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121】晋江文学城首发
“娇娇,再给我绣个荷包吧。”
“从前那个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
“荷包绣好时,便是裴瑕出狱日。”
直到谢无陵离开?许久,沈玉娇依旧坐在花厅那把金漆木雕扶手椅上,耳畔回响着他这几句话。
他说这话时,侧对?着她而站。
逆着午后的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轻动的薄唇,微微震动的锋利喉结。
也不等她回应,他就?走了。
背影很?利落,透着几分决然?。
亦如一枚锋利的羽箭,从?她心间直直穿过,留下一个血窟窿。
空落落的,哗啦啦有?冷风灌入又吹过。
还是会难过啊。
怎么会不难过呢。
那是谢无陵啊。
那个在她最困顿潦倒时,将她捡回去好吃好喝照顾着的谢无陵。
那个尽他所?能给她所?有?、大红喜袍八抬大轿绕了大半个金陵城只为将她光明正大娶回家的谢无陵。
那个南下宁州,西进长安,刀山火海,出生入死?,满腔热血只为她别忘了他的谢无陵。
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她沈玉娇一人的谢无陵……
这样好的谢无陵,她却又一次辜负了他。
谢无陵。
谢无陵
唉。
沈玉娇深深吐了一口气。
再想起他说的那个荷包,黛眉轻蹙,心下犯难。
绣个荷包,其实?不算难事。问题是他要这个荷包,意欲何为?
有?了金陵城的那个吻作为前车之鉴,她实?在担心这个荷包会不会又成为谢无陵新的执念。
可是他说,绣了荷包,裴瑕便能出狱。
他这意思是,要帮她么?
那这个荷包,是谢礼?
思忖良久,她撑着双臂从?交椅起身,扬声吩咐:“来人,备车。”
还是得出门一趟,想办法试试。
她已?经欠了谢无陵太多,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再与他过多牵扯-
沈玉娇前脚出门,谢无陵后脚牵着马,从?裴府旁的巷子里出来。
他摩挲着袖中那枚褪了色的大红并蒂莲开?荷包,眉间黯然?。
连个荷包都?不愿再予他么?
还是她已?经不再相信他了。
扯了扯嘴角,谢无陵将荷包揣进胸口藏好,握着缰绳,转身朝皇宫方向奔去。
一见到淳庆帝,他便明白裴瑕为何会下狱了。
淳庆帝左边颧骨处明显一块淤青。
真是好大胆,连皇帝都?敢打。
这样的罪过,别说他一人下诏狱,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谢无陵扫了眼,假模假样地问安:“陛下脸上这是怎么弄的?瞧着伤的不轻。”
淳庆帝面上是掩不住的尴尬:“不小心磕了一下。”
这话还真不是借口。
昨日裴瑕寒气凛然?闯入内殿,周身气势实?在骇人。
淳庆帝本?就?做贼心虚,见裴瑕一步步逼近,振振有?词地质问,一时没注意脚下台阶,踩空一步,便磕到旁侧鎏金香炉上。
初时只觉疼痛,早上照镜子时,才发现?淤了一片。
好在帝冠上有?十二冕旒,可稍作掩饰,不然?他帝王颜面真是无处安放了!
谢无陵却不知昨日情形,只当淳庆帝寻着借口挽尊,拉长尾音:“原来如此,那陛下日后走路还是得小心点——”
有?意火上浇油,但想到沈玉娇母子与裴氏息息相关,还是按下拱火的心思,冷嗤了声:“昨日陛下那份礼,着实?让臣大开?眼界。”
今日一早鼻青脸肿的卢子阳进宫来哭,淳庆帝便知事情搞砸了。
淳庆帝很?后悔。
后悔和裴瑕那边撕破脸了,谢无陵这边也没讨到好,当真是鸡飞蛋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目下不能拿谢无陵如何,只能拿裴瑕开?刀——
既已?撕破脸,又何妨送他去见阎王。
也不能怪他心狠,实?在是裴瑕太不识抬举。
为何他就?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呢?
臣服臣服,他是不臣也不服。
“裴守真此人,哪哪都?好,偏就?一遇到沈氏的事,就?如变了个人似的,糊涂得很?。”
当初在金陵,也是为了沈氏,他才甘愿认他为主。
如今又为这个沈氏,与他一步步反目成仇。
天下第一聪明人,因一个女子,变成天下第一糊涂人。
可惜,可叹,可笑。
“朕有?意贬谪他去外地。”
淳庆帝觑着谢无陵的神色,意味深长道:“这可是个绝佳的好机会,谢卿家该当好好把握才是。”
谢无陵怎不知淳庆帝的意思。
贬谪途中,实?在有?太多机会叫一个人“消失”了。
然?他当初能从?谋逆罪里脱身,能顺利到达燕北,除了他命大,也得亏裴瑕品行?尚可,未使出那等暗中伤人的手段。
不然?他便是那九命猫妖,也能死?在那茫茫无尽的流放途中,魂散异乡。
如今风水轮流转,裴瑕成了那阶下囚,谢无陵有?了主宰命运的机会——
“怎么说陛下当年能坐上这把龙椅,裴守真也出了不少力。没有?功劳,亦有?苦劳。陛下还是发个慈悲,将他放出来吧。”
谢无陵语气懒散,斜睇着这年轻的皇帝:“哪怕不愿再用他,将他赶回老家种田,也算全了这段君臣情谊。”
淳庆帝错愕:“你要朕放了他?”
谢无陵:“嗯。”
淳庆帝不能理解:“若不是他,你与那沈氏恐怕早已?修成正果……你不恨他?”
“恨呐。”谢无陵道:“夺妻之仇,岂能不恨?”
“那你还要朕放了他?”
“陛下,此生可爱过一人?”谢无陵问。
淳庆帝愣了下。
他觉得他是没爱过的,可听到这问时,脑中却闪过一抹朦胧的杏色身影。
是他少年时惊鸿一瞥的少女,只后来她嫁去外地,再无了音讯。
这算爱么?
年少慕艾,算不得上爱吧。
谢无陵看淳庆帝这反应便知他没爱过,也懒得解释,只道:“从?前,的确心心念念盼着个长相厮守。这会儿发现?,只要她过得好,她自己也觉着好,陪在她身侧的不是我,也未尝不可。”
爱一个人,是占有?,亦可是成全。
这个道理,他如今才明白。
当然?还是会不甘心。
但若是他的心愿得偿,代价是她的眼泪,还是罢了吧。
他怎么能叫她伤心呢。
不能的。
从?金陵城外土地庙见到她的第一眼,便不能了。
谢无陵敛了眸,见紫檀木御案后的皇帝仍不言语,便知狗皇帝心里还憋着一口怨气。
轻笑一下,他慢悠悠道:“何况裴瑕其人,在任三年,政绩斐然?,深受百姓们爱戴。这会儿也就?时辰尚短,事情还未传开?。臣敢说明日朝会,陛下定要被朝臣们念叨。”
“哦对?,陛下也别忘了,裴守真还是河东裴氏的宗子,亦是如今大梁的文坛领袖。像他这样的世家子,陛下真要拿他性命,世家们怕也不是吃素的。还有?那些?追捧他诗篇文赋的太学生,这些?清流学子或许没什么大本?事,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硬骨头,为了他们心中的‘道’,那是真能豁出去性命的。”
“陛下,你说他们若是知晓,裴守真以下犯上的缘由?,是因皇帝给臣子之妻下药赠给边将,这天底下的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可否将你的龙椅给淹了?”
谢无陵t?似笑非笑,淳庆帝的脸色愈发难堪。
因这无赖说的,也正是他所?忌惮的。
帝王的确手握生杀大权,可杀人也要有?章法,只凭心意喜好杀人的,是暴君、昏君。
淳庆帝想做贤君、明君,便决不可杀清流——
读书人的骨头硬,笔杆子也硬,哪怕脑袋落了地,写下的文字却可流传千秋万代。
谢无陵捏住了淳庆帝的三寸。
心下暗想,这皇帝到底还是年轻,先?帝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起码心狠手辣,脑袋也还算清楚。
而淳庆帝这人别扭,且矫情。
明明平庸,却不甘平庸,非得拔尖冒头。
若他能用好裴守真这枚棋,何愁这天下不太平?真是自取灭亡。
最后他还是主动给淳庆帝递了个台阶:“若是陛下愿放裴守真辞官归田,那两成利可推至明年,裴守真出狱之日,臣即刻带燕北兄弟们返回燕州,继续为陛下护卫大梁山河。”
这台阶一递,淳庆帝沉吟片刻,也顺势下了:“既然?谢将军都?这样说了,那朕便饶他一回,放他归家罢。”
谢无陵抬手,躬身高呼:“陛下圣明。”
垂下的头颅,嘴角轻蔑扯了扯。
矫情-
原本?今日就?该启程回燕州。
因着裴瑕入狱之事,谢无陵与扈将军商量着,多留两日。
翌日早朝,朝臣们果然?就?裴瑕入狱之事,纷纷启奏求情。
看着殿中那乌泱泱跪了十之七八的文臣,淳庆帝坐在龙椅上暗暗庆幸。
还好,还好昨日应了那谢无陵。
不然?这会儿真是架在火上烤了。
淳庆帝摆出一副幡然?醒悟,虚心纳谏的模样,顺应百官之意:“既然?诸位爱卿都?这样说了,那朕便免了裴守真牢狱之灾,但丞相一职,他不堪担任,去洛阳当个郡守吧。”
到底还是惦记着裴瑕的通身才干,真叫他回闻喜当个田舍翁,淳庆帝又有?点不舍。
裴瑕的先?父裴茂,从?前便任洛阳郡守,将洛阳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文风也带得兴盛。
只要不在眼前对?自己指手画脚,远远地当个地方官,还是挺好的。
圣旨发往刑部大牢时,谢无陵随荣庆总管一起。
时隔三年,刑部大牢还是老样子。
但裴瑕所?在的监舍,远比当初谢无陵待的水牢好上百倍。
且裴瑕声名在外,哪怕坐牢,狱卒们也不敢怠慢,别说上刑了,连馒头都?是新鲜的,清水里也没有?灰尘飞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饶是如此,谢无陵隔着栅栏,看到一身灰色囚服坐在枯草里的裴瑕,还是乐了。
“裴守真啊裴守真,你也有?今天。”
谢无陵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裴瑕打量个遍。
多稀罕呐,那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世家郎君,也成了这灰头土脸的阶下囚。
但哪怕是阶下囚,也是身板最端正挺拔的那个。
裴瑕不紧不慢掀起眼帘,冷淡目光扫过荣庆手中的圣旨,又落向一旁笑得不怀好意的谢无陵。
眸色陡然?沉了沉。
他如何会在这?
玉娘,去求了他?
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紧掌心那枚洁白的平安玉扣,他嗓音沉缓:“你来做什么?”
