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跳如鼓,牢牢握着手中的剑柄,终是没忍住,哑声问:“裴守真,为何不杀我?”
裴瑕眼神轻晃了?晃。
这谢无陵,的确是个聪明人。
可惜聪明人跟错了?主?子,空有满身才华,却?无用武之地。
千里马遇不见伯乐,的确是人生一大憾事。
“我的确是想杀了?你。”
裴瑕目光淡漠地看着龙影卫们将叛军们一个个处决,看着三?皇子被禁军押着,送到昭宁帝面前。
他道:“但?我答应了?玉娘,留你一命。”
抵在?脖间的长刀有一瞬僵凝。
裴瑕心下也涌起一阵难抑的恨。
他没回?头,但?他知晓此刻的谢无陵,应当得意极了?。
他裴守真的妻子,惦记着他谢无陵的命……
恨意在?胸膛里翻涌着,如冰川水寒,又如烈火灼烧,裴瑕沉沉吐了?两口气?,才压下那?份肆意滋生的恨意。
或者更具体地说,妒意。
他如此嫉妒着谢无陵。
哪怕今日他才是赢家。
“娇娇,娇娇她……”
谢无陵的喉头微哽,鼻音不觉也重了?:“她求你了??”
裴瑕终是回?过了?头。
刀锋随着他的动作?,再次碾入伤口,他也不觉疼痛般,只一双冰润的黑眸直直看向谢无陵:“我说过,不许这般唤她。”
谢无陵看着他脖间流出的血,咬牙:“老子就这样喊了?怎么着,你杀了?我吧,干脆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想?”
“那?你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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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你莫要欺人太甚。”
“裴守真,你莫要得意忘形。”
拿着刀的嚷嚷着有本事杀了?我,被刀架着脖子的咬牙切齿说着别过分。
这场面荒诞又诡异。
满朝文武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而?上首的昭宁帝见到这动静,也忍不住蹙起眉头,问二皇子:“他们二人,有何恩怨?”
二皇子讪讪:“一点私人恩怨。”
昭宁帝又看了?眼谢无陵那?张脸,心头不悦:“杀了?便是。”
一侧的贤妃呼吸一窒。
有心劝阻,却?又怕引起昭宁帝疑心,到底忍住,只朝二皇子使眼色。
二皇子会意,朝前走了?一步,挡住昭宁帝的视线,敛眸道:“父皇,朝臣们都?还在?,您看老三?这该如何处置?”
昭宁帝的注意力?也由下首那?俩人,转移到眼前的三?皇子身上。
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而?今满脸不甘、愤懑、怨恨地望向自?己,昭宁帝那?双利眼里也浮现一丝怅然哀色。
他叹息道:“老三?,你实在?叫朕失望。”
三?皇子笑了?:“父皇何时对儿臣有过期望?”
“打从您决定让司马缙监国,儿臣便知晓自?身成了?弃子。”
“而?今这一出引君入瓮,更是印证了?儿臣的想法。父皇您只需要一个儿子,为了?那?个儿子,我、太子,我们其他人皆是可以丢弃的棋,给人踏脚的石。”
“可儿臣不服,儿臣实在?不服。儿臣哪里比不得司马缙了??父皇,您明明曾经那?样宠爱儿臣,儿臣也是真心敬您、爱您,可您为什么弃了?儿臣,选了?司马缙?是儿臣哪不够好么,还是儿臣哪不顺您的心意了??父皇,儿臣不甘啊……”
昭宁帝凝视着眼前的第三?子,这孩子的眉眼随了?淑妃,性情又随了?他几分。
简直比太子,还要像他与房淑静的亲生子。
几个儿子里,他的确也更偏爱这个儿子,也是唯一带到身边教养过的儿子。
然而?或许是溺爱太过,教他养得骄纵了?些……
单就储君而?言,贤妃之子,的确更为稳妥。
裴守真说,为天下计,为百姓计。
又与他说,再像故人,终究不是故人……
这个儿子再喜欢,也终究不是他与房淑静的骨肉。
于公于私,这大位也不好给了?他。
但?昭宁帝并不会承认,t?他只望着三?皇子,再次叹了?口气?:“朕还没死呢,你就这般心急……”
“且就算真将大位传给你,你行事如此莽撞,一诈就出手,那?把皇位又如何坐得稳当?”
“还有那?陇西节度使何惭,你当他是个什么善茬,你就敢与他私下来往,此举与与虎谋皮有何二异?”
“老三?,你别怪父皇算计你,倘若你肯学到你母亲一半的审时度势,又何至于今日?”
三?皇子忽的落下泪来。
再次抬头,那?双看向昭宁帝的眼透着一份压抑着的恨:“我才不要像我母妃那?般懦弱隐忍,一辈子活在?旁人的影子下!我司马泽便是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轰轰烈烈!”
不等昭宁帝反应,便见三?皇子红着眼,直直朝龙影卫的刀刃撞去。
“老三?!”
“三?殿下!”
尖刀刺穿了?三?皇子的胸膛,他口中吐出鲜血,眼中也泛着猩红,死死盯着昭宁帝:“父皇,若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你的儿子……咳……还有母妃……我母妃……”
他艰难地扭过脸,看向吓得花容失色的贤妃,喉间一阵腥甜,又吐出一口血:“贤…贤母妃,你别为难我母妃。”
贤妃热泪滚滚,哽咽道:“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
三?皇子笑了?笑,而?后使出最后一份力?,将身体从刀身拔出。
浓重的鲜血霎时染红了?金色铠甲,他仰头,朝后重重倒去。
充血的双眼盯着房梁悬挂着的明亮菊纹宫灯,今日是中秋节啊。
阖家团圆的中秋。
十五年前的中秋宫宴,也是这般辉煌明亮。
他无意撞见父皇掐着母妃的脖子,面容狰狞地叫她笑。
她笑了?,父皇又说她笑得不像。
她便继续笑,直笑到父皇满意。
父皇喊她淑儿,她笑着迎合,是,臣妾是淑儿。
可这样父皇还是不满意,抓着她的头发厉声质问,为什么不爱他,为什么背叛他,明明他才是她的夫君……
那?时他尚年幼,被那?场面骇到。
还真以为母亲背叛了?父皇。
他觉得母亲低贱,对不住父皇,活该被那?般对待。
后来他知道,母亲并未背叛父皇,背叛的另有其人。
但?他并未改观,更觉得母亲低贱,都?被这样对待了?,竟然还能爱着父皇。
她如何,如何就能忍下来呢?
他不能忍。
他忍不了?。
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他也不愿一辈子居于人下。
映入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
三?皇子盯着那?点微光,口中呢喃:“母妃……”
若有下辈子,你也别再遇到父皇了?。
【107】
【107】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月高悬,万籁俱寂,宣平坊沈宅却无人入眠。
“前后门可都闩好了?让忠叔带着阿成阿礼,把前门看好,能堵门的都堵上?。”
李氏神情肃穆地交代完管家婆子,又担心朝窗外看了眼?,嘴里低低念叨:“有大郎守着后院便是,老爷那副身子骨去了后院也挡不住什么,倒不如在?屋里待着,也省得叫人记挂。”
沈玉娇站在?榻边,给床上?并排熟睡的棣哥儿?、阿瑜、阿瑾都掖好了被角,又放下层层幔帐,给孩子们隔绝出一个独立静谧的空间,这才缓步走到李氏身侧。
“母亲,你都站了一整夜了,坐下等吧。”
“唉,我这心里直打鼓,哪里坐得稳。”
李氏幽幽叹气:“好好一个中秋佳节,外头说乱就乱,实在?是吓煞人。”
今日宫宴,沈玉娇原本要陪裴瑕一同赴宴。
但裴瑕让她带着棣哥儿?来宣平坊沈宅,与她父母兄嫂一同过节。
早上?他这般安排时,沈玉娇只当他体谅她想与家人共度佳节的心情,心头熨帖,欣然应下。
未曾想戌时刚过,酒酣面热时,坊市外忽然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轰轰隆隆犹如夏日闷雷。
沈宅的位置靠里,尚能听到这般响动,遑论沿街的那些人家。
沈徽当即就派了管家出去察看,不多时就见管家满脸慌乱跑回来:“外头来了好多兵,直奔着皇宫的方向去。坊正说情况不妙,叫我等速速归家,关好门户,做好防备!”
