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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璟王殿下……方才离开了。”他起了个头。

苻缭点点头。

他一脸平静,不像是与璟王有所争执。

目光扫过被褥,隐约透出两条腿的痕迹。

苻缭说了他刚上过药……

苻药肃瞳孔一缩:“阿缭,璟王可有刁难你?”

他关切的眼神不似作假,苻缭愣了一下,发觉他误会了。

“没有,我腿上……”

他咬了下唇,改口道:“刚刚那伤药便是璟王给我用的,效果好着呢。”

苻缭攥紧了被角,心脏怦怦地撞击着胸腔。

熟悉的沉香还未散去,最浓的地方便在他的床铺周围,像是无声地闹事般扰乱他的思绪。

“璟王的药?”苻药肃皱了眉头,“阿缭,让我看看,说不准那璟王要拿什么来害你。”

他说着,便伸手去揭苻缭的被褥。

苻缭本想阻止,但越是这样,苻药肃的心越放不下。

他大抵以为是奚吝俭在打压威胁自己。

这时候他的关心又是真真切切的。

这般犹豫,也难怪奚吝俭会说他窝囊。

苻缭便由着他查看自己的伤处。

裤腿被拉起时,感受到了一样的凉风,但苻缭并不慌乱,心跳甚至逐渐恢复了正常。

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像是没有风的湖面。

和奚吝俭在的时候很不一样。

苻缭闭了闭眼。

奚吝俭才刚走,怎么自己什么事都要想到他了?

苻药肃对苻缭的思绪毫无知觉,仔细查看一番,才不得不承认这药是上好的,连他们明留侯府都没有——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家鲜少有人需要这样的伤药。

就算是苻缭这伤,用这样名贵的伤药,苻药肃也觉得是小题大做。

帮苻缭重新整理好衣裳,他还是难以相信这是璟王能做出来的事。

但至少阿缭好好的。

苻药肃悬着的心还未放下,动作忽然一僵。

璟王与苻缭也算是有恩怨了,如今璟王这般,难道与苻缭的关系是要化冰了?

能与璟王说得上话已是不易,看苻缭的模样,璟王对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友善些。

苻缭已经有一个世子的名头了,再与璟王打好关系……

“阿缭,璟王与你说了什么?”苻药肃想问出更多信息,“你与他共同筹划园林,指不定哪里冒犯他,璟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要多留点心。”

苻缭猜到他在想什么,又想起奚吝俭对他的评价。

他有些纠结。

说到底,苻药肃的举动最终没让自己吃什么亏。

他几次三番地犹豫,也说明他的确不想手足相残。

但他无法理解,就算是为了他的孩子,苻药肃为何一定要拿到世子这个位置,明明他自身能力就不差,照样能让他的家庭过得美满。

苻缭知道,苻药肃的官职是他自己一步步升上去的。

北楚的科举在分裂之后就逐步没落,后来的官吏基本是世家传承或是贤达举荐,苻药肃谢绝了苻鹏赋直接给他的朝廷官职,先从地方官做起,走了一套标准的流程,才重回京州。

苻鹏赋喝醉的时候,还常常提起这事,埋怨苻药肃是太死板太胆小。

苻药肃只是笑笑。

他没有炫耀过自己的家世,相当谦虚,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不追求名利的人。

苻药肃苦苦隐瞒自己的意图,苻缭知道直接询问一定会被避重就轻,还会打草惊蛇,刺激苻药肃。

“我没有坏璟王的事,他犯不着与我起冲突。”苻缭淡淡道。

苻药肃握紧了拳。

可不是还有他心上人那件事在么?

“大哥还不知道,小季现在已经入宫,在宫里住着了。”苻缭不等他再问,便继续说,“大宴当日,他为官家献了一舞,官家可喜欢呢。”

苻药肃愣了会儿,才迟滞地点了下头。

到宫里去了?

也就是说,现在苻缭也难以见到他?

也不对,苻缭受官家青睐,要入宫谈何容易。

可说到底,难以比过随时能见上面。

璟王同样如此。

他与官家也不合多年。

苻缭那心上人先前被锁在璟王府内,璟王府又不在皇城,就算见不着,还是有个念想,何况他与璟王还时不时能碰上。

而今他们之间最大的嫌隙已经渐渐淡化,难怪璟王会对苻缭开始友善。

这样一来,自己的计划岂不是更难达到了?

这事拖得越久,对自己越是不利。

但难道真的要……

苻药肃咬牙。

苻缭把他的举动都看在眼里。

兴许是与原主相处了这么多年,苻药肃有时仍不能意识到面前的苻缭早已经不是他认得的那个人了,便没有防备。

苻缭见他也是犹豫,稍放下心来,开始思考对策。

他想试探一下,苻药肃知不知道苻鹏赋冒领军功的事。

“大哥,璟王方才和我说,他近日得到消息,说有人曾经冒领军功。”苻缭道。

他原本还想再说下去,却看见苻药肃神情已经僵硬了。

看来是知道了。

“官家让我催着璟王收复上木,本来璟王不是受伤来着,已经能拖一段时间了。”苻缭心中有了想法,“他若再拿这个做文章,那又要拖得更久,不知官家会不会生气。”

苻缭看似愁苦,抬眼看着苻药肃。

“不过官家催得紧,我觉得璟王再如何,迟早也得和上木国开战,到时又要再招将士的话,不知会不会让有军功的侯爵以身作则。”苻缭道,“万幸如今北楚安定,上木只是小国,只要北楚士兵严阵以待,相信一定能够凯旋。”

言下之意,便是提醒苻药肃,若是再一次统计军功,苻鹏赋绝对会露馅。就算不统计,凭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也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当即死在战场上,倒是还能保住一点儿名声,但看苻药肃的态度,还不至于到为了世子的位置弑父。

明留侯不是个小爵位,而且这一次,他要上阵杀敌,那可是有众多将士和监军看着的。

还有战术、计谋,这些可不是临时抱佛脚就能学会的。

苻药肃捏了把汗。

但璟王迟早要出兵的。

不出兵,那就得反,再没第三种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若是打起来,爹不还是一样得出征么?

横竖都得露馅的。

这可是欺君大罪,要牵连全族。

他的孩子还那么小!

苻药肃一颤,差点忘记苻缭还在他面前。

“大哥?”苻缭看着他有些憔悴的面容,“最近是不是有些累?”

苻药肃长长吐了口气,点点头。

“这些天不是千秋节么?大哥在忙什么呢?”苻缭又问。

苻药肃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本来苻缭的话正好给他一个台阶,他就顺势下了,没想到留了这么大的空子。

“我……”苻药肃掩饰般咳嗽两声,“唯一的同僚近日告老还乡,还未找到补替,我得一个人处理两份事务,便忙到现在。”

他没有说谎。

一时间找不出什么借口,这也不是大事,苻药肃便拿它来搪塞。

“大哥这么厉害。”苻缭眼睛亮了亮。

同事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再如何,这工作也轻不了。

北楚的官职,虽然不是完全如此,但年龄越高的人,官职一般都是越大的。

苻药肃连忙摆摆手:“没有没有,是那位官人挺无心名利的,没想着升官。”

“那大哥要处理两个人的事,也是辛苦。”苻缭眨了眨眼,道,“这般有能力,将来一定能受官家青睐的。”

苻药肃刚要下意识谦虚,忽然意识到什么。

要是能入了官家的眼,他们苻家再怎么样,官家能保下自己的概率也很大。

毕竟那是官家,什么性子,他们一清二楚。

只要能受官家青睐,没有被区别对待的都是少数。

苻药肃嘴角忍不住扬了一下,猛然发觉苻缭一直在看他。

苻药肃立时向后退了一步,手臂挡在身前,又迅速放下。

苻缭静静看着他防备的动作与神态,淡淡笑了笑。

“大哥真的很厉害啊。”他道,“就是太谦虚了,许多人都不知道大哥有多能干呢。”

苻药肃非但没有开心一点,反而更加戒备。

刚才苻缭说的每一句话,此时在他耳中都有更深层次的意味。

提醒他,也是在警告他。

苻缭发现了么?

什么时候?

不,现在不该去想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就是发现了。不要骗自己。

苻缭的一向温和微笑在此刻变得毛骨悚然。

他会向爹告发么?

可他和爹还在争执官职之事,爹说不定不会完全向着他……

苻药肃咬了咬牙,发觉苻缭向他走过来。

苻缭搀住了他的身子。

“大哥,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苻缭轻声道,“许多事情,休息后再做也不迟的。”

苻药肃不可置信地一僵。

意识到苻缭还带着伤,他连忙把人扶回去。

“阿缭,你才是,要好好休养。”苻药肃道。

苻缭点了点头,没强求,亦像是早知苻药肃会推辞,便坐回床上。

苻药肃直到关上门,彻底走出院子后,才陡然松了口气。

他方才意识到,后背的衣裳已经被浸湿不少。

他仔细揣摩着苻缭的话,眼底闪过一丝愧疚。

丝毫没有察觉身后闪过的黑影。

“他能发现才怪!”

