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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61章

苻缭盯着自己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的指节,紧紧地掐住木质伞柄,似是要直接折断般。

奚吝俭的衣角就在自己的余光里游荡,像是荒郊野岭缠着人的野鬼。

“殿下。”

苻缭唤了他一声。

奚吝俭以为这是见面时的招呼,不想却是他正欲离开的告别。

“我身子有些不适,殿下也别淋着雨了,来亭子坐坐吧。”

苻缭说着,便错开他,快速离开了。

苻缭不敢回身去望,只能感受着奚吝俭的气息离他愈来愈远,最终被趁机飘散进来的雨点给一滴滴打散。

奚吝俭没有追上来。

苻缭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

膝盖上的刺痛不断警告着他,别生多余的心思。

还是不要难过了。

清明的雨纤细密集,一下就不知何时才能停止。兴许是丝丝冰凉从皮肤浸透了他的心脏,苻缭走在路上,逐渐平静下来。

还没推开门,门就率先从另一边开了。

苻延厚一脸得意,冲出门口。

见到苻缭,他的脸色又变了。

他啧了一声,也没多说话,斜苻缭一眼后便匆匆离开,看上去是要急着做什么事。

苻药肃从后面慢悠悠地赶过来,见到苻缭也在,不免慌了一下,收拾好面上情绪。

“阿缭回来了?”他笑了笑,捋了下头发,看起来是跑得很着急。

苻缭也装作没看见他先前缓慢的脚步。

“大哥。”他应道,“延厚这又是要去赌坊?”

苻药肃点点头。

“千秋节父亲拿了点赏银,便给了延厚一些。”他道,“延厚高兴得很,拿了便要走,我也拦不住他。”

“这么说,大哥才给他的那些银子又花完了?”苻缭问道。

“可不是么。”苻延厚摇摇头,“延厚哪有花钱不快的,尤其是进了赌场,在这儿站一会儿,指不定他待会儿就回来了。”

苻缭点点头,想起刚才的话,又问道:“爹还在家呢?”

照理说,苻鹏赋也该去四处游玩了,他是闲不下来的,平时也不常在家。

苻缭知道他一直介意自己当文官这件事,便总避免和他接触,想着早上去了皇城后回来,苻鹏赋就该不在家了。

“本来要出门的,见下雨了,便留在家里。”苻药肃道,“阿缭是有事要找爹?”

苻缭连忙摇了摇头。

相比于苻延厚,苻药肃对自己还算是友善,但也怕他不声不响地阴人。

毕竟苻药肃自己都在犹豫,谁知他下一秒在想什么。

“既如此,先进屋吧。”苻药肃关切道,“别淋着雨了。”

苻缭应了一声,收伞跨过门槛。

视角还没转回来,便听见苻鹏赋的声音。

“又下雨,搞得老子都没兴致了。”

“爹,这不每年清明都这样么。”苻药肃笑道,“您今日不去皇城么?”

“这不是睡过去了。”苻鹏赋不以为意地哼哼一声,“一醒来就看见这黑蒙蒙的天呦,真是败坏兴致。”

他说罢,才看见苻药肃身后的苻缭。

“阿缭?”他好奇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不愉快?”

苻缭摇摇头:“也是因着下雨,想着待会要是下大了麻烦,便提前回来了。”

苻鹏赋一听,也是个讨厌下雨的,没多想便点点头,末了忽然想起什么,笑嘻嘻地问道:“阿缭,那园林修得不错啊。”

苻缭不明所以,还是道:“不敢当,大多也是璟王出力,我说不上什么话。”

苻鹏赋怎么这个时候才提起这件事。

“噢,这样……”苻鹏赋眉头一皱,“真的假的?不是说你在里面出力很多,官家对你大加赞赏么?”

苻缭明白了。

苻鹏赋根本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大抵又是听了谁说的话,一知半解地才跑来问他,还要装作完全明白的模样。

既然他不是追究官职的问题,苻缭自然也不会提。

“官家喜欢园林,我才能松一口气。”他道,“否则您岂不是要见不到我了?”

“呸呸呸!”苻鹏赋连忙啐了几口,“也不看看什么日子,别胡说八道这些瞎话。”

苻缭难得见他这么害怕,还是官家制定的这条律令。

像是要赶快转移话题般,苻鹏赋的眼珠转了转。

“对了,你那个什么什么官……已经请辞了吧?”他突然道,“这园林好歹有一份你的名字在上面,官家难道没想提拔你?”

苻缭叹了声气。

还是躲不过。

“没有。”他直接应道,“我还是在做校书郎,官家没有要提拔的意思。再者,也不是得他心意便能被提拔的。”

“没有?!”

苻鹏赋猛然回头,直勾勾盯着苻缭:“不是早和你说了,别当那劳什子文官,掉价!你要当什么你不和老子说,老子塞都能给你塞进去!”

苻缭平静地盯着苻鹏赋:“我没有答应过你。”

“废话!”苻鹏赋更生气了,“老子说的话你还能不听不成?!”

苻缭等了几秒,才询问道:“您是为何如此讨厌文官?”

他的话平静极了,似乎只是寻常的问候,在苻鹏赋耳朵里,便像是赤裸裸的讽刺。

还是被他的儿子。

所有人都要敬他一声明留侯,可他这个不孝子,竟然还敢挑衅他?

真是没把他老子放在眼里!

“老子讨厌文官还需要理由不成?!咱们可是新党!北楚收复靠的是我们,那些酸唧唧的文人用鼻孔看我们,如今没落了还要嘴硬,你竟然还想和他们混到一起去?!真不嫌丢人!”

他说着就拽过苻缭:“老子亲自和官家去说!一个文官而已,谁当不行啊,那些个穷酸书生指不定还求着你给他们呢!”

苻缭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拖翻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发觉自己已经有半个身子出了府门。

“我不去。”苻缭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脚上死死抵着门槛,“这职位清闲得很,又能拿月俸,文官还是武官有那么重要么?”

膝盖顿时疼了起来。

伤口处蔓延开灼烧的痛觉渐渐麻痹他的感官。

“你还敢顶嘴了?”苻鹏赋怒道,“没有老子哪来的你!有本事你就凭自己那点月例活,这世子的头衔你也别要了!”

“爹。”

苻药肃陡然开口。

苻缭心下一凉,知道苻鹏赋这气话是正好戳到苻药肃的心窝上了。

果不其然,苻药肃开口了。

“爹,阿缭兴许只是觉得好玩,才和他们混在一起的,您先别生气。”

苻鹏赋听完后,更加愤怒。

“好玩?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哪里好玩?你竟然还自甘堕落,你还算是老子的儿子吗!”

苻鹏赋气得四处去寻能找来打人的东西,可一时间找不到,便又生了不耐,仿佛老天爷也在看他的笑话。

他怒发冲冠,想也不想抬起腿就要往苻缭身上踹。

苻药肃霎时间握紧了拳,逼自己不再上前半步。

但他不忍看见这样的场面,只能把头扭了过去。

不去看他爹,也不去看他的弟弟,任由他们相互伤害。

苻缭的身子他是知道的,爹这一脚下去,不死也要没了半条命。

等苻缭卧床时,必然会对爹心生怨恨,而爹又听不进人说话,一来二去的,苻缭不是会气得越来越虚弱,就是爹终于失手……

苻药肃咬了咬唇。

他的手在发抖,可终究没有再上前一步。

苻延厚已经废了,等着他把命丢在赌场都行。

这是最后一个阻碍了。

可是苻缭自从苏醒后,对自己一直很友善。

他不再高高在上,摆着世子的架子。

他见到自己会笑,笑得和善,让他想起他的孩子,不哭不闹的,十分乖巧。

孩子。

是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我的孩子,他值得有更好的前程。

世子这个位置,也不该让给这些被宠坏了的孩子身上。

我这么做没错。

苻药肃想。

苻鹏赋的脚几乎踹到了苻缭身上。

此时苻缭正站在门前的阶上,若是被踢中,还要往后摔下阶梯。

苻药肃皱了皱眉,艰难地伸出手去。

他看见自己的手臂在颤抖,像是嘲笑他的冷血,也是嘲笑他的无用。

来不及了。

苻缭为了躲开苻鹏赋那一脚,往后退了一步,恰好踩空,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苻缭瞳孔骤缩。

迎接他的并不是冰冷的石阶,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和熟悉的奇楠沉香。

苻缭身子一僵,顾不得身上被雨水打湿,退到一边。

他张张嘴,第一句话是:“见过殿下。”

他没有看奚吝俭。

奚吝俭没有应他,沉默长到苻缭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最终还是苻鹏赋先开口了:“璟王特意来老夫府上,是有何贵干?”

