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
沈玉娇将?孩子软乎乎的?小身子拥入怀中,手掌轻拍着他的?背:“乖,继续睡吧。”
尚是夜半,外头天还?麻麻黑,棣哥儿很快在这轻哄声里再次入睡。
沈玉娇却睡不?着。
她的?语气是轻柔的?,抚拍的?动作是平静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有多激烈。
咚咚咚咚,擂擂战鼓般,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裴瑕离家近三月,她也曾梦到过他两?回,可?那两?回都不?似这回可?怖。
她在梦中,看到裴瑕浑身是血,那双望向她的?眼?睛却是温润的?,三月春风般:“玉娘。”
他t?如往常一般唤她。
她走上前,颤着双手去摸他的?脸:“怎么这么多血?”
她抬起袖子去擦,可?那血擦不?尽一般,越擦越多,她的?袖子都染红了?。
“守真阿兄,怎么办,怎么擦不?尽……”
她慌了?,嗓音都哽噎:“你快想想办法啊,怎么这么多血呢……不?能再流了?……”
裴瑕握着她的?手,朝她笑了?下:“擦不?尽就不?擦了?。”
她摇头:“不?行,不?行的?。”
裴瑕便不?动,由着她擦,她渐渐也意识到不?对,问?他:“你的?脸怎么这么冰?”
冰块似的?,刺骨的?寒。
裴瑕没说话,只望着她。
那眸光一如既往的?平静、幽邃,底色蕴着温柔,叫她慌乱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好玉娘。”
他捧着她的?脸,长指摩挲了?两?下,轻声道:“我走了?。”
她问?:“你去哪?”
他没说,只低垂眉眼?,含笑看着她。
浓稠的?血色渐渐随着他的?身影淡了?,化作飞沙,又?似尘光,在眼?前消失不?见。
她慌了?,伸手先去拉他:“郎君——”
梦醒了?。
她的?心跳,却随着梦境的?清醒,跳得更加剧烈。
裴瑕远赴燕北,本就叫人牵挂,现下还?做了?这样糟心的?梦,沈玉娇下半夜再难入睡。
她只能牢牢抱紧怀中的?孩子,阖着眼?告诉自己,一个梦魇而已?。
老?话不?是常说,梦与现实相反的?么。
定是她担忧太过,才会做这样的?梦。
虽这般想着,第二天一早,她便带着棣哥儿去了?大慈恩寺,烧香拜佛,念经?吃斋,点长明灯,直到傍晚才离开。
回程马车上,棣哥儿伏趴在她的?膝头,轻轻勾住她的?手指:“阿娘,你是想爹爹了?么?”
沈玉娇对上孩子清澈如溪的?大眼?睛,抿了?抿唇:“嗯。”
又?问?他:“你不?想他吗?”
“想啊。”棣哥儿毫不?犹豫:“可?想可?想了?!他若是再不?快些回来?,我都要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沈玉娇失笑,手指轻点他的?鼻尖:“小没良心的?,怎么连爹爹的?样子都能忘。”
棣哥儿道:“我是小孩子嘛。舅父说的?,小孩子的?记性都不?好,很多事长大便都忘记了?。”
沈玉娇道:“那你也不?能忘记你爹爹的?模样,不?然他回来?听到这话,要伤心了?。”
“我现在可?没忘记。”
棣哥儿边说边掰着手指,又?小大人般叹了?声:“爹爹离家三个月了?,年都要过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沈玉娇摸摸他的?小脑袋:“之前不?是与你说过么,燕北离长安很远很远,寻常坐马车过去都得三四个月,何况这会儿那边还?下着雪,大雪封山,路都堵了?,得开春雪化了?才能通行。”
棣哥儿瞪大眼?睛:“那雪得有多大啊?”
沈玉娇道:“有诗云,燕山雪花大如席。”
棣哥儿难以置信:“真有那么大吗!”
“我也没见过。”沈玉娇轻笑:“等你爹爹回来?,你问?他。”
“好呀。”棣哥儿应着,又?满脸期待道:“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想问?爹爹呢,他与夫子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爹爹已?经?读了?万卷书,现下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以后我也要像他一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变成个很厉害的?儿郎。”
听得孩子稚嫩的?“豪言壮语”,沈玉娇弯眸将?小家伙拥入怀中:“好,阿娘相信你可?以的?。”
时光荏苒,待长安城一年一度盛大隆重的?上元灯节结束,淳庆四年的?春节也算结束。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朝廷重新?开玺,百姓各事其职,长安又?恢复往日的?繁华与忙碌。
大抵是冰雪消融,道路通了?,步入二月,燕北那边也捷报连连。
“金城、白城两?座城池已?顺利收复。”
“燕北军已?歼灭敌军五万。”
“我军锐不?可?挡,戎狄主力已?成颓败之势,不?日便能大获全胜。”
这些喜报叫朝野内外振奋不?已?,一时间,大街小巷都洋溢着欢喜的?气氛。
裴漪带着两?个女儿来?裴府做客时,也笑着与沈玉娇道:“照这势头,六兄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沈玉娇心里也是松口气。
为裴瑕,也为谢无陵。
战事结束,一个能归家团聚,一个能休养生息。
“燕北能传军报,可?见路也通了?,只是不?知他能否在三月赶回。”
沈玉娇看了?眼?院子里陪着两?个妹妹玩耍的?棣哥儿,清婉眉眼?间满是温和:“下月便是棣哥儿五岁生辰了?。”
裴漪闻言,心算了?算时日,浅笑道:“肯定赶得及的?,六兄心思缜密,定会记着孩子的?生辰赶回来?。”
沈玉娇觉着也是。
裴瑕对她、对棣哥儿的?生辰,都十分上心,有两?回她自个儿都差点不?记得了?,还?是他提醒她。
“三月,那也快啦……”
她望着雕花窗棂外的?明媚春光,眼?底闪动着同样明媚的?憧憬。
人活着,总会给自己寻个盼头。
长盼头,短盼头,大盼头,小盼头,总之就一个盼头一个盼头地把日子过了?。
而一旦有了?盼头,日子好似也过得快一些。
转眼?步入三月,桃粉杏白,绿柳依依。
燕北又?传来?一个重大喜讯:“戎狄可?汗身死,戎狄惨败,我军大获全胜!”
这喜讯传入沈玉娇耳中,自也不?胜欢喜。
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她虽是后宅女子,却也有一份忧国忧民?之心。
然而当秋露磕磕巴巴与她提及:“好似带来?这喜讯的?,是那位与咱们府上有旧交的?谢将?军。”
沈玉娇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愣怔。
就,很惊讶。
惊讶之后,是困惑。
谢无陵怎么又?来?长安了??传信?也用不?着他吧。
既然谢无陵都来?了?,怎的?裴瑕还?未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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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例说裴瑕是送军需的?,回京道路一通,就能快马加鞭赶回来?了?。而谢无陵是边将?,还?得在战场上忙活一阵,便是要来?长安,也应当比裴瑕更迟才对。
无数疑惑涌上心头时,外头传来?白蘋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娘子,娘子!”
白蘋一向是婢子里最为沉稳持重的?,鲜少见她这般慌乱。
沈玉娇心下一紧,掀眸看她:“怎么了??”
白蘋眼?眶有点红,咬着唇道:“景林回来?了?,一同回府的?还?有那位谢归安谢将?军,他们这会儿都在前厅,您…您过去看看吧。”
沈玉娇觉着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了?。
景林和谢无陵一起回来?的??
那裴瑕呢?
裴瑕在哪。
心莫名有些慌了?,一种极为不?安的?情绪如阴霾般,在胸间迅速地弥漫着。
长指牢牢揪紧掌心的?巾帕,沈玉娇没有多问?,嫣色唇瓣紧紧地抿着,快步朝外。
步子,越来?越快。
她知道她该保持个世家妇人的?端庄与稳重,可?是双腿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她克制不?住,只想着,快些,再快些。
得快些问?清楚,裴瑕去哪了?。
正月里的?那个梦,也随着快速翻动的?裙摆,不?期然地袭上心头。
沈玉娇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更别庸人自扰。
待赶到前院花厅,看到厅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以及一个眼?熟的?香樟木箱笼时,沈玉娇脚步陡然停住。
“娘子,娘子您慢些……”白蘋和秋露气喘吁吁追上来?。
厅中之人听得这动静,也转过身来?。
一袭暗紫色长袍的?谢无陵负手而立,目光落在那疾步赶来?,姿容清丽的?年轻妇人身上,微暗了?暗。
时隔半年,再次在这厅中相见,好似没什么不?同,却已?是天差地别。
若是先前,他定是欢喜唤她:“娇娇,我回来?了?。”
然而此?刻,他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她,缄默不?语。
沈玉娇的?目光也与谢无陵对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清楚察觉到那份诡异的?异样。
这不?是谢无陵该有的?样子。
他若来?见她,定会换上最鲜亮的?袍子,扬起最恣意的?笑。
而不?是现在这般,深色袍服,面容凝重。
心头盘桓的?那份慌乱变成沉甸甸的?石头,直直朝她心口压下来?。
她勉力保持着冷静,提步朝堂中走过去。
她看到景林消瘦的?脸庞,哭红的?双眼?,以及哑声与她行了?个礼,就匆匆躲避的?目光。
她也看到放在一旁的?那个箱笼,的?确很熟悉,是裴瑕离家时,她亲自收拾的?。
视线最后落向谢无陵,她唇瓣翕动,试图问?声好,可?嗓子好t?似被掐住,艰涩得厉害。
还?是谢无陵先开了?口:“许久未见,夫人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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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扯着嘴角牵出个笑,声音却很沉。
沈玉娇掐着掌心,望着他,也笑了?下:“我一切都好,谢将?军别来?无恙。”
稍停,她眼?睫颤动两?下,虽竭力克制着,声线仍是止不?住发?颤:“你回来?了?,他人呢?他应当也回来?了?吧。”
边说,边左右四周去看,低低呢喃:“怎么都没瞧见他,是路上有事耽误了?么……”
谢无陵见她这般,胸口一阵沉郁窒闷。
她这样聪慧通透,怎会猜不?到。
袍袖下的?长指拢紧又?松,松了?又?紧,谢无陵到底还?是上前一步,哑声道:“夫人,裴守真他……”
深深吸了?一口气,“以身殉国了?。”
哪怕沈玉娇预料到,但当殉国二字传入耳中,仍如雷霆轰顶,脑中嗡鸣。
莹白脸庞霎时褪去血色,纤细的?身形也似被秋风刮落的?叶,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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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下意识伸手去扶。
沈玉娇避开了?。
身后的?婢女赶紧上前,也被她推开了?。
她白着一张脸,目光闪动着,摆手道:“我没事。”
谢无陵皱眉,堂中奴仆们也都面露忧色,脸都惨白成这样,哪叫没事。
可?沈玉娇不?让人扶,她只自个儿踉跄着脚步,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她怔怔地,面无表情地静坐着。
像是在消化这个事实,又?像三魂六魄离了?躯壳。
谢无陵有些担心,走上前,低声唤她:“夫人,还?请节哀。”
节哀么。
沈玉娇眸光动了?动,缓缓抬起眼?,望向面前的?男人:“他何时……”
那个“殉”字到嘴边,得狠狠掐紧了?掌心才说出口:“是何时,殉的?。”
谢无陵对上她那双明润的?却又?幽静的?、宛若一滩死水般的?眸,喉头发?涩:“正月初四,申时左右。”
“他一人领三百兵,诱敌深入雪谷,与戎狄八千精兵同归于?尽。”
沈玉娇默了?默,哑声问?:“他不?是送军需么,怎么去前线了??”
谢无陵眼?底闪过一抹愧疚:“我被困白城,他来?帮我。”
哪怕那人说了?别自作多情,不?是为他。
但谢无陵知道,终是欠了?他的?。
沈玉娇一琢磨,也明白了?。
眼?眶有些红了?,却仍梗着脖子,尽量保持镇定,继续问?:“遗体呢?”
