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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歌 小舟遥遥 29437 字 4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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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91】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看着裴瑕朝她走来。

一句“郎君”到了嘴边,却不知该不该喊出来。

于身份上,她仍是裴夫人。

于心理上,她已允诺谢无陵会和离,再喊郎君,未免亲昵。

犹豫间,裴瑕已走到身前,先开了口:“玉娘,可有何处受伤?”

沈玉娇抿了抿唇,摇头:“我没受伤。谢……谢无陵受伤了。”

她未唤他“郎君”,却直呼了谢无陵的名。

裴瑕眸色稍暗,面上不显,只道?:“你没受伤就好。”

又?看谢无陵一眼,平静嗓音听不出情?绪:“谢郎君对我夫妻大恩,待回到长安,裴某定重酬答谢。”

谢无陵虽很不喜裴瑕这副高高在上的施舍语气,但?想到再过不久娇娇就要与?他和离,心胸也?变得豁达,微微笑道?:“我救娇娇是?天经地义的事,重酬大可不必。倒是?你若能尽快抓到那幕后黑手,替她讨回公道?,我还得多谢你。”

“难道?谢郎君是?伤到了脑子?”

裴瑕黑眸轻眯,淡声道?:“玉娘是?我的妻子,替她讨回公道?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何须你来多谢。倒是?你所谓的天经地义,除非你是?普度众生?的佛祖化身,不然?此番相助,实在用不上天经地义这四字。”

谢无陵闻言,看向沈玉娇,桃花眼轻眨——

娇娇你看,这回是?他先不客气。

沈玉娇:“……”

她迟疑着开口说些什?么,裴瑕却上前一步,将手中?那件宽大的玄色鹤氅裹住她,又?弯腰将她抱起:“我们回家。”

双脚骤然?腾空,叫沈玉娇一慌,再看裴瑕竟光天化日之下便抱着她,她错愕:“郎…守真?阿兄,你放我下来吧。我没受伤,自己能走。”

这一句“守真?阿兄”,霎时让裴瑕想起去年在金陵,刚寻到她时,她也?是?这般生?分。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心下沉了沉,双臂仍稳稳抱着她,并无半分松开的意思:“在外流落一夜,没吃没喝,你定然?已疲惫至极。且你我是?夫妻,不必这么客气。”

他的语气温柔而?宽和,叫沈玉娇一时不好再挣扎。

待撞进男人?那双望过来的浓黑的眼瞳,她沉默下来。

他这般聪明,定是?猜到了什?么。

可他并不挑明。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沈玉娇迷惘了,她好似从来都看不透他,也?从未看懂他的心。

裴瑕将她抱上了马。

李家大郎看着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略显苍白憔悴的小脸,关心问道?:“玉娘,你可还好?昨日你忽然?坠江,真?将我与?守真?吓个半死?!”

沈玉娇与?李大郎打过招呼,轻声答道?:“我并无大碍,有劳表兄挂怀。”

“唉,我倒还好。倒是?守真?急得不轻,派了一茬又?一茬的兵将钻进江里,足足捞了你一夜。后来还是?打听到渭南有位极善水利的老师爷,深更半夜将人?从被窝里请了出来,这才算到你们的下落。这不一知道?方向,立刻就赶来了……”

李大郎自是?希望表妹与?表妹夫和和美美,少生?误会,下意识替裴瑕说好话:“你瞧,他熬得眼睛都红了。若非我拉着他,他都要跳江寻你去。”

沈玉娇闻言,脸庞微偏,果真?看到裴瑕熬红的眼,泛青的胡茬。

心尖一软,她垂下眼,低声道?:“叫你担心了。”

“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裴瑕说着,看向李大郎:“玉娘此番受惊不小,我带她先行一步。那位谢郎君为救玉娘受了伤,还劳烦舅兄带他回到府城,寻大夫替他诊治。只要能将他治好,无论多名贵的药材,尽管施用,回头我让景林奉上诊金。”

“守真?如何说这样见外的话,他既救了玉娘,便也?是?我们李家的恩人?。”

李大郎也?知表妹一位妇人?,不好在外久留,大手一摆道?:“你快些带玉娘回去吧,这边我来照应便是?。”

裴瑕抬手作挹:“有劳舅兄了。”

沈玉娇往河滩边那道?绯红身影看了眼,见他直直站着,视线也?直勾勾地望向他们这边,不禁掐紧了掌心。

直到搂在肩膀的手收紧了些,她才收回目光,与?李大郎道?:“他昨日失了很多血,半夜又?起了高热,还请表兄……多加费心。”

李大郎微怔,下意识瞄了眼裴瑕,见表妹夫面上并无波澜,自个儿倒是?有些讪讪,尬笑应道?:“好,好,我会的。”

说着,他还朝沈玉娇使了个眼神,低声道?:“你快些随守真?回去吧。”

从前多冰雪聪明一小娘子,如何现下这么糊涂了?便是?那个谢无陵救了她,那也?不好当着夫君的面去关心另一个男人?啊!

李大郎只觉自己操碎了心。

待到裴瑕带着沈玉娇策马离去,他才长舒口气,快步朝着不远处的谢无陵走去-

沈玉娇被裴瑕带回渭南府折冲都尉的府邸。

这位折冲都尉也?是?河东裴氏子弟,按照辈分,算是?裴瑕的族伯。

裴瑕昨日便已派人?打过招呼,是?以将沈玉娇带回来时,都尉夫人?很快领着他们去了府中?一处别院。

从下马到进内院,沈玉娇都被裴瑕抱着,全程双脚就未沾过地。

她觉得窘迫,尤其是?当着都尉夫人?的面前,作为小辈,本该行礼问好,她却毫无规矩地被夫君抱着。

她低声与?裴瑕说了好几?遍,放她下来。

裴瑕却置若罔闻,只与?都尉夫人?温声解释:“玉娘身体不适,还望伯母见谅。”

都尉夫人?也?不是?那等没眼力见的人?,一脸理解道?:“没关系。既是?身子不适,六郎快些带她进屋歇息,我给她请个大夫瞧瞧?”

裴瑕并未拒绝,温和颔首:“那就有劳伯母。”

“客气了。”都尉夫人?送着他们进了别院,转身便打发丫鬟去请大夫。

再想到这对小夫妻方才的模样,心下虽有万般猜测,却也?不敢多问,总归多做少问,最?为稳妥。

内院里。

裴瑕本想将沈玉娇抱上床,沈玉娇扯了下他的衣襟:“还未沐浴,别把床弄脏了。”

裴瑕低头看她一眼,并未言语,只脚步调转,朝窗边的榻走去。

他将她稳稳放下,低沉嗓音不疾不徐:“你先歇着,我让婢子们准备吃食与?热水。”

“……”

沈玉娇唇瓣翕动两下,最?终还是?点头:“好。”

裴瑕转身离开。

望着那道?清隽笔直的背影,沈玉娇搭在膝头的手指悄悄攥紧。

从重逢至现下,关于昨晚的事,他一句未问。

哪怕他问一句,她也?能顺水推舟,一五一十都与?他说了。

可他不问。

非但?不问,待她的态度愈发珍重温柔,小心翼翼,如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好几?次想开口,但?对上他漆黑沉静的眼眸,心里却一阵发虚。

开不了口。

太难了。

但?凡他质疑她一声,或是?待她冷淡些,她都不必这么为难。

缓一缓吧。

她心下暗道?,待回到长安,再提此事。

当然?,若他先挑明,自是?最?好。

饭菜很快送来,裴瑕却不见人?影。

问婢女话,婢女只说:“外头有人?来寻裴郎君,似有要事相商。”

沈玉娇忖度一息,问了来人?的模样,确定并非谢无陵,才安心拿筷子用饭。

饿了大半日,她不知不觉吃了许多。

待到吃饱喝足,沐浴的热水也?备好,她移步去了隔间。

身体甫一泡在温热的水中?,这两日紧绷的心弦也?得到慰藉般,缓缓放松。

直到水温有些凉了,她才依依不舍从浴桶起身。

簇新的衣裙摆在锦屏边几?上,一套雨过天青色的深衣,一看便知是?裴瑕的喜好。

待衣裙上身,鼻尖涌上那阵熟悉的檀木香气,沈玉娇问外头的婢子:“这衣裙熏的香,从何而?来?”

“是?裴郎君命人?送的香丸。”

婢子答道?:“本来是?要给夫人?熏我们府上的茉莉合香,但?您郎君送了香来,便用了这味香。”

那婢子并不知内情?,还笑着补了句:“裴郎君对夫人?可真?是?体贴,连您衣裳的熏香都考虑到了。这味檀木合香,虽说幽沉了些,但?韵调绵长,闻久了是?比茉莉合香更为舒心。”

茉莉合香多为女子用,檀木香浓,更受男子喜爱。

裴瑕一贯用的香,皆为他亲自合制,气味幽凉,有种宁静致远的意境。

她喜欢这味香t?,却不代表她也?要用这味香。

但?在婢女面前,沈玉娇并未多说,只沉默地穿好衣袍,心下隐隐有些沉重。

裴瑕此举,到底是?何意?