殷如掣在墙外小声抱怨:“我不过回了趟司州,才几天呀,怎么说得我和废了一样。”

他嘟着嘴,一副委屈的模样。

孟贽无言一瞬。

“我只是让你小心点。”

“那不就是不相信我么。”殷如掣不甘示弱。

语毕,余光里出现了熟悉的人影,两人立即行礼道:“见过殿下。”

奚吝俭让他们二人起身,抬起下巴点了点殷如掣。

“殿下,苻药肃没有要迫害世子意思。”殷如掣说完挠了挠头,“属下看着是这样。”

孟贽的目光幽幽看向他。

殷如掣皱眉道:“是没有!”

奚吝俭并不怀疑,点了点头道:“回府。”

三人正打算回府,忽然见到一个身影跑上了明留侯府的台阶。

奚吝俭率先看清人。

“那个幼子。”

“苻延厚。”孟贽补充道。

“泡在赌场的那个啊。”殷如掣靠着墙,“跑这么快,怕是又输钱了。”

“进赌坊的哪个能赢。”孟贽道。

苻延厚还没进门,脸色就先一变。

他眉头猛地皱起,双手已经交叉在胸前。

他的声音传不过来,但从神情也能判断出,他讨厌这个人。

苻延厚一向是找他大哥他爹要钱的,对小厮是直接使唤的,那他面对的这个人,显而易见。

奚吝俭眯起眼。

殷如掣莫名感觉不妙,悄悄地站远了些。

孟贽看着他,难得地也跟上脚步。

万幸他们没在门口起争执,以苻缭的性子,倒是也不会发生。

苻延厚见人出了门,一下就没意思,赶着跑进去。

“跟上。”奚吝俭道。

殷如掣飞了出去,其余两人轻车熟路走着无人少人的小道,看着前面之人的引路。

他们没走多久,奚吝俭率先停了下来。

他知道苻缭要去做什么了。

其余两人并不知情,但眼见主子不动了,他们也停住,顺着主子的视线望去。

苻缭停在了一家食店前。

他买了一包蜜饯。

第66章第66章

奚吝俭没有言语,也没有上前。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苻缭买完一包蜜饯。

苻缭只买了一小包。

他似乎不是很懂这样零嘴的价格,也不太听得清店主不标准的发音,但还是笑着,两眼只盯着手里的蜜饯。

店主说了多少钱,他一下就付过铜板,连店主客气的道谢都没听,就紧张地把那一小包塞进袖子里,像是得了什么密信。

苻缭向四周张望一下,奚吝俭立时藏起身影。

苻缭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在提防什么。

他不过就是来买包蜜饯而已。

至于为什么来买,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过就是好吃,想吃了而已。

苻缭这样想到。没有别的原因。

他的嘴角总忍不住上扬——笑也没什么,大街上许多人都欢声笑语,他可以加入进去,做其中一员。

但苻缭还是努力压抑着。

他快步走回家,又因着腿上的伤时不时停下来,走走停停才最终回到府门前。

守门的侍卫见到他,下意识便向他行礼。

在苻缭看来,这又像是故意刺探他,非要将自己刚才出去买蜜饯的事抓个现行。

他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这份所谓的警戒也并不让他防备。

毕竟从出府门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人在看他。

但有谁会一直盯着自己呢?

还是一个去买蜜饯的人。

苻缭心脏怦怦地跳着,说不上是膝盖的刺痛还是心脏撞击胸腔的钝痛让他停下来,不得已深呼吸几口气,才进了门,调整自己状态。

袖子里有些粗糙的包装随着他的行动刮擦着柔软的布料,似是催促他快些回房。

侍卫将门关上。

不知为何,苻缭忽然向外望了一眼。

什么都没看到。

“回去吧。”

奚吝俭甩了甩衣袖,眼见苻缭回府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朝前走去。

两人不明所以,但感觉主子的心情莫名变好了。

方才的威压烟消云散,奚吝俭此时的气息淡得像是不存在。

殷如掣挠了挠脸,奇怪地看向孟贽,被后者瞪了一眼,意思是不要多问。

殷如掣觉得,孟贽肯定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千秋节很快就过去了。

实际上,千秋节举办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这样举国欢庆的日子,许多人都觉得时间飞逝。

总有抱怨这样欢庆的日子不够长的人,也有因为不能再继续享受不用上值日子而遗憾的,只能掐着指头算下一个休日是在何时。

苻缭到达文渊阁时,便见到林星纬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案边。

他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深思熟虑什么,完全没发觉苻缭的到来。

直到苻缭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才陡然意识到还有一位同僚也来了。

林星纬对他笑了笑,很勉强。

苻缭也得体地回应他。

兴许林星纬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不知那日的交谈能不能帮到他一点。

林光涿是他的父亲,他的确可以为父亲的安危担心,但他也必须得承认,他父亲做了不好的事。

对林星纬来说,他的担心,更多是受了礼法的束缚,致使他不愿与林光涿谈心,又时不时地关切他父亲的状况。

毕竟人不能不孝。

“林郎。”苻缭主动与他打招呼,“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林星纬喃喃道,“今日才是刚过千秋节第一日,没什么事。”

苻缭小小叹了声气。

他听出林星纬藏在紧张下的,不敢让人发现的情绪。

当然,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是紧张着父亲的安危,至于紧张的是安还是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苻缭知道,林星纬希望的事很快就会发生。

毕竟璟王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头,可不是打仗打出来的。

苻缭觉得有些讽刺。

分明是奚吝俭的贡献最大,到头来他的生父还是要防着他,为此不惜牺牲自己幼子的自由,将他当作“守住”自己血脉的杀手锏。

可奚吝俭也是他的孩子。

苻缭不知个中缘由,却也隐隐察觉,这件事背后的隐情一定是奚吝俭不愿意讲的。

至少现在,他大抵不会想着要说出来。

那日在树林间,坐在土丘上,苻缭觉得奚吝俭已经把他能说的都告诉自己了。

若自己那时候再冲动一点儿,也把自己藏着的事说一说,也许奚吝俭也会再多说一些。

不过那都已经过去了。

苻缭知道,就算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那时候的自己也许还是不会说的。

即使现在,与奚吝俭有了约定,他仍觉得这一切并不真实。

像是做了很久很久的梦。

他开始害怕有朝一日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纯白的天花板,害怕与奚吝俭的接触只停留在手机屏幕的文字上,害怕看见小说里的他不甘心地死去。

“苻郎,你没休息好么?”

林星纬的声音猛然把他从沉思中叫醒。

他默默感激面前把他拉出恐惧的青年,即使这人并没有意识到。

“只是这几日下雨,感觉身子有些沉。”苻缭应道,“要说休息,你好像才是没休息好呢。”

林星纬闻言不语。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垒成一摞的文书。

这是昨日送来的,不过正值千秋节的尾声,送文书的人一看就是被打发过来的,见文渊阁里没人,就随手放了,上面几张纸歪歪斜斜的,险些就要掉出来。

照理来说,这些本该是苻缭处理,而林星纬似乎没意识到这件事,拿起来便开始细分。

直到感受到苻缭的目光,他才猛然惊醒,局促地捏了捏鼻梁。

“你身子弱,我这里又没事,帮你看点。”他说着,抽出底下一半递给苻缭。

苻缭接过,对他笑了笑:“多谢林郎。”

林星纬收回视线,又忍不住再看他一眼。

“是我该谢你。”

苻缭摇了摇头:“哪有的事。”

看来林星纬一直饱受煎熬。

不过这份煎熬没有持续多久。

虽然官家把催促奚吝俭出征的任务交给了自己,但他不会就这么坐着干等消息。

千秋节最后一场宴席结束的时候,官家就已经催促奚吝俭出征了。

苻缭不在场,但他知道,因为这件事已经传开。

传开的理由不是奚吝俭拒绝那么简单,而是奚吝俭将林光涿伤他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每说一句,徐径谊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奚吝俭知道徐径谊要把林光涿当作替罪羊,自然不会让他得逞。

也不会让林光涿以一个冒犯官家的罪名死去。

官家听后勃然大怒。

怒的自然是有人瞒他这件事。

但官家也知道,徐径谊不像其他人,发了火他就能磕头认罪的。

相反,自己还需要他,因为他也会帮自己说话。

所以最后,大家都能看出来官家很不高兴,但没有动怒。

这怒火不可能凭空消散。

苻缭猜测,最大的可能还是降到林光涿头上。

官家没有动作,奚吝俭也会有的。

林光涿是该死,但苻缭不想他最后是死在官家的严刑峻法之下。

经昨日那一场闹剧,林星纬大抵也能感觉得出来,他的父亲命不久矣。

听说今日林光涿也告病在家,并未上值。

“我和父亲谈过了。”

林星纬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滞涩。

苻缭没有问他们谈了什么。

“那很好啊。”他轻笑了一下,“有让你稍微轻松一点么?”