他语带不善,显然是怕奚吝俭找他麻烦。

“路过。”奚吝俭淡淡道,“怎么,连这街上的空地,都要被你明留侯算在你府邸里?”

他并未刻意压着声音,街边的人闻言,本来就在偷瞄的被吓得不敢再看,而还未注意到的人,反而朝他们投来目光,瞧见是大官人后,也连忙躲开了。

原本热闹的街边,在这一小块突然变得门可罗雀,雨水冲出萧条之感。

苻鹏赋反应过来。

他啧了一声,责备苻缭道:“你看看你,都是因为你,害得咱们家丢脸丢到外人面前去了!

这话连苻药肃也听不下去了,拉过他爹的袖子道:“爹,这么多人看着呢,家丑也不可外扬啊……”

“你少管你老子!”苻鹏赋甩开他的手,“老子是他爹,就是要教训他,他也只能受着!”

“他如今可是官家面前的红人。”

奚吝俭一开口,犹如撞钟声般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明留侯,你可要想清楚,你真的敢教训他?”

苻鹏赋被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咬着牙,说出的话有些抖。

他看向苻缭:“你敢向官家告状?我可是你爹!”

苻缭不紧不慢地应道:“只要您肯说出我该罚什么,我便愿意受罚。”

“回答老子的问题!”苻鹏赋眼中的怒气快从眼眶里爆出,“你敢去告到官家面前?”

苻缭顿了一下,不知向来五大三粗的苻鹏赋怎么开始咬文嚼字起来。

兴许只是太愤怒了。

“他不必告到官家面前。”

奚吝俭慢悠悠的,像是玩弄猎物的猛兽:“明留侯这是喝了多少,怎么不把孤放在眼里了?”

苻鹏赋面色一白。

不会的,现在可是千秋节期间,他不敢见红的。

苻鹏赋还没想完,便又听见奚吝俭开口了。

“当初可是世子,愿意替你将功补过,明留侯。”奚吝俭直直盯着他,眼里没有温度,“否则这时候你们家的白绢都该收好,过千秋节了。”

苻鹏赋彻底不敢说话。

他说的没错,自己还有个把柄在奚吝俭手上。

而这个把柄,竟然是他的儿子给自己的!

苻鹏赋想到这儿,看了看四周,奚吝俭没有想拦他的意思。

他便脑袋一甩,气冲冲离开府邸,冒着雨不知去向何方。

目睹一切的苻药肃微妙地察觉到奚吝俭对苻缭的袒护,心一直悬着,生怕被璟王看见他刚才的犹豫。

为了缓解尴尬,他小心地看向奚吝俭。

“璟王殿下,这正下着雨,要不先进府里坐坐吧。”他谨慎提议道。

奚吝俭斜了他一眼,他立即一颤,还没反应过来时,奚吝俭已经去看苻缭了。

苻缭才发觉,奚吝俭再一次没有带雨具。

是觉得没必要么?

这么小的雨,也许只有自己淋着受不了。苻缭想。

他没有可以对照的人,奚吝俭与他有太过悬殊,让苻缭总觉得是自己多想。

奚吝俭方一靠近,苻缭的话语便来了。

“多谢殿下。”他道。

低着的目光出现了黑色布料缠裹的手臂。

苻缭不动,它也不动。

僵持许久后,苻缭小心地扶了一下,待自己站稳后便将手撤了下来,与奚吝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仍是没有抬眼。

像是还没睡醒,又像是意识模糊,飘飘忽忽地看着自己不安分的双脚。

如同被抽了生气的木偶。

奚吝俭知道,他绝不是这样。

不同于先前的疏远,苻缭这一次在害怕。

他早该想到的。

他又得寸进尺地期待着苻缭不过是一时间没想明白,最终还是会主动来找他。

就像以前一样。

只需要自己一点小小的暗示。

随后他发现自己错了。

苻缭在亭子里跑开时,面上的恐惧让他难眠。

他无法想象苻缭会对着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

即使是在最初见他的时候,他也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

而自己只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猜测他的想法。

奚吝俭厌恶这种感觉。

他不喜欢被摆布,所以他直接来了。

他难以想象自己有一日竟然需要为了向人讨一个说法而与人对峙。

苻缭进了门,再一次道:“多谢殿下。”

“你的卧房在哪里?”奚吝俭冷不丁开口,吓得苻缭又差点没站稳,撞到旁边的墙上。

奚吝俭皱了皱眉。

淋了点雨,便虚弱成这样?

他想起那日雨中的一眼。

那是雨最大的时候。

他看见苻缭的身上全打湿了,眼眸像是要与这雨幕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消失。

“带孤去。”

奚吝俭不能控制自己,说出口便是冷冰冰的,命令般的三个字。

苻缭沉默一下,没有抱怨,只是眼睫动了动,指了个方向。

“在那个院子。”

他呼吸开始不均,每走一步都像耗费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他开始无意识地寻求帮助。

他在寻求一个依靠。

奚吝俭心下一震,立时靠近他,随后便发觉苻缭走路不大自然。

苻缭需要撑着周围的事物,才能支持他一步步慢慢挪向自己指的方向。

回想起来,他方才也该拒绝自己的帮助,可最终还是接受了,恐怕是因为身子实在支撑不住。

奚吝俭立马便想到了是哪回事。

他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一刻的强硬,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苻缭那时候在想什么?

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他会害怕么?

还是在庆幸,自己这个他害怕的人终于离开了?

他盯着苻缭的膝盖。

苻缭浑然不觉,他也想快些回房休息,快要顾不上身边的奚吝俭。

陡然间,幽深的眼眸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却没有强迫的意味。

高大的影子拢住他发颤的身躯,让苻缭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安慰。

奚吝俭缓缓开口:“你受伤了?”

苻缭下意识摇了摇头。

否定的话语还未出口,他便被奚吝俭打横抱了起来。

身子遽然一空,四肢晃了几下,又小心地瑟缩着,害怕受到伤害。

奚吝俭的鼻息近在咫尺。

“你受伤了,是不是。”奚吝俭一字一句道,“回答我。”

第62章第62章

苻缭缩在奚吝俭怀里。

他没出声,而无言的动作已经表达了他的默认。

苻缭小小地呼出一口气。

不需双腿支撑着身子,膝上的痛感果然减轻不少,让他才想起原来那处的疼痛不是他天生如此。

可他开始心如擂鼓,对他的煎熬不亚于实在的、皮肉上的痛楚。

奚吝俭感受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仿若已经恐惧到极点而什么都不敢做的幼兽。

他看向苻药肃。

后者一激灵,匆匆行了一礼,顾不上这礼节是否做全,便立刻离开。

他知道璟王此时要的不是他礼数周全。

离开路上,苻药肃不免对两人的关系有所怀疑。

他知道璟王把苻缭的心悦之人抢了去,兴许这看似亲密的举动是璟王对他的警告。

虽然目前也没看见苻缭再念叨着他那心上人,但无论他是不是只一时脑热,璟王可不会就这么放过他。

自己也没必要多问就是了。

苻药肃有些后悔刚才自己的犹豫。

又有些庆幸。

大概吧。他也说不清。

苻药肃一直走回自己的院子,才稍有平静。

“药肃。”

阿兰抱着孩子,唤了他一声。

“阿兰。”

苻药肃见是她,彻底放松下来。

阿兰拿起手绢给他擦去脸上的雨水:“这是怎么了?”

“爹和阿缭起争执了。”苻药肃答道。

阿兰的动作迟钝些许,道:“然后呢?”

“被璟王打断了。”苻药肃摆了摆手,搂着阿兰的腰,两人一并回到屋里。

“若是不成,便算了。”阿兰蹙眉,“你稳定拿着月俸,本身又是明留侯的儿子,怎么都不愁的,何必还要再冒风险?他也是你的弟弟。”

“我不仅是为了我们的孩子。”苻药肃道,“阿兰,当初我们还没有孩子时,我便想这样做了,你还记得是为何?”