提醒?告诫?或是?表示他的不满。

她猜不透,想着等他回来,直接问他。

可一直等到夜深,裴瑕都没回来。

他让婢子传话,叫她先休息,他有事要忙。

沈玉娇想着他应当在处理拐卖和刺杀之事,而?这些事,她好似的确帮不上忙。

院门前有裴府侍卫把守着,任何送进院里的东西都要仔细检查,这种情?况下,她便是?想打听谢无陵的情?况,也?有心无力,于是?只好先上床歇息。

睡吧。她想,一切等裴瑕回来再说-

子时,夜阑人?静,偶尔听得几?声寂寥的秋后虫鸣。

洗净一身血气,裴瑕才缓步走入室内。

里间的烛光只留了一盏,绣着折枝兰花的幔帐掀开,昏暗朦胧的光线便洒在妻子熟睡的莹白脸庞上。

他坐在榻边,静静看着她。

从堆在耳侧的丰茂乌发,到她清丽柔婉的眉眼,殷红瑰丽的饱满樱唇,再往下是?修长的脖颈,亵衣领口微敞,泄出些许细腻的白……

不知是?牢狱里见了血的缘故,还是?白日里她对他的那份疏离,胸膛那阵沉沉的闷窒,无声息转为浑身乱窜的燥意。

很烫,很热,横冲直撞。

又?似业火焚身,罪恶滋生?,亟待寻处宣泄。

手不知不觉抬起,抚上她的脸,又?沿着方才打量的顺序,往下滑去。

这触碰似乎搅扰她的清梦,她柳眉微蹙,喉中?也?发出一声很轻的梦呓。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有一瞬停顿。

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后不单单是?手,他俯身,薄唇落下……

锦帐香浓,春意弥漫。

沈玉娇是?被热醒的,胸口好似压着块巨石,沉甸甸得叫她快要喘不上气。

她下意识去推,却触到一片坚实温软。

大脑空白两息,她陡然?睁开眼。

幔帐间的光线晦暗不明,不知何时回来的裴瑕,大半边的身躯覆在她身前。

单薄的亵衣敞着,小衣堆叠,雪膩酥軟,他吃着她。

这荒唐又?香艳的一幕,叫她大脑嗡得一声。

待回过神,她忙抬手去遮,习惯性唤出口:“郎君,你…你这是?做什?么?”

裴瑕抬起头,便见到这副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也?未从她身上下去,只撑起臂弯,静静凝着她。

沈玉娇被他幽深的眸光看得愈发心慌,抬手要去扯被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唔!”

唇瓣被牢牢堵住。

不给她半分反应的机会,他攫住她的下颌,舌撬開她的貝齒,靈活而?娴熟地勾纏著她的舌尖,仿若攻城略地,吻得很深,很凶。

沈玉娇懵了,脑袋也?空了。

直到那炽热的手沿着腰线往下,她陡然?瞪大了眼,双手也?抵住他的胸膛:“唔唔……不……”

裴瑕停下。

手是?,吻也?是?。

虽离开她的唇,但?他上她下,彼此的距离依旧很近。

近到可以看到缠吻结束时,那一缕藕断丝连般的津液,还有她水光潋滟的红唇。

他望着她,深暗的眼底有汹涌的慾念,也?残留着三分克制的清醒,哑声道?:“为何说不?”

这坦然?而?平静的语气,把沈玉娇问住了。

是?,为什?么说不。

他是?她的夫君,床帷间想与?她亲密,并无半分不妥。

她为什?么要说不?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喉间蓦得发涩,良久,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注视,刚要开口,裴瑕先出了声:“是?为了谢无陵?”

这层窗户纸,终是?捅破了。

诡异的是?,沈玉娇心里重物落地般,松了口气。

“郎……”她脸庞微偏,“你先下去。”

“因着他,连句郎君也?唤不出口了?”

裴瑕轻嗤,单手捧住她的脸,叫她与?他对视:“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短短一夜,竟叫你对我疏离至此。”

“守真?阿兄……”

“别这样唤我。”

捧着脸颊的长指不觉加重了力气,他声线略沉:“起码这会儿,我不喜这个称呼。”

夫妻温存时,可做情?趣。

但?此刻,这称呼变了味,成?了她与?他划分界限的工具。

沈玉娇眼神轻闪,也?不再纠结称呼,只望着他道?:“那你起来,我与?你好好说。”

现下这样亲密姿势,压根就没法正经谈话。

见她眉眼间那破釜沉舟般的清明,裴瑕却沉默了。

少倾,他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眼底那片晦暗:“没什?么好说的。既已是?过去的事,那便叫它过去。”

沈玉娇愣住。

裴瑕从她身上离开,慢条斯理替她系好衣衫:“他救你,我自会报答他。除了你与?棣哥儿,凡我所有,皆可予他。至于昨夜……”

他稍顿,看她一眼:“无论如何,我都信你。”

昏朦的床帷间,沈玉娇从他深潭般漆黑的眸中?,看到全然?的包容。

刹那间,心底被浓重的愧疚淹没,喉头也?堵着般,她艰涩出声:“我……”

“很晚了。明日还要早起回长安。”

牙白亵衣上的最?后一根绳系好,他拉过鸦青色锦被,在她身旁躺下:“今日本该陪你,但?我想着尽快将此处的事了结,也?能早些与?你归家看孩子。”

他侧过身,拥着她微微绷紧的身躯:“阿爹阿娘突然?都不见了,孩子定然?也?很想念我们。”

沈玉娇怎会不知他两次三番堵她的嘴是?何意图。

为了维持这份窗户纸,他选择不再追究,甚至还搬出了孩子。

而?孩子,是?母亲的软肋。

“睡吧。”他搂着她,亲了亲她的发顶:“明早出发,傍晚就能到家。此次害你之人?,我已查出眉目,只待回去,便可叫它付出代价。”

他嗓音温润,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叫沈玉娇无比清楚的意识到,这会儿并非提和离的好时候。

还是?回长安,将外头一堆琐事了结,再与?他好好把话说分明。

她阖上眼,不再出声。

裴瑕也?没说话。

夫妻俩依偎而?眠,帐中?安静得仿佛都沉入梦乡,但?他们都清楚,谁也?没有睡着。

直到夜更深了,沈玉娇终是?抵不过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听到怀中?那阵柔缓均匀的呼吸,裴瑕睁开眼,头颅低了低,她肌肤间散发的幽沉檀木香气便盈满鼻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本是?属于他的气息,现下沾满她全身。就好似她也?从头到脚,完完全全属于他。

可他清楚,经此一回,她的心更偏了。

但?偏了又?如何?

她的至情?至性,重情?重义,既是?她偏心谢无陵的理由,也?是?他挽回她的余地。

搂着那抹细腰的长臂收紧,裴瑕轻吻上她的额头,狭长眼底是?一片望不尽的幽暗晦色-

翌日,天才将蒙蒙亮,沈玉娇便随裴瑕坐上了回长安的马车。

尽管经过昨夜之事,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尴尬,但?沈玉娇还是?压不住心底好奇,主动与?裴瑕搭话:“那些被拐的小娘子,她们现下在哪?那些买卖人?口的妓馆、货船上的打手,他们都如何处置了?还有那暗箭伤人?的凶手,可抓到了?”

原本见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裴瑕还当她是?要问那个谢无陵。

如今听到是?问这些,胸间那郁窒之气顷刻畅快许多。

他也?不瞒她,一一与?她说了:“那些被拐的小娘子暂时安顿在城中?客栈,昨日我亲自核对了名册,如今只等渭南府衙再次核实她们的籍册,再按原籍送她们回家。”

“涉及买卖良家的妓馆老鸨与?货船打手,也?都一网打尽,现关押在渭南府牢里,待核实罪状,将按大梁刑律处置。”

“至于那暗箭伤人?的凶手……”

裴瑕眼底掠过一抹幽冷,嗓音也?沉下来:“死?了。”

“死?了?”沈玉娇惊愕:“那岂不是?死?无对证了?”

“不必对证。”

裴瑕目光澹然?看她一眼:“他已交代,他是?锦华长公主派来的人?。”

那杀手是?个硬骨头。

但?再硬的骨头,总有一样适合他的刑罚。

想咬破毒药自杀,便一颗颗敲碎他的牙。

想死?个痛快,便一片片剜下肉,叫他生?不能,更死?不得。

何况,愿意给锦华长公主那种人?当死?士的,九成?九都是?被捏住软肋——

人?有软肋,便不再无坚不摧。

那杀手最?后还是?坦白了,是?长公主下了吩咐,命他潜入船上。

若沈玉娇被顺利发卖,便留一条命。

若是?计划失败,便杀了她。

甚至可以,杀了谢无陵,杀了裴瑕——

说到“杀”时,长公主的眼睛都激动得发红,神情?也?变得癫狂:“叫他们都死?了,全都死?t?干净好了,反正不为我所用,便别碍我的眼了……”

裴瑕并未施刑,他只是?端坐在刑房里,下着命令。

但?最?后他还是?沾了血,拔刀刺穿了那杀手的胸膛。

第一刀,是?许诺杀手的,给一个痛快。

第二刀,是?为报复。

第三刀,是?为那份隐秘的、不能宣之于口的怨恨。

思绪回笼,面前是?妻子满是?不解的脸,她纳闷道?:“怎么会是?她?我何曾招惹过她?”

“传闻她有疯病。”

裴瑕面无波澜,稍顿,又?补了句:“且她知晓谢无陵对你死?缠烂打。”

沈玉娇面色微僵。

“她先前看上谢无陵,却被谢无陵拒绝,怕是?因此怀恨在心。”

“……”

“当然?,她疯病发作的可能也?很大。”

那个谢无陵怎么说也?救了玉娘,便是?真?因他而?起的祸端,也?算赎了罪。

且被长公主那样的疯子盯上,平心而?论,那无赖也?是?无辜。

只他日后再敢在玉娘面前吹嘘“洁身自好”、“从不招蜂引蝶”,他定要缝上那张破嘴。

见沈玉娇神情?恹恹,忧虑重重,裴瑕到底不忍,握住了她的手:“你不必为这些担心,待回到长安,安心在府中?休养便是?。”

沈玉娇看了眼那只被牢牢握住的手,再次抬头,又?对上裴瑕定定看来的深眸:“玉娘,我与?你保证,陛下冬狩归来,便是?锦华大限之日。”-

在这件事上,裴瑕的确没与?她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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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安的当日,他便忙了起来,早出晚归。

唯有第二日早上醒来,看到榻边枕痕,沈玉娇才知他的确是?回来过。

她虽身在府中?,院门前却守着侍卫。

对此她觉得不妥,毕竟这是?深宅内院,怎可安排外男守着。

于是?第二日,侍卫撤了,换成?两个武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后来沈玉娇才知,他托了关系,花了重金,才从笠阳郡主府中?买到这两个身手极佳、处处妥帖的武婢。

千两银子一个奴婢,主持中?馈的沈玉娇有种割肉的疼。

想怪裴瑕“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又?清楚他是?为了她的安危,也?无从指责。

转眼已是?回到长安的第五日,沈玉娇有心想打听谢无陵的情?况,却无从下手,更无法对裴瑕开口。

没想到舅母程氏再次登门,带来了谢无陵的消息——

“……你表兄回来都与?我说了,你与?那个谢无陵……哎,哎,哎!”