谢无陵垂眸:“雪崩,尸首埋在里头,寻不?见了?。”
他没敢说,或许是被狼吃了?,又?或者是被戎狄人分尸了?。
那日在密林间听到雪崩动静,他当即折返。
可?是去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原本一个偌大峡谷,已?被皑皑积雪掩埋。
目之所及还?能看到一些戎狄兵弃马逃窜的?痕迹,但燕北的?兵将?们埋在山谷最里处。
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
他望着那茫茫一片仿佛望不?到尽头的?厚厚积雪,想要挖,都不?知该从何处挖起。
人在大自然面前,那样的?渺小脆弱。
天地茫茫,山河俱静,他站在夜色里,只觉无尽的?彷徨与绝望。
谢无陵很少感觉到绝望。
哪怕濒临死亡,命悬一线时,他更多是觉得不?甘。
可?那日站在那埋了?近万人的?雪谷前,他无比绝望。
他又?笑,又?哭,对着雪原咬牙痛骂:“裴守真,你这满口谎言的?伪君子,卑鄙小人。”
随行兵将?战战兢兢,连忙上前拉他:“将?军莫要喊叫,当心积雪再次崩塌。”
雪山里不?可?大喊大叫,不?然会引发?雪崩,这是北地军民?共有的?常识。
裴瑕虽非北地人,可?他学贯古今,怎会不?知。
战场上每天都会死很多人,敌人的?刀剑,不?会给活着的?人太多时间去悲伤。
谢无陵虽对裴瑕的?死耿耿于?怀。
却也只能打起精神,化悲愤为力气,在战场上发?泄满腔的?仇恨。
只有赢了?这场仗,将?戎狄赶出大梁国土,才是对战场上牺牲的?英烈们最大的?慰藉。
“那时我们正处于?困势,等我带兵反攻时,戎狄人已?经?抢先一步,将?那片雪谷挖过一遍……”
燕北军赶到时,雪谷被挖的?坑坑洼洼,戎狄士兵的?遗体大多被挖出,堆在一旁,有火烧过的?痕迹。
戎狄人不?讲究入土为安,天葬、火葬皆可?。
而燕北军的?尸体挖出来?后,就丢在那,曝尸荒野,任由秃鹫和雪狼啃食。
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总之事后打扫战场,并未寻到裴瑕的?尸体,不?知是被压在更深处的?雪层,还?是被狼叼走,亦或被戎狄拖走。
“所以,是死无全尸。”
沈玉娇掀眸,定定看向谢无陵:“是么?”
谢无陵薄唇抿了?抿,嗓音放低:“娇娇,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
沈玉娇摇头,神情平静到显得有些漠然:“是为国捐躯,与你无关。”
虽然知晓沈玉娇遇事冷静,心性也一向比寻常女子坚韧,可?现下出了?这样的?事,她仍这般沉静,不?哭不?闹也没什么情绪,谢无陵心底有一种说不?上的?不?安。
“不?然你打我两?下,骂我两?下,或者……哭两?声也好?”
他很乐意将?肩膀借她。
沈玉娇却仰起脸,扯了?扯唇角:“眼?泪,最不?顶用了?。”
她很早就知道的?。
眼?泪填不?饱肚子,挡不?住灾荒,更换不?回裴守真的?命。
“没事。”
沈玉娇撑着交椅扶手站起来?,口中喃喃:“我就是有些……有些吃惊,你让我缓一缓,缓一缓就好了?。”
她脚步颤颤巍巍的?。
谢无陵不?放心,跟上前:“你去哪?”
沈玉娇看着他,勉力牵出一抹笑:“不?用跟,我自个儿缓缓就行……咳……”
喉头有些发?痒,她偏过头,以帕掩唇咳了?下。
再次看向谢无陵,仍是淡淡的?笑:“又?不?是第一日认识我,我哪有那么脆……咳……咳咳……”
这次咳得更剧烈,话也没法说,只佝偻着背。
“娇……”谢无陵伸手,又?克制着收回,瞥向婢子们:“还?愣着作甚。”
婢女们忙上前搀扶:“娘子,您怎么了??”
沈玉娇掩着巾帕,咳得都直不?起腰,还?摆手:“无碍……”
“啊!血!是血。”秋露叫出来?。
只见那素色巾帕被殷红鲜血浸染,宛若雪地开出一朵朵绯色的?花。
谢无陵面色大变。
刚要开口,便见沈玉娇双眼?一翻,身子瘫软,直直朝旁栽去。
【127】
【127】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再次醒来时,已是翌日傍晚。
“我的儿,你可算醒了。”入目是母亲李氏哭红的双眼。
沈玉娇怔怔望着她。
昏睡整日的脑袋还混沌着,胸口也如千斤巨石压着,喉管更是火烧般疼痛。
她?唇瓣动了动,想问?这?是怎么了?
话到嘴边,晕倒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
她?记起?来了。
谢无陵回了长安,带回裴瑕殉国的消息。
裴瑕,裴守真。
她?的夫婿,她?的守真阿兄,她?孩子的父亲,那?光风霁月般的河东君子,埋在了燕北冰冷刺骨的风雪下。
魂断他乡,尸骨无存。
他死?了,回不来了。
再也无法回到长安,回到她?和孩子的身边,履行?那?个春归放纸鸢的约定。
“玉娘,玉娘你别吓我……”
李氏见女儿睁着双眼不言不语的模样?,有些慌了:“大夫,白蘋,秋露,快叫大夫来——”
婢女们慌忙去请大夫。
李氏牢牢握着沈玉娇的手:“我的儿,你说句话,你别吓阿娘。”
沈玉娇艰难地偏过?头,对上李氏盛满担忧的眸,唇瓣翕动,嗓音沙哑:“阿娘……”
“在呢,阿娘在呢。”
“阿娘,好痛啊……”
“是哪里痛?头疼么,还是身上?我的乖儿,忍一忍,大夫快来了。”
沈玉娇抬手,摁着心口的位置:“这?里,好痛啊。”
怎么会这?么痛呢。
像是被钝刀子徐徐割开,又似被手生生扯开,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好痛啊,阿娘。”沈玉娇用力摁着那?处,乌眸蒙着一层濛濛泪意,宛若一个迷惘而无助的孩子般看着李氏:“阿娘,怎么会这?样?呢……”
帮帮我吧,阿娘。
教教我吧,阿娘,该怎么办。
该怎样?才能不这?么痛,不这?么难受。
李氏能有什么办法,她?只能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泪如雨下:“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老天真是好狠的心……”
哪怕已经做了母亲,被自己的母亲搂在怀中,沈玉娇也变成孩子般,贪恋着这?份令人?踏实?的温暖。
她?紧揪着李氏的t?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
可是心底那?份痛意强烈翻涌着,持续不断,却迟迟寻不到一个出?处发泄。
李氏哭成泪人?儿,沈玉娇却始终未流下一滴泪。
泪腺好似被堵住了。
那?些苦痛都堵在心口里,反复折磨着,出?不来。
直到转过?天去,谢无陵再次登门拜访,给了她?一封信。
“回燕州整理他的遗物?时,在箱笼里发现了这?封信。”
他始终记着裴瑕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荷包在客舍箱笼里。
于是他打了胜战回到燕州,第一时间开了箱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封信就与荷包放在一起?。
谢无陵一手拿着那?个玄色麒麟荷包,一手捏着那?封写着“玉娘亲启”的信。
心很痒,很想拆来看。
看看裴瑕到底留了些什么话给她?。
若是多年前在金陵的那?个地痞谢无陵,他定然就拆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而今他想了又想,终是强忍着,没拆。
他将?这?封信随身带着,如今完好无损地交到了沈玉娇手中。
“夫人?,拆开看看吧。”
谢无陵坐姿端正地坐在花厅交椅上,一边顶着右上方李氏的复杂注视,一边尽量克制着自己看向沈玉娇的视线,不可过?分热忱。
哪怕已吃了三副药,沈玉娇的脸色仍旧苍白。
接过?信,看着熟悉的字迹,心头又是一阵冰冷的刺痛。
谢无陵觑着她?的脸色,有些懊恼。
早知道再晚几天给她?了,现下瞧着状况好似还是不大好,万一又如前日那?般悲恸过?度呕血怎么办?
想到那?日,谢无陵至今心有余悸。
他未曾想到她?会伤心到如此地步。
看到那?张染血的帕子,他既心疼,又忍不住生出?些嫉妒。
裴守真这?人?,实?在是太狡诈。
恐怕那?日在雪谷叫自己先撤,他就已经存了死?志,预料到这?后面的一切。
可他,怎么就那?么舍得呢?
若换做自己,知晓家中有老婆孩子等着,便?是爬也爬回长安,定是千万个不舍得死?的。
谢无陵心底五味杂陈。
一会儿觉得裴守真卑鄙狡诈,一会儿又觉得那?人?倒也担得起?一个君子之名。
唉,可是做君子有什么好,那?个死?脑筋。
谢无陵百感交集,沈玉娇那?边也拆开了那?封信。
满满一页信纸,清隽遒劲的字体?,透着淡淡墨香。
【吾妻玉娘,见字如晤。今以此信与卿永别。
胡虏犯边,战火连天,国家之难,匹夫有责。
吾将?执戟出?征,临行?之际,心有千言,却难以言表。吾深知此一去,生死?未卜,归期难定,恐连累爱妻,遂作此放妻书。
吾知卿品行?贤良,如幽兰之室,若松柏之姿。昔年缔结秦晋之好,本以为能二体?一心,白头偕老。然白云苍狗,人?事变迁,今观彼此,情深缘浅,难以为继。
若吾不幸身死?,愿卿勿以吾为念,忘却前尘,另觅良缘,共赴白首之约,永结同心。
府中家财尽归卿,可自行?处置。至于稚子,乃卿所出?,宜从其母之志,或抚育之,或另有安排,皆由卿定。
吾亦将?反思己过?,修正不足,以求来世再得良缘。
纸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
愿山河无恙,国泰民安;愿娘子安康喜乐,千秋万岁。
珍重,珍重。
淳庆三年腊月二十八子时,于燕州客舍,裴瑕敬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珍重二字,力透纸背。
沈玉娇拿着薄薄的信纸,纤细手指止不住地颤动。
“啪嗒——”
一滴泪落下,洇湿纸上“良缘”二字。
“玉娘。”李氏见女儿扑簌簌落下的泪,忙递了块帕子过?去,面色凝重忧愁:“守真信上写什么了?”
这?也是谢无陵所好奇的。
裴守真到底写了什么,能叫她?哭成这?样?。
印象中,娇娇是极少?哭的。
李氏探头要去看,沈玉娇忙擦了泪,将?手中信纸折了起?来:“没什么,就是些家常琐事罢了。”
再次仰起?脸,她?朝谢无陵轻笑一下:“多谢你将?这?封信带回。”
谢无陵对上她?蒙着泪意的黑眸,薄唇抿了抿,道:“夫人?不必这?般客气。”
李氏对于谢无陵这?个人?的观感也很复杂。
她?既感激这?个男人?曾救过?女儿与外孙,但又对他那?些失礼逾矩的心思感到不满。可偏偏这?个人?命硬、运道又好,扶摇直上,如今竟成了燕北重将?,听说此次击溃戎狄,他居功至伟,陛下有意封他一个侯爵之位。
这?样?年轻的侯爷,又尚未娶妻,哪怕出?身卑贱,长安城里仍有不少?人?家想将?女儿嫁给他。
可是李氏看这?谢无陵对自家女儿那?眼神,可算不上清白。
寡妇门前是非多。
如今女婿尸骨未寒,女儿遭遇如此大的变故,李氏决不许再出?现其他不利变故。
“谢将?军将?我女婿遗物?如数带回,我等感激不尽。只是府上新丧,还有许多事务要忙,恐怕无暇招待谢将?军。”
李氏微笑下着逐客令。
谢无陵这?人?怼天怼地怼皇帝,但对着沈玉娇的生母,整个人?也变得老实?客气:“伯母说的是。不过?,我还有件事,想与夫人?单独聊聊。”
李氏嘴角笑意僵住。
聊聊,还单独?
“谢将?军,这?恐怕于礼不合。”
谢无陵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我知道,但这?事很重要。”
李氏面色更沉了,心头暗想,这?人?莫不是想趁虚而入,忽悠着玉娘跟他好了?