兵变。
上?一刻还其乐融融有说有笑的席面,下一刻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沈徽在?朝为官多年,很快冷静下来,叮嘱李氏带着妇孺们去后院,自己则与长子拿了趁手的兵器,严守门户,以防那些无?纪兵匪闯进?来作恶。
如今已近子时,坊市外除了开?始那阵行军声外,再无?动静。
然而越静,越叫人心慌。
“那些兵将都朝宫里去了,守真他也在?宫里,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李氏忧心忡忡,刀剑无?眼?,若是女婿有个三?长两短,那女儿?和年幼的外孙该怎么活。
相较于?李氏的焦灼,沈玉娇垂着眼?皮,异常的平静。
她隐约觉着,裴瑕应当知道今夜会出事,这才叫她带着孩子回到娘家。
倘若他早有谋算,那这场兵变的主角,便只能是三?皇子了。
她虽是内宅妇人,裴瑕也不怎么与她说朝中之事,但二皇子监国这四个月来,不但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推行了仁政,减免赋税,朝野内外有目共睹,无?不赞誉。
反观三?皇子,在?朝中被二皇子处处掣肘,尽显颓势。
这场皇子之争,胜负一目了然。
若沈玉娇是三?皇子,便也死了心,从?此做个闲散王爷,锦衣玉食,逍遥自在?。
可三?皇子不是沈玉娇,大?抵皇室子弟血脉里都涌动着对那把宝座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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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他行此等兵变谋逆之事,事发突然,却并不叫人意?外。
或者说,是二皇子和裴瑕一步步,推着他走上?这一条路——
至于?裴瑕有几分胜算……
沈玉娇坐在?榻边,悄悄拢紧了袍袖下的手。
无?论是裴瑕还是谢无?陵,哪个出事,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她不怕他们俩人对上?,毕竟裴瑕答应过,会留谢无?陵一条命。而谢无?陵那性子,也定?会为了她留着裴瑕。
怕就怕,两军对垒,刀剑无?眼?,万一有个误伤……
一想到那可能,沈玉娇心脏收紧,闭了闭眼?。
天快亮吧。
她想,裴瑕也快回来吧。
等待总是叫人煎熬,直到白?色烛泪厚厚堆叠了几层,漆黑灯芯烧得都快见底,外头总算响起了动静。
“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守在?门口的武婢粗嘎的嗓音难掩欢喜。
屋内一众丫鬟女使听到这话,疲累颓靡的精神也都为之一振。
“太?好了,可算回来了。”
“郎君回来了,是不是意?味着外头太?平了?”
在?床边守着孩子们的程氏,以及坐在?榻边支着额头昏昏欲睡的李氏,听得这动静,也都连忙起身。
再看沈玉娇,已然捉着湘色裙摆,匆匆忙忙朝门口跑去。
程氏缓步走向自家婆母,“一整夜尽是玉娘在?安慰我们,我还当她半点?不怕的。如今看来,她心里也慌着呢。”
李氏撑着桌边站起,熬到这么晚,双眼?还有些发黑,缓了口气才道:“怎能不怕?只她长了年岁,性子也越发沉稳,再不是从?前那个要我们护着的小娘子了。”
不过再坚强的小娘子,也会害怕心慌,这不,守真一回来,可不就不用硬撑了。
李氏特地放慢了脚步,给外头那对小夫妻留些说话的间隙。
程氏会意?,上?前扶着婆母,也慢慢走。
屋外天色仍是昏冥朦胧,一边是明?月当空,另一边鱼肚泛白?,隐见霞光。
沈玉娇快步走到门口,待看到院门前,那道踏着清冷月色而来的颀长身影,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另一根心弦又紧绷起来。
她快步迎上?前:“你可算回来了……”
两人在?庭中碰上?,相对而立,沈玉娇清楚看到裴瑕脖颈间那道深深血痕,嘴边的话一时顿住。
裴瑕也清楚看到妻子眼?底那份惊愕与担忧。
一整夜的疲倦沉闷,在?此刻得到慰藉,烟消云散。
“你脖间这……”
话未说完,裴瑕上?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抱得很紧,沈玉娇整个人都被摁在?他怀中,耳朵紧贴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鼻尖也盈满独属于?他的幽沉檀香气。
那香气将她牢牢笼罩着,她大?脑有一瞬空白?,待反应过来,又嗅出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守真阿兄……”她轻轻挣了下。
揽在?肩背的手收得更?紧,男人的头颅低下,高挺鼻梁贴着她的耳侧,沉沉嗓音透着一丝倦哑:“玉娘,结束了。”
沈玉娇怔了下。
结束了?
是说这场兵变,还是另有他意??
“你…你先松开?我。”
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地响着,叫沈玉娇的心跳也跟着乱了序t?,她压低声音:“这么多人看着呢。”
裴瑕虽不舍这份令人安心的温软,但还是松开?怀中妻子。
清澈月光下,那张如玉脸庞又恢复一贯的沉静。
只有沈玉娇知道,这具清冷淡然的躯壳下,他的心跳得多么快。
“守真,你可算回来了。”
门后的李氏和程氏见小夫妻松了手,这才迎上?前:“外头是个什么情况?宫里一切可还好?”
“母亲,阿嫂。”
裴瑕敛衽,朝李氏和程氏挹了一礼,道:“三?皇子私通陇西节度使起兵谋逆,现三?皇子与节度使长子何崇文已经伏诛,涉及谋逆一众叛将也已被拿下。宫中贵人一切皆安,长安各坊也派了金吾卫巡防,搜捕余下逃兵。”
“我回来时,街面清静,秩序井然,并无?动乱,是以不必太?过紧张。”
听得三?皇子谋逆,李氏和程氏皆是惊骇不已。
惊骇过后,听到兵乱已平,也都放下心来,只掩着胸口唏嘘道:“怎的就如此胆大?妄为,竟敢逼宫……”
说话间,沈徽父子也匆忙赶来。
裴瑕大?致说了宫中情况,暂时解了他们的忧虑。
沈徽还想多问,但见裴瑕眉宇间的疲色,以及脖间那道凝结的血痕,忙道:“折腾了一夜,大?家也都累了,先回房好好睡一觉,剩下的事明?日再说。”
视线落在?心神不宁的女儿?身上?,沈徽轻咳一声,缓声提醒:“玉娘,你记得替守真颈间伤口上?药。棣哥儿?就留在?这,有我和你母亲看顾着,你们去客房歇着吧。”
沈玉娇有一肚子的话想问裴瑕,听得父亲这般交代,轻轻应了声:“好。”
裴瑕瞥见她柔婉眉眼?间萦绕的忧虑,薄唇轻抿,与沈家人告辞后,便牵着她回了客房。
房门一阖上?,沈玉娇唤他:“郎君。”
剩下半句话还未出口,裴瑕转过身,语气淡漠:“他还活着。”
沈玉娇一噎。
同时,另一根紧绷的心弦也松了。
活着就好。
裴瑕已走到桌边坐下,见她仍怔怔站在?门口,眸色微暗,面上?不显,只道:“玉娘,伤药。”
沈玉娇恍然回过神,握紧手中那瓶丫鬟送来的伤药,提步上?前:“沐浴后再上?药吧。”
她在?他面前站定?,视线落向男人修长脖颈上?那道不深不浅的伤痕。
他肤色本就白?,这样一道伤口,红艳艳一条痕,突兀到压根无?法忽视。
“这是怎么弄的?”
纤细指尖犹豫片刻,还是轻抚上?伤侧:“有人挟持你?”
裴瑕看着她:“谢无?陵。”
那落在?颈间的指尖微微一颤。
沈玉娇细眉蹙起,有些不敢相信:“三?皇子不是败了么?”
裴瑕:“嗯,败了。”
沈玉娇:“那怎会……”
“一点?小伤,不妨事。”
裴瑕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在?身侧坐下,漆黑眼?眸此刻蕴满平和的冷静:“你只须知晓,我应你之事,并未食言。现下,该你履约了。”
“玉娘,从?今往后,你我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提那人了可好?”
