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101】晋江文学城首发
十?二月底,风饕雪虐,茫茫白?雪将灞桥立着的那块石碑都掩得几乎看不见。
然这?样严寒冷冽,一行三辆马车里,前两辆都掀开了车帘,开了窗。
冷风与雪花哗啦啦灌进?来,沈徽却是满脸欢喜:“好啊,瑞雪兆丰年,一家?齐团圆,这?雪下得好!”
李氏从前最讨厌下雪天,如今见着这?白?茫茫的雪,也?含泪笑道:“往年见惯了雪,不觉有什么。今日再瞧,当真是琼枝碎玉,好看得紧。”
后一辆马车因着有孩子,只开了半扇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光庭望着窗外雪景,心头也?有万千感触,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上月刚满六岁的小女儿阿瑜钻到他怀中,探出个毛茸茸脑袋往外看:“好大的雪呀!”
两岁多的小儿子阿瑾也?学着姐姐,扒拉着父亲的手臂:“我也?要看!爹爹,阿瑾要看!”
“你这?皮猴子。”沈光庭一把将儿子提溜起?来:“看吧。”
阿瑾睁着黑溜溜大眼睛:“天上下鹅毛了,好多鹅毛哇!”
“笨弟弟。”阿瑜纠正:“这?是雪。”
阿瑾有认知时,已是在常年酷暑闷热的岭南,岭南终年不下雪,这?物对他来说?,简直新奇无比。
“雪好像鹅毛呀。”阿瑾伸手想去摸。
徐氏提醒道:“别摸,仔细着凉。”
又低头,看向坐在怀里不言不语的小平安:“平安要看吗?”
一岁半的小平安摇摇头:“姨姨,风冷冷,不看。”
徐氏温柔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好,那我们平安继续睡吧。”
这?孩子是他们回程,途径金陵时接上的。
裴家?负责接应的管事说?,这?孩子的父母于玉娘有恩,玉娘一路将他带到了金陵。后来随裴守真回长安时,念孩子年岁尚小,禁不起?长途颠簸,遂留在金陵,打算等?大一些?再接过来。
恰好此次他们也?回长安,便?一路带上,也?能看顾一番。
徐氏是做了母亲的人,知晓平安身世孤苦,愈发怜悯,这?一路都将平安带到她车上,孩子们互相做个伴,也?更热闹。
此刻望着窗外那洁白?飞雪,徐氏心头也?激荡着一股酸涩又欢喜的滋味。
她从未想过,还会有举家?回到长安的一日。
当日流放,她真觉着自己不是死在路上,便?是死在岭南……
沈光庭一回首,便?见妻子泪盈于睫的模样,“都回来了,哭什么。”
阿瑜也?惊道,“阿娘,你怎么哭了啊!”
“阿娘这?是高兴。”徐氏露出个笑来:“能回家?了,心里欢喜呢。”
话音方落,车外传来车夫欢喜的声音:“舅老爷,舅夫人,是我们郎君的马车!”
前头马车里,沈徽和李氏也?看到不远处,那对站在雪地里宛若玉雕的一对璧人。
“是守真与玉娘!”
“我的儿啊。”李氏人还未至,泪已如雨下。
待t?双方见了面,沈玉娇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思念,挣开裴瑕搀扶的手,快步迎上前:“父亲,母亲!”
一别近三载,看着已作妇人打扮的女儿,沈徽夫妇心下也?诸般滋味。
李氏与沈玉娇母女俩抱在一起?垂泪,沈徽神情慈爱地看了看女儿,又看向一旁撑伞而立的端方郎君。
裴瑕将伞递给随从,敛衽拂袖,朝两位长辈揖礼,“岳父岳母在上,受小婿裴瑕一拜。”
对这?位芝兰玉树般的女婿,沈徽是掩不住的满意与爱重:“守真快快请起?。”
李氏也?抬袖拭泪,有些?难为情地朝女婿点了下头:“守真不必多礼,你对我们全?家?恩重如山,合该我们拜你才?是。”
裴瑕抬眸:“岳母这?话折煞小婿了,你们是玉娘的至亲,便?也?是我的至亲,一家?人互相帮扶,天经地义,还请二老日后莫再说?这?种见外的话。”
李氏见他态度恭敬谦逊,毫无半点仗着恩情的轻狂失礼,心下更是满意。
她握着沈玉娇的手,噙泪眼里满是笑:“我们玉娘真是上辈子修了福,这?辈子才?觅得你这?么一位好郎婿。”
沈玉娇面色有一瞬发窘。
她垂着眼,未接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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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只当她羞赧,并未在意。
沈光庭也?下了车,过来与妹妹、妹夫见了面,又笑看沈玉娇:“你阿嫂本?来也?想下车,但车上有三个孩子,她得看顾一二。”
沈玉娇颔首称是:“外头天寒地冻的,别叫他们下来。反正待会儿回到府中,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沈光庭闻言,不禁多看妹妹两眼:“我们玉娘真是长大了。”
沈玉娇抬起?下巴:“我本?来也?不小了。”
哪怕分别这?么久,自小长大的兄妹俩,说?上两句话,便?又回到从前轻松调笑的状态。
沈光庭看着她娇美?眉眼间的狡黠,语气也?多了份宠溺:“是,你不小了,阿兄却是见老了。”
岭南服役磋磨人,不过三载,沈家?人都老了十?几岁般。
沈玉娇鼻尖一阵发酸,裴瑕适时道:“外头冷,先上车,回府再聊吧。”
沈家?人皆是称是。
沈玉娇看向裴瑕:“我能与父亲母亲同坐一辆车么?”
裴瑕知道她有一肚子话想与沈徽夫妇说?,应道:“自然可以。”
沈徽虽也?想与女儿说?说?话,但想到将女婿单独撂下,未免有些?失礼,便?道:“我与守真同乘吧,正好也?可问问朝中近来的情况。”
于是回程的一路上,沈徽与裴瑕一辆车,沈玉娇与李氏一辆马车,沈光庭夫妇照旧带着三个孩子一辆车。
雪天行路难,从午时走到傍晚,一行人才?回到裴府。
府中早几日便?洒扫得焕然一新,又因年节将至,挂上红灯笼,摆上新的盆栽,一派新年新气象。
虽然裴瑕给沈家?人安排的府邸已经收拾妥当,但夫妻俩还是商量着,让他们先在裴府住上几日,待过完除夕再迁新居。
这?日夜里,一向略显清冷的裴府格外热闹。
沈玉娇还想像往常一样缠着李氏一同睡,李氏捏着她的脸,笑嗔道:“都做了娘亲的人,怎还跟个孩子似的。便?是有再多话,明?日再说?也?一样的。”
余光瞥见与沈徽父子喝酒的裴瑕,李氏又摇摇头:“你父亲和你阿兄也?没个分寸,来的路上我都和他们说?了,夜里少喝些?,他们嘴上应得好,耳朵压根就没听进?去。”
沈玉娇无所谓笑笑:“难得这?般高兴,就让他们喝,反正放了春假,明?日也?不用早朝。”
李氏道:“这?不是怕守真喝醉了,你夜里照顾他劳累么。”
沈玉娇没反应过来:“啊?”
李氏竖起?手指轻敲她脑门:“啊什么啊,夜里记得给他服了解酒汤再睡,知道么。”
沈玉娇干笑着,应道:“知道了。”
心里却叫苦不迭,怎么把这?茬忘了。
岳父岳母第一次上门,哪怕是再没感情的夫妻,为着体?面,郎君也?会留宿妻子的院里。
何况裴瑕与她同出同进?,举手投足尽是温柔体?贴。
倒是她,才?半日就被母亲和阿嫂提醒了好几回:“守真待你这?样体?贴,你怎的这?般冷淡?莫要寒了郎婿的心呀。”
沈玉娇无言以对。
心底那片原本?蔓延亮起?的野火也?好似一点点熄灭,被挤到狭隘的角落里,最后只剩小小的一簇,弱弱摇曳,奄奄一息。
夜里宴散,她与醉意朦胧的裴瑕一道回了后院。
沐浴过后,她先躺上床。
银朱色的幔帐放下,沈玉娇侧着身,双眼怔怔地盯着幔帐上绣着的兰草纹样,心想,果然还是她输了么。
那她与裴瑕这?段时间的僵持,意义何在呢?
她就像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蚂蚁,挥舞着细小的拳头,试图搬动一座大山,大山没搬走,哐哐哐又有无数道山压下来。
她毫无抵抗之力,似乎只能认命。
或许,这?本?就是她的命?
思绪纷乱间,幔帐被掀开一角,有朦胧的亮光透进?来。
裴瑕看着妻子纤薄的背,那微不可察的颤动,足见她还醒着。
他在床边坐下,沉吟道:“若你的心还未静下来,我可以去外间睡。”
睡在榻里的人一动不动,也?未出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眸色微黯。
少倾,他薄唇轻扯:“那你安置吧。
刚要起?身,身后传来一道压抑着的颤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
裴瑕动作一顿,回首看她:“为何会这?样说??”
“难道不是么?”
