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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将紫宸殿内那番对话大致与沈玉娇说了。
一言以蔽之,皇帝反悔了。
沈玉娇倒也不惊讶,毕竟那是皇帝。
而人心总是偏私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若她当了皇帝,自家兄长做了错事,她会罚、会骂、会打?,但真叫她杀了兄长,她也不一定能狠下?心。
毕竟是骨肉至亲。
但裴瑕为了此事要辞官隐居……
沈玉娇唇瓣轻抿了抿,再次抬眼,眸光迟疑:“不然……算了吧。”
如何能与至高?无上的?皇权斗呢。
何况他们俩有亲人、有孩子,哪怕是为着他们,也只能忍下?这口闷气。
裴瑕看?着她:“辞官之后,你我正好能去游历山河,看?看?世间美景。”
稍顿:“或者,我们可?以再要个女儿。”
沈玉娇:“……?”
上一刻还忧心忡忡想正事,怎么一下?就变得不正经了。
她嗔他一眼:“说正事呢。”
裴瑕:“养女儿也是正事。”
如今棣哥儿已四岁有余,她的?身体也调养得康健。阿嫂程氏如今又有了一胎,就连裴漪和王焕闻,比他们晚了两?年多成婚,如今也有了两?个女儿。
上个月次女满月时?,裴瑕和沈玉娇还去吃了满月酒,那女婴粉嫩嫩的?,小猫儿似的?可?爱极了。
裴瑕看?着实在眼热。
想与妻子再要个女儿,但又担心公务繁忙,无法?妥帖照顾。
现下?好了,赋闲在家,无事可?做,尽可?安心与她生儿育女。
裴瑕已想好了辞官后的?日子,沈玉娇轻捏了下?他的?手指,脸颊微微泛红,又故作严肃地看?他:“那你为国为民为天下?的?抱负呢?你这一身安邦定国的?好本?事,倘若陪着我游山玩水,那多可?惜!”
说到这,她又叹口气:“何况你想辞官,陛下?就一定会放你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帝王,多是世上最为凉薄无情之辈……”
裴瑕下?颌微微收紧。
这亦是他的?忧虑。
“郎君,为了这事与陛下?犟着,不值当的?。”沈玉娇反握住他的?手。
裴瑕见着妻子眉眼间的?无奈与包容,只觉一排冰棱细细扎进心间,刺痛不止。
长指轻抚上她的?眼皮,他嗓音微哑:“可?笑我裴守真,满腹安邦策,却不能为妻子讨个公道。”
沈玉娇的?眼睫眨了眨,沙沙刮动?着男人的?指腹:“世上哪有绝对的?公道。”
公道在人心,可?帝王心偏了自家人,原就是说不通的?。
裴瑕也知妻子的?意思。
良久,他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额头,闭上眼:“且看?吧。”
这世上任何一种感?情,一旦有了缝隙,不极力弥补,而听之任之,迟早会有更大的?矛盾。
君臣、夫妻、父母子女,皆是如此。
裴瑕从一开始,便知司马缙并非他所求的?良主。
利益将俩人捆绑到一起,他只得宽慰自己,起码司马缙能“听话”。
只要能“听话”,他便有信心能保司马缙坐稳皇位,山河太平。
可?因寿安之事,哪怕最后裴瑕并未辞官成功,好似在杨太后和沈玉娇两?个女人的?劝阻下?,皇帝与丞相各自退了一步,又恢复那副君臣和睦的?模样,但他们都清楚,回不去了。
君臣间的?嫌隙一旦产生,比世上任何一种嫌隙都要可?怕,因它牵扯生死。一念荣华,一念衰亡。
朝臣们也渐渐发现,丞相抱病不朝的?次数越来越多。
就算上朝了,也极少再谏言。
皇帝还是会在纳谏时?,习惯性问一句裴丞相:“守真以为如何?”
往日无论诸位大臣谏言是否合宜,裴丞相皆会不疾不徐地拆解分析一番。
好与不好,都能叫皇帝与其他朝臣们心服口服,是以君臣和乐,朝堂融洽,海清河晏。
可?现下?,裴丞相只拢着袍袖,垂着眼道:“陛下?定夺便是。”
一开始,淳庆帝喜欢裴瑕这份恭顺,觉得自己赢了。
裴瑕裴守真终归还是要对他低头,对他俯首称臣。
可?后来,他忍不住猜忌,裴瑕摆出这副样子会不会仍是在记恨寿安之事。
于是,裴瑕的?恭顺,也叫淳庆帝觉得刺目。
他总觉得裴瑕这是在嘲讽他,是另一种与他对抗的?手段,或者他根本?不屑于再辅佐他了,才会这般,说是恭顺,实则敷衍。
种种念头在淳庆帝的?心间窜动?,帝王的?猜忌,如剧毒的?杂草,在君臣的?嫌隙间疯狂生长,肆意蔓延。
彼此的?信任,也如系着巨石的?麻绳,摩擦间越来越细,摇摇欲坠。
君臣间的?第二次争吵,在三个月后。
这一年的?夏日格外炎热漫长,安西三镇遭遇大旱,又迎来大规模蝗灾,宁州那边霍骁元帅被水匪暗刺,重伤在床,宁州军没了主心骨坐镇,军心紊乱,接连吃了好几场败仗。
军报传来时?,淳庆帝大怒,连忙要派兵剿匪。
牵涉军国大事,裴瑕也无法?做锯嘴葫芦,再次谏言:“宁州缺的?不是兵,而是能统领全军的?将。”
他照往常,引荐了好几员大将,甚至毛遂自荐:“若陛下?不信他们,臣愿前往。”
可?淳庆帝迟迟未应。
裴瑕脑中想的?是宁州军民处于水深火热,淳庆帝却想到他的?太监总管荣庆私下?与他说:“听说东宫巫蛊之祸时?,先帝让裴丞相送皇太孙一杯毒酒。裴丞相偷偷换了酒,将皇太孙送出了宫外。”
这件事,淳庆帝其实知道。
因当初东宫那起巫蛊之祸,虽是应国公府起的?头,却也不乏他与裴瑕的?推波助澜。
皇位之争,没有谁的?手能完全干净。
淳庆帝如是,裴瑕亦是。
只看?到太子妻族死得那般惨,皇太孙每回见到自己,还会恭恭敬敬喊一声“二皇叔”。
那时?候的?二皇子,比现在的?淳庆帝还要心软。
一想到那可?怜孩子要被赐死,他问裴瑕,可?有法?子保那孩子一命。
裴瑕学?贯古今,知晓一味药可?使人假死。
于是他们便用那法?子,偷梁换柱,将皇太孙的?“尸体”带出了牢狱。
此事是裴瑕一手督办,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皇太孙醒来后,不见了。
当时?裴瑕与他说:“那孩子狡黠,醒来后躲开派去照顾他的?侍卫,跑了。”
淳庆帝那时?对裴守真是百分百的?信任,只叹息道:“玹儿一向聪慧机敏,经此一劫,他怕是再不肯轻信任何人,这才偷偷跑了。”
罢了,跑了就跑了吧。那时?的?淳庆帝想,只要孩t?子活着就好。
可?现在的?淳庆帝,一想到那孩子还活着,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他忍不住疑心,那孩子是真的?跑了吗?还是被裴瑕藏起来了?不然怎么就跑得那么巧呢?
他后来又问了裴瑕一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仍是那个回答:“不知所踪。”
淳庆帝觉得裴瑕在骗他,这或许是裴瑕的?后手——
裴瑕既然能送他司马缙坐上龙椅,为何不能送司马玹坐上龙椅呢?
淳庆帝拒绝了裴瑕领兵宁州的?请求,也没敢用裴瑕引荐的?将领。
他已经完全不信任裴瑕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却又不敢放了裴瑕。
他要将裴瑕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困在他的?朝堂里?,哪怕裴瑕不愿再效忠于他,也不可?能叫他去效忠旁人-
对于淳庆帝对宁州的?遣将,裴瑕怒不可?遏。
“陛下?这是拿宁州万千百姓与军士的?性命当做儿戏!”
一向温文儒雅的?裴瑕难得红了脸,虽然并未粗言,可?那看?向淳庆帝的?冰润目光,好似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蠢货”。
淳庆帝脸色也不好:“裴守真,你逾矩了。”
臣子应当是辅佐君王的?,而非教君王做事。
裴瑕也从淳庆帝的?态度里?彻底明?白?——他已失了君王信任,被君王忌惮了。
这是为臣的?大忌。
若说宁州战乱,是君臣间的?第二次激烈争吵。
那在户部银两?赈灾安西、支援宁州战乱,国库短缺的?情况下?,淳庆帝听信奸臣谗言,扣下?了每年批给燕北军的?百万两?军费之后,这对往日亲密无间的?君臣,爆发了第三次激烈的?争吵。
“陛下?当真是糊涂了,燕王镇守的?可?是国门,便是国库再缺钱,你减免安西赋税也好,加收江南三成税也罢,批给燕北的?军费也断然不能省!”
“夏秋两?季正是戎狄骚扰边境的?高?发时?期,往年兵甲、战马、粮饷辎重等物五月里?便陆陆续续送往燕州,今年因着安西旱灾、蝗灾,迟了两?月有余,已是不妥。倘若现下?还不抓紧送去军费物资,待到过两?月,北地大雪冰封,燕北三十万边军该如何熬过这个冬日?”
“倘若戎狄趁虚来犯,又叫边军将士们拿什么武器、穿什么甲胄去抵御异邦骁勇的?骑军?”