程氏说不出口,书?香门第养出的贵女说这种事,都觉脏了嘴,污了耳。

长子昨日从渭南回来,提及此事,也?是?一副尴尬到难以启齿的模样:“母亲,你去劝劝玉娘,切莫叫她做出糊涂事,伤了与?守真?的情?分啊!”

长子说的隐晦,而?程氏听到“孤男寡女、荒郊野外、共度一夜”,当即白了脸色。

无论那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一旦传出去,都是?对外甥女清誉的灭顶之灾。

何况长子还说,玉娘对那谢无陵似也?有情?意。

这还得了!

七出之条,淫佚乃是?大过!

是?以程氏一大早就急忙套了马车赶来裴府,屏退奴婢,关了门窗,拉着外甥女的手忧心忡忡地劝:“我的确听人?提过,那位谢郎君姿容出众,可你已是?有夫之妇,外头的男人?再如何倜傥英俊,你也?不可乱动春心啊!何况守真?那样好,无论相貌、家世、才干,哪一点比不上那个谢无陵?”

“玉娘,你快与?舅母说句实话,你对那谢无陵只是?恩情?,对不对?你阿兄的话我可不信,我就信你说的。”

程氏望向榻边温婉端庄的小娘子,满眼焦急的期待:“你自小就是?个心思通透的好孩子,又?有你母亲和乔嬷嬷悉心教养着,咱们亲戚家的小娘子里,就属你的规矩礼数最?是?周全,你定然?不会做这种糊涂事的,对不对?”

【92】

【92】晋江文学城首发

糊涂事……

这叫糊涂事么。

或许在旁人眼中,的确太糊涂,连沈玉娇自己都觉得,离经叛道,匪夷所思。

可那天夜里,谢无陵倒在她怀中脸色惨白,气息奄奄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在心间蔓延。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强而有力的大手牢牢攥住她的心脏,指节收紧,越来越用力,将里头的血液一点点都挤空,她浑身不可抑止地发抖,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一刻,脑中再想不起?什么沈氏、裴氏、孩子,唯剩一个最清晰、最迫切的念头——

他不能死。

只要他能活下来,怎样都行。

包括与裴瑕和离,与他在一起?。

而他的确活过来了,听到她的承诺,他是?那样欢喜。

眉眼间的那份赤诚明亮,似熠熠朗星,如耀耀春日?,叫她再不忍辜负。

“舅母,我?的确糊涂了。”

沈玉娇坐在榻边,瓷白脸庞是?一片视死如归般的平静,嗓音微哑:“我?知道守真阿兄样样出众,又对我?们沈家恩重如山,无疑是?位再好?不过的夫婿。若是?没有谢无陵,我?定能与他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地过一辈子,做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伉俪。但,我?遇上了谢无陵……”

那是?她生?命中最大的一场变数,也是?她第一次知晓,在这世间还?有那样盛大的、热烈的、肆意灿烂的感情。

原来喜欢一个人,哪怕不用嘴说,也会从眼里冒出来。

他对她的爱意从不遮遮掩掩,就?如最热烈的太阳,只要她出现,便大大方方、毫无保留地照耀她。

她不用去猜他对她是?何?感情、有何?想法,不用费尽心思讨好?他,也不用担心言行举止是?否会不矜持、不端庄、有违礼数。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太阳下,太阳便会照耀她。

她不是?不知,选择与谢无陵在一起?会遇到许多困难,甚至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就?像飞蛾扑火。

可正如追求光与热,是?飞蛾的天性。

对爱的追求与渴望,也是?人的天性。

“舅母或许不知,若非谢无陵,去岁我?或许已死在逃亡途中……”

大抵是?这大半年在两个男人之间纠结徘徊得心累,又或是?这些事压在心头太久,如今既已揭开一角,她亦不想再一个人闷着。

她将与谢无陵的相遇相识,原原本本与程氏说了。

当听到外甥女竟是?在拜堂时被裴守真寻到,程氏惊愕地掩住了唇:“你…你如何?这般胆大!”

“大胆么?”沈玉娇眼波微动:“可那已是?我?当时最好?的选择。”

她要活着。

带着平安和腹中的孩子一起?活着。

一个被婆家毒害、被宣告死亡、举目无亲的罪臣之女,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不过是?想活着,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活得更好?一些。

直到今日?,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更从未想过为?保全“贞洁”一死了之。

那种蠢事,她绝不做。

“在金陵时,我?求过守真阿兄,就?当我?死了,让我?留下。可那时腹中怀了棣哥儿,他不允。”

且那时,她对谢无陵的情意并不算深。

想到远在岭南的亲人与腹中孩儿,权衡利弊,她还?是?选择随裴瑕回来。

她是?想好?好?与裴瑕过日?子的,当日?金陵一别的那个吻,也是?存了永别的意思。

但她没想到,谢无陵竟那样偏执。

为?了她,去宁州投军,又千里迢迢追到长安。

他一次次出现在她面前,逗她欢心,又一次次救她于危难之中,舍生?忘死。

“我?知道不该动心,但还?是?动了。”

沈玉娇闭了闭眼,好?半晌才压下心底那阵滂湃的复杂情绪,继续道:“是?我?对不住守真阿兄但那夜在渭南,我?已答应谢无陵,不会再负他舅母,等此间事了,我?会与守真阿兄提和离,从此男婚女嫁,一别两宽。”

“什么?!”

程氏惊叫出来,向来温声?细语的好?涵养此刻也失了态,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小娘子:“你疯了?和离这种事也能胡说,你真是?疯了罢。”

沈玉娇眸光闪动两下,而后沉下一口气,道:“我?没疯,我?思虑过了。谢无陵他背井离乡、舍身入死、建功立业,所作所为?,所念所求,唯我?一人。但守真阿兄……”

蝶翼般纤浓的眼睫垂了垂,她低低道:“守真阿兄他不一样。他有家世、有地位、有亲人、有宗族,且以?他的身份,便是?续娶,也能寻到一位贤淑温柔的高门妻。虽说我?与他自?幼订下婚约,但在婚嫁之前,我?们从未见过面,也谈不上多少情意。至于婚后……”

她对他动了心,他却只是?君子重t?诺,对她尽责。

她不怪他,是?她没那个本事进他的心。

“舅母,于裴守真而言,他要娶的是?沈氏女。那个女子,是?沈玉娇也好?,是?沈玉柔、沈玉珠、沈甲乙丙丁皆可。”

“而谢无陵想娶之人,不是?沈氏,只是?沈玉娇。”

也只有与谢无陵在一起?时,她方知晓,沈玉娇可以?只做沈玉娇。

他不问她的家世,不问她的来历,甚至连她不够“贞洁”,带着两个孩子,他也不在乎。

他只要她。

“舅母,我?……”

“你别唤我?舅母。”

程氏一张脸绷得铁青,眉头紧蹙,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我?李家哪有你这样糊涂的外甥女!放着裴氏宗妇的体面不要,放着前途无量的夫君与年幼乖巧的孩儿不要,竟被一个出身卑贱的混混迷了心智,要与郎婿和离?玉娘啊玉娘,你还?说你没疯,我?看你分明就?是?疯的不轻,病的不轻!”

“你别嫌我?话重不中听,虽我?只是?舅母,非你生?母,但若是?你母亲在这,听到你说这些荒谬之言,她定也要斥你离经叛道、不知所谓!”

“舅母,你说的我?都知道,我?”

“你不知道!你若是?知道,你就?不会说出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爱之深责之切,程氏没女儿,一直将沈玉娇当做女儿般疼爱。如今听到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作死,真是?气得心口都疼。

“这些年你所学的四书五经、礼仪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而今竟为?一己私欲,为?那所谓的男女之爱,要违逆纲常,抛夫弃子,行那等悖乱荒唐之事!你也是?读过《礼记》的,书中道理?说的明明白白,‘人之好?恶无节,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

“玉娘,倘若人人都像你这般,为?一己私欲,而不顾规矩礼法,那这世道会变成何?样?届时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子不子,须知礼乐崩坏,乃是?乱象根本!”

“行,那些大义道理?你听不进,我?们先不说,就?说近的,你可曾想过,若你和守真和离,待你父母兄嫂归来,知晓他们深受裴氏恩惠才得以?回京,可养出来的女儿却是?个忘恩负义,枉顾廉耻的白眼狼,你叫他们该以?何?颜面在守真跟前自?处?还?有棣哥儿,你叫他长大后,如何?接受自?己的母亲是?这样一个三?心二?意、不忠不贞的女子?还?有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指指点点,届时你声?名尽毁,连带着你沈氏一族颜面扫地,那后果你可曾想过?”

见外甥女逐渐灰败的脸色,程氏心头虽有些不忍,却知忠言逆耳利于行,若此刻不将道理?与她说明,真叫她做出傻事,那才真是?吃不完的苦头!