虽说本朝寡妇改嫁的不少?,可大都是民间妇人?,高门妇人?鲜少?改嫁,便?是有那?一两个,也都非嫡非长,或是膝下无子。
可自家玉娘,是裴氏嫡系宗妇,膝下育有一子,丈夫又是为国捐躯的英烈。
这?种情况改嫁,于名声、于地位,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倒不如踏踏实?实?将?孩子养大,没准还能得个节妇旌表,也能与守真一起?流芳百世,后世人?也赞一句“伉俪情深”、“神仙眷侣”。
且在李氏心里,再没比裴守真更好的女婿了。
想到英年早逝的女婿,李氏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湿意,再看面前威严凛冽的高大武将?,道:“若是重要的事,那?我屏退下人?,谢将?军与我们母女直言便?是。”
谢无陵却是坚持:“还请伯母见谅,此事涉及机要,不可为外人?道。”
李氏皱眉,心道这?人?还真是,明明他才是最大的外人?。
“母亲,你先带人?出?去吧。”沈玉娇轻轻开口。
李氏俯身凑她?耳边:“你名声不要了?别胡闹。”
沈玉娇看了眼谢无陵,而后低声道:“母亲,最多一炷香。烦劳您在外费些心。”
她?都这?样?说了,李氏还能怎么办。
只能压下心底那?阵不虞,带着婢女们离开,又守在门外,厉声敲打了一阵。
屋内。
沈玉娇仍坐在原位,那?双哭得有些泛红的眼睛看向谢无陵,嗓音是平静的喑哑:“还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没了外人?,谢无陵也如解了束缚,望着她?道:“你现下身体?可有好些?”
沈玉娇道:“没什么大碍,再吃两副药就好了。”
“那?就好。”谢无陵道:“那?日真的差点将?我的魂儿都吓飞了。”
沈玉娇垂了垂鸦黑眼睫。
醒来后,白蘋与她?说过?,幸好谢无陵眼疾手快抱住她?,否则定要栽在地上。
谢无陵本还想将?她?抱回院里,被白蘋及时拦下,暂时扶到偏厅的美人?榻上,待大夫来看过?后,才由仆妇抬了回去。
“那?日,也多谢你了。”沈玉娇道。
“都说了你不必与我这?般客气。”
谢无陵看着她?,年纪轻轻,眉眼憔悴,如一朵被抽了精气的花儿,蔫哒哒的,叫他难受又心疼。
恨不得将?人?揽在怀里,哄着叫她?别哭。
不就是死?了个男人?,又不是天塌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说了,便?是天塌了,也有他替她?顶着。
“早知你会这?么难过?,那?日我就不该听裴守真的,自己带兵去那?雪谷。”
谢无陵眸光轻动了动,呼吸沉重:“若那?日埋于雪谷的是我,你……”
“谢无陵。”
沈玉娇打断他的话,苍白脸庞难掩哀色:“别说这?种话了。”
谢无陵微怔。
默默将?后半句“你会不会也为我落一滴泪”咽了下去:“好,不说。”
“你要说的是什么事?”沈玉娇问?。
谢无陵沉吟片刻,才道:“你带着棣哥儿回闻喜,越快越好。”
又补充一句:“你总得回闻喜主持丧仪。”
因着裴瑕没有尸首,也不必着急下葬之事,是以沈玉娇昨日醒来后与李氏t?一商量,决定在长安简单办个丧仪,而后带着裴瑕的遗物?与衣冠回闻喜,正式办一场。
毕竟裴瑕的长辈与亲族都在闻喜,总得落叶归根,葬入祖坟,请进祠堂。
一想到这?些,沈玉娇的心头又有些刺痛。
她?深深呼吸了两下,才克制着眼泪没再落下,看向谢无陵:“我们自是要回闻喜的,只是……”
她?黛眉轻蹙:“你说的越快越好,是何缘故?”
谢无陵也不瞒她?:“长安要乱了。”
沈玉娇愣了下。
刚想问?,话到嘴边,忽然猜到了什么,她?瞪大双眼,直直看向谢无陵。
谢无陵迎着她?的目光,肃容颔首:“如你所想。”
沈玉娇说不出?话,半晌,她?握紧了交椅扶手:“你疯了,四年前的宫变是何结果,你忘了吗?”
谢无陵道:“没忘。”
“没忘你还重蹈覆辙。”
沈玉娇有些急了,当年没能及时劝住谢无陵,她?每每想起?都悔恨不已,是以这?回愈发紧张:“你如今已是燕王义子,是朝廷大将?,此次大败戎狄的功绩也足以保你加官进爵,你为何……为何还要……”
造反二字到嘴边,化作了“犯傻”。
谢无陵触及她?眉间鲜活的焦急之色,忽的笑了:“你还是这?样?好看。”
她?与他说正事呢。
沈玉娇蹙起?眉,“谢无陵!”
谢无陵这?才敛了笑,深深看她?,道:“难道你不恨么?”
沈玉娇微愣。
“当年寿安那?般害你与棣哥儿,却因她?是公主,奈何不了她?,叫她?逍遥在外这?些年。裴守真步步筹谋将?司马缙送上皇位,为这?江山社?稷尽心尽力,只为司马缙能守诺,让寿安拿命来偿。那?司马缙倒好,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刻意为难裴守真不说,还给你下那?种下三滥的药。此次戎狄入侵,归根结底,也是他愚不可及,私扣军资,致使戎狄趁虚而入。”
“为着上位者?一个愚蠢的决策失误,却叫无数将?士与百姓拿性命去弥补。虽说我们打了胜战,但这?期间,燕北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裴守真死?了,我在边关那?么多叔伯兄弟也死?了,你年纪轻轻当了寡妇,棣哥儿小小年纪没了父亲,而一切错误的始作俑者?却高坐明堂,锦衣玉食,毫发无损,凭什么?”
谢无陵搭在膝上的长指攥紧成全,定定看着她?:“娇娇,你心里真的不恨么?”
沈玉娇对上他的眼,清楚看到他眼底那?剧烈翻涌的愤怒与热意。
那?热意如最炽热的太阳光,蕴藏着无限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勃勃生机,通过?视线传递给她?,又如有实?质般侵入肌肤,浸入血液,直直照到内心最深处。
将?她?隐藏在心底,那?些阴暗的、不能宣之以口的委屈、愤懑与怨恨照得一清二楚。
怎会不怨,怎会不恨呢?
她?也是人?,有喜怒哀乐的人?,也会愤怒、会委屈、会怨恨。
打从多年前,知晓沈家是给应国公背了黑锅,全家才锒铛入狱,她?便?开始恨了。
恨这?是非不公的世道,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恨坐在宝座上卑劣昏庸的掌权者?。
可是,恨有什么用?
寻常人?如何敢与皇权抗争?何况她?不过?一个后宅妇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只能将?那?些对世道、对皇权的不甘与恨意,都藏在心里。
可如今……
如今谢无陵问?她?,恨不恨。
沈玉娇垂下的指尖轻动了动,而后猛的掐紧,她?看向他:“我恨。”
她?至亲的性命、她?的命、棣哥儿的命,都险些覆于皇室的手,遑论裴瑕的命已经搭上了。
若能报仇,她?愿以命相助。
只是——
“你有把握么?”
“白城突围前,我也曾问?过?裴守真类似的话。他与我道,咳咳——”
谢无陵清了清嗓子,学起?裴瑕的神态与口吻:“我是人?,不是神仙。”
“战场上瞬息万变,在胜负分晓前,无人?确定一定能赢。不过?是顺势而为,选个最好的战术罢了。”
沈玉娇见他学话的模样?,有些好笑,而后心底又泛起?一阵刺刺的酸涩。
这?话的确像是裴瑕说的。
如此看来,在燕北那?会儿,这?二人?似乎相处得不错。
她?思绪短暂偏离,谢无陵又咳了一声,拉回她?的思绪:“娇娇,此事也一样?,我只能尽力而为。”
沈玉娇闻言,咬了咬唇,难掩忧虑。
谢无陵却朝她?扬起?一个懒洋洋的笑:“不过?我可以与你保证,这?回绝对不会像上次那?般莽撞。”
因着燕王绝非三皇子司马泽那?样?的鲁莽庸才,燕北君也不是那?临时从陇西拉来的草台班子。
“就连裴守真都说,我义父是世间第一等人?物?。”
谢无陵朝她?眨眨眼:“你不信我的择主眼光,总得信裴守真吧?”
沈玉娇哑然失笑。
良久,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再次看向谢无陵:“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谢无陵眉梢轻挑,知道她?这?是认同了。
“你只要保全你和孩子的安危,于我便?是最大的忙。”
谢无陵这?是句实?话。
可他的实?话说出?口,往往如情话般,热忱直白。
沈玉娇心下一紧,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视线,低低道:“谢无陵,我……”
“娇娇。”
谢无陵知道她?想说什么,打断她?:“你不必急着说那?些,我也不会催着你给个答复。现下最重要的,你尽快带着孩子与你父母兄嫂等人?去闻喜避一避。”
他起?身朝她?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大事定在月底,你宜快不宜迟。”
沈玉娇仰起?脸,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
他的脸庞已褪去当年的浮躁痞气,深邃眉骨间满是成熟将?领的稳重,那?双总是含笑望着她?的眼眸里,也是叫人?心安与信服的锐利与坚定。
“好,我会尽快。”
沈玉娇颔首,又攥紧了袖角,望着他:“你自己,也千万保重。”
她?一颗心,已禁不起?再多的打击。
谢无陵凝着她?莹润乌眸间滉漾的担忧,薄薄唇角轻扯了下:“一定会的。”
毕竟,他可不像裴守真那?般舍得。
【128】
【128】晋江文学城首发
裴瑕殉国的消息来的突然。
如今裴府就剩沈玉娇这么一位女主子,哪怕母亲和阿嫂能搭把手,但她们终究是?他府的女主人,大多事还得靠沈玉娇自己撑起来。
送走?谢无陵后,她收拾眼泪,打?起精神,吩咐府中下人置办丧仪,并往长安亲友、往来同僚府上报丧。除此之外,还得忙着收拾箱笼,往闻喜送信。
沈玉娇忙得陀螺般不停,直到夜深人静,方才有空喘息,将那封放妻书拿出来,又逐字逐句看了一遍。
读第二遍时,还是?会?落泪。
且没有旁人,眼泪可以落得更加肆无忌惮,悲恸亦可不必顾忌。
沈玉娇盯着那些清隽墨字,忍不住去想,裴瑕写下这封信的场景。
燕州雪夜,子时客舍。
也如此刻一样万籁俱寂的夜,他独坐灯下,提笔落墨。
字字句句,情深意长,却又无情残忍。
他是?如何想的呢?
他说,“和离一事,绝无可能,除非我死。”
【恐连累爱妻,遂作此放妻书。】
他说,“玉娘,你我夫妻一体,不必客气?。”
【本以为能两体一心,白?头偕老。】
他说,“玉娘,忘了他。”
【勿以吾为念,忘却前尘,另觅良缘。】
他说,“裴守真的心在你手中了,它不比旁人的差,真的。”
【吾亦将反思?己过,修正不足,以求来世再得良缘。】
裴瑕裴守真。
夫妻七载,好似直至今日,她才了解到真正的那个他。
泪水不觉模糊视线,直到哭累了,沈玉娇才拖着疲惫身躯走?到床边。
从?她晕倒那日,棣哥儿就被李氏带回沈府住着,裴瑕离世的消息那孩子尚且不知。
沈玉娇也不知该如何和孩子说,总之,能拖几?日算几?日,起码等她这当母亲的先收拾好情绪。
阖上沉重眼皮时,她想,守真阿兄,入梦来吧。
起码让她与他好好道个别。
哪怕是?在梦里。
可他却太吝啬,再不肯来。
一夜无梦到天明。
再次醒来,沈玉娇走?到镜前。
镜中人满脸憔悴,双眼红肿。
这副模样莫说是?白?蘋她们,她自己都吓一跳。
阖府的下人们也都难掩哀色,白?蘋秋露两个婢子私下也都偷偷哭过,这丧讯传到在外养老的乔嬷嬷和已经嫁为人妇的夏萤、冬絮耳朵里,也都红着眼眶前来探望一番,暂按不表。
总之现?下,沈玉娇道:“去煮个鸡蛋,滚一滚会?好些。”
秋露应声去了,白?蘋拿着牙篦替沈玉娇梳发,有心安t?慰,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毕竟娘子与郎君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鹣鲽情深,而今,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1]
她们这些奴婢都觉得惋惜,何况娘子是?亲历者,只会?比她们更难过。
梳头的牙篦忽的停了下。
沈玉娇从?铜镜中撩起眼皮:“怎么了?”