宁州那边虽说用错将领,但好歹有霍老将军看?着,出不了大乱子。
但燕北这边,一旦有个岔子,那可?是攻破国门,损失国土城池的?大祸。
从前昭宁帝再如何与燕王不对付,他都不曾克扣燕北军的?军费,可?淳庆帝他做了。
不但做了,还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你不要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北地有燕王叔镇守着,戎狄已近十年不敢来犯,如何就挑着这回?再说了,朕并非克扣他们的?军费,只是迟上两?月,等到宁州那边大捷,国库一宽裕了,朕即刻派人将军费送去燕北。”
裴瑕一口闷气堵在胸膛,不上不下?。
回到府中后,将自己关在书房,谁都不许打?扰。
沈玉娇寻去时?,书房里?传来铮铮琴鸣。
前半段气吞山河,激烈昂扬,忽的?音调一转,苍茫壮阔,沉雄悲戚……
沈玉娇听出,他在弹《楚歌》。
《杏庄太音补遗》琴谱中记载:羽至垓下?,闻四面皆楚歌声,乃夜起飮帐中,作力拔山兮气盖世之歌别虞姬,至乌江自刎。後人伤之,故作是曲。或曰留侯作,後人增益之耳。
裴瑕常年修身养气,极少听这种大起大落情绪激昂的?曲,更别说弹。
沈玉娇在门口听得入神,蓦得一声“珰”的?尖声。
琴弦断了。
她的?心也“咯噔”一下?落了。
顾不上通禀,她推门而入:“郎君。”
书房里?未曾掌灯,余晖透过窗边洒在榻边,裴瑕盘腿而坐,面前那把古琴已断了两?根琴弦。
而他清瘦白?皙的?长指,划出一道深痕,正往下?淌血。
沈玉娇面色一变:“怎么弄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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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见她来了,眉宇间的?沉冷迅速敛起,又将手往袍袖下?掩了掩:“无事,只是太久没弹,有些生疏了。”
沈玉娇从袖中拿出块干净帕子,走到他身侧,去握他的?手腕。
裴瑕稍作迟疑,还是由着她牵了过去。
“割得这样深……”他到底有多愤懑。
“一点?小伤。”
“都这样了。”
沈玉娇帮他包扎着,两?道细细黛眉蹙起,叹息一声:“守真阿兄,你都做父亲的?人了。”
裴瑕微怔,而后一阵哑然失笑。
往日他逗她时?,便会说“都做娘亲的?人了”。
现下?倒好,她拿着话来教他了。
妻子这份小狭促,叫裴瑕心间那头闷气也散去几分。
沈玉娇替他包好了伤口,猜到他应当是在为朝堂之事而烦恼。
最近这大半年来,淳庆帝宛若脱缰野马,故意和裴瑕唱反调,将朝局弄得一团乱。且从前君臣一心,奸佞也没机会作妖。现下?君臣出了嫌隙,各路牛鬼蛇神也都冒了出来,实在叫人心忧。
“郎君若不介意,与我说说吧。”
沈玉娇望着他:“虽然未必能为你解忧,但话说出来,有人倾听,总比一个人闷着强。”
裴瑕沉默好一阵,终是架不住妻子清润的?目光,将淳庆帝扣下?燕北军费之事说了。
沈玉娇纵是内宅女子,也知边防乃是重中之重。
她算是知晓裴瑕为何这般动?怒了,这可?是涉及国土的?顶要之事。
“陛下?如今疑你,你的?谏言便是再忠义周全,他恐也听不进去。”
沈玉娇思忖片刻,轻轻握住她的?手:“明?日我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是个明?事理?顾大全的?,或许能从她那劝一劝。”
裴瑕心下?微软,道:“有劳你了。”
沈玉娇道:“夫妻一体,何必说这种话。”
裴瑕又是一怔,而后抬手搂住妻子,高?挺鼻梁深埋在她颈间,方才觉得寻到片刻安宁。
与此同时?,燕州大营。
“这不知死活的?蠢材,迟迟不送钱来,是想叫我边境三十万大军喝西北风么!”
燕王冷着一张脸,将朝廷两?个月前送出,今日才送到的?“搪塞”文书狠狠砸在地上。
坐在下?侧的?一位红袍将军起身,弯腰拾起那封文书。
“义父消消气,犯不着为朝廷那群狗动?怒。”
看?着文书上头熟悉的?字迹,红袍男人浓眉往上挑起,那双噙笑的?桃花眼暗了几分:“再等一个月,若他们再不送钱来,儿子亲自替您去讨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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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谢无陵被流放的第三年。
长安到?燕北,千里之遥,戴着枷锁,靠着双腿,一步步来到?这艰难苦寒、举目无亲之地。
和他一同从长安押解来的人?犯,三分又?一折在途中,化作路边一个不具名?的小土包,成了他乡的孤魂野鬼。
押解队伍行至沧州时,他也病了一场,高热烧得脑袋都冒烟般,一站起来两条腿直打摆子。
解差都在嘀咕起来,给他挖坟得多费些力气,他个高身形大,得比旁人?多挖一截。
那时他躺在驿站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望着敞开窗户外的那轮月亮想。
可不能就死?在这了。
他还要回长安,去娶娇娇。
若是?死?在这,岂不是?食言了。
他说过的,金陵分别那日,将那方红盖头塞在她手里时,他就说过,一定会把她抢回来。
他不能骗她。
不能。
大抵他真的八字命硬,解差们连铁锹都和驿站借好了,他倒开始退烧了。
这一场大病过去,除了人?瘦成皮包骨,精神?还算抖擞,解差们还给他取了个诨号,叫“谢神?猴”——
他这样都能活下来,当真是?神?仙显灵,又?因他瘦得像只猴,便这样唤他。
在这之后的一路,解差们都这样唤他。
到?了北地,他被分去采石场,采石场的犯人?与管事们也都这般唤他。
待混熟悉了,又?喊他“谢老弟”、“老谢”、“猴子”,渐渐的,几乎没人?知晓他的本名?。
但谢无陵从未忘记他的名?字。
他是?谢无陵。
没有他无法翻越的高山的谢无陵,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的谢无陵,一定要与沈玉娇结为名?正?言顺夫妻的谢无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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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里摸爬滚打起来的泥腿子,虽没什么?学识,却有一身与人?结交的好本事。
在采石场的次月,谢无陵便与管事混成兄弟,在每月一次的放风日时,得了一炷香的离队机会。
他也不好让兄弟为难,那一炷香的功夫,他拿着霍云章给他的那封信,一路朝燕王府狂奔,哪怕跑得心跳剧烈,血液t?冲头,双耳都发出轰鸣,也不曾慢下脚步。
这是?他当下,唯一出头的机会。
他不可能一辈子在采石场服役,蹉跎至死?,由着裴守真那伪君子和他的娇娇白头到?老。
老天虽给了他前半生?无尽磋磨,却也给了他一份气运。
那封信交给燕王府门?房的第七日,燕王的亲卫长来到?了采石场,看?着破衣烂衫、搬着石头浑身臭汗的谢无陵,神?色肃穆:“王爷要见你。”
去王府的路上,途径一件成衣铺,谢无陵一眼瞧中铺子里一套绯红圆领缺胯袍。
他问?亲卫长借钱,买下了那套袍。
亲卫长不解:“待会儿到?了王府,府里自会给你备上热水与新袍,你何必自己破费?”
谢无陵将那红袍仔细放好,露出一口白牙笑:“我媳妇说了,我穿红袍最好看?。既是?去见王爷,定要穿得精神?些。”
亲卫长见他脸上虽脏,却掩不住高鼻深目的俊朗轮廓,不以为然地想,燕王选才一向只看?本事,脸生?得再?好也没用,王爷虽一生?未娶,却也不是?那等好龙阳的断袖。
然而?当梳洗洁净,一袭红袍的谢无陵出现在燕王司马奕面前,那被称为燕北煞神?的大将,罕见的失了神?。
一息,两息,三息……
书房里的空气好似凝住般,亲卫长粗略数着,燕王起码盯着谢无陵的脸瞧了有三十息!
是?,这小子洗干净后的确长得不错,但……这是?个男人?啊!
亲卫长咳了声,提醒:“王爷,人?犯谢无陵已带到?。”
燕王才回过神?。
但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向这年轻后生?的脸。
明明又?黑又?瘦,但却无端瞧出几分她的影子,还有那双眼。
那双眼,与他几乎如出一辙。
若他与静娘能修成正?果,他们的孩子应当就是?这副模样吧?
谢无陵也被燕王这长久的注视盯得浑不自在。
他觉得皇室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生?怕眼前这位燕王和那长公主一样,对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那他干脆回采石场,找块石头撞死?好了。
未曾想燕王却如昭宁帝初见他一般,问?了他的年龄、籍贯、父母可安在。
问?清之后,燕王看?向他的目光正?常许多,但仍带着一份叫谢无陵和亲卫长都不理解的亲切。
燕王留他一道用了晚膳,问?过他在宁州与长安的作为,便将他留在燕王府,编入亲卫队。
从燕王房里出来时,谢无陵还不大放心,特地问?了亲卫长:“王爷他应当没那种?癖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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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卫长:“没有。”
迟疑片刻,他既是?宽慰谢无陵,也是?宽慰自己般:“大抵因你是?霍家引荐的人?,王爷又?与霍老将军有旧交,才对你有几分另眼相待。”
谢无陵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
毕竟能叫霍小世子亲自写信,足以证明他谢无陵是?个人?才。
谢无陵便这样留在了燕王府,成为燕王亲卫的一员。
燕北之地虽不受朝廷直接管制,但谢无陵到?底是?戴罪之身,且是?谋逆重罪,燕王便替他安排了个新身份——
取名?时,燕王问?谢无陵:“你可有中意的名?。”
谢无陵道:“谢念娇?”
燕王:“……换一个。”
谢无陵:“谢想娇?”
燕王:“再?换一个。”
谢无陵:“谢慕娇?”
燕王拧眉:“你就非得跟这个娇字杠上?堂堂八尺男儿,叫这个说出去都惹人?笑!”