“玉娘,我?的好?孩儿,你若相信舅母是?为?你好?,那你就?听舅母一句劝。”

程氏拉住沈玉娇的手,慈爱眸光隐隐含泪:“人活一世,总有许多身不由己,尤其?我?们身为?女子,不得已处更多。我?也明白你所思所想,那位谢郎君对你恩重如山,又对你一片赤诚,你生?出情愫,也情有可原。倘若你此刻还?是?待字闺中,你想与他在一起?,哪怕是?低嫁,那嫁便嫁了。可你现下是?有夫之妇,你与他便是?有缘无分,若继续纠缠,孽缘生?孽果,日?后有吃不尽的苦头。”

“人这一辈子很长,男女之爱,乍见之欢,天长地久,其?实?都那么一回事。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守真那样好?,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郎君,你如何?就?不知珍惜?”

程氏拧眉叹道:“这要是?你长兄或是?次兄,贸然跑回来与我?说,他们在外瞧中个外室,为?了那外室要休妻,那我?与你舅父定然大棒子打断他们的腿,便是?与他们断绝关系,也绝不许这样的事发生?在李家。想你青阳沈氏,世代?清流,书香门第,你祖父沈文正公,刚正不阿,名留青史……玉娘,你可是?你祖父最疼爱的小孙女啊。倘若他泉下有知,最乖巧的小孙女做出此等辱没门楣之事,怕是?魂灵都不得安息……”

接下来,程氏又谆谆劝道许久,甚至连姨母家二?表妹的婚事、小侄女阿瑜的未来都提了一嘴。

毕竟大家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不得她个人任性。

沈玉娇只觉肩头压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那无形的山沉甸甸压沉她纤薄的肩,压垮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

责任那样重,重到她想要躲回“贤良淑德”的壳子里,做个假人。

除非她能豁出去,随谢无陵学梁祝化蝶,一起?殉情,也算相守。

不然只要她活着,舅母举例的种种,皆会成为?伴随她一生?的困扰与罪孽。

程氏说得嘴皮子都干了,见外甥女仍是?静坐着,双眼空洞,神情麻木,不言不语,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最后她也累了,松开她的手,语气沉肃道:“这世上有千百种报恩的法子,却不是?将你自?己搭进去!到底是?为?私欲选一个男人,还?是?为?责任选整个家,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沈玉娇没出声?,直到程氏起?身,她才从榻边站起?。

程氏抬手:“不必送。”

沈玉娇神色微黯,屈膝行礼:“舅母慢走。”

程氏满脸复杂地又看她一眼,终是?化作一声?浓重叹息,转身往外。

未曾想一推开门,却见深秋明净,一袭月白色长袍的裴瑕,站在廊下,负手而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程氏面色霎时大变,僵在门边。

裴瑕听到开门声?,缓缓转过身。

仿若没看到程氏青白的脸色般,他抬手,朝她挹礼:“问舅母安。”

程氏心口狂跳,回头看了看屋内,又压下心头惴惴,故作镇定挤出一抹笑:“守真是?何?时来的?这会儿还?不到午时,你怎么就?回来了?”

院外奴婢也不通报一声?,他会不会听到了什么?

一想到这种可能,程氏后悔不迭,早知就?不该将婢女都屏退,哪怕叫乔嬷嬷在外守着都好?。

可这大白天的,谁也不知裴瑕会来后院。

“刚来不久。”

裴瑕道:“见舅母与玉娘有事商谈,便未打扰。”

“这样啊。”程氏讪笑,心道有时太守礼,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也没聊什么正经事,就?是?闲磕牙,唠家常。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也先回府了。”

“快到午时,舅母留下用顿午膳,再走也不迟。”

“不了,我?想起?府中还?有些庶务亟待处理?。”

自?打知晓外甥女那份心思,程氏看向裴瑕,心里也生?出几分惭愧:“守真也不必送了,我?自?己出门便是?。”

然裴瑕还?是?将她送出了院门,才停下脚步,以?目恭送。

程氏往前走了十?来步,转头再看院门前那道轩然霞举的身影,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样好?的郎婿,玉娘如何?就?犯了浑。

只盼着她能听劝,将那些不该有的荒唐心思深深藏住,烂在肚子里,踏踏实?实?与守真过日?子。

程氏这般期盼着,但她的期盼很快落了空。

清香袅袅的里间,沈玉娇坐在榻边,看着款步而来的裴瑕,心跳仿若漏了一拍。

但很快,她平静下来,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再遮掩。

“守真阿兄。”

她欲起?身,被裴瑕按住肩,重新落了座。

他也挨在她身旁坐下,宽大飘逸的袍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暗青色瓷盒:“外头的事已处理?得差不多,只待明日?陛下回朝,便可了结。”

沈玉娇微微诧异:“明日?銮驾便回来了?”

裴瑕嗯了声?,又道:“这些时日?我?忙着外面的事,陪你和孩儿的时间少了些。待到此间事了,我?多陪陪你们。”

沈玉娇:“……”

“昨夜瞧见你掌心那道伤愈合了,这是?太医署研制的玉肌膏,说是?淡疤有奇效。”

说着,他打开那枚瓷盒,里头是?白玉般细腻的药膏,指尖挖出一些,另一只手去牵沈玉娇的手。

见她避了下,也只当没看见,继续牵住:“你的手生?的好?看,若留了疤,未免可惜。”

在渭南府,裴瑕问起?这道划痕,她只说割芦苇时不慎弄到。

可现在,见男人白净修长的手指,不疾不徐涂着药,她忽的生?出一种负罪感。

这道伤是?为?谢无陵而留,而今却是?裴瑕在替她抹药。

她生?出二?心本已不对,又怎能错上加错,瞒着裴瑕,安心享受他的体贴?

“这伤,不是?割芦苇伤到,是?我?自?己拿匕首t?划的。”

她轻轻开口,那涂药的长指顿了下。

裴瑕掀起?眼帘,看向她。

他的眼眸黑如点漆,一贯沉静得无波无澜,以?至于对视时,总叫沈玉娇有种被看透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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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日?,大抵已做了坦白的打算,倒生?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她迎上他的目光:“那夜谢无陵起?了高热,要饮水,手边也没煮水的器皿,只得以?血喂之。”

裴瑕眉心皱起?。

再看那道疤,只觉无比刺目。

为?了那谢无陵,她竟不惜自?毁身体……

沈玉娇见他沉下的脸色,缓缓抽回手:“方才我?与舅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是?么?”

裴瑕静了片刻,道:“听到两句。”

沈玉娇眸光轻闪了闪:“哪两句?”

裴瑕沉默下来,薄唇抿成一条直直的线。

想到一刻钟前,他行至门边,刚想敲门,便听屋内传来妻子熟悉的声?音——

「谢无陵他背井离乡、舍身入死、建功立业,所作所为?,所念所求,唯我?一人。」

「守真阿兄不一样便是?续娶,也能寻到一位高门妻……他要娶的是?沈氏女,沈玉娇也好?,沈玉柔、沈玉珠、沈甲乙丙丁皆可……」

裴瑕天资聪颖,记忆也极好?,这两句话一字一句落入耳中,又如数九寒天的冰棱一根根砸进心里。

而今,他盯着妻子乌黑澄澈的眼眸,声?线平静地将这两句话重复说出。

见她轻轻颤抖的鸦睫,他嘴角掀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接下来,就?没听了。”

他没有偷听壁角的癖好?。

何?况余下的话,大抵也不中听,何?必自?寻罪受。

沈玉娇静坐着,心底五味杂陈。

少倾,搭在膝上的手指捏紧玉色衣裙,她垂下眼,嗓音艰涩:“守真阿兄,我?们……和离吧。”

午间明亮的光线,斜斜透过雕花窗棂,斑驳光斑落在榻边,也落在沈玉娇和裴瑕的肩头。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凝结。

静,屋里屋外都是?一片沉沉阒静。

良久,裴瑕看向眼前之人,喉头滚了滚,哑声?开口:“为?了那个谢无陵?”

他注视的目光犹如夜幕降临的海,表面风平浪静,却藏着暗涌惊涛。

沈玉娇捏着裙角的手指攥的更紧,心底浮现一丝迟疑,然而也就?一瞬,她沉沉吐了一口气:“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亦不想叫你再自?欺欺人,以?至于对我?百般忍让,一退再退。”

大抵是?最难开口的那一句已经说了出来,原本忐忑不安的情绪反倒松懈下来,她轻声?道:“你这样好?的人,又待我?与沈家恩重如山,原不该受这份委屈,继续被我?这样的人耽误。去岁在金陵时,我?便与你说过,舍了我?,你能娶一位更好?的妻子……”

“娶一位更好?的?”

裴瑕眼底划过一抹凉薄讽意:“像你说的,沈玉珠,沈玉柔,沈甲乙丙丁?”

沈玉娇一噎。

“玉娘,在你心里,到底将我?当做何?人?”

他高大颀长的身躯朝她倾来,嗓音淡漠:“人尽可妻的浪荡子么?”

沈玉娇脸色微白,再看他越来越近,属于他的那阵幽冷檀木香气也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般将她牢牢笼罩般,她喉咙发干,腰身也下意识朝后仰去:“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瑕沉沉看她一眼,抬手勾住她的腰:“那你是?何?意?”

“我?是?想说你很好?,只要你想,便能娶到比我?强过百倍的高门贵女。”

窄窄一截细腰被男人的大掌牢牢把握,沈玉娇退无可退,犹如困兽。

她仰起?脸,清凌凌乌眸带着几分哀色:“我?知道是?我?食言在先,对不住你。可谢无陵那夜险些因我?丧命,我?实?在无法视而不见”

“他是?怎样一个人,这大半年你应当也有所了解。我?不是?没劝过他,叫他死心,叫他离开,叫他不要再执迷不悟,可是?他不听,如何?说都不听。这回被拐去渭南,他也第一时间寻了过来,后又甘愿陪我?冒险,深入虎穴,更别提他冲上来替我?挡了那一箭。那一晚,他真的差点就?死在那了……”

“所以?为?着这救命之恩,你便要以?身相许?”