阿兰将孩子放回床铺,掖好被角。

“我怎会不记得?”她道,“你说你的两个弟弟都被父亲宠坏了,却还能多占着一个世子的位置,你不甘心,觉得你分明是有能力坐上这个位置的。”

苻药肃握过她的手,拉到自己胸膛前,长长叹了声气。

他看向阿兰的眼里带着感激:“而你支持我。”

“你是我夫君,我怎能不支持?”阿兰有些害羞地垂下眼,“何况你的两个弟弟的确……我也是知道的。”

她说着,话锋一转:“不过,看世子如今的模样,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她还没见过世子那么客气地对待自己,会主动招呼自己与问好。

若是以前,他定是当没看见,被捉住了又会以避嫌的名义狡辩,好像真的很在乎自己的清白一般。

谁不知道他看上了平意坊的一个伶人?想来也就是做做样子。

而今的他,却能让人一眼看出不同,让她在面前世子时,一想到自己夫君正谋划的,便忍不住心虚。

好在他应当没看出来,否则定是要捅到他父亲那儿。

世子的变化他们有目共睹,虽然不知从何而起,但确实让他们开始心生疑虑。

苻药肃显然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犹豫着,试图为自己的筹划能继续下去而寻求理由。

“人是会变的。”他说话时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兴许他没好两天,过段时间就变回去了。”

阿兰看得出,他并没能成功说服自己。

她回握住苻药肃的手。

“若你觉得自己没错,你不会动摇的。”她轻声道,“既然你有疑虑,那便不着急做了。”

“可我许诺过你。”苻鹏赋皱起眉。

“你许诺过我,让我们一家幸福安康。”阿兰笑着道,“我们现在不就是这样么?所以,不着急的。”

苻药肃眨了眨眼睛,看向仍在熟睡的孩子。

他又看了眼阿兰。

“我若决定要放弃,你会责怪我么?”他问。

阿兰摇了摇头:“我相信你。”

苻药肃心里一暖,轻轻拍着她的手。

阿兰很好。

虽然门当户对,但她身为家中唯一的嫡女,愿意主动嫁过来,还对自己如此上心,为自己出谋划策。

这么好的人,自己应该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才是。

虽然现在的条件对他们而言,也算足够。

但,既然能争取更好的,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阿兰轻轻靠在苻药肃的肩头。

她觉得自己的夫君应该在考虑放弃的事了,又担心自己会生气。

可她从来就不看重这个。

她知道,苻药肃愿意为她着想,这就够了。

无论是继续还是放弃,都是在为她着想。

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这已经足够了。

“我永远向着你。”阿兰笑着道。

苻药肃沉默片刻,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过。”阿兰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件事?可是与世子发生什么事了?”

苻药肃摇了摇头,让她安心:“不是说璟王打断了爹和阿缭的争执么。我看阿缭自为父亲将功赎罪,去璟王府练兵的时候,与璟王的嫌隙便日渐小了。”

虽然看不出只是表面如此还是实际如此我,这都让他匪夷所思。

“方才见璟王担心着他的伤处……”

苻药肃越说越觉得怪,又不敢细想,说话便慢了起来。

阿兰疑惑道:“世子受伤了?”

苻药肃一愣。

“对,你还不知道。”他想起来,“大抵是雨天路滑,阿缭不慎摔了一跤,双膝受了点伤。”

他也是那日看见之敞搀着阿缭,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既如此,璟王是怎么知道他受伤的?

难道璟王已经一眼便能看出他的异样?

那自己那时候的神情,有没有出卖自己?

苻药肃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不能慌。

这种事,只要他的两个弟弟没察觉,就好。

至于璟王,他大抵犯不着管别人的家事,对他而言,他也乐得看他们家兄弟反目。

毕竟爹与他向来不对付。

只要自己先稳住这个身份,其余之事,水来土掩便好。

“受伤了?”阿兰惊讶道,“完全没听人说过……换做是以前,他定是要向旁人说的。”

“从哪里学来的,疼成这样还不愿说?”

奚吝俭把苻缭抱回房内,脚还没踏过门槛,便感受到苻缭的不安分。

他想下来,挣扎着挡住脸,企图遮盖已经染上红晕的双颊。

“这么不欢迎孤进你房间?”奚吝俭轻嗤一声。

苻缭立刻就不动了。

“没有。”他低声道,“怕麻烦殿下。”

“麻不麻烦孤说了算。”奚吝俭畅通无阻地把他放在床上,俯视着苻缭抬起的面庞,“孤看起来像自找麻烦的人?”

苻缭迟疑了一会儿,既没肯定,也不否定,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怎么,难道你想说孤比你更容易惹麻烦?”奚吝俭忍不住调笑他。

苻缭眨了眨眼:“我这身子容易惹麻烦也是正常。”

自己在现代时就常受身体问题困扰,即使吃了多年的药也不见效果,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难以再有改善的结论。

他想起奚吝俭在马上驰骋时的情景,想起季怜渎跳舞时,享受表演时的神情。

他们都能做自己想做的,真好。

而自己……

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想做的。

若按照现在来说,能看见奚吝俭与

季怜渎解开心结在一起,是他最想看到的。

……果真如此么?

苻缭迟疑了。

应该如此。

他自从穿梭过来,一直在为此做着努力,不是吗?

如今终要得见成效了,自己应该相当高兴才是。

想来是这连绵的阴雨天与身体的疼痛冲淡了这份喜悦。

苻缭自己都没注意,他的目光逐渐向下沉,开始只盯着自己的双脚出神。

“要是我的身体能像殿下一样就好了。”他想了想,补充道,“只有一半也够了。”

偏生这一半,是他怎么努力也再也达不到的高度。

奚吝俭顿了顿。

“那是你没好好养。”他道,“不可能养不好。”

他并非批判,话语里更多的像是带着某种决心,而还要小心地把这层决心隐藏起来,留下看似轻慢的态度。

换做是常人,定然是听不出来的,他也不希望有人能听出来。

但他知道,苻缭听得出来。

他也正是因为知道苻缭听得出来,才这么说的。

不需要解释什么。

苻缭有些感激地看他一眼。

“多谢殿下。”他道,“但我已经做过很多努力了。”

他说的话真假参半,但话里的感情没有一点虚假。

“我的身子不好,我父亲比谁都着急,殿下是知道的。”他说话越来越清,“这么多年我能做的都做了,该吃的药也吃了,但这副身体就是这样,养不好了。”

眼见奚吝俭还要再说,苻缭又道:“不过这样子也还好。至少我现在还能正常活动,不是么?只是比别人稍微要多注意一点自己的身子而已。”

苻缭不知这算不算安慰奚吝俭,也不知自己为何莫名开始安慰起他来。

奚吝俭盯着他,忽然沉默许久,似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苻缭就当奚吝俭是接受他的话了。

他如释重负,想着用什么话题来转移这阵沉默。思绪还没起头,膝盖就因受凉而痛了一下。

他只能用一个轻轻的惊呼打破这段沉默。

奚吝俭被唤回了神。

他猝不及防挽起苻缭的一只裤脚,一阵冰凉顿时从脚踝处袭击到伤口。

苻缭忍不住瑟缩一下,手指抓紧了被褥。

还真是,甚至没碰一下就开始疼了。

奚吝俭仔细盯着他的反应,忍不住腹诽。

怕疼成这样,当初又是怎么舍得让自己受伤的?

膝盖处红了一大片,还有隐隐发黑发紫的迹象。皮肉最薄弱的部分可以看出新新旧旧的皮肤杂乱交错,磕破皮地方还未生出新的血肉,鲜红得格外的刺眼。

奚吝俭不是没见过这副景象。

他见过很多,几乎快要麻木。这种伤口对于他们的士兵来说微不足道,他们甚至不能以这样细小的伤口为理由,退下前线。

可放到面前这个人身上,便让他看一眼,竟然就生出了怯意胆怯。

胆怯。

自己竟然也会有这种情绪。

若不是自己急着想走,他不会那么匆忙地起身。

若不是自己没犹豫便离开,他的伤也不会这么严重。

倒是忘了这个人娇贵得很,磕一下碰一下都得相当上心地照顾。

“于呼人呢?”奚吝俭烦躁道,“他没照顾你,没提醒你换药?”

“有定时换药的。”苻缭道,“之敞可担心我了,但换过药后,也没必要时时刻刻在我身边。府里有其他小厮,路上也有其他人的。”

“你倒是乐观。”奚吝俭哼了一声,“万一又摔在树林间,没人知道,你如何是好?”

“所以我不去那些地方。”苻缭应道,“皇城内人多,就算出了什么事,之敞也会及时过来的。”

苻缭知道奚吝俭并非真的在责怪之敞。

他只是后悔了那天自己的作为。

他那时果然是有所动摇,虽然他没有停下来。

苻缭心底生了些高兴,但他想不出奚吝俭为何要因为这件事而后悔。

毕竟自己只是摔了一跤,而自己还算是他的情敌。

若他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后悔,那这与他印象里的奚吝俭可谓大相径庭。

当然,说不高兴是假的。

即使苻缭再想否定,再三压抑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一阵阵甜蜜还是不断从心底涌出,甚至报复式地开始席卷他的全身。

就在他马上要克制不住自己面上的表情时,奚吝俭开口了。

“非要等出了事才愿意叫人过来么?”