谢无陵不服,这有何好笑的,笑他的都是?没品味的东西。
腹诽归腹诽,面对燕王,还是?老老实实:“……那就谢神?猴吧。”
燕王:“……”
还不如前几个。
最后是?燕王给他赐了个字:“归安。”
战场凶险诡谲,只盼回回出征,能平安归来。
谢无陵听到?这个字,却咂摸出另一个意思——
归安,归安。
迟早要再?回到?长安。
“这个字好。”
他笑着与燕王一拜:“属下多谢王爷赐字,日后我便叫谢归安了。”
燕王看?着谢无陵挑眉含笑的模样,心底莫名?生?出一种?亲近之感。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后来他琢磨着,或许他真的老了。
听说人?老了,心会软些,也更渴望俗世的亲友和乐,团圆美满。
他一生?未娶,当年为打消司马瑞那狗东西的疑心,临来燕北前,二人?约定——
他为大梁镇守国门?,终身不朝,终身不反,终身无后。若有违誓,短折而?死?。
而?司马瑞无论?何种?情况,绝不伤房氏母子性命,绝不废房氏中宫之位。若有违誓,不得善终。
兄弟俩立下誓言后,司马奕当着司马瑞的面,饮下一碗绝子汤。
反正?娶不到?心爱女人?,他此生?也不想与旁的女人?有后嗣。
一碗绝子汤,换房淑静母子一份保障。
虽说后来房淑静郁郁而?终,年仅二十七,但司马瑞的确再?未立后,且一直留着太子的性命。
想到?太子,燕王心头长叹,那孩子都是?被司马瑞那个狗东西磋磨得没了性子。
倘若放在他手下养,定能养出个像房家兄弟们那样出色的儿郎。
这一直是?燕王心中的一个遗憾。
而?当谢无陵来到?燕北,来到?他身边后,燕王不知不觉便将那番遗憾,投射到?了这个与他、与房淑静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后生?身上。
他开始有意识的栽培谢无陵,给予这个年轻后生?最残酷艰苦的磨炼,也给予他父亲般的鞭策与关怀。
好在谢无陵也没辜负他的期望。
能吃苦、能扛事、脑袋灵光、有眼力见,且他有一种?叫身边人?都信服亲近的魅力,于?将领而?言,这份魅力难能可贵。
除了性情有几分浮躁,其余都叫燕王满意。
燕王闲时有一爱好,亲自打铁锻造兵器。
他深知想锻造一把好剑,得用烈火淬之、铁锤锻之、反复折叠、再?研磨抛光,最后以宝石、木材、皮革装配,方能如愿。
是?以他拿锻剑的手段,去锻谢无陵。
三年时光,那初见时还有些轻浮之气的愣头青,在燕北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里,在燕北大营日复一日的严格操练里,在与戎狄无数次生?死?交锋里,也褪去青涩与浮躁,沉淀下来,成了一位真正?的能独当一面的边将。
而?那双本就形似燕王的眼睛,也有了与燕王一样的凌厉神?采。
威严赫赫,望之胆寒。
戎狄称之“小煞神?”。
燕北军里也有谣言流传开来,说谢无陵是?燕王在外头的私生?子。
对此谣言,两个当事人?都挺欣然。
谢无陵敬重燕王,又?感念他的悉心栽培,早在心中将其视作恩师、严父。
而?燕王无妻无子,又?知谢无陵无父无母,一颗渴望俗世亲缘的心也蠢蠢欲动。
于?是?在燕王五十五岁寿诞时,他当着一干燕北将领的面前,认了谢无陵这个干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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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上阵父子兵,威震整个燕北草原。
且说当下,谢无陵拿着那份长安朝廷送来的军费延送的文书,又?想到?这一阵探子们传回来的密报,缓步行至燕王身侧:“义父,朝廷怕是?要乱了。”
燕王抬头,看?着面前高大俊美的红袍后生?:“你有什么?打算?”
谢无陵眸光灼灼:“司马缙那样的废物都能坐龙椅,凭何您就坐不得?”
稍顿,他低下声音:“老皇帝的尸骨早就凉透了,您与他当年的约定也随他一起进棺材里,不作数了。难道您甘愿一直待在这燕北苦寒之地,辛苦不说,还要受那狗皇帝的鸟气?”
“他今日敢克扣燕北的军费,保不齐明日就要夺了您的兵权。依儿子拙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燕王淡淡乜了谢无陵一眼:“你是?想回去给皇帝小儿一些教训,还是?想回去跟那裴守真抢媳妇?”
谢无陵面上闪过一抹窘色,以拳抵唇咳了声:“义父这话说得没道理,那明明是?我的媳妇,什么?叫我和裴守真抢。”
“裴沈两家小儿女的婚事,我在燕北都听说过。偏你死?心眼,放着那么?多娇滴滴的黄花大闺女不要,非得觊觎他人?之妻。”
燕王哼道:“你来北地三年,人?家没准孩子都添了两个,就你还在这孑然一身。”
谢无陵嘴角笑意微僵。
少?倾,他低下头,浓密眼睫遮住眼底的黯淡:“那我不管,她说过,要嫁给我的。”
燕王拧眉,刚要开口,又?听道,“义父,旁人?都笑我傻,笑我执迷不悟,可我……我真的心悦她。”
谢无陵于?熠熠烛火中缓缓掀起眼眸,眼底有迷惘、酸涩、无奈,但更多是?坚定。
“我t?知她有夫有儿,知她或许在你们眼中不是?最好,可我就是?喜欢。她在我这,就是?最好的,旁人?千好万好,那也不是?她。”
“你或许不知,只要一想到?她,我心窝子都发热。”
他的手摁在剧烈跳动的心口处,眼底也溢了笑:“要是?哪天夜里能梦到?她,我能乐上三天,操练一整日也不觉得累。我觉着这辈子能遇上她,就是?老天爷给我最大的赏赐。哪怕不能与她做夫妻,让我待在她身边,隔三差五能看?她一眼也成……”
但他还是?想与她做夫妻的,想光明正?大地和她站在一起,想抱她、亲她、与她做尽这世上一切亲密事。
山水迢迢,思念如狂。
他真的很想她,很想、很想。
听着义子真挚倾诉,再?看?那双似曾相识的,写满憧憬与热切的眼,燕王摩挲着右手虎口那道咬疤,嘴角轻扯。
他如何不知?
他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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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长安,一场秋风梧桐凋零,宫道两侧随处可见清扫落叶的宫人。
沈玉娇入宫给?太后请安,杨太后留着她在宫里用膳。
用罢午膳,屏退旁人,两人对座下棋。
瞧着融洽和?睦,其实二人面对彼此,都有?些难言的尴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撇去其他,沈玉娇与杨太后都挺欣赏、也挺喜欢对方的性情,可偏偏她们之中夹着个寿安。
杨太后对沈玉娇有?愧,但又不舍女儿。
沈玉娇知道杨太后有?愧,也知裴瑕执意为她讨个公道,难免叫太后与皇帝心里生“怨”。
人心复杂,爱恨交织,并?非事事都能分出个对错。
但在燕北之事上,抛去私人恩怨,两位年岁不同、身份不同的女人皆是?看法一致——
燕北军费绝不可克扣。
“……军国大事,本不该玉娘多嘴。但陛下近日似乎对我郎君有?所误会,不肯纳谏。我家郎君一心为君为国,回府后因此事忧心不已,彻夜难眠。玉娘身为人妇,见着郎君这样,心里也火煎般,这才壮着胆子来与娘娘说这些,还望娘娘莫怪玉娘逾矩。”
杨太后虽在后宫,对前朝情况也有?耳闻。
“哀家知道你们夫妇都是?忠心为国的,燕北之事的确是?皇帝做得不妥。便是?你今日不来,哀家也要与他说的。”
杨太后叹道:“宁州战乱未平,安西又闹那样的大灾,这还真是?个多事之秋。”
沈玉娇道:“我朝地大物博,往年也有?闹灾的,都能妥善抚慰了。偏这节骨眼,霍元帅出了意外。如今朝中大将凋敝,年轻将领青黄不接,也不知何时能再出个像霍元帅那样的大将,镇守西南。”
杨太后也知人才难得,叹道:“霍家那位小世子方才十四,还有?得等呢。”
沈玉娇想到霍小世子。
少年郎君,青涩稚嫩,要成为一位合格的将领,少说还得历练五六年。
只是?不知年逾六十的霍元帅,能否再撑五六年。
怀着对家国未来的忧思,两位妇人心不在焉地下了盘棋。
待到沈玉娇离宫,杨太后命人请淳庆帝来慈宁宫,与他提及燕北之事。
“这事你得听裴守真的,燕北军镇守国门?,兹事体大,容不得半点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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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太后神情肃穆:“且燕王那人的脾气,你或许不了解,当年他被你父皇派去北地,本就心怀怨怼,若非看在……看在祖宗基业的份上,他堂堂龙子凤孙,放着长安锦衣玉食的自在日子不过?,能甘愿在燕北苦寒地守这二十多年?皇帝,你可莫要只顾眼前,而?寒了你燕王叔和?万千戍边将士们的心啊。”
燕王是?头猛虎,有?这头猛虎镇在北地,是?大梁之幸。
但缺了吃食的猛虎,饿极了,也能回过?头,毫不犹豫吃了饲主。
皇帝登基这几年,杨太后一直让他善待太子,既是?念着与房淑静的旧情,也因她知晓,太子被善待,燕王才会继续留在燕北,替自己的儿子守住国土。
然而?这番话落在淳庆帝耳中,很不中听。
“朕这个皇帝实在当得憋屈,这边要听裴守真的,那边不过?迟了些时日再送军费,便要被你们这般催促教训。”
淳庆帝想到太监来禀,说是?沈氏一早进了慈宁宫,便猜到定是?那沈氏与太后说了什么。
“一个后宅妇人都敢议论政事,真是?无法无天。”淳庆帝板着脸:“也不知裴守真在家是?如何教妻的。”
杨太后蹙眉:“照你这意思,我这个后宫妇人议政,也是?无法无天,得有?个人来管教了?”
淳庆帝一噎,见太后面色怫然,连忙告罪:“儿子不敢。”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你这半年来,实在有?些不像话了。”
杨太后睇着他:“我知你因寿安之事,与裴守真生了嫌隙。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怎可因个人喜恶,任性妄为?”
淳庆帝委屈:“儿子没?有?。实在是?国库亏空,若有?钱,朕又岂会亏着军费?”
杨太后道:“倘若你听裴守真的,派那伏铎海去宁州,而?非那只会纸上谈兵的江俊霖,宁州那边或许早就平定了,岂会像如今这样,大笔的银钱与将士送过?去,却如肉包子打狗般,白白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最后还是?霍骁拖着病体,披甲上阵,这才稳定军心,遏制大乱。”
提到这事,杨太后便觉得肉疼。
淳庆帝面色悻悻:“江俊霖他治军也是?有?一套的,只是?宁州那边的战况太复杂,他战术失策……”
“行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替他辩解?”杨太后冷脸道:“吃了败仗,他就老老实实挨罚!”
