的手些微加大了力度,又怕弄疼了她,一下有些手忙脚乱的模样。
韫姜转头看着他,羞涩莞尔:“予郎多费心了……”
她想了想,用从未有过的软糯娇艳的声音唤了一声:“徽予哥哥,谢谢你。”她已不是豆蔻十三的活泼少艾,这般叫法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但这一声叫的千娇百媚,情深意切,既不矫柔造作,也不刻意。
徽予一个愣神,慢慢笑将开来,声音有些沙哑:“你会好的,姜儿,我已为你寻访了一位民间名医,与和太医师出同门,是人传华佗后裔的华惠允,我已命他入宫候命,明日即可来为你请安诊治。”
韫姜深深颔首,不再彷徨。
翌日午后,韫姜整顿了形容衣装,喝了参茶吊起精神,等着华惠允随和如命入宫来按脉问诊。
簪堇上来撤换了一杯稍烫的暖身的枸杞红参茶,低声道:“傅大人传了消息来,说业已彻查过华惠允华大夫的背景家室,确可堪一用,不必忌惮。他祖上与主子您的外祖是世交,之前虽离乡背井做了游医,但忠孝二字谨记心中,所以这华大夫虽称是闲云野鹤,游医世间,也肯入宫来一趟。”
韫姜颔首:“难为他了。何况那是皇上举荐的,皇上许他为本宫诊治,可知皇上也已明确他对本宫无害。”停了停,她压低声音问,“那桩事办妥了吗?”
簪堇颔首:“办妥了,送炭的内监处置了两个,给的名号是暴毙,消息在东西六宫里也散出去了。宫里死两个人是寻常事,无人细细追查。不论皇后或是贵妃,都怕瓜田李下,无人追查。至于皇上,这些腌臜事,御前人不会通禀的。”
说话间,簪桃进来回说人来了,韫姜忙让恭敬请进来。
华惠允跟随在和如命身后,看着年岁比和如命稍大些,不知是否在民间从不拘束的缘故,眼瞧着竟没有和如命一半的老成稳妥,有丝自由散漫的模样。
韫姜不禁微微一笑,她见他行礼生疏、不大自在,有些被束缚不快的模样,于是开口:“华大夫若是觉得拘束,大可自在随性些,未央宫里不用囿于这些虚礼,您怎样喜欢就怎样来。”
华惠允如蒙大赦,舒了口气,挺直的背也松垮了些:“娘娘随和,草民感激不尽。”说着草草拱了手。
和如命耳根子一红,似乎颇为羞惭,低声提醒:“师兄,宫中规矩森严,还是拘谨些罢。”
韫姜见二人这般,不禁嗤的掩嘴一笑,指一指华惠允说:“本宫看华大夫是潇洒习惯了的,连这一板一眼的正服加身也看着觉得怪奇异的。”
华惠允抬袖嗳哟一声:“娘娘眼如明镜,这衣裳穿得草民浑身酸疼。”
和如命脸红得更甚,连连扯他的衣袖叫他不要失礼。
韫姜见华惠允嬉皮笑脸的,倒觉得他可爱自然,没有老气横秋,自卖自唱的可恶样子,遂叫他放轻松些。
华惠允答应了,始才按脉,他望闻问切一番,将眉一挑,说:“娘娘这病说好治也好治,说难治也难得很。要紧的是往后娘娘千万宽心,再不能多愁善感了,否则气血瘀滞,憋闷郁结五内,生生给自己气出一身病来。娘娘原本体内有些不足,不过把了脉可知,和师弟他开了温补的药给娘娘调剂着,一样喝下去,长此以往,是会好的。”
韫姜有些惭愧,拢过鬓边柔顺清香的乌丝,说:“这倒是惭愧。”
华惠允笑盈盈把物什收了:“咳!娘娘金尊玉贵的,天下珠宝珍馐尽有,更有皇上体贴费心,还有何烦恼?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人且淡泊,何来心魔缠身。”
韫姜倏地双眼一亮,微笑颔首,“本宫会重重赏赐你的。”停了停,把脸一红,“这有些俗套了,或许华大夫也不喜欢,不知华大夫可有所求?本宫力所能及,必会赏你。”
华惠允正色,却还带丝放纵不羁的笑:“医者仁心,无所他求。”
韫姜又问:“不知华大夫日后可是怎样安排,暂留太医院任职?”