见她语塞,裴瑕嘴角轻扯了扯,握在她腰间的长指也拢紧:“报恩有许多方法,正如我?那日?所说,除了你与棣哥儿,凡是?我?有,皆可予他。难道这还?不够?”

腰间的力气有些重,沈玉娇柳眉轻蹙,却也顾不上这个,只望着他道:“若换做旁人,那些当然足够。可于谢无陵而言,不是?够不够,而是?他要不要。”

这话有些难以?启齿,但都到了这一步,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金银珠宝、高官厚禄,并非他所求。他大老远从金陵追到长安,他所求为?何?,难道守真阿兄真的不明白么?”

裴瑕怎会不明白。

那无耻之徒对他妻子的觊觎,叫他恶之、怨之、深恨之。

他脸色沉下,眼底也蒙上一层冷意,“若他挟恩以?报,你我?更不必理?睬他。”

“并非他挟恩以?报,是?我?允诺他的。”

她咬唇,低声?道:“那夜他快死了,都开始交代?遗言了,我?怕他真的死了,便允诺他……嫁给他。”

最后三?个字刚落,腰间的手掌陡然收紧,力道重到好?似要将她的腰掐断。

沈玉娇吃痛,去推他的手:“守真阿兄……”

“你嫁给他,那我?呢?”

男人的手劲儿收了些,却仍握着没松开,“玉娘将我?置于何?地?”

沈玉娇一抬眼,便对上裴瑕定定投来的目光。

清清冷冷,又带着穿透躯壳的锋利,仿佛窥到她内心深处。

她心下微颤,不禁偏过脸,低低道:“对不住……”

“我?不需你的歉意。”

裴瑕俯身,俩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他凝着她,眼瞳深黑:“我?只问你,将我?置于何?地?”

“我?…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喉间发紧,这样咄咄逼人的裴瑕实?在叫她心慌,说话也变得期期艾艾:“去岁因着孩子,你才将我?带回。如今孩子已诞下,他既是?裴氏子,你我?和离后,便留在裴家。你对我?的那份责任,也可以?完全付诸于孩子,不必再对我?有任何?责任,更不必被这份责任牵绊,容我?这般不孝不贤不忠不贞的妇人,占了你裴氏宗妇的位置。”

“长安贵女繁盛如花,和离之后,你是?自?由身,大可另觅佳妇,替你操持府中,生?儿育女。至于我?,你对我?仁至义尽,反倒是?我?欠你太多恩情。余生?若有机会,我?定努力报答。若此生?报答不尽,来世做牛做马,也记着你的恩情……”

她仰起?脸,乌黑的瞳眸在深秋暖阳中一片莹润:“守真阿兄,你是?正人君子,德仁宽厚,与其?继续彼此耽误,不若成全我?与他吧。”

听罢这话,裴瑕默了片刻,而后轻嗤一声?:“正人君子,成全你们?”

“玉娘,我?成全你们,那谁来成全我??”

沈玉娇一怔:“守……”

才发一个音,勾在腰后的大掌陡然往前一拉。

她一时不防,整个栽进男人温热坚实?的胸膛。

幽沉华贵的檀木香霎时将她笼住,额头撞得隐隐作疼,刚要抬手去揉,头顶又响起?那低沉的男声?。

“若是?所谓的君子成人之美,是?要将自?己的结发妻子拱手相让给他人……”

沈玉娇错愕抬头,便见身前男人面无表情低下头,那抹薄唇落在她的耳畔,嗓音沉冷而喑哑:“那这君子,不做也罢。”

【93】

【93】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的肩背僵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等她反应过来那句话的意?思,男人修长的手掌抚着她的背:“方?才你说的那些,我便当?没听见,但日后别再说那种傻话了。”

傻话?连他也觉得她在犯糊涂?

沈玉娇抬起眼,朱唇翕动:“你为何……为何要这样?”

裴瑕抚背的手停下,回?望她:“怎样?”

沈玉娇蹙眉,觉得眼前的人变得陌生。

或许她此刻最好保持沉默,但她实在不想再与他?含糊其辞,于是掐紧掌心,把话挑明:“既知?枕边人已生出异心,为何不趁早断了清楚?守真阿兄,你不像我,你是男子,选择比我多得多。”

大到考科举,进朝堂,继家业,小到交朋结友,娶妻纳妾……

世道赋予男子更多的权利与选择,哪怕是门当?户对的嫁娶,若夫妻不和,也?多是男子休妻,女主被弃。若是那日传出女子休夫,那简直是骇人听闻,天理难容的奇闻了。

“其实t?在我沈氏落难时,你我之间的婚约已算不得什么好姻缘了。就如你母亲与河东亲眷所惋惜的那样,以你的家世与才学,有大把的名门淑女可为良配,你若选了她们,你母亲满意?,你亲族满意?,河东父老乡亲们也?会赞一句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而你将我这个?罪臣之女娶回?去,占了你裴氏宗妇的位置不说,还碍了你母亲的眼,招了你族人的非议……及至如今,我连一位合格的妻子都算不上。”

回?想夫妻两载时光,这桩婚事于裴瑕而言,简直太不值当?。

撇去谢无陵不谈,单以两家世交的情谊来看,沈玉娇真心盼着裴瑕日后能更好:“你还这样年轻,又有大好的锦绣前程,与我和离后,大可找个?一心一意?待你的小娘子,与她相知?相爱,共度白首,那是何等的圆满,难道不比与我同床异梦,白白耽误大好人生要强?你这样聪明,肯定也?知?晓该断不断,反受其害的道理。人往高处走,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且有可以做选择的机会,你为何不行使你的权利呢?”

换做是她,若有的选,在灞桥那日,她顶多使些银子,保证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一家平安到达岭南,就已是仁至义尽了。

届时便是不履行婚约,也?无人能责怪他?,毕竟谁会放着高门妻子不要,犯傻去娶个?罪臣之女?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嘛。

可偏偏,他?就那么傻。

沈玉娇想起那年秋日在灞桥,知?晓裴瑕要带她回?去成婚时,她惊讶错愕、难以置信、感激不已,但同时,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想,好傻呀。

原来祖父给她定下的未婚夫君,竟是这样一个?人,也?太正直,太守诺,太傻了吧。

是读书读呆了么?但这份呆,还挺可爱。

她至今记得那日被他?扶上马,圈在怀里时的心跳。

十?六年来,第一次那样剧烈怦然的心动。

若春风融雪,百花齐放。又似盛夏蝉鸣,聒噪不休。

而此刻,她明澈乌眸蒙着一层朦胧雾气,朝他?挤出一抹笑:“守真阿兄,别再犯傻了,两年前已经做过一次错误选择,别再选错第二?回?。若能好聚好散,自?有无数的好姻缘任你挑选,成全你的圆满。”

“若我说,我不觉得那日将你带回?闻喜是个?错误呢?”

斜透过花窗的阳光里,裴瑕冷白如玉的脸庞一片沉静:“玉娘言之凿凿说那谢无陵非你不可,劝我另觅佳妇,求个?所谓的圆满。可你又如何肯定,我裴瑕不是非你不可?”

沈玉娇愣住,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从前的裴守真,守诺迎娶沈氏女,是为道义、为责任。如今的裴守真,要与沈玉娇相守百年,无关道义、无关责任,只为情意?。”

裴瑕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愈发幽深,嗓音也?哑下来:“玉娘,我对你动情了。”

在他?未曾发觉时,她就悄然进了他?的心。

而等他?意?识到时,妻子的心里已有了别的男人。

说不懊悔是假的,唯一庆幸的是,她还在他?身旁。

沈玉娇不知?他?此刻想法,她的脑袋仍处于一片空白,如坠迷幻云雾,恍惚不定。

裴瑕说,他?对她动了情

他?…心悦她?

不是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不是夫君对妻子的敬爱,而是男人对女人的情动。

这…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喜欢她?

刹那间,眼前闪过许多的场景,她想到新婚燕尔时,她对他?的依赖与亲近。

回?回?见到他?,恨不得乳燕投林般,提着裙摆跑向他?。

可他?不喜欢。

他?看着她雀跃的迎上来,眼角眉梢藏不住甜蜜地唤他?“郎君你回?来了”,他?皱起了眉,与她道:“虽说是在后宅,但你为裴氏宗妇,该当?庄重?沉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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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并不重?,称不上训斥,更像是劝诫。

可那皱眉的模样,如同一盆水,浇凉了她的心。

从此她学会克制,再看到他?回?来,她会裙摆不摇,钗环不动地慢行至他?面前,垂着眼,微微笑:“请郎君安。”

她一点点按照他?的想法,变成他?满意?的妻子模样。

而今他?说对她动了情?

那他?喜欢的是本?来那个?沈玉娇,还是按着他?的心意?,变成“裴沈氏”的沈玉娇呢?

沈玉娇迷惘了。

她不知?该说什么,心下只觉一片荒谬。

她满心是他?时,他?冷若冰川。

如今她对另一个?男人动了心,他?对她有了情?

“今早驿站来信,说是再有月余,岳父岳母与兄嫂他?们便能抵达长安。”

裴瑕抬手,慢条斯理将她耳侧的碎发撩到耳后,嗓音温和:“待他?们回?来,长安应当?也?下雪了。去岁未能踏雪寻梅,今年你身子轻便了,可别想躲懒。届时还能约上兄嫂,一道去吃西市那家羊肉锅子,将小侄女和小侄子也?带上,定然很热闹……”

见她仍是一副神思恍惚、静默不语的模样,他?两根长指捏起她的下巴:“玉娘说呢?”