沈玉娇喉间一阵艰涩。
桌侧薄纱罩灯透出来的暖色烛光,照进?男人深邃的眼?底,宛若月光洒在?夜晚的海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汹涌。
他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沈玉娇知道,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何况,这是她应了他的。
“好。”
她反握住裴瑕的手,扯唇露出个浅笑:“累了一夜了,快去洗沐,回来我给你上?药。”
裴瑕看着她,默了两息,也笑了:“嗯,这就去。”
行至门口时,他朝里看了眼?。
他的妻仍坐在?桌边,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朦胧烛光笼着她乌黑的发,雪白?的颈,素色的裙衫,恬静柔美,宛若一座精美玉雕。
他知晓,她此刻在?为另一个男人难过。
说不介意?是假的。
却也知道没有那个必要,毕竟经此一回,谢无?陵再无?可能留在?长安。
而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将那人从?她的心里剔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定?能碾去那人存在?的痕迹。
对此,裴瑕深信不疑-
元寿二十一年的这场谋逆,自戌时起,到寅时彻底平定?,不过半夜功夫。
起的匆忙,结束的也匆忙,但事后算起账,三?皇子一党与陇西节度使九族,抄家的、砍头的、流放的、下狱的,林林总总,也牵扯了上?万条性命。
作为三?皇子心腹,谢无?陵理应判处极刑。
昭宁帝也是这么个意?思。
但二皇子记着裴瑕的嘱托,还是硬着头皮,向昭宁帝求情:“这个谢无?陵谋逆不假,但他也是被司马缙蛊惑,才犯下大?错。他从?前在?宁州杀过水寇,又为朝廷发现一座金矿,还请父皇开?恩,饶他一条性命,黥面、劓刑、流放皆可……”
“不过一个小小长史,何须你费这般口舌。”
昭宁帝眉间满是不耐,再次说了那个字:“杀。”
轻飘飘的,如碾死一只蚂蚁。
二皇子擦了擦鼻尖冷汗,还想再说,被贤妃一个眼?色制止。
待到母子俩从?紫宸宫退下,二皇子愁眉苦脸:“可我已经应了守真,留他一命的……”
他有些纳闷:“我怎么瞧着父皇对这个谢无?陵,好似十分嫌恶?”
贤妃眸光轻闪。
默了片刻,她道:“既你父皇说了要杀,那便杀了吧。”
二皇子啊了声:“可守真那边,我怎好食言?”
贤妃看着这老实儿?子,叹口气:“那就去问裴守真,他点?子多,你听听看,觉得哪个可行就用哪个。”
二皇子闻言,与贤妃行了个礼,便去寻裴守真。
贤妃看着二皇子远去的背影,好半晌,抬眸示意?身侧嬷嬷过来,又在?她耳边低低吩咐了两句。
嬷嬷眼?底闪过诧异,看向贤妃:“娘娘……”
贤妃朝她颔首:“不弄清楚,我夜里睡都睡不踏实。”
嬷嬷应了声是。
主仆俩刚要离了紫宸宫,却见绯红余晖斜照的长长宫道上?,一袭黛青色深衣的高髻美人缓步而来。
贤妃愣在?原地,有刹那失神。
“房姐姐……”
她呢喃着,喊出这个多年再未喊过的称呼。
直到那道窈窕身影行至身前,贤妃回过神,两道柳眉也蹙起,不悦,更?不解:“你怎的作这副打扮?”
眼?前之人,并非房淑静,而是照着房淑静打扮的淑妃。
她本就生得五分像先后,如今又梳着先后常梳的玉螺髻,穿着先后常穿的衣裙,描着一样的远山眉,点?着一样的圣檀心,乍一看便如先后复生一般。
年轻时,贤妃对淑妃这张脸,也心生鄙夷,觉着不过是个赝品罢了,得意?张狂个什么劲儿?。
如今皆成了深宫妇人,她只觉得淑妃生了这样一张脸,实在?可怜。
而这可怜的妇人,刚失了孩子。
思及此处,贤妃缓了语气:“陛下说了,老三?作孽,罪不在?你。他不会责罚你,只叫你往后就在?淑华宫静思休养,无?诏不得出来走动。”
“你回去吧。”贤妃道。
淑妃却望着她,微微笑了下:“你方才也将我当做她了吧。”
这忽然一句叫贤妃错愕,待回过神来,她蹙眉:“你什么意?思?”
淑妃没答,只道:“我想见陛下一面,劳烦你替我通传一声。”
贤妃道:“陛下此刻应当不想见你。”
淑妃道:“你未曾通传,怎知他不想见我。”
贤妃语塞,而后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与你逞口舌之快。老三?犯下那等大?罪,陛下火气未消,你此刻求见,必然讨不到好,还是快回去吧……”
说到这,她垂着眼?皮,补了句:“老三?那孩子……闭眼?前还念着你,让我善待你。”
淑妃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两下,美眸间也隐约笼上?一丝雾气。
贤妃叹道:“同为人母,我知你心头之痛,也知为人母亲,多有难处……”
三?皇子不听淑妃劝阻,寿安又何曾听她的教诲?
儿?与女,都是债。
“杨宜兰,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
贤妃怔住。
许久未曾有人这样唤她了。
少说得有二十年了吧。
淑妃朝她轻笑了笑:“就当帮我一回,替我通传一声吧。这辈子,估计也就见这最后一回了。”
不知怎么的,淑妃这般微笑看着她,贤妃心间莫名有些发涩。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淑妃模仿房姐姐,已模仿得这般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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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笑,实在?是太?像房姐姐了。
她仿佛回到多年前的睿王府,房姐姐握着她的手请求:“宜兰,这府中只有你能帮我了,就当我求你,帮我这一次吧。”
简直一模一样。
当年她没能拒绝房淑静。
这回,她也没能拒绝淑妃。
她进?去替淑妃传了话,昭宁帝的反应,如她想象t?中的一样,皱着眉头,说不见。
贤妃极少反驳昭宁帝的话,但这回,她替这多年“夙敌”求了情:“陛下,她说是最后一面了。好歹,她也陪了您这些年……”
昭宁帝静了许久。
最后,还是松了口:“罢了,让她进?来。”
到底是宠了这些年的女人。
哪怕是个赝品,也有几分情。
贤妃屈膝离开?,走出寝殿大?门,她看向廊下静立的那道素色身影:“陛下让你进?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淑妃好似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多谢。”
她面向贤妃行了个礼,擦肩而过时,她低语道:“我这人一向不爱欠别人,你帮我一回,我也回你一礼。”
贤妃眯了眯眼?。
不等她琢磨这话的意?思,淑妃已然提步,随内侍入了殿。
【108】
【108】晋江文学城首发
金红色的霞光一点点洒在紫宸宫碧色琉璃瓦间,随着落日?式微,渐渐暗下,宛若一副褪了?色的画。
贤妃本该离开?的,但脚步却如钉在廊下般。
嬷嬷低声提醒:“娘娘,时辰不早了?。”
贤妃道:“再等等。”
至于等什么,她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心?慌,好似有?什么东西悬在胸口,晃晃悠悠,叫人惶恐。
不多?时,门里有?了?动静。
却是太监总管冯安走?了?出来,见着贤妃,老太监也有?些诧异:“娘娘还?有?事么?”
贤妃温雅笑了?下:“无事,只是忽然觉着站在此处看落日?,别有?一番景致。”
说着,她往那紧阖朱色雕花木门瞥了?眼:“冯总管怎的不在里头伺候?”
老太监道:“陛下与淑妃娘娘有?要事相谈,命老奴先退下。”
要事。
贤妃嘴角笑意微微一凝,不知怎的,脑中陡然想到去年刑部大牢里,锦华服下毒酒时,那张阴恻恻笑着的脸。
她说,她留了?后手。
难道是指淑妃?
是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自?己未能保下锦华,以锦华那等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也不会叫她好过。
思及淑妃进门前的妆扮,还?有?她那句意味不明的“回你一礼”,贤妃霎时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千防万防,怎么就这个?节骨眼……疏忽了?!
懊恼的情绪在胸间迅速蔓延,贤妃紧掐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倘若淑妃真的将当年之事告知陛下……
那么,这两人怕是……
都不能留了?。
眼皮垂下,遮住贤妃眼底起?伏不定的杀意,她攥紧手指,沉下气等着。
然而直到笼在琉璃瓦上的最后一缕霞光也被浓郁夜色吞没?,寝殿的门依旧掩着。
这份诡异的静谧,不仅让贤妃疑惑,守在门口的总管太监也皱起?眉。
“也到晚膳时辰了?,冯总管进去问问?”贤妃道。
冯安应下,行至门口唤了?一声:“陛下。”
里头没?回应。
于是提高嗓音,又唤了?一声,“陛下,可要宣晚膳?”