“没,没什?么。”白?蘋摇头,手中也继续梳着。
沈玉娇偏了偏头,看她。
白?蘋在她平静明澈的眸光下,垂着眼嗫喏:“瞧见了一根白?发。”
沈玉娇噢了声:“就这点事,帮我拔了吧。”
白?蘋咬咬唇:“那您忍着点。”
沈玉娇笑?笑?:“拔根头发而已,又不是?挨一刀。”
头皮很快传来轻轻一下刺痛。
那根白?发递到了沈玉娇眼前,她接过,在指尖捻了捻,轻轻呢喃:“竟有白?发了。”
白?蘋没敢说,昨日梳头都还没有。
沈玉娇盯着那根白?发,却想到了去年,她也曾替裴瑕拔了根白?发。
而今,她也长了白?发。
看来他们真的都不再年轻了呢-
棣哥儿五岁的生辰,过得很简单。
沈玉娇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又领着他到了裴瑕的书房,站在那个箱笼前,与他说了死讯。
棣哥儿生来聪慧,这几?日在外祖家虽被瞒着,但也从?大人们待他的小心翼翼,以及闪躲的眼神里瞧出端倪。
及至今日见着一袭黑裙的阿娘红着双眼,他也明白?过来。
“爹爹与太祖母一样,去了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吗?”棣哥儿问。
沈玉娇颔首:“是?。”
棣哥儿:“那他还会?回来吗?”
沈玉娇默了默,道:“应当不会?了。”
棣哥儿也沉默了,小小的脑袋低下,盯着地上的脚尖。
半晌,他低低道:“可我想他了怎么办……”
沈玉娇本以为眼泪已流干了,听到这话,鼻尖又是?一酸。
她将棣哥儿拥入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脸蛋:“若是?想他了,就……就给他写信吧。”
棣哥儿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爹爹能收到吗?”
沈玉娇道:“能的吧。”
棣哥儿道:“好,那我给他写信。”
沈玉娇:“嗯。”
静了一会?儿,怀中孩子似是?叹了声:“可爹爹答应了,要陪我们去曲江池踏青,放纸鸢呢。”
“爹爹怎么能骗人呢……”
“他从?前教我,君子要重诺守信的。”
棣哥儿纳闷嘟哝,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等他从?怀里离开?,抬起小脑袋,才发现?阿娘已是?满脸泪。
棣哥儿慌了,两只小手忙去擦泪:“阿娘别哭,是?孩儿说错什?么了吗?那你骂我好了,打?也行的。”
沈玉娇隔着朦胧的泪,看着面前这张酷似裴瑕的小脸,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五岁的裴守真。
他失去父亲时,也是?这般年纪。
那时的他,也会?如棣哥儿这般纳闷父亲去哪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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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从?得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想让棣哥儿成为第二个裴守真。
或者说,不想让他的童年那般辛苦,小小年纪便扛那么多的责任与压力?。
太累了。
纵观裴瑕短暂的一生,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臣,可曾有一日真正快活过?
沈玉娇看着满书房寂静无声的浩瀚书册,寻不到一个答案-
在长安的丧仪定?在了三月初八,当日永宁坊裴府门?庭喧阗,除却亲戚好友、朝廷官僚,还有大批太学生自发前来吊唁,留下挽联绝句无数。
皇帝与太后也都送来了奠礼,并追封裴瑕为忠国公,谥号文贞,配享太庙。
棣哥儿年仅五岁,受他父亲的庇荫,袭了爵位,成了大梁年纪最小的国公爷。
裴瑕没有亲兄弟,男宾那边暂由裴家族伯兄、沈玉娇的长兄牵着五岁的棣哥儿代为接待,女宾这边则是?沈玉娇出面接待。
来往的夫人们见着她憔悴的模样,也不禁拭泪,温声宽慰两句。
不外乎“节哀”、“振作起来”、“还好有个孩儿,也算有个倚靠”、“以后好好将孩儿抚育长大,也不枉你们夫妻一场”……
沈玉娇嘴上轻应着“是?”,脑中却鬼使神差地想起婆母王氏。
她与王氏已多年没联系,哪怕先前与裴瑕带着棣哥儿回闻喜,婆媳俩同在屋檐下也没见过一面。
可自打?知晓裴瑕死讯后,沈玉娇时不时就想到王氏,想到当年新寡的王氏与幼年丧父的裴守真。
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命运轨迹却在这一刻诡吊地重合。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无端觉得一丝恐惧。
为何恐惧,沈玉娇不敢细想,也无暇去想——
琐事一大堆,得将这些都安排好了,才能再去思?量。
因着是?小祭,三日吊唁后,裴府又恢复往常的静谧。
前往闻喜的车马箱笼也都收拾得差不多。
临走?之前,沈玉娇还领着棣哥儿进宫给皇帝、太后谢恩辞别。
淳庆帝没露面,沈玉娇和棣哥儿便在紫宸殿外磕了三个头。
到了慈宁宫里,杨太后、卢皇后都在,皆是?惋惜地感?叹一番,而后安慰沈玉娇节哀顺变,回到闻喜后,好生照料婆母,抚育孩儿。
待到沈玉娇母子走?后,卢皇后也从?慈宁宫告退。
她站在宫门?外,望着那母子俩离去的背影,与身旁的嬷嬷摇头叹了声,“也是?可怜。”
嬷嬷说:“是?啊。”
卢皇后又庆幸:“还好没让阿兄去,不然这会?儿哭的怕是?我嫂子了。”
嬷嬷说:“娘娘英明呢。”
第二日清晨,沈玉娇带着棣哥儿、李氏一同离开?长安。
永宁坊的府邸已搬空大半,大部分奴仆都随沈玉娇回闻喜,只留了几?个家在长安的,留着看宅子。
临行前,沈玉娇站在这座清雅宅院门?前,看了许久。
那年冬天,裴瑕第一次牵着她来到这宅院,说这以后便是?他们的家。
那时她一颗心飘飘忽忽的,没什?么归属感?。
而今过去这些年,这座并不算太宽敞轩丽的宅院,却在不知不觉中承载了许多的回忆,真正成了她心里的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如今,男主人已不在,她也得带着孩子离开?。
“玉娘,时辰不早了,快上车了。”
深青车帘掀开?,李氏轻声提醒着:“还得抓紧赶路。”
“这就来。”
沈玉娇看向那蓝底朱墨的“裴府”二字,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还真是?,舍不得呢。
转身上了车,李氏也看出她的不舍,安慰道:“这宅子留着,以后回长安了,还能再来住。”
沈玉娇轻应了声:“是?。”
李氏见她神色恹恹,也知这段时间,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是?一道漫长而煎熬的关。
可怜她的儿,年纪轻轻守寡也就罢了,往后还得留在闻喜和那个刻薄的老太婆同住一个屋檐下,回去之后指不定?会?被怎么刁难。
可是?又没有办法,男人没了,孤儿寡母的总不能继续留在长安,更不可能留在娘家,按照礼法,总是?得回到老家,侍奉婆母、抚育幼儿,这便是?为人妇、为人母的本分。
为着这事,李氏已经在家哭过好些回了。
她也试探问过丈夫:“就不能想个法子,让玉娘留在长安么?从?前守真还在,王氏老太婆都敢那样害她,如今守真没了,日后我的玉娘岂不是?要被她欺负死了。”
沈徽也心疼女儿,可女儿如今已是?裴家妇,按照规矩礼法,就是?要留在裴家的。
裴守真虽不在了,可裴氏宗族还在,棣哥儿又是?裴氏下一代宗子,不回裴家,还能去哪?
且玉娘是?媳妇,丈夫没了,更要替丈夫在婆母跟前尽孝,这是?天经地义的伦理纲常,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除非——
“让裴家给封和离书,叫女儿从?此脱了裴家,以后她就留在家里,让他兄嫂养她一辈子。”沈徽道。
李氏霎时就瞪大眼:“这怎么行?那棣哥儿怎么办?你这人真是?好狠的心,怎舍得叫他们母子分离。”
沈徽无奈:“回裴家,你心疼女儿。和离回咱家,你又心疼外孙。哎,你叫我怎么办?”
李氏便只能继续哭:“老天无眼啊,守真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是?以李氏决定?,这回跟着女儿外孙回到闻喜后,她便是?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得与王氏把话挑明白?了。
若再敢薄待她女儿半分,她定?与她拼了这条老命。
李氏正在心底提前演练着见到王氏的措辞,沈玉娇则与她又确认了一遍:“爹爹、兄嫂,还有外祖父、舅父、姨母他们那边,定?会?在二十日前赶到闻喜的是?么?”
“放心,我已经与他们再三说过了。”
李氏只当女儿是?想多叫些娘家亲戚过去,好在裴氏那t?边撑撑场面,表明她如今也是?有娘家依仗的。
“你爹爹、兄嫂还有你侄儿们定?会?去奔丧,这个你不必担心。至于李家,你舅父舅母说了一定?会?去,你两位堂兄家嘛,若是?无事耽误,应当也会?来的。不过你外祖父年纪大了,年前又因你外祖母去世而一直病着,我叫他依着身体状况,能来就能,不能来就在家歇着。至于你姨母……”
李氏叹口气?:“你姨母家的情况你知道的,她定?跑不了那么远,到时候会?派个族里庶子过去送个奠仪,意思?意思?。”
女子一旦嫁了人,便有诸多的身不由己。
姨母如此,李氏如此,沈玉娇亦是?如此。
沈玉娇闻言,也只能暗自祈祷,兵变那日,他们都能安稳待在家中,不要出门?。
李氏见她怏怏不语,轻拍着她的手背:“别怕,我和你父亲说了,这回我在闻喜陪你多住些日子。等过阵子你舅母来了,我再拉着她一道会?一会?你那婆母。”
说到这,她余光朝棣哥儿瞥了眼,见孩子已经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睡着,这才放心继续与女儿咬耳朵:“你别看你舅母斯斯文文的,她年轻时嘴皮子可厉害了,定?叫那王氏只有吃瘪的份。”
沈玉娇哑然失笑?,默了片刻,道:“到时候看看吧,毕竟也这么多年没见了,如今郎君又……”
看了眼棣哥儿熟睡的小脸,沈玉娇抿唇:“她也是?个可怜人。”
年轻丧夫,年老失独。
裴瑕之死,对王氏的打?击,应当远大于自己。
沈玉娇都不敢想,王氏听到这消息会?多么痛苦。
不过十日后,车马赶到闻喜,她便亲眼见到了——
一个失了儿子的老妇,两鬓花白?,双目无神,形销骨立。
那绸质的石青色长袍仿若撑在一副骨头架子,空空荡荡,叫她愈发像是?一缕游走?在世间、不肯善罢甘休的幽魂。
曾经矜傲自负的琅琊王氏嫡女,心比天高的裴氏主母,如今成了个精神恍惚的“半疯子”。
饶是?沈玉娇与她有旧怨,见到眼前这一幕,心底也不禁沉了又沉。
身边的嬷嬷弯腰提醒了王氏好几?句,王氏才如梦初醒般,看向面前来人。
她瞧不出情绪的空洞双眼,掠过李氏,扫过沈玉娇时,停了停,又继续往下,看到棣哥儿时,怔了一瞬,而后“咻”得亮起了光芒似的。
她喊:“六郎……”
棣哥儿有点怕,下意识往沈玉娇怀里缩。
沈玉娇挡在了孩子身前,王氏拧起眉,凤眸透着幽怨敌意看着她。
沈玉娇眼睫颤了颤,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迎上去时,李氏先挡在了她身前:“亲家,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看着护在身前的那道略显岣嵝的身影,沈玉娇微愣,而后心尖一软。
她也是?有母亲庇佑的呢。
王氏并未全?疯,只是?裴瑕的死对她刺激太大,叫她情绪变得脆弱,绝大部分像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愈发阴郁、尖利、刻薄。
对此,沈玉娇能够理解。
毕竟对王氏而言,裴瑕几?乎是?她这一生的精神支柱,是?她倾注了大半心血与大半个人生的作品。
而今一切成空,无异于天塌。
王氏病恹恹地与李氏寒暄几?句,又公事公办般交代沈玉娇主持丧仪等事,便推说累了,下逐客令。
李氏和沈玉娇自然也不愿多待在这药气?弥漫、阴郁压抑的屋内,起身告退。
“棣哥儿留下,我与他许久未见,有许多话要说。”
沈玉娇的脚步一顿。
看向榻边端坐的王氏,她也正好看过来,一双黑眸幽幽的静。
祖母要亲近孙儿,没道理拦着。
沈玉娇弯下腰,柔声与棣哥儿道:“爹爹不在家中,棣哥儿多陪陪祖母可好?”