沈玉娇顺着力道抬脸,直直撞进他?的深眸。

他?眼角弯起,看着在笑,可那笑意?未达眼底,莫名叫人后背一阵阴恻恻的发寒。

淡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沈玉娇声?线有些发紧:“你明知?我已允诺了谢无陵,且我与你的缘分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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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完,便被截断,“守信重?诺也?要分人,对那等觊觎他?人之妻、纠缠不休的无赖,讲礼说理只会叫他?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待此间事了,我自?会携礼答谢他?,你不必为此操心。至于你说缘分尽了……”

“何时尽了?”

男人牢牢攫着她的下颌,看着她,眉眼温润:“你我姻缘,自?幼定下,直至今日,修成正果,夫妻和睦,稚子乖巧,再不久又能与长辈们一家团聚,明明是正缘美满,怎能叫缘分尽了?何况世上之事,离合聚散,都不必拿缘分当?托词,我只信人定胜天,更信日久天长,迟早能叫你回?心转意?。”

他?这话不讲道理,沈玉娇凝起眉:“强扭的瓜不甜,你又何必强求?”

裴瑕盯着她眸中的怫然之色,胸膛沉闷,面上却无半分波澜:“你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何来强求一说?反倒是那个?谢无陵,他?才是枉顾廉耻,强插一脚的小人。只是你的心已经偏了,只瞧见他?对你的恩,看到他?的好,全然忘了,我才是你的郎君。”

“你口口声?声?说着,我对你、对沈家恩重?如山,然今日,你为着报恩要舍身他?人?既如此,那我也?不妨做一次挟恩以报的小人。”

他?扯了扯唇角,目光冷然而凌厉:“沈玉娇,你听好,我不要你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我只要你今生做我的妻,恩爱不疑,白首不离。”

“至于和离一事,绝无可能。”

“除非我死,不然生同衾,死同穴,便是做鬼,我也?在奈何桥上等着你。”

一字一句,清冷决绝。

明明午时的阳光最是暖和,沈玉娇却觉得浑身发寒。

眼前这个?人,还是她认识的裴守真么?

亦或是她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她的枕边人。

裴瑕清楚看到她眼中纷乱变幻的情绪,默了一息,他?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玉娘,别这样看我。”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

却也?知?道,回?不去了。

但在这件事上,他?注定无法再做君子-

夜色降临时,外?头刮起了风。

婢子们在屏风后面面相觑,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推出冬絮去问:“娘子,时辰不早了,可要用些晚膳?”

帷幔垂下的床榻间静了片刻,才传来女子轻轻淡淡的嗓音:“不了,今晚我不吃。”

冬絮担忧:“可您今日中午就没吃几口,若是饿坏了怎么办。哪怕您随便喝点汤,垫上两口也?好呀。”

“我没胃口……”

“可是……”

“行了,都下去吧,我头疼,想睡会儿。”

“……”

婢子们一噎,听出自?家娘子语气中的疏冷,也?不敢再多劝,默默退下。

直到退到门外?,婢子们愁容满脸,哀声?嘀咕:“这好端端的,又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用午膳时就不对了,郎君给娘子夹那些菜,娘子恹恹的,压根没怎么吃。”

“难道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唉,明日再看吧。”

冬絮摇摇头,叹了声?“多事之秋”,又望着暗下来的天,纳闷咕哝:“都这么晚了,各处坊门也?都关了,郎君这是去哪了,怎的还未归?”

难道今夜不回?了?

【94】

【94】晋江文学城首发

冷t?月如钩,应国公府廊下悬挂的贴金纸灯笼,在?深秋呼啸的寒风中?摇曳,烛火幢幢如幽魅。

“叩叩叩——”

三下清脆叩门声,国公府管家低声道:“国公爷,贵客已到。”

屋内静了片刻:“请进来。”

管家转过?脸,看向茫茫夜色里那从头到脚套着一身玄色罩袍的高大男人,虽是好奇,却也不敢细看,垂着眼道:“贵客请。”

门推开,玄色罩袍男人走了进去。

应国公坐在?书桌前,听?到动静抬头。

只见?明亮辉耀的灯光之中?,那看不清容貌的男人,不疾不徐行至桌前。

待站定,他将玄色罩帽放下,那张俊美无俦的清冷脸庞便?映入应国公的眼帘。

“国公爷,别来无恙。”

收到密信时,应国公还以为是大理寺或刑部有人来投诚,万万没想到那在?信中?说?“有脱身之法”的人,竟是翰林学士裴守真!

应国公脸色微妙变了变,很快又摆出一副和气笑意:“没想到深夜拜访之人竟是裴学士,真是稀客呐!快快快,快些请坐,我让人给你沏壶好茶,正好前些日子从湄洲得了批上好的金丝凤羽……”

“国公爷不必客气,裴某今日前来,只是与你做个交易。”

裴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漆黑眼眸里也尽是疏离:“交易谈罢便?走。”

应国公嘴角笑意微僵,上下打量一遍眼前这位风姿卓然的裴氏君子,心下还有什么不明白——

皎皎明月般的人物,愿踏进他这奢靡无度的国公府已是污了他的高洁,又怎肯再饮他府中?的茶。

不愧是沈家的郎婿,与沈家、李家这些所谓的清流,一样的装模作?样,叫人厌恶。

然而当裴瑕拿出半页账册时,应国公心下一凛,脸色也变了:“你…你怎么拿到手?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做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裴瑕语气淡漠:“何?况国公爷做这种阴私买卖近十年,日久天长,总有疏漏。何?况你遇事?便?杀人灭口,就连半岁婴孩都不放过?,手?段之毒辣残酷,虽震慑了手?下人,却也实在?令人心寒。秋婆那贼妇人既知你的秉性,岂能不留后手??”

应国公脸色霎时沉下:“你说?什么买卖,什么秋婆,我听?不明白……”

这些时日忙着查案、追凶、审问,本?就身心俱疲,午后与妻子那不欢而散的谈话,更叫裴瑕心绪燥郁。

现?下见?这老蠹虫还在?面?前卖蠢装傻,裴瑕已无耐心,冷淡扯了下唇:“既然国公不明白,那这笔交易也没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明日陛下回长安,裴某便?入宫面?圣,将这场骇人听?闻的拐卖案,以及渭南府解救而出的三百名良家子的请愿血书,一并呈交给陛下。”

“是了,国公爷应当还不知,上回你派人刺杀太子的事?,陛下也已经知道。”

裴瑕稍顿,意味深长朝应国公投去一眼:“陛下他,当真是敬爱您这位舅父。明知你要残害他的亲子,仍是忍痛谅解,愿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应国公闻言皱眉:“刺杀太子?我何?时刺杀了太子?”

“没有么?”

裴瑕眉宇恬淡,语调也一如既往的清冷无波:“那大概是陛下的龙影卫呈上的证据冤枉国公爷了。”

“不过?国公爷也不必再为此事?担忧,左右陛下说?了,再容你一回,不与你计较,过?去的事?便?当它过?去。你当务之急,便?是好生斟酌,你在?陛下心里还值得几分?旧情。而这几分?旧情,明日又能否像从前一样,保全你的富贵荣华与项上人头。”

说?罢,他重新戴上那宽大的玄色兜帽,往后一步:“言尽于此,裴某先行一步。”

应国公站在?桌案前,面?色铁青。

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那道颀长的玄色身影行至门边,应国公咬牙出声:“裴学士且慢!”

裴瑕侧过?身,不疾不徐地掀起眼帘:“国公爷还有何?指教?”

应国公双手?撑着桌沿,两道稀疏眉毛皱成个川字,纠结好一番,才深深吐了口气:“你想作?何?交易?”

裴瑕并不意外。

且他有九成把握,应国公会答应,毕竟他所求之物,对应国公而言简直毫无意义——

“裴某所求,不过?是锦华长公主的命。”

裴瑕漆黑的狭眸掠过?一抹暗色,语气从容不迫:“这笔交易,国公爷可是稳赚不赔,何?乐而不为?”-

翌日,是个多云阴天,庭院外那棵梧桐树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

一叶落而知秋,全落光便?意味着凛冬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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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睡了个冗长昏沉的觉,醒来后,婢女汇报裴瑕自昨日用罢午膳出门,便?再未归来。

她“哦”了一声,本?不想再去过?问。

但想到这阵子的形势不明,他日日在?外头东奔西走,万一招了那幕后之人的眼,被人暗害……

虽然心里为还昨日之事?憋闷,但还是担心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于是吩咐白蘋:“你去前头打听?下,看看他到底去了哪。”

白蘋眸光一亮,忙笑吟吟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沈玉娇一看她这副模样,便?知她们又想多了,于是添补一句:“别说?是我问的,就说?是……乔嬷嬷让问的。”

反正嬷嬷一向都很惦记裴瑕,派人去打听?也无人多想。

白蘋闻言,只当自家娘子是好面?子,明明关?心郎君又拉不下脸,敛下面?上笑意,轻快应了声:“娘子放心,奴婢省得了。”

沈玉娇:“………”

罢了,越描越黑。

简单洗漱过?后,用完早膳,她让奶娘将棣哥儿抱来。

棣哥儿见?着她就笑,嘴里还发出“呀呀”的欢喜声音。

沈玉娇看着孩子这般玉雪可爱的模样,心尖一片柔软,又莫名蔓开一阵密密麻麻的酸涩。

“你这小家伙……”

她低下头,纤细手?指轻轻戳了戳小家伙细嫩雪白的小脸蛋,低声讷讷:“你说?,阿娘到底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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棣哥儿以为阿娘是在?跟他玩,挥着一只胖乎乎的小白手?就要去抓她的手?指头,奶声奶气地笑:“呀,呐呐~~”