沈玉娇低低道,并未回过身:“你、舅母、乔嬷嬷,你们都觉得我在犯糊涂,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放着出众的郎君与孩子不要,却被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痞蒙了心,不顾体?面与廉耻,非得与他在一起?。明?知前路坎坷多歧路,还非得去趟这?滩浑水……”
裴瑕眉心微动,又听她瓮声继续道,“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按照你们给我选的路走。从小到大,这?个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喜欢的书不能看,喜欢的事不让做,嫁娶之事更是做不得选择。我对你动心时,你不准我亲近,我克制着不许对你动情,你又说?你对我动了心,凭什么呢。难道我真的生来,就得听你们的,就得随着你的心意,就非得给你做妻么?倘若这?是老天爷给我定下的命,难道我之前没有好好给裴氏当儿媳,没有好好给你当妻子吗?是我不够顺从,不够容忍么?既然安排好了那样一生,就让我在后宅老老实实、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好了。”
“可为何要让我走出那宅门,要让我知道外头的天地有多广阔,要让我认识到原来男女情爱还有那样赤诚坦然的一面,为何要推翻我从前所认知的一切,又在我自己能做选择时,让我回到这?宅门里,又一次毫无选择,只能凭你心意而活……”
裴瑕伸手将她的肩掰过来时,她已泪流满面,那双乌眸笼着湿漉漉的雾气:“守真阿兄,你告诉我,这?凭什么?这?根本?就不公平,我才?不要这?样的爱……”
她的泪滚落,好似在裴瑕心间烫出一块疤。
尤其听到她曾经对他心动,却被他推开……
裴瑕胸膛微窒,抬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拥入怀中:“从前是我不对,太过迟钝,伤了你的心。又识人不明?,不能及时护住你,害你遇险……你怨我、恨我,皆是我该得的。”
沈玉娇从他怀中仰起?脸,静静望着他。
“愚蠢的从不是你,而是我。”
裴瑕冷白?的面容因酒意残留着几分绯红,那双深暗的眸看着她:“若我早些?发现对你的情意,绝不会叫你受那些?委屈……而今你心里有了旁人,也?是我咎由自取。我知现下说?这?些?有些?晚了,但还是想请你,哪怕看在过往的情分、看在孩子、亲眷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牵着沈玉娇的手,覆上他深邃的脸庞,狭眸在昏暗烛火下迷离而卑微:“这?一次,我绝不再伤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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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一夜,裴瑕到底宿在了里屋,宿在了沈玉娇的身侧。
只夫妻俩什么也没做,哪怕夜里的酒意与旷了三月的慾念在身体里作祟,烧得腹间?火烧火燎般滚烫,他拥着妻子温软的身躯,像哄孩子般抚着她的背:“睡吧,不碰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清楚,今夜不过是岳父岳母归来,给了他与妻子重修旧好的一个契机。
而借着这个契机,他知晓了妻子心头压抑已久的愤懑委屈,以及……她的确曾经对他动过心。
她心里有他,在对谢无陵之前。
这叫他这t?阵的颓靡也多了份底气,既然?从前能叫她对他动心,为何现在不能?
翌日一早,洗漱梳妆后,沈玉娇与裴瑕一道?去?侧院,向沈徽夫妇请安。
沈光庭与徐氏也在,问起孩子们,都还在屋里睡得香甜。
于是大人们围坐着用过一顿其乐融融的早膳,待到孩子们醒后,稍作收拾,便一道?出发前往李府。
见沈徽一家老小从岭南平安归来,李家人自是不胜欢喜,大李氏闻讯也从勇威候府带着幼女?赶来。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团聚,午间?设席都摆了整整四桌。
宴毕,男人们在前院说话,女?眷们则齐聚后院,闲话家常。
外祖母罗氏见着归来的小女?儿,精神都比往日好了不少,搂着小女?儿不肯撒手,还像幼时哄孩子般满口“心肝肉儿”地喊着。
已为人祖母的李氏被?自家老母亲这般喊着,还有些难为情,大李氏在旁瞧见,却争宠般凑到罗氏面前:“母亲只疼妹妹,不疼我么?”
罗老太太笑吟吟,将一双已鬓角花白的女?儿都拢在怀中:“疼,都疼,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都一样?疼。”
这温馨美满的场面,也叫沈玉娇弯了双眸。
再?没什么比一家团聚更叫人欢喜的了。
然?这份欢喜并未持续太久,从李府离开?前,舅母程氏将李氏拉去?了一旁。
待李氏再?次出门来,面上虽不显,看向沈玉娇的目光却满是一言难尽的凝重。
沈玉娇也从那目光中猜到缘由。
果不其然?,回到府中,用罢晚膳,沈玉娇便被?李氏单独留在了房里。
门一关,婢子一屏退,李氏端坐榻边,板着脸看向沈玉娇,开?门见山:“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先前那个糊涂心思?,而今可歇下?了?”
沈玉娇早知这事瞒不住,却没想到质问来得这么快。
她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氏看着女?儿透着倔强的柔婉眉眼?,仿若看到她十岁时的模样?。
那一回,她要没收她那些尺规墨笔、游侠话本?,女?儿像只雄赳赳的小豹子,瞪圆一双清凌凌的乌眸反驳:“阿娘为什么要把这些收起来?祖父祖母就从不会管我这些,是因为他们不在了,没人疼我了,母亲就欺负我么?”
当时李氏被?这孩子话,气得心口都疼,抬起巴掌,佯装要揍她:“你这小混账,怎么说这些没良心的话!我这是欺负你么,我这是为你好!你已不是小孩子了,怎还能浪费光阴在这些无用之事上。”
小玉娇不服,为了这事,与她怄气了七日,还跑到过世的沈丞相夫妇牌位前,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告状:“祖父,祖母,你们走了,就没人疼娇娇了。阿爹阿娘都欺负我,这个也不许我做,那个也不许我做,娇娇心里苦,不然?你们也把我带走吧……”
这话把沈徽和李氏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朝牌位作揖:“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父亲母亲莫怪莫怪。”
这事的最后,李氏退了一步,允许玉娇学完每日的礼仪规矩后,继续跟着沈徽和沈光庭学习工图,母女?俩这才重修旧好。
后来女?儿一点点长大,在乔嬷嬷的教养下?,渐渐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温柔端庄的淑女?,再?不用她操心。
万万没想到,如今女?儿嫁了人,生了孩子,本?该是最懂事的时候,却鬼迷心窍般变成个不懂事的稚童。
李氏攥紧手指,痛心疾首地看着她:“看来你舅母说的没错,你这是被?猪油蒙了心,彻底糊涂了!”
“母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尽管知道?母亲八成也与舅母一样?,无法理解,但沈玉娇还是将事情原委与她的想法都说了一遍。
她想,万一呢。
事实证明,没有万一。
李氏的态度比程氏更为坚决,且她是生母,教训起自己的女?儿丝毫不用顾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完全不用担心沈玉娇会心生芥蒂,或是有任何不满——这是她生下?来的孩子,受她的教训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玉娇静坐着,挨了李氏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教训,明明只是言语,却像被?抽了无数个巴掌,双颊火辣辣作疼。
而那疼意疼到最后,是一片麻木。
无人理解她,至亲之人也不理解。
她早该明白的。
“若是早知你误入歧路,生出这种心思?,我和你父亲倒不如死?在岭南,也好过回到长安,觍着一张老脸面对守真。”
李氏坐在沈玉娇身侧,双眸含泪,嗓音哽噎:“玉娘,做人要讲良心。你若还执迷不悟,非得做这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事,那我也不必再?活了!”
沈玉娇面色一变,惊愕看向李氏:“母亲。”
“你也别再?叫我母亲。”
李氏语气决然?:“子不教,父之过。女?不淑,母之错。我与你父亲一生循规蹈矩、端正守礼,却生养出你这样?一个女?儿,这叫我们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倒不如一条绳子吊死?了干净!反正你已长大,翅膀也硬了,我也管不住你了。既然?你想为自己活,为自己拿一次主意,那我也不拦你。反正我今日把话撂在这,倘若你真的抛家弃子,非得与那姓谢的小子双宿双飞,我不知你父亲、兄长与阿嫂会如何,但我定然?一杯毒酒赴黄泉,从此眼?不见为净。”
说到这,李氏面孔愈发肃穆,双目灼灼盯着沈玉娇:“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沈玉娇的神情霎时灰败。
她知道?,以母亲刚烈的性子,说到做到。
母亲、舅母、阿嫂,她们都是世俗中的闺秀典范,唯有她沈玉娇,沦为闺秀中格格不入的异类,是离经叛道?的疯子。
大抵见她脸色太过苍白,李氏心下?不忍,拉着她的手,语带着沙哑哭腔:“玉娘,你莫怪母亲话重,可这世上哪有会害孩子的父母?眼?泪都是往下?流的,我方才那般训斥你,也是为了你好。倘若是守真哪里对不住你,或是对你不好,你要和离,我和你父亲无论如何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可你自己说说看,守真哪里待你不好?哪里对不住你?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就待他那般狠心?”
沈玉娇哑然?。
这字字句句,她都无法反驳,这桩婚事从始至终,裴瑕并无对不住她的地方。
李氏也知晓自家女?儿的脾性,一向是吃软不吃硬,于是又道?:“那位谢郎君于你有恩,那我明日就去?给他磕头,磕一百个响头,或是给他做牛做马,为奴为婢都成。至于你应诺他的事,我也会与他说,是我逼着你违誓。他要恨,来恨我,老天?爷要罚,也来罚我,让我天?打雷劈也好,让我病痛缠身也好,只要他不再?来打扰你的安稳日子,什么报应都由我来受着。”
“母亲,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沈玉娇嗓音微哑,望向李氏的目光犹如一潭寂寥枯竭的潭水:“你明知这些话,是在诛我的心。”
李氏流下?泪来:“你当我想么?可你要犯傻,我有什么办法。若老天?爷能叫你清醒些,我便是明日死?了也甘愿的。玉娘,你如今也是做了母亲的人,你应当知道?的,母亲为了孩子什么都做得的,哪怕是付出性命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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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泪如雨下?的李氏,沈玉娇心下?狠狠抽痛。
她丝毫不怀疑母亲的话,只因李氏的确是这样?一位贤妻慈母。
可她很?想与母亲说:“我不需要你为我要死?要活,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康健,万事顺心。”
但李氏的万事顺心里,需要她听话,需要她妥协,按照他们以为的“好日子”继续过下?去?。
这一场母女?密谈,最终以沈玉娇的妥协告终。
她有勇气去?面对无数的流言蜚语,未来可能迎来的种种困难,但她不敢用母亲的性命去?赌。
若是家人因她一己之私,有任何三长两短,便是最后与谢无陵在一起,她也注定不会快活。
走出李氏房里时,风雪初停,夜色凄迷。
昏暗天?穹之上,孤单单挂着一弯皎洁明月。
沈玉娇站在廊下?,望着那片明月许久。
直到黑夜里出现一盏朦朦胧胧的灯笼,一身苍色氅衣的裴瑕提灯而来,见着廊下?站着的那道?纤细清丽的身影,他脚步停住。
隔着满庭银色清辉,俩人的视线遥遥对上。
少倾,裴瑕朝她走来:“怎么站在外头吹冷风?”