谢无陵弯了弯眼眸:“看你笑话啊。”
裴瑕:“………”
这无赖。
他偏过脸,不再看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荣庆感?受到两人间古怪的氛围,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忙举起手中圣旨,清了清嗓子:“圣人谕旨在此,余下速速接旨。”
虽心间早已?无君,裴瑕还是掀袍跪地:“裴瑕接旨。”
荣庆将圣旨念了,末了,上前去搀扶裴瑕:“裴郎君,陛下心里还是爱重您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心下冷笑,不语。
谢无陵在旁听得也觉好笑,看了眼荣庆,道:“劳烦公公出去喝杯茶,我想单独与他聊两句。”
荣庆会意,忙低头去了。
待到牢狱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谢无陵抱臂倚门,神态慵懒:“可惜了,你此刻若是在水牢里泡着,我心里也能更畅快些?。”
裴瑕并未接他这话,只目光寒厉地睇着他:“玉娘去求你了?”
谢无陵嘴角的笑意也敛了。
他放下手,站直身子,眸光轻闪两下,道:“是啊,她来求我了。”
裴瑕薄唇紧紧抿着。
让景林给她带的话,她半点没听,还去寻了谢无陵……
一时间,他不知是该高兴她的不离不弃,还是气恼她的自作主张。
她去寻谢无陵,与羊入虎口有?何异?
“她应了你什么?还是……”
裴瑕双手不觉攥紧,狭眸浓墨般幽深:“你对?她做了什么?”
谢无陵听得这话,心里只觉闷得很?,嘴上却是半点不肯输:“她答应与你和离,随我回燕北。箱笼都?收拾好了,只要你一出狱,我们明日便……”
话没说完,见着裴瑕那猝不及防挥上来的拳头,谢无陵猛地闪身避开?,咬牙骂道:“裴守真你他娘的搞偷袭,不守武德!”
裴瑕再次出拳,嗓音沉冷:“对?你这种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有?何武德好讲?”
谢无陵一听这话,更气了。
本?来只想嘴上气气裴瑕,现?下见裴瑕出手了,他心底那份不甘与愤懑也霎时激了出来。
他都?大度成全他与娇娇了,揍他一顿不过分吧?
前两回动手,他都?有?伤在身。
今日身强体壮,四肢灵活,他定要狠狠出口恶气。
想到这里,谢无陵也不客气,握紧拳头,照着裴瑕挥去。
“裴守真,老子真的忍你很?久了。”
“……”
裴瑕也不甘示弱,冷着面色,与身前男人缠斗起来。
昏暗潮湿的监舍好似成了地下斗兽场,两个高大俊美的男人你来我往,拳拳到肉,腿腿到骨,好似都?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一般。
裴瑕虽有?些?功夫身上,但在打架斗殴这件事上,到底比不过经验丰富的谢无陵。
几个回合之后,他被谢无陵揪着衣领摁在地上,眼角嘴边皆是鲜血。
谢无陵斗大的拳头高举着,在砸下的一刻,看到裴瑕那寒冽如冰的目光,终究是停了下来。
裴瑕眼底闪过一抹诧异,浓眉轻折。
谢无陵看出他的疑惑,冷哼一声,狠狠甩开?他的衣领,撇开?双腿坐在地上,又抬手摸了摸嘴角的裂口。
他娘的,这裴守真拳头还挺硬。
暂时休战,两人皆是一副狼狈模样。
“谢无陵,我宁可你杀了我,也绝不会让玉娘随你离开?。”
裴瑕撑着手臂从?地上坐起,浑身骨头都?剧痛无比,他偏过头,吐出一口血水。
谢无陵冷眼瞥他:“杀了你,娇娇岂不得恨我一辈子。”
裴瑕:“只要我活着,便不会叫你带走她。”
谢无陵:“若我非要呢?”
“那继续打。”
裴瑕盯着他,黑眸深深:“我奉陪到底。”
谢无陵沉默了。
良久,他扯了扯唇:“不是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么,你现?下哪还有?半点君子模样。”
裴瑕也扯了嘴角,自嘲:“为这君子之道,没少吃亏。”
谢无陵哟了声:“不做君子了?”
“做君子,只是不再照着书上那些?规矩行?事。”
裴瑕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年经历种种,叫我认识到从?前的许多不足。”
出身显贵,年少成名,难免有?些?清高自负。
如今年岁渐长,又经历这番变故,在狱中这两日,他望着窗外那轮明月清辉,感?悟良多。
他从?前所?坚守的那条君子之道,君臣之义,真是对?的吗?
还要这般继续走下去吗?
他年少时的抱负、青年时的壮志,家国天下,盛世宏图,该当如何去行?这条道,才不算虚度?
“真是难得了,能听你裴守真说这种话。”谢无陵嗤道,方才斗殴的气息也平稳许多。
裴瑕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与这个谢无陵说这些?。
大抵是方才被他照脑门砸了两拳,脑子砸糊涂了。
他拭去脸上的血迹,看谢无陵:“还打吗?”
谢无陵道:“不打了。”
裴瑕微诧,而后抿唇:“我方才所?说,并非戏言。除非我死?,玉娘终是我妻。”
“裴守真,我一直挺想问你,你对?娇娇这般执迷,是因妻子这个名分,觉着妻子被他人抢走,奇耻大辱,还是因她是沈玉娇,是你挚爱之人,如身上血肉般无法割舍?”
谢无陵的语气很?平和,不再是先?前的阴阳怪气。
裴瑕迎上面前这个男人的眼,从?中看出一种平静而锐利的审视。
而与这类似的话,从?前玉娘也说过。
“最初,我将她视作妻子,敬之、爱之。后来……”
裴瑕喉头微滚,当着情敌的面说这种话,叫他极不自在,迟疑半晌才继续道:“我于风月,开?悟太迟,直到险些?失去,方知她已?入了心,化作血肉,再难分割。”
谢无陵静静听着,狭长黑眸一错不错地盯t?着裴瑕的每个神情。
他试图寻出一丝破绽。
却寻不到。
眼前这个人,对?娇娇,亦是真心。
足够陪娇娇度过一生的真心。
裴瑕被谢无陵这目光看得浑身不适。
他宁愿谢无陵阴阳怪气,或是咄咄逼人,也比这副平和到诡异的模样要顺眼。
难道,自己那两拳头也把他打糊涂了?
“谢无陵。”他沉沉开?口。
“……?”
“你眼神别这么恶心。”
“……???”
谢无陵浓眉拧起,挥起拳头:“你才恶心。”
裴瑕:“……”
这样才正常。
也不欲与他多言,裴瑕撑着一旁的草垛起身。
抬步刚要离开?监舍,谢无陵叫住他:“我与你一起去。”
裴瑕侧身。
谢无陵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杂草:“我答应了娇娇,她给我绣个荷包,我帮你出狱。”
裴瑕眉心轻折。
又见谢无陵走过来:“拿了荷包,我明早带兵回燕北,一个人。”
稍顿,他冷冷淡淡睇一眼裴瑕:“裴守真,你赢了。”
“娇娇她,选了你。”-
谢无陵来时是骑马,去裴府时,他坐了马车——
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抛头露面实?在丢人。
但和裴瑕同坐一辆马车,大眼瞪小眼,车内静谧到出奇时,谢无陵心想,早知道还不如出去丢人。
他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见裴瑕那张冰山脸,憋了又憋,终是没忍住,开?口道:“我也是看在娇娇的份上,不想叫她为难,才不与你争,并不是怕了你。”
“反正我把话撂在这,倘若你胆敢对?她有?半分不好,或是胆敢负了她,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老子知道了,一定第一时间扒了你的皮。”
裴瑕蹙眉,想了想,忍住。
谢无陵继续道:“娇娇面上瞧着文静,其实?内里是个极有?主意的,且她比一般女子都?机敏、坚强、韧性。她学东西也快,当年刚被我带回家时,她学着烧火生灶,学着挤羊奶,还学着揉面做炊饼,对?,她还学了好些?金陵话,学得可快……”
当时他就?想,真是捡到宝了。
又漂亮又勤快,脑子还这么聪明,以后生的娃儿得多机灵,没准能考上进士当大官呢。
“……她喜欢读书,还喜欢教?人读书。她还画得一手好工图,绣得一手好花,还特别会过日子。我那破破烂烂的小院子,有?她在,都?被收拾得像个家了……”
说到这,谢无陵的眸光渐渐缥缈了。
家啊。
他差点,也能有?个家了。
那大抵是他离幸福最近的时候了。
老婆孩子热炕头,夫复何求?
“还有?裴守真,你别总板着张脸。没有?女人喜欢天天对?着一张冰山脸,便是长得再俊也没用。你没事多与娇娇笑笑,多与她说些?甜言蜜语,好话人人都?爱听,娇娇也不例外。你若是不知道怎么说甜言蜜语,我也可教?你几句……”
裴瑕眼皮一跳:“不必。”
谢无陵嘁了声:“不学拉倒。”
过了会儿,又念叨起来:“若是真的不会说甜言蜜语,那你就?隔三差五多买些?礼物给她,或是她爱吃的零嘴儿。娇娇她挺喜欢吃的,哎,我这回见她,总感?觉她又瘦了……”
谢无陵絮絮说着。
一路上,那张嘴就?没停过。
裴瑕面上不动声色,心下纳闷。
玉娘竟喜欢这样话多之人?
马车辚辚,即将行?至永宁坊时,裴瑕掀帘,朝外看了眼。
这帘一掀,便见对?街一匹枣红快马疾驰而过。
“八百里加急,速速避让——”
虽只是一闪而过,可那信使的装束以及身上插着的暗紫色旗帜,分外显眼。
外头的喧闹动静,也叫谢无陵好奇掀帘。
这一看,脸色遽然?变了。
车厢里,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满是肃穆。
暗紫军旗,是燕北来的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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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坊,裴府。
一袭月白色梅花纹薄袄的沈玉娇站在书桌旁,监督棣哥儿写大字,眼睛却时不时往雕花窗棂外瞟去。
今日?下朝后,兄长?第一时间派人来给她报信,说是陛下已下了赦令,免了裴瑕牢狱之苦,贬去洛阳为?官。
悬了两日的心总算得以落下。
她本想亲自去刑部大牢的狱前接裴瑕,转念一想,他那样好洁矜雅一人,每日?下值回府都得先去书房换了衣袍,净面洗手方才来后院,又怎愿被她瞧见刚出狱的狼狈模样。
于是只派了景林去接,马车上另备了干净袍服、清水巾帕、香茶糕点等日?常用具。
望着天边那轮稍稍转暗的日?头,沈玉娇揪紧手指。
应该接到了吧?
这日?头都要落山了,怎的还没?回。
又与婢子确定一遍热水已烧好、伤药、补汤也都备好,外头总算传来秋露雀跃的通报声:“回来了,娘子,郎君回来了!”
沈玉娇眸光亮起。
棣哥儿也没?了写字的心思?,仰起小脑袋,满是欢喜:“阿娘,是爹爹回来了吗?”
“是。”沈玉娇摸了摸他的头,待秋露走进来,问:“郎君现?下何处?”
秋露道:“先回书房了,让奴婢来给您报个信,好叫您先安心。”
沈玉娇点点头,又问:“你瞧见他了?他身上可有伤?”