“说不上来。”林星纬像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说完确实舒服点了,也不管有没有用……”

苻缭眨了眨眼。

对林星纬来说,这该算不留遗憾了。

所以当苻缭听见林光涿的死讯时,他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他只是有些担忧地朝林星纬看了一眼。

这消息是从大殿传来的,他们都还在上值中,是偏向旧党的太监偷偷跑来传话。

千秋节结束后的第一日的确没出什么事,而今日是第三日了。

林光涿告病休养的日子也正好只到今日。

照理说,苻缭上值的时间段,早朝差不多该下了。

第二日的风平浪静让苻缭稍微放下心,见今日快下朝了也没出什么乱子,以为奚吝俭还有什么计划,没想到是掐着时间点。

正好掐在林星纬上值的时候。

“生气了?”

奚吝俭下了朝,便直直朝文渊阁过来。

见到苻缭立于阁前,看着他,远远地行了一礼。

奚吝俭的脚步慢了些,直到苻缭主动笑了笑,才走近。

他知道苻缭不会因自己杀了林光涿而生气,但他会在意自己是用何种方式杀了林光涿。

贪污本就是北楚重罪,证据当着所有人的面摔出来,奚宏深对林光涿也有了芥蒂,直接以条例定罪不是不行。

但在外人看来,林光涿死的理由,应该是他让奚吝俭旧伤复发。

奚吝俭自然不能让他们失望,同时也是告诉所有人,他的腿伤不能支撑他前去边疆。

所以林光涿仍旧是血溅大殿的下场。

官家这一次都没有动怒,更别提其他人。

苻缭当然不会生气。

“殿下算是帮了林郎中。”苻缭道,“我怎么会生气?”

林星纬挣扎这么久,奚吝俭也算是帮他强硬地解决掉了这个难题。

至于死法,苻缭觉得,比起让林星纬听见刑场上的官人在众人面前宣布他爹的罪行,这一个可能更让他好受些。

林光涿的死相他已经听传话太监说过了,是被一剑穿心而死。

“孤的本意可不是帮他。”奚吝俭略略扬起下巴,“他人呢?”

“听见消息后就赶过去了。”苻缭道,“应当已经被人收拾好了吧。”

若是林星纬晚一点,或是奚吝俭早一点,恐怕两人都能撞上。

奚吝俭缓缓眨了一下眼:“谁知道。”

“殿下是来寻林郎的么?”苻缭问道。

奚吝俭舔了下唇。

他自然不是,但若说特意来看苻缭的反应,他也不会承认。

“林星纬那性子有些像他爹。”奚吝俭道,“你当心点。”

苻缭愣了愣,旋即笑道:“殿下是在关心我么?”

奚吝俭担心林星纬情绪失控,而自己也算与奚吝俭走得近,怕林星纬不敢惹其他人,就要拿自己算账。

“我有……提醒过林郎。”苻缭接着道,“他明白的。”

不如说林星纬从知道他爹做错事的那一刻,就已经在思考了,苻缭自认只是单纯地起到精神宽慰的作用,最终还是靠他自己想清楚。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他还没想好如何否认关心一事,苻缭便这样带过了。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随后又立即归于平静。

他既想让苻缭知道,又不想他知道。

怕他看出来,又怕他完全没当回事。

“嗯。”

奚吝俭的口吻显得戏谑:“从你那学的。”

苻缭一怔,发觉他回答的是前面那个问句。

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回答什么,像突然被点名起来表扬,而他还不知其缘由。

耳根有些发热。

尽管有些违心,但他更害怕沉默。

“可以用在该用的人身上。”他轻声道。

苻缭低下头,尽量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

奚吝俭轻哼了一声:“孤知道。”

于是苻缭嘴角礼貌地勾了勾,表示他的开心。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是林星纬回来了。

苻缭还在惊讶他回来得如此早,林星纬已经看见奚吝俭的身影。

奚吝俭看了苻缭一眼,又瞥视一脸不可置信的林星纬。

苻缭小声道:“亲人离世,总是难过的。”

就算林星纬再厌恶林光涿的行为,先前他的犹豫早已将他根深蒂固的思想暴露在外。

林星纬是高兴的。苻缭知道。他再也不用在良知与孝顺里做抉择。

但他害怕被人发现这一点,甚至是怕自己承认这一点,他必须用愤怒来掩饰他的窃喜。

至于愤怒的矛头,当然是指向奚吝俭的。

他们旧党,本就仇视奚吝俭,此时他再如何歇斯底里,人们都会觉得正常,还会赞叹他的不畏强权。

奚吝俭这时候应该赶快离去才好。

苻缭还在暗示奚吝俭的时候,眼见林星纬缓过神来,看向自己。

他的眼眶红得可怖,吐气又是如此沉稳,两种极端的不同似是要将他割裂。

他很累。

他的眼眸浑浊得看不出情绪。

然而,没等苻缭说什么,林星纬又匆匆走了。

苻缭思索片刻,恍然。

林星纬害怕他爹的事情会牵连到他们家。

奚吝俭手刃林光涿,也代表他可以亲自杀了林星纬。

此时上前,林星纬也不敢用自己的命冒这个险。

他的母亲还在等他。

再如何,也要拖到文书判下,他们再做打算。

苻缭轻轻叹了口气。

奚吝俭挑了挑眉。

“又在担心别人了。”他有些没好气,冷笑一声,“你明明与这事无关,反倒大家都来寻你。”

说罢,他抬脚便走。

苻缭立即反应过来,沿着相反的方向望去。

是官家身边的传话太监。

苻缭知道,奚吝俭造成的结果是官家想看到的,但不代表着他就可以无视官家,想杀谁就杀谁。

太监请他去偏殿一趟,苻缭也知道,定然是要催促他。

即使苻缭已经说过,这件事急不得。

一进偏殿,苻缭便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是米阴在看他。

苻缭心下一惊,面上却得体地笑了笑,就像平日与人打招呼一般。

他的眼神里带着点询问,不解米阴这时候看他,是有什么事。

米阴又低下头去,躬身立于奚宏深身后。

“他凭什么不问朕的意见?!”官家的话已经说到了后半段。

“他又一次抢了您本该做的事。”米□□,“这是在给您施压。”

奚宏深怎么会不知道。

他死死地攥紧了拳。

奚吝俭永远都是他的阻碍。

他看向苻缭。

“你答应过朕,会把他赶出京州。”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究竟还要多久?”

苻缭不敢怠慢。

“官家,殿下正在气头上,我不好劝阻。”他额上出了些汗,紧绷着的神经让膝盖伤处的疼痛更加明显,“不如官家来定一个期限,我听官家的。”

奚宏深见苻缭如此顺从,不爽又消下去些。

“不错,还是你懂事。”他哼哼两声,完全不觉得自己比人年幼,“期限……期限……什么时候好呢?”

他自然想越快越好,但方才听苻缭这么一说,也冷静下来,知道这事从前就难办,现在也不可能好办。

奚宏深为难地看了米阴一眼。

米阴默了默,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

“官家觉得何时合适,便定在何时。”

奚宏深有些意外,本就没有确切时间观念的他越来越迷糊。

“你怎么了,怎么不帮朕了?”他张了张嘴,眉毛立即耷拉下去,“你快说,你觉得什么时候最好?”

米阴似也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反应,眉头猛然一皱又立即放松下来。

他微微偏头,像是在思考,最终才缓缓道:“一个月,官家觉得如何?”

“太长……”

奚宏深本想抱怨,突然对上米阴的目光,身子一抖。

“好吧,一个月就一个月。”

他一指苻缭:“一个月,朕要奚吝俭滚出京州!”

苻缭默默躬身,没有应是。

徐径谊知道官家对自己已经生了些不满,这时候便连忙插话,把官家哄高兴了,官家也没有注意到苻缭根本没有应下他的要求。

甚至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但很快,这个疑问也被他抛之脑后。

到了他看戏赏歌舞的时候了。

每每这个时候,他便特别有干劲,把身后跟着的一行人甩得很远。

米阴与徐径谊不徐不疾地走在最后。

“一个月。”徐径谊琢磨着这个时间,“总管,是不是真的有点急?那世子现在和璟王可没什么关系了。”

“足够了。”米阴声音很平,“之前已经耗了太多的时间。”

徐径谊听这意思,心中默默思忖。

看来颇有种背水一战的感觉。

难不成米阴已经做好了要与奚吝俭拼个你死我活的觉悟了?