沈玉娇眼?睫轻动两下?,终是将心底那个“沈玉娇”藏了起来,她望着他,扯唇轻笑了下?:“在看月亮。”
裴瑕看了眼?天?边那片月:“快到除夕,月也不圆了。”
又放下?灯笼,解开?身上宽大的氅衣,给沈玉娇披上t?:“与母亲聊完了?”
“嗯,聊完了。”
厚实柔软的氅衣还留着他温热的体温,沈玉娇被?裹得严严实实,鼻尖也盈满那阵熟悉的幽沉檀香气。
眼?眶好似被?这香熏得有些泛酸,她悄悄掐紧掌心缓了半晌,才将泪意憋回去?,嘴角维持着轻笑的弧度:“你把氅衣给了我,自己要着凉了。”
“我是男子,吹些风没什么。”
裴瑕替她将氅衣系带系好,又道?:“我去?与岳母大人问声好。”
衣袖却被?拉住,他侧眸,对上沈玉娇微微弯起的眼?眸:“不用了,她歇下?了。”
裴瑕一眼?看出她含笑眼?眸里克制的难过。
薄唇轻动两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敛眸,抬手揽住了妻子的肩:“我们回吧。”
沈玉娇低低嗯了声,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这日夜里,裴瑕依旧宿在了后院。
床帷之间?,他抱着她,她没挣扎。
他低头吻她,她也没躲。
他的唇落在她脖颈之间?,她才轻轻出声,道?了句:“明日把平安送去?给他吧。”
裴瑕的吻停住。
在她温软的耳侧摩挲两下?,紊乱的呼吸才稍稍平息,但嗓音还是有些沙哑:“那孩子昨日才到家,会不会太快了?”
沈玉娇阖着眼?,想到白日里带着平安一道?去?了李家。
无论是沈家人还是李家人,得知平安的来历,大都是叹息一声,目光也满满怜悯与心疼。
正如谢无陵所说,孩子尚小,还不懂旁人的目光。
但若再?大一些,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大,很?难不变得敏感多疑。
毕竟哪个堂堂正正的人愿意在怜悯目光下?长大,何况府中还有棣哥儿这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两相一对比,落差更明显。
“趁着还未熟悉,早些送过去?。若是养得熟了,我怕我不舍得,孩子也不适应。”沈玉娇轻声道?。
帷帐里静了两息,而后传来裴瑕的应声:“那就照你说的,明日我亲自送过去?。”
稍顿,他又问:“你可要一起?”
沈玉娇摇了摇头:“我不去?了。你与他交代清楚便是,别吵,更别动手。”
裴瑕听到她这话,也知她的心终是“静”了下?来。
哪怕并非她所愿。
他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放心,我不会再?与他起争执。”
毕竟,谢无陵再?一次输了-
翌日,裴瑕便亲自带着平安,以及一直照顾平安的乳母和老仆去?了三皇子府。
却被?告知谢无陵被?三皇子派出去?办差,目下?不在长安。
无法,裴瑕只好又将孩子带了回来。
沈玉娇知道?原委后,也有些无奈,便将平安继续留在府中。
转眼?到了除夕,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了个年。
李氏见沈玉娇与裴瑕相处间?比从前亲近些,心下?也暗暗松口气,看来女?儿还是顾全大局,想明白了。
新年总是忙碌,大年前三日忙于拜年走亲戚,大年初四日,李家人又迁新居。
直到大年初十,沈玉娇才算稍微清闲下?来,再?看平安还在府中,心下?不禁琢磨,谢无陵这家伙到底被?派去?做什么了?竟然?整个年节都不在长安。
没等她多想,阿嫂徐氏来寻她,邀她去?大慈恩寺赶庙会,给家里人求一道?平安符。
沈玉娇在家也无事,便随着徐氏一道?出了门。
大慈恩寺平日人就多,今日庙会,更是人流如织,车马咽阗。
好在两个武婢身形高大,仿佛两扇移动的屏障,将沈玉娇和徐氏护在身前,与左右人潮隔绝开?来。
对此徐氏满口夸赞:“还是妹婿心细,给你安排得这样?妥当。”
沈玉娇道?:“阿嫂若喜欢,送一个给你。”
徐氏连连摇头:“这两婢可是妹婿特地给你寻的,我怎可夺人之美。”
说话间?,俩人也走到了观音殿,敛了杂念,开?始求佛祈愿。
沈玉娇所念并不多,总共祈了三愿——
一愿父母安康,百岁无忧。
二愿裴瑕与棣哥儿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三愿谢无陵无病无灾,放下?执念,另觅贤妻。
全部愿望许完,她和徐氏去?请平安符。
今日来寺庙请愿的人格外多,排在她们前头的还有好些人,沈玉娇一向不喜这种拥挤的场合,便与徐氏建议:“让婢子排着便是,我们寻个禅房下?盘棋?”
徐氏却道?:“那可不行,得亲自请符才见心诚,心越诚,菩萨才会越保佑。万一婢子的心不诚,那岂不是白请了。”
沈玉娇一时语塞。
徐氏也知她不喜这种人多的场合,便道?:“你去?外头等我吧,我替你请,终归我的心是诚的,也定会盼着你好。”
沈玉娇闻言,朝徐氏展颜一笑:“就知道?阿嫂最疼我了。”
“你呀。”徐氏失笑:“这个躲懒的性子是一点没变。”
于是沈玉娇带着两个武婢离开?了人满为患的观音殿,刚准备往后头的禅房走去?,忽的一道?疏懒清悦的嗓音从侧方传来:“算命算命,神机妙算,一两一卦,不准不要钱——”
沈玉娇脚步陡然?一顿,缓缓抬起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看到那棵系满了红色祈福带的大槐树下?,支着个简陋小摊,一袭灰色道?袍,留着长须,眼?下?还长了个黑色大痦子的中年男人时,她整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她的错觉么,不然?这个算命先生怎的这么像……谢无陵?
那大树下?坐着的男人也注意到她,双眸登时精光明亮,拿起羽扇朝她挥了挥:“诶,这位夫人,我瞧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有好事将近。你快过来,让贫道?给你算一卦,贫道?不收你钱!”
听到这话,左侧武婢哼了声:“现在的江湖骗子这么荒唐么,娘子头上戴着帷帽,他怎么看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
右侧武婢也一脸戒备:“刚才还说一两一卦,现下?又说不要钱?必然?有诈,娘子可别搭理他,仔细被?骗。”
偏偏那头的男人还一脸热情地挥着羽扇:“走过路过莫错过,夫人放宽心,贫道?童叟无欺,保证给你算个好卦。”
沈玉娇:“………”
袍袖下?的纤纤玉指紧了又紧,虽知不该再?搭理他,可这家伙弄成这幅模样?来见她,实在是好气又好笑。
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抵不住“诱惑”,提步朝那算命摊子走去?。
【103】
【103】晋江文学城首发
初六日雪就停了,但天寒地冻,树根下还积着些许残雪。
沈玉娇走到算命摊子前,不知为何,有种近乡情怯的局促。
明明从前见到谢无陵,并不会这般。
但当她在他面前站定,隔着一层雾白轻纱,看?着他那张故意扮丑了的脸,那份局促又很快消失。
真不知这人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扮成这样?……
但哪怕是?刻意扮丑,依旧掩不住那双明亮眼眸的熠熠光彩。
他笑着抬手:“夫人请坐。”
沈玉娇缓缓坐下,又看?向左右武婢:“你们一旁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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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武婢很想提醒自家娘子小心江湖骗子,但见娘子已?经坐下,还是?默默退至一旁。
沈玉娇余光瞥见她们的距离不远不近,再看?面前黏了痦子和胡子的谢无陵。
他好似比上次更瘦了,也更黑了……
黑的那么均匀,应当不是?刻意涂黑?那他这到底是?去挖金矿,还是?挖煤矿了?
她心中种种好奇,谢无陵先开了口:“不知夫人想算什么?亲友、学业、财运、姻缘、运程、疾丙、灾祸、寿限……这些贫道都能算,若是?夫人不着急,贫道可给夫人都算一遍。”
沈玉娇眉心微动,看?着他:“我想请先生替我算算,一位友人的近况。”
谢无陵:“请问夫人的友人姓氏几何,年岁几何?”
沈玉娇没?说话,见桌上有纸笔,便?蘸了墨,在纸张轻轻落下一字。
“先生神机妙算,便?凭这个字来算吧。”
“好,让贫道瞧一瞧。”
谢无陵接过纸,挑眉看?着那个“无”字:“夫人的字写?得真好,一看?就是?书?香门第?,满腹经纶。”
沈玉娇失笑,一个无字而已?,这都能夸。
那头谢无陵已?掐着手指,煞有介事地算起来:“嗯,夫人要问的这位友人,吃得香,睡得暖,康健无恙,一切都好……唯独有一痼疾,至今未愈。”
沈玉娇蹙眉:“是?何痼疾?”
难道他背上那道箭伤还没?好?还是?去岁惊马被?压断的几根肋骨还没?恢复?