秋露:“没?瞧见呢,是景林小哥给奴婢传的话。”
稍顿,她看向自家娘子:“待会儿郎君就来后院了,娘子自个儿仔细瞧瞧?”
沈玉娇失笑:“才松口气,便敢拿我?打趣了,看来平日?里真?是将你纵得过了。”
秋露俏皮缩了下脖子:“娘子笑了就好。都绷着脸两日?了,奴婢看着都发愁。”
说笑间,沈玉娇心头紧绷的弦也渐渐松了些。
待半个时辰后,裴瑕来到院里,那心弦也是彻底松了。
暮色黄昏下,年轻男人身形颀长?,青衫落拓,除却那张俊美的如玉脸庞上青一块肿一块,总的来看,还算精神。
沈玉娇长?长?吐出一口气,刚要迎上前,棣哥儿比她快。
就如一团小旋风似的,小家伙迈着小短腿哒哒就冲了过去:“爹爹,你可算回来了!”
裴瑕打从进门?,视线就落在门?边那道浅色纤影上。
猝不及防被个小旋风抱住腿,既好笑又心软:“是,爹爹回来了。”
“爹爹,你的脸怎么了?和人打架了么?”
“这……”
裴瑕难得赧然?:“不小心磕到了。”
“那一定很疼吧?走,我?们进去搽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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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裴瑕应了声,牵着孩子走向门?边的妻子。
夫妻目光在宁静平和的夕阳余晖里对上。
裴瑕道:“叫你担心了。”
沈玉娇眼底似有点点泪意,微笑:“回来就好。”
视线又落向他脸上的伤:“那些狱卒怎的这般蛮横,净照着脸打?”
若要施刑,不都是打板子、抽鞭子么,哪有将人打得鼻青脸肿的。
何况裴瑕是读书人,天下文人之首。
裴瑕听她这关心嘟哝,眼底闪过一抹晦暗不明。
他道:“进去说吧。”
沈玉娇应了声好,边随他进去,边问:“除了脸上的伤,身上可有暗伤?”
“白蘋,去把家里的外伤药都拿来。对了,再?去寻个大夫……”
“不必了。”
裴瑕朝她宽慰笑了笑:“只是些皮外伤,休息两日?便好。”
他有心想与妻儿好好亲昵温存一番,却克制不住去想那封从燕北来的八百里急报。
谢无陵本要随他一起回府的,一看那急报是从燕北来的,当即就坐不住了。
“我?得先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你赶紧回府吧,莫要叫娇娇记挂着。她欠我?的那个荷包,我?得空了再?去取。”
那人撂下这句话,便掀帘跳车,风风火火策马离去。
裴瑕虽回了府,心下也一直不安。
这个时候燕北来了急报,定不是什么好事。
是戎狄入侵,还是出了其他变故?
一顿晚膳也吃得心神不宁,直到夜阑人静,洗漱过后,沈玉娇站在榻边,小心翼翼给他再?上一遍药。
“是出了什么事么?我?看你回来后,一直魂不守舍的。”
她纤细的手指裹着药膏,细细抚过男人线条分明的脸庞,动作很轻,怕弄疼了他。
裴瑕回过神,抬头看向妻子担忧的眉眼。
迟疑片刻,他开口道:“回府路上,恰遇上燕北来了急报。”
沈玉娇怔了怔:“急报?出了何事?”
“尚且不知?。”
裴瑕默了两息,道:“谢无陵本与我?一道回府,他下车追了过去。”
这下沈玉娇更惊了:“你和……谢无陵?”
这两人如何碰到一起的?听这意思?,还同?坐一辆马车?
裴瑕并不瞒她。
那人都能那般大度成全?,没?道理他还斤斤计较,半点不肯容人——
尽管还是不想容的。
他私心还是想拥有玉娘的全?部。
“午后,他随荣庆一道来诏狱宣旨……”
裴瑕将诏狱里的事大致说了,末了,他掀t?眸看向身前的妻子:“你可给他绣荷包了?”
沈玉娇还沉浸在两个男人在诏狱里打架的震惊中,猝不及防听到这声问,还没?回过神:“啊?”
裴瑕道:“他说,你给他绣个荷包,他便救我?出来。”
沈玉娇轻抿了抿唇瓣,而后颔首:“他前日?是这样说的,但我?并未应他。”
裴瑕看向她:“为?何?”
沈玉娇扯了扯嘴角,“欠他太多,此?生本就难还。与其再?劳烦他,不如自己想想办法……”
尽管最后还是谢无陵出了力。
想到这,沈玉娇心尖蒙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
夫妻俩也都安静下来。
直到伤药都涂抹好,熄了灯烛,放了幔帐。
沈玉娇侧躺在床上,男人温热坚实的身子从后覆了过来。
以为?他想行欢,刚想推说他身上伤势为?重,裴瑕却只是将她揽入怀中,抱得很紧。
彼此?身躯紧贴着,清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与气息。
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伤药有淡淡的清苦香气,冗杂着他一贯常熏的檀木香,涌入沈玉娇的鼻尖。
她没?有动,由他抱了好一阵,见他没?其他动作,才轻唤了声:“郎君?”
裴瑕:“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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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没?事,随便唤一声。”
他大概只是想抱一抱她吧。
这般想着,她闭上眼,酝酿着睡意。
这两日?他在狱中,她完全?无法安睡,现?下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才安稳下来。
“玉娘。”
黑暗中男人沉缓的嗓音冷不丁响起,连带着他的胸膛也微微震动着:“给他绣个荷包吧。”
沈玉娇酝酿的那点睡意霎时没?了。
惊讶,也不解。
男人的手抚着她的背:“我?看得出,他这回是真?的放下了。”
一个荷包,圆了那人的执念,总好过日?后想起觉得遗憾。
且他也不想叫妻子日?后想起这事,心生悔意。
怀中之人沉默许久,开了口:“好。”
她道:“库里有一匹玄色暗云纹的蜀锦,明日?我?去裁十寸。”
裴瑕嗯了声,又问:“想好绣什么花样?”
沈玉娇忖度两息,道:“麒麟吧。玄色底料配着红金丝线绣成的麒麟,鲜亮威风,寓意也好。
裴瑕下颌蹭过她的额:“好,就绣这个。”
稍静了片刻,又补了句:“可能得辛苦你抓紧些,他估计在长?安待不了几日?了。”
事实上,岂止待不了几日?,翌日?一早,谢无陵就整顿军队,准备启程赶回燕州。
那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里,写着燕州城里出了细作,戎狄知?晓燕州此?刻军备空虚,大举入侵。半月前已侵占了白城、金州两座城池。
燕王领兵出征,却被敌人暗箭所伤,特发急报召谢无陵带兵与军费粮草赶回,全?力御敌。
昨日?淳庆帝拿到这封军报的第一反应,怎么就打起来了?
第二反应是,竟真?叫裴瑕说准了。
可燕王镇守燕北这么多年,如何就被敌人暗箭所伤了?实在太不小心。
还有,之前边关虽有些小骚动,总得还算安宁,如何就疏忽这么一回,就大举入侵了?
淳庆帝忍不住去怪。
怪燕王不中用。
怪裴瑕乌鸦嘴。
怪老天爷与他作对,叫他不得安宁。
然?事已至此?,也只能尽快冷静下来,催着谢无陵赶紧回去。
其实也不用皇帝催,谢无陵一听燕王受伤,戎狄来犯,当下也坐不住了。
三年时光,燕北几乎成了他第二个家,燕北将士们都是他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如今边关有难,他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有一个难题——
那些沉重的一车车的军费、粮草、皮革、兵器等物?,一路运输至燕州,路上少说得走两个月。
而谢无陵与他带来的五千燕北军都恨不得生出翅膀,立马飞去沙场,提刀握枪与那些戎狄人决一死战。
两个月,他们耗不起,燕王那也耗不起。
“还请陛下派个可靠之人,在末将等离去之后,即刻押送粮草军备等辎重前往燕州。”
谢无陵与淳庆帝拱手,拜道:“战场上瞬息万变,谁能占得一分先机,便多得一分胜率,还望陛下莫要辜负燕北三十万兄弟!”
淳庆帝从前也曾领兵平叛淮南,知?晓押送粮草军资的重要性。
须得寻个可靠的臣子。
沉稳持重、清廉刚正、处变不惊、不畏艰险……
这几个词在脑中闪过,淳庆帝眼前也浮现?一道清风朗月的身影。
裴瑕,裴守真?。
这个曾与他在淮南并肩作战的同?袍,当真?是,再?完美不过的人选。
可他才将裴瑕下狱,又贬去洛阳为?官,倘若这时让裴瑕去燕北送军备粮草……
淳庆帝实在有些开不了口。
他面上不显,只应着谢无陵:“你安心回吧,此?等大事,朕定会妥善安排。”
谢无陵看了眼上座目光飘忽的淳庆帝,总觉得这狗皇帝离了裴瑕,实在不大靠谱。
为?求安心,大军出城前,他策马跑了趟裴府。
裴瑕听到他来,沉吟片刻,还是见了。
再?次相见,两个男人之间气氛平和不少。
待知?晓谢无陵来意,裴瑕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别样的审视。
“你觉得陛下此?时还愿听我?的?”裴瑕语含讥诮。
“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谢无陵朝他拱手:“就当为?燕北将士,为?大梁国土,你再?费一回心神,别叫他犯蠢,拖我?们后腿。”
裴瑕难得见他这副郑重肃穆的模样。
当真?是士别三年,刮目相待。
谢无陵,不能再?以地痞无赖视之了。
静默良久,裴瑕开了口:“放心去吧,押送之人我?会把关。”
谢无陵笑了:“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话说到这,本该离开,脚步却踟蹰了。
裴瑕见状,也猜到什么:“她在后院绣荷包。”
谢无陵眸子霎时亮了:“给我?的?”
裴瑕知?道谢无陵有双好看的眼,且这双眼铮铮发亮时,很精神,充斥着一种野火烧不尽的勃然?生命力。
若是寻常友人,他会欣赏。
但一想到这眼底的光是因自己妻子而起,便是另一种滋味。
没?办法不妒,没?办法不去讨厌。
只他这会儿克制着,平心静气道:“是,给你的。”
谢无陵眉宇间的光便更藏不住了。
像是得了糖吃的孩子。
裴瑕心底忽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
诚然?,这个人觊觎他人之妻,品行卑劣。
但他这些年的死缠烂打,也不外乎一个情字。
情之一字,世间难解。
他与他,都不例外。
“今日?才绣,你此?次怕是拿不走了。”
裴瑕道:“待她绣好,让军需官给你捎带去。”
谢无陵道:“好。”
再?看裴瑕那副恬淡平静的神情,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那我?能再?见她一面么?告个别?”
裴瑕眉心轻折,抬眼看他:“别得寸进尺。”
谢无陵立马踩尾巴的猫似的:“裴守真?,你未免也太小气。我?都要上战场了,下次再?回长?安都不知?何时何日?,没?准一个不小心就为?国捐躯了,你便是这样对待为?国守土的将士吗?”