感觉到奚吝俭明显的不悦,苻缭咳嗽两声,带着些鼻音。

“我本就不习惯有人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殿下应该明白的。”他道。

自己与奚吝俭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之敞从来不是日日都在自己身边,奚吝俭不可能没发觉。

奚吝俭啧了一声。

他瞥了一眼苻缭,发现他在盯着自己看。

先前的那股畏惧完全不见了。

奚吝俭知道,他又听出自己话里暗含的意思。

……这一点也算有利有弊。

比如现在,他就不想让苻缭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

“腿伸直。”

让奚吝俭高兴的是,苻缭现在起码不再抗拒与他交谈。

那么自己也要得寸进尺一下。

苻缭意识到奚吝俭想帮自己上药,身子立马就绷直了。

他连忙摇头,盯着自己的伤口道:“我这药才刚换过。”

奚吝俭强行掰过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你胆子不是挺大的么?”他冷冷笑了一下,“这种事情还想骗孤?”

这药什么时候换的,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苻缭抖了一下,虽然不敢多看奚吝俭的双眸,但奚吝俭察觉出这并非是自己不想看到的那种畏惧。

他从这眼神中找回了以前熟悉的感觉。

就该是这样的。

“不想伸直,可以。”他命令道,“双腿屈起来,抱着。”

苻缭浑身战栗,反应过来时已经照做了。

裸露在外的一条小腿稍有些冰凉,另一只条还被布料遮盖的则显得温暖许多,二者并在一起,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舒适。

他便把脸埋在一侧手臂处,下巴小心抵着膝上没有受伤的一小片地方,真切地感受着自己的一呼一吸。

那时候他才来得及去想,奚吝俭要做什么。

再一抬头,原本在他面前的奚吝俭已经不见踪影,随之而来的是身后温热的胸膛。

奚吝俭不知何时已从背后环抱住他,沉香的气味顿时冲淡膝上药油的青涩。

奚吝俭比他高大许多,双臂轻而易举的就能触碰到他的双膝。

他听见身后传来拔开药瓶塞的声音。

很清脆。

让他绝望地产生了一丝期待。

自己为什么会在期待这一刻呢?

明明刚刚想要否决的人就是自己。

余光已经能看到奚吝俭的双臂环绕上来。

他一手拿着药瓶,一手的指尖已经沾上了药油。

拿着药瓶的手还能抽空稳定住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便开始上药。

奚吝俭刚一碰到,苻缭便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还是很疼?”奚吝俭道,“多久换一次药?”

他的语气开始不再客气,每个字都是强硬的。

偏偏让苻缭生不出一点反抗的心思。

或者说,他就是在期待这样的语气与态度。

苻缭闭上眼,羞耻地不想面对这样的自己。

“一日三次。”他缓缓道,“不过第二日出了门,又下着雨,好得没那么快。”

古代的药再灵,也是要多休息几天。

“受伤了还出门?”奚吝俭眉尾动了动,挤兑道,“难道世子还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苻缭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小声道:“只是想出门走走……去皇城时我有坐轿子的。”

他小声辩解,刚稍有放松的状态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不动声色地往外侧动了动,无意识地规避掉与奚吝俭不必要的接触。

可眼眸还是忍不住偷偷看向他。

只是眼神碰了他一下,便立刻跑开了。

奚吝俭知道他又是把人吓着了。

他又啧了一声。

“受伤了就好好养着,你身子什么情况你自己最清楚,不是么?”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商量般对他说话。

突如其来的温和让苻缭愣了一下,随后膝盖就一下刺痛。

奚吝俭说话时,顺手在他的伤处又抹上了一层药油。

随后使了些力,在上面开始打转。

“疼。”

苻缭忍不住动了一下膝盖,想要逃离这样的又麻又酸的痛感。

奚吝俭另一只手直接圈住他的脚踝,身子也顺势欺压上来,把苻缭禁锢的动弹不得

“忍着。”

酸胀感开始袭击他的四肢,腹部莫名抽动一下。

苻缭动了动腰,企图甩掉这种怪异的感觉。

但又真的怕把它甩开了。

奚吝俭像是看出来了一般,并没有继续向他施压,而是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酸胀而麻木的感觉让苻缭不能停止身子的动弹。

他很想克制住。

奚吝俭却故意给了他活动的空间。

苻缭的脸又涨红几分,不是因为疼痛。

他忍不住小小地喘了几口气。

他不想让奚吝俭发现,但他知道这都是徒劳无功。

他不敢想象奚吝俭在他身后,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盯着自己。

奚吝俭会发现自己不自然地抽动么,会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么?

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苻缭连这个都不敢去想。

他终于忍不住,求饶般侧过身,眼角湿润地看着奚吝俭。

“殿下,慢一点……”他尾音的颤抖让人更想欺负他,“我受不了……”

奚吝俭眯起眼,反而勾起嘴角。

“真的受不了么?”

他低声道,话语在苻缭耳边回荡。

苻缭觉得自己就快沉入这无尽的深渊中。

他猛地惊醒,拍了拍自己的脸。

苻缭猛地咳嗽两声,神智清明了许多,仿佛刚刚那一场缓慢而又甜蜜的折磨只是一场梦。

他没说话,奚吝俭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倏然放开了禁锢他的手臂。

一时间,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变得疏离和冷淡。

直到奚吝俭开口问道:“感觉怎么样了?”

“凉凉的。”苻缭应道,“又有点热。”

破了皮的地方像是要灼烧起来,但本身清凉的药油让他大脑混乱了一下,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受。

他盯着奚吝俭指尖捏着的小瓷瓶。

那个也应该很凉,甚至是冰冷的。

若是贴在伤处,肯定是相当刺激的疼痛。

奚吝俭斜了他一眼,跟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自己手上的小瓶子。

他低低笑了一声,目光有些微妙地看向苻缭。

苻缭被他的眼神一吓,想起刚才自己脑子发热时内心不堪而又杂乱的想法,不禁闭上眼。

“殿下在想什么?”

苻缭慌乱地开口,反而显得他像是要把这个责任推卸到奚吝俭身上。

“孤能想什么?”奚吝俭挑眉,“孤就是顺着你的视线看了一眼而已,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么?”

说罢,他又笑了一声。

“还是说,世子有什么想法?”

苻缭抿了一下嘴。

“我能有什么想法呢。”他有些心虚。

“你什么心思,你自己最清楚。”奚吝俭得逞般低低笑了一下,“你是在骗孤,还是在骗自己?”

苻缭不说话了,想是已经落荒而逃,只是留了副躯壳在这儿做障眼法。

奚吝俭又倒了些药油在手上。

喜欢疼,有的是办法让他疼。

奚吝俭挽上苻缭另一边的裤腿,又是一片黑红的狼藉。

不过这样的疼痛,还是免了。

这一次上药不如刚才,两个人都很克制,克制倒像是给空气的一场机械的表演。

唯有他们二人知道,自己内心是怎样的澎湃。

“近日总是有雨。”奚吝俭突然道。

苻缭应了一声,随后想起这几日他看见奚吝俭都是没有打着伞的。

虽然知道他的身子比自己好上许多,但总顶着雨,不免让人担心。

话说回来,为何自己这几日总是还能看见他呢?

还是见到他正好淋雨的模样。

今日更是,眼见着他从雨里走过来,而他的目光总是在自己与自己手上的伞之间徘徊。

苻缭心底升起一个猜测。

应该不至于吧。苻缭想。

再者,他又怎么会对自己做这样的事呢。

他不愿相信,又妄想这是真的。

兴许是刚刚无言的激烈让他一时间胆子大了不少,难以再用理智压下情感,他还是开口了。

“这几日见殿下都没有带雨具。”他谨慎道,“殿下也要多注意身子呀。”

奚吝俭嗤笑一声。

“淋了雨的是你,你还要关心孤的身子如何么?”