棣哥儿虽然有些怕这副模样的祖母,但想到从?前祖母都对他疼爱有加,于是?乖巧点头:“好。”
于是?棣哥儿留在了王氏院里。
沈玉娇与李氏一道出来时,李氏频频回首。
沈玉娇扶着她,提醒:“母亲,石子路滑,您看着点走?。”
李氏蹙眉:“孩子留在那,我总不放心。”
沈玉娇:“有何不放心,棣哥儿是?她唯一的孙子,她还能欺负他不成?”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李氏握着女儿的手,忧心忡忡:“就怕那老虔婆与棣哥儿说些什?么,挑拨你们母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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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啊了声。
李氏肃着脸:“你别不信。这种在孙子面前说娘坏话的,可多了去了。何况如今棣哥儿是?长房这一脉唯一的男丁,她如今没了守真,指不定?要移情,要与你抢儿子。”
沈玉娇眉心微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氏生怕女儿吃亏,也不走?了,拉着她就在不远处的亭子坐下,与她说了一大堆后宅的规则。
这阵势,大有将七年前没来及补上的课,统统与她补上。
一直说到棣哥儿由魏嬷嬷牵着出来,李氏方才口干舌燥地停下。
魏嬷嬷见着她们母女未走?,也没多惊讶,只牵着棣哥儿上前:“老夫人特地交代了,定?要老奴亲自将小郎君交到夫人手上才是?。”
沈玉娇颔首:“有劳嬷嬷了。”
魏嬷嬷福了福身子,转身回了。
待她走?远,李氏迫不及待弯腰问棣哥儿:“好孩子,你祖母方才都留你说些什?么了?”
棣哥儿眨了眨清凌凌的大眼睛:“没什?么呀,就问我最近好不好呀,有没有生病呀,坐马车累不累,今日吃了些什?么呀……”
小家伙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些琐事。
李氏听着都是?些寻常关怀之语,暗暗松口气?。
沈玉娇轻笑?:“母亲,你多虑了。”
李氏道:“算我想多了,但在这深宅大院里,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沈玉娇说:“是?。”
赶了这些日的路,母女也累了,各自回房休息。
沈玉娇牵着棣哥儿回到寝屋,又给他寻了本书,叫他自个儿坐着乖乖看,她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晚膳。
棣哥儿忽的撂下书,跑到她面前:“阿娘。”
沈玉娇蹲下身:“怎么了?”
“方才外祖母问我,我其实……没说实话。”
沈玉娇:“嗯?”
棣哥儿:“其实祖母还与我说了些别的。”
沈玉娇眸光轻动,面上却不显,依旧柔声问:“说什?么啦?”
棣哥儿犹豫了好一阵,才攥紧两只小拳头,那双与裴瑕一样的漆黑眼眸望向她,小声问道,“阿娘,你会?改嫁么?”
【129】
【129】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怔住了,一时给不出个确切回?答,只问:“你想阿娘改嫁吗?”
棣哥儿眨眨眼:“这是阿娘的事,为?什么问我?想不想呢?”
是啊。
这是她的事。
改不改嫁,都该遵循她自己的心。
好险,差点掉进了王氏的陷阱。
沈玉娇抬手,捧着棣哥儿的小脸:“这个事,阿娘还没想好,现下没法回?答你。”
棣哥儿道:“那不急,阿娘慢慢想。”
说着,他也抬起小手,慢慢抚过沈玉娇的眉心:“阿娘别皱眉,孩儿不想你不高兴。”
“好,不皱眉了。”
沈玉娇道,“等阿娘想清楚了,再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好。”
因着棣哥儿这一问,沈玉娇这日失眠到半夜。
这才回?来第一日,王氏就与棣哥儿说这些。
虽不知具体说了什么,但长辈对?孩子的话?术不外乎那一套,譬如“你阿娘不要?你了”、“你阿娘要?和其他男人跑了”、“你以后没爹又没娘了很可怜的”。
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这种话?……
沈玉娇唇瓣紧抿了抿,胸口一阵发闷。
但棣哥儿今日这一问,的确将她问懵了。
不是那种生气的、愤怒的、觉着荒谬的懵,而是叫她茫然、迟疑、难以抉择的懵。
倘若她是那等贞洁烈女,定会毫不犹豫地?否认:“怎么会,我?绝不改嫁。我?会为?你爹爹守一辈子,将你好好养大,等你中进士,娶媳妇、儿孙满堂,我?这一生便也圆满了。”
这是大多数高门寡妇的选择。
千千万万个王氏,用一生的坚守,化作?节妇册上一个个美名,一座座高高耸立的牌坊。
世人赞叹牌坊的高大,无人窥见牌坊后那一个个有血有肉、会悲会喜的女人。
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沈玉娇原以为?已?经被磨灭了,如今才发现,只是被美好温情的岁月暂时掩住了。
如今棣哥儿一句问,又将她深埋心底的那些离经叛道的“糊涂”想法都勾出来了。
改嫁么?
还是待在裴氏,安分守寡,将稚子养大成人?
脑中一会儿想到王氏那双怨毒刻薄的眼,一会儿想到棣哥儿天?真?的脸,还有裴瑕那封放妻书,与谢无陵分别时他那炽热坚定的笑……
诸般种种,如一团理t?不清剪不断的麻,弄得?她心烦意乱。
最?后身体扛不住困意,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沈玉娇望着窗外明媚的春日阳光,眸光清明。
孩子都说了,不急,慢慢想。
她个当娘的,怎活得?还不如一个孩子通透?
何况当务之急,是眼前一堆琐事,至于其他,搁后再想吧-
沈玉娇在闻喜忙于正式丧仪时,谢无陵在长安城得?了武安侯的爵位。
除此之外,淳庆帝要?给他赐婚,将皇后的妹妹嫁给他。
被他拒了。
淳庆帝又给他赐一处好府邸。
谢无陵挥挥手,也拒了:“臣此番来长安,除了送捷报,便是来领去岁陛下应诺的两成息。事情办完,臣也要?回?燕北了。”
“不过陛下若真?的想赏赐臣,大可将那府邸折价换成银钱,叫臣带回?燕北另置套好宅子。”
这话?将淳庆帝逗笑了。
说来也奇怪,从前他很是看不上谢无陵这种油腔滑调的无赖性子。
如今接触多了,渐渐发觉这人也挺有意思,有什么说什么,待在一块儿很放松,有种接地?气的踏实。
不像裴守真?,像高高山巅一片冷月,山涧溪流一阵清风,雅则雅矣,但找不着,摸不透,猜着累。
唉,裴守真?。
想到裴瑕,淳庆帝心下叹息,虽说先前有些不快,可人真?的死了,又觉着可惜。
不过这样死了,也算全了他一个流芳百世的忠臣美名……
不然淳庆帝也拿不准,日后君臣间的嫌隙越来越大,是否反目成仇,刀戈相向-
有了去岁克扣军费的前车之鉴,这一回?淳庆帝再不敢欠燕北一毫铜板。
三月底,春税银子从各州府送到长安,还没在户部衙门焐热,就成箱成箱送上燕北的马车。
核算完利钱,谢无陵去紫宸殿与淳庆帝辞行。
淳庆帝说了好些依依不舍的话?。
谢无陵低着头,耐着性子听了。
待淳庆帝客套道:“想来谢爱卿急着回?燕州,那朕便也不多留了。”
谢无陵掀起眼皮:“陛下就这样让臣走?了?也不办个宫宴送一送?”
淳庆帝微怔。
臣子追着皇帝开践行宴,还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可这话?从谢无陵嘴里说出来,竟…还挺合理。
毕竟这人一向胆子大、又不要?脸。
“办,肯定要?办个宴送一送。”淳庆帝道。
“那就三日后吧?”谢无陵道:“三日后是个黄道吉日,最?宜践行。”
淳庆帝无所谓,反正一个宫宴。
且此次谢无陵在燕北立下的赫赫功绩,着实让他既欢喜,又有些敬畏。
他知晓燕王有意将谢无陵培养成接班人,而他也需要?一个年轻大将接替燕王,继续镇守北方。
燕王叔是皇室中人,理所当然为?司马家守天?下。
可谢无陵不是皇族中人,是以淳庆帝只能拿高官厚禄、客气礼待,叫他深感皇恩,心甘情愿为?司马氏的天?下卖命。
存了笼络的心,三日后的践行宴办得?格外隆重。
皇亲国戚及朝堂三品以上的官员皆来赴宴。
金殿之中,丝竹管弦,歌舞翩翩,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断。
皇城四?周,月黑风高,暗影重重,刀光剑影间,杀戮血流不止。
时隔七年,宫里又发生一场动乱。
因此次宫变发生在麟德殿,史称“麟德之变”。
《梁史》记载:淳庆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壬亥,燕王司马奕、武安侯谢无陵、先太子太师崔璇义,神武军大将军李新忠等人,于宫宴之上摔杯为?号,列数淳庆帝当年为?登上帝位,残害手足,以巫蛊之祸嫁祸东宫,设计逼迫昌王谋反、排除异己、滥杀无辜等八十一条罪状,以其品行败坏,天?怒人怨,不堪为?君,率领大军包围麟德殿,逼迫淳庆帝退位。
燕北军皆是才在边疆见过血的,刀一拔出来,冷意森森,杀气凛然。
这一回?,淳庆帝再没有替他筹谋后招的裴守真?,刀架在脖子上,霎时就白?了脸。
最?后在秘密潜入宫中的燕王的注视下,哆嗦着双手,在退位诏书上按下了玉玺大印。
燕王拿着那诏书看了看,挺满意。
再瞥向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的二侄子,他啧了声,那司马瑞如何生了个这般不中用的儿子。
司马缙被燕王那双寒厉厉的眼一瞥,心头猛颤,战战兢兢:“皇叔、皇叔……若是您想称帝,侄儿愿意称臣,只要?您留侄儿一条性命……”
燕王并无称帝之心。
他都这把年纪了,同龄人都安享晚年,含饴弄孙了,他作?甚还辛辛苦苦当皇帝?
何况他也没子嗣,累死累活勤政几?十年,江山最?后又交给旁人,这不吃饱了撑着么。
之所以千里迢迢跑到长安来造反,实在是这侄子蠢且不安分,他怕司马氏的江山哪天?真?被戎狄人给夺了,那他那些一起浴血奋战了大半辈子的老伙计们岂非白?死了?
这个皇帝不听话?,那就换个听话?的上去好了。
燕王也许久没见到从前的废太子,现在的安王司马昱了。
他派谢无陵亲自?去永兴坊,将那被圈禁了四?年的司马昱带进宫来。
在司马昱来之前,内侍传报,杨太后求见。
杨太后,杨宜兰。
阿静提到过的,宜兰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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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道:“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杨太后走?了进来。
近三十年未见,昔日的英武郎君和美貌妃妾,如今都成了鬓染霜华的暮年人。
杨太后与燕王行了个礼,余光瞥过自?家脸色铁青的儿子,心下喟叹。
再看燕王,她道:“王爷可否看在故人面上,留我?儿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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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抚须:“不是本王不给你面子,只是这个事……你应当也明白?。”
杨太后也是饱读诗书的高门贵女,如何不知自?古被拉下马的皇帝,大多不得?善终。
但司马缙是她的儿子。
生儿一百岁,常怀千岁忧。她不能不管。
杨太后敛衽:“你留他一命,我?拿一个秘密与你交换。”
燕王挑眉,刚想笑,又听她道:“与房姐姐有关?的。”
燕王霎时笑不出了。
粗粝指腹摩挲了两下虎口的疤,良久,他道:“说。”
“本王倒要?看看,什么秘密,能值得?一条命。”
待到侧殿众人都屏退,唯独他们二人对?立时,杨太后这才开了口:“若是你与房姐姐孩儿的下落,不知能否值得?我?儿一条命。”
燕王的脸色陡然变了,眸光也凌厉:“你说什么?”