妒夫,天字第一号的妒夫。
明知?他这是在胡搅蛮缠,但听到“为?国捐躯”四?字,裴瑕额心还是一跳。
这人说话向来如此?口无遮拦,不知?避讳?
“裴守真?,我?都说了成全?你们,往后再?不打扰你们,就见这最后一回。”
谢无陵觑着裴瑕的表情,眯起眼,哼哼道:“倘若你不肯答应,那我?打完仗还回长?安,继续缠着你和娇娇……”
裴瑕:“……”
果然?江山易改,无赖本性难移。
长?指揉了揉眉心,他应了:“就一面。”
“好,就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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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以为?的一面,是面对面,说说话,辞行一番。
然?而当他带着谢无陵到后院时,谢无陵在院门?粉墙处,停了脚步。
裴瑕睇着他:“……?”
“不进去了。”
谢无陵笑了笑:“这样也能看到。”
他的视线透过粉墙花窗,落向那斜坐在漆金雕画的廊庑下,手持绣棚,静静绣花的年轻妇人。
一身淡青色绣花薄袄,螓首蛾眉,乌发雪肤,素手纤纤。
冬日?温暖而明润的阳光洒在她的脸庞,笼上一层淡淡薄红,白嫩细腻,宛若刚剥了壳的荔枝,清甜纯澈。
恍惚间,谢无陵好似回到多年前的金陵小院。
那时他每次回家,便见她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绣花。
哪怕安安静静不说话,却叫人心里格外踏实。
这是他的小媳妇啊。
光是想想都觉着欢喜。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走了。”
谢无陵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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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告诉她,我?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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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t?余光好似瞥见一道绯红的影。
等她抬头去寻,花窗后的确有人。
却是一袭青衫的裴瑕信步走?入庭中。
她有些诧异:“郎君怎么来了?”
这会儿还未到晌午,白日他鲜少来后?院,夫妻俩各有各的事?要忙,并非时时刻刻黏在一块儿。
“在书房处理事?务有些乏了,过来瞧瞧。”
裴瑕嗓音疏淡,行至廊下,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绣棚。
火红麒麟脚踏祥云,虽只以金线初初勾勒出个轮廓,依旧能?瞧出威风凛凛的模样。
“还要几日才能?绣好?”裴瑕问?。
“最快也得三日吧。”
沈玉娇道:“麒麟挺难绣的,这花样子我都摹了近两个时辰。”
眼睛都摹得有些花了。
裴瑕沉吟:“三日应当够了。”
沈玉娇抬眼,有些不明白他这意思?。
裴瑕道:“燕北军今日便?离开长安。这会儿估计已经出发了。”
沈玉娇错愕,今日就?走??这么快。
“那这个荷包……”她怔怔眨了下眼睫,还有绣得必要吗。
“你尽管绣。”
男人修长的手掌搭上她的肩头,嗓音清润:“过两日可让军需官捎去燕北。”
听到这话,沈玉娇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裴瑕也感受到掌下那微微松下的肩,薄唇轻抿。
须臾,他收回手。
沈玉娇漫不经心地问?:“前方?战事?吃紧,朝廷打算派谁押送物资?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裴瑕道:“尚且未知?。”
沈玉娇看他:“那依郎君之见?,朝中何人可担任此职?”
裴瑕略作思?忖,报了三个朝臣名字。
“兵部侍郎隗方?刚。”
“御史大夫单知?行。”
“礼国公卢明阁。”
半日之后?,淳庆帝派荣庆总管来裴府询问?时,裴瑕也是同?样的回答。
淳庆帝将此三人的名字写在宣纸之上,看了半晌,依次将他们召来。
得知?圣意后?,兵部侍郎推说年纪大了,腿上有旧疾,怕受不住北地风雪,有去无回。
御史大夫虽正值壮年,但将他拉扯长大的老祖母年迈病重,恐难熬过这个冬日,恳请留在长安,侍奉祖母,以全孝道。
礼国公卢明阁年轻,家中也无病弱长辈,但他是皇后?的嫡亲长兄。
一听皇帝有意将长兄派去燕州那么远,皇后?坐不住了,跑到皇帝面?前哭:“燕州正打着仗,臣妾长嫂肚里?那个还有两月便?要生了,若是此时将兄长派去,万一路上有个什么好歹,长嫂与侄儿们该如何办?还望陛下开恩,将这差事?派给旁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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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军费这事?,胆大的敢贪,不敢贪的怕苦。
卢家有了应国公府孙家的前车之鉴,作为外?戚从来谨小慎微,半点不敢贪。
是以这门差事?对卢家而言,完完全全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苦差——
何况北地的冬天尽是漫漫冰雪,气候苦寒,一路受罪不说,倘若戎狄那边派人截杀粮草,小命没准都丢在路上。
听到是裴瑕推荐的自家兄长,卢皇后?面?色变了又变。
虽然知?晓裴瑕荐人一向只凭才干,不因私人喜恶,但这样的苦差叫自家人去,卢皇后?实在不乐意:“放眼满朝文武,哪个有他裴守真本事?大?他若是心怀天下,为国为民,自己怎么不去?”
淳庆帝讪讪:“这不是才贬他去洛阳……”
“那又如何?待他从燕北回来,再去洛阳也不迟。”
卢皇后?说着,满是恳求看向淳庆帝:“陛下,臣妾自幼丧母,父亲续弦的那个又是个心思?险恶的。若非长兄一力护着次兄与臣妾,臣妾没准早就?被继母嫁给孙家那个瘸子了,哪还能?与陛下结为夫妻,还请陛下心疼心疼臣妾,将这差事?派给其他臣工吧。”
结发夫妻,情?意总是不同?的。
若大舅兄在北地有个三长两短,怕是要被皇后?记恨一辈子。
一想到那种可能?,淳庆帝面?色发僵,也打消了派卢明阁担任军需官的念头。
裴瑕举荐的三人皆不堪用,淳庆帝对着名单静坐,脑中除了裴瑕,便?再冒不出第五个人。
朝中人才,委实凋敝!
扼腕叹息了好一阵,淳庆帝还是腆着脸,将裴瑕召入紫宸殿-
是日傍晚,红霞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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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让我押送军资去燕北,后?日便?出发。”
后?院里?,裴瑕语气平静地抛出这个消息,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湖里?,激起一片浪花。
沈玉娇惊得一抖,绣花针扎入指腹,下意识“嘶”了口凉气。
莹白指尖迅速冒出一颗血珠。
裴瑕浓眉折起,弯腰察看:“可还好?”
“就?扎了下,没事?。”
沈玉娇指尖放在嘴里?含了下,抬眼看向面?前焦急的男人,她眉间也凝着一丝沉重忧色:“陛下不是已经任你去洛阳,这差事?如何就?落在了你头上?”
燕北之地,大雪极寒,如今又起了战事?。
去了一个谢无陵,又要去一个裴瑕。
明明是坐在温暖寝屋里?,沈玉娇却遍体生寒,一颗心也摇摇晃晃,惴惴不安。
裴瑕握着她的手坐下,细看她指尖没再流血,眉宇稍舒:“大抵是举荐那三人,各有各的难处。”
沈玉娇蹙眉:“哪里?是难处,分明是贪生怕死。”
这话有些道理,但也不全是。
裴瑕与举荐那三人皆有来往,知?晓他们并非怯懦鼠辈,只是人有牵绊,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抛家舍业、一心为国。
燕北苦寒地,太平时尚且无人愿去,何况此等非常时期。
“人哪有不怕死的?”
裴瑕捏了捏妻子纤细的手腕,温润黑眸看向她:“我也怕。”
从前一心为国为民,恨不得将满腔热血与抱负都献于江山社稷,无忧亦无惧。
可如今有了爱人、有了孩子,一想到小家,他亦变成了贪生怕死之辈。
“你既怕,为何还要应他?”
沈玉娇心里?有些发闷,语气也透着不虞:“你若不肯,难道他还能?绑着你,逼你去吗?”
从前她也与淳庆帝有过几次照面?,那时也不觉得皇帝是这等厚颜无耻之辈。
而今给她下了迷药,又将裴瑕下了牢狱,现下竟还要裴瑕去替他送军资,替他的错误善后??便?是地主对长工也不带这般压榨。
何况裴瑕是他的臣,并非他的家奴!
裴瑕难得见?到妻子这般动怒的模样。
皱着鼻子,抿着唇,一双清凌凌乌眸在烛光下蕴着清晰的怒意,也明白倒映着他的身影儿。
有些可爱。
裴瑕嘴角翘起,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沈玉娇怔住,眼睛也睁大:“郎…郎君?”
裴瑕:“我知?道棣哥儿闹脾气的时候像谁了。”
沈玉娇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有些难为情?地推开他的手:“与你说正事?呢。”
裴瑕笑了笑:“不必生气,也不全是为了他。”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保得大家的太平,才有小家的安稳。”
裴瑕反握住她的手,神情?沉静:“且我应了谢无陵,会选个可靠的军需官,叫前方?将士为国鏖战时,不必有后?顾之忧。”
任何一件事?托给旁人,都比不上亲自去办可靠。
裴瑕扯了扯嘴角,苦笑:“就?当还他的人情?。”
那人主动放弃,不再纠缠。
那他便?投桃报李,了却他后?方?忧虑。
沈玉娇听得这话,面?露疑惑:“你出狱之后?还与他见?过?”
裴瑕眼皮微动,意识到话中疏漏,面?上却不显,只道:“他离开前派人递了口信给我。”
沈玉娇也不疑有他,只是见?到他竟能?如此平和?地提起谢无陵,心底还有些小小惊讶。
从前他可是一听到谢无陵的名字,周身气场都变得森冷了。
难道是那日在狱中,一架泯恩仇了?