小婴孩无忧无虑的笑脸,以及那双黑白分?明、澄澈水灵的大眼睛,叫沈玉娇思绪不禁恍惚。

多纯粹的笑。

多干净的一双眼。

当个孩子可真好,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也不用愁。哪像长大了,总有无穷尽的事?与麻烦。

“你还记得你谢伯伯么?去岁若不是他,早就没有你了。”

沈玉娇眼睫垂了垂,嗓音愈低:“你说?,他可曾后悔过?,若是去年没拦我,一碗落胎药下去,没了你,你阿爹也没理由将我带回来……”

想到谢无陵的坦然包容,再想到昨日与裴瑕的那场对话。

他言语冷冽,毫不退让,真像是变了个人,与她认知中?的守真阿兄全然不同。

而她昨日躲在?床帷间?想了很久,也逐渐意识到,这份不同其实早在?金陵重逢时便?初现?端倪。

只她对他的信任与崇敬太盛,蒙住了她的眼,叫她只当他那种种异样的表现?,是出于愧疚的弥补、出于责任的爱护,甚至连床笫间?的孟浪占有,也当作?男人的正常需求,以及作?为夫君对妻子分?心的一种“惩罚”——

如今明白了,不仅是夫君对妻子,更是男人对女人。

他在?妒。

真稀奇,那一向不问风月、清心寡欲的裴氏君子,竟也会妒。

“呀~呀~”

孩子抓住了沈玉娇的手?指,她回过?神,见?小家伙咧嘴笑得开心,拿巾帕替他擦了擦,弯起双眸:“你这口水娃,怎一天流不尽的口水呢。”

与孩子在?一起,倒是短暂忘却烦忧。

及至午后,裴瑕的去处还没打听?到,倒是裴漪登了门。

不过?短短七八日没见?,一袭柳色衣裙的裴漪消瘦了一整圈,哪怕脸上抹了胭脂,涂了口脂,依旧能瞧出她眉眼间?的憔悴。

沈玉娇见?她这样,很是诧异,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日被迷晕拐走的是她?

刚要开口问,裴漪先抓住她的手?,泪眼汪汪道:“太好了,阿嫂,你没事?就好……你可知那日、那日知晓你突然不见?,真是吓死我了……”

十六岁的小娘子,从小在?深闺里娇养着,哪遇到过?这种事?,当日回去就吓病了。

她又不敢对外透漏是沈玉娇不见?了,病倒后每每想到这件事?,她就止不住地自责流泪。

王家人不明内情,还当她是知晓了裴彤病逝的消息,为同府的姊妹而难过?,觉着她心思纯良、有情有义,是个极有贤德的新媳妇。

就连王焕闻也来她房中?探望,不但亲自给她喂药,t?还给她擦眼泪,安慰道:“你不必太过?自责、或伤怀,她如今这结果,与你无关?。日后我们俩好好过?日子,王少夫人只是你裴五娘。”

裴漪的确在?自责,却不是为裴彤,但她也不好解释,遂继续默默流泪。

如今她身体稍好一些,得知沈玉娇已回到府中?,立刻就赶了过?来。

“都怪我。”裴漪哭得梨花带雨:“那日我不该逛那么久,更不该将夏萤也叫下楼,害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遭了暗算!幸亏阿嫂你平安归来,倘若你有半分?闪失,那我余生真不知该怎么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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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哭,榻边的棣哥儿也被惹得哇哇哭起来。

沈玉娇哭笑不得,忙不迭让奶娘将棣哥儿抱下去,自己则哄着裴漪:“没事?了,别哭了。都是一房的少夫人,如何?还哭得孩子般。”

裴漪好半晌才止住泪意,仍有些伤心,抽抽搭搭地问起沈玉娇那日的事?。

沈玉娇也不瞒她,将那两日的情况大致说?了遍,但与谢无陵流落荒野那段并未提及。

裴漪听?得一愣一愣,哭红的眼睛睁得很大,待全部听?完,看向沈玉娇的目光除了敬佩,还是敬佩:“阿嫂,你好厉害!”

沈玉娇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端起茶杯喝了口,赧然笑笑:“还好。”

“这哪叫还好?若换做我一睁开眼,发现?被人捆住手?脚丢在?黑漆漆的马车里,我胆子肯定都要吓破了……”

更别说?还带着一车的小娘子连夜逃跑,且逃出来后,还有勇气回去,深入虎穴,救出了更多被拐的小娘子。

裴漪两只手?托着雪腮,一双盈眸闪闪发亮:“阿嫂,你就像我读过?的话本?里,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客!”

沈玉娇眼睫轻眨了眨。

有些小小的讶异,又有一种微妙的发现?同好的欣喜。

原来一向内敛低调、不言不语的裴五娘子,私下里也爱看那些闯荡江湖、恩仇快意的话本??

幼时她偷偷看,被母亲发现?,将书没收不说?,还教训她:“小娘子家家,看这些打打杀杀的作?甚?心都给看野了。”

回头还把给她买话本?的兄长臭骂一顿。

后来她也不再看了,因?她长大了,得学很多高门淑女该学的东西,无暇再看了。

从前在?闻喜祖宅,沈玉娇就听?闻裴三爷和三夫人很宠膝下的女儿们,如今看来,此言不虚,起码他们不拘着裴漪看话本?——

或许也因?裴漪的身份不用匹配什么大家宗子,嫁个殷实小官就已足够,便?不必太拘着。

就在?沈玉娇想问问裴漪出阁后可还有看话本?,裴漪忽的想到什么,道:“我来的路上,看到一大堆女子乌泱泱朝京兆府方向去了,又隐约听?到街边的人说?她们是渭南来的,当时街上乱哄哄的,我也没去打听?,现?下想想……”

裴漪蹙眉,担忧地看向沈玉娇:“阿嫂,那些女子会不会跟你此次的事?有关??”

【95】

【95】晋江文学城首发

自大梁立国以来,京兆府衙门前第一次出现这样喧闹的奇景。

上百名年轻的女子皆着缟素衣裙,乌发高盘,携手牵着一条盖满血手印的长?长?白布,站在衙门门前,齐声高喊:“我等姊妹,本为良家,一朝被拐,骨肉分离,清誉尽毁,更有无数香魂离断他乡,死不瞑目!”

“此冤此恨,比天高,比地深,心如刀割,身如火煎,今日我等特来伸冤申雪,盼清官明辨,盼天理昭昭,盼皇天后土、圣明万岁,还我等一个公道!”

为首几名小娘子,正?是与沈玉娇同车之人。

那日她们个个胆颤畏惧,而?今她们高捧血书,站在那高大威严的京兆府衙门前,腰杆笔直,目光灼灼:“乾坤朗朗,日月昭昭,望青天大老爷为我等惩恶除奸,还个公道!”

反正?不必怕。

沈阿姐与她们说过:“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1]

且无论是那位认作是沈阿姐夫婿的“谢郎君”,还是后来那位说是沈阿姐夫婿的“裴大人”,他们也都说过,只要照他们说的去做,定会讨回公道!

是以她们听?着安排,入了长?安。

哪怕这般抛头露面,可能会影响日后名声,余生?被人指指点?点?,也有可能竹篮打水,白费功夫,或是惹祸上身、小命不保,但想到?此次若非沈阿姐执意相救,或许她们有些?人早已被迫挂牌接客,或是仍在远赴他乡的昏暗船舱里宛若猪狗,亦或是仍陷在淫窟里毫无希望苦苦沉沦……

沈阿姐为她们站了出来,她们也应当拧成一股绳,为这世上更多的女子站出来,揪出那些?害人的黑心鬼,推到?他们背后的大靠山,将?他们的斑斑恶行揭告天下,叫他们付出代价,被后世唾弃,日后也无法害更多无辜女子!

冬日暖阳之下,上百名小娘子声声高喊着,只觉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叫她们热血沸腾,好似浑身都充满了无穷尽的力量,而?那种?力量是她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招来了无数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一时整条街都挤满人,摩肩接踵,密密麻麻,简直比庙会还要喧闹熙攘!

“真是不得了,这些?女子是要翻天了。”

“可不是,我活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女子聚众喊冤的。”

“上一回这样的热闹,还是陛下要开先帝陵,将?先太后葬入帝陵,八百太学生?齐聚朱雀门前恳求收回旨意。啧,那些?学生?都是硬骨头,足足跪了七日七夜,还死了好几个呢。”

“那些?可都是太学生?,读书人,哪里是这群女子能比的?也不知她们哪来的脸跑出来,都被卖到?那种?地方了,既被救回来,哪怕不以死明节,也低调着些?,如今竟堂而?皇之跑到?衙门来,真是丢人。”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丢人?你家没有姊妹,难道连亲娘都没有么??若你老娘被人卖进窑子里,你是不是也叫她一条白绫吊死啊?”

“嘿,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

那被反驳的男子当时就急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那反驳之人也丝毫不怵,也挺起胸膛,扬起下巴,瞪眼道:“怎么?着?许你满嘴喷粪,就不许我说句公道话了?这些?小娘子本就可怜,你不去骂那些?害人的黑心鬼,还在这看?不上别人讨公道,你老娘真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才生?了你这么?个猪头狗脸的东西!”

“你他娘的!看?老子不揍死你!”

两个男人扭打成一团,一旁路人有躲让的,有拉架的,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旁起哄嚷嚷着:“打,打死这有娘生?没娘养的!”