杨太后直视着他:“房姐姐早夭的次子,并非陛下的,而是你的,不是么?”
燕王浓眉拧起又松,松了又拧:“你胡说些什么,我?与她何时——”
话?到嘴边,他忽的停住。
心底闪过一抹迟疑,但更多是不可置信。
难道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不是他的绮梦,而是……真?的?
无数疑惑涌上心头,燕王沉眸看向杨太后:“把话?说清楚。”
杨太后如今只确定谢无陵是当年那个孩子,至于孩子生父是谁,她也不确定。
毕竟当年房淑静只叫她帮忙送孩子,并未提及孩子生父。之所以猜是燕王,一是谢无陵的长相,二是锦华对?司马奕的那份狂热,三则是当年有传言,房淑静定为?王妃之前,差点与燕王定亲。
因着这些蛛丝马迹,当年流放谢无陵时,杨太后让淳庆帝改去燕北。
反正都要?流放,万一父子缘深,有朝一日相认,既全了房淑静一桩遗憾,没准还能卖燕王一个人情。
只是杨太后没想到,那个人情,竟用在了如今的场合。
实在是又庆幸,又后悔。
杨太后将当年狸猫换太子的事说了,末了,她道:“那个孩子是足月生的,对?外宣称未足月,体弱早夭。”
“他被送走?没多久,便被追杀,后辗转流离,没了下落。我?与房姐姐都以为?他死了,房姐姐为?此郁郁寡欢,临死前还与我?说,对?不住那孩子。只是没想到,那孩子实是命大,竟还活着。”
杨太后看向燕王:“你当真?不知你还有个孩儿存活于世么?”
这么一说,燕王脑中也浮出更多的细枝末节。
譬如她丧子后的再次相遇,他出言安慰,她却望着他红了眼眶,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譬如他离开长安前,司马瑞看着他喝下绝子汤时,眉间一闪而过的快意。
原来那一日,不仅留下虎口这个牙印,还有一个孩子。
他和阿静的孩子。
这个认知叫燕王的心霎时滚烫,汹涌的狂喜冲击着胸膛,他定定盯着杨太后:“我?儿现在何处?”
杨太后道:“你允诺饶我?皇儿一命。”
燕王没什么不可答应的,反正现下也不是杀皇帝的好时机,“好,我?答应你。”
“望你守信。”
杨太后深吸一口气,道:t?“那孩子,四?年前我?便送到了你面前。”
燕王只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你是说,归安那孩子……”
杨太后颔首:“他左肩一处朱红色的胎记,像麒麟,房姐姐便给他取名,麟。”
只后来那孩子如何流落金陵,又如何成了妓子之子,隔了这么多年,杨太后也无从查证。
她只查到,当年派去刺杀的人是昭宁帝。
而谢无陵身上的胎记,当日在水牢里,她亲自?派了身边嬷嬷去查看,千真?万确,做不得?假。
“那孩子生下时,我?亲自?抱过,那胎记我?印象深刻,绝不会错。”
杨太后道:“你若不信,之后见着他,可亲自?查验。”
燕王无须多此一举。
因着谢无陵肩上的胎记,夏日军营里的儿郎们光着膀子练兵,燕王亲眼见过,还随口问过一句,“你这胎记从小就有?”
“是。”谢无陵漫不经心笑笑:“还好没生在脸上,不然可白?瞎我?这一张好脸了。”
那小子……
燕王心尖发颤,手指也激动地?颤。
征战多年、尸山血海里都走?过来了,本以为?心硬如铁,再无什么能牵动情绪,可如今,他眼眶一阵发酸,竟有些想落泪。
原来那小子,竟是他的亲生孩儿。
孤寡大半生的燕王司马奕,忽然有了个孩子,还是心爱之人所生。
这趟长安没白?来。
简直比当了皇帝还要?叫他欢喜。
杨太后见他这副难掩激动的模样,心下也是五味杂陈。
告退前,她多问了一句:“这皇位,你而今可还舍得?予了旁人?”
一句话?叫燕王从喜得?麟儿的激动里冷静下来。
没儿子,他不愿当皇帝。
可如今有了儿子,自?也要?为?儿子打算。
于是在谢无陵将安王司马昱带来时,燕王先将谢无陵叫进屋里,让司马昱在外头候着。
谢无陵恭敬问:“义父还有什么吩咐吗?”
燕王不发一言,只深深看着眼前这张年轻昳丽的脸庞。
像,真?是像极了。
越看越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之前如何就没想过,这就是自?己的亲儿子呢。
难怪阿静要?将这孩子送出去,生得?这么像,若是在宫里长大,还不得?把司马瑞那老狗给气死。
“义父?”
谢无陵被燕王那过于炽热的目光看的心里发毛:“您这是怎么了?”
燕王回?过神,反倒有几?分拘谨起来,咳了声:“你脸上的血怎么回?事?伤着了?”
“没事,大抵是方才杀了两个偷袭的,不小心溅到了。”谢无陵随手抬手擦了下脸庞的血渍。
燕王道:“你自?个儿也注意些,别受伤了。”
谢无陵笑:“知道的。”
便静下来,等着燕王的下文。
哪知燕王背着手站在御案前好半晌,再次抬头,却是盯着他问:“归安,你可想当皇帝?”
谢无陵:“……?”
他怔了一瞬,而后忙不迭跪地?:“儿子对?义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燕王见他误会,上前将他扶起:“本王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谢无陵见燕王竟亲自?扶他,语气还这般温和,心下生疑。
这么一会儿功夫,义父如何变得?如此……呃,腻歪?
难道染上什么脏东西了?
“义父,您若想称帝,儿子上刀山下火海,誓死追随。您若想回?燕北,那儿子……”
谢无陵顿了下,讪讪道:“这个…儿子可能没办法和您回?。此次戎狄元气大伤,起码三五年不会来犯,儿子想留在这,咳,就留在这歇几?年……不过您放心,若有战,召必回?!”
燕王怎不知谢无陵那点小心思。
不就是还惦记着那个沈氏,赖着不肯走?么。
真?不知是怎样的女子,竟叫裴守真?与自?己的儿子,如此念念不忘。
燕王暂时压下心底好奇,只看着谢无陵,又问了遍:“倘若本王有意捧你上位,你可愿意?”
谢无陵心头又是一激灵,难以置信地?看着燕王。
他试图从眼前这张成熟沧桑的脸庞上寻到一丝端倪。
可是没有。
燕王的表情肃穆,眼神坚定,又透着一丝复杂的温柔慈爱。
谢无陵虽觉得?困惑,也没多想,只一本正经道:“多谢义父抬爱,只是我?这人,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学过什么礼,当皇帝治天?下也不是下田插秧、上山打猎那么简单,我?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压根就不是当皇帝那一块儿料。”
燕王道:“也不是谁生下来就能当个好皇帝,你这般聪明,寻个好帝师教导着,一样能成。”
连司马缙那等庸才都可以,自?家儿子怎么不成?
哪知谢无陵一听这话?,面露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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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父您可饶了我?吧。我?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争气。倘若不是霍元帅与义父您的悉心教导与栽培,儿子未必能有如今统帅大军的本事。”
谢无陵薄唇一扯,苦笑:“但我?也不怕与您说句实话?,过去这些年,我?真?过得?挺苦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风里来雨里去,又流汗又流血,一颗脑袋悬在裤腰带上,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就交代在敌人刀下了,唉,真?的累,有时想想都觉这样活的这般累,挺没意思的。”
但每每想放弃时,脑中就冒出沈玉娇与他弯眸浅笑的模样。
犹如月光拂面,伤口不疼了,浑身又有了劲儿,咬咬牙,继续爬起来练、站起来打。
而今好不容易熬出个人样,连皇帝都能踢下马了,甚至还阴差阳错把裴守真?都给熬死了,再叫他学着去当皇帝,兢兢业业治理天?下——
“义父,您就当我?没出息吧。”
谢无陵摸了摸鼻子,咕哝道:“我?可没有裴守真?那样心怀家国、为?国为?民的抱负,我?这人就想娶个媳妇生几?个娃,一大家子踏踏实实、热热闹闹过日子,有衣穿、有饭吃、有护我?妻儿安危,不被人欺辱的能力,就已?足够了。”
燕王闻言,浓眉拧起。
的确是没什么出息。
可又是这世上大多数人,最?简单、最?质朴的愿望。
司马瑞那老狗倒是当了几?十年皇帝,可要?把他从阴曹地?府抓出来问他这辈子过得?可快活,怕是也不尽然。
人心皆贪,既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又想要?俗世温暖烟火气,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燕王心下感慨万千,最?后又凝眸问了谢无陵一遍:“若你当了天?下之主,想要?怎样的女人没有。如今为?了一个嫁过人、有孩子的寡妇,放弃九五至尊之位,真?的不悔?”
谢无陵眼皮轻抬,回?望燕王:“我?听燕北的叔伯们说,义父终身未娶,只因心里已?住了一人。孩儿斗胆,倘若叫义父在那位娘子与皇位之间做个抉择,义父会选哪个?”
燕王一噎。
再看熠熠烛光照耀下,这张既像自?己,又随了房淑静的面庞,好似回?到多年前。
她问他:“司马靖怀,你不悔吗?”
他道:“不悔。”
而今这个问题,兜兜转转,到了他们二人的孩子这。
燕王气笑了,磨了磨牙:“哪个混账东西在你面前嚼本王的舌根?”
谢无陵嬉笑:“是儿子瞎打听的,义父莫生气。”
燕王哼了声,斜斜乜他一眼:“虽说裴守真?没了,但你就这么有把握,那沈氏小娘子会跟了你?”
“那我?不管。”
谢无陵道:“烈女怕缠郎,从前我?能叫她对?我?动心,天?长日久,总能再叫她心悦我?。”
再说那裴守真?,不也是趁着这三年的时光,走?进娇娇的心么。
裴守真?可以,他亦可以。
莫说三年了,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他又不是等不起。
“罢了。”
燕王见他心意已?决,深叹一声,负手转身,“去将安王请进来吧。”
【130】
【130】晋江文学城首发
一夜之?间,长安换了个皇帝。
淳庆帝退位,燕王扶前太子司马昱上位,改年号为顺平。
淳庆帝被废为安乐伯,与妻妾一起圈禁在兴庆宫,重军把守。
朝中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可燕王带着五万燕北军驻扎城外,谁敢不服,当场拔舌割头。
抓了几个典型杀鸡儆猴后,燕王又打起皇室正统牌:“当今圣上既嫡又长?,当年巫蛊之?祸为人陷害,如今真?相大白,理应即位,难道放着先帝的嫡长?子不立,由个残害兄弟的庶子坐这皇位么?”
此言一出,读书人的嘴巴也被堵了大半。
嫡庶尊卑、长?幼有序正是他?们所推崇的,先太子虽软弱平庸了些,但的确再没有比他?名正言顺的皇子了。
于是经过小半个月的骚乱,淳庆四年变为了顺平元年。
长?安城换了个皇帝的消息,在十日后传到了闻喜县。
沈玉娇闻讯时,前院t?的灵堂里?,同悲寺请来的大和尚们还在为裴瑕做水陆道场。
“唉,谁知那?燕王竟存了这样的狼子野心,那?个谢将军也是的,那?回他?当着咱们的面?不显山不露水的,半点看不出背后要搞这些大逆不道的事。”
李氏知晓长?安的变故后,颇为后怕地捂着胸口:“幸好?咱们一家,还有你舅父一家都来闻喜奔丧了,若是他?们留在长?安,指不定?也在那?日宫宴上。只是不知你外祖父如何了?这节骨眼上他?可千万别犯轴,和燕王他?们对着干。”
沈玉娇宽慰李氏:“阿娘别担心,我听闻此次只是抓了几家下狱,并未掀起太大的波动。外祖父年岁已高,应当也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李氏不置可否,只小声嘟哝:“也不知这燕王还回不回燕北了。”
其实她想问的是,那?个谢无陵走不走。
她心里?是巴不得那?座煞神赶紧走的,毕竟那?人对自家女儿的态度实在让人担心,万一他?倚着强权逼迫女儿跟了他?,那?该如何是好??