谢无陵身上太多伤了,她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却见对座之人望着她,英俊眉宇间一片诚恳:“相思成疾。”
沈玉娇:“……”
谢无陵叹口气:“老毛病了,一直没?好,尤其每t?逢深夜或佳节,这病情就加重,心口痛得很。”
沈玉娇:“……”
搭在膝头的长?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一个声音说,想揍他。
一个声音劝,冷静,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人没?个正形。
“无恙就好。”
沈玉娇声线平静,又道:“其他的我也没?什么想算的。我家中亲人皆已?归来,如今骨肉团圆,和睦美满。我家小儿乖巧懂事,从不闹我。至于我与我夫婿……”
她沉了沉气息,抬起眼,看?向对座之人:“先前虽有些争执,而今也已?重修旧好,他…他对我很好……嗯,很好。”
有很多话想说,但真到了嘴边,也只?剩下接连两个“很好”。
毕竟裴瑕近日待她,实在是?样?样?妥帖,事事周到,好到挑不出半点错处。
就连自家阿兄都打趣他:“上一个这般惯着她的还是?我祖父祖母,老俩口把这丫头脾气惯得可娇了,活脱脱一个混世小魔王,我一看?到她都要退避三舍,生怕被?她讹上。”
裴瑕对此微微一笑:“那挺好的。我无缘见到她幼时?模样?,若能将她养回?小时?候的脾气,也算了却一桩遗憾。”
沈家阿兄啧啧摇头:“守真啊,你完了。”
又笑着朝沈玉娇眨眼睛:“今年寒食,多给祖父祖母烧几炷香,多谢他们给你寻了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夫君。”
无人不赞裴守真,无人不羡沈玉娇。
她渐渐也要信了。
沈玉娇敛眸,再看?对座笑意僵凝的谢无陵:“我违背承诺,自有天罚。但仍盼旧友,放下执念,朝前看?,朝前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被?困于干涸陆地的鱼儿,用湿润的唾沫互相滋润,活得了一时?,能活得了一世么?
不如各自分开,该归湖泊的,回?它的湖泊。该归于江河的,回?它的江河。
“何况你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不该囿于儿女私情。”
沈玉娇看?着他,一字一顿:“而我只?是?个后?宅妇人,也只?能是?个后?宅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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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壮志雄心,所求所想,也不过是?一家团聚,亲友康宁,顺遂平安。
谢无陵沉默着。
恰有一阵料峭冷风拂过,撩起轻纱一角。
他看?到她那双乌黑眼眸,似远山缭绕的青岚云雾,又似三月剪不断理还乱的烟雨,幽静而哀婉。
叫他心口一窒。
所有委屈、幽怨、不快,在这一瞬通通消逝,他知她的难处。
她不像他,她有太多牵绊。
叫她孤注一掷,对她并不公?平。
他近来也读诗经,知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摒弃从前的偏见,书?中的确不都是?文绉绉的迂腐言,也有些不少道理。
“夫人莫要自怨自艾。”
谢无陵朝她弯了眸,笑意轻松:“我都明白的。”
沈玉娇微怔,而后?垂下眼睫。
谢无陵道:“你且放宽心过日子,只?要……”
他也垂下长?睫,修长?指尖捻着那个“无”字,嗓音低了下来:“只?要……别忘了这个无。”
哪怕只?留一点点位置给他,都行。
“且我相信,人定胜天。”
他深吸口气,再次抬眼,又盛满灿烂明光:“迟早有一日,无变成有,痼疾得解,夫人想在后?宅就在后?宅,想去江湖就去江湖,想怎样?都行……”
“迟早的。”
谢无陵盯着她潋滟颤动的眸光,浓眉挑起:“我算命很准的,夫人信我一回?,必不叫你失望。”
沈玉娇从他的眼中读到热忱、执着,以及藏在那热意之后?熊熊燃烧的野心。
也明白他所说的“迟早一日”,大抵便?是?皇位交替的那日。
换做其他事,沈玉娇会说:“好,我信你。”
可储位之争这样?的生死大事,她不想泼他冷水,却不得不泼他冷水:“朝堂局势烟波诡谲,稍有不慎,不得善终……”
谢无陵道:“夫人不信我?”
沈玉娇一噎:“这不是?信不信的事……”
谢无陵下颌微绷,默了片刻,黑眸深深看?向她:“信也罢,不信也罢,我都要赌这一回?。”
从前在地下赌场混迹,他最瞧不上那些烂赌鬼,觉着他们利欲熏心,愚不可及。
现如今,他也成了个赌徒。
不赌钱,赌命。
谢无陵心下自嘲,若是?三年前的谢无陵知晓他今日作为,定也要骂他一声“愚不可及”。
可谁也不知他在土地庙捡到的脏兮兮小媳妇,竟是?个坠入凡尘的“仙女儿”。
仙女当然要住瑶池、穿锦衣,过神仙般的好日子,也自要最好的人才能配她。
他不能叫她与他在泥窝里打滚,便?只?能往上,追月亮一样?追着她跑。
古有夸父逐日,今有他谢无陵追月亮。
沈玉娇就是?他心中,最皎洁、最高贵的一轮明月。
“夫人,你我有缘,这卦不收你钱,贫道另赠你一些符篆法宝,就当结个善缘。”
也不等沈玉娇拒绝,谢无陵就拿出个巴掌大的、沉甸甸、鼓囊囊的灰布袋子,递到她面前。
沈玉娇惊愕,谢无陵朝她笑:“收下吧,拿回?去都能用的,镇家宅,保平安。”
他一说平安,沈玉娇也记起:“平安他……”
谢无陵道:“明日我去接。”
沈玉娇放下心:“好。”
但那个其貌不扬的布袋子,她迟疑着要不要接。
徐氏那头已?求好了平安符出来,见着沈玉娇在算命摊子这,也好奇走?了过来:“玉娘,你在这算什么呢?”
沈玉娇心下一跳,生怕谢无陵会露馅,忙道:“就随便?算了算……”
相比于她的紧张,谢无陵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笑着与徐氏道:“这位夫人算家宅平安呢,算了个上上卦。”
徐氏一听?,喜笑颜开:“真的?那可太好了,看?来今日这趟没?白来。”
说着,她又道:“来都来了,那我也算一卦。”
谢无陵道:“真不凑巧,贫道每日只?算三卦,方才最后?一卦已?经给这位娘子算了,今日便?不再算了。”
徐氏略显失望:“那好吧。”
又瞥过桌上那袋东西:“这些是??”
谢无陵道:“是?赠予这位娘子的符篆与法器,贫道念了专门的法咒,唯有这位娘子能碰,旁人碰了就不灵了。”
徐氏刚伸出的手连忙撤回?,一脸讪讪:“还好还好。”
见谢无陵眯眼掐指装得一本?正经神棍模样?,再看?阿嫂那副真的信了的模样?,沈玉娇面上不显,心下哭笑不得。
徐氏道:“玉娘,既是?道长?赠予你的结缘之物,那便?收下吧。现下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该回?了。”
沈玉娇抬起眼,就看?谢无陵满眼期待,巴巴望着她。
给予的是?他,渴求的也是?他。
沈玉娇还是?拿了起来,沉甸甸的,又有纸张的柔软,好似的确是?符篆和法宝。
她与谢无陵道了谢,便?与徐氏一道离开。
直到上了马车,徐氏才忽的晃过神来:“寺庙里头怎么有道士?”
也不知怎的,听?到这话,沈玉娇倏地浮现谢无陵剃光了头发当和尚的模样?。
他皮相好,又长?了一双多情桃花眼,便?是?当了和尚,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玉娘,你笑什么呢?”徐氏疑惑。
“啊?”沈玉娇眨眨眼:“我有笑么。”
徐氏道:“哪没?有,嘴角都翘起了,是?想到什么趣事了?”
沈玉娇摇头:“没?什么,只?是?与阿嫂你一样?纳闷,庙里怎么有道士……是?儒释道不分家,还是?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跑江湖?”
徐氏一本?正经忖度道:“我倒觉得他虽老了些,黑了些,骨骼却生得端正,尤其那双眼睛亮得很,颇有些灵秀仙气呢。”
沈玉娇掐着掌心,辛苦憋笑。
心下暗骂那谢无陵也太会演,竟将她阿嫂诓住了。
好容易平缓心绪,她忙与徐氏岔开话题,不再聊这事。
待与徐氏在坊市口分别,沈玉娇才摸出角落里藏着的那个灰色布袋。
打开一看?,她瞠目结舌。
哪里是?什么符篆和法宝,而是?一沓厚厚的千两银票和一套赤金首饰。
沉甸甸的金手镯、金戒指、金簪子、金耳坠,都是?新炸的金子,哪怕马车光线昏暗,也掩不住的金光灿烂。
沈玉娇被?这金光晃了眼,恍然记起在金陵时?。
他送她一对金叶子耳环用作新婚的装点,还与她保证,过年衙门发了钱,再给她打个大金镯子,叫她体体面面过年。
时?隔两年,姗姗来迟的新岁礼物。
一套金首饰,还有他大半的家当,全给了她。
沈玉娇垂下眼,将那沉到显得笨重得的手镯套入腕间,金灿灿,白莹莹,真的好看?么?
但若谢无陵在,定要说好看?的。
她哪怕套个麻绳,他都能夸出花儿来。
然而t?这些首饰与银票,她还是?装回?了布袋子。
除了那个金镯子。
其余的都于当晚,交给了裴瑕。
她也不瞒他在大慈恩寺遇到谢无陵的事,言简意赅说罢,又道:“他说明日会来接平安,这些你明日一并还给他吧。”
得知那谢无陵又在私下里去寻妻子,裴瑕眉心轻拧。
但见她将事情原委和这些银钱都与他坦白,胸间那口闷气又渐渐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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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值当为那人生怒。
更不值当为那人,与玉娘再生芥蒂。
他将那些俗物放置一旁,再看?沈玉娇,神色温润:“我会安排好,你不必操心。”
沈玉娇触及他眸中温柔,心尖莫名颤了下。
有些愧,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低下了头。
裴瑕见她突然的安静,问:“怎么了?”