苻缭缓缓眨了下眼。

他并不意外这个回答。

不如说,这和他猜测的一样。

苻缭看向奚吝俭,知道他在期待自己的下一句话。

而苻缭也没有让他失望。

“就是因为我知道淋了雨难受,所以才要提醒殿下。”他浅浅笑道。

第63章第63章

奚吝俭听见了他一直想要的回答。

不在于这句话本身,而是苻缭的态度。

他终于愿意正面回应自己。

苻缭说完便觉得不好意思,局促地扭了下身,却仍缩在奚吝俭怀里,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奚吝俭的怀抱太过温暖,像是为捕猎他而故意专门设置的一个小窝。

即使知道是陷阱,他也愿意踏进去。

发丝尖渗出小小的水滴,是方才在门外争执时趁虚而入的雨丝。

苻缭盯着那悬在尖端摇摇欲坠的透明,双臂搂紧了腿,紧紧贴合在一起。

离药油干还需要一些时间,苻缭便双腿并在一起,半伏在膝上。

奚吝俭怕他动到伤处,圈住他的腰部直接将他的身背给带着挺了起来。

苻缭猝不及防,一抬眼便看见奚吝俭幽深的双眼带着笑意。

心跳漏了一拍。

明知自己的心脏被层层保护着,苻缭还是担心被奚吝俭听见他不正常的心跳声。

“所以殿下也要注意身子呀。”他防止尴尬般地补了一句。

“孤知道了。”奚吝俭的回答同样带着笑意。

他撩起苻缭几缕就要飘到膝盖的黑发,仔细地将它们都挽到苻缭耳后。

手指与发丝磨蹭在他的耳边,苻缭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上完药了。”他小声提醒。

奚吝俭该放开他了。

即使他并不想这样。

苻缭知道,就算自己不说,奚吝俭也该知道。

奚吝俭知道,但他没动。

“刚上完药,不要乱动。”他说得相当坦然。

苻缭心想是自己不能动,又不是他奚吝俭不能动。

不过自己并不讨厌就是了。

这样模糊不清的举动不是第一次。就算奚吝俭再迟钝,他也不像是喜欢与人亲密接触的。

苻缭想问,但终究没问出口。

他也说不清是什么阻碍他开口。

是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还是怕得到想要的答案?

就算能问出来,第一句话一定又是无关紧要之事,以掩盖自己真正的心思。

说着说着,那心思也被假戏真做地盖过了。

苻缭这么想着,嘴上确实已经比思绪提前一步。

“对了,季……”

他话一出口便发觉不对,立即停下。

苻缭这样因无谓之事拘谨的模样让人更想欺负,诱使奚吝俭握紧他的小臂。

“慌什么?”奚吝俭故意凑上前,气息毫不留情地在苻缭耳廓边打转,“孤看起来那么小肚鸡肠?”

苻缭刚想腹诽说你不是么,就忆起自己先前误解奚吝俭杀人的事。

苻缭正思索的空档,奚吝俭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

奚吝俭忍不住嗤笑一声:“孤若真是如此,你还活得到今天?”

苻缭顿了顿,也道:“殿下从来没想过杀我?”

“你自己当初不是想得很清楚么?”奚吝俭反问他。

是了。苻缭想起来,当初是自己推出来,即使是那次比试,奚吝俭的真正目的也不是要自己去死。

既然奚吝俭杀的都是该杀之人,那……

“殿下对季怜渎究竟是怎么看的?”

苻缭身子未动一寸,而从未冒出过的想法在此刻突然间席卷了他的脑海。

奚吝俭没有急着回答。

“孤对他是何想法,无须过度体现在举动上。”

奚吝俭故意说得模糊不清,以防让苻缭看出端倪。

苻缭仍然是在意季怜渎与自己的关系,才会继续待在自己身边。

苻缭一旦知道真相,指不定就去追求季怜渎了。就算知道季怜渎没那个心,也不会再想着和自己……

奚吝俭陡然一僵。

和自己做什么?

自己与苻缭难道还能做什么不成?

苻缭就算不再对着自己发表什么乱七八糟的观点,京州这点地方,苻缭身子又不好,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自己闭着眼都能数出来。

他们又不是见不到,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奚吝俭反复质问自己,而答案在这些质问中渐渐清晰。

自己想从季怜渎那里抢过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仅是那一点特殊关切。

他要的是全部。

苻缭不能对别人有一点儿特殊的关照。

一点都不行。

不仅是他对季怜渎的偏心。

苻缭关心很多人和事。

祖紫衫和蓝倪、季怜渎、林星纬。

他都关心。

他也关心自己的伤、自己的名声、自己的近况。

但这种关心不一样。他察觉得出来。

奚吝俭甚至觉得自己这样想有些自大,兴许这对苻缭来说就是举手之劳。

是自己小题大做。

但,是苻缭自己主动的。这怨不得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早该有这样的准备。

心跳声震耳欲聋,让奚吝俭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战场。

擂鼓时士气高昂,但他宁愿永远听不见鼓声响起。

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奚吝俭略略垂眸。

苻缭现在就在他怀里,毫无防备。

就算他有所防备,自己照样可以把他锁在府里。

没人会知道。

没人敢知道。

这就是所谓的……情爱?

奚吝俭不知道。

他的记忆里,没有对这种情感的具象化。

自记事起,他的父母便同床异梦;去了边疆,也只听人说起过哪家的汉字看上了哪家的姑娘,随后再没下文再回到皇城时,又见到吕嗔这样的人,他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可以稍微代表他此刻的心情。

和季怜渎作戏,话也没说过几句,让人布了消息便是,见人人都深信不疑,他也觉得好笑。

奚吝俭不能确定,但他知道自己对苻缭的情感与别人都不同。

至少此时是这样。

大概今日一日都是这样。

明日也是。

后日、未来,兴许都是如此。

奚吝俭缓缓吐了口气,为了压抑自己的情绪,他不自觉闭上眼,漆黑中立时出现的便是苻缭清秀的面庞。

他猛然睁开眼。

旋即无声笑了一下。

看来自己是被套牢了。

苻缭出神着,对身后人的想法浑然不知。

“说起来,季怜渎应该是拿到笙管令的位置了。”他道,“此后他就是要住在宫里了。”

自上次分别后便没见过季怜渎,他也没来寻自己,想来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

苻缭偷偷去看奚吝俭的表情。

奚吝俭当是不想放他走的,毕竟到了宫里,许多事就不如他在璟王府那样操控自如。

苻缭说不清自己期待奚吝俭有什么反应。

好像奚吝俭不高兴,或是无所谓,自己都不会满意。

“嗯。”奚吝俭应他,轻笑一声,“那又如何?他拿到了那个位置,又能做什么?”

苻缭知道,季怜渎一当上笙管令,意味着他要挣脱奚吝俭和米阴的束缚,寻求官家作为靠山。

虽然官家依赖米阴,但他终究是官家,是坐在龙椅上的。

对米阴来说,一个伶人大抵不知道耗费那么大的精力。既然季怜渎原本的任务是接近奚吝俭,提供情报,被锁在府里出不来已经让米阴不满,而今季怜渎还要违逆他,那更不可能让其活下去。

季怜渎身上还有毒没解,要他死易如反掌。

季怜渎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说不定此时他正和米阴周旋。

“你在担心他?”

奚吝俭冷不丁地开口吓了苻缭一跳。

他又恢复了往日冷漠的模样,没有表情地看着苻缭。

他的语气有些淡漠,苻缭看不出是隐隐地吃味,还是真的不那么在意。

应当是前者。苻缭想。

但奚吝俭这么容易地就放手了,苻缭想不明白他在打什么算盘。

“总归是担心的。”苻缭应道,“殿下也知他今后要面对的,可不只是脚上的镣铐这么简单。”

“他没你那么识时务。”奚吝俭嗤笑一声,“不知那镣铐是最能保护他的方式。”

“也不能这么说。”苻缭替季怜渎轻轻反驳道,“对他来说,还是自由更重要的。”

哪怕要付出鲜血的代价。

“他在皇城里就能自由了?”奚吝俭问。

“至少能让他为自己想做的事而努力。”苻缭道。

“他想做什么?”

苻缭不语。

若说远大的,季怜渎的目标一直是推翻新党的独大,将风气扭转回来。

但他眼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那就是杀了徐径谊,为他的朋友报仇。

“殿下与他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苻缭问道。

奚吝俭挑眉:“怎么?”

苻缭发觉一提到关于季怜渎的事,奚吝俭总不会立即回答,有时是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又沉默片刻,好像与季怜渎相关的事,都要慎重再三。

像是要探明外界没有危险,才愿意暴露出真实情况。

这不是很关心季怜渎么。

苻缭想着,心尖上无端泛起波澜,酸涩得他自己都有些承受不住。

他勉强压平颤动的声音,道:“先前听殿下说,他有伤而不肯治,不知他有没有吃药膳?”