殿内仍是一片沉沉静寂。
这情况实在太诡异,贤妃一时也顾不上其他?,急急上前,推门而入。
宽敞轩丽的金殿内只燃着零星几盏灯,空气中弥漫着冗杂药材苦涩的龙涎香气,细闻似乎还?有?一丝鲜血腥膻。
待行至内殿,见着眼前情形,贤妃与冯安等人皆惊骇到失声。
只见宽大龙床上,衾被凌乱,枕头落地,昭宁帝直挺挺躺着,双眼睁大,眼珠爆凸,手指蜷缩,清瘦嶙峋的脸庞呈现一片灰青色。
而一袭黛青色深衣的淑妃趴在榻边,双眸紧闭,面色惨白,搭在身?侧的雪白腕子上是一道深深刀痕。
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她淡色裙摆,血液如蛇,顺着脚踏蜿蜒而下,一直没?入锦织地衣。
“陛下!”冯安惊叫着冲上前。
贤妃也没?想到,殿内竟是这幅场景。
她踉踉跄跄地走?向床边,冯安已探了?昭宁帝的鼻息,白了?脸色:“没?…没?气了?。”
皇帝死了?。
这个?认知叫贤妃的大脑空了?两瞬。
但也仅仅两瞬,她镇定下来,心?头更多?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
死了?啊。
死就死了?吧。
她淡淡看了?眼床上那死不瞑目的老迈帝王,而后蹲下身?,去看榻边的淑妃。
伸手探了?鼻息,还?剩一缕气。
贤妃摁着她的人中:“淑妃,淑妃你醒醒。”
淑妃仍闭着眼。
贤妃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照理说,她应当就由着淑妃这般死了?的。
可她还?是想问问她,再与她说说话。
于是她继续掐她的人中,拍着她的脸,哑声朝她喊:“郑月容,你醒醒。”
未曾想真喊回了?淑妃半口气,她眼皮微弱动了?下。
待见着是贤妃,她惨白笑了?。
“你还?笑。”贤妃咬牙:“你是疯了?吗?”
“或许吧。”
淑妃已没?多?少气,眼皮维持着一条缝,失了?血色的苍白唇瓣翕动:“锦华……的人,寻到我……”
“回你……回你一礼,往后……你大可安心?……咳,安心?做你的太后……”
“我…累了?……”
好累啊。
想回家,回到安乐坊杨柳巷的郑宅。
若回到那一年的上巳节,她定不凑热闹,去看劳什子锦帐里的胡姬舞。
不看那支舞,便也不会与司马瑞遇上,虚度这荒唐可笑的大半生?……
拿枕头闷在昭宁帝脸上的那刹那,第一次亲手杀人的淑妃,心?里竟无半分害怕,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跨坐在他?孱弱干瘦的躯体上,用尽全?力摁着那枚锦枕,看到他?试图伸手挣扎,听到他?喉中发出困兽般低哑的嘶吼,她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很快就要结束了?。
多?年前,他?开?启她此生?的错误,而今便由她亲手结束这个?错误。
“陛下,你真是个?可怜虫。”
这回换她来凌辱他?,她扮成房淑静的模样,美眸弯弯与他?笑道:“她的心?里一直住着别的男人,甚至在你的眼皮底下,与那男人诞下一个?孩子。”
这一回,大抵是她笑得?最像房淑静的时候了?。
就连那冷漠不屑的眼神,也如出一辙。
昭宁帝一阵恍惚,而后怒不可遏,想起?身?,却动弹不得?,只涨红着脸,骂她:“你这贱妇!”
淑妃笑得?更畅快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笑着笑着,她流下泪:“司马瑞,像你这样的人,怎配得?到真爱?”
是她瞎了?眼,蒙了?心?,才会真情实意爱过他?。
如今想起?,只觉无比恶心?。
恶心?到她再也不想苟活,只想尽快结束这荒谬可笑的一生?。
“郑月容,你怎的这般糊涂!”
贤妃哀戚的声音自?身?侧传来,淑妃想回一句,这是她此生?最清醒最正确的选择,可她实在太累了?。
完全?没?了?力气,眼皮都撑不开?。
却也无所谓了?,反正这世上已再无任何叫她留恋之物。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静谧金殿里,淑妃在贤妃的怀中闭了?眼-
当日?夜里,贤妃紧急召来二皇子、丞相与多?名?重臣,商讨此事。
皇帝被宠妃用枕头闷死,这事传扬出去,实是天大的丑闻。
一番商讨至天明,众人决定暂瞒昭宁帝死讯。
只对外宣称皇帝病重,又过了?两日?,才宣告天下,昭宁帝突发恶疾,不治而亡。
淑妃郑氏悲恸不已,割腕殉情,追随先帝而去。
先帝驾崩,新帝当立。
东宫太子自?请废黜,与群臣一起?拥立二皇子司马缙。
司马缙推辞再三,最后含泪接过玉玺,在群臣山呼万岁声中,登上那至高之位。
九月底,司马缙改年号元寿为淳庆。
淳庆元年十月,旧太子司马昱封作安王,搬出东宫,赐居永兴坊亲王府邸。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其中一道圣旨送到刑部重牢,特赦了?涉及昌王谋反案的副将,谢无陵。
宣旨之人,是新任丞相裴瑕。
典狱长走?在前头,毕恭毕敬领着这位新贵朝监舍走?去:“裴相公,您当心?地上滑。”
谢无陵身?手好,当初在太极殿被拿下时,昭宁帝特地交代,有?功夫在身?的叛将都关进水牢。
秋意寒凉,水牢潮湿,日?日?夜夜泡在其中,手脚都溃烂生?脓,便是再好的功夫也能废了?。
裴瑕在昏暗阴寒的水牢中见到谢无陵时,那人已不复从前的张狂意气。
他?整个?人被吊在半空中,乌发凌乱的脑袋,半死不活地垂着,腰部以下浸没?在一片浑浊污水之中。
粗大的双腕间已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肉模糊的,一时都分不清是麻绳里长出血肉,还?是血肉里生?出麻绳。
他?身?上还?穿着被擒之日?的那件红色里袍。
连日?拷打受刑,红袍已破烂不堪,裂开?的布料之t?下,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新伤叠旧伤,深伤叠浅痕,浑身?近乎无一块好肉,实在是狼狈至极。
裴瑕一袭绯紫官袍,站在灯火明亮处,看着水牢中了?无生?气的男人,心?里却无半分快意。
他?只是庆幸。
还?好没?叫玉娘瞧见这人的模样,不然,她定要伤心?,也更难忘记。
想到妻子,裴瑕眸色柔缓。
没?了?谢无陵的打扰,他?与玉娘的日?子变得?平静祥和,夫妻间温情亲近,虽称不上蜜里调油,却也算得?上和睦融洽。
再加之新帝即位,擢升他?为丞相,年方二十五便成了?一品重臣,这份隆宠,一时叫他?成为长安城里最为春风得?意、风光无两的存在。
典狱长有?意奉承贵人,见水里的谢无陵还?在昏睡,不禁粗着嗓门斥道:“别睡了?,快醒一醒——”
喊了?两嗓子见没?反应,又从腰间解下鞭子,抬手便要抽去:“你这混账东西,是死了?不成?”
鞭子还?未甩出,手腕便被扼住。
典狱长一怔,回过脸便对上一双清冷如冰的黑眸。
那一眼凉沁沁的,直教?人背脊都发颤,牢头战战兢兢:“裴…裴相公?”
“出去。”
裴瑕甩开?他?的手,又从袖中掏出块洁净的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清瘦长指。
典狱长见状,半点不敢耽搁:“是…是,卑职这就出去。”
水牢里很快又恢复开?始的静谧,一滩死水般。
裴瑕手持圣旨,朝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水里的男人:“谢无陵。”
他?声线疏冷,不疾不徐:“新帝即位,大赦天下,你也在赦免之列。待我宣完这道旨,你也可以出去了?。”
良久,水中之人才后知后觉般有?了?反应。
水声淅沥,铁锁哗啦,谢无陵缓缓抬起?头。
随着动作,勒在腕间的麻绳似乎收得?更紧,深陷入血肉里,周遭皮肤激起?一片绯红。
他?却不觉痛般,撩起?眼皮,看向灯火明亮处的男人。
紫袍金带,面如冠玉,当真是芝兰玉树,清贵无双。
“紫袍……”
谢无陵扯了?下唇角,苍白消瘦的脸庞露出个?懒散笑意:“又升官了?啊。”
这一笑,那种熟悉的反感霎时涌上心?头。
裴瑕眉心?轻折,语气冷淡:“这会儿还?能笑出来,看来你的骨头比我想象的还?要硬。”
谢无陵懒洋洋仰着脑袋,明明浑身?酸疼麻痹得?厉害,嘴角的弧度却咧得?更大:“那必须的啊。”
“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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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道:“不信咱比一比,我定比你活得?长。”
裴瑕道:“我若想杀你,随时都可以。”
“那你杀呗。”
谢无陵斜着眼,满不在乎:“那日?在皇宫里,又不是没?给你机会。”
“我说过,我应了?玉娘,留你一命。”
裴瑕面无表情,道:“我不会对她食言。”
谢无陵听他?提起?沈玉娇,狭眸中似有?星光轻闪,不过转瞬,那份柔意敛起?,他?仍是那副懒散恣意的模样,直直看向裴瑕:“到底是不想对她食言,还?是怕杀了?我,她会惦记我一辈子?”
裴瑕眸色骤暗。
谢无陵见状,笑得?更畅快了?:“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啊?”