“皇上意思,是请师兄长留宫中为娘娘医治,微臣也好分神去照看肃妃娘娘、和贵嫔娘娘,为免落人口舌,暂赏了师兄太医官衔,不过日后若师兄不肯困囿宫中,辞了也可。”和如命拱手恭谨回答,华惠允顺着点了点头。
韫姜沉吟思考,俄尔出声:“宫中步步为营,不知华大夫……”
华惠允脸色微变,似笑非笑踮了踮脚:“只要娘娘不叫草民……微臣去害人,不违背了医德即可,其余的但凭娘娘吩咐。祖上交情,微臣记得。”
韫姜扫过和如命的脸,带了份亏欠,华惠允见状,微笑道:“人各有志,娘娘不必愧疚。不过娘娘确实要多谢微臣这位师弟,若不是他费尽心思把微臣‘掘’了出来,皇上也寻访微臣不得。”
她满含感激睃了和如命一眼,又吩咐:“本宫要你在太医院里放出消息,说本宫疑有癔症,寝食不安,病重难治,不过虽然有油尽灯枯之嫌,尚还能一救。另有,你要表露出对本宫的不满与疏远,别是忠心耿耿模样,与和大人面上往来万不能过密。”
华惠允并不蠢笨,略加点拨,即可明白个中原委道理,道:“明白了。”此后又去偏殿与和如命商议拟了方子,才走了。他二人走后不久,泷儿进来禀告说皇后领了一班妃嫔前来探望。韫姜懒怠应付,但也不可一口回绝,折了中叫人搬来画屏遮挡,不用再费心神梳妆。
隔着画屏,看不清她们诸人的脸色,多半是幸灾乐祸,韫姜也不愿知道。
她佯装出虚弱厌世的模样,苦涩凄楚道:“身子一天天坏下去,若不是牵挂阳儿与皇上,我也不愿再受病痛折磨。去了也痛快了。”话到最后,已然哭腔凄惨,装的真真的。饶是狐疑多思如皇后,竟也信了几分。
她不痛不痒,没有真情地劝慰几句,聊胜于无:“你何必这样自暴自弃?一家姊妹,见你这般哀毁骨立的,也是心疼。那场大火没缘由,但本宫也总自责,想着或是那炭溅出火星子的缘故。好在德妃你有神—佛庇佑,留下性命,俗话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怎好这般厌弃自己,想这撒手人寰的无妄之想呢。”
“臣妾明白皇后娘娘是一片善心,恐臣妾天寒地冻经不住才送了炭来,臣妾绝不责怪皇后。只是那大火烧得臣妾心悸恐慌,惶惶然终日不能忘。臣妾每每一入眠就梦到那滔天的大火,要把臣妾烧死。臣妾一想到墨玉是葬身火海的,愈宁也伤得重,就怕得不能自已……”说着就呜咽哭泣起来,她压抑着喉间逸出的悲诉,这样生硬地压制,挤出的哭声犹如雨夜鬼魅的嘶吼,听着叫人寒毛倒立,害怕不已。
谢贵嫔有些胆怯,十指紧扣,微微颤抖起来,往恪贵妃处靠了靠。
恪贵妃听着也觉得瘆人,只是好强,犹自撑着不露怯色。
全修容小声窃窃道:“听说侍卫拖出墨玉时,墨玉是皮—开—肉—绽,烧得不—成—人—形。又听尚存一丝神智的愈宁回说,墨玉挤向角落之际慌乱无状,跌进了火堆,才至如此。呵,一说起来,再晚些时,恐怕德妃与肃妃也不能幸免。”
姝婕妤年轻经不住吓,光是想着就是魂飞魄散。文敬夫人年资长些,但也忌惮牛鬼蛇神之说,怕鬼魂含冤,要出来作祟。想着想着,人也有些不大自在。
话说罢了,听得画屏里头一声呜呼哀哉,泷儿惶然去看时,韫姜险些吓得惊厥了去。
皇后回头剜了全修容一眼,低声呵斥:“她若被你吓得没了命,皇上追究起来,你怎么个法子脱身?”全修容被呛了一嘴,无法辩驳,悻悻闭了嘴。
韫姜体力不支,心慌气逆说不上话来,众人就散了。
文敬夫人出了未央门欲回长禧宫去,被亟亟追出来的簪桃拦住了,簪桃将一枚平安玉牌双手捧着奉给文敬夫人,说:“这枚玉牌是之前德妃娘娘在佛前替昭临公主供奉的,万幸贴—身带着并未烧损,前几日送还司珍司稍作润色,比不上原先的温润光泽,但也是娘娘一片心意,今特来奉上,愿昭临公主万福万安。”