不论怎样,裴瑕押送军需成了定数。
沈玉娇边忙着给谢无陵绣荷包,边忙着替裴瑕收拾随身箱笼。
北地十月便?开始落雪,十二?月滴水成冰,大雪封山,直至二?月才开化,道路通畅。
裴瑕这一去一回,起码半年。
“这样大的事?,你得亲自写封信发往洛阳。”
出发前夕,沈玉娇最后?清点了一遍箱笼,又将给谢无陵的那个荷包拿布袋系好,放进箱笼侧边:“瞧着你的笔迹,母亲的心也能?安定几分。”
裴瑕刚沐过浴,乌发披散身后?,冷白脸庞因着夜里?家宴与沈家父子多饮了几杯,还泛着薄薄酡红。
他一袭宽松的雪白寝衣,侧坐榻边,仿若巍峨玉山,清冷矜贵,又平添三分风流。
“家书午后?便?已备好了。”
裴瑕倚着床柱,清润嗓音透着些慵懒:“明日便?发往洛阳。”
沈玉娇知?他一向周到,嗯了声:“你安排了就?行。”
“玉娘,别收拾了。”
裴瑕道:“那箱笼你已对了好几遍。”
沈玉娇拿t?着单子的手微顿。
待回过头,对上男人那双深深看来的幽暗狭眸,心头也扑通跳了下。
都这些年的夫妻了,她怎不懂那目光的意思?。
奇怪的是,今日似乎格外?紧张。
她觉着或许是即将分别的缘故。
而这一夜,裴瑕也格外?的孟浪。
像是如何都要不够般,吻着她的唇,叩着她的腰,一次又一次,横口直口。
炽热的汗水滴在她的眉心,锁骨,两侧的腰窝……
当真是香汗粉酥融。
直到窗外?隐隐泛白,方?才停下,却未立刻退出。
男人从后?拥着她,薄唇落在她的肩背,细细碎碎,缱绻悱恻:“玉娘。”
沈玉娇全然没了力,缩在他怀中,困意浓重地嗯了声。
裴瑕又连着唤了她好几声。
沈玉娇又困又累,但残留的一丝清明提醒着她,身后?的男人明日便?要远行。
恍惚间好似回到多年前,他去淮南平叛的那个夜晚。
心底忽然生出一丝说不出的彷徨与不安。
她低下头,脸颊去蹭他横在身前的结实臂弯,嗓音微哑:“郎君。”
裴瑕的脸埋进她馨香柔软的颈窝:“我在。”
许多话涌到嘴边,最后?还是咽回去,只将脸贴得他手臂更紧了些,她轻声道:“我看你那块平安玉坠的穗子有些旧了,上榻前替你换了条新的,就?搁在箱笼边,你明日记得戴上。”
她依赖的小动作和?温柔的叮咛,皆叫裴瑕心头一软。
“知?道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耳垂:“明早你安心睡,不必送我。”
“那怎么行?”
“你若相送,我怕更加难舍。”
沈玉娇耳根一烫。
是要分离的缘故么,今夜这般腻歪的情?话也多了。
心跳聒噪间,男人沉哑的嗓音又在耳畔响起:“你和?孩儿安心在家,待到明年春归,我带你们去曲江放纸鸢,可好?”
沈玉娇轻应,“好。”
“我等你。”
她在心里?默默道,等你早日归来,阖家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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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裴瑕离开时,沈玉娇其实是醒的。
但她听他的,没起身去送。
她阖着眼睛躺在床上,听到他穿衣袍的簌簌声响,又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
以为他就?那样走了。
但过了一刻钟左右,他又折返回来,俯身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凉凉的,淡淡的薄荷与清茶香气,又掺着几分?冬日梅香的幽静清冽。
这一回,他是真的走了。
沈玉娇抬起手,指尖轻触那清茶梅花吻过之处。
又要远行了。
她好?似也染上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毛病,想到上回裴瑕离家后的变故,一颗心也变得惴惴。
哪怕这府中如?今是她当家,仆妇、侍卫、武婢等人的身契都由她一手掌握,但裴瑕的远去,仍叫她心头缺了一块似的,空空落落。
于是她带着棣哥儿,暂时回了娘家住。
棣哥儿原本也很舍不得爹爹,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到外?祖家,有阿瑜和阿瑾陪着玩,渐渐也将爹爹抛到了脑后。
倒是母亲李氏隔三差五就?在沈玉娇面前念叨:“守真也太实诚了,这样的苦差事,他如?何?就?领了呢?要我?说,称病也好?,辞官也好?,反正就?不该领。”
“那燕北是个什么地方,听说大冬日里,耳朵露在外?面,都能被冻掉!何?况那头还打着仗……”
“那些戎狄人都是茹毛饮血,丧心病狂的,若是与他们遇上……哎哟,阿弥陀佛。”
李氏想都不敢想,更不敢继续往下说,只?拽着自家女儿去大慈恩寺烧香拜佛,祈求着战事早日结束,女婿能平安归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也下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落得比往年都早,仿佛预示着这个冬天将会格外?的严寒难熬。
起码沈玉娇的外?祖母罗氏没能熬过去。
老?太太是在梦里走的,走得很安详。
第二天早上婢女见她迟迟不起,一摸鼻子,才发现没气了,急忙去禀告当家夫人。
丧仪办得隆重,朝廷还下了旌表,以嘉老?太太此?生?忠孝节义?。
沈玉娇牵着棣哥儿去奔丧时,棣哥儿看着灵堂正中那个黑漆漆的棺材,有些害怕,直往她的怀里钻。
“阿娘,那个大盒子是什么?”
“那是……太祖母的床。”
“可是那床看起来一点都不舒服,太祖母为什么要睡在那里面?”
沈玉娇一双眼睛哭得有些红肿,低头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因为太祖母要去很远的地方,只?有躺在这张床上,才能到达那个地方。”
棣哥儿正是对万物?都好?奇的年纪,问:“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比爹爹和谢伯伯去的燕北还要远吗?”
沈玉娇眼皮一跳。
没想到孩子会将这两件事类比。
当真是童言无忌。
她也不好?多说,只?道:“是比燕北还要远的地方,一个以后我?们都会去的地方。”
棣哥儿还要问。
沈玉娇止住他:“等丧仪过后,你回去问夫子。”
她这会儿正伤心着,实在没心情应付这求知欲旺盛的小家伙。
棣哥儿也看出自家阿娘眉眼间的疲色,乖乖闭上嘴。
当日夜里,沈玉娇准备入睡了。
棣哥儿抱着枕头来到她床前,黑黝黝大眼睛透着几分?难为情:“阿娘,我?能和你一块儿睡么?”
沈玉娇有些诧异。
毕竟打从这孩子落地后,他几乎都是由奶娘照顾,在隔壁房间住着。
裴瑕又夜夜与她同寝,自然也不方便让孩子与他们一同睡。
先前听说侄子侄女都会缠着阿嫂一起睡,不答应就?又哭又闹,她还以为是自家孩子比较独立,不爱粘人。
如?今看来,并非不粘人,只?是先前一直没机会。
愣怔过后,她对上小家伙期待的目光,笑了笑:“过来吧。”
棣哥儿眸光霎时亮了:“来啦!”
他抱着枕头爬上床。
待到幔帐放下,熄了灯。
沈玉娇给小家伙盖好?被子:“睡吧。”
棣哥儿往自家阿娘怀中靠去,又抬起小手抱住她:“阿娘。”
他奶声奶气地唤。
沈玉娇拍着他的背:“嗯?”
“你别难过了。”
棣哥儿将她抱得更紧:“我?答应爹爹,要照顾你的。”
沈玉娇失笑:“你这么小,还照顾我?呀?”
棣哥儿道:“爹爹说了,我?虽小,却是男儿,男儿就?得肩负起责任。他去守护大家,小家就?得靠我?了。”
沈玉娇觉着新?鲜:“他什么时候与你说的这些?”
“他离家的前一日。”
棣哥儿想了想,补充:“离家那日又说了遍。”
大清早的把他给摇醒了。
他还懵着呢,爹爹一本正经与他说,无论何?时,都要护好?娘亲,不能让娘亲伤心难过。
唉,爹爹平日里话?少,但在娘亲的事上,就?变得很啰嗦了。
但是君子重诺。
他既答应了爹爹,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阿娘你别伤心了,我?给你背诗好?吗?”棣哥儿以他的办法哄着她。
沈玉娇心尖一软。
搂着小家伙暖乎乎的身子,轻柔嗓音噙着笑:“好?,你背吧。”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1]
在孩子朗朗背诗声中,沈玉娇近日沉重的思绪也不知不觉放下,倒真叫他哄睡了过去。
之后的每个夜里,棣哥儿都与她同住。
漫漫寒夜日,有个小暖炉在怀里,会背诗、会哄人,沈玉娇心里也不禁庆幸当年留下了这小家伙。
若真的一碗汤药下去,大抵也体会不到这份幸福。
在一场又一场风雪里,长安迎来了新?年,红雪白梅,桃符新?换,喜气洋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千里之外?的燕北,更为凛冽可怖的风雪里,战火不休,家破人亡,毫无半点新?年的喜庆。
裴瑕到达燕州时,已是腊月二十八。
虽已尽快赶路,但还是耗费了两个多月。
雪太大了,路太荒了。
哪怕一路押送的皆是身强体壮的军户,也抵不住这燕北的苦寒,路上病倒者不下百人,甚至还病死了三个。
裴瑕也病了一场。
一日趁夜赶路,头上的毡帽被大风卷跑了。
天色昏暗,寻也寻不到,也不好?停下队伍另外?打开箱笼去取,于是硬抗了半个时辰。
当日夜里便头疼欲裂,浑身发寒。好?在随行军医有良方,吃了好?几副药,总算好?转。
路上也曾遭到山匪的伏击。
但裴瑕看出那山匪头子是个有抱负的,当即拦下兵将们拔刀,命景林设棚煮茶。
无人知晓那一盏茶的功夫,裴守真与那山匪头子说了什么。
但一盏茶后,山匪头子带着他的手下,回山寨收拾东西,约定七日后赶往燕州参军,抵抗戎狄,护卫疆土。
于是押送军资的队伍里也流传起一句话?——
“古有关羽温酒斩华雄,今有裴瑕煮茶降土匪。”t?
总的来说,前往燕北这一路,比裴瑕想象的还要艰苦,说是处处都能丢命也不为过。
也因走了这么一遭,他心底对谢无陵也更多了几分?敬佩。
他如?今累了有马骑,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饮,病了也有药,依旧觉着这一路艰苦难熬。
而?三年前谢无陵被流放时,头戴枷锁,腿扣镣铐,流犯的吃喝更是与“好?”字完全不沾边。死了解差或许愿意?埋,毕竟一铲子的事。但病了解差定不愿买药,毕竟要花银钱。
那个人竟然熬过去了。
不但熬过去了,还在燕北池鱼化龙,一飞升天。
可见人之气运,当真是难以言喻-
燕王府里,没换红灯笼,也没挂桃符。
或者说打从进到燕州城里,目之所及更多是一片缟素。
燕北三十万大军,闲时种田,忙时练兵,军民一家亲。
如?今外?敌入侵,几乎每家都有一两个男儿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
裴瑕一路走来,看到每隔几家便挂着白幡,一颗心也愈发沉重。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而?百姓们对他们的态度,也足以说明一切。
他们看向军资的目光是欣喜的,看向他们这些长安来的官员,是憎恶的,仇恨的。
景林被那些百姓们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麻,忍不住悄声与自家郎君嘟哝:“我?们又不是戎狄人,这大老?远辛辛苦苦给他们送钱来了,不夹道欢迎就?罢了,怎的还一个个看仇敌一般。”
裴瑕沉着脸,并不言语。
他知道燕北百姓们在恨什么。
恨朝廷的昏庸愚钝。
恨长安官员的尸位素餐。
恨这些军备银钱姗姗来迟,白白送了无数好?儿郎的性命。
更恨这场战事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却因上位者的决策失误,叫他们家破人亡,惶惶不安。
这份恨,太正常了。
到达燕王府,并未休息,裴瑕直接面见燕王。
“这是此?次朝廷拨给燕北的军资款项,以及一干粮草军备的清单,还请王爷过目。”
燕王坐在御案前,箭伤虽修养了这些时日,但听说那箭上掺了毒,亏得他重金养士,这些年一直养了个医术高?明的神医在旁。
那好?吃好?喝养了那么多年的闲人,终于一朝派上用场,救了燕王的命,也彻底堵了从前那些说“浪费银钱”的谋士的嘴。
性命保住了,余毒还得慢慢清除,燕王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看向裴瑕的那双狭眸,精光闪烁,无比锐利。
他审视裴瑕的同时,裴瑕也惊愕于燕王那双眼。
那双眼,还有那野心勃勃、烈火灼灼的眼神。
忽然就?明白谢无陵为何?会被燕王认作“义?子”了。
太像了,实在太像。
说是亲父子都不会叫人怀疑。
何?况谢无陵那个性子
撇开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谢无陵那八面玲珑的性子,的确很能混得开,尤其在军队之中,堪称如?鱼得水。
忖度间,燕王略略扫过手中册子,再看面前一身苍青色袄袍的年轻郎君。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当真是世间一等风流人物?。
难怪那沈家的小娘子会选裴守真,弃了自家的谢归安。
燕王心下比较着。
裴瑕见燕王盯着自己迟迟不语,再次挹礼:“若是清单有不详尽之处,燕王尽可指出。”
“单子没问题。”
燕王将单册搁下,嗓音沉缓:“东西既是你裴守真亲自押送来的,应当也没问题。”
裴瑕闻言,眉心微动:“王爷抬举臣了。为求稳妥,还是请王爷派帐下属官亲自核验清点一遍。”
“这个本王自也会安排。”
燕王平静说罢,又看了裴瑕好?几眼,抬手示意?:“一路奔波,贵使也辛苦了,入座饮杯热茶罢。”
裴瑕颔首,掀袍入座。
双方不冷不淡寒暄一阵,裴瑕问过燕王当下战况局势,又多问一句:“不知谢将军现下何?处?”