反正换做是他?,定也不会杀了?裴瑕。
毕竟死者为大,活人再怎么比,终是越不过那死了?的。
裴瑕也不欲与他?争辩这些,拿出黄帛圣旨,不带情绪地宣了?。
末了?,他?拢起?圣旨,望向被流放北地的谢无陵:“日?后,你与我们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这个?“我们”落在谢无陵耳中无比刺耳,他?忍不住讥讽:“我与娇娇的纠葛,与你有?何干系?”
裴瑕长指拢了?拢。
霎时间有?些后悔没?留下典狱长那根鞭子,抽烂谢无陵这张不知死活的破嘴。
“我的耐心?有?限。”
裴瑕冷淡视之:“日?后你有?多?远滚多?远,再踏入长安一步,我必亲手杀你。”
“啧。”
谢无陵上扬的眼尾挑了?挑:“可惜水牢里的水太浊,不然你真该照一照你如今的模样。如切如琢的河东君子,私下里竟是这么个?丑陋妒夫,若是被娇娇瞧见你这嘴脸,你说她可还?会敬你、爱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下颌不觉绷紧,再次垂眸,冷笑:“说人之前,先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吧。”
语毕,他?也不再与他?废话,绯紫袍袖轻拂,转身?便离了?这阴暗腐臭的水牢。
水牢正上,是一口以铁网交错封上的天井。
若是下雨,雨水正好落在池中,省了?换水的力气。至于犯人会不会淋雨染病——
都进水牢泡着了?,哪个?还?在乎这些。
当狱卒窸窸窣窣过来帮谢无陵解开?绳索时,谢无陵仰起?头,望着天井之外的那轮明月。
皎洁明亮,周围淡淡晕开?一圈青白色的朦胧月华。
他?怔怔望着那被铁网拦成一块块的月亮,皲裂的薄唇轻动:“我不会放弃的。”
不会。
绝对不会。
【109】
【109】晋江文学城首发
是日夜里,月清风朗。
裴瑕沐浴后,先去隔壁房里看了眼棣哥儿。
见床榻上的小小孩子睡得正香,圆圆小脸透着康健的红晕,他眉间也染上几分慈父的温蔼。
孩子长起?来很快,转眼已一岁半,会走会跳,还会追在他和玉娘身后喊爹爹、阿娘。
他弯下腰,给?孩子掖了掖被角,这才放下雾青色的轻罗床帐,缓步回了房。
夜已深了,沈玉娇持家节俭,夜里并不燃着太多?灯烛,只四周各留两盏,足够照明?便可。
待裴瑕绕过那扇八尺高?的檀木屏风,入目便见那道坐在梳妆台前的纤丽身影。
她穿着牙白色亵衣,肩头随意披了件黛蓝色衫子,一头如瀑如缎的乌发逶逶垂在身后,窄腰在发间若隐若现?。
听得屏风那边的动静,她回头看来一眼,见是裴瑕,微微笑了:“去看过孩子了?”
昏朦烛光下,她笑容温婉,叫人心安。
裴瑕嗯了声,提步上前:“他睡得很香,还打?着小呼噜。”
“大?抵是午后,阿瑜和阿瑾带着他在院子里疯玩,累着了。”
沈玉娇手中?牙篦沾着香露,不紧不慢地梳着发:“今日你晚归,他睡下前还问起?你,爹爹怎么天黑了没回来,是不是被妖怪捉走了?我哄了好半晌,他才肯睡,实在缠人得紧。”
“他这么小,知道什么是妖怪?”
裴瑕已走到她身侧,从铜镜里望见两人的身影,大?掌搭在她肩头,弯下腰,镜里便出现?他们相依的脸庞。
沈玉娇道:“应当是听阿瑜说的,她现?下正是好奇的年纪,总缠着我阿嫂给?她讲故事才肯睡。”
小侄女阿瑜已经开蒙,能?识字能?背诗,平日里阿瑾和棣哥儿?就爱跟在姐姐屁股后头,像两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那再过两年,也轮到我们给?孩子讲故事了。”
裴瑕漫不经心地说,视线始终望着镜中?两人的模样。
黄澄澄的铜镜里,男子剑眉星眸,挺鼻薄唇,女子蛾眉杏眼,肤若桃花,当真是天造地设的良配。
沈玉娇自然也察觉到裴瑕凝视镜中?的目光。
他停得太久,仿佛沉溺其中?。
从那场宫变之后,他的心思好似愈发深沉,对旁人倒还是一贯的澹然平和,但私下与她相处,细枝末节间总透出些过分的占有欲。
譬如现?下,他接过她手中?牙篦,替她梳着发,忽而提议:“待下回休沐,寻个画师入府,给?你我作幅画如何?”
沈玉娇怔了下:“你丹青妙笔,何须另寻画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近两年也画了不少人物画,画中?之人无一例外?,都是她。
无论春日赏花、夏日下棋、秋日打?盹、冬日赏雪,种种模样,皆入他的画笔,惟妙惟肖,秀美灵动。
她曾提议将?棣哥儿?也一同入画,都被他拒绝了,说是不擅画孩童。
沈玉娇知道这就是借口,大?人都能?画,那么丁点大?的孩子怎么画不成。
却也不好多?说,他不画,她就自己画。
虽说没他画的好,但闲来无事翻一翻,倒也别有一番生?趣。
“我不擅自画。”
裴瑕替妻子梳着头发:“且你我一同入画,叫旁人来作,更?为明?了。”
不过一件小事,沈玉娇倒无所谓,“你安排便是。”
又看了眼天色:“不早了。”
“还有最后一绺。”
修长掌心握着那一绺柔顺乌发,裴瑕慢慢梳着,倏地出声道:“陛下下了赦旨,免那人死罪,改为流放。”
他说这话时,视线始终看向镜中?。
果不其然,他看到妻子轻颤的眼睫。
她垂下眼,很t?轻地嗯了声:“多?谢你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娘糊涂了。”
裴瑕握着她的发:“你我夫妻,何须为个外?人道谢。”
沈玉娇默了瞬:“以?后不说了。”
稍顿,又问了句:“流放至何地?”
裴瑕眼波轻动。
说起?流放之地,他本想着谢无陵生?于江南,那便往南边送,黔州、岭南、琼州皆可。
但没想到淳庆帝却将?谢无陵配去了燕北。
燕北苦寒地,气候干燥冷冽,一年里有半年积雪覆盖,剩下半年则是无休止的异族侵扰。
尽管有燕王镇守北境,戎狄不敢大?规模进攻,但一些偷偷摸摸的小摩擦却未曾断过,隔三差五就得出兵打?一顿。
被流放燕北的罪犯,大?多?做些修城池、挖战壕、修葺兵器战甲之类的苦役,虽无岭南琼州的瘴气困扰,但天寒地冻、风霜雪寒,也十分艰苦。
裴瑕并不瞒沈玉娇,薄唇轻动:“燕州,无诏终生?不得入长安。”
沈玉娇静了下来。
她其实还有许多?的问题,譬如他这一月在狱中?可还好,流放之日定在何时,可否给?他备些金银细软……哪怕送件棉衣也好。
可她知道,不能?再问。
谋逆大?罪,裴瑕能?替他求下一条命,已是仁至义尽。
“那平安,我们可能?接回府中??”沈玉娇问。
“你我给?不了他一个安稳的家,谢无陵也不能?。我已寻到一户合适的人家,那户男主?人外?出做活时,伤了子孙根,不能?有子嗣。夫妻俩感情深,一直想抱个孩子抚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嗓音徐徐:“我见过他们夫妇,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他们见着棣哥儿?,也很是喜欢。我想着趁孩子年纪小,尚不记事,叫他们抱回去养。”
稍顿:“当然,你若想抱回府中?养着也行。”
想到这个孩子,沈玉娇心底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打?从接过那孩子的一刻,她所求也不过能?给?孩子一个安稳踏实的家,让他能?如他的名字一般,平安长大?。
谁知后来竟生?出这么多?事端,连带着那孩子也跟着颠沛流离。
忖度片刻,她又问了裴瑕那对夫妻的一些细节。
知道那对夫妻都是在裴氏手下做活,且裴瑕有意安排他们搬去洛阳,换个环境,带着孩子重?新生?活。
沈玉娇终是点了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裴瑕宽慰道:“放心,每隔些时日,我会派人去看孩子。日后你我回洛阳,也能?亲自去探望。”
提到回洛阳,沈玉娇心底又是一阵怅然。
时隔两年,与王氏的恩怨,也随着时间与距离渐渐沉淀。
最近一封家书里,裴府二老爷让裴瑕今年务必回趟老家,一来看望寡母王氏,二来也得给?棣哥儿?上族谱。
裴瑕有意带棣哥儿?回去,至于妻子回不回,全随她的心意。
沈玉娇也没想好回不回。
母亲李氏还在气恼王氏的凉薄,叫她别回。
舅母程氏隔了一年气消了许多?,觉着沈玉娇作为宗妇,于情于理也该回去一趟,免得叫外?人说闲话。
沈玉娇想着离过年还有两个月,便且拖着,到时候再定。
夫妻俩商定好平安的去处,便熄了灯,一同上床歇息。
秋香色的幔帐放下来,将?这雕花架子床隔绝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周遭静下来,沈玉娇躺在床上,却无睡意,脑中?想着王氏、平安,还有……谢无陵。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在狱中?可还好?