奚吝俭眉头微微压低,念在苻缭此时看不见,表情便大胆地流露出不满。

而说话声仍旧毫无波澜。

“没有。”他扯了个谎,“他不肯吃孤特意给他做的东西。”

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这是最不容易出错,也是最有回旋余地的语气。

在苻缭听来,这声线便显得孤独,而奚吝俭本人浑然不知,只觉得云淡风轻一般。

他不敢去看奚吝俭,生怕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点的落寞,便想日日都陪在他身边,不让他的脸上再出现这样的表情。

“殿下自己做的?是什么?”苻缭只能继续这个话题,又试图从季怜渎身上带离,“我以为会是府上一并供应的饭菜。”

奚吝俭顿了顿,没想到苻缭会问这个。

袖中什么东西隐隐抵住他的手臂内侧,他灵光一闪。

“蜜饯。”奚吝俭道。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来一小包蜜饯,亮在苻缭眼前。

“蜜饯也能做药膳么?”苻缭有些惊讶。

他看着那一小包蜜饯,好像已经闻到了味道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

即使布袋上什么图案都没有。

“自然可以。”奚吝俭道,“尝尝。”

这其实是安采白给他的。

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路边随便买了点,她吃不完,便塞自己手里来了。

自己向来不爱吃这些,安采白也知道,是故意挤兑自己。

苻缭看着那分量,的确不像是买的,像是试做了小小一包,期待食用人的反应。

“我……”苻缭迟疑了一下,“这不好吧。”

毕竟是奚吝俭亲自给季怜渎做的。

亲手做的。

苻缭刚挪开的目光又飘了回去,眼神并不如他嘴上说的那般觉得不好意思。

他身子向后缩了一下,紧紧贴在奚吝俭的胸膛,试图拉开距离去抗拒蠢蠢欲动的心。

“零食罢了。”奚吝俭笑了一声,“他吃不到是他没福气。”

苻缭也不禁笑了一下,当这是奚吝俭为自己找补。

他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想去接下这悬在半空的物什。

他还未碰到,奚吝俭突然拿开了。

苻缭一愣,失落感顿时席卷他的全身,然而他还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绪时,奚吝俭已经从里面拿出一小块,送到他嘴前。

苻缭立即屏住呼吸,仿佛自己的气息会污染面前橙黄的果脯。

“不喜欢?”奚吝俭手没有往后半点儿。

苻缭怀疑,就算自己说“不喜欢”,这片果脯还是会被强硬地塞进自己嘴里。

他伸手捏住边角:“我、我自己来便好……”

苻缭使了些力,理所当然地没有掰动。

奚吝俭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在他面前开口道:“就当是为以后做准备。”

苻缭有些无奈。

自己还没说出来的话,奚吝俭便猜到了,那是不是他也能猜到自己说这话时的心思?

最好还是别猜出来。

苻缭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本意从担心奚吝俭与季怜渎的关系,转变成了只有自己过不去的那道坎。

奚吝俭对自己如此亲密,终究是要应用在另一个人身上。

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

苻缭记得曾经的自己并不抵触,还很欢迎,为奚吝俭愿意主动做出改变而高兴。

这个自己一直希望的事,此时变成了梦魇。

他能改变什么呢?

难道自己还想着要改变什么?

是自己自作自受,是自己出尔反尔。

苻缭一时间心乱如麻,始终摸不清这层情感究竟是什么,只能勉强用落差感来代替。

但这股汹涌的情绪远比落差感更让人畏惧,让他始终不敢面对。

于是他决定先放过自己。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不如先享受当下。

苻缭轻轻咬下一小块,甜味在口腔里四溢。

“你咬了么?”

奚吝俭不是在询问。

他看着自己手里那块本就小的果脯,上面只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像是被只小仓鼠啃了一下。

苻缭嚼着嘴里的蜜饯,黏黏糊糊不知说了什么,奚吝俭觉得这么一点点的份不足以让他说话含糊。

是苻缭自愿如此。

奚吝俭听许多人说过,人感情随着时间会慢慢散去,尤其是两人天各一方之时,曾经的山盟海誓指不定就被一场大雨冲散了。

苻缭看起来却并不如此。

他知道季怜渎心里没他,而今也见不到他,他却还是一往情深,做什么事都要想着念着。

“你究竟喜欢他哪点?”

奚吝俭头一次意识到什么叫话没过脑子。

可他就是想弄明白,季怜渎身上究竟有什么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苻缭顿了顿,小心碾磨的上下齿也停住了。

“这种东西,说不清的。”他轻声道。

“总能有东西说。”奚吝俭并没有让步。

“殿下又是为何心悦他呢?”苻缭又问道。

“是孤在问你问题。”奚吝俭语气明显冷淡下来。

苻缭心慌一阵,刚一开口,剩下的蜜饯就被塞进了嘴里。

并不粗暴,如同喂食一般,东西喂进去了,手还停在他嘴边。

苻缭清晰地看见他指腹上似乎还沾着些细细的粉尘,捻动的两指似是他思考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苻缭“唔”了一声,要说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零食堵了回去,嚼了两下后便彻底忘记原本要说什么。

看起来奚吝俭没生气。

甜味被扩大百倍,在他口腔里横冲直撞,含多了好像两颊都开始刺痛起来。

奚吝俭应当是生完气了,而不是完全没生气。

只是不知想到什么,这气便立即消下去,还有工夫把手上的东西塞进该塞的地方。

他的占有欲,好像确实,并不如先前那般严重了。

至少不会一提及季怜渎,他就要翻脸。

这种转变,是他的性子稍有改善,还是他的感情稍淡了……

苻缭发觉自己好像松了口气。

为什么要这样?

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苻缭吓了一下,小小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奚吝俭的动作立即停住。

苻缭缓过神来,摇摇头:“没有。”

迟疑片刻,他又补充道:“好甜。”

“不喜欢太甜的?”奚吝俭问。

苻缭想了一下,道:“只是比想象中的甜。很好吃。”

这个蜜饯确实很好吃,很甜但不会腻,清清爽爽,连心中的愁绪都被这甜味冲散许多。

在他说话时,奚吝俭已经拿出了第二块。

苻缭架不住想吃,又不想再被喂了,便要直接将那小袋子拿过来,而奚吝俭顺手一放,正好放在他够不着的地方。

怎么看都有点故意而为之的模样。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苻缭特别委婉地发出抗议。

奚吝俭不为所动,还恶劣地戳了戳他的脸颊。

“看起来挺像。”他低低笑了一声。

修剪齐整的指甲与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比他脸上的温度稍高一些,正在活动的双颊让奚吝俭的触碰更加明显,像是另一种被听见的心跳声。

苻缭顿时就没了说话的气儿,眼睁睁看着奚吝俭把下一块蜜饯塞进嘴里。

也没有那么被动。

苻缭小幅度地前伸一下,叼起那块蜜饯。

他的身子不敢离开奚吝俭,怕被看出自己的主动。

心乱如麻致使他一不留心,双唇挨到了奚吝俭的指尖。

奚吝俭感受到一阵湿软,想起他第一次被青鳞主动触碰时,它的舌头便小心翼翼地舔过自己的指尖。

苻缭此时就和它一样,方一碰到,便立即缩得远远的,好像自己的手上沾了剧毒。

可不一会儿,又放松下来,仔细打量着自己,想看看自己的态度。

若是看不见,便不会再上前了。

奚吝俭轻轻叹了一声。

“这么好吃?”