榻边的烛火暖黄昏朦,静静落在她抬起的婉丽眉眼。她迟疑几息,还是?低低开了口:“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裴瑕眸色微深:“你我夫妻,用不着求这个字。”
但沈玉娇难为情,因这件事,实在不该与裴瑕开口。
可她没?办法。
她站起身,于他面前站定,神色庄重,朝他深深一挹礼:“大位相争,必有胜负。真到了那日,还请……还请你能帮忙,留他一条性命。”
“一条性命即可,哪怕将他逐出长?安,或是?怎样?……”
沈玉娇躬着身,只?觉那道直直落在额间的目光如有实质,清冷又锋利。
她后?脊背一阵发麻。
心虚,又惶恐,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总之,别杀他。”
在她心里,三皇子绝非明君之选。何况二皇子有裴瑕相助,风头正盛。
战场上谢无陵或许是?位骁勇善战的猛将,可朝堂党争,裴瑕胸有丘壑,谋略无双,绝非旁人可比。
自古成王败寇,新帝上位,输的那一派势必要斩草除根,一番血洗。
谢无陵作为三皇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真到那日,恐怕难得善终。
但若有裴瑕求情……
“二殿下这般器重你,你若美言一二,饶他一条性命定是?不难的。”
沈玉娇仰起脸,明澈乌眸在烛光下潋滟:“守真阿兄,可以么?”
裴瑕看?着她,良久,开了口:“若他日是?我输了,你可会这般求他?”
沈玉娇一怔。
第?一反应是?,裴瑕怎么会输?
第?二反应是?,谢无陵定不会杀他的。
谢无陵他……他怎么会杀裴瑕呢?他不会的。
沈玉娇也为自己心底这份笃定给惊住。
手腕忽的被?握住,她晃过神,就对上裴瑕定定望来的狭眸。
“怎么不说话?”他问。
沈玉娇唇瓣翕动两下,轻声道;“他不会杀你的。”
裴瑕扯了下嘴角:“这般肯定?”
沈玉娇也不知她为何这般笃定,但直觉就是?这样?——
是?了,谢无陵知晓裴瑕对她恩重如山,知晓裴瑕是?她孩儿的父亲,知晓他若杀了裴瑕,会使她伤心。
他从不会做叫她伤心的事。
裴瑕心思缜密,也窥破她眸中变幻的神色,淡淡嗤了声:“原来在玉娘心里,我竟是?那等心狠手辣之辈。”
沈玉娇眼睫猛地颤了两下,慌张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裴瑕睇她:“只?是?什么?”
沈玉娇再次在他洞若观火的目光下语塞。
虽不至于“心狠手辣”,但她的确觉得裴瑕会杀了谢无陵。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她心里那个清风朗月、刚直不阿的如玉君子,成了如今这样?呢。
沈玉娇有些迷惘,又有些惭愧,偏过脸,不敢去看?裴瑕的眼睛。
裴瑕也知这隔阂终是?还在的,且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良久,他握着沈玉娇的手,将她带到他身侧坐下。
看?着她蝶翼般轻颤的鸦睫,他放缓嗓音:“我可以应你。”
沈玉娇眼中亮起欢喜,掀眸看?他。
“但长?安,他必是?不能留了。”
裴瑕垂下黑眸,又抬起一根长?指,点了点沈玉娇的心口:“你这里,也不能再留他。”
见她眼底刹那的木然,他低下头,以额抵住她的额,喑哑的嗓音像是?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不疾不徐:“玉娘,忘了他。”
“从此往后?,你我夫妻同心同德,一生一世,再不分离。”
他身上华贵的檀木香随着他吐息间的热意拂过沈玉娇的眉眼。
湿热的,痒痒的,像是?一阵醉人的、来势汹汹的、诱人沉溺的潮。
她的眼皮一点点阖上,待全然阖上,喉咙发出一声低低的细音:“好。”
下一刻,裴瑕的吻便?落下来。
顺着男人坚实的身躯,她倒在榻间。
手被?他牵着,攀住了他的肩。
【104】
【104】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沈玉娇人在后?院,也听到乔嬷嬷汇报前院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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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将平安交给了谢无陵,两人虽没有?太?多交流,但面子功夫还算做到位,没争吵,没动手。
只是谢无陵带着孩子离开时,脸色明显不好——
这?一点乔嬷嬷掖住了,并?未告知自家娘子。
沈玉娇也没多问。
自昨夜答应了裴瑕,她便知她与?谢无陵,再一次没了可能。
且裴瑕对她的占有?欲,比从前更为明显。
床帷间的欢好,如潮如涌,来势汹汹,温柔表面下是藏不住的强势。
好几次,她都觉得要被那灭顶的浪潮给吞噬,然无论大起还是大落,他骨节分明的大掌始终牢牢握在她腰间。
似依托,也似禁锢。
她在清醒中沉沦,这?回他没遮住她的眼?,她清楚看到他那双漆黑眸子蕴着的潮涌,比窗外凛冽的夜色还要深浓。
那一向高高在上?、清冷寡欲的谪仙人,终是坠入了无尽的慾望深渊。
却也分不清,是她拉下他,还是他曳着她。
总之在紊乱的呼吸里,涔涔的汗水里,失序的心跳里,紧密纠缠,越陷越深……
在极致的顶峰时,她不知道裴瑕那一刻在想什么,但她在他背上?抓出一道痕,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或许真的就与?他这?样一辈子了。
福祸相依,生死相连,生同衾,死同冢,永永远远。
这?一年的上?元灯节,沈玉娇没出门。
她没提,裴瑕也没提,夫妻俩心照不宣,都想避开去岁上?元灯节的记忆。
但裴瑕给她买了数百盏花灯,各种样式的花灯,有?莲花的、月亮的、兔子的、老虎的、葫芦的、琉璃珍珠的……琳琅满目,将一整个院子都照得亮堂堂。
他还亲自写了灯谜,挂在花灯下。
沈玉娇抱着棣哥儿?,在一盏盏如云花灯里穿梭,棣哥儿?欢喜得咯咯直笑,沈玉娇则一张张猜着灯谜。
每猜对一张,裴瑕便给她一个礼物。
譬如一枚做工精细的珍珠玉簪、一对滴滴绿的翡翠耳坠、一只质地上?好的白玉手镯……件件礼物皆可看出他的心意,但最叫沈玉娇欢喜的,莫过于?一整套的《洛阳伽蓝记》刻本。
看到那套刻本时,她连孩子都不抱了,将棣哥儿?直接塞到裴瑕怀中,满脸惊喜地翻起那套做工精致的刻本——
这?部?书乃是前朝杨衒之著,分城西、城东、城南、城北与?城中五卷,每卷都详细记载了洛阳城的佛寺建筑情况,一共列举了七十多座寺院的建筑结构,堪称工建营造传世佳作。
可惜新旧朝廷交替时,此书遗失了城北与?城中两卷,如今市面上?流存的刻本只有?前三卷。
但裴瑕给她这?套,竟有?五卷,全册!
她满是惊喜,宝贝似的抱着这?套书:“你从哪里寻来的?这?可是能传家的珍宝了。”
裴瑕见她的眼?中熠熠生辉的光彩,眉眼?也缓缓舒展:“去岁在史馆整理古籍,发现了半本残卷,想着你可能感兴趣,便整理出来。”
只那套残卷,属宫中之物,他不能拿出来。只能每日腾些时间,亲自誊抄、描画。
又寻了印刷坊,专门印了全套——
原模板已经销毁,是以?沈玉娇手中这?套《洛阳伽蓝记》,世上?独一无二,说是传家珍宝也不为过。
沈玉娇听到他这?话,忙翻了后?面几页,的确看出是裴瑕的字迹……
而?那些繁复的建筑工图,他竟也画的细致精巧,栩栩如生。
沈玉娇不由赞服:“你这?画的也太?好了。”
他若不进翰林院,进工部?也定是个人才。
裴瑕迎上?妻子惊叹赞许的目光,心下一阵熨帖,简直比去年春日,打?马游街还要快活畅意。
“玉娘喜欢便好。”
也不枉他点灯苦熬的数夜。
沈玉娇也记起去年年底有?一阵,他回来的很晚。
她只当他年底公务繁忙,未曾想竟是在整理这?个。
“嗯,我很喜欢……”
她轻声应着,又掀起眼?帘,望着他:“多谢你。”
裴瑕轻笑:“夫妻之间,不必t?客气。”
说着,又抱着怀中的棣哥儿?:“静宁,看这?盏琉璃灯。”
琉璃灯精巧璀璨,流光溢彩。
棣哥儿?这?个年纪对色彩格外敏感,看的眼?睛眨都不舍得眨,满脸好奇。
沈玉娇看了看手中那套意义非凡的书,又看了看那边看灯的俩父子,心也渐渐静下来。
若是不去想那个人……
她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不去想。
待到夜阑人静,裴瑕也用另一种方法帮她忘记上?个上?元灯节的记忆,注入新的,独属于?他们俩人的上?元灯节的回忆。
花灯在夜里亮起朦胧的光,凌乱的长榻旁,是跌了一地的衣衫与?精巧钗环。
吃过浮元子,又饮了一盅热酒,他抵着她在漫漫长夜里交缠。
抛却一切过往,抛却彼此的身份,酒意在身体里酝酿出热潮,模糊了意识,这?场欢。爱仿佛无休无尽,一切只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
醉生梦死,大抵如此。
第二日沈玉娇没能起得了身,喝醉酒的俩人好似都卸下了伪装,变成另一副荒唐模样。
无论怎样,伴随着上?元灯节的结束,新年也正式过去。
当第一缕春风拂过柳枝的新绿嫩芽,长安城迎来第一桩热闹——
寿安公主要出嫁了。
听到这?消息,沈玉娇的第一反应是,这?尊活菩萨总算要走了。
打?从去年冬狩回来,寿安公主对外说是学习礼仪,实则是被贤妃关了禁闭,就连除夕宫宴和?元宵宫宴都未曾露面。
隔了三个月,再次露面,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就不见天日的虚弱苍白。
陪嫁宫女扶着一袭红色喜服的寿安,去给贤妃叩头拜别时,贤妃见着涂抹胭脂也掩不住憔悴的女儿?,心下也有?一丝不忍。
但想到她做的那些蠢事,以?及这?小半年来她为锦华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后?手”而?惶惶不安的无数深夜,那份不忍又生生压住,平静与?她道:“去了南诏后?,敛起任性脾气,努力?加餐饭……好好活着。”
寿安并?不懂母妃话中的深意,仰起一张消瘦的脸,泪水涟涟:“母妃,你当真这?样狠心,当真要让女儿?嫁去那蛮夷之地么?此次一别,你我怕是永生再难相见了!”