“这么说,一个月就是他的最后期限了?”徐径谊再一次肯定道。

“是。”

米阴盯着奚宏深的背影。

“一个月,是他最后的期限。”

第67章第67章

林光涿死了,林家暂时没出事,林星纬还要照例给他父亲守孝。

文渊阁内的事务,成了苻缭一人打理。

吏部个别有眼色的人已经在试探苻缭有没有想多招人手顶替的了。

替着替着,就能把林星纬给顶下去。

苻缭自然是拒绝了。

今日又要整理地方送上来的乡试试卷。北楚渐渐稳定后,地方负责管文书的官吏有了空闲去寻它们,送上来的试卷也多了起来。

苻缭和以往一样,不紧不慢地整理——虽然工作量大了些,但他一个人仍可以在上值时间内完成。

苻缭看着眼前的试卷,将他们按区域放好时,隐约瞧见阁外有个人影朝他走来。

看清那是谁后,苻缭相当意外。

“小季?”他连忙上前。

文渊阁内外都没有人,季怜渎还是蹑手蹑脚地进了阁内,轻巧的步伐像是仍在舞蹈一般。

他额上出了些汗,还有些喘,看他身上的衣服,应该是刚表演完。

“可是出了什么事?”苻缭问道。

季怜渎摆摆手,道:“我没什么事。”

苻缭示意他坐下。

季怜渎比记忆中精神更好了些,神情也轻松不少。

看来目前的生活如鱼得水。

苻缭稍有放松,但还是没完全放下心来:“没有人找你麻烦吧。”

季怜渎摇摇头,说话时的自信毫不遮掩:“现在刚过千秋节,我可是早想好如何应对了,你放心吧。”

苻缭被他骄傲的表情逗乐。

也是,都忘了他可是这本书的主角,进皇城不是他的最终目的,自然不会这么容易放松警惕。

“差点忘了正事。”季怜渎突然皱起眉,左顾右盼,“你的同僚,是林家那个独子吧?”

苻缭应了声是。

“林光涿那事我也听说了。”季怜渎摸了摸下巴,下意识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经过,“他的确不是个东西,不过听说他儿子与他颇有嫌隙,想来也是不齿他爹的,要是被牵连到也怪可惜。”

此话一出,苻缭便猜到季怜渎来的目的了。

“官家好像在琢磨着如何定罪。”季怜渎悄声道,“听说他与你是同僚,不知能不能帮上点忙。”

本来官家看他歌舞都目不转睛的,刚开始他还生怕官家挑刺,后来发现他就是单纯喜欢看。

而今日不同,看今日官家那心不在焉的模样,还时不时与米阴交头接耳,再结合自己听见的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他便猜到官家在想什么。

林光涿的罪名说大可以是欺君,这种在官家眼里最该死的人被奚吝俭抢着杀了,官家自然要做些什么维护他的尊严。

不过看他们说了那么久,官家面上始终没有高兴的神色,还险些和米阴吵起来的模样。

季怜渎有些放心不下。

主要是,那个林家的公子好像是苻缭的朋友。

他又戴孝去了,想来想去,还是要和苻缭说。

“多谢你特意来告诉我。”苻缭笑了笑,“你才刚退下来休息吧,现在天热,别累坏了。”

季怜渎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我正好路过。”季怜渎捏了捏指节,偏过头去,小声抱怨道,“那小孩就知道玩乐,吵得要死,还是这里清静。”

苻缭浅浅笑着,给他斟了杯茶。

季怜渎脸上浮起些红晕。

他用手扇了扇,暗示自己只是热的。

苻缭也不戳破,只是眉眼弯弯地抿起嘴。

“怎么还对我这么好……”季怜渎有些不好意思。

他来只是想还一些之前欠的人情,这刚还上一点,又欠下了。

“这叫作什么好,顺手就做了的事。”苻缭觉得季怜渎过于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季怜渎仍是扭捏,不知道该说什么,装模作样地又四下环顾一圈,像是觉得没意思一样出了口气。

“那我先走了。”季怜渎道,“待会指不定又有什么事。”

苻缭点点头,与他告别。

季怜渎离开后,苻缭开始思考。

奚吝俭没有要杀林星纬的意思。

官家既然想管林家,那必须得在朝堂上下旨,兴许奚吝俭可以从中斡旋一下。

不过,他也没有必要再管这件事。

他的目标已经达成了,林家其他人如何,奚吝俭大抵不会再多花心思。

但苻缭还是想争取一下。

当日下值后,苻缭便去了璟王府。

被告知璟王如今不在府中,也没提何时回来。

今日想再见到奚吝俭怕是难了。

苻缭皱了皱眉。这种事自然是越早商量越好,但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择日再议。

可惜的是,他没能等到与奚吝俭商量的机会。

第二日,他照常上值时,官家和奚吝俭已经在皇城内门里吵起来了。

今日无须早朝,不知两人相遇是否是奚吝俭有意而为之。

至少苻缭发现自己正好听见他们在争论林家之事时,对上了奚吝俭的眼神。

苻缭一惊,没能过多思索,便已经走上前去。

刚才他便听见,奚吝俭要抄了林府。

原本这也是奚宏深要做的事,但一听奚吝俭这么说,他下意识地就与奚吝俭唱反调,导致最终的结果是官家要护着林家。

现在不是早朝,徐径谊也不在身边,没有能帮他圆场的人。

米阴虽然始终跟着他,此时竟然也没有出声。

苻缭知道该自己出声了。

“殿下,这不妥。”他当即道,“林郎中与他父亲早有嫌隙,想来是不愿与他父亲同流合污,又不愿违背孝道,若是让他死了,该寒天下多少正直之人的心?”

苻缭话是这么说,也知道关于林星纬对他父亲态度这一事,是林光涿死后忽然开始流传的。

这背后有没有推手,他不敢肯定,但既然这对林星纬有利,他不能不用。

“对、对啊!”奚宏深见终于有人帮他说话,没听清是什么就连忙点头,末了才反应过来,“不对、不对!”

苻缭怎么理解错自己意思了!他难道不知道他们林家是犯了欺君之罪吗!怎么可能不要他们死!

身边的太监宫女已经缩起身子,准备迎接砸在他们身上的拳头。

奚吝俭看向苻缭,眉尾挑了挑。

他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

“行。”

奚吝俭突然笑了一声,在场所有人都毛骨悚然了一下。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让人意外。

“世子协助孤建设园林,帮了孤不少忙。”他道。

“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孤放你们家一马。”奚吝俭整理一下衣袖,似是嫌弃林光涿的血弄脏了他的衣裳,“但林光涿,死有余辜。”

奚宏深的面色一下难看起来。

他小声地埋怨米阴:“你不是说奚吝俭一定会抄了林家的吗!怎么一句话就他就改主意了!”

米阴缓缓抬眼,看了奚宏深一眼。

奚宏深打了个寒战,身子缩了缩,不说话了。

“官家,世子说的有理。”米阴并没有什么情绪,“不能寒了天下正直之人的心,放一两个人活着又如何?林府的家产最终还是要进官家的金库。”

奚宏深一愣。

对哦,这样他就又有钱了!

奚宏深盘算一番。

而且,奚吝俭看起来还欠苻缭人情的模样,让他把奚吝俭赶出京州果然是最合适的选择。

他想着想着,笑了出来。

周围人见官家一笑,总算放松下来。

苻缭看向奚吝俭,也对他笑了笑。

奚吝俭轻哼一声,偏过头去,可目光仍然锁在他身上。

清晨的阳光总是很温和,落在苻缭脸上,把他映成了能庇佑所有人的神明一般。

奚吝俭见奚宏深还在傻乐,也没理他,径自离开了。

米阴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苻缭。

米阴嘱咐身边的小太监几句话,小太监便哄着奚宏深去宫内,米阴留在原地,直到苻缭发现他的视线。

“米总管可还有事?”苻缭的心悬了起来。

“有些话,想与世子略说一二。”米阴躬身道,“若世子不嫌奴婢。”

苻缭思忖片刻,最终和他去了。

他给奚吝俭下过毒。

虽然奚吝俭并无大碍,但米阴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一无所知,不如趁此机会,看看能不能帮上奚吝俭什么。

米阴带着苻缭走进皇城,走过一个又一个拐角,最终走到了一处庭园前。

走进庭园,便被繁花迷了眼,要跟着前面人的脚步,才不会晕头转向。

苻缭感觉走了很久,米阴才终于停下来。

他们的面前是一棵高大的桃树。

苻缭向四周看了看,看不见庭园的边界。

看来这棵桃树处于正中间的位置。

它相当扎眼,不仅高大,周围的一圈更是没有栽种什么,也没有铺好的路径,显得独特。

独特到有些毛骨悚然,好像这个庭园就是专门为这棵桃树而建。

米阴仰起头,看着这棵桃树。

苻缭很少见他抬起头的模样,顶多只见过他抬眼,而身子一直是弓着的。

“世子知道这棵桃树么?”他突然发问。

苻缭怔了怔。

既然米阴这样问,说明这棵桃树并不简单。

他摇了摇头。

米阴便偏过头去,苻缭似乎隐约看见了他嘴角的笑意。

苻缭立即提防起来。

“这棵桃树,是娘娘生前最喜欢的那棵。”

米阴看着面前繁茂的绿叶,平平的声调中藏着些感慨:“当年那场大火,奇迹般地没有烧到这棵树。”

米阴竟然主动提了这往事。

听奚吝俭说,米阴隐姓埋名,不愿让人发现他是娘娘身边的太监,为何现在又突然提及这陈年往事?