“俊霖他也是?一心为国的,他在宁州亲自打先锋,还断了一条胳膊……”淳庆帝不忍。
这江俊霖从他还是?皇子时,就与他交好,是?他的好玩伴、好兄弟,算起来比裴瑕还早认识好些年。
且江俊霖也并?非那种?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的确有?些领军作战的本事。
但打仗这种?事,不到战场上兵戈相见了,谁也说不准一定会赢。
派将时,江俊霖主动?请兵出战,淳庆帝大为感?动?。
而?江俊霖的确忠心抗敌、身先士卒,但架不住战术失误,没?了胳膊,也吃了败仗……
杨太后一看淳庆帝这副为难模样,便知儿子“宽厚仁德”的老毛病又犯了。
该心软时心硬,该心硬时心软,杨太后实在心累。
“宁州那边暂且不提,但燕北军费,绝不可再耽误下去。”
杨太后看了眼窗外的落英缤纷,不再年轻的温婉眉眼间浮起忧色:“天气已经转凉,北地也要落雪了。”
淳庆帝面上讪讪地应了,心里却仍觉太后与裴守真是?杞人忧天,不就迟些天派军费么,怎的说得如天上捅破窟窿那般严重?
且燕王在北地盘桓多年,每年送往燕北的军费着实不菲,难道燕王全?花在了战事上?谁知是?不是?都进了他的口袋里。
自己当个皇帝,勤勤恳恳,宵衣旰食,朝堂上要被裴守真牵着鼻子走,下了朝还得被自家母后教训,不过?晚点给?臣子送钱,一个两个都来催他、怪他,委实是?憋闷!
淳庆帝满心不悦地离了慈宁宫。
知子莫若母,杨太后见皇帝那神情,便知他翅膀硬了,不想再听话了。
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打从他坐上那把龙椅,就注定他不再是?她的儿子。
他会像绝大部分帝王一样,渴望绝对专制的权力?,渴望绝对的臣服与顺从,渴望凌驾于世间一切的威严。
她的儿子,终究是?走上了无情帝王路-
淳庆帝便是?再不情愿,最后还是?采纳裴瑕的谏言,加收江南三成税,停了工部几处土建,又从安西赈灾银里分出三成,东拼西凑,好歹凑齐了给?燕北的军费。
然而?没?等兵部购齐皮甲、弓箭、粮草等物资,燕北那边来人了。
彼时正?是?傍晚,淳庆帝批完今日奏折,刚准备去后宫松快一二。
太监总管荣庆火急火燎跑过?来:“陛下,不好了!明德门?外来了一大批军队,说是?燕王使者前来觐见天子,嚷嚷着开城门?,让他们进城歇息呢!”
淳庆帝霎时变了脸色:“燕王使者?他们来做什么?来的什么人,带了多少兵?外地藩王无诏不得入京,燕王一声招呼没?打,就派人带兵过?来,是?要造反么!”
荣庆也不知具体情况,淳庆帝连忙召来禁军统领与金吾卫大将军。
方知围在明德门?外的燕王使者,乃是?燕王副将,名唤谢归安,此次带了五千精锐,说是?来觐见天子,实则是?来“讨债”。
弄清原委,淳庆帝这阵子本就憋闷的心情t?,更是?火上浇油,一点就着。
“朕是?君,他们是?臣,只有?朕给?他们的道理,哪有?他们上门?讨要的份?狂妄,实在狂妄至极!”
上好的汝窑茶盏被狠狠拂落在地,淳庆帝撑着桌沿,咬牙切齿:“这般忤逆犯上,燕王眼中可还有?朕这个天子!”
倘若燕王在此,定要说一声,没?有?。
他连昭宁帝都不放眼中,遑论一个平平无奇的侄子。
前两年得知淳庆帝登基,燕王不是?没?想过?打去长安,扶太子上位。
但他也听过?司马缙贤名,且又有?那个聪明绝顶的裴守真辅佐,君臣二人将朝廷治理得井井有?条,挑不出半点错。
为着天下百姓的安宁,燕王遂放弃了这个念头。
毕竟太子上位,不一定能将这皇帝做好。
贤妃的儿子上位便上位吧,若是?静娘还活着,定然也不愿自己为了太子,与贤妃母子为难,做出这等劳民伤财、不利于国的反叛之举。
长安与燕北,像昭宁帝在时,井水不犯河水,一切都挺好的。
可才登基三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就欺负到他头上,竟敢克扣他燕北的军费?
当真是?过?得太安生,分不清大小王了。
燕王觉得也是?时候给?这侄子上堂课,教他知道什么叫做老虎的胡子碰不得。
他给?谢无陵五千精锐,直奔长安“要债”,并?要求加两成军费,算作“利息”。
若无他与万千战士在燕北吃雪饮风,抛头颅洒热血,哪有?皇帝在长安的锦衣玉食,高枕无忧?
多加两成息,过?分么?
燕王觉得一点不过?分。
淳庆帝却觉得燕王这是?狮子大开口,简直目无君上,狂悖至极!
当日夜里,淳庆帝下令,紧闭城门?,不许燕北军入城,违者以谋逆罪论之,杀无赦!
此时已是?十月初冬。
长安虽不如燕北严寒,但夜里的风也透着瑟瑟凉意。
眼见城门?紧闭,守城士兵还拿出弓箭与盾牌做出一副防御姿态,燕北车骑将军扈洪宇握紧了剑柄:“嚯,兄弟们千里迢迢赶来,他不好酒好菜招待着,直接给?咱吃闭门?羹啊?谢贤侄,我就说兵带少了吧!带个三万人,咱们直接把他这破城门?给?踏平喽!”
跨坐在枣红骏马上的谢无陵也敛起笑意,嗓音却还是?懒洋洋的:“义父说了,先礼后兵,怎么说他也是?做叔父的,总不好一来就把侄子家的门?给?拆了。”
“可咱跟小皇帝客气,小皇帝是?半点不把咱们王爷放在眼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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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将军拧着眉:“这大冷天的,他就将咱们五千兄弟撂在外头挨饿受冻?我们燕北军叱咤北地,何时受过?这份鸟气!”
他说着,又回头,看着身后那些精锐将士们,“大家伙儿一路风尘仆仆,都指着来长安吃顿饱饭,好嘛,直接被拦在了外头。丢人,实在丢人!”
扈将军受不了这委屈,谢无陵也觉得皇帝的脑袋给?驴踢了。
他们此番只带了五千兵马,他应当知晓这是?给?了面子,是?来好商好量的。
现?在好了,他们想好好谈,却被关在了门?外——
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
“这笔账且先记下。”
谢无陵看了眼漆黑的天色,道:“再给?他几个时辰缓一缓,倘若明日午时,还无人来迎,咱就打道回府。”
下次再来,便不止五千兵,三成利了。
扈将军虽觉憋闷,但如今情况,也只能先忍着。
谁叫里头那个是?皇帝呢。
谢无陵翻身下马,领着五千精锐,就在城门?口搭起营帐,埋锅造饭。
熊熊篝火很快燃起,将城门?前照得一片亮堂。
谢无陵与扈将军坐在火堆前,嚼着肉干,盯着不远处那座巍峨雄伟的城门?,以及城楼上来回巡视的兵将,面色晦暗不定。
“贤侄,你说咱们能讨到钱么?”
扈洪宇跟着燕王打了大半辈子的仗,沙场杀敌是?把好手,讨债还是?头一回干。
何况讨债对象还是?皇帝,一颗心七上八下,怪没?底的。
相比他的紧张,谢无陵从容许多,吹了口碗里的热汤:“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且咱们是?为国守土,皇帝若是?个聪明的,自然会把银钱准备妥当,让咱们带回去。”
扈将军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那他还将咱们拦在外头?”
谢无陵:“没?准是?吓到了。”
扈将军:“啊?”
谢无陵耸肩:“见咱们带着兵来了,怕了呗。”
扈将军:“可咱们才带五千兵,他怕个啥?”
谢无陵:“我又不是?皇帝,我哪知他怎么想的?没?准他胆子小,觉着咱们五千兵就能干翻他的皇位。又或者他想摆谱,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扈将军觉着后者的可能性更大,霎时冒起火来:“明明是?他克扣咱们军费在先,现?下反倒给?咱们摆起谱来了?他也不想想,若无我们在外头守着,他能在皇宫里享富贵太平?简直欺人太甚!真当我们燕北军是?吃素的不成!”
“哎,扈叔您消消气,您这一嗓门?险些把我耳朵震破了。”
谢无陵揉了揉发?麻的耳朵,将碗中剩下的半碗肉汤喝掉,道:“义父也说了,谈的拢就谈,谈不拢再打。您别急,叫兄弟们也别急,且看看明早吧。”
临行前,燕王千叮咛万嘱咐,以和?为贵,见好就收。
倒不是?为了与先帝那个约定,而?是?为黎民百姓、天下太平。再加之他也无后,便是?坐上那个位置,也没?几年可坐,何必折腾。
若要到了钱,讨到了利,继续在燕北安享晚年,也留个忠臣美名。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那个皇帝侄子能识趣。
倘若不识趣,非得与他这个叔父为难的话,燕王也不介意踹他下皇位,换个听话的上位。
此番叫谢无陵来长安,一来讨债,二来看看这位侄子对燕北军的态度,三来探望下废太子,最后才是?遂了义子的心愿,由他去探望那位心上人。
谢无陵也清楚此行目的,大局为重,私情次之。
但一想到隔着一道城门?,娇娇在里头,他在外头,这颗心就如万千蚂蚁爬过?般,痒得厉害。
真恨不得飞过?墙去,下一刻就出现?在她面前,叫她看看他如今的气派——
他也算东山再起,飞黄腾达了!
“贤侄,你一个人傻乐什么呢?”
扈将军疑惑地扫过?他手中空碗:“这肉汤有?这么好喝?”
谢无陵回过?神,轻咳一声:“没?,我在想明日呢。”
扈将军:“啊?”
谢无陵道:“待明日进了城,我做东,请扈叔吃顿好的如何?”