苻缭果然应道:“好吃。”

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

奚吝俭陡然变快的心跳却没有恢复如常。

自己和青鳞那时不一样了。

自己的心脏就贴在苻缭的后背,苻缭若仔细感受,便能发现异样。

好在他现在没有空闲去感受。

苻缭的脸红了大半边。

“害羞成这样?”奚吝俭忍不住调笑道。

他没想到苻缭会在这方面意外地保守。

明明都敢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心上人,还敢跑到自己面前来,说想让季怜渎幸福。

“不太好。”苻缭说得很没底气,“殿下不能把我当作季怜渎对待的,我不是他。”

“孤没有把你当成他。”奚吝俭直接道,“是你自己一直这么以为。”

苻缭愣了愣:“那殿下为何要……”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还被奚吝俭圈在怀里。

在一旁小憩的绵羊也特意朝他叫了一声。

“别这样……”

苻缭无奈地看向绵羊。

奚吝俭意识到自己的意图太过明显,但见怀里的人没发觉,轻轻咳嗽两声。

他揉了揉苻缭的脑袋。

苻缭只觉得这很亲近,但两人挨得近,便没多想,发出一声毫无震慑力的抗议,腮帮子又开始一动一动的。

对于奚吝俭而言,这动作便是他故意要去做。

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奚吝俭喉结动了动。

自己怎么会……

一想到这个念头,他的心下不住地一空。

从未涉足过的,隐秘的情感,不知何时就在他心底扎了根,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不,他察觉过,很多次。

只是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他低低笑了一声。

只以为会在话本里看见的夸张桥段,竟然是真正会发生的。

手足无措、言不由衷。

他从没体会过这种情感,也不解为何人们面对心上人是说话结结巴巴、动作犹犹豫豫,三两句能说完的话非要絮絮叨叨。

而今他多少有些明白了。

现在的自己,的确有些手足无措,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该如何说,生怕被抓住端倪。

二十几年的所有经验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就被抽出脑海,空留下一片空白。

这人分明就在自己怀里,自己却开始举步维艰。

明明知道苻缭不会发现的。

连自己都是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真实想法。

更别说这个始终认为自己心悦季怜渎的笨蛋了。

想到这儿,怀里的人又可爱几分。

苻缭莫名感觉奚吝俭几乎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自己身上。

他有些喘不过气,连忙撑住奚吝俭的双腿。

“殿下,呃……”他勉强咳嗽两声,“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身后的施压立马停下。

“娇气。”

奚吝俭不咸不淡的声音传进耳朵。

倒不是嫌弃,听着莫名让苻缭脸热。

就像奚吝俭说完,就要好好把自己护得更周全一般。

苻缭认命地又从奚吝俭手里叼过一块蜜饯。

这次奚吝俭毫不掩饰地擦过他的唇瓣,抹得苻缭热到有些难受。

“不是我不想说。”

苻缭嚼着嚼着,突然道。

他鼓起勇气,看向奚吝俭。

“只是我真的,想不到该如何去说。”苻缭轻声道,“我也有很多事,想让殿下知道的。”

只是难以启齿。

要怎么和他说,在与奚吝俭见面前,自己的人生平淡得千篇一律,连人群都不曾融入过一瞬?

要怎么才能让他不觉得自己是如此寡淡的一个人?要怎么才能让他不在听了自己的事后觉得索然无味?

奚吝俭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苻缭是在说那日在树林中的事。

苻缭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为何如此?”奚吝俭问他。

苻缭张了张嘴,又合上了,将嘴里的蜜饯咽了下去。

“我怕。”他这般答道。

我怕你讨厌我。

奚吝俭没有再问他怕什么。

“别怕。”他果断道。

苻缭却摇摇头。

奚吝俭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他不会知道的。

可奚吝俭就像是回应他想法一般,又开口了。

“我不想成为你害怕的对象。”他道。

“不要害怕我。”

第64章第64章

苻缭一愣。

奚吝俭认真地看着他,舍弃了高高在上的自称。

苻缭在下意识地把自己推远,那自己则要更激烈地让苻缭明白自己的意思。

苻缭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几乎要将脑袋埋进胸前的衣裳里。

“我……”他嗫嚅着,斟酌用词,“我并非害怕殿下。”

“我知道。”

奚吝俭应他:“不必担忧。”

苻缭仍是犹豫着,奚吝俭继续道:“我见过的事只多不少,还是说你的事比战争更加残酷?”

苻缭摇摇头。

奚吝俭的话让他有了些底气。

是啊,奚吝俭这么多年,从宫内到边疆再到宫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呢。兴许自己担心的事,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但自己仍在害怕。

他无法欺骗自己,只能紧紧地揪住领口,脚踝不自觉缠绕在一起。

即使我也很想说。苻缭想。

他从没与人说过自己的事,他曾经以为是自己天性如此,没有与人分享的欲望。

如今他才发觉他错了。

“还是,你觉得不到时候?”奚吝俭又问道。

苻缭一怔,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

“你觉得,要待到何时?”

“足够……能把我想说的事说完。”苻缭慢慢说道。

而今局面混乱,他还要再与奚吝俭说这些穿越夺舍一类像是天方夜谭的话,无疑会加重他的负担。

虽然他暂时把自己的说辞听了进去,但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信奚吝俭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苻缭意识到,自己需要一段安全的,长时间的和平。

安全到足够让自己敞开心扉。

否则无论奚吝俭怎么说,自己也始终放心不下。

奚吝俭细细揣摩着他的话。

“那也就是愿意说了?”他道。

不过是时候未到。

也正合他意。

这乱七八糟的事,早该被理清楚。

苻缭也像是知道他心中想法,朝他望去,眼里带了些盼望。

“等到……”苻缭缓缓开口。

“一切都结束后。”奚吝俭接上他的话。

两人默契地沉默下来。

不同于以往的局促与尴尬,苻缭心跳得飞快,像是心照不宣后的惊喜。

但既然奚吝俭说了“结束”,那想必他已经有了打算。

想到这里,苻缭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锁紧双腿,膝上的药油干得差不多了,现在已经是有些冷。

奚吝俭比他先一步,将被撩起来的衣角盖了回去,又帮他拉平裤脚。

指节若有若无地在皮肤上刮蹭,碰到了鲜少被触及的地方,传来一阵痒意,布料与皮肤间的空隙被轻风见缝插针地灌入,冷热交织让苻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奚吝俭沿着衣角慢慢抚平褶皱,看起来极其认真,可在苻缭看来,这像是坏心眼要自己难堪一般。

他忍不住动了下腿,奚吝俭的手立即停住了。

苻缭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拿开,没有手臂支撑,双腿自然而然地垂下。

奚吝俭咳嗽两声。

苻缭感觉到身后的温度也在迅速拉远,再反应过来时奚吝俭人已经站在他对面了。

他面对着房门,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裳,双手背在身后,才转过头来看苻缭。

苻缭疑惑自己是不是哪儿做错了,但奚吝俭这般像是避嫌的举动,又让他耳根热了一下。

他摸了摸脖颈。

“官家找过我了。”苻缭低声道。

奚吝俭眉尾微微挑起。

“是他单独见的你,还是有其他人在场?”

“还有徐径谊和米阴。”苻缭看向他,知道奚吝俭已经猜出他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奚吝俭不意外。

“殿下早就想到了。”苻缭道。

“他们要你想办法,让孤去攻打上木国。”奚吝俭冷笑一声,“他们这么多年没能做到的事,竟然真敢寄托于一个初入朝廷的青年。”

苻缭不禁垂下眼。

“殿下早知有今日,为何还要拖到现在?”

“孤能有什么可以做的?”奚吝俭却这样问他。

苻缭顿了顿,奚吝俭已经继续道:“他们无论做什么,目的都是逼离京,孤从没有遂他们的意,这可不是没有作为。”

“但千秋节后,他们便不会再遮遮掩掩了。”苻缭道。

先前是因着千秋节,大家做什么都还要顾及着这个,不能在千秋节里出岔子,而今就要过去了,连官家都在催促。

奚吝俭沉吟不语。

半晌,他才问苻缭:“你对上木国了解多少?”

苻缭仔细回忆着先前听过的消息,原本想开口说,但既然奚吝俭这么问了,想来一定还有更深的东西藏于表面,便摇了摇头。

何况他对这件事也真算是一概不知,那点儿只言片语说不上话。

就算是看书时,也没有见到过类似的字眼。

只能说这件事对季怜渎而言并不重要,或是在他需要处理这件事时,奚吝俭已经死了。

想到这,苻缭心脏骤然一疼。

还好,还好不会走到这一步。

至少目前没有。

可只要季怜渎往上爬了,他们迟早还要针锋相对。

舌根渗出淡淡的苦意,似是方才咽下去的蜜饯太甜,被反噬一般的苦楚。

一定要成功。不能让他们刀剑相向。

但……

苻缭知道,当他们关系有所改善时,哪怕只是一点,自己也并不如想象中的开心。

他不知道是什么在作祟。

他不敢知道。

的确,该是一切结束的时候,才好理清这乱成一团的思绪。

现在还是先帮着奚吝俭结束一切好了。

苻缭下定决心,发觉奚吝俭正在看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苻缭却从中看出微妙的关切。

苻缭对他笑了笑。

“我没事,只是坐久了,感觉身子有些麻。”

他活动一下手臂,让自己神情恢复如常。

奚吝俭便拉过椅子坐下,双手交叠,身子微微前倾。

如同审问犯人一般。

苻缭并不感到冒犯,反而因为他这极具侵略性的姿态动了动喉结。

“你真的完全不知?”奚吝俭问他。

“是。”苻缭应道。

奚吝俭听完他回答,才反应过来。

他怎么会知道?