苻缭淡淡道:“娘娘知道了,定是开心的。”

米阴的眉头压低,旋即又恢复如常。

只是说话时,盯着苻缭的时间变长了。

“殿下也喜欢这棵树。”米□□,“每每路过这儿,他都会驻足。”

“殿下喜欢,也是应当。”苻缭仍是处变不惊。

既然是他母亲喜欢的,奚吝俭多少也会怀念。

“是啊,殿下喜欢也是应当……”米□□。

他既然来这,就说明他没忘掉。

既然没忘掉,为何还要如此忍气吞声?

是给他的威胁不紧迫?

还是他甘愿屈居人下一辈子?

“这庭园,是为了纪念娘娘建成的么?”苻缭问道。

米阴面上的表情头一次那么大。

虽然也只是动了动眉毛。

“自然不是。”

苻缭感觉米阴的语气里莫名带着些自满:“这庭园当然是官家下旨修成的。”

官家要修的,那就不是专门为纪念苻奚吝俭母亲而建的。

可这棵桃树,怎么看怎么显眼。

苻缭有些不解,看向米阴。

米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张微合几度,最终没有说出来。

自己也险些犯了这种错误啊。米阴想。

终于体会到了娘娘当年一时情急而犯下的错误。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么?

米阴侧过身,不知不觉间退到了苻缭身后。

“世子可知,娘娘当年对殿下的期盼?”

苻缭意识到,米阴这句话,是质问的语气。

苻缭眨了眨眼,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他开口道。

“米总管曾经是娘娘的太监,这些事,该比我清楚得多。”

米阴罕见地愣了一下。

“世子竟知……”他声音愈来愈小,“世子如何知道……”

“米总管觉得,知道这件事的人,有谁?”苻缭铤而走险。

米阴至今也没有对奚吝俭下像样的杀手,总不能因为奚吝俭记得他,而要置他于死地。

但他不会没有动作。

苻缭便是想看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当然,定是要和奚吝俭说的。

希望奚吝俭不会怪罪于他。

米阴顿了顿,没有回答。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苻缭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多留,借口伤病复发,便离开了这座庭园。

米阴没有走。

他望着这棵桃树。

“殿下还记得奴婢。”他喃喃道,“殿下还记得奴婢,那他一定没有忘记娘娘的话……”

为何他不照做,为何他如此窝囊?

藏在衣袖里的手捏紧了。

可是……

“殿下怎么能将这件事往外说?”

米阴自言自语道:“他怎么能说给外人听?”

苻缭竟然知道娘娘的宫殿走水。

明明当年之人讳莫如深,如今之人已经淡忘。

能够告诉他的,只有殿下。

苻缭连娘娘当年的处境如何都不知道,殿下竟然还将这些事告诉了他。

凭什么?

就在刚才,殿下竟然也听了苻缭的话,就这么简单地放过林家。

一定是苻缭影响了殿下,让他如此优柔寡断,失了野心。

要杀了苻缭。

第68章第68章

苻缭并未在这庭园内过多停留。

这庭园美则美矣,却总让他不舒服。

尤其是这棵桃树,即使它生长得十分健康漂亮。

米阴给他的感觉也是如此。他面上总没什么表情,但人并不呆板,像是情绪稳定极了,对官家来说,定是极可靠的一个人。

但苻缭第一眼看见米阴,下意识地便想远离,就如同他今日见到这棵桃树一样。

他甚至不明白米阴为何要忽然与他说这些。

桃树的影子就在身后,提醒着苻缭自己还没走远。

方才的交谈,除了些奚吝俭及其母亲的事,米阴并未多说,反倒是自己将奚吝俭记得米阴这件事说出去了。

苻缭没有得到相应的情报,不免可惜,但好在米阴看起来并不如徐径谊等人急着要奚吝俭死。

虽然他的态度仍然是暧昧不明。

这本就是奚吝俭与米阴之间的事,苻缭觉得,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处理便好。

至于现在,苻缭得先回文渊阁上值,准备下值后去找奚吝俭。

米阴竟然主动来找自己,恐怕在他眼中,自己的活动也要被时刻注意着。

而且,苻缭也想知道些关于奚吝俭的往事。

与米阴的交谈也不能算一无所获,苻缭猜到关于奚吝俭母亲的事肯定还有更多隐情,是奚吝俭没有细说的。

不过既然奚吝俭没有多说,也代表着他并不想让自己知道。

至少现在是这样。

苻缭的心思不由得飘远。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好放下所有顾虑向奚吝俭敞开心扉。

一想到这件事,苻缭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像是奚吝俭的目光已经聚集在自己身上,嘴角有意无意地勾着。

光是这样就足够戏弄自己了。

苻缭感觉脸上有点热,惊觉走神,连忙将心思拉回来。

米阴说奚吝俭也该喜欢那棵桃树。

从未听奚吝俭提起过这件事。

不过也是,他的母亲死于非命,即使他以前喜欢这桃树,也难免睹物思人。

话说回来,为什么从没听过奚吝俭母亲的封号呢?

奚吝俭没有提到,米阴也只是单纯地叫她娘娘。除此之外,再也没听人提过她。

广宁宫走水不算小事,似乎也没有再听其余的人说过。

米阴那时候有些意外的神情也让苻缭在意。

自己不过是顺口一问,这庭园是否是纪念娘娘而成,他的反应却如此大。

加之奚吝俭在提到他母亲时有些古怪的态度,苻缭愈发觉得有一段他们心照不宣而没提到的历史。

苻缭摇了摇头。

现在想太多也没用,还是先把当下的事给做了。

想了这么多,不知不觉间苻缭已经到了文渊阁前,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小季。”苻缭惊讶,“又碰到了。”

季怜渎看起来在这里等了会儿,见到苻缭便立即迎上前去。

他刚要开口,便被苻缭的招呼止住了。

“还不是官家昨日根本没心思欣赏。”季怜渎撇撇嘴,“我就说肯定是为了林家那事,这一解决就把我们叫过去了。”

原本以为当了笙管令,能更有机会往上爬。结果现在官家的面是常能见到,他倒是一心扑在歌舞上了,对他们这些表演者不闻不问。

要想让官家记住自己,还得另作打算。

“是怎么了?”苻缭知道季怜渎不会无缘无故来找自己,“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季怜渎皱了皱眉头。

“怎么,你觉得我来找你就是遇上麻烦了?”他有些撒娇的口吻。

苻缭知道他虽然是玩笑话说出来,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在意的。

“哪有?”苻缭也故作担心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岂不是我要有麻烦了?”

季怜渎面色一凝。

“我刚刚来时,看见你与米阴单独走了。”他开门见山,“他与你说了什么?你不要被他骗了。”

季怜渎担心极了,不等苻缭回答便自己说了一通。

“他是找我了,你先别担心。”苻缭立即先安慰他道,“在米阴眼里,我现在还是帮着他们的,他们还不会把我怎么样。”

季怜渎闻言,稍安心了些,觉得是自己关心则乱。

苻缭说的没错,而且苻缭还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米阴要动他,也得想好该怎么应付官家。

“但谁知道他有没有些怪招。”季怜渎道。

在宫里待了那么久,又陪官家一起长大,到现在也不见官家与他有什么嫌隙,手段定是少不了的。

自己已经吃过教训了。

苻缭见他还没完全放下心来,想着该如何说。

“他来是为了试探我的态度。”苻缭道,“他们想让璟王尽快离开京州,又怕我在奚吝俭身边待久了出事,才这样的。”

季怜渎还不知道这件事,有些惊讶。

“他们让你把奚吝俭弄出京州?”他道,“这怎么可能?他们逼奚吝俭这么久,他不还是照样安安稳稳地在他那个璟王府里?”