燕北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武夫,讲道理定?是讲不通的。
李氏这边暗暗求菩萨保佑那?谢无陵快些走,走的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别来打扰女儿的清净。
然?而七日后,谢无陵带着丰厚的奠仪,堂而皇之?出现在裴府门前。
谢无陵从龙有功,而今被新?皇帝封作了镇北王,也成为本朝第一个异姓王爷。
他?一登门,裴府上下半点不敢怠慢,裴二爷、裴三爷及裴府儿郎们纷纷出门相迎。
谢无陵与他?们寒暄一番,便去灵堂祭拜。
当看到一身缟素的沈玉娇带着棣哥儿在灵堂等候时,谢无陵一腔的志得意满也冷静下来。
他?告诉自己,这里?是闻喜裴氏,不是长?安朝廷。
须得庄重些。
他?敛了面?色,放缓脚步,上前客气行了一礼:“夫人。”
沈玉娇听到长?安变天的消息时,便猜到谢无陵或许会寻过来。
果真?没猜错。
他?今日虽着一身低调的玄色衣袍,但玉带金冠,左右内侍,无一处不显他?已今非昔比,身份贵重。
她屈膝,端正行了个礼,“拜见镇北王。”
一旁披麻戴孝的棣哥儿虽有心亲近谢无陵,但也学着母亲规矩行礼:“拜见镇北王。”
谢无陵下意识想去扶,但碍于礼数,终是克制住。
“夫人不必多礼。”
他?轻声道,又抬手,亲昵地摸了摸棣哥儿的小脑袋:“我与你父亲也算是同生共死的袍泽了,你照从前唤我谢伯父便是,别这么生分。”
棣哥儿看向沈玉娇。
沈玉娇眼睫轻垂,并未反对。
棣哥儿这才改口,脆生生唤了声:“谢伯父。”
“这才对嘛。”
谢无陵很?满意,弯腰牵着棣哥儿的手,又看向沈玉娇:“夫人带我去给他?上三炷香?”
沈玉娇看他?一眼:“请随我来。”
她转身往里?。
谢无陵看着还跟在一旁的裴二爷、裴三爷等人:“你们自去忙吧,我想清清静静给裴守真?上三炷香。”
他?这样说?了,裴氏等人也不敢置喙,先行退下。
灵堂里?一片缟素,正中的高台上摆着一座乌木金漆的牌位,牌前檀香幽幽,愈显宁静。
沈玉娇燃了三根香,递给谢无陵:“王爷请。”
旁人这般称呼他?,谢无陵心里?很?是舒坦,可沈玉娇这般喊他?,他?浑身不自在。
接过清香时,他?瞥过她清瘦的侧颜,小声道:“不然?你还是喊我谢无陵吧,或是喊我的字?我现下也有字了,叫归安,我义?父给取的。”
沈玉娇看他?一眼:“你先上香吧。”
谢无陵立刻老实,举着清香走上前,朝那?乌木牌位拜了三拜。
清香入炉时,他?盯着那?牌位上那?一行“文正公裴瑕之?位”,心底也生出几分怅然?。
裴瑕裴守真?。
倘若有的选,宁愿那?日活下来的是他?。
“你这个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谢无陵低低道:“自个儿倒是留下美?名,流芳百世了,撇下他?们孤儿寡母的,你也真?忍心。”
沈玉娇站在旁侧,虽听不清他?咕咕哝哝说?些什么,但猜到是在数落裴瑕。
这二人便是这样,见面?就吵,哪怕变成鬼怕是也能吵。
三炷香上完,谢无陵拉着棣哥儿,噼里?啪啦问了好?一堆。
棣哥儿觉着谢伯父与旁人说?的凶神恶煞、狼子野心完全不一样,哪怕他?成了王爷,也没有半点王爷架子,待他?还是像从前那?般慈爱。
于是谢无陵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几乎把回闻喜后这一个月的情况都说?了个遍。
谢无陵知晓他?们母子一切安稳,暗暗松口气。
再次直起腰,他?看向沈玉娇:“今日天儿还怪热的,说?这么一会儿就口干舌燥,可否向夫人讨杯茶喝?”
沈玉娇对上他?那?双眼,便知他?今日或是要来讨个答案的。
“王爷说?笑?了,你是客人,自当好?生招待。”
沈玉娇让了让身子:“请挪步隔壁水榭。”
刚要朝棣哥儿招手,谢无陵却先她一步,一把将棣哥儿抱了起来:“棣哥儿给伯伯指路可好??”
棣哥儿:“好?呀。”
“走咯!”谢无陵抱着孩子就大步走,嘴里?还道:“半年不见,你小子又沉了些。”
“那?当然?啦,我每天都吃很?多饭,外祖母说?多吃饭,才能快快长?大!”
一大一小说?说?笑?笑?地往前。
沈玉娇看着,好?笑?又无奈,侧眸瞥过灵堂上那?黑漆漆的牌位,眸光又黯淡下来。
“阿娘,你快来呀——”
棣哥儿趴在谢无陵的肩头喊着。
沈玉娇回神,应了声:“来了。”
四月的春光透过镶嵌着琉璃的雕花明窗,静静洒在水榭厅中的凿花地砖上。
隔着氤氲茶雾,谢无陵望向主座的沈玉娇,将长?安如今的情况与她说?了遍。
沈玉娇听罢,看向他?:“还未贺你晋了王位。”
她原本以为燕王会上位,未曾想燕王却扶了前太子登基,而谢无陵竟然?一跃成了异姓王——
虽说?他?功绩不菲,但王爵之?位,未免重赏太过。
她不知的是,原本顺平帝要封燕王为摄政王,被燕王拒了,只让顺平帝重赏谢无陵。
顺平帝没多问,只依着燕王的意思做了,给谢无陵封王,食邑万户,另赐豪宅、奴仆无数。
“夫人客气了。王爷也只是个身份而已,撇去这个身份,我还是谢无陵。”
谢无陵放下茶盏,看着沈玉娇:“夫人有所不知,陛下给我世禄的封地离闻喜不远,骑马的话,来回不过半日。”
沈玉娇端着茶盏的手指一顿,难掩诧异抬起眼。
谢无陵丝毫不躲,直勾勾回望过来。
沈玉娇眉头轻蹙,沉吟片刻,她看向身旁的白蘋:“外头日头正好?,你带小郎君去院里?晒晒太阳。”
白蘋跟在沈玉娇身边多年,立即会意,带着棣哥儿去了院里?。
厅堂内的奴婢们也被屏退至院里?。
沈玉娇两只手牢牢握着交椅扶手,柳眉蹙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无陵道:“这话应该我问你。”
沈玉娇一怔。
左右没了外人,谢无陵目光如炬,压低的嗓音满是郑重:“如今已过去月余,你便是再悲恸,现下应当也冷静不少。娇娇,我是如何想的,你心里?一直都明白。可你是如何想的……”
他?薄唇抿了抿:“我却是一直不明白。”
看着他?眉间那?一闪而过的黯然?,沈玉娇面?露愧色。
良久,她嗓音低下:“谢无陵,我不过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而你……你如今位高权重……”
“我说?了,王爷不过是个身份,在你面?前,我还是从前那?个谢无陵。”
谢无陵浓眉也拧着,俊美?脸庞是少见的郑重:“至于你有没有孩子,是不是寡妇,你知道的,我从不在意。”
他?只在意,她是沈玉娇。
除此之?外的一切身份,于他?都毫无意义?。
正如他?是地痞、是将军、是王爷,于沈玉娇也毫无意义?,她当初答应嫁的,也只是谢无陵。
“还是说?,你一颗心已全是裴守真?,决意为他?守一辈子寡?”
谢无陵盯着上座的年轻妇人,她一袭白裙,乌发高盘,除却鬓边那?朵精巧的白色绢花,便再无其他?装饰。
可她生得貌美?,又正值桃李之?年,便是这般素雅的衣饰,仍旧掩不住她盛放的美?丽。
就如这四月天里?开?得最娇媚灿烂的芍药,这样年轻,这样美?好?,难道要将往后几十年的好?时光都耗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守着一个冰冷牌位熬过这一生?
谢无陵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那?绝不是他?认识的沈玉娇。
他?的娇娇虽生在高t?门,但绝不是寻常高门女子那?般迂腐愚昧,一味顺从。
他?见过她眼中的光,心中的火,知晓她并非笼中鸟,盆中花。
她骨子里?与他?一样,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因自幼环境的熏陶,比他?更多了一层责任的束缚。
这叫谢无陵爱她、敬她、亦怜她。
怜,便意味着更多的包容。
“倘若你决意守着裴守真?,那?也没关系。反正现下他?人没了,日后我替他?守着你和棣哥儿便是。”
这话叫沈玉娇眉头皱得更深:“你别犯傻。”
谢无陵呵了声:“你自己犯傻,还说?我?”
沈玉娇:“我哪里?傻?”
谢无陵扯扯唇:“我好?歹守的大活人,时不时还能见个面?,说?上几句话,你呢,守着块冷冰冰的破木头,饥荒时候当柴烧都烤不熟一条鱼,这不比我傻?”
沈玉娇:“”
她拧眉:“你这是偷换概念,胡搅蛮缠。”
谢无陵也不与她顶嘴,免得把她气急眼了下次不肯再见他?,只道:“反正傻不傻的,你自个儿心里?明白。且我相信若是裴守真?还活着,他?定?然?也不希望见你这样死守一辈子……”
话说?到这,他?停了停,又有点不太确定?,望着天喃喃:“那?个妒夫,小气得很?……不过他?都不要命了,若是真?的爱重你,又岂忍心叫你为他?枯守呢?”
裴守真?,若是男人,可别叫我在这瞧不起你。
沈玉娇听得他?这话,想到裴瑕留下的那?封放妻书,心底痛意泛滥。
谢无陵见她不言语,抬眼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急了:“娇娇,你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
沈玉娇摁着心口的位置,深深缓了两口气,才压下那?阵翻涌的痛意。
再次抬头,她道:“谢无陵,我还放不下他?。”
“一想到他?,我心里?难受,特别难受。”
谢无陵表情微僵,沉默下来。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与乌眸中隐隐的泪光,想将她揽入怀中,告诉她没事的,他?能明白。
七载夫妻,若能这般决然?忘却,未免太过无情。
何况裴守真?那?人,的确君子如玉,举世无双。
莫说?她这枕边人放不下,便是他?想到,心头也感慨万千。
“没事的,娇娇,慢慢来。”
谢无陵放缓嗓音,目光平静而坚定?:“我可以等。”
“等你把他?放下,等你想到他?时,心里?不再难受,等你准备好?开?始一段新?日子……”
沈玉娇愕然?:“谢无陵……”
“三年,五年,十年,我都能等。”
谢无陵道:“从前在金陵,我与你说?过,我这辈子就认准你一个了,你不信。那?咱们就走着瞧,你守你的,我守我的,看谁守得久,反正我是不会输的。”
明明是赤诚告白,却被他?说?的约架一般。
沈玉娇心头又是酸涩,又是好?笑?,“你这个人……”
谢无陵无比自然?接过她的话:“死脑筋,我知道。没办法,谁叫咱俩姻缘是天定?的,土地公前上过香,咱可不能骗神仙。”
沈玉娇气笑?了:“你连阎王都不怕,还怕土地公?”