“那敢情好啊。”
扈将军一口应下,稍顿,又道:“不过?若是?那皇帝还不放咱进城呢?”
谢无陵道:“八成会放的。”
扈将军:“你咋这么肯定?”
“这偌大一个朝廷,总不能个个都是?糊涂蛋,总得有?一两个聪明人吧。”
谢无陵笑着仰起脸,望着漆黑天穹那颗闪烁的星辰,一双清明黑眸轻眯了眯。
你说是?吧,裴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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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是在翌日?上朝时,方知昨夜明德门外有燕北军叩门。
从前凡有事发生,无?论大小,淳庆帝都会第一时间召见他,与他商议。
可这一回,淳庆帝连夜召了禁军统领和?金吾卫大将军,都未曾想过召他裴守真。
帝心,早已不在他的身上。
裴瑕与其他大臣在朝会上得?知此事后,皆是一惊。
而龙椅上淳庆帝提及此事,眉间难掩恼怒,甚至想派兵将城门外那些?“叛将”抓起来,杀一杀燕王的威风,叫他知道何?为君,何?为臣。
这话说出口后,勤政殿陡然?陷入一片诡异的阒静。
殿中那些?历经两朝或三朝的旧臣们面面相觑了一阵,而后低着?头,无?一人敢吱声。
那可是燕王啊。
被称作大梁将星、燕北煞神、驻守北地二十余年、战功赫赫、杀敌无?数的燕王啊。
陛下不想着?如何?抚慰拉拢这位国之栋梁,竟还想给燕王立规矩,杀一杀燕王的威风?
他怎么敢的啊?
直至今日?,臣子们才?意识到?他们这位贤德宽仁的帝王大抵是登基太顺利,以至过于天真了。
无?人敢谏言,只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了前头那位紫袍金带,身姿如竹的裴丞相。
裴瑕自也感受到?四周投来的那些?含着?期待的目光,薄薄嘴角轻扯,尽是凉薄嘲意。
一位不得?帝心的臣子,再有谋略,再忠心耿耿,也与废人无?异。
但他自幼所学?圣贤之书,教诲他“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教诲他“君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教诲他“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t?湖之远则忧其君”,是以为着?黎民百姓,为着?家国安定,他此刻也不能装聋作哑。
“陛下,臣有一言。”
裴瑕举着?白玉笏板,上前一步,望着?上座难掩怒容要镇压“叛军”的帝王:“燕北乃我大梁咽喉所在,若与燕王起了纷争,无?异于引火上身,自毁长城。”
“依臣之见,应当尽快派人开城门,迎燕王使者与五千燕北军进城,好酒好菜,设宴款待,以慰风尘。另将户部拨款的圣谕及兵部购置的军需列单交于燕王使者,说明朝廷苦衷,以表与燕北交好之意。燕王乃陛下亲皇叔,本是骨肉至亲,同宗同族,只要将误会解开,平息怒火,想来燕王也不会因此等?小事与朝廷作对。”
简而言之,钱给够了,大家相安无?事。
淳庆帝并?非不知这个理,但就是不服气。
堂堂帝王,被人讨债讨到?了家门口已是贻笑?大方。
偏他不能发脾气,还得?笑?脸相迎,好酒好菜招待那些?目无?王法的叛将?
到?底他是皇帝,还是燕王是皇帝!
这裴守真出的什么馊主意,是要将他帝王颜面都丢光吗?
就在淳庆帝准备驳斥时,殿外急忙跑进一小太监,跪地通禀道:“陛下,明德门外那些?燕北军站在城外喊话,说…说……”
淳庆帝皱眉:“说什么?”
小太监磕磕绊绊,学?了起来:“吾等?远离故土,不辞冰雪为天子戍边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未曾想一朝被天子拒之门外,宛若丧家之犬,悲哉,惨哉,呜呼哀哉!”
“他们都在喊这话,就站在城门口喊,喊得?好大声。”小太监不敢直视今上的脸色,战战兢兢道:“来往聚了许多百姓,都在瞧热闹,还说…还说……”
淳庆帝斥道:“说!”
小太监吓了一跳,双膝跪地:“百姓们都说,陛下您克扣军费本就不对,如今还这般对待为国戍边的将士们,实?在叫人寒心,此绝非圣德明君之举……”
话未说完,上首便传来一声咬牙切齿的冷斥:“够了。”
小太监的脑袋埋在地上:“陛、陛下息怒。”
朝堂百官们也都齐刷刷跪下:“陛下息怒!”
淳庆帝牢牢握住那纯金打造的龙头扶手,一张端正脸庞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连着?胸膛也剧烈地上下起伏。
无?耻,实?在无?耻!
那些?燕北军怎的这般卑劣无?赖,明明是他们目无?纲纪,擅离职守,私自来朝,如今却倒打一耙,污他贤名?
淳庆帝满心想着?将那些?不听号令的叛军抓起来,割了舌头送去燕北。
那趴着?殿中的小太监又小心翼翼补了一句:“陛下,那位燕王使者还说了,午时之前朝廷再不表态,便默认陛下舍弃燕北、舍弃北地三十万将士,他们即刻回去与燕王复命,禀明此事。”
话音落下,朝臣们唰唰变了脸色。
大梁如何?能舍燕北之地?
朝廷如何?能舍燕北军?
“陛下,万万不可啊!”
“还请陛下息怒,切莫为了一时意气,而与燕王失和?。”
“臣等?还请陛下慎重,三思!”
朝臣们都坐不住了,不过一件小事,何?至于闹到?与燕王撕破脸皮的地步?
无?人想要打仗,何?况是这种没必要的内斗,劳民伤财,何?等?罪过!
眼见殿内文武百官齐声反对,淳庆帝握着?龙头扶手的长指也越拢越紧,心下也燥郁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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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他们的意思,就好似他是什么不顾大局的昏君似的?
怎就无?一人为他想想?出了这等?事,皇帝的君威何?在?颜面何?存?
眼见午时将至,淳庆帝到?底抵不住满朝文武叩拜哀求,不情不愿看向裴守真,松了口:“既然?诸位爱卿意见一致,那此事便交给裴爱卿去办。你务必抚慰好那些?北军,与那燕王使者将误会说开,免得?叫他们与朝廷生出嫌隙。”
裴瑕手持笏板,躬身拜道:“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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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裴瑕一同前往明德门的,还有皇帝的心腹太监荣庆,他是皇帝的眼睛与耳朵。
出宫的马车上,荣庆与裴瑕说起昨夜金吾卫禀报的情况:“此次领头的是燕王麾下两员大将,一个名唤谢归安,听说是燕王半年前认的义?子,一个是车骑将军扈洪宇,是燕王的亲信旧部。除了他们二人,便是五千精锐,皆是骑兵,纪律严明,行动利落,不容小觑。”
裴瑕听得?这话,心里也大致有了数。
只是听到?那义?子姓“谢”,以及燕北军在城门喊话的手段,莫名叫他想起一个人。
但他曾托前往北地的商队打听过,那人到?达燕州后,一直在采石场服苦役。
天底下姓谢之人不知凡几,自己这般杯弓蛇影,未免可笑?了些?。
心下哂笑?一声,裴瑕也敛了杂念,思忖着?待会儿?见着?那燕王使者该如何?开口。
然?而半个时辰后,看到?那骑在枣红骏马之上,一袭猎猎红袍的高大男人时,满腹客套之言霎时滞于喉中。
有那么一瞬间,裴瑕觉着?他定是生出错觉。
不然?那无?耻至极的谢无?陵如何?会回到?长安,还一派耀武扬威之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单是裴瑕震惊,就连太监总管荣庆也震惊到?失语:“这…这……”
这不是那个胆大妄为与昌王谋逆,后被流放至北地的谢无?陵吗!
他怎么会在这?还混在燕北军里?
俩人心底皆浮现出无?数的疑惑。
却见那俊美无?俦的红袍郎君翻身下马,大剌剌地行至他们身前,眼含笑?意,语调慵懒:“二位贵使,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没想到?吧,他谢无?陵又回来了!
且这一回,他手握精兵,与他们站在同一高度。
不,或者说,更高。
一想到?这,谢无?陵看向裴瑕的目光愈发锐利,丝毫不掩饰他的得?意与野心:“裴丞相,旧交重逢,你惊喜否?意外否?欢喜否?”
不等?裴瑕开口,他嘴角翘起,自问自答:“反正我很欢喜,欢喜极了。”
“我等?这一日?,可等?了太久了。”
从元寿十九年的深秋,一直等?到?淳庆三年冬,将近六年时光。
终于有了能与裴瑕对峙的权势与底气。
裴瑕自也将谢无?陵的眉宇间的挑衅看得?明明白白。
这个如何?都摆脱不了的无?赖,犹如附骨之疽。
绯紫袍袖下的长指不觉攥紧,他望向谢无?陵的目光幽深、淡漠,透着?杀意。
是的。
他后悔了。
或许三年前在狱中,便该杀了他。
而非恪守承诺,保他一条命,也不至于有今日?这般放虎归山般的难堪局面。
两个男人,一红一紫,相对而视,静谧中有暗流涌动。
荣庆站在一旁,恍惚间以为回到?了那年在金陵的小院子里,这二人也是这般,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实?在是冤孽一般。
“裴相公。”
荣庆讪讪提醒了一声,又朝谢无?陵抬袖一拜:“敢问阁下可是燕王使者,谢归安谢将军?”
谢无?陵也记着?这位太监,当年还是个灰青袍服的内官,如今成了着?红袍的内廷总管。
“是,我便是谢归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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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勾了勾唇,又睨向裴瑕:“不知皇帝派丞相和?内官前来,有何?吩咐?若无?其他吩咐,我也差不多要带兄弟们回燕州了。”
裴瑕怎看不出他那点狭促心思。
他明知他们出城的来意,却还摆出这副矫情姿态。
实?在是……令人生厌。
尽管很想回他:“快走?,不送。”
但理智还是占据上风,裴瑕沉沉吐了一口气,再次抬眼,神情已恢复一贯的平静:“贵使来朝,陛下深感欢喜,特命我与荣庆总管迎接贵使与燕北将士们入城休息。”
“官邸内已备好热水与酒菜,为贵使与将士们接风洗尘。还请贵使挪步,与诸将一同进城。”
公事公办的口吻,不带丝毫情绪。
谢无?陵却听得?浑身舒畅,嘴角的弧度也愈发张扬:“既然?裴相亲自相邀,那我自然?要给裴相一个面子。不过我这马儿?,也不知是有些?水土不服,还是没见过长安繁华有些?生怯,迟迟不肯往里进……”
裴瑕眉心一动,直觉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谢无?陵道:“听闻裴相骑射了得?,想来驭马也有一套。不知可否有劳裴相为我牵马,在前引路?”