霎时间,京兆府门口既有上百人高喊冤枉,又有吵嘴的、斗殴的,乱哄哄宛若菜市口,衙差们也都焦头烂额,一趟趟跑进去请示上峰。

府衙内还未给出回应,东边倒来了队人马。

朱轮华盖的马车,带刀侍卫开路,稳稳当当停在衙门前。

待车帘掀开,缓缓下来两位气质矜贵的年轻郎君。

尽管二皇子站在主位,左右环有内侍,但当一袭雾青色竹叶暗纹锦袍的裴瑕一露面,当真是琳琅珠玉,鹤立鸡群,引得无数侧目。

二皇子早已见怪不怪,谁叫裴瑕的确长?得好。

而?为首几名小娘子看?到?裴瑕,也都为之一振,连忙上前:“裴大人,您来了。”

裴瑕朝她们颔首,又介绍:“这位是二皇子,听?闻尔等冤屈,特来相助。”

小娘子们都惊住了。

二皇子!皇帝的儿子!

“民女拜见二殿下,二殿下金安。”一干小娘子们纷纷下跪。

两侧百姓见到?皇子龙孙竟然现身了,也都跪地叩首。

二皇子连连抬手:“诸位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待她们起身,他神色肃穆:“裴学士已将?你们的冤屈告知于我,天子脚下竟出了此等耸人听?闻的恶事?,实是目无王法,嚣张至极!尔等放心,我既知道此事?,定会全力助你们讨回公道!”

他话语掷地有声,叫一众小娘子们既激动不已,再次齐齐拜道,“多谢二殿下为我们做主!”

两旁围聚的百姓们也都赞道:“早就听?闻二殿下最是贤明仁厚,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那可不,不然怎么?叫贤王呢?”

“二殿下英明!”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余下的百姓怔了怔,也都喊起来:“二殿下英明!!”

眼见百姓们个个赞誉不断,二皇子眉宇舒展,神情?愈发恳切,环顾众人道:“我出生?皇室,受天下百姓供养,自也要为百姓着想,这t?些?都是我该做的,担不起诸位谬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百姓们闻言,愈发动容,有这样一位为民着想的皇子,乃是天下之福!

裴瑕站在旁侧,见差不多,轻声提醒:“殿下,先进衙门吧。”

二皇子颔首:“好。”

刚要抬步,西边忽的传来一阵锣鼓声:“昌王驾到?,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百姓们一怔,而?后连忙躲避。

二皇子眉梢微动,与裴瑕对视一眼。

裴瑕淡淡垂了眼皮:“静观其变。”

二皇子应了声好,朝前看?去,便见三皇子骑着一匹枣红马威风凛凛而?来,他身后还跟着辆马车。

二皇子眉头轻皱:“他这是带谁来了?”

裴瑕眼神轻晃,忽的想到?什么?,两道浓眉也皱起。

果不其然,当三皇子等人走近,马车停下,两位宦官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谢无陵走了下来。

“哎,这么?巧,原来二皇兄也在。”

“是啊,真巧。倒是不知那阵风将?皇弟吹来了。”

“这不是听?说京兆府有人喊冤,且此事?说起来与我手下之人也有些?渊源,便过来看?看?。”

两位皇子面和心不和地寒暄着。

裴瑕的目光也与谢无陵对上。

刹那间,刀光剑影,硝烟弥漫。

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深深的厌恶与不满。

谢无陵从来都不怎么?掩饰他对裴瑕的反感,叫他惊讶的事?,这一回再度与裴守真遇上,这小白脸周身气场明显变得不太一样。

嗯,好似更像个怨夫了?

自那日在渭南河滩,娇娇被裴瑕带走后,李家大郎就带他回了府城,给他寻医问药。

知晓李家大郎是娇娇的舅家表兄,谢无陵的态度也格外客气——毕竟这可是未来的大舅哥!可不得趁机好好笼络一番!

然而?那大舅哥虽然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好吃好喝地照应着,但对娇娇的事?绝口不提。

他有意套话,大舅哥回回都是一句“不好背后谈论他人之妻。”,给他堵得哑口无言。

本以为裴瑕就已经够装模作样了,这位李大郎更是古板肃穆,谢无陵简直无法想象娇娇在这样规矩繁多的环境下是如何长?大的?这不得给人憋疯了?

总之,在渭南府休养了三日,谢无陵便随着李大郎一起回了长?安。

虽然听?闻裴瑕已经安排好那些?被拐少女的归宿,但他仍觉得若是就这样走了,万一渭南府里的内鬼阳奉阴违,搞些?手段杀人灭口,那岂不是将?娇娇的努力功亏一篑?

是以他临行前,除了把拐卖良家之事?,编成顺口溜,让小乞丐们在整个渭南府四处传唱。还雇了好些?说书先生?,将?这事?编成故事?在码头、茶馆、寺庙等人多的地方四处扩散开来。

事?情?闹得越大,传言得越广,那些?内鬼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他没想到?裴瑕竟然秘密将?一部分小娘子接到?了长?安,且特地挑在昭宁帝回銮之日,闹了这般声势浩大的一出。

三皇子一回府,就问起他这回事?——

毕竟那日在渭南衙门搬救兵,他用的是三皇子府上令牌,也算是打着三皇子的名号。

谢无陵如实说了,三皇子脸色当即就变得复杂。

说不上是高兴,也说不上生?气,总之晦暗不明地沉默了许久,三皇子望向?他:“你随我一起去看?看?。”

于是他们便来了。

以阿念为首的几名小娘子一看?到?谢无陵,也都欢喜起来,“谢郎君,你也来了!”

虽然还弄不清楚,谢郎君和裴大人,到?底那位才是沈阿姐真正?的夫婿。但她们落难之际,第一个遇上的男人是谢郎君,后来也是谢郎君将?她们护送到?妓馆里埋伏,是以她们对谢无陵也更亲近。

如今两位恩人各带位皇子,小娘子们原本还悬着的心,一下就稳了。

两位皇子给她们做主,不怕打不倒那幕后黑手!

谢无陵笑?着与她们打了声招呼,再看?裴瑕,笑?意稍敛:“守真兄,别来无恙。”

裴瑕淡淡看?他一眼:“有劳谢郎君惦记。”

此时也不是计较私人恩怨的场合,说完这话,他转而?面向?两位皇子:“时辰也不早了,既然两位殿下皆心系此案,不如一道入内听?审。”

二皇子颔首:“可。”

三皇子扬了扬眉:“也好。”

两位皇子并排入内,裴瑕和谢无陵则指引着小娘子们走进衙门。

也幸得京兆府衙门的庭院够大,能容纳这么?多人。

看?着那一群缟素打扮的小娘子,谢无陵推开宦官搀扶的手,走到?裴瑕身旁,低下嗓音:“你安排这一出,是何目的?你是不是已查出了什么??”

裴瑕闻言,眼底闪过一抹晦色。

倘若这个谢无陵不是时时刻刻觊觎他的妻子,他没准还真能与他结交一番。

这人虽出身微末,但无论是胆识、谋断与毅力,远胜寻常世家子弟。

也难怪霍帅能在众多士卒之中?提拔他护送小世子,后又得了三皇子的赏识……

倒真应了那句“疾风见劲草,烈火见真金。”

可惜。

有能力,没德行。

稍敛思忖,裴瑕平淡看?他:“何必多问,待会儿便知道了。”

谢无陵一噎,心道又这副故弄玄虚的死样子,多说两句会累着他那张金贵的嘴么??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没忍住问:“娇娇可知你此番安排?你查出的线索,不肯跟我说,总和她说了吧?她可记挂这事?了,若是不给她说明白,她可能夜里睡都睡不着……”

“谢无陵。”

裴瑕语气冷下来,黑眸定定睇着他:“我已多次与你言明,我妻闺名,绝非你个外男可以直呼。”

怎么?又提这茬了?

再看?裴瑕那明显较之从前更为强硬的态度,谢无陵忽然明白过来,难道娇娇已经与他说了和离?

心底有一瞬的欢喜,但看?到?裴瑕这副模样,又忍不住担心:“裴守真,你我之间的恩怨,你我单独解决,你若是因此迁怒娇…夫人,那我定不饶你!”

“你饶我?”

似听?到?什么?荒谬笑?话,裴瑕冷嗤:“谢无陵,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我与我妻如何相处,还轮不到?你个外人置喙。”

见他这反应,谢无陵愈发肯定心底的猜测。

刚想再套两句话,那边京兆府尹已扶着官帽匆匆朝两位皇子走去:“不知两位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两位殿下恕罪。”

谢无陵分神看?了两眼,再次回首,身旁那道清隽的青色身影已然提步,沿着侧廊往高堂走去。

啧,连声招呼也不打,还算哪门子守礼君子?

他薄唇微捺,虽挂念着沈玉娇,却也只能暂时压下万千思念,走向?三皇子身后。

明镜高悬的京兆衙门里,一场轰轰烈烈的案子正?在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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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两坊之隔的裴府后院,听?到?裴漪提及的见闻,沈玉娇险些?跌了手中?的汝窑瓷盏。

“你可确定她们是从渭南府来的?”

“确定的。”裴漪点?了点?脑袋。

沈玉娇沉默了,一时间脑中?闪过许多猜测。

昨日裴瑕来到?院里,只简单提了一句昭宁帝回銮会出分晓,当时她忙着与他说和离之事?,也没机会多问。

那些?被解救的小娘子不是该送回原籍了么?,如何会出现在长?安,还成群结伴地往京兆府的方向?去了?

京兆府衙门哪是寻常小娘子好进的地方……

难道她们遇到?什么?麻烦了?

沈玉娇越想越觉心慌。

裴漪见她脸色忽然沉重,担忧问:“阿嫂,怎么?了?”

沈玉娇抿唇,须臾,抬起乌眸:“我要去趟京兆府,你与我一起么??”

裴漪怔了怔,待回过神来,眼底迸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你是要去看?那些?小娘子?好,我随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