季怜渎的语气里丝毫不隐藏对奚吝俭的厌恶。

苻缭轻轻出了口气。

“小季,你对璟王真的没有一点改观么?”他劝道,“至少在笙管令这件事上,他没有再多管你了。”

否则季怜渎现在恐怕还要被关在璟王府里。

季怜渎一听,心中警铃大作。

“光这一件事怎么够让我对他改观?”他警惕道,“指不定他还有什么更大的计划,还把我们当棋子用呢。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苻缭不语。

自己确实不能慷他人之慨,但季怜渎到了现在对奚吝俭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让他又一次想起原书里奚吝俭最后的结局。

“他只是对你……”

苻缭咬了咬牙。

他只是对你有些不同。

苻缭没见过奚吝俭对谁这么在意,即使这种方式不太对。

自己也是因为这个,才想着要教奚吝俭如何向季怜渎表达他的真实想法,好让他们的误会解开。

虽然奚吝俭没这么做,但他已经开始主动向自己寻求建议了。

他已经有些明白该如何对待季怜渎,也许只是碍于他的自尊,不能这么快地拉下脸来,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而季怜渎已经因为奚吝俭之前的作为,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苻缭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的确在为这两人的未来而担忧,但心底里同时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夹杂在这百般情绪之中,企图与它们融为一体,蒙混过关。

奚吝俭若知道季怜渎不能与他在一起,会怎么样?

换作以前,他一定会把季怜渎囚禁起来,宁愿两人一同死去也不愿季怜渎在他面前离去。

或者说,换做小说里的他。

苻缭清楚地知道,他看见的奚吝俭,绝不是小说里写的这样。

他会就此放过季怜渎?

也许他会,也许他还是不甘心。

但至少,他会为病中的季怜渎向自己询问方法。

那也有可能,会因这个缘由来再向自己讨教如何留住季怜渎。

那会是最后一次,他们深于点头之交的交谈么?

在一切结束后,在自己敞开心扉后,以季怜渎来收尾。

苻缭忽然察觉自己在犯浑。

自己竟然,有些嫉妒季怜渎。

嫉妒他拥有奚吝俭的关注,嫉妒他即使对奚吝俭如此态度,还是能让奚吝俭的目光聚在他身上。

但自己有什么理由嫉妒?

苻缭出了身虚汗。

季怜渎见苻缭垂下眼去,连忙道:“哎,先别说他了。我就是想来提醒你,要多注意着些,尤其是米阴,他可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还不用自己的手。”

季怜渎微妙地察觉到宫中的氛围紧张了起来,但说不上哪里奇怪。

大家都是照常上值,照常生活。

非要说原因的话,就是官家近日面上的笑容减少了。

他第一眼见到官家就知道,这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只要事情遂他心意了,他就高兴,若是没顺着他,他就要发脾气,有人就要掉脑袋。

而这几日,官家欣赏歌舞时虽然高兴,但笑容并没有以往那么大。

他竟然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一样,时不时就走神,开始皱眉头。

季怜渎可不认为官家还有自己思考的能力。

山雨欲来。

他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季怜渎本以为苻缭已经游离在官场外,虽然有个职位,但不与那些人混到一起,他爹又只有个爵位,已经算是从泥潭里脱离出来。

谁知他竟然还要把奚吝俭从京州弄出去。

季怜渎啧了一声。

“我知道的。”苻缭的笑容一向能安慰人。

而下一句,他话锋一转:“米阴与殿下确实不同,殿下向来不爱解释什么,才有许多人误会他。”

苻缭完全没发觉自己的重点已经骗了,说着又开始蹙起眉来。

“若殿下能多解释些,现在也不用顶着这么大的压力。”

朝廷的压力,舆论的压力。

后者明明是他不该承担的,他却向来不在意。

苻缭不信奚吝俭不知舆论的重要,为何他就是不愿改善自己在百姓间的形象?

苻缭不知不觉间又陷入深思,等到再反应过来时,发现季怜渎已经盯着他许久。

苻缭心下一慌:“怎、怎么了?”

季怜渎眯了眯眼。

“阿缭。”他歪了歪脑袋,“我刚刚有提到奚吝俭么?”

苻缭心跳越来越快。

他不敢看季怜渎,只能躲着视线,嘴角时不时弯一下以增强自己虚无缥缈的自信。

“我只是……”

苻缭尝试解释,季怜渎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季怜渎没有生气,反倒有些好笑,挑起眉看着他。

“阿缭,你自己有注意到么?”他笑着道,“你好像无时无刻不关心着奚吝俭。”

第69章第69章

苻缭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他努力维持这样得体的笑容,但心中越是发慌,他越觉得面前如此聪明伶俐的人一下便能发现自己的心虚。

“不过是因公事常提到罢了。”苻缭强作镇定,双眸时不时便要躲闪季怜渎的视线。

他本想当即反驳,又觉得自己过度反应更容易被看出破绽。

心思七弯八绕,致使他回答犹豫了些。

苻缭自己没有发觉,殊不知这样的反应已经让季怜渎更坚信心中的那个猜测。

“再者,而今无论是哪方,对待殿下不都是如临大敌么。”苻缭道,“许多事一触即发,自然要多关心着点。”

季怜渎眉毛微微挑了起来:“关心,你是说要关心奚吝俭么?”

季怜渎不过想逗一下他,没想到苻缭听后,耳根的浅红逐渐爬上脸颊。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苻缭轻轻叹了口气,一时感觉有些难喘上气,不知自己的下一个重点该是哪个话题。

“殿下他确实,和世人所传的不一样。”他本想解释自己话里的歧义,一开口却又想劝季怜渎,“他是将你囚于府中没错,但同时也保你免受宦官党的威胁,至少你在璟王府里的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危险,不是么?”

苻缭急匆匆地说完,发觉自己仍在强求季怜渎。

他有些沮丧地垂下眼,一时间难以寻到问题出在哪里。

季怜渎听见他的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若说一开始察觉时,他还有些看笑话的意思,现在却发觉事情的不对劲。

本以为可以拿这个与奚吝俭对峙,他却发现苻缭对奚吝俭的感情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他竟然不觉得奚吝俭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竟然连自己遭受折磨的事实都可以为之一笔带过。

奚吝俭究竟是怎么把他骗成这样的?

“阿缭,你难道不知道,把我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日夜遭受看管,对我而言是最大的痛苦?”季怜渎语气冰冷,“若非米阴与奚吝俭都拿我娘威胁,还有我那枉死的朋友,我大可以一死了之,反正我也是出生在青楼的一条烂命,没人看得起我,我清楚得很。”

夸赞一下自己的外表和舞姿,就以为能骗到自己了?

不过是当一个漂亮的玩物看罢了。

苻缭没有再反驳他。

季怜渎说的没错。

苻缭有些怀疑自己。

明明自己的目的是要帮季怜渎,为何到了现在,季怜渎是最不满意的那个人?

“抱歉。”苻缭轻声道。

也许自己不该多加干涉,任由他们二人发展才是最好的。

季怜渎哽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也放缓了语气:“阿缭,你跟我说说,你为何觉得奚吝俭是好人?他当初可也是差点要了你的命。”

“我没说他是好人。”苻缭小声道,“不过他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只是偶尔,表达的方式不太对。”

奚吝俭确实杀人无数,有许多人虽然该死,但不应该死在他手上,他的行事的确说不上是什么正直之辈,他也不这样标榜自己。

苻缭再清楚不过。

但他就是对奚吝俭生不起厌恶,相反,从他的一些行为中,苻缭还窥得几丝他藏在这残暴手段下的真正用意。

苻缭并不反感。

至于他表露自己的方式,这也是苻缭一开始要接近他的原因。

不就是因为奚吝俭不知如何正确地向季怜渎表达自己心中的占有欲与情愫么。

苻缭想明白了些。

季怜渎之所以不肯改观,是因为他从根本上就不认同奚吝俭的行事风格,虽然他知道奚吝俭有这么做的理由。

而自己却能够接受。

“那他对你呢?他对你可不算好吧?”季怜渎有些着急,“这些传言不可能是凭空而来,而且他当初可是实打实地要置你于死地!”

苻缭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要害他的人呢?!

“是我对你的吸引力已经不够了么?”季怜渎一时没刹住车,话刚到嘴边就说了出来。

苻缭瞳孔一缩,迟钝地转了下脖子,看着季怜渎。

季怜渎自知失言。

然而,还没等到他开口,苻缭便先说话了。

“小季,你是不是误会了?”苻缭面上的红色仍没褪去,却没有刚才的局促,“我只是……对殿下的看法和其他人不同,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呀。而且,那时殿下真的没有要杀我的心思,你看我到现在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么?”

苻缭说着,自己心里也有些奇怪。

什么叫“我对你的吸引力”?

原主是喜欢季怜渎,他为了不被察觉也是这样谎称,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事了。

苻缭心跳漏了一拍。

难道……季怜渎以为自己喜欢奚吝俭?