裴瑕眸光冷下。
荣庆倒吸一口气。
一旁的扈将军也瞧出不对,自家贤侄难道与这位裴相有旧怨不成?不然?怎的一见面就羞辱人啊。
扈将军悄悄拿胳膊肘撞了下谢无?陵。
谢无?陵却是直勾勾盯着?裴瑕,笑?着?又问了遍:“不知裴相可t?愿为我牵马?”
裴瑕冷眼视之:“谢无?陵,你别太过分?。”
“牵个马就过分?了?”
谢无?陵啧了声,看向裴瑕的目光也冷下来:“你从前仗势欺人,可比这过分?百倍千倍。”
便是眼前这个男人,不由分?说地闯进他与娇娇的婚仪,将他请来的宾客吓得?四散奔走?,将他的婚堂闹得?鸡飞狗跳,将他的媳妇生生从他身旁夺走?。
他带来的那些?狗奴才?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叫他像个窝囊物般,只能眼睁睁看着?娇娇被带上那辆冰冷华贵的马车。
之后一次又一次,他看着?这男人与娇娇携手离开,而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他们抛在身后。
人心皆是肉长成,这叫他如何?不恨?
他恨极了,恨透了。
恨到?想让裴守真这个人从世上消失,从此再无?人挡在他与沈玉娇之间。
如今不过是叫他牵个马……
谢无?陵盯着?裴瑕,眼角弯起,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是裴相不肯牵马,我这马儿?恐怕也无?法载我入城。唉,这可难办。”
他抬头朝天边那轮艳炽的日?头看了看,面露难色:“午时将至,我们五千兄弟昨夜在外吹了一夜冷风,实?在冻得?不轻,与其继续在这吃闭门羹,还是打道回府好了。”
他转过身:“扈叔,我们走?吧。”
扈将军啊了声,对上谢无?陵那双像极了燕王的眼睛,下意识听从:“哦哦,好。”
“谢将军留步,留步!”
荣庆见他们要走?,抱着?拂尘急急上前:“不若让咱家替你牵马吧。”
谢无?陵脚步稍顿,淡淡瞥了荣庆一眼,线条分?明的侧脸愈发漠然?:“晾了我们一整夜,如今叫你们的丞相牵个马也不愿。看来朝廷的诚意,不过如此。”
荣庆笑?意一僵,讪讪道:“怎么会呢,谢将军可千万别误会。”
裴瑕不动声色地看向那红袍艳艳的颀长男人,恍然?觉察,不一样了。
虽仍是那般厚颜无?耻。
却已不是当年在三皇子手下庸碌无?为的模样,眼前的男人,真正成为了一位将领。
有谋略、有眼界的将领。
不单单因他是裴守真,而叫他牵马。
更因他是淳庆帝的丞相,是长安朝廷的百官之首,他得?为皇帝对燕王的怠慢,付出代价。
正午烈日?之下,裴瑕上前一步,低沉嗓音无?波无?澜:“吾愿为贵使牵马,恭迎燕北军入城。”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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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给燕王使者牵马入城的事?,不多时就传入了沈玉娇的耳中。
彼此她正与裴漪坐在院中烤梨,孩子们在花木扶疏的庭院里嬉戏玩耍,笑音不断。
新进院里的婢子年纪小,沉不住气,听到外头的消息,就撇着?一张嘴无比委屈地来与主母告状:“……听说从明德门牵过一整个里坊呢!城门本就围了那样多人?,那些燕北军又那样大的动?静,便是想不被人瞧见都不成?。”
“那些北人?实在是?粗鄙无礼,咱们?郎君可是?丞相!百官之首,文?坛领袖,怎可被他们?这般折辱!”
小婢子气得直跺脚。
已为人?母的裴漪也?皱起了眉:“我出门时就听府中下人?说起城外之事?,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放肆?”
沈玉娇的脸色也?不大好?。
她大抵猜到裴瑕愿意给那燕北使者牵马的缘由。
但缘由归缘由,一想到裴瑕当众受辱,且是?为着?皇帝的过错,她胸间也?闷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
连烤好?的香梨都勾不起她的心情。
那几个香梨让婢子切好?,分给孩子们?吃了。
裴漪想要安慰沈玉娇,但她自己?也?为堂兄抱屈,最后反倒是?沈玉娇安慰她:“没事?的,等他下朝回来,我与他沏杯香茗。”
裴漪叹口气,看向沈玉娇:“阿嫂,我虽在后宅,但六兄在朝中的近况,我也?听我郎君提到一二……他是?有本事?的人?,这点我们?都知道,但他到底是?臣子,且今时不同?往日……”
她往沈玉娇身侧凑了凑,压低声音:“这世上,只可同?苦不可共甘,过河拆桥的人?多得去了。六兄也?别犯倔,过刚易折的道理,也?无须我这个妹子多说。”
沈玉娇知晓裴漪的好?意。
她虽嫁去王家,但到底是?裴氏女,自然也?盼着?裴氏繁茂昌盛,长长久久。
而裴瑕这位宗子,站在风口浪尖上,他的处境几乎决定闻喜裴氏一族的兴衰。
“待他回来,我会劝劝他的。”
沈玉娇嘴上这般答着?,心里却是?一阵无力叹息。
劝也?无用,裴瑕自个儿心里跟明镜似的。
现下就是?淳庆帝不肯放人?,非得这般耗着?,不上不下的,谁也?不好?过。
冬日白昼短,裴瑕回府时,外头已是?灰蒙蒙一片。
他照常先去书房洗漱,换了身洁净的衣袍,才来后院。
白日沈玉娇特地交代了棣哥儿:“你爹爹最近公务繁忙,待他回来,你别闹他。若是?功课背得好?,也?能叫他心情好?些。”
棣哥儿年纪虽小,却格外懂事?。
等到裴瑕一进?院门,小家伙主动?跑上前,“爹爹”、“爹爹”脆生生喊着?,又拉着?裴瑕的袍袖:“昨日夫子新教的诗,孩儿已经会背了,您尽可考我。”
见小小孩儿仰着?脑袋,一张稚嫩小脸写满“考吧,没在怕的”,裴瑕也?笑了。
他牵着?棣哥儿走到窗边,随意考了几句。
棣哥儿摇头晃脑,应答如流。
末了,他睁着?大眼睛,望向裴瑕:“爹爹,孩儿答得如何?”
裴瑕轻笑:“很好?。”
棣哥儿又眨眨眼:“那你有欢喜些么?”
裴瑕愣了下,垂眸看儿子。
棣哥儿一对上自家爹爹那双漆黑利眼,半点话都藏不住:“阿娘说,爹爹在外头公务忙。我功课好?,爹爹能省些心。”
虽猜到是?妻子教的,但亲耳听到孩子说出,裴瑕心头盘桓了整日的滞涩之意也?散去几分。
待牵着?孩儿入内,妻子弯眸看来:“郎君回来了。”
裴瑕心头更是?如沐春风。
一家三口用过晚膳,棣哥儿被婢女带去隔壁,沈玉娇端了碗安神汤走向榻边:“你这些时日好?似都睡不安稳,我让厨房熬了汤,饮了再睡吧。”
裴瑕接过,暂时搁在边几上,牵过她的手:“我夜里可有搅扰到你?”
沈玉娇顺着?在他身旁坐下:“那倒没有。”
裴瑕:“那你如何知道我没睡好??”
“有时夜半醒来,听到你的呼吸声,便知你还没睡。”
沈玉娇说着?,视线也?落在男人?温润俊秀的眉眼,待触及他鬓角那根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时,她愣住。
裴瑕察觉到:“怎么了?”
沈玉娇眸光轻动?,摇了摇头:“没什么。”
却是?站起身,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朝他伸去:“别动?。”
裴瑕便没再动?。
她靠得近,微敞衣领间幽幽馨香,在鼻尖若有似无地萦绕。
鬓角有轻微的刺痛,而后是?她纳闷的轻叹:“还这么年轻呢,怎就生了白发。”
裴瑕抬眼,看到她纤细指尖捻的那根白发,倒无任何波动?。
只是?在她要后退时,抬手揽住了她的腰。
沈玉娇微怔。
下一刻,男人?的脸埋在她的胸腹间,嗓音沉缓:“玉娘,让我抱抱。”
“一会儿就好?。”
沈玉娇垂下眼,便见那紧搂着?她腰身的男人?,双眸阖着?,虽未皱眉,却透着?一阵浓浓的疲色。
想到白日里婢子的禀报,沈玉娇心下也?发涩。
她抬手搂住他,嗓音也?放得柔缓:“实在不行?,干脆称病好?了。反正是?他的朝廷,叫他自个儿收拾烂摊子去。”
裴瑕嘴角轻扯:“先前不是?还叫我为国为民,施展一身抱负?”
沈玉娇一噎,而后讷讷道:“那也?不代表要受这份窝囊气啊。”
裴瑕:“玉娘觉着?窝囊了?”
沈玉娇低低嗯了声,道:“虽然知道无论是?谁出城相迎,都免不了受到折辱。可一想到是?你……”
一身清正、矜贵无双的裴守真?,怎可给一个不知名?的粗犷蛮将牵马?
人?心都偏私,沈玉娇也?不例外。
裴瑕听到妻子话中的维护之意,眉眼间那三分郁气也?彻底烟消云散。
那个谢无陵便是?回来了又如何?