官职被夺,家产被抄,他在长安又无亲无故,这个时候,连个给?他疏通打?点的人都没有……
她越想越觉酸楚,又忍不住生?出一阵责怪。
怪自己在金陵分别时不该亲他,也怪谢无陵死心眼一根筋,如何就那样执迷不悟,胆大?包天。
思绪纷乱间,裴瑕翻过身,将?她揽入怀中?。
揽在肩背与腰身的长臂很紧很紧,紧到她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身前这具温热坚实的身躯上。
她的脸闷在他怀中?:“郎君,太紧了……”
裴瑕声线平静:“是你的心,太乱了。”
沈玉娇哑口无言。
在裴瑕面前,她几乎成了个琉璃做的透明?人,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那双利眼。
唇瓣翕动两下,她嗓音艰涩:“对不住。”
“不必抱歉。”
裴瑕头颅低下,下颌蹭了蹭她柔软的额:“时日还长着,不急于一时。”
沈玉娇没说话。
直到他的唇,沿着她的颊边一点点往下落。
如一片轻柔的羽毛,细细落在眼角,又如对待珍宝般,吻过她的鼻尖、唇瓣……
温柔中?又透着一阵强势,不知不觉中?,她的身子好似浸入一池温润水中?,随之融化。
他的索吻克制着,并未太深,明?明?身体灼烫得厉害,察觉到她颤抖的眼皮,还是停了下来。
“好玉娘,多?看看我。”
晦暗不明?的帷帐中?,裴瑕牵着她的手,隔着一层单薄亵衣,放在他的心口处,微哑地呢喃:“裴守真的心在你手中?了。”
“它不比旁人的差,真的。”
沈玉娇的手掌抵着男人的胸膛,那心脏的跳动那样的剧烈。
咚咚咚咚,隔着掌心皮肤传递着强劲力道,一声又一声敲击着她的耳膜,叫她不觉有些慌神,想抽回手。
裴瑕眸色微暗,再次吻了上来:“玉娘。”
过往那些敦伦,他已熟练掌握了她身體敏口感的每一处,亦知如何叫她愉悦。
羽毛般的吻再次轻柔落下,自上而下,不疾不徐地吻过莹莹玉团、纤細腰腹、最后裙衫拨开,落在那处。
沈玉娇的理智逐渐被撩拨得分崩离析,惊觉薄唇覆上,夹紧双蹆:“不…不行……”
阻挡的手腕被男人的大?掌牢牢叩住,他似是吃醉酒般,饧眼看着她,克制与慾念冗杂为一种勾人心扉的风流:“无妨,很美。”
是美不美的问题么,分明?是……
沈玉娇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双颊烧得滚烫。
脑子觉得荒唐,可身子在男人的唇齿与长指下,逐渐背叛了理智。
意识变得模糊,她随着他在缱绻春色间沉沦。
快到临界时,他牢牢握住她的月腰,炽热的呼吸如数洒在她的耳侧:“玉娘,把你的心,给?我可好?”
沈玉娇双颊尽是潮润绯红,闭着眼,没出声。
裴瑕却一反常态地固执,像是非要得到答案般,俯于她的耳侧,又问了一遍。
沈玉娇实在有些受不住他这般缠磨,终是睁开了眼。
幔帐缝隙间微微照进的烛光里,她看到男人直勾勾看着她。
那眼神无比摄人,深幽眸子里毫不掩此刻炙热的慾念:“玉娘……”
沈玉娇眸光轻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抬手搂住裴瑕的脖子。
在他惊诧的目光里,她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下一刻,堵住了他的唇。
男人身躯微震,不过一瞬,大?掌托着她的后脑勺,加深了吻-
十月初,草木摇落,空气中?已有金风肃杀之感。
灞桥长亭外?,前往燕北之地的一批犯人脖间带锁,手脚带枷,排成两队站在路边。
出发前,解差们会在此歇息一盏茶功夫。
说是歇息,也是给?犯人家属们一个送别的机会,他们也能?借机捞点油水,一举两得。
“儿?啊,我的儿?。你此去北地,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母亲恕儿?子不孝,无法再与您跟前尽孝。”
这是老母亲来送儿?子的。
“呜呜呜郎君,你这一去,我和孩儿?们该怎么办啊……”
“姿娘,若是…若是遇到对你好的,你便改嫁了吧。”
这是妻子来送丈夫的。
“陈兄弟,此次一别,下次再见不知何时,万望珍重?。”
“周兄你也多?多?珍重?……”
这是好友来告别的。
长亭外?,男女老少,青壮妇孺,拖家带口的,两三结伴的,几乎每个犯人面前都有送别的亲友。
唯独谢无陵一人,坐在亭子旁的老树根,嘴里叼着根草,耷着脑袋,盯着双脚之间的锁链。
不声不响,孑然一身。
负责押解的解差瞧见了,晃悠着溜达到他面前,问:“你就没个亲朋好友的?”
谢无陵抬起?眼,嘴角轻扯,一脸无所谓的笑:“我并非长安人士,没亲没故不是很正常?再说了,差爷又不是不知我犯得什么事,这节骨眼,谁还敢来沾边?”
昨日这解差从刑部大?牢领犯人时,哪怕都穿着破烂脏污的粗布囚衣,目光瞬间被这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所吸引。
他形貌昳丽,犹如鹤立鸡群,格外?打?眼。
解差心里还纳闷,这般不俗的郎君是犯了什么事,竟要流放北地?
问过之后,方知这人竟是昌王谋逆案的从犯。
啧啧,可是不得了。
人总是会被美好事物吸引,无论男女,如今见着这美男子形单影只,解差也生?出几分怜悯t?。
“进亭子里,我给?你拿杯酒喝?”
谢无陵闻言,浓眉一挑,倒是半点不忸怩:“那敢情好,多?谢老哥了。”
他起?身便随着这解差进亭。
忽的远处一阵疾行马蹄声响起?。
虽知不可能?,但谢无陵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万一呢。
万一她……能?再看他一眼。
然而,期望再次落空。
来的是三位劲装骑马的男人,具体来说,两个成年男人,一个半大?少年。
当那为首的高?马尾少年翻身下马,快步朝亭中?走来时,谢无陵黑眸轻眯。
似乎有点眼熟?
待那人走近之后,谢无陵惊诧:“小世子?”
来者正是定南侯府的小世子,霍云章。
一年半过去,当日那坏脾气小孩长高?了些,在侯府养着,皮肤也白了,身形也逐渐有了少年模样。
见着眼前谢无陵,霍云章一时都不敢认。
一张清秀脸庞变了又变,最后两道眉头紧紧拧着:“你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一开口,还是熟悉的欠揍调调。
也将?两人又拉回从前相处时的随行自在。
“属下拜见世子。”
谢无陵朝霍云章行了个礼,再次抬眼,眉眼弯弯:“谋逆大?罪,还活着就不错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
霍云章没好气哼了声:“我早就与你说过,昌王并非良主?,你就是猪油蒙了心,死活不听。现?在好了,弄成这样……”
一句“活该”到了嘴边,视线扫过谢无陵脚踝与手腕溃烂的皮肤和伤痕,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罢了,再说那些也无用。”霍云章无奈叹气。
谢无陵见着这小少年,年纪轻轻,却一副少年老成的忧心模样,不禁好笑:“许久未见,小世子还真是愈发稳重?了。”
“你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笑话我。”
“小世子怎可这样想属下?”
谢无陵道:“我如今到了这个人厌鬼嫌的地步,你还愿送我这旧将?一回,我心里别提多?感激了。”
霍云章瞟他一眼,见他虽还是那副混不吝的笑模样,但目光中?的诚恳灼灼明?亮,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个谢无陵啊。
实在是……可惜了。
若非家书送去宁州耗费时日,来不及等?祖父的回复,自己今日本是不该来的。
“你随我过来。”霍云章道。
谢无陵看一眼解差:“老哥,这位是定南侯府世子。”
长安城中?谁能?不知定南侯霍家?又有谁不知霍府唯一的宝贝独苗霍小世子。
亭中?解差们立刻要行礼。
霍云章不耐烦这些繁琐,背着手自顾自走去一旁。
解差们自也不敢拦着,由着谢无陵跟过去。
二人走到亭后,谢无陵道:“不知小世子还有何吩咐?”