文敬夫人惊喜之余有些心虚谨防,踌躇不定,顿了须臾才勉强收了:“既然德妃娘娘玉—体欠安,本宫就不躬亲去谢恩了,劳簪桃姑娘为本宫待一句万谢了。”
簪桃微笑:“娘娘才喝了汤药,精神好了许多,所以才记得起这桩事呢。”
文敬夫人噎了一下,手因心慌而轻微颤抖起来:“那本宫就亲自去谢恩罢。”她由簪桃领着踅回去,入了内室。
室内弥漫的药味被列次摆开的鸳鸯茉莉甜腻的香味所冲淡,不至于熏得脑仁疼,反而有一股清甜的舒适。
撤了画屏,可以看到韫姜形容消瘦,弱不禁风,但她身上仍有一股孱弱所带来的雅韵,活像是病中西子再世,一颦一蹙皆销魂,一咳一嗽皆揪心。
她移不开目光,感受到满腔的嫉妒与自卑在蔓延。她拘谨且不安地朗声请安、告了谢,接过了簪堇一旁奉上的茶。
韫姜的声音不比往素的清越温柔,有些有气无力的衰弱:“适才透着画屏,见你神色不好,上的是百合花茶,安神清心的,虽然味甘苦,却能入心经。”
“臣妾多谢德妃娘娘顾恤体贴。”文敬夫人与韫姜互相礼敬,看得出彼此生疏。韫姜不以为意,付之一笑:“姐姐总是这样文淑恭敬,怪生皇上赐了你文敬的二字封号。”
文敬夫人眼底一黯,“是吗?”她苦笑,看不出喜悦。
韫姜淡淡拢了拢盖在身上的毛皮暖衾,抚着水滑柔—软的绒毛:“你这样不振,是不是也为着墨玉可惜心疼的缘故?唉,确实可怜见儿的,她今年方才满了二十岁,正是韶华正妙的年纪。好好的姑娘,竟活生生被一把火烧死了。”
她眼角渗出一星泪珠,抬手揿了,哽咽道:“太医说我有癔症,可我觉得是墨玉不甘,托了梦要来告诉我实情,她说她于地府时遇到了那不幸暴毙的送炭内监,那内监口口声声求墨玉饶他罪过,说那大火是人祸而非天灾,他替人挡了刀,要遁入十八层地狱,怕的很,才敢将实情托出。”她悄悄儿拿眼偷看文敬夫人的脸色,果然因畏惧而变得惨白,额上已有冷汗渗出。
“这是天方夜谭,顶荒谬的事,也怪不得太医说我有癔症了。你听了若害怕,就当我痴人说梦罢。”韫姜的声音刻意压低,有股阴森森的寒意透着。
文敬夫人浑身一怵,打了个激灵,有些神思恍惚:“恁地,臣妾只作未听就是了。”她忐忑不安,极力装出不在意随性模样,“不过臣妾倒好奇呢,那暴毙内监可……将幕后指使和盘托出了否?”
韫姜故作隐—晦:“姐姐猜上一猜?”她倏地极诡异而恐怖地一笑,迸射出厉鬼一般的笑容。
“啊——”文敬夫人吓得双手一抖,竟将甜白釉茶盏砸了个四分五裂。
她又是羞惭又是恐惧,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韫姜连忙吩咐泷儿收拾碎渣,仔细别伤了她,又请她去偏殿更衣。
待心慌神乱的文敬夫人颤巍巍走了,簪桃上来问:“主子怎生猜得到是文敬夫人所为?”
“回想桩桩件件的前事,就可揣测是皇后一—党所为,可本宫与苏姐姐位份颇高,她投鼠忌器,纵使想要了我与苏姐姐的命,也不敢自己亲自出手,肯定是命了手下附着的爪牙所为。那不外乎姜礼君与孟帷月这两人。孟帷月歹毒心狠,不怕阴魂报复,犹自能侃侃而谈;姜礼君胆小又有牵挂,不管是不是她,由她入手,总错不了。”
“主子高明。”簪桃得意洋洋微笑。
韫姜垂眸,悲愤交加:“恨不能一举击溃皇后,贸然行动只会自取毁灭。即使这般,我也要她无爪牙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