贤妃心底一阵刺痛。
她与?裴瑕的那个三年之约若是履行,可不就是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思及此处,贤妃到底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寿安的脸,含泪的眸光无比慈爱:“樱樱,我的儿?……”
樱樱是寿安的小名,她诞生之时,正是樱花盛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这?个女儿?,贤妃也真心疼爱过,期盼她能顺遂无忧,一生圆满。
哪知一步错,步步错,眼?睁睁看着她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贤妃心里不是不愧恨,倘若自己对女儿?更关心些,盯得紧一些,是否就能拦着她被锦华蛊惑。
然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大错既已铸成,也只能自食苦果。
“我的儿?,别怨母妃。”
贤妃替她理了理额前碎发,静了两息,芳华不再的脸庞勉力?挤出一抹笑:“罢了,你还是怨我吧。我将你带到这?人世间,又将你……将你送到那蛮荒之地……你有?怨,也正常。”
寿安心底的确有?怨,可她此刻敢怨不敢言。
她抱着贤妃的腿,苦苦哀求,做最后?的挣扎。
但最后?还是被陪嫁宫女们“请”出了贤灵宫,送上?了花轿。
“母妃,你偏心,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这?是寿安与?贤妃说的最后?一句话。
贤妃坐在榻边,面无波澜,仿佛并?未听到。
直到身侧的嬷嬷小心翼翼唤了句:“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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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妃的泪忽然滚了下来,大颗大颗的。
她又很快擦掉,笑了笑:“恨好,是该恨我。”
说罢,她转身去小佛堂上?了三炷香。
再次出来,宛若没事人,还是平时那仪态万千、贤淑宽仁的贤妃娘娘-
寿安公主出降,二皇子亲自送仪仗,出了长安五十里。
听说二皇子回城前,寿安公主从马车跳下来,一袭红衣,朝着长安方向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百姓们皆言:“寿安公主大义!”
裴漪吃着桃花糕与?沈玉娇道:“她从马车跳下来,跪在二殿下面前,求二殿下带她回宫,妆都哭花了,毫无半分仪态可言。二殿下都不敢看南诏王子的脸,最后?还是三个宫女合力?,才将她的手从二殿下的腿上?薅下去……哎,自古那么多远嫁的公主,真没见过哪个像她这?样,弄得双方都难堪。”
沈玉娇并?未接茬,捻了块梅花糕送入嘴里,边默默想着,三年后?,贤妃真的舍得杀了寿安吗?
就算贤妃舍得,二殿下呢?
隔着一条至亲之命,哪怕是那至亲之人先犯了错,但人心总是会偏私包庇,他们真的能毫无芥蒂?
人心啊。
沈玉娇心下也生出一份自嘲,这?复杂的、可以?高尚到极致、亦可卑劣到极致的人心,真是可爱,可恨,可敬,可厌……
人心多变难测,元寿二十一年的朝堂局势也风云变幻,变得愈发诡谲。
在寿安远嫁半月后?,宫里又出了一件大事——
昭宁帝病倒了。
当日早朝还好好的,但夜里服了一味新炼制的丹药,又寻了个处子采阴补阳。
这?一补,补过头,口?吐白沫倒在那女子身上?,偏瘫了。
这?算桩丑闻,宫里掩得实实的,对外只宣称陛下操劳过度,染了风寒。
但裴瑕是天子近臣,知道这?内情,夜里床帷间也不瞒沈玉娇:“是三殿下寻来的方士,那方士如今已经处死,三殿下也挨了训斥,禁足府中。”
沈玉娇心下发慌,忍不住去想那人。
裴瑕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抚着她的背,温柔宽慰:“我既应了你,便不会食言。”
沈玉娇这?才稍稍宽心。
裴瑕便又欺上?来,吻住她的唇,覆上?她的身,以?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将那个人挤出她的脑中,叫她眼?里只看得到他,脑中也都是他,身体里也是他,从头到脚都是他的气息……
哪怕知晓这?是个笨办法,或许只有?一夜的效用,但一夜也好、半刻也好。
裴瑕想,日久天长,水滴石穿,总能将那人彻底从她心里逐走。
他有?足够的耐心-
三月里,昭宁帝久病不朝,百官谏言,让太?子监国理政。
昭宁帝迟迟不应。
三月初七,一名御史密告太?子背地行巫蛊之术,诅咒昭宁帝。
昭宁帝大怒,命宦官总管韩平、刑部?侍郎以?及裴瑕搜查东宫,最后?从太?子妃后?院一棵桃树下,挖到了刺有?昭宁帝生辰八字的布偶小人。
东宫众人皆入狱,包括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孙。经过一番拷问,太?子妃梁氏承认她对昭宁帝多年冷待东宫心生不满,遂瞒着太?子行巫蛊之术。她一人抗下罪过,并?在牢狱墙壁留下百字血书,只求昭宁帝饶过太?子与?皇太?孙。
昭宁帝留了太?子一命,但对梁氏所出的皇太?孙,并?无半分仁慈。
“太?子正值壮年,以?后?还会有?孩子。梁氏贱人不孝不悌,她腹中出来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病榻上?的昭宁帝瘦骨嶙峋,心肠却越发冷硬,动了动手指,轻飘飘道:“到底是皇室血脉,给个体面,赐毒酒吧。”
这?场来势汹汹的巫蛊之祸,最终以?太?子妃梁氏,皇太?孙司马玹,以?及梁氏九族上?万条人命,画上?了结局。
太?子虽还是太?子,但却被圈禁在东宫,比从前还像个废人。
而?朝堂上?到底由哪位皇子监国摄政,分为两党,吵得不可开交。
党争越发激烈,裴瑕也越来越忙。
四月天里的第一声惊雷乍起时,沈玉娇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心口?愈发惴惴。
此刻正是,山雨欲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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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晋江文学城首发
紫宸宫寝殿,掐丝珐琅花鸟香炉里燃着上好的安神香,青烟袅袅,却掩不住空气中的苦涩药味,以及那阵病体沉疴的腐朽之气。
昭宁帝背靠着宝蓝色绫锻大迎枕,每日针灸吃药,仍是口歪眼?斜,动?弹不得。
太监总管冯安跪坐脚踏一侧,替他按摩手脚。
裴瑕坐在床头不远,替他念着今日的奏折。
他声线泠泠,如玉石坠锦,既有年轻人的朝气,又?有不符这个年纪的平静沉稳。
昭宁帝很喜欢裴瑕给他读奏折,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给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心安。
今日奏折读毕,一旁小太监奉上香茗:“裴承旨,请。”
“有劳。”裴瑕接过,浅啜两口。
昭宁帝歪着脑袋,半晌才?睁开双眼?,苍老嗓音又?长又?颤:“说来?说去,还是那么一回事。朕还t?没死呢,他们?一个个就斗成这样……嗬嗬!”
裴瑕慢声道:“皆因上月巫蛊之祸,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如今人心浮动?,朝政堆积冗杂,陛下也?是该拿个主意了。”
自中风以来?,朝廷众臣纷纷催促昭宁帝定下监国?皇子,唯独裴瑕从未表态。
可?如今,连裴瑕裴守真都表态了。
昭宁帝心有不悦,斜着眼?睛乜他:“你以为朕该选哪位皇子?”
裴瑕静了片刻,垂眼?:“臣以为,二殿下。”
昭宁帝嗤了声:“倒不奇怪。”
“是,除了东宫那位,二殿下既贤又?长。且他行事稳重,御下宽厚,朝野中颇有名望,较之其他皇子,更宜稳定人心。”
裴瑕坐姿端正,嗓音也?一如既往的平静:“一年之计在于春,而今已是四月,春回大地,万物勃发。中原的百姓们?忙着春耕,沿海的百姓出海贸易,北境冰雪消融,商路也?畅通,恢复往日的热闹。然中原有水患、山匪,沿海有倭寇、海盗,北境有草原诸部,虎视眈眈。待到水草丰茂,也?是他们?在边境大肆抢掠之时。若长久无人在朝中主持大局,难免叫那些贼匪野心膨胀,愈发妄为。”
“陛下,您是皇子们?的君父,更是天下百姓的君父,臣请陛下为天下计,为百姓计,为大梁万世太平计。”
昭宁帝默不作?声。
都说忠言逆耳,从前沈丞相谏言,句句忠言,但着实逆耳。
可?裴瑕这人总有本事,讲大义的同时,又?叫他颇为受用。
“老二他,的确比老三要争气些。”昭宁帝喃喃道,语气却仍有一丝迟疑。
裴瑕看了眼?龙榻上那形容憔悴的皇帝,缓缓放下手中杯盏,淡声道:“陛下,淑妃娘娘再像故人,终不是故人。”
昭宁帝眸光霎时锋利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见状,起身朝昭宁帝挹礼:“微臣自知僭越,然陛下您先是天下人的君主,才?是后宫妃嫔的夫主,皇子们?的父亲。该断不断,反受其害,微臣斗胆,还请陛下尽快决定,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昭宁帝深深看着面前这一袭绯红圆领长袍,风姿卓越的年轻臣子,良久,似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太子,太不争气。”
裴瑕仍是挹礼的姿势,低垂的眸底闪过一抹讽意。
自幼丧母,父亲厌弃,母族于景王之乱中尽灭,如今妻族也?被?夷九族。
被?折断羽翼的凤鸟,在风雨中苟延残喘,那亲手折断它双翼之人,却叹一句,它不争气。
当真是,无情帝王家?。
又?一阵长久静谧后,昭宁帝终是开了口:“冯安,替裴爱卿磨墨罢。”
太监总管面色微动?,低低应着:“是。”
裴瑕起身,朝一侧让了让:“有劳。”-
翌日早朝,太监总管冯安传皇帝旨意,命二皇子司马缙暂代监国?。
长达一月的争议总算有了个结果,有人满意,自也?有人不满意。
又?过几日,不知从哪传出些风言风语,说是昭宁帝有意废太子,并藏了道密旨,已定下大位人选。
本就还未安定的人心,顷刻间又?变得惶惶。
这日午后,三皇子从紫宸宫吃了闭门羹回来?,满腔燥郁。
背着手在屋中徘徊了好些圈,最后他还是将?谢无陵召来?身前,肃声命令:“明日带我的密信往陇西?一趟,告诉吕松柏,待到八月中秋时,我花开后百花杀。”
谢无陵这两年肚子里也?有了些墨水,一听这话,再想到去岁秘密潜去陇西?的所?见所?闻,不禁拧眉:“殿下,会不会太仓促了?虽说二殿下掌了监国?大权,但玉玺尚在陛下手中,且他还留着太子并未废黜,说明陛下尚未选定大位人选……何?至于就要走那一步?”