漏了一拍后,紧接着的就是怦怦的猛烈撞击声,敲打着他的内心。

怎么可能?

苻缭笑了一下。

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在为了季怜渎与奚吝俭能在一起而努力。

而且自己对奚吝俭能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奚吝俭早就喜欢上季怜渎了,不是么?

就是这样。

季怜渎皱了皱眉,随之而来的心思,便是如何利用这点。

没想到苻缭根本没发觉他自己的情愫。

明明以前迷自己迷得要死,这才过了多久就移情别恋。季怜渎腹诽。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总欠他一样。

……他倒是也单纯。

当初喜欢自己时愿意主动退出,现在又连自己究竟喜欢谁都不知道。

算了,他不知道更好,省得被奚吝俭骗过去。

只要苻缭一直认为奚吝俭心悦自己,他定然不会插足于自己与奚吝俭之间,也就不会让奚吝俭得逞。

季怜渎嘴角勾起一丝笑。

还好当初没捅破这件事。就算捅破了,兴许苻缭还觉得他的心思是在自己身上,同样不会再去亲近奚吝俭。

这步棋倒是歪打正着走对了。

苻缭还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

他眼睛看着季怜渎,心思早已飘远,大脑一片空白,努力要回想起什么,总是会看见奚吝俭的背影。

他吓了一跳,又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而冷静下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又是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苻缭感觉自己心中的一座大山在无声地崩塌,他的任务就是要宁静地不让人察觉这地动山摇,让人意识不到这里本来有一座无可撼动的高山。

他只看见季怜渎的嘴唇张张合合,回过神来时,听见的第一句话,是季怜渎说完的最后一句。

“奚吝俭是喜欢我,但他的为人……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去定夺,也许这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才能够接受。”

苻缭“啊”了一声。

也就是说,其实季怜渎是有在考虑这件事的。

只要奚吝俭能对他好一点,时间一长,季怜渎兴许就会默认。

“那很好啊。”苻缭这样说。

他笑着谴责自己的心口不一,以心脏的剧烈疼痛作为惩罚,想让自己痛到忘记那不该产生的想法。

季怜渎抿了下唇。

苻缭的状态,看着有点不大对劲。

“阿缭,你还好吧?”他担心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苻缭连忙摇了摇头,眼前却是有些花白。

“总之,你愿意给殿下一些时间总是好的。”他道,“殿下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不过他应该不会说出来就是了。”

季怜渎忍住要翻过去的白眼,还没开口,便听见阁外传来声音。

“高兴?”

两人同时认出了这声音,均是一愣。

“殿下?”苻缭下意识就想站起来,但膝盖的伤口让他犹疑了一下,奚吝俭已经到了他面前。

季怜渎浑身一僵。

“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苻缭问出了季怜渎想问的问题。

“路过。”奚吝俭回答得平淡,不知是真是假,看向二人的眼神里带着些玩味。

季怜渎暗道一声不好,苻缭却把他理解为奚吝俭想要和季怜渎独处的意思。

“我……忽然身子有些不适。”苻缭这时候没再说谎,“阁内有些闷,我先去外面坐会儿。”

苻缭害怕看见他们二人交谈的样子,即使他们现在还是火药味十足。

但苻缭知道,他总会想到之后他们二人的样子。

那个自己曾经所期待的场景,那个自己为之努力的场景。

正巧,方才自己又与季怜渎提到了奚吝俭,也许这一次他们能够好好聊聊?

若是顺利,一定会有很大的进展吧,毕竟他们都是聪明人。

自己能做的似乎也都做完了,是不是该找个合适的时机退出?

苻缭压抑着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不甘的呼喊。

也不用找个时机,其实他和面前的两人,只要不刻意来往,最终都会慢慢疏远的。

他不用特意做什么。

苻缭想着,撑着桌面,想站起身。

“阿缭?”季怜渎连忙拉住他,猛然发觉他面色惨白,连唇上都没了血色。

奚吝俭看见他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眉头少见地死死皱着。

“我就去外面坐会儿。”

苻缭没想到两人连目光都是那么同时地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缩了缩身子,想挣脱开季怜渎拉着他衣袖的手,却怎么都用不上劲。

两人看他的时间越久,他越不自在。

他只想快些摆脱这样窘迫的处境。

耳边有些混乱,眼前熟悉的景象都像突然陌生了一样,让他无端地生出想要逃离这里的恐惧。

苻缭猛然站起身,还没迈出一步,头遽然痛了起来,眼前一片花白。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他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苻缭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努力避开了奚吝俭的眼睛。

第70章第70章

苻缭醒来时,感觉到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

这并没有使他害怕,因为他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映入眼帘的是修饰繁复的木顶,颜色柔和,教苻缭本就困乏的心思更上一层楼,刚睁开眼又想闭回去。

身子躺在柔软的床榻里,让发疼的脑袋不再那么刺痛,转化成无言的酸麻,控制着四肢深深陷在温暖的丝绵中。

苻缭慢慢眨了眨眼。

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醒了?”

苻缭下意识循着熟悉的声音望去,看见奚吝俭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苻缭方意识到如今不是傍晚,周围有些阴暗是因为奚吝俭挡住了外面绝大部分的光线,让他的眼睛不会那么难受。

“多谢殿下。”苻缭嘴角不由得浅浅勾起。

他的声音沙哑,苻缭刚开始还没察觉,最先感觉到的是喉咙相当不舒服。

还没清完嗓子,瓷杯便端到了他的面前。

奚吝俭侧目,手稳稳地停在他的嘴边。

“喝水。”他面无表情道,“什么都不知道就先谢了,你说得倒是顺口。”

奚吝俭并非不知道他在谢什么。苻缭很清楚。

本该在圆桌边的椅子被拖到了床前,自然不是只为了好看。奚吝俭既然坐在上面,那自己醒时也没必要站起身。

他确实是有意而为之。

尽管他不承认,苻缭仍是能感受到他默默关心。

奚吝俭从不主动说这些,又有多少这样细小的举动被忽略了?

苻缭想着,垂眸接过奚吝俭手中的瓷杯,摸到透过冰凉杯壁传来的一点温度。里面的水温得刚好,足够渗出些温热传到苻缭指尖,又不会太过滚烫,叫人难以下口。

苻缭小口啜饮着杯中的白水,莫名感觉尝到了一丝甜味,淡淡地摊在舌根,使得甜味久久停在喉间。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奚吝俭问他。

苻缭喝完水,嗓子好受不少。

他撑着把身子坐直,手在袖口处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

是他买的蜜饯。

那日他买的一包,还没吃完,便分装了一小袋出来放于袖内。

此时它正静静躺在袖口处,露出半个形状。

苻缭一下警惕起来,又想起奚吝俭看不见里面装着什么,才放下心来。

再者,他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蜜饯不过是常见的小零嘴而已,自己爱吃不会显得哪里可疑。

“没有。”

苻缭绞着自己的指头,不动声色地将掉出的小袋子收回来。

其实还是感觉有些累,头痛已是常态,苻缭便将这些省去了。

苻缭此时才开始回忆起之前的事。

他看了一眼奚吝俭。

自己是怎么到璟王府的?

怎么还躺在床上?

苻缭试图回忆,但脑袋一片空白。

只记得,那时候似乎还有其他的人在……

但前因后果,他都想不起来了。

苻缭皱了皱眉,好像那一大段的事情都被删掉了一般。

奚吝俭看得出苻缭在因什么而烦恼。

“你在文渊阁晕倒了。”他提醒苻缭,“还记得么?”

苻缭脑袋一疼,想起些零星的片段。

自己的身子虽然差,但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晕眩。

现在身子没有什么强烈的不适感,应当不是身体出问题。

那就是另有原因了。

苻缭想起了有一个人在他身边说话。

那个人的笑容很好看,很耀眼,一颦一笑都能吸引住人的目光。

奚吝俭也在……奚吝俭是后来的。

他记得之前聊得好好的,奚吝俭一出现,自己好像就紧张起来。

不是说他害怕奚吝俭,而是……

季怜渎。

苻缭终于想起来。

那时候自己无端紧张又惊慌失措,是因为季怜渎说自己总提到奚吝俭。

而后正主就来了。

让苻缭想起在小说里看见他们命中注定的相遇,与之后纠缠不休的爱恨。

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绝不能插足这二人之间。

即使季怜渎对奚吝俭仍没有改观,但苻缭知道,奚吝俭对季怜渎已是相当上心。

这才是让苻缭心神不宁的原因。

若是被奚吝俭知道个中缘由……

苻缭打了个寒战。

不能让奚吝俭知道。

不过,就算知道了,只要自己不说清楚,他大抵也是以为是自己在担心季怜渎。

苻缭庆幸又失落,渐渐回忆起昏厥前那无力的酸楚感。

原来是这样。

自己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晕过去的。

即使没人看得出来,也没人知道。

苻缭面颊上染了些红晕。

也太丢脸了。

“怎么了?”奚吝俭见他面色涨红,神情难看,眉头不由得压低,“你不知道自己身子经不起折腾?”