“那?不一样,阎王掌生死,管他?帝王将相,平民百姓,终有见阎王的一日。可姻缘这个事,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寻到此生所爱,大都是糊里?糊涂搭伙过日子。”
谢无陵道:“遇上你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挑个脸蛋好?的,身段窈窕的,屁股大的,会体贴人的,娶回家生几个娃儿过一辈子……”
眼见沈玉娇红着脸瞪大了眼,他?轻咳一声,解释道:“那?是以前嘛,男人对媳妇儿的向往大都那?样。可自从见到了你,那?不就不一样了。”
虽说?脸蛋与他?预想的一样漂亮,但身板比他?想象中的清瘦纤细多了。
至于体贴人?她瞪他?、凶他?,他?都高兴,若是能体贴他?一会儿,他?怕是要美?上天了。
可见从前那?一套对媳妇的标准,在遇上那?个人之?后,便再无任何标准,以及底线。
这要放从前,有人说?他?之?后会追着个带娃的寡妇跑,他?定?会打烂那?人的嘴,可现下……
“唉,反正你只要知道,我这是郎当做蒲苇,妾当做磐石,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1]”
谢无陵一本正经地说?着,可他?那?双桃花眼生得多情,再正经也显得不大正经。
沈玉娇偏过脸:“谁叫你这样乱改诗的。”
谢无陵笑?笑?:“我没写诗的墨水,便只能拾人牙慧,改一改了。”
沈玉娇:“……”
这般厚颜无耻,也只能是谢无陵了。
一盏茶喝完,沈玉娇送他?出门。
临走时,看着谢无陵抱着棣哥儿的亲热劲儿,还是忍不住劝了句:“别守着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寻个人,成个家吧……”
她实在不知何时才能放下裴守真?,更无法给谢无陵一个确切的承诺。
他?已为她蹉跎这些年,实在不忍再见他?继续苦等。
谢无陵却直勾勾盯着她:“别劝了,若我是个听劝的,在金陵就已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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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噎住,再不知该说?什么。
谢无陵低头,捏捏棣哥儿的脸:“你在家多哄你阿娘笑?笑?,笑?一笑?,十年少,你想不想你阿娘长?命百岁?”
棣哥儿点头:“想!”
谢无陵:“那?就多哄哄她。下回伯父来看你,再给你带些好?玩的。”
棣哥儿:“好?。”
这日送走谢无陵,棣哥儿即刻被王氏唤了过去,而沈玉娇则是被李氏拉进?了屋里?。
李氏问了一堆话,见女儿只闷葫芦似的不言不语,不禁急了:“你到底怎么想的?难道还不死心,真?的要与那?谢无陵在一起?那?你对得起守真?,对得起棣哥儿么?”
沈玉娇怔住了,她抬头看向面?前的母亲,眸中满是困惑。
不说?她现下尚未有改嫁的心思,便是她日后真?的离了裴氏,另嫁他?人,哪里?就对不起裴瑕,对不起棣哥儿了?
她是嫁于裴家,又不是卖给裴家。
何况就连裴瑕都在信中所写,愿她如意安康、愿她另觅良缘、白首到老。
如何自己的亲生母亲,反倒要来责怪自己?
“母亲,难道你想我守一辈子寡吗?”
李氏的埋怨戛然?而止。
在看到自家女儿明澈的眼眸时,心尖蓦得颤了两下,她咽了下口水,讪讪道:“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李氏蹙眉,也有些困惑与为难:“只是世家妇鲜有改嫁的,且你还有棣哥儿呢,你总得为孩子想想。”
沈玉娇唇瓣轻动了动。
很?想说?,孩子都说?这是她自己的事,只要她高兴就好?。
为什么孩子觉得简单的道理,到了大人这,就变得复杂了。
她不怀疑孩子对她的爱,也不怀疑母亲是爱自己的,可这两份爱,又是那?样的不同。
“母亲,我现下没那?个心思,我也与谢无陵说?明了,我现下无法放下守真?阿兄……”
李氏闻言,长?舒一口气:“那?就好?,差点以为你犯糊涂了。”
沈玉娇沉默片刻,问:“但若是以后,我放下了,不想再守寡了,母亲可会拦我?”
李氏微愣,盯着自家女儿如花似玉的年轻脸庞,叹了口气:“我的傻孩子。”
她抬手将沈玉娇拥入怀中:“倘若你真?的不想守了,那?就回家来,我和你爹爹养你一辈子也无妨。至于棣哥儿……”
李氏沉吟,道:“多守几年吧,起码等孩儿大一些,现下太小了,你舍得丢在那?老太婆手上?”
沈玉娇靠着李氏的肩,感受她温暖的体温与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静了一会儿,才道:“母亲,多谢你。”
李氏微诧:“如何说?这种话?”
沈玉娇垂下眼,嗓音有些发瓮:“我原以为……你觉着棣哥儿、觉着声名比我更重要的。”
李氏哽住了。
刹那?间,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心下也涌起一阵难以启齿的愧疚。
因她知晓,她多年前的确拿声名、拿规矩去束缚、威胁过女儿。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世间活着,就得照着这世间的规则。
与规则作对的人生,往往是举步维艰,充满荆棘的。
她为人母亲,自然?希望孩儿们都好?,以她的人生经验总结出一条“最正确”的道路去指引他?们。
或许有时,的确违背了她的心意,可是……
“傻玉娘,阿娘当然?是爱你的。”
李氏牢牢抱住女儿,像幼时那?般下颌抵着她的头顶,阖着眼睛叹道:“只是阿娘是个寻常妇人,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有本事,有的时候,用错了法子……”
你能原谅阿娘吗。
这话卡在喉中,却是别别扭扭,如何都说?t?不出口。
沈玉娇摇摇头:“阿娘,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她如今也做母亲了。
倘若棣哥儿也要去走一条“离经叛道”的路,她定?然?也会又急又恼,忧心发愁。
但,以命相逼么?
“阿娘,孩子终会长?大,有自己要走的路。”
沈玉娇从她怀中坐起来,双眸清明地望向李氏:“没办法替他?们操心一辈子的。”
李氏苦笑?了笑?,摸着她的脸:“你不懂……”
沈玉娇抿唇。
也许吧,反正她不会成为母亲这样的母亲。
这日傍晚,晚膳之?前,王氏忽的将沈玉娇叫去祠堂。
“沈氏,跪下。”
这是步入那?座森森庄严的祠堂后,王氏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沈玉娇看了眼拄着拐杖瘦骨嶙峋的王氏,问:“为何要跪?”
王氏拧眉:“婆母训诫,你敢顶嘴?”
“我只是不解。”
沈玉娇看着王氏:“媳妇有何不对,还请母亲为儿解惑。”
话音落下,二人都有些恍惚。
好?似多年前婆媳的最后一面?,也是在祠堂,她也是这般,请王氏替她解惑。
只那?个时候,裴瑕还活着,夹在她们俩人之?间,最为煎熬。
现下裴瑕不在了,沈玉娇更无须顾忌了。
她肩背笔挺,眸光坚定?,盯着王氏。
王氏被她这目光所激怒,咬牙:“当真?是放肆,这就是沈家教出来的女儿?”
沈玉娇面?无波澜,只重复道:“请母亲解惑。”
王氏握紧拐杖,幽幽盯着她:“你也好?意思说?!我儿尸骨未寒,你便与那?镇北王勾勾搭搭,你将我裴氏的颜面?搁在何处?你沈家的脸面?你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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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镇北王来府中,我与他?来往皆是规矩守礼,绝无任何逾矩之?处,满院的奴婢皆可作证,不知母亲口中的勾搭从何处得来?”
“呵,你别以为这些年我在洛阳,便不知你与那?姓谢的那?些事。我儿宽厚大度,不与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计较,却不代表我能容忍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勾三搭四!”
王氏冷声:“虽说?你是棣哥儿的生母,但你不守妇道,我照样能休了你。”
沈玉娇眼波微动,再看王氏,透着几分打量。
王氏被她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沉了脸:“你这般看我作甚?”
沈玉娇声音很?轻:“我只是在想,被休弃,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么。”
或许,与沈家名声、与棣哥儿的名声,的确是件坏事。
但对她,好?像也不是多可怕的事,又不是被夫家休了,就活不了,得去死了。
王氏被她这反问给噎住。
好?半晌,才阴着一张脸:“不知廉耻。”
沈玉娇想,大抵是被谢无陵给传染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谢无陵聊那?么一回,她心底那?些离经叛道全被勾出来一般。
“若母亲是为了镇北王登门之?事,要媳妇跪祠堂,那?恕媳妇自觉没错,不跪。”
沈玉娇语气平静,王氏怒不可遏:“你忤逆婆母,简直大逆不道!”
沈玉娇看着她:“母亲是以为郎君不在了,便能随意磋磨我么?”
王氏哑然?,又听她道:“那?母亲想错了。或许是郎君猜到有今日,征战之?前,曾给我留了一封放妻书。”
王氏惊愕:“他?…他?怎么……”
“这么傻?”
沈玉娇抿唇,心口那?阵钝钝的痛意又袭上来,她悄悄掐紧掌心,道:“是,我看到放妻书时,也觉着他?傻。”
明明说?生同衾,死同穴的那?个人,也是他?。
怎么临了了,改主意了,愿与她和离了。
而这封放妻书,却恰恰捆住她,叫她每每想到都痛不可遏。
“那?封信我藏着,连我母亲都未曾告知,您是这世上第二个知道这封信存在的。”
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王氏,沈玉娇道:“我告知你,并非炫耀,或是威胁。只是想叫你知晓,我而今仍待在裴氏,并非贪恋裴氏妇这个身份,而是因着我心里?尚未放下他?,我愿意继续为他?的妻,愿意继续为他?操持这个家,为他?照顾幼儿,伺候寡母,甘愿为他?独自度日,继续守寡。”
“但倘若有一日,我放下他?了,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便不会再任由自己沉湎过往,我会离开?裴家,离开?这座府邸。”
稍顿,她道:“另嫁他?人,或是终身不嫁,也皆由我的心意,而非您来决定?。”
她嗓音不轻不重,在这摆满裴氏列祖列宗的阒静祠堂里?,却是掷地有声。
王氏面?色变了又变,无法置信,连声音都颤抖着:“你你…你怎敢如此放肆?怎敢如此胆大包天?你说?这些,可对得起守真??对得起他?待你的一片心意?”
沈玉娇心下涩然?,垂着眼睫,苦笑?呢喃:“正是对不住,才觉放不下。”
倘若她是那?等毫无心肝的,早拿了放妻书跑了。
正是有情,才被束缚。
想到这,她问王氏:“当年母亲不肯改嫁,也是念着公爹的情意吧。”
王氏不防她这一问,表情僵凝,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当年,为何不改嫁呢。
也无外乎三个字,放不下。
放不下裴蘅之?的情,放不下裴府这堆烂摊子,放不下年幼的儿子……
且她也没什么想嫁的人,不如留下。
这一留,就是一辈子。
之?后也不是没有后悔过,毕竟漫漫长?夜,孤枕难眠,是人,都会觉着寂寞,哪怕有个可心可意的人,说?说?话也好?。
但已经过了这些年了,后悔也没用。
自己选的路,只能咬咬牙继续走,若是中途撂挑子,反倒惹人笑?话。
可若叫她下辈子再选,还守寡吗。
王氏迟疑了。
太苦了。
这大半辈子,熬得太苦了。
可是旁的人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啊。
那?么多牌坊都立着呢,那?么多节妇的传说?都传扬着呢,她怎能熬不住呢。
她咬牙熬下来,觉得自己总算要熬出头了。
可现下,这沈氏却告诉自己,等她放下了,她就不熬了。
凭什么啊?这沈氏凭什么能不熬?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呢?
王氏脸色灰败,心下蓦得生出一种恐慌,就好?似她这一生看似正确的坚守仿佛一个笑?话,即将被打碎。
她不甘地看向沈玉娇:“你怎能如此无耻,说?出这种话?亏得你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儿,竟然?这般不守妇道,无法无天?来人,来人啊,去将沈夫人请来,我倒要问问看,她是如何教出这种女儿来的。”
外头的婆子婢女踌躇着,要进?来。
沈玉娇冷淡瞥了一眼,那?些仆妇便迟疑了。
王氏这些时日病着,府中已是沈玉娇掌家。
且未来这裴氏指望的小郎君,是沈玉娇所出。
王氏怎感受不到权力的偏移,心下大恨,连连冷笑?:“好?,好?,真?是好?得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我本不必弄得这般难堪。我带孩儿来闻喜前,就定?下决心,倘若你愿与我平和相处,我也愿替郎君,为你养老送终,让棣哥儿在你膝下承欢。但你这些时日的作为,实在令人心寒。”
沈玉娇深吸了口气,“或许也得与你道声谢,若非有你前车之?鉴,我也许便一门心思安分守寡了。”
稍顿,她偏过头,视线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冰冷牌位停留片刻,又落向面?前这仿若半人半鬼的暮年妇人身上,清婉眉眼缓缓舒展,一片坚定?的沉静。
“现在我可以确定?了,我不想变成另一个你。”
或是这祠堂里?的一块牌位,城门楼下的一块牌坊,节妇册上的裴沈氏。
余生,她想做一回沈玉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