“你懂什么?”
三皇子本就是个暴脾气,加之近日郁郁不得志,今日又?被?昭宁帝拒之门外,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现下听到谢无陵还来?反驳他,语气也?愈发不耐:“这些时日父皇身边一直是那裴守真陪着,若有密旨,定也?是裴守真执笔。你不在朝堂,瞧不见裴守真那副嘴脸,一脸胜券在握、春风得意!我若再不想办法,等司马缙把朝堂上下都换成他的人,裴守真再把那密旨一宣,届时他名正言顺、群臣爱戴地继位,还有我什么事!”
谢无陵听罢这话,很想说裴守真无论何?时都是那一副讨人厌的死样子,和有无密旨并没关系。
但见三皇子这般焦灼不安,还是压下那腹诽,低声再劝:“孙子兵法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此事非同小可?,还望殿下三思……或者,让淑妃娘娘再去探探口风?陛下一向最是宠爱淑妃和殿下,你若真行了此招,便?是覆水难收,再难回头了。”
三皇子眼?底戾气有片刻松动?。
父皇的确十分宠爱母妃,这些年亦一直对他很是器重。
他或许是几位兄弟之中,得到了最多父爱的皇子。
若有的选,他也?想父慈子孝,好好孝敬父皇。
可?父皇将?监国?大权给了司马缙,却连见都不见自己一面……
是不想见?还是心头愧疚,不敢见他?
又?忖度一阵,三皇子看了眼?谢无陵:“那就等我明日见过我母妃,再议此事。”
谢无陵抬手:“三殿下英明。”
他虽没多少学问,却也?知道得位不正,会被?后世诟病千年万年。
若有的选,他也?想跟一位明主,做一位名臣,流芳百世。
他自己的名声倒是其次,但倘若娇娇和他在一起了,她一家?子的清流文人,万一被?他带累了名声,那可?不好。
想到沈玉娇,当日夜里,谢无陵回到他新赁的小院,抱着平安看了很久。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更嫉妒裴守真。
那人再不济,却和娇娇育有一子。
一个有着娇娇的血脉、从娇娇腹中孕育而出的孩子,简直叫他嫉妒得发狂。
若是平安,是他和娇娇的亲生骨肉多好……
他一定将?那孩子疼到骨子里,拼了命也?要叫它康健喜乐。
“娇娇……”
谢无陵盯着怀中熟睡的孩子,脑子里又?如走马灯般,回忆着与沈玉娇相处的点点滴滴。
这一个又?一个漫漫无眠的长夜,唯有那些回忆帮他撑下去-
转过天去,三皇子去给淑妃请安。
生母虽没给他闭门羹,但他从淑华宫里出来?后,脸色比昨日更是难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因他生母与他说:“帝王情,薄如纸,最禁不起磋磨。你父皇既已让老二监国?,无论有无那道密旨,你还是顺着他的心意,安分守己为好。他那人最是厌恶被?人忤逆,凡是忤逆他的,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
“老二他是个厚道孩子,若日后他登上大位,你老实待在藩地,亦能平安过一生。”
淑妃看出三皇子眼?中的不甘,却也?只能苦笑着劝道:“泽儿,这或许就是我们?母子的命。”
一辈子,都是别人的影子。
她因与房淑静有五分相似的眉眼?,由七品武将?之女,成了睿王司马瑞的妾侍。
身世太低,连当侧妃都不够格。
但她一入府,便?得到了睿王的专宠。
他送她珠宝首饰、珍馐美食,他给她院子里种?满芙蓉花,带她出游宴饮,替她描眉簪花,府中再无哪个女人有她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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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以为他是爱她的,直到她见到了久病不出的睿王妃。
一袭云雾色衣裙,云鬓斜挽,虽长颦减翠,瘦绿消红,却自有一份典雅清逸的高贵气韵。
她如雪山上盛放的雪莲花,神圣不可?侵犯。
那双冰润润的眸子朝她静静投来?一眼?,有错愕,而后便?是怜悯。
淑妃回到院里照了镜子,便?也?懂了王妃的那份怜悯,以及其余妾侍看向她的羡慕目光里,为何?又?含着一丝嘲弄。
她的眉眼?像了王妃五分。
而睿王爱极了她的眼?睛,尤其爱看她眼?睛里的绵绵情意。
那是他在王妃那里得不到的。
王妃永不会爱他。
淑妃那时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心疼睿王,心疼这个爱而不得的男人。
她满心满眼?地爱他,试图将?他对房淑静的那颗心,转到自己身上。
然而直到房淑静死后的第一个忌日,她去抱着那醉酒颓然的男人,告诉他:“陛下,皇后虽不在了,但您还有臣妾,臣妾会一直陪您。”
也?不知这话如何?激怒了他,他掐住她的脖子,阴恻恻道:“你算什么东西?,配与她比?”
一向待她温柔的男人,那时通红着脸,额上爆着青筋,凶神恶煞地仿若地狱里的修罗,眼?底更是不加掩饰的t?鄙夷与轻蔑。
淑妃这才?明白,她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替身。
替身怎可?取代正主?又?怎么敢说这种?话。
简直不知所?谓。
多年来?,后宫众人羡慕她的盛宠不衰,她却无比羡慕贤妃——
哪怕杨宜兰无宠,但杨宜兰就是杨宜兰,不是谁的替代品。
不是淑妃,房淑静的淑。
也?不是昭宁帝口中的淑儿,房淑静的淑。
她本名叫郑月容,小名绒绒,和“淑”这个字毫无干系。
可?如今这世上,再无人叫她本名了。
淑妃认命做影子,可?三皇子不甘心做垫脚石。
当日回到府中,他再次找到谢无陵。
这一回无论谢无陵如何?劝,三皇子心意已决,再无转圜。
他站在谢无陵面前,双手牢牢抓着他的肩,双眸溢满不甘的野心:“再不争一争,我为藩王,你为属臣,我失江山,你失美人,我们?往后将?被?司马缙和裴守真压在底下,再无翻身机会。”
“谢无陵,你甘愿吗?”
“夺妻之仇,你能放下吗?”
“倘若不甘,倘若放不下,便?随我放手一搏吧。”
“我与你保证,待我荣登大宝之日,便?是你洞房花烛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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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不知不觉,二皇子监国已近四月。
他或许不是什么天资卓然之人,但?监国,也无须多少?天资,只要他居中持重,有颗贤德爱民之心,其余的事自有臣工们操心。
昭宁帝的病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起色,但?长期卧床,叫他的脾气?越来越差。
动辄打骂宫人,对侍疾的妃嫔们亦没什么好脸色。
贤妃主?持后宫,听得年轻妃嫔们的诉苦,心下不忍,却?也无法,毕竟伺候皇帝是后妃们的分内之事。
她试图去寻淑妃,让淑妃帮着劝劝皇帝。
可淑妃自?打二皇子监国后,便称病抱恙,每日待在?淑华宫里休养,再不出门。
贤妃知道,淑妃这是在?朝她示弱。
如今前朝由二皇子把持,后宫由她掌握,朝野内外几乎可称是贤妃母子的囊中之物,若此时淑妃还去昭宁帝面前争宠,过于碍眼。
急流勇退,淑妃是个聪明人。
贤妃拨弄着掌心红润润的南红玛瑙珠串想,起码,比她那?个儿子聪明。
念在?大家都?是潜邸旧人,贤妃是愿意留淑妃一条命,叫她安度余生的。
只要淑妃不犯傻。
贤妃默默祈盼着,郑月容,你可别犯傻-
八月秋风起,清菊爽寒,皓月当空,又是一年中秋至。
此等佳节,宫外百姓们阖家团圆,宫里宴饮也办得一如既往的隆重。
昭宁帝半边身子虽还僵直着不能动弹,但?为着向朝臣证明他这个皇帝还在?,愣是叫四名内侍将他抬到了?太极殿上座。
他穿着簇新的朱红团龙纹锦袍,头戴金冠,却?依旧掩不住清癯脸庞的浓重病态。
前来赴宴的文武重臣们看着上座的昭宁帝,再看昭宁帝下手边年轻力?壮的二皇子,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一声叹息:皇帝真的老了?。
老了?,便也该退了?。
只是权势使人沉沦,尝过权柄在?手的滋味,再想放开,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朝臣们心思各异地忖度着,陛下到底何时才愿意将权力?完全交给二皇子,又打算如何处置东宫太子。
那?倒霉的太子,大半辈子都?受制于他的父皇,成为他父皇掌心一颗随意摆弄的棋子,想想也实在?可怜。
宫宴上丝竹靡靡,歌舞翩翩,朝臣们觥筹交错,一切都?如往常般怡然自?得。
直到外头忽然响起宫人们的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殿内众人皆是一惊。
昭宁帝眼歪口斜,想要发号施令:“怎…怎么……”
他可以说话,但?不能急,一急话说不清也就罢了?,口诞也克制不住地从嘴角往下淌。
总管太监连忙拿帕子给他擦:“哎哟,万岁爷您别急。”
下首的二皇子适时站起来,语气?凝肃,却?并不慌乱:“外头怎么回?事?”