玉娘的心里,已然有了他裴守真?一席之地。
这一回入了她的心,任谁也?不可能叫他再挪步。
抱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好?一阵,裴瑕才睁开眼,再看妻子,他眸光缱绻:“在外再如何烦忧,回到家中,能得你这般关怀,一切都值了。”
这猝不及防的告白,叫沈玉娇心口好?似漏了一拍,双颊也?染上热意。
都老夫老妻了,今日怎的这般腻歪。
“夜已深了t?。”她偏过脸,避开男人?炽热的视线:“你快些把安神汤喝了吧,我去隔壁看看孩子。”
她脚步匆匆地出了里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看着?那道落荒而逃般的娇小身影,也?笑了。
端起那碗温热的安神汤,他不紧不慢浅啜着?,又想到白日里与谢无陵的重?逢。
那人?的耀武扬威,以及话里话外的挑衅,足见三年过去,他那份卑劣心思还未消停。
此番回来,怕是?也?会想方设法地缠上来。
虽说这三年来,夫妻二人?的日子如胶似漆,和和美?美?,裴瑕却不能肯定,妻子的心里是?否真?的放下了那个谢无陵。
倘若谢无陵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心是?否又会摇摆不定?
一想到这种可能,裴瑕眸色也?暗下。
得在那个无赖寻上门前,让玉娘离开长安避一避。
夜里躺在床上,裴瑕抚着?沈玉娇的背,提议:“燕北军入城,长安或许要乱上一阵。过两?日你带着?棣哥儿,回洛阳旧邸住一阵?等朝堂局势稳定,我再将你们?接回来。”
沈玉娇诧异,从他怀中仰起脸:“局势已经这么紧张了?”
裴瑕沉默两?息,道:“陛下对燕王私自派人?回京,颇有怨言。”
“这燕王的脾气也?是?急,这般贸然遣将入城,还真?是?半点脸面也?不给陛下留。”
沈玉娇担心道:“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不然将棣哥儿送过去吧,正好?再过两?月便是?新年,让他去陪你母亲过年。我便留在长安,与你一起。”
裴瑕喜欢她这份亲近,但还是?拒绝了:“你们?一同?回去。”
“等此间事?了,我再与陛下请辞。若他允了,我无官一身轻,回去与你们?团聚,从此隐居乡野,读书教子,与你相濡以沫共白首。”
沈玉娇听他这般说,只当局势已严重?到超出她的想象。
若继续留在长安,没准会叫他分心。
于是?应了下来:“好?,那我明日便吩咐下人?,收拾箱笼。”
裴瑕嗯了声,头颅微低,吻了吻她的额发:“睡吧。”
香浓锦帐里静了下来,夫妻俩依偎着?睡去。
与此同?时,同?一轮皎月笼罩下的深宫禁苑,万籁俱寂。
淳庆帝拥着?娇媚可人?的爱妃,心绪难平地埋怨:“朕那个皇叔实在胆大包天,私放谋逆罪囚不说,竟还派作?使者,堂而皇之送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他真?当朕是?个随意欺辱的软柿子不成??”
傍晚荣庆回到宫中复命,与他说起那个所谓的燕王使者谢归安,便是?三年前被他流放至北地的谢无陵,淳庆帝简直难以置信。
待回过神来,一阵怒意直冲胸间。
燕王这是?什么意思?
无诏私自调兵回京,已是?罔上!
现下还将个谋逆犯改头换面,以使者的名?义派来朝中,这是?欺君!是?挑衅!更是?公然地藐视朝廷,藐视王法,藐视他这个皇帝!
“那个谢无陵当日随昌王谋逆,本该当场杀了的。偏偏裴守真?替他求情,硬是?留下他一条命。”
淳庆帝想起这事?就郁闷,当初为了给这个谢无陵求情,他还被先帝骂了两?句。
现下好?了,多年前的心软,而今成?了一把利刃,毫不客气扎进?他的眼里。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听裴守真?的,留下这么个祸害。”
后宫最受宠的陈妃听到这话,倒在淳庆帝怀里,好?奇地问:“裴相为何要留这个姓谢的一命?难道他们?是?故交?”
陈妃是?两?年前选秀入宫,年纪小,模样娇,之前一直在江南外祖家,因着?朝廷选秀才来了长安,是?以并不知道裴谢二人?的恩怨。
淳庆帝把玩着?爱妃柔若无骨的小手,冷嗤道:“是?故交,更是?仇敌。”
陈妃来了兴趣,缠着?皇帝:“陛下给妾身讲讲?”
美?人?撒娇,千娇百媚,淳庆帝憋了满腹的牢骚也?压不住,便将裴瑕与谢无陵二人?的恩怨说了。
陈妃听得一愣一愣,末了,眨了眨美?眸:“那位丞相夫人?,臣妾也?见过几回,的确是?个美?人?,却也?不是?那等倾城倾国的绝色,如何就能勾得两?个男人?为她念念不忘呢?”
那个谢无陵她没见过,暂且不论。
可裴相她在宫宴上见到过,那是?真?正的光风霁月、翩翩如玉佳公子。
若非她已是?皇妃,入宫前见着?这样的郎君,定也?会为之心驰摇曳,魂牵梦萦。
放眼整个长安,哪个妇人?娘子不羡慕丞相夫妇的恩爱情深。郎君才貌双全不说,还深情专一,如此地位家世,院里竟无一个妾侍通房,甚至连个暖床的丫头都没有。
听说只要裴相回府,第一时间便往他夫人?院里去,夫妻俩同?吃同?住,那黏糊劲儿堪比新婚燕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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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妃心里都羡慕极了。
毕竟哪个女子愿意与他人?分享夫婿,不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裴相也?是?糊涂了,明知那位谢郎君觊觎他的夫人?,还留他一条命作?甚?”陈妃不解,换做是?他,早除之而后快了。
淳庆帝道:“他个死心眼,非得恪守君子之道。现下好?了,由着?那个无赖坐大,反过来找我们?麻烦了。”
傍晚听到裴瑕替谢无陵牵马,淳庆帝有恼怒。
但恼怒间,又掺杂着?一丝幸灾乐祸。
裴守真?,你也?有今天。
任你料事?如神、深谋远虑,可曾想到放虎归山留后患,今朝得到反噬?
不过那点幸灾乐祸又很快被忧虑给压下,淳庆帝拿不准,燕王派谢无陵来的意思,也?拿不准这个谢无陵的想法。
倘若谢无陵还惦念着?旧主司马泽,想要为司马泽报仇,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陈妃见皇帝愁眉不展,娇滴滴搂上去,当起解语花:“反正他们?此番进?京,便是?要钱。把钱给他们?,打发了便是?。陛下何苦为此事?发愁,臣妾见您皱眉,心都疼了呢。”
淳庆帝拥着?爱妃叹道:“若能这么简单打发了,那便好?了。”
他忖度着?谢无陵是?否会借机报复,又是?否会在燕王面前挑拨离间,陈妃却以为他在忧虑二男争一女。
美?眸轻动?,她凑到皇帝耳畔,呵气如兰:“实在不行?,把那裴夫人?送给他?”
男人?嘛,没得到的总是?最好?的。
只要让他尝到了滋味,心愿得偿,便再无不甘心了。
淳庆帝眼皮一跳,板起脸推开陈妃:“这什么馊主意?若是?个妾、是?个通房,送便送了,那沈氏可是?裴守真?明媒正娶的妻!”
陈妃陡然被推开,险些跌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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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下委屈:“臣妾也?是?看陛下愁眉不展,想替陛下分忧么。”
只淳庆帝这话也?叫她有些不快。
妻不可送,妾、通房就能送了?她虽是?宠妃,说白了,也?是?个妾。
淳庆帝见美?人?蹙眉,也?有些不忍,重?新拉入怀中好?生哄了一番。
转过天去,勤政殿朝会。
燕王使者谢无陵与扈洪宇入殿,拜见皇帝,并禀明来意。
军费,淳庆帝可给。
但两?成?利,淳庆帝黑了脸。
国库本就空虚,这军费还是?东拼西凑的,另加两?成?利?瘦了朝廷,肥了他燕北,哪有这么好?的事?。
朝会上,皇帝与众朝臣绝口不提这两?成?利。
待下了朝,皇帝留下裴瑕,问他该如何将燕北那些讨债鬼打发走。
裴瑕思忖后,如实道:“银钱给足,两?相皆安。”
皇帝大为不悦。
再看裴瑕低眉垂首、仍是?那副淡然安静的模样,愈发生了怨。
当初若非他偏要留下那谢无陵,何至于今日这副焦头烂额的局面——
说不准那谢无陵就是?记恨着?裴瑕,才撺掇着?燕王狮子大开口,多要了这两?成?利。
须知每年送往燕北的军费已是?一笔不菲的花费,多加两?成?利,那钱留着?给百姓们?修桥建坝、开垦荒田多好?,凭何喂了燕王?
燕王叔也?没后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银钱作?甚?
这么一想,淳庆帝越发觉得是?谢无陵在从中作?梗,蓄意报复。
那无赖出生卑贱,品行?也?败坏至极。
皇帝问裴瑕:“就没其他办法了?”
裴瑕知道皇帝不想给,沉吟片刻,道:“臣可试着?与燕王使者协商。”
皇帝面色这才好?转一些。
但在裴瑕退下后,听到太监提及夜里的接风宴,皇帝朱笔稍停,问:“裴夫人?可会来?”
太监讪讪:“位置是?留了的,但来不来,奴才也?不知。”
裴夫人?是?一品诰命,这身份足以赴宴。
皇帝眉头拧起,良久,他搁下笔道:“你t?去趟裴府,就说传太后慈谕,请裴夫人?今夜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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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为燕北使者设的接风宴,裴瑕并未与沈玉娇提,是以当沈玉娇被太后请进宫时,还有些摸不清头脑。
她觉着或许裴瑕公务繁忙,忘了这回事。
或者时局紧张,并不想让她来凑这个热闹。
但太后慈谕,她无法拒绝,只得换了裙衫,装扮一番,随着内侍入宫。
马车并未驶往慈宁宫,而是直奔开设宫宴的月华殿。
沈玉娇下马车后,虽觉迷惘,但也不是第一次来宫里。
见到熟识的官眷陆陆续续来了,也很快适应,寒暄说笑起来。
其?他夫人问她:“怎的今日就你一人?往日你家裴相公不都陪在你身边么?”