燕王抬眼,透着几分?审视:“贵使寻我?家小子有事?”
称呼竟是“我?家小子”,裴瑕眼波轻动。
看来谢无陵的确很受燕王爱重。
“从前在长安与谢将军有些旧交,臣此?番前来,也有一物?要交予他。”
那个玄色麒麟荷包还在他的箱笼里,这等物?品,裴瑕私以为亲自交给他最好?,免得转交旁人,生?出误会。
燕王听到这话?,也想到月余前谢无陵风尘仆仆赶回来后,与他谈及长安之事的模样。
那小子明明舍不得,却还装出一副豁达的笑脸来:“她过得挺好?的,穿锦戴玉,安安稳稳。她那孩儿也乖,我?抱过了,结实得很,长大估计得有我?高?。”
“你就?这样放弃了?”燕王问。
“嗐,怎么叫我?放弃……”
谢无陵的笑有些黯然,但努力扯到灿烂:“只?要她好?,就?行了。”
这话?有些耳熟。
燕王恍惚了一阵,想起他离开长安前,与太后辞行的那个午后。
太后大抵是猜到他与昭宁帝的交易,问他:“真的甘心了?”
不甘心,一点不甘心。
燕王那时比谢无陵还年轻气盛,他觉着心底的怒意?与不甘在灼灼烧着,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故意?拆散他与静娘的死老?太婆给掀翻,恨不得放一把火将皇宫都给烧了,带着静娘跑得远远的,过着只?有他们两人的生?活。
可他也只?能在脑中想想。
毕竟静娘已是他人妻,已为他人母,更是一国之后,她的儿子将会是太子。
那些无上的荣耀与地位,亦是他们无法逾越的高?山阔海。
他只?能握紧拳头,低着头答道:”只?要她好?就?行。”
那年那时,今时今日,何?其相似。
燕王看着谢无陵,愈发觉得这大抵是老?天爷给他的补偿——
送来了一个模样与性情都这般相像的儿子。
思绪回笼,再看面前端坐在的裴氏君子,燕王的态度也不禁挟了几分?淡漠:“归安半月前领着一万精兵收复金城、白城两座城池去了,现如?今……”
话?未说完,屋外?传来贴身内官焦急的通禀:“殿下,白城军报!”
燕王面色顿时肃然。
“进来。”
一个头上身上满是未褪风雪的传令兵匆匆入内,单膝跪地:“王爷,白城军报,聂将军所领的那一队援兵……”
传令兵嗓音哽咽了下,红着眼眶低下头:“行至离白城百里,中了戎狄的埋伏,折损过半,聂将军以身殉国,余下的兄弟们皆被方副将暂时带去金城,与周将军会和。”
“子诚,他殉了?”
燕王搭在桌案的手掌陡然攥紧,哪怕脸上并无表情,周身的气场却陡然森冷,连带着整个书房皆如?寒风凛冽。
“他的尸首呢?”燕王问。
传令兵道:“被带回了金城。”
燕王呼吸粗重,好?半晌,才道:“先别将这消息告知聂家,他幼子一家好?不容易才回来探亲,让他们过完这个年……”
传令兵应了声是,又问:“周将军请示王爷,他愿领兵前往白城救援。”
燕王抬手:“老?周擅长打埋伏,如?今白城入口被戎狄守得死死的,他若领兵前往,损失定比子诚还要惨重。你传我?令,让他守好?金城,若手下能腾开人手,抽出五千兵马去西路支援老?耿。”
传令兵应诺,稍顿:“那谢将军那边?”
燕王脑仁作疼:“你先下去歇息,晚些本王召集其余诸将商榷一番。”
待传令兵退下,客座一直安静的裴瑕缓缓抬起眼:“方才所说的那位牺牲的将军,可是银枪霸王聂忠,聂子诚将军?”
燕王看着裴瑕:“你知道他?”
裴瑕:“幼时曾听过他单枪匹马直入敌营,取敌寇人头的事迹。是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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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眼眶有些红了:“杀千刀的戎狄狗,又折损了我?一位兄弟!”
裴瑕道:“王爷余毒未清,切忌动怒。”
稍顿,他又问:“臣听方才只?言片语,谢将军被困在白城了?”
燕王看他一眼,也不隐瞒:“已困了近十日。城中早先被戎狄人搜刮一空,几乎不剩半粒粮食。城中壮丁不是御敌阵亡,便是被戎狄所俘,如?今只?剩些老?弱妇孺。大雪压城,天寒地冻,归安带着八千精兵和五日的军粮守着一座空城,那些戎狄兵堵在入城口,聂将军已是本王派去的第二批援兵,仍是被他们把得死死的……”
说到此?处,燕王咬牙,心下恼恨。
他重视谢无陵这个义?子,但同时重视那些与他镇边多年的老?兄弟们。
而?今这情况,戎狄摆明就?是想将谢无陵等人活活饿死在白城!
裴瑕闻言,并未言语。
只?以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画了起来。
燕王不住侧目,只?一眼,眸光一凝:“你竟知晓白城地形图?”
“行路寂寥,便将燕北地图看了一遍。”
除了他过目不忘的本领,白城t?叫他记忆深刻的一点便是独特的地势。
此?处是燕北之地唯一一处三面环水的城池,因这地势,春夏时水草丰美?,极适合放牧牛羊,于是成了戎狄觊觎已久的一块肥地。
也因这地势,白城易守难攻,此?次若非城中军备空虚,也不会那样轻易叫戎狄人占了便宜——
谢无陵虽带兵抢回了那块地,但没有足够的粮草,反被戎狄人给困住。
毕竟易守难攻的前提,是城中有足够的粮草,只?要够吃,便能在城中安享太平。
可现下没有粮草,唯一入口又被戎狄所堵,援军进不去,城内人除了等死,便是等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招,裴瑕很熟。
因他当年在淮南平叛,也是类似的招数去打叛将张英。
只?这一回情况调转,谢无陵成了被困的瓮中鳖。
沉吟良久,裴瑕起身,朝燕王抬袖一挹:“若王爷不介意?,晚些召集众将商榷对策,可否许臣旁听?”
燕王若有所思睇了他一眼,末了,道:“求之不得。”
【125】
【125】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日午后,裴瑕出现在燕王与诸将的议事厅。
这场面有些诡异,就像一群豺狼虎豹里,忽然出现一只优雅的仙鹤。
诸将频频侧目,又互相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
裴瑕自也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排外感。
名?义上,他们都是大梁的臣工,但燕王苦心经营二十多?年,燕北已然成了?个盘踞一方的小?朝廷。
他是长安的臣,不是燕北的臣,却出现在这。
诸将们不大高?兴。
但燕王坐镇,无人敢置喙,权当那矜贵从容的年轻文人是个花瓶。
直到他们抓头挠耳,对白城之困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时,那花瓶开了?口。
“水坚成冰,冰固成路。”
见?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裴瑕起身,走到沙土盘前?,拿起一支细细长杆,在白城西北面那条狭窄的河道,划了?一条横:“这便是另一条通道。”
燕王抚须思索。
诸将大骇:“不成不成,这太危险了?。”
“湖水结冰是不假,可冰面危险,你不知冰层多?厚,更不知冰层承力几何。没?准还没?进城,就全掉进冰河里当水鬼了?!”
他们冬日里都不许孩子们去冰面上玩,一个不慎栽进去那真是救都没?法救。
可这长安来的倒好,叫他们冰面行?军,怕不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吧?
“臣知晓如何测算冰面厚度及承力范围,这一路走来,为着赶路,也曾带着一队人马踏过冰河,那条河的距离与臣所画出的这条河道相差无几,是以?臣才斗胆觉得可以?一试。”
裴瑕嗓音不疾不徐:“且走这一条路,无须与戎狄对上,便不必太多?的重甲与人马,先带够城中军将百姓的五日口粮,解燃眉之急,再另想办法,领城中兵将突围。”
话音落下?,堂中响起一片压低的窃窃私语。
燕王摩挲着虎口那道浅痕:“你详细说说。”
裴瑕也不藏着,借来纸笔与算筹,将如何估算冰面承力、需得运输粮草多?少,骑兵多?少、辎重兵多?少、何时出发、何时接应,何时派人声东击西,一五一十说得明明白白。
那些打了?一辈子的将领也并非全凭蛮力上位,皆各有所长,可眼前?这个年轻郎君,却是集百家所长,将他们所擅战术如数家珍般运用,进退得当,有条不紊,当真是难得的奇才!
诸将看向裴瑕的眼神都变了?。
那是一种对才华油然而生的仰慕与钦佩。
燕王也深看裴瑕一眼。
早就听闻河东裴瑕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
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若自己?有嫡亲后嗣,怎么着也得将这裴守真揽入帐中,去长安造个反。
可叹自己?那二侄子是个蠢的,这样一个宝贝在身边不知珍惜,非学他父亲疑心重,当真是自毁山河,不知所谓。
裴瑕说完计划,燕王和诸将皆觉可以?一试。
只是点将前?去时,老将们一个个又犹疑起来。
毕竟带兵走冰道,没?试过,心里没?底。
且这裴瑕嘴上说得好,可从前?也没?与他打过交道,谁知是不是个纸上谈兵的花架子。
“裴郎君已献良计,哪位愿领兵前?往?”