很快有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禀报:“安礼门走水了?,那?一片火光冲天呢!”
二皇子拧着眉,忙派了?亲卫去查看,又安抚殿内众人:“莫要慌张,安礼门在?东北角,烧不着此处。”
殿内众臣见二皇子临危不惧,也纷纷定下心来。
然而?没多久,外头又传来一阵如闷雷般的嘈杂,隐隐伴随着马蹄声。
殿内众人心惊,皇宫内苑,怎会有人纵马?又怎敢有人纵马!
不等他们想明白,殿外杀声四起——
“除佞臣,清君侧!”
“除佞臣,清君侧!!!”
整齐划一的口号,更叫殿内众臣错愕不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除哪门子的佞臣?清哪门子的君侧?
不多时,禁军统领疾步赶来,单膝跪地:“启禀陛下、二殿下,三?殿下带着精兵烧了?安礼门,包围了?太极殿!”
三?皇子?
他是疯了?吗。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又不禁惊讶,三?皇子是哪来的兵?
如今禁军由二皇子掌握,兵部仍是直接听从昭宁帝的授意,成年皇子虽能拥有两千亲卫,可区区两千亲卫,哪能闹出这样的阵仗?
昭宁帝瘫坐在?龙椅上,颤抖着抬起手指:“逆…逆子……”
“陛下切勿动怒。”
下座的裴瑕搁下杯盏起身,朝皇帝一拜,又看向掌事总管冯安:“还请冯总管千万看顾好陛下。”
冯安连连称是,招手示意着侍卫们近身护卫昭宁帝。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裴瑕朝二皇子轻轻颔首。
二皇子会意,肃目看向禁军统领:“你速速去问,司马泽到底要做什么?这样的日子,他带这么多兵进宫,是要谋反么!”
话音方落,殿外一阵兵器铮然的厮杀声响起。
三?皇子一袭金甲,手持长剑,打头走了?进来。
而?他左后侧是一袭银甲的谢无陵,右侧是另一名阔脸大将,瞧着面生,但?还是有人认出,这将领乃是陇西节度使的长子何崇文。
在?他们三?人身后,是数百名银甲精兵。
个个身形魁梧,手中利刃已?沾上鲜血,滴答滴答落在?猩红色的团花地衣上。
见这来势汹汹的阵仗,诸位官员内眷与后妃公主?们纷纷尖叫着,战战兢兢朝柱子后躲去。
二皇子眼底也有刹那?慌乱,但?看到缓步而?来的裴瑕,心神定下,扬声吩咐左右:“保护陛下与贤妃!”
又上前一步,怒目瞪着三?皇子:“老三?,你这是要做什么?”
三?皇子走到如今这一步,已?孤注一掷,再无退路,看向二皇子的眸光也是不加掩饰的憎恶与冷戾:“司马缙,你这卑鄙小人,趁着父皇病重,与裴守真这奸佞一同蛊惑父皇,窃取监国之权,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肃清朝堂,除了?你们这对奸贼!”
二皇子闻言冷笑:“你这颠倒黑白的本事,还真是厉害极了?。而?今父皇就在?这,你若有不服,大可直接问父皇。看看到底是我蛊惑圣心,还是你狼子野心,妄图逼宫弑君,谋朝篡位!”
“我自?是要问一问父皇。”
三?皇子冷声说着,又淡漠扫了?眼殿内诸位大臣:“都?老实待着,有不从者,我不介意拎个出来,杀鸡儆猴。”
说罢,银甲精兵们齐齐亮起刀剑,威势逼人。
三?皇子有兵在?手,再看殿中众人犹如视猪狗,气?定神闲拾级而?上,双眸炯炯看向上座的昭宁帝,拜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昭宁帝和贤妃被龙影卫护在?身后,流诞的嘴角抽动着,眸光愤懑:“逆…逆子……”
三?皇子面色沉了?沉,缓缓抬起眼:“父皇,您当真是糊涂了?。”
“儿臣一心敬爱您,今日前来,也只是为了?正本清源,恢复朝廷该有的秩序罢了?。”
“只要父皇您一声令下,儿臣即刻诛杀司马泽与裴守真等一干乱臣贼子,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他说着,直直盯着上座的昭宁帝,明亮的眼眸里盛满熊熊野心,亦透着一丝期待,一丝请求:“还望父皇允准。”
然昭宁帝望着他,眉眼间渐渐浮现一层悲哀的怜悯,他道:“老三?,你着实叫朕伤心。”
三?皇子眼中的期待如泡沫般碎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不甘与杀意。
“看来父皇病得实在?不轻。”
三?皇子面无表情说了?声,转而?面向殿内诸位大臣,扬声道:“陛下病重,神识不清。我既为皇子,自?有匡扶江山社稷之责。而?今二皇子司马泽与翰林院裴守真狼狈为奸,妄图蛊惑圣心,窃取国本,我秉承天意,诛杀此二贼!”
“来人,将他们押了?!”
宫宴之上不能带任何兵器,是以除了?三?皇子的人,殿中其他人无异于待宰羔t?羊。
谢无陵神情肃穆,拎着刀,一步步朝一袭绯红官袍的裴瑕走去。
大半年未见,依旧是相看两厌。
谢无陵把刀架在?裴瑕脖子上时,压低声音道了?句:“刀剑无眼,你最好识时务些,我不想沾了?你的血。”
裴瑕看着眼前这身着重甲、气?势凌厉的高大男人,冷白脸庞依旧无波无澜,只平静回?望道:“我亦不想沾了?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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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薄唇轻扯:“死到临头,竟还不忘装腔作?势。”
裴瑕由他押着,往殿中走去:“谢无陵,你现下回?头,或还来得及。”
“裴守真,现下是我的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裴瑕道:“你可知你今日此举,乃是谋逆重罪。”
谢无陵眉心微动了?动,浓长眼睫低垂:“成王败寇,只要三?殿下登上至高之位,那?便是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
裴瑕嗤了?声,脸庞稍偏,清清冷冷朝他瞥去一眼:“你且猜一猜,倘若玉娘知晓你是靠着谋逆上位,便是你权柄滔天,我命丧于此,她可愿改嫁于你这个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
这凉薄语气?,听得谢无陵心头邪火骤起。
手中刀柄也不禁加重了?力?气?,锋利刀刃直直陷入裴瑕的脖颈,立刻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裴守真,你可知你这副高高在?上的语气?有多欠揍?”
谢无陵咬牙:“若不是看在?你对娇娇有恩,又是棣哥儿生父的份上,老子真想把你这根舌头割了?喂狗吃!”
裴瑕闻言,冷笑一声:“巧了?,我亦想将你这张嘴缝起来,教你从此做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两个男人视线相对,刀光剑影,杀意愈浓。
最终,裴瑕与二皇子还是被押到三?皇子面前。
谢无陵押着裴瑕要跪,裴瑕背脊挺拔,不跪。
二皇子亦不肯跪,站姿笔直,语重心长地与三?皇子道:“老三?,你我乃是亲手足,何至于此?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三?皇子冷冷睇他:“都?这个时候了?,何必还惺惺作?态,叫人恶心。”
想了?想,又笑道:“你若愿跪下与我称臣,我念在?兄弟情谊,也不是不能留你一条性命。”
毕竟弑兄的名声,的确不大好听。
二皇子见他毫无半分悔改,端正面庞闪过一抹痛色,哀道:“老三?,你这般作?为,不但?伤了?父皇的心,还伤了?淑母妃的心。”
提到淑妃,三?皇子眼波一闪,但?很快又恢复先前的冷硬:“莫要再与我说这些废话,我才不吃你这套假仁假义。”
“我数三?个数,倘若你还不肯跪下,便莫怪我这个做弟弟的心狠了?。”
“三?……”
“二……”
三?皇子抬起手,说出最后一个数时,视线看向押着二皇子的陇西节度使侄子何崇文:“一。”
何崇文眉梢一挑,握着剑的手臂肌肉鼓起。
下一刻,只听“咻”得一声。
一阵殷红血光从三?皇子眼前绽开。
倒下之人,却?不是二皇子,而?是何崇文。
一支不知从暗处而?来的弩箭,直直射穿他的喉咙。
长刀“哐当”落下,他栽倒在?地,死不瞑目。
温热的血溅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一脸。
变故来得太快,不等三?皇子反应,又一支弩箭射了?过来。
这次是射中他的右膝窝,骤然剧痛,他身形栽倒,单膝跪在?了?二皇子面前。
宛若俯首称臣。
“殿下!”谢无陵惊住,长刀还架在?裴瑕的脖子上,刀口加深。
二皇子见状,眉头皱起:“守真。”
裴瑕神色平静,望向二皇子:“殿下只做你应做之事,我与他的私怨,我自?会处置。”
二皇子心绪复杂,很不赞同。
裴瑕总说他优柔寡断,可对这个谢无陵,优柔寡断的分明是他裴守真。
原本第一支箭射向何崇文,第二支箭就该射穿谢无陵的——
可裴瑕恳求他,留谢无陵一命。
“谢无陵,倘若你伤守真半分,我定将你五马分尸。”二皇子沉脸警告。
话音落下,宫殿四处藏匿的暗卫也如潮水般涌出,在?殿中众人惊慌的尖叫声里,无数弩箭如疾风骤雨,咻咻破风,射中那?些银甲兵将的喉咙与胸膛。
鲜血染红银色铠甲,宛若雪地盛开一朵朵妖异艳丽的花。
谢无陵在?冲破安礼门时,便觉一切顺利得叫人心悸。
可三?皇子已?经杀红了?眼,且既入皇城,便没了?回?头路,哪怕明知前路是深渊,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没错。
这是一出,引君入瓮。
裴瑕明显感受到身后男人粗重的呼吸,他垂下眼,淡淡道:“你现下也可选择杀了?我。”
“你闭嘴!”
谢无陵狠狠咬牙,呼吸粗喘着,犹如困兽般看着随他们一同进来的将士,一个个地倒下,尸首堆叠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鲜血将脚下铺陈的红色地衣染得越发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