霍云章抿了抿唇,而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咕哝道:“我也不知有没有用,总之先拿着吧。”
谢无陵接过,打?开扫了眼。
是一封给?燕王司马奕的引荐信。
“我祖父与燕王有些旧交情,本来想叫我祖父替你写两句话美言的,但宁州太远,来不及。”
小少年白皙的脸庞有些窘迫的红:“这信是我昨日写的……不过我从未见过燕王,燕王也从未见过我,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给?我这小辈一点薄面。反正你试试吧,上头有我霍家的印,作不得伪,他一看便知。”
倘若,谢无陵有机会见到燕王的话。
谢无陵拿着这封信,眉心动了动。
他知晓霍云章年纪尚小,在宁州被霍将?军管,在长安有霍老夫人管,能?做的也就这些。
但这份善意,足以?叫他铭记。
“谢无陵拜谢小世子。”
他往后退一步,敛袖弯腰,端正行了一礼。
这样正经严肃,霍云章还怪不适应,连忙摆手:“行了行了,你别与我来这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谢无陵直起?身,笑了:“得,反正你这份好意,我记着了。”
霍云章本还想交代两句,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解差们已在那边赶人。
他虽是侯府世子,也不好乱了规矩。
于是他敛眸正色,朝谢无陵抱拳:“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1]
“谢阿叔,一路珍重?。”
突然就升了辈分,谢无陵浑身不自在,但或许是此生?最后一面,也没反驳,抬手回了一礼:“小世子也珍重?。”
苍茫的郊野无边辽阔,道路两侧的芦苇黍稷尽染一片枯黄秋色。
灞桥茶铺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一棵火红的柿子树下。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押解队伍,掀起?宝蓝色车帘的纤白手指缓缓落下。
“回吧。”
往后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110】
【110】晋江文学城首发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眼新帝登基已三年。
这三年来,淳庆帝励精图治,勤于政务,始终坚持经筵与日讲,又虚心?纳谏,广开言路。
在丞相裴瑕的谏言下,洗刷积弊,清除蠹虫,登基第二年便铲除了应国公孙尚,抄没?孙家巨额家产,又平反了昭宁帝在位时的多桩旧案冤案。
一时间,国库充盈,朝堂气象为之?一新。
百姓们?也纷纷赞誉淳庆帝与裴丞相乃是齐桓公和管仲一般,可?开万世太?平的明君贤臣,还编了许多称赞明君贤臣的佳话故事。
然而一个?平静的夏日午后,这对世人赞誉的君臣,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朕已替你岳父一家平反冤案,官复原职,又封你妻为一品诰命,赐锦袍花冠,享俸禄荣华,难道这些还不够弥补寿安当年的过错么?为何你定要如此咄咄逼人,非得取她的性命。她都?远嫁南诏了,这些年也不在长安,碍不着?你们?夫妻,且她如今已为人母,你哪怕看在那无辜幼子的份上,饶她一命怎么了?”
龙椅上的淳庆帝浓眉紧拧,端正脸庞涨红一片,也不知是五月天气太?过闷热,还是太?过恼怒。
今日收到?南诏送来的喜讯,得知寿安年初顺利诞下一子,他荣升舅父,心?里本无比欢喜着?。
哪知到?了慈宁宫,杨太?后却道:“三年之?期将至,也是时候派人去?取寿安性命了。”
淳庆帝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难以置信地看向杨太?后。
妹妹当母亲的喜讯才将传来,母后竟说要杀了她?
杨太?后知道这儿子一向宽厚,何况寿安是他同?父同?母、一同?长大的亲妹妹。
或许几年前,淳庆帝对寿安所做之?恶,的确愤怒不已,痛心?疾首。
但?时间能改变许多东西?。
譬如仇恨,譬如人心?。
当年的愤怒渐渐淡去?,随之?留下的更?多是兄妹间的美好回忆——
毕竟杨太?后和淳庆帝皆是真心?疼爱过寿安这个?小女儿、小妹妹。
“这是我答应裴守真的。”
杨太?后端坐在榻边,当了三年太?后,她威严更?甚,心?态却愈发平和:“那年锦华毒发身亡,临死时也不忘挑拨离间,于是我允诺裴守真,会以寿安之?命,给他一个?交代。这些年,他辅佐你可?谓是尽心?尽力,挑不出半点错。如今也到?我们?践诺的时候了。”
淳庆帝坐在原处,心?头震惊不已。
母后是如何轻飘飘的,就将寿安的性命舍了出去??
淳庆帝面色难堪:“母后与守真做下此等约定,为何从未与儿子说过?”
“你一向心?软,又与寿安感情深厚,若告诉你,你必然不忍。”
杨太?后瞥他一眼:“这恶人便由我来当好了,终归她是我肚里出来的,我予她一条命,如今收回来,她便是怨我怪我,我也认了。”
淳庆帝:“母后,她可?是您的亲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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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太?后眸光轻闪,掌心?的南红珠串转了两圈,才低低道:“你以为我不心?疼么?她是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生下来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要舍了她,我只会比你更?疼,比你更?不舍。”
“可?又有何办法?谁叫她不争气,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去?作恶!我生了她、养了她,难道还能管她一辈子么?”
一想?到?寿安,杨太?后心?口就疼,那种感情实在复杂。
无法绝对的恨,又无法绝对的爱,亦或是,爱得越深,恨便愈痛。
为何偏偏那么傻?为何偏偏作死?为何就受了锦华那毒妇的诱骗?作为皇室公主,她明明有一条胜过天底下万千女子的人生道路,为什么偏要自毁前程?
她想?不通,无数个?日夜都?想?不通。
想?到?恼恨时,甚至生出将锦华挖出来挫骨扬灰的念头。
可?杨太?后也明白,若寿安本心?纯善,便是锦华说破了嘴皮子,也诱不了她作恶。
善与恶,皆由自己,怨不得旁人。
“总归我已应了裴守真,金口玉言,万不能改了。”杨太?后重?重?闭上眼。t?
“守真不是那等不讲理之?人,且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没?准他这会儿气也消了。”
淳庆帝起身,道:“儿子去?劝劝守真,只要他肯饶寿安一条性命,朕可?以再多给他一些补偿。”
看着?皇帝匆匆离去?的背影,杨太?后欲言又止。
身旁的嬷嬷道:“太?后,您就让陛下去?吧,万一劝动了呢。”
杨太?后苦笑:“你当谁都?像缙儿那般心?软?那裴守真瞧着?斯文温雅,可?他当年连寡母都?能撂在洛阳不管不顾,何况寿安与他非亲非故,又蓄谋害死他妻儿……他若是个?贪财好色的,缙儿以利诱之?,没?准还能成。可?他那人……”
这些年,裴瑕与他夫人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恩爱夫妇。
只要不在朝中,俩人妇唱夫随,成双入对,那份浓情蜜意,当真是羡煞旁人。
杨太?后也算看出来,裴守真那人并非无欲无求。
只他所求所欲,皆是他那位夫人。
“罢了,试试就试试吧。
杨太?后虽不抱期望,但?还是存着?一丝侥幸。
万一裴守真肯松口,女儿这条命也就保下来了。
作为母亲,她自是盼着?女儿活下来,何况寿安才刚做了母亲。
“守真,你也是有孩子的人,应当知晓孩子失去?母亲有多可?怜。”
紫宸殿内,淳庆帝好言好语地劝着?裴守真。
想?他堂堂帝王,愿意放下身段,这般“哄着?”、“求着?”一位臣子,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宽厚贤君。
可?堂下那绯紫金带官袍的年轻重?臣,俊秀脸庞仍一片淡漠,连着?语气也无比清冷:“陛下此言,也正是臣想?问的。难道寿安殿下不知失去?母亲的孩子有多可?怜?”
“同?为女子,她应当更?明白妇人生产时的凶险,可?她却挑着?那个?时机,对臣妻狠下毒手。”
“若非臣妻福泽深厚,怕是早已命丧产床,魂归九天,臣也从那日起变成了鳏夫,臣之?幼子也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陛下如今口口声?声?劝我宽宥寿安殿下,当初又有谁劝一劝她莫要行?那等阴鸷歹毒之?行??”
他字字铿锵,望向上首的目光坚定沉静,不卑不亢。
淳庆帝一时噎住。
这事于理,他的确理亏。
可?…可?他是君,裴守真是臣!
君臣有别,尊卑有分,这裴守真怎么就不肯听他的话?顺从他的意思呢?
淳庆帝只觉再没?哪个?皇帝做的像他这般憋屈。
想?他父皇坐在这把龙椅上时,哪个?臣子敢这般与父皇说话?