就是亲历过的人,都不一定知晓,何况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再说了。

奚吝俭开口道:“上木并非造反分裂出北楚,而是战时幸存的人们聚集后一并逃往边疆,想要躲避战乱。他们之中,有伤兵,也有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今就居住在北楚的最东边。”

苻缭细细听着奚吝俭的话。

依他所言,上木国的人们对北楚的敌意并非有多深。

“既如此,朝廷为何硬要殿下去武力收复?”苻缭疑惑道,“他们为何不肯回来?”

话一出口,苻缭便知自己已有答案。

朝廷不是要上木国怎么样,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奚吝俭。

“难道他们就因为殿下,还要再牺牲上木国的百姓们?”苻缭皱起眉。

朝廷逼着奚吝俭出征,自然没有和谈的余地,若是稍松懈些,指不定还要被参一本消极作战。

要打起来,上木国自然也要选兵出征,那可不都是从原来逃亡的那些人里选么。

奚吝俭凉凉地笑了一声。

“你太高看他们了。”他冷冷道,“官家那时还躲在龙椅后不敢出来,怎么会知道上木国的始末?战死在沙场上的将士又怎能将前因后果再讲给活人听?”

苻缭一愣。

“他们不知道?”他惊讶道。

奚吝俭捏着自己的指节,默认了苻缭的说法。

“那……”苻缭咬了咬唇,“殿下没有试着与他们说过么?”

“我回到京州时,便发觉这里的人已经没有能好声好气听我说话的了。”奚吝俭闭上眼,眉尾微微动了动,“我也懒得再贴上去。”

苻缭眉眼垂了下来。

奚吝俭常常出了口气。

“至于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回来……在战争还未平息的时候,上木国的皇帝已经被传得和活阎王一样,说是生啖人肉、暴虐无道。”奚吝俭嘲道,“上木国的百姓知道是假,北楚人可不这么觉得,连带着上木的所有人都被这般仇视,怎可能让他们就这么回来?”

苻缭难过之余,不禁歪了下脑袋。

“殿下听上去,与上木国的皇上有所接触。”

“再如何凶残,也是北楚人。”奚吝俭道,“何况那人并不凶残。”

苻缭顿了顿。

看来先前听过的传闻并非无稽之谈,奚吝俭的确与上木国的皇上有些交情。大抵也是因为如此,那些谣言才会甚嚣尘上。

奚吝俭见他垂眸不语,又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次肆无忌惮地将梳理整齐的黑发揉得略显凌乱。

像是清晨在他府邸刚醒过来一般,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荚气息。

见苻缭盯着他,奚吝俭笑了一下。

“这么好奇?”

“多少会好奇的。”苻缭小声解释。

对奚吝俭来说,那皇帝也是为数不多从战争里活下来的人吧,还能把上木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他并不知具体情况,但从官家一再地催促来看,上木国不说繁荣,那也可以说是平安的。

“孤不仅认识上木的皇帝,曾经那些自立为王的反贼,孤也都认得。”

奚吝俭挑了挑眉,话里藏着些傲气,像独身一人立于雪山之巅。

饱受风雪折磨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苻缭分毫没有发觉奚吝俭的叹气是由于自己的神情,只听见他忽然转了话题。

“你倒是有那闲工夫,你自己两次都差点死在你爹手底下。”他嘲了一声,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只余下些无奈。

说起苻鹏赋,苻缭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何对文官意见那么大,觉得读书无用。

他还很讨厌弱小的生物。

奚吝俭曾经说过,他也不知苻鹏赋为何会这样。

苻缭想起自己的推测,关于他们一家在原文里都是反派的想法。

兴许只是作者的一个设定罢了,毕竟这种笔墨不多的,只需要些鲜明的特点,重心不会放在这上面。

但奚吝俭同样也说过,苻鹏赋的军功有水分。

这不是件小事,尤其是对奚吝俭来说。

苻缭看向奚吝俭,发现他早已直直盯着自己。

他张了张嘴,似是在思考怎么说,才不会冒犯到面前这位苻鹏赋的儿子。

然而苻缭实际上并不是。

苻缭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奚吝俭开口了。

“若孤要杀了苻鹏赋,你当如何?”

第65章第65章

就算奚吝俭不说,苻缭也已经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不是林星纬。”苻缭这样说道。

他微微仰起头,放松地将下巴的所有重量交在手上,清澈的眼眸看着奚吝俭。

奚吝俭静静看他半晌,旋即突然笑了一下。

他似是被苻缭这般没心没肺的话噎住,又像是为终于有人能不受糟粕束缚而释然。

“你看起来倒是没把他当爹。”奚吝俭评价道。

苻缭以为他在试探自己的身份,便道:“我以为殿下早看出来了。”

奚吝敛了下去,以手抵唇。

目光再看向苻缭时,苻缭仍然盯着他,就像自己从没说过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苻缭看他反应有些奇怪,来不及多想,奚吝俭已经恢复如常。

看着苻缭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他眼里带着笑意:“确实没听你叫过他爹。”

苻缭也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真的,动了别人的战功么?”苻缭问道。

奚吝俭沉吟一声,眼底多了些冰冷。

“那时候太乱,先帝巴不得所有人都去抵抗反贼,已经有些失常,手底下的人也没仔细检查那些个人头是敌是友,出自谁手,便匆匆认了。”

要冒领军功何其容易,不过是看谁先想到、谁先去做。

“那……那些被冒领的人,他们也不知情么?”苻缭有些难受。

“能活下来便谢天谢地了。”奚吝俭凉凉道,“何况那消息传得缺斤少两,不知道军功能换爵位的也大有人在。”

苻缭从中听出几分自责。

“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轻声道,“殿下还记得之敞的名字。”

“跟在我身边的,我若不认得,该遭天谴。”奚吝俭啧了一声,“那时只顾着解决皇城的事,被钻了空子。”

苻缭见他还是自责,脑袋一热便拉过他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

本意是想用接触来安慰人,不承想两人都因这个举动陡然屏住了呼吸。

苻缭垂下眼,只能硬着头皮又拍了拍奚吝俭的手,让他的举动更像朋友间的行为。

很怪的想法。苻缭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至今都没弄明白,自己与奚吝俭是什么关系。

苻缭轻轻叹了一声,把两只手撤了下来。

他的手在被子里捂得有些热,相比之下奚吝俭的体温有些低,手指便在上面留下有些湿润的感觉。

奚吝俭去看,并没有发现留下什么痕迹。

他皱了皱眉。

苻缭见状,忽然问道。

“那殿下,有想过要苻药肃死么?”

奚吝俭微微侧头,眯了眯眼。

“窝囊废一个。”他道。

他的语气相当不屑,似乎觉得回忆这个微不足道的人是浪费时间。

杀了他也是如此。

但很明显,奚吝俭知道苻药肃在打什么算盘。

奚吝俭看向苻缭。

“不过他运气好了些。”

苻缭一愣,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而奚吝俭并不打算解释,只是轻哼一声。

“怎么,想做什么?”

苻缭也打哑谜般回应他:“想试试。”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难怪你们能进一家门。”他嘲弄道,语气并不让苻缭反感。

苻缭眼里含笑,接下了这份赞美。

“受伤了就少乱动,好了有的是地方去。”

奚吝俭说出这话,苻缭知道他要离开了。

心情一下变得低落。

“我……”

他想送送奚吝俭,却被后者眼疾手快按回床上。

“刚刚才说过的,忘了?”

奚吝俭故意在膝盖周围按了按,惹得伤口生了痒意,又不能去碰。

苻缭被磨得顿时失了力气,连忙笑道:“我不送就是了。”

奚吝俭这才直起身,满意地颔首。

“很快会好的。”他如此说道。

苻缭听见的是,很快会再见到的。

他目送着奚吝俭离开,直到门被彻底严丝合缝地关上。

最后一眼,还是看进了他的眸子里。

苻缭闭上眼。

眼前的“漆黑”太亮了,对不上他瞳孔的颜色。

要是能再暗些就好。

苻缭正出神着,房门被人敲了敲。

“阿缭,是我。”

苻药肃的声音。

想起苻药肃先前目睹自己与奚吝俭的交谈,苻缭顿了顿,才应道:“大哥,你直接进来吧,我刚刚上过药,不好走路。”

苻药肃迟疑一阵,才推开门,见到苻缭坐在床上,身下盖着被子。

被子盖得平整,椅子收在圆桌底下,桌面干净,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