沈玉娇听出她们话中打趣,赧然道:“他应当还在忙,晚些再来。”
夫人们也都听说裴瑕给燕北使者牵马的事,心里对沈玉娇也生出几分同?情。
毕竟她们这些内宅妇人,全靠夫君在外挣功名搏脸面?。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瑕在外被折辱,沈玉娇面?上自也无光。
家长?里短地闲聊一阵,外头天色渐暗,裴瑕也来到月华殿。
行至灯火通明的金殿,看到被一群衣袂飘飘的世家夫人围着的妻子,他脚步顿住。
“裴夫人,你家裴相公来了。”
“你今日这衣裙颜色选得好,正与你家郎君的袍服相衬呢。”
夫人们掩唇笑道,沈玉娇也看到玉阶前,那?长?身玉立的紫袍郎君。
她眉眼轻弯,与夫人们欠身示意,便?提步朝他走去:“郎君。”
既是赴宫宴,沈玉娇自是着盛装,一袭黛紫色暗云纹深衣,系着玉色绣花束腰,一把柳腰掐得极细。
另又坠着象牙白的环佩,行走间,环佩叮当,裙摆摇曳,端庄又不失矜贵灵动。
裴瑕站在原地,缓了两息,才面?色如常地抬步。
相对而立时,他垂下黑眸:“是陛下召你入宫?”
沈玉娇微怔:“是太后。”
话说出口,也意识到不对,那?个传话的内侍瞧着面?生,之前在慈宁宫好似并未见过。
但这天底下,也没人胆大到敢假传太后慈谕,除了——
皇帝。
沈玉娇眼皮一跳,看向裴瑕:“郎君,可是有何不妥?”
裴瑕薄唇轻抿:“无事。”
他弯腰,牵住沈玉娇的手:“今夜无论何时,都待在我身边,不要走散。”
沈玉娇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应下。
夫妻俩一道入席。
再不是裴瑕刚入仕那?般坐在尾席,如今夫妻俩的位置居于首席,仅次于帝王。
夜幕降临,金殿中也愈发热闹。
“燕王使者骠骑将军谢归安,车骑将军扈洪宇到——”
外头传来太监的唱和声,方才还欢声笑语的殿内霎时静了下来。
众人不约而同?朝着殿门口看去。
沈玉娇也不例外,抬起了眼。
当看到为?首的男人一袭艳丽的缺胯圆领袍,腰系金银错蹀躞带,脚踏金线暗纹皂靴,步履稳健地从夜色里走来,沈玉娇的脑子顿时陷入一片空白。
是她的幻觉么?
不然怎会看到,那?个人。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神再看,的确是他。
绝不可能认错的。
那?样昳丽的脸,明亮的眼,还有那?懒散恣意的笑。
除了谢无陵,世上再无第二人。
可他怎会出现在这?为?何成了燕王使者?又被唤作谢归安?
震惊之后,便?是无数的疑问。
直到搭在膝头的手被握住,那?力?道不算重,却无法忽视。
沈玉娇眼睫轻颤了两下,回过脸,便?对上裴瑕无比幽静的黑眸。
相比于她的惊愕,他静水般的淡定。
沈玉娇当即便?明白了。
昨日让裴瑕牵马的那?人,就是谢无陵。
而他之所以不与自己提及宫宴之事,恐怕也是不想?让她与谢无陵碰上。
至于让她带着棣哥儿?去洛阳,应当也是为?了这个。
裴瑕想?让他们避开。
沈玉娇能理解他这做法,但想?到他这般瞒着她,心头涌上一丝说不上的闷意。
就在彼此缄默时,一道炽热的、锐利的、不容忽视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沈玉娇眼皮轻动。
都不用回头,她便?知道那?道视线的来源。
可她……
她不能回头。
她垂下了眼皮,用只有她与裴瑕两人听到的声音道:“你不必瞒我的。我既答应与你好好过,便?不会再反悔。”
经历那?么多,过了这么久,如今她的牵绊只多不少。
她与谢无陵,早就没了缘分。
裴瑕望着她半晌,才开了口:“我只是不想?叫他再扰乱你的心。”
哪怕一分一毫。
沈玉娇沉默了一阵,安抚似的,反握住她的手,“今夜我只在你身侧。”
裴瑕眉眼稍霁:“好。”
也不知是刻意安排,亦或是巧合,燕北使者的席位正对着夫妻俩。
扈将军的脑袋左转转右转转,将这轩丽辉煌的大殿看了一遍,嘴里连声啧啧:“不得了,真?不得了,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呢,这大殿可真?气?派,天宫也不过如此吧。”
他的感叹,没得到回应,纳闷偏过脸,便?见身旁的男人端坐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对座。
至于对座有谁……
那?位面?白如玉的裴丞相,以及一位面?若桃花的娇美妇人。
“那?位是裴丞相的夫人吧?长?得还怪好看的。”
扈将军抚着短须,评价道:“这样瞧着,他们夫妻俩还真?是男才女貌,般配得很呢。”
“配个鬼。”
谢无陵冷笑:“那?等虚伪小白脸,如何配得上她。”
“……?”
扈将军拧了眉:“贤侄,你和这裴丞相到底什么怨什么仇啊?这般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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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妻之仇,足够恨么。
谢无陵漫不经心把玩着掌心的白玉瓷杯,声线平淡:“没什么仇怨,只是我平生最恨伪君子,尤其?像裴守真?这种。”
扈将军:“……”
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
他刚想?开导这贤侄一番做人不能太片面?,殿外便?传来太监细长?的通禀声:“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躬身行礼。
谢无陵行礼也行得随意,眼睛始终望着对座那?道窈窕纤细的身影。
三年?没见,她还是记忆中的那?副模样。
或者说,比记忆中的还要好看。
宛若春光下肆意盛放的花,芳菲妩媚,光艳逼人。
哪怕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朝他这边看一眼,可她轻蹙的眉,垂下的睫,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如一根羽毛,轻轻撩拨着他的心弦,叫他热血沸腾,心跳鼓噪。
而那?藏匿在心头深处的声音也在叫嚣着,想?她,想?她,好想?她。
想?要不管不顾冲上前,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想?要在她耳边,一遍遍告诉她,这三年?间他对她没日没夜的思念,他的身与心都满是对她的渴求,而她是唯一能治愈他心头荒芜的良药。
三年?边境苦寒艰辛,将他磨砺成一位合格的将领,也叫他的身心日趋成熟,对她的渴望愈发炽盛。
“诸位爱卿都免礼吧。”
金殿上方传来皇帝的声音,谢无陵的眸光也冷静下来,与其?他臣子一般,高呼着:“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子们重新?落座。
上座的淳庆帝照往常说了一番场面?话,便?宣布开宴。
随着丝竹管弦声响起,宫廷女乐们也纷纷登场,笙歌曼舞,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扈将军喝酒吃肉,很是快活,毕竟宫里御膳可是外头花钱都吃不着的美味。
谢无陵却没什么胃口。
明明就坐在对面?,可娇娇就是不看他一眼。
一眼都没有。
难道她已经全然忘了他?
不可能,若是真?的忘了,何至于这般刻意避嫌,定是那?裴守真?威胁她了。
就如三年?前,她要与他和离,他也百般不许。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谢无陵端着酒杯,忿忿仰头饮尽。
对座的裴瑕自也感受到对面?那?时不时就看过来的目光,心里也是不厌其?烦。
若非这种场合不可失礼,他定要上前狠揍那?小人一顿,叫他管住那?双毫无分寸的眼。
尽管他已克制着心头不悦,但一旁的沈玉娇还是感受到那?种久违的剑拔弩张的氛围。
她心里忍不住轻叹。
或许三十年?过去,只要他们两人对上,仍会这般互不对付?
方才裴瑕已将谢无陵如今的情况大致与她说了。
他能出人头地,得到燕王重视,她为?他感到高兴,只是他领着兵将重回长?安,实在叫她心下难安。
当年?他追随三皇子,已经犯下谋逆大罪。倘若这回又行差踏错,裴瑕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更别说再次保他了。
“叹什么气??”
裴瑕温润的嗓音响起:“是膳食不合口味?”
沈玉娇摇摇t?头:“没什么,只是没什么胃口。”
裴瑕也知她或多或少会受到一些影响,给她夹了一筷子樱桃肉:“那?还是得进些吃食,不然夜里胃疼。”
沈玉娇嗯了声,朝他轻笑:“好,你也吃。”
只这浅浅一笑,落在对座的谢无陵眼中,犹如刀绞。
握着酒杯的长?指拢紧,御酒明明甘冽醇香,他却如饮了一杯又一杯陈年?老醋,酸得心里都冒泡。
娇娇朝裴守真?笑,却不肯看他一眼。
当真?是忘了他谢无陵么?
殿中三人暗流涌动,高坐宝座的淳庆帝将下方的情况,尽入眼中。
果然,这个谢无陵对沈氏余情未了。
只如今看来,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他那?些心思怕是要落空了-
一场接风宴,从开始到结束,谢无陵都未得到沈玉娇一个眼神,更别提说话。
无论去哪,沈玉娇身旁都跟着裴瑕。
旁人都赞他们夫妻真?是愈发恩爱,就连扈将军也道:“没想?到这位裴丞相竟是个守妻奴,眼里竟全是他这位夫人,再看不到旁人了。”
谢无陵心下冷嗤。
可不得看严实么?倘若当年?裴守真?能这般上心,哪还有他谢无陵什么事。
现下倒知道当做眼珠子般重视了,呸!
及至亥时,宴会散去。
裴瑕扶着沈玉娇坐上马车,夫妻俩皆生出一种“终于结束”的放松之感。
可马车出宫门不久,便?听得一阵马蹄疾行声。
裴瑕直觉不妙,下一刻,马车停下,外头传来马夫讪讪禀告声:“郎君,有位官爷拦在咱们前头呢。”
马车里静了一静。
沈玉娇眉头轻蹙,惊讶,也不是很惊讶。
以谢无陵那?个性子,若不追上来,才叫稀奇。
裴瑕道:“玉娘,你且在车中,我去会会他。”
沈玉娇看着他,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最后只道:“好好说,别动手。”
裴瑕:“我有分寸。”
说是这么说,沈玉娇仍是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