苻缭稍稍松了口气。

至少奚吝俭没看出来。

保险起见,他还是问了问:“我是怎么晕过去的?”

奚吝俭扬眉:“你是在问孤?”

苻缭指尖立即抓紧了床褥。

“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孤怎么会知道?”他指尖点在床沿,“让你好好休息,非要折磨自己,晕过去时险些又摔到膝盖。”

奚吝俭不知道。

苻缭的手指登时松了力道。

也是,他怎么会知道?

“可能是没休息好。”苻缭轻声道,“不要紧的。”

奚吝俭立即冷笑一声:“那什么要紧?”

苻缭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奚吝俭那笑里的攻击性立即消散。

“也就你不把自己当回事。”他啧了一声,“别家公子哥,蹭破些皮都要找人算账。你忽然出事,把吏部的人可都吓坏了。”

苻缭有些惊讶:“他们?”

奚吝俭瞥了他一眼,知晓他大抵是不知原因的。

倒是……有些可爱。

能把奚宏深哄好,却不知这点儿小人情世故,也是让人意外。

见到奚吝俭脸上稍显揶揄的神情,苻缭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又不是他们不给我批假,我自己也没想到。”苻缭道,“总不能有人去找他们麻烦。”

奚吝俭轻哼一声,视线移向别处。

苻缭顿了顿。

“殿下……”他有些犹疑,“这确实不是他们的问题。”

“孤知道。”

奚吝俭捏了捏鼻梁。

苻缭总在这些方面如此敏锐。

“孤还不屑与他们打交道。”奚吝俭很快转开了话题,“你真的没事?”

苻缭抿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摇了摇头。

奚吝俭仍没放下心。

苻缭晕过去时,面上没有一点血色,说是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都不过分。

他不是没请郎中看过,但郎中也说苻缭并无大碍,突然晕厥兴许只是当时天气太闷,或是苻缭自己没休息好。

苻缭确实说过,他想去外面透透气,但文渊阁并不封闭,可以说四面八方都能来点风,这几日雨也小了些,这说法显然站不住脚。

至于苻缭自己,他先前与季怜渎还有说有笑,自己一来,他便有些异样。

怎么,是打扰到他与他心上人的浓情蜜意了?

奚吝俭眉头不自觉压低。

“我真的好很多了。”苻缭见奚吝俭不太相信,只能硬着头皮道,“也许是坐久了,站起来时本就发晕,当时一下没注意,便昏过去了。”

他捏紧瓷杯,看着奚吝俭的眼睛,以此掩盖他的心虚。

奚吝俭不为所动地盯着他。

苻缭便知没有办法,只能绞尽脑汁地思考有什么可以把这个话题岔开。

他想到了。

但他不是很想说。

苻缭眨了几下眼,睫毛微微颤动。

还是得说。

“对了,小季呢?”他看着身上的被褥问道。

身边人的气息顿时消失。

苻缭浑身一颤。

这不是离开的预兆,而是猛兽即将捕食,要隐藏起自己气息的行为。

一瞬间,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奚吝俭的双眼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要挨到他相同的部位。

周身被熟悉的香味缭绕,视野被奚吝俭强势地占据了全部。

苻缭屏住了呼吸。

果然,一提到季怜渎,他的反应就会变大。

苻缭眼睛一下有些酸。

他只能忍住,低下头不与奚吝俭对视。

“为什么不看孤?”

奚吝俭立时抬起他的下巴。

苻缭只感觉到一阵巨大的推力,视线已经不可避免地与奚吝俭接触。

奚吝俭看见他眼眶有些泛红。

心脏猛然收紧。

“你就这么讨厌孤?”奚吝俭难以置信。

他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没、没有……”

苻缭暗骂自己的窝囊,还是躲避着奚吝俭的视线:“我只是……”

我只是喜欢你。

苻缭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早该认清这一点。

他质问过自己许多次的,他不敢回答的问题,其实他心里早有答案。

但这个答案的终点,便是无疾而终。

苻缭畏惧于这个事实,又深陷其中。

奚吝俭发觉苻缭身子渐渐颤抖起来。

虽然他的面色就如同厌恶一般,但耸起的肩膀与紧闭的双眼让奚吝俭微妙地察觉到,是自己误会了什么。

奚吝俭眉头扭了一下,一时间太多情感的交织让他拿不准面上该作何表情。

他手上的力道放松不少,安抚般揉了揉苻缭的肩。

明显感受到面前的人渐渐放松下来,轻轻出了口气。

眼尾也被染红些许,湿漉漉的双眸总算敢睁开,轻轻瞥了一眼自己后又迅速垂下眼,低下的眸子又总飘到按在他身上的手中。

苻缭小小地吸了口气。

奚吝俭的气息愈来愈近,温热的呼吸吐在他裸露在衣裳外的皮肤,发痒又让人阵阵战栗,想要逃离又止不住地想要靠近。

他能看见奚吝俭棱角分明的下颚角,看见他脖颈下的几根青筋,延伸到衣领下的隐秘处。突出的锁骨若隐若现,胸口的肌肉被衣裳遮住,又通过露出的手腕勾得人遐想那段被遮挡住的肌肉会是什么样的线条。

他忍不住想去探寻。

细微的喉结滚动没能逃过奚吝俭的双眼。

奚吝俭一怔。

他张了张嘴,思考着那万中无一的可能性。

不,并不是这样。

他既然……不是那个苻缭。

他也算变相承认了这件事,自己当然可以有所期待。

奚吝俭沉下身子,不再俯视苻缭,一手护住他的后背,因着两人贴得极近,苻缭莫名感觉像是一只大狗趴在身上。

说是狗似乎不太符合奚吝俭的特性。

苻缭想起青鳞。

不过青鳞要比他活泼得多。

尽管如此,也不能让人忘记那终究是一头狼。

而奚吝俭是让人生畏,但他也是实打实的,有血肉的人。

自己还喜欢上了他。

苻缭感觉心脏都在谴责自己,快速地撞击着胸腔。

奚吝俭忽然开口了。

“你准备要和我说的事。”他放轻了语气,像是抓住了某种希望,“包括他么?”

苻缭绞在一起的手指紧了紧。

他,自然指的是季怜渎。

既然奚吝俭已经察觉自己不是原主,想来也会对这件事有所怀疑。

事已至此,怎么说都觉得不够妥当。

最好的办法,自然还是说实话。

苻缭看着奚吝俭锐利狭长的双眸,心尖忽然一颤,好像什么淤堵的复杂思绪都悄然散开。

虽然这并不会让他有多高兴。

这是他知道,所有事都尘埃落定,自己不过是给这结局添了些可有可无的尾声罢了。

苻缭闭上眼,轻轻点点头。

“我会说的。”他道。

他的神情并没有他的语气那样轻松。

苻缭以为自己与往常无异,殊不知是自己早已习惯了在奚吝俭身边卸下防备。

即使他藏起落寞,在仍是逃不过奚吝俭的眼眸。

这也让奚吝俭看见了些许的曙光。

“苻缭。”

苻缭抖了一下。

奚吝俭几乎没有喊过他的全名,这使他下意识便抬起眼,看向他。

“你知道,一切结束后,你的一切其实都已经与孤无关。”

他薄唇微启,让苻缭如坠冰窖。

苻缭迟滞地点点头。

到那个时候,自己喜不喜欢季怜渎,都无所谓了。

“殿下说的是。”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吐出这几个字,也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眼里好不容易亮起来的一点儿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奚吝俭的心揪了一下,又不禁高兴。

他是在意自己的。

既如此,他也可以再进一步……

也许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奚吝俭并不悲观,相反,在事情仍不确定时,他更愿意相信对自己有利之事一定会发生。

奚吝俭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可眼前人可怜的模样又让他生了一丝久违的歉疚,这歉疚并不单纯,让他的手蠢蠢欲动,想要把人抱进怀里。

如同最初时,他在马上依偎着自己时的模样,是如此信任自己。

即使他在害怕,即使他想逃走,但胸膛里的温暖依旧没有散去半分。

“听我说。”他不想再让苻缭露出这样的神情,连忙将他失神的眸子唤了回来。

“本该如此。”他盯着苻缭的双眼,两人的气息交缠,教奚吝俭一时忘记组织好的语言。

短暂的沉默让奚吝俭恨不得用行动代替言语。

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即使如此。”他缓缓道,以保苻缭能够听懂他的意思,“我并非没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