燕王一一扫过帐中部将。
一阵面面相觑后,一位中年将领上前?:“末将愿领兵前?往,只是……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燕王:“说。”
那将领看向裴瑕,抱拳拱手:“不知裴郎君可否一同前?往?”
裴瑕眸光微动。
“这像什么话。”
燕王拧眉:“刘老八你别瞎胡闹,裴郎君是朝廷的军需官,又不领咱们燕北的军饷,哪有让客人去前?线的道理?,没?个礼数!”
说着,转脸朝裴瑕道:“他们都是些大老粗,裴郎君莫怪。”
嘴上说着莫怪,看向裴瑕的眼神却透着几分打量。
裴瑕沉吟片刻,抬袖道:“臣虽不领燕北军饷,却受朝廷俸禄。终归大雪封山,暂时无法回朝,裴瑕愿随刘将军往白城走一遭。”
帐中诸将闻言,霎时又对裴瑕高?看三?分。
这朝廷来的贵使,与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只会吃喝玩乐的世家子倒是完全不一样。
商榷过后,前?往白城的计划也定下?。
明日一早便出发。
离开议事?堂前?,燕王叫住裴瑕,又仔细叮嘱了?一番。
这礼贤下?士的做派,叫裴瑕忍不住发问:“王爷不疑我?”
燕王笑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又抬手,指了?指眼睛:“且本王有眼睛,能识人。”
指了?指额角:“有脑子,能思辨。”
最后,他指了?指裴瑕的心口:“更何况你裴守真,有颗居正忧国之心。”
“去吧。”
燕王重重拍了?拍裴瑕的肩,沉稳目光间透着一份长辈的严慈:“我家那小?子,便拜托你了?。”-
是日夜里。
窗外风雪大作,王府客舍的书桌旁,烛火摇曳。
裴瑕搁下?手中墨笔,摊开的书信上,墨迹在烧着地龙暖意融融的空气中很?快晾干。
他摩挲着掌心那块细腻光洁的白玉扣。
悬挂的穗子换作水蓝色,还系了?个小?巧精致的如意结。
平安、如意,她和棣哥儿都盼着他归。
余光瞥见?桌角那枚玄色麒麟荷包,稍作迟疑,还是拿了?起来。
针脚细密,那火红麒麟脚踏祥云,金光熠熠,栩栩如生……
足见?刺绣之人的用心。
其实她的心里,一直未将谢无陵放下?吧。
只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便顺势而为,这般过了?。
多?年夫妻,再提“爱”这个字,未免有些矫情。
但裴瑕仍想知道,过去三?年,他在她心里可曾争得一席之地?
她喜爱谢无陵,又可曾爱过裴守真,哪怕一瞬。
大抵是异乡寒夜,再加之明日便要去阵前?,叫人也生出好些怅然。
静坐良久。
再次回过神,裴瑕搁下?手中的荷包和平安扣,垂首不紧不慢将桌上那封信折好。
淡黄色信封之上,是“玉娘亲启”四字。
并未寄出,他起身,压在随身箱笼的最底层-
翌日,天还没?亮,裴瑕随着刘将军领了?三?千人出发。
同时传令兵前?往金城,让方副将带一小?队人马假装第三?次救援。
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以?防万一,三?千军马于五日后到达白城那条被称作小?湾河的河道时,选择雪夜渡河。
夜色是最好的遮蔽,裴瑕先身士卒,领了?三?百人踏上冰面。
景林既担忧又憋屈,更多?是不解:“郎君,咱们是来送军需的啊!”
来前?线作甚呢?还是为了?救那个姓谢的!
那人是死是活,管他们何事?!
裴瑕乜他:“你若不愿,可留在后方接应。”
景林一噎,纵是心里有千万个不愿,可奴仆也有奴仆的忠。
忠国、忠君、忠主?,都是忠。
景林沉下?一口气,咬牙道:“奴才随您一起。”
借着将暗未暗的夕晖,三?百人踏上了?冰河。
冰面很?滑,裴瑕提前?让每个人鞋上都扎了?稻草,且再三?强调,不能同步共行?,慢慢的,步子越乱越好。
不能齐,一齐冰面塌得块。
事?实证明,他的法子奏效。
当他带着第一批粮草与三?百人出现在白城里,谢无陵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不然怎么会在冰天雪地里见?到裴守真。
这不合理?啊。
他死之前?的走马灯,也该是娇娇啊。
直到裴瑕摘了?毡帽,走到他面前?,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若是还有劲儿,去北门接应余下?的援军。”
谢无陵一掐大腿,嘶,好痛。
还真是他娘的裴守真。
见?了?鬼了?!
他一句“你怎么在这”脱口而出,裴瑕没?什么表情,只走到炭盆前?。
两?只修长手掌冻得通红,没t??了?知觉。
他边烤火边将来龙去脉,言简意赅说了?。
谢无陵听罢,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想道声谢,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总之就是很?拧巴。
裴瑕也看出他那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拧巴,搓着手,语气淡淡:“别自作多?情,不是为你。”
“这是大梁的城池,城池中是大梁的百姓,我既为朝廷命官,自当出一份力。”
“何况……”
他抿了?抿唇:“你死在这,她会记挂。”
死者为大,或许会永生永世的记挂。
那当真是阴魂不散了?。
谢无陵知道这会儿裴瑕估计也别扭着,于是顺着他的台阶下?了?:“呵,妒夫。”
他转身出了?门,带兵去接应粮草。
不多?时,有婢女给裴瑕送来热汤饭和姜茶。
谢无陵吩咐的。
一整夜的功夫,三?千兵马拖着足够满城人饱食五日的粮草,悄无声息进了?城。
百姓们欢呼雀跃,在粥棚里领了?热粥与炊饼,又于城门下?齐齐高?呼万岁。
裴瑕一袭玄色氅衣站在风雪里,望着城下?那些饥肠辘辘、渺小?得宛若蝼蚁的百姓,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你不觉得讽刺么?”
谢无陵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黑眸扫过下?首的百姓们,嘴角勾起:“他们在这挨着风雪,吃着稀粥炊饼高?呼朝廷万岁,朝廷那些狗东西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风吹不着,雪冻不着,吃香喝辣,高?枕无忧。”
裴瑕侧眸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无陵毫不闪躲地迎上他的目光:“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裴瑕抿唇不语。
谢无陵道:“你可见?过我义父了??”
裴瑕:“嗯。”
谢无陵:“你觉得他如何?”
默了?两?息,裴瑕仰首看向远处苍茫广袤的风雪与荒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世间一等人物。”
谢无陵笑了?:“这话中听。”
过会儿又问:“那你觉着,他可是你心中的明主??”
裴瑕眸光轻闪了?闪,蹙眉看向谢无陵。
“反正这会儿也没?旁人,你我今日之言,天知地知,风知雪知,无论如何也传不到长安龙椅上那个糊涂蛋耳朵里。”
谢无陵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忽又冷笑:“难道你还想受他摆布?”
“便是你能忍下?这份委屈,也莫叫娇娇跟着你一起受委屈。当年寿安害她之仇,而今他又给娇娇下?药……”
“倘若燕北使者不是我,倘若旁的什么权臣豪将盯上了?她,那她会是何下?场?与那砧板上的鱼肉又有何异?”
“裴守真,摊上那么一个君主?,你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护不住她,亦护不住你的家族。”
谢无陵说着,深深看了?眼裴瑕:“反正欺辱过她的人,我定是要叫他们付出代价的。至于你该如何做,你自己?好好想想。”
撂下?这话,他转过身,懒散挥了?下?手:“晚些记得来书房,商量突围之事?。”
裴瑕看着风雪里那一抹鲜艳的红,眉宇凝重。
再看远方那泼墨山水般的冰雪世界,笼在袍袖间的长指也渐渐拢紧-
三?日时间,城中老弱妇孺能沿冰河送出去的,都已送了?出去。
如今城中剩下?谢无陵的八千精兵,和裴瑕留下?的两?千人马,堪堪凑成一万。
突围用的是请君入瓮。
紧闭多?日的白城大门打开,裴瑕身披鹤氅,于城楼上,凭栏而坐,焚香操琴。
城外的戎狄们才“吓走”一波援军,陡然见?着城里凭空突然多?了?这样一号丰神俊秀的人物,皆心生疑惑。
待知晓那人便是细作提及的,与大梁皇帝君臣离心的那位裴丞相,更是惶惶不安。
这人怎么来了?燕北,还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白城!
戎狄将领有些慌了?。
谢无陵站在城墙上问裴瑕:“这招能唬弄住他们么?”
裴瑕轻拨琴弦:“且看看罢。”
空城计很?有名?,有名?到戎狄将领也有所耳闻。
然知道归知道,却又不敢赌,毕竟那样聪明的裴丞相只会依葫芦画瓢演空城计吗?会不会空城计其实是个幌子?他都能凭空出现在白城里,或许援兵不知从什么暗道就抵达城里了?。
城门开了?半天,戎狄人却迟迟不敢进。
谢无陵乐了?:“唬住了??”
裴瑕朝下?看了?眼:“你去点兵,要动刀了?。”
稍顿,补了?句,语气也沉了?:“关门打狗,速战速决。”
果不其然,戎狄先派了?一万兵试探虚实。
谢无陵依照裴瑕的战略,亲自领兵迎战。
这一仗,杀得激烈又凶残。
谢无陵再次登上城楼时,从头到脚,浑身是血。
他累瘫了?,丢了?卷刃的刀,毫无形象撇开两?条长腿,倒在地上:“为着你一句速战速决,累死老子了?。”
太累了?,砍人头砍到手都麻了?,刀都卷了?。
奇怪的是,有裴瑕在城门楼上坐镇,他与手下?兵将好似也吃了?颗定心丸一般。
无须思考太多?,只照着他的指令,变成不知疲惫的割人头怪物般,士气大振,杀杀杀杀。
一万戎狄兵,全死在了?白城里。
燕北兵却也折损了?近三?千。
谢无陵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问裴瑕:“明日怎么办。”
裴瑕看了?看天色:“继续。”
翌日。
戎狄兵的尸首齐刷刷悬挂在城门前?,戎狄怒意沸腾。
裴瑕站在城门前?,睥睨他们,道:“我城中有援兵三?万,三?月口粮,倘若不信,大可继续派人送死。”
谢无陵抱臂啧啧:“没?想到裴大君子也会撒谎。”
“这不叫撒谎。”
裴瑕面不改色:“兵者,诡道也。”
谢无陵嘁了?声:“《孙子兵法》谁没?读过似的。”
裴瑕不与他争口舌之快,只道:“留着力气,再去检查遍机关,今日或还有一战。”
这一回,戎狄与昨日一样,仍是一万兵。
昨日连夜布下?的机关排上了?大用场。
但剿灭了?那一万戎狄兵,燕北军包括裴瑕后来带来的那两?千,最终也只剩下?三?千。
谢无陵仍是一身血,宛若刚从尸山血海里捞起来般,撑着刀在裴瑕面前?坐下?,累得直喘:“不行?了?,遭不住了?,再来一回,没?被戎狄兵捅死,累都要累死了?。”
杀敌真是个体力活。
何况还得将那些戎狄兵的尸体挂在城墙,都快挂不下?了?。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今夜让将士们吃饱喝好,唱歌击鼓。”
裴瑕道:“明日,做好最后一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陵惊了?:“三?千兵马退他们三?万人?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刘将军护送第一批百姓撤退时,答应会尽快从金城借来援兵。哪怕一万人,也可搏个生机。”
裴瑕道:“按照他们行?军的速度,若无意外,明日午时前?能到。”
谢无陵面色凝重,看了?眼裴瑕:“一万人怕是不好凑。你才来燕北,不知这几个月将士们是如何过来的。如今燕北……可用之兵,不多?了?。”
三?十万燕北军听起来多?,但燕北共有大小?城池二十八座,燕州是军事?重地,布防的兵力最多?。而分给每处的驻军,有的或许只有几千。先前?军备空虚时,戎狄大肆进犯,已经折损了?不少兵力。
“金城那边自己?都兵力紧张,我估摸着咬咬牙凑个三?千人过来,都已是极厚道了?。”
三?千人加三?千人,也只六千人,如何去抵挡外头的三?万人?