那沈文正公是父皇的老师又如何,他胆敢忤逆君父,照样摘了他的顶戴乌纱,将他赶出朝廷。
而且,当年裴守真在父皇身边时,也不敢这般大胆放肆啊。
还是自己太?心?软了。
对裴守真存了好些情谊,这三年又对他事事遵从,万分重?用?,这才纵得他这般无礼。
淳庆帝心?思转了几转,越想?越觉得堂中之?人简直是恃宠而骄,堪称狂悖。
相识六年,淳庆帝第一次对裴瑕沉下了脸,放了狠话:“若朕一定要保下寿安的性命呢?”
话音落下,金殿之?中霎时静可?闻针。
这份静,叫淳庆帝蓦得心?慌,又有点后悔。
可?他如今是皇帝,哪怕后悔,也不能在臣子面前显露,只沉着?一口气,继续板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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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隔空对视,一向和睦的俩人,此刻针锋相对,硝烟弥漫。
良久,裴瑕垂首:“陛下乃是天下之?主,万民生死皆在您手中。您若定要食言,那臣也无可?奈何。只是臣先前也与太?后说过,此等情况,臣便再也无法效忠陛下。”
他敛衽抬袖,朝上一拜:“裴瑕才疏学浅,不堪重?任,今日自请辞官,回闻喜退隐山林,以终天年。如今天下已定,朝廷人才济济,丞相一职,陛下大可?另觅贤能以代之?,还望陛下恩准臣之?所请。”
淳庆帝霎时变了脸色,撑着?双掌从桌边起身,一双眼直直盯着?下首之?人:“你这是在威胁朕?”
裴瑕头颅更?低:“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淳庆帝咬牙,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干脆拾级而下,行?至裴瑕面前:“守真,你就非得与朕为这样一件事犟着?吗?这些年,难道朕有亏待你?自打登上这大位,凡你谏言,朕无有不从。你我君臣齐心?,百姓赞颂,你难道忘了你在金陵时对朕效忠的誓言?”
「若殿下愿施恩于臣,臣裴瑕立誓,将以此生追随殿下,尽毕生所学、余生之?力,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助殿下龙飞御极,山河永固!」
“你那日所说的每一个?字,朕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在心?里。朕也知道你的抱负,愿意信你、用?你,可?你为何就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咬死不放?为了这事,伤了你我的君臣情分,值得么?”
淳庆帝眼中满含真切地望着?裴瑕。
见裴瑕不语,他还想?如往年一样,去?握他的手。
裴瑕避开了。
“陛下说,此事是小事。”
他望向淳庆帝,深幽眸底透着?一种过于冷静的锋利:“恕臣愚钝,陛下口中的小事,是指寿安殿下偿命事小,还是指我妻险些丧命事小?”
“还请陛下替臣解惑。”
淳庆帝面色一僵,手也停在半空中。
半晌,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眸光也冷下来:“守真,你当真要如此逼朕?”
裴瑕与他对视:“是陛下食言在先。”
听到?这话,淳庆帝只觉胸膛一阵怒意翻涌着?,咬牙忿忿道:“朕是你的君主!”
裴瑕:“君主更?应一言九鼎。”
“你这意思是,朕不配为君?”
淳庆帝嗓音沉下,忽又想?起当年在淮南平叛时,他曾几次三番想?招揽裴瑕,可?他却迟迟不应。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这恃才放旷的河东君子,或许看不上他这个?主子。
虽然他最后还是追随了他。
为了一个?女人。
而今,也是为了那个?女人,他要弃他而去?。
“裴守真,在你心?里,可?曾真正将朕当过你的主子?”
淳庆帝双目怒睁,因着?激动眼球都?泛起绯红,他直直望着?眼前这个?他一向爱重?的心?腹肱骨:“你若视我为主,就该听我的话,顺我的意。”
裴瑕沉默了。
他面容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位愤怒的、不甘的、急于宣示他君主权威的年轻帝王。
恍惚间,他想?到?在金陵的那个?夜晚。
那位年轻的皇子走到?他面前,脸庞通红、双眼放光地握住他的手。
“守真,我的好守真。”
他说:“你我君臣共治天下,圣君贤臣,青史留名,我定不负你!”
权力腐人心?。
当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掌握了万人之?巅傲视天下的至高权力,又怎甘愿被人“忤逆”?
自古帝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淳庆帝,也不例外。
他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
却仍对那位忠厚宽仁的郎君抱有一丝希望。
君臣之?间的这次谈话,不欢而散。
回到?永宁坊裴府时,已是日落黄昏。
暖黄色的夕阳余晖洒在庭院里的石榴花,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暴晒的几缕炎热。
裴瑕在书房换了身月白色常服,这才前往后院。
掀帘入内,乌发斜挽的妻子正坐在榻边,与小儿拿竹签搭着?小巧精致的房屋。
见他回来,四岁的棣哥儿满脸欢喜:“爹爹,你回来了!”
沈玉娇也抬眼看去?,微微浅笑:“郎君回来了。”
三年过去?,她眉眼出落得愈发娇艳,少了少女时的青涩稚气,多了熟妇的妩媚娇娆。
二十三,正是女子盛放灿烂的年华。
裴瑕望着?娇妻稚儿,只觉在外的一切烦忧,都?在这院中得到?了涤荡与慰藉。
“嗯,回来了。”
他眉眼缓缓舒展,走到?榻边,先抱着?小儿亲香一番,又问他今日做了什么,习了几个?字,背了几句诗。
棣哥儿继承了他父亲的聪颖敏锐,三岁能背千字文,四岁便已能背诗一百。
这般聪慧,简直让他的祖母王氏、外祖父母沈徽和李氏欢喜的不得了,只要一见到?他,恨不得时时刻刻揽在怀中亲啊抱啊,嘴里直呼着?我的心?肝肉儿。
王氏这般模样,沈玉娇没?见过,还是裴三夫人写给裴漪的家书里提了,裴漪又转述给她。
前两年沈玉娇虽回了一次洛阳,但?婆媳俩同?在府中,也刻意避而不见。
是以听到?裴漪这样说,沈玉娇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向眼比天高的王氏做出那副样子,说出那种话,还是个?什么模样。
她抵不住好奇,夜里问过裴瑕,是真是假。
裴瑕说,“真的。”
沈玉娇大惊,过会儿又问t?:“那你幼时,她也这般喊你么?”
裴瑕道:“没?有。父亲离世后,母亲待我甚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氏唯一的寄托,便是裴守真这个?儿子。
她盼他成才,盼他有出息,方能叫她留在闻喜守寡的选择,变得有意义。
裴瑕很少提及他的幼年,沈玉娇想?到?初嫁他时,他那副冷淡古板的性情,私心?觉得他幼年定然并不愉快。
再想?到?王氏对棣哥儿的这份亲昵喜爱,大抵像阿嫂徐氏说的那样,隔辈亲。
老人家都?宠爱孙辈。
正如当年的沈丞相和沈老夫人,也万般娇宠沈玉娇。
思绪回笼,裴瑕也已考教完棣哥儿今日功课。
见郎君将小主子抱下地,一侧的白蘋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朝棣哥儿笑道:“小郎君,外头好似有蛐蛐叫,奴婢带你出去?看看?”
棣哥儿再聪颖,到?底是个?孩子,一听到?蛐蛐也来了兴致。
一双水灵灵黑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满怀期待地看向自家爹娘:“爹爹,阿娘……”
软软的尾音,透着?一丝撒娇的味道。
棣哥儿还未长开,小脸圆圆,此刻容貌更?像他母亲几分。
裴瑕看着?儿子撒娇的模样,忽地想?起多年前沈家院子里荡秋千的那个?小姑娘。
倘若棣哥儿是个?女儿……
“去?吧。”
裴瑕道:“别弄得一身泥。”
棣哥儿笑着?喊了声?“好爹爹”,又抬起小胖手朝沈玉娇挥了挥:“阿娘,我出去?啦,晚膳记得喊我。”
沈玉娇笑了:“知道了,你这小贪吃鬼。”
等到?白蘋和棣哥儿退下,裴瑕看着?妻子:“你幼年时,应当便是这般模样?”
沈玉娇本想?说才不是,话到?嘴边,又对上裴瑕那双含着?剔透浅笑的眸,顿时也不好意思否认。
“差不多吧。”她道:“我记不清了。”
裴瑕笑了笑,也没?多说。
沈玉娇见他忽然沉默下来,眉眼间那份放松神色也逐渐敛去?,疑惑出声?:“怎么了?”
裴瑕眼神轻动,而后牵过了她的手,牢牢裹在掌心?里。
“玉娘。”
他凝着?她的眼,神情郑重?又平静:“我今日与陛下辞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