裴瑕听出他语气里的颓丧,沉吟一阵,不疾不徐道:“你可知淝水之战?”
“谢安以?八万军力大胜苻坚八十余万前?秦军嘛。”
谢无陵头一回觉着还好读了?点兵书,否则叫裴守真问住了?,那多?丢人。
他抬了?抬下?颌,与有荣焉般:“谢安也姓谢,没?准往上推辈分,他是我祖宗呢。”
裴瑕无视他乱攀亲戚的胡话,平静道:“我们人虽少,但军心齐,士气足。戎狄人虽多?,但这两?日空城计唱下?来,他们军心已经乱了?。单靠三?千人打三?万人,定是杀不完的。明日若能与刘将军的援兵左右夹击,叫他们军心彻底崩溃,不必我们出手,他们败势已定,自会抱头鼠窜。”
“还是你以?为谢安当日,八万人活剿了?八十万人?又不是人人都是白起,动辄坑杀四十万军民。”
“……”
谢无陵摸了?摸鼻子,又看了?裴瑕好几眼。
裴瑕蹙眉:“有事?便说。”
谢无陵:“你就这么有把握?”
裴瑕瞥过左右,见?并无外人,才道:“你说呢。”
谢无陵:“你装的。”
裴瑕:“嗯。”
这样干脆,谢无陵:“哈?”
裴瑕黑眸如潭,毫无波动:“我是人,不是神仙。”
“战场上瞬息t?万变,在胜负分晓之前?,无人知道情况如何。不过是顺势而为,选个胜率最高?的战术罢了?。”
谢无陵听罢,嘴角勾起,笑了?。
裴瑕皱眉:“笑什么?”
谢无陵:“没?什么。”
只是忽然觉着,这裴守真也没?那么装腔作势讨人厌了?。
转过天去,又是一夜大雪。
裴瑕不再焚香煮茶,锦带轻裘,也换上了?一身银色铠甲。
他这般模样出现时,谢无陵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还别说,这人穿铠甲,少了?几分文气,多?了?几分沉肃,怪威风的。
这几日相处下?来,谢无陵心底那份不甘也淡了?几分。
毕竟输给裴守真,也不是那么丢人。
起码这男人脸好、身材好,脑子家世也都好,娇娇选他,不亏。
当然,若选了?自己?,自己?也定不会比裴守真差。
他思绪纷飞,裴瑕已挑了?把趁手的长刀,又背上箭筒,系上长弓——
相较于耍刀弄枪,他更擅长骑射。
谢无陵看他装备齐全的模样,有些迟疑:“你真要上战场?”
裴瑕调整着箭筒:“不然?”
“不然你还是从河道撤了?吧。”
谢无陵抿唇:“朝廷派你来燕北是送军需的,你这会儿走了?,也没?人说你一句不是。”
都这个时辰了?,谢无陵对刘将军能否带来援兵,不太乐观。
若援兵来不及,这场仗怕是……生死难定。
裴瑕撩起眼皮,沉静看他:“你想叫我当个临阵而逃的懦夫?”
谢无陵:“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裴瑕:“那什么意思。”
谢无陵偏过脸,咕哝道:“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娇娇怎么办?”
裴瑕眼神轻晃。
须臾,看向谢无陵:“你在战场上杀敌时,可曾想过你有个三?长两?短,她会如何?”
“当然想过。”
谢无陵几乎脱口而出:“不是还有你嘛。”
“咳,虽说你这个人惯爱装腔作势,但你对娇娇,倒不必我忧心。”
他语气故作散漫。
裴瑕眼底掠过一抹晦暗不明。
而后他上前?,与谢无陵擦肩而过:“她给你绣的荷包还在燕州,活着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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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微怔,待回过神,朝那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喊:“我说裴守真你可真缺德,早些带过来会死啊!早带来,老子还能早欢喜几日!”
谢无陵这张嘴,毫不避讳。
从前?沈玉娇就说过他这点。
但谢无陵觉着他命硬,嘻嘻哈哈,仍无所顾忌。
倘若他知道会一语成谶,他想,他定不会朝裴瑕嚷嚷那句。
午时一过,白城的门照样打开。
这一次响起的不是悠悠古琴,而是隆隆战鼓。
这战鼓声听得戎狄兵心慌,如昨夜从城中传来的“敕勒歌”一样叫人心慌。
燕北军要迎战了?。
而他们不知那扇“吞”了?他们两?万兄弟的城门后,到底有多?少燕北军。
戎狄兵都握紧了?刀剑盾牌,做好迎战准备。
可战鼓一声又一声,城里却始终无人出来。
戎狄兵们面面相觑。
戎狄将领们也私下?嘀咕:“这又是在耍哪一招?”
难道还像前?两?日那样,再点一万兵马进去吗?可那两?万兄弟的尸首还悬在城门上。
军心与士气也大不如前?,他们对那扇城门产生了?畏惧,就好似那是鬼门关,有去无回。
鼓声隆隆,敲得人心烦意乱。
戎狄兵们也从一开始的忐忑,逐渐变得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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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一个时辰后,戎狄将领失了?耐心,准备再派一万人进攻——
若这次再探不出虚实,真得撤退了?。
就在一万兵马兵临城下?时,无数箭矢宛若流星“唰唰”落下?。
伴随着一阵嘹亮的“杀”声,城门冲出两?支人马。
领头之人皆着银甲,势如破竹,杀气凛然。
打头那些戎狄兵一刹那被骇住了?,甚至有些人下?意识弃甲而逃。
戎狄将领也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连忙指挥作战。
“杀,都给我杀——”
“兄弟们,冲啊!”
一时间,鼓声、喊声、马蹄声、兵戈碰撞声,喧闹嘈杂。
而苦等的援军,迟迟没?来。
戎狄将领也彻底反应过来,的确是空城计,燕北军只剩最后三?千人!
反正白城百姓已转移,他们出城前?最后几十个百姓也沿着冰道逃了?。
谢无陵和裴瑕隔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虽说穷寇莫追,但戎狄将领一想到这几日被裴瑕那个空城计耍得团团转,还将近折损了?三?万兵马,心下?恶气难消,领着八千人一路追着剩下?的三?百号燕北军。
眼见?戎狄穷追不舍,越来越近,裴瑕朝谢无陵喊道:“你去寻援军,我引开他们。”
谢无陵拧眉,刚想开口,裴瑕抹了?脸上的血,一双冰润狭眸直勾勾看向他:“我有办法断后。”
他的眼神太过坚定,坚定到谢无陵心里莫名?发憷。
都这个时候了?,他能有什么办法?
反正自己?除了?跑,想不出任何办法。
但裴瑕说他有,且那么坚定。
谢无陵还是选择信他一回。
毕竟人人都说,裴守真聪明。
“你带多?少人?”谢无陵问。
裴瑕回首,看了?眼身后三?百将士,道:“三?百人。”
谢无陵难以?置信:“全给你带走了?,我怎么办?”
裴瑕道:“你先跟着我,待到前?头,我叫你跑,你带十人寻隙逃了?。”
也来不及多?说,身后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裴瑕勒紧缰绳,夹紧马腹:“驾!”
谢无陵搞不懂他到底是在玩哪一招。
但情况紧急,别无选择,只得与裴瑕一道朝前?疾驰。
行?至前?方白雪皑皑峡谷前?,裴瑕道:“谢无陵,从左边密林跑!”
谢无陵一怔,而后咬牙:“好。”
他勒紧缰绳,裴瑕忽又唤他一声:“谢无陵。”
谢无陵:“……?”
眼前?的男人没?头没?尾来了?句:“荷包在客舍的箱笼里。”
谢无陵蹙眉,那人已偏过脸,另点十人,命他们朝右跑。
谢无陵压下?心底那一丝莫名?,夹紧马腹,急忙朝左边密林钻去。
身后那些戎狄兵见?着他们兵分三?路,心生疑窦,却也来不及思考太多?,只下?意识朝那几百人的大部队追过去。
辽阔群山之间,那被积雪覆盖的深邃峡谷宛如大地的裂缝,静静地躺在那里。傍晚的阳光斜照,于峡谷入口投下?斑驳的光影,又好似给那洁白积雪蒙上一层灿烂绯色。
裴瑕带着剩下?三?百兵,于峡谷口放慢速度,扭身看向他们。
"诸君可愿与我并肩作战,共诛贼寇,护我河山?"
将士们面面相觑,而后应道:“愿意!”
“生死不悔?”
“驱除胡虏,保卫家国,生死不悔!”
“好,诸位听我号令,列阵,进谷!”
“是!”
众人齐声应和,嗓音如同惊雷般在山谷中回荡,震撼着每一寸土地。
就连两?侧覆着皑皑积雪的山谷都为之震动,层层堆积的冻雪也簌簌滚下?些许-
密林之中,奔逃了?好一阵的谢无陵见?着身后无人追来,也不禁放慢速度,频频回首。
这荒山雪岭的,那裴守真到底有何办法?
且那些戎狄兵还真没?有追过来。
念头刚起,耳畔忽的传来一阵“轰隆”闷响。
似隐雷阵阵,又似山崩地裂。
他皱了?皱眉,身侧一将士大喊:“看,看那里!”
林中几人齐齐循声看去,透过那些积雪的枯树叉,只见?远处一座雪山之巅速塌陷了?一块。
远距离看,像是夏日酥山融化?一角,不足为奇。
而于山脚下?的人而言……
谢无陵漆黑的瞳孔猛地缩紧。
裴守真!
【126】
【126】晋江文学城首发
“郎君!”
锦帐之中,沈玉娇陡然睁开眼?睛,胸口急促起伏着,如失了水搁浅岸边的鱼。
深色的绣花帐顶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模糊不?清,她冷汗涔涔,惊魂未定地呢喃:“守真……守真阿兄……”
“阿娘?”
身旁传来?孩子困倦的呓语:“你怎么了?”
小家伙困意正浓,忽然被惊醒,下意识往自家娘亲的?怀里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