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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歌 小舟遥遥 37582 字 4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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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81】晋江文学城首发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

转过天便到了八月十五,因着傍晚要?入宫,这日一早,沈玉娇与裴瑕带着棣哥儿和节礼去了李府。

用过午饭,沈玉娇在后宅陪着外祖母、舅母她们闲坐一阵,便将棣哥儿托给舅母程氏。

程氏抱着棣哥儿,满脸慈爱:“你就放心与守真进宫吧,我?会?好好照看孩子的。”

沈玉娇这才安心与裴瑕打道回府,重新梳妆打扮。

宫宴不比家宴,吃喝其次,体面为主。

她虽无诰命在身,却是新科探t?花裴守真之?妻,又有贤妃干女儿之?名。

此番入宫,不可避免要?与那些重臣要?员家的女眷来往,这等场合,她若穿戴太素,定要?遭人非议。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一府主母便该有一府主母的模样。

由婢子们围着捯饬到申时,前院婆子来请:“娘子,郎君说差不多准备出门了。”

“好,这就来。”

话音落下,里屋那扇螺钿镶嵌的檀木屏风后,袅袅婷婷走出一道端丽的身影。

那婆子抬头一看,满眼惊艳。

娘子平素常作?清丽淡雅的装扮,今日盛装华服,竟有一种不可直视的光艳逼人。

不单这婆子一人这样想,便是白蘋这些贴身婢子也都赞不绝口:“娘子这样可真好看,瑶池仙女下凡似的。”

“娘子本就生得好,只是平日不爱打扮。”

“看来娘子日后还?是多多装扮,瞧这多美,我?都不舍得挪眼了。”

“你挪不挪眼不打紧,郎君不挪眼就行了。”

婢子们掩唇调笑,自书房那日,娘子与郎君俩人如胶似漆,恩爱亲密,她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毕竟主子们高兴了,他们这些下人也能轻松些。

沈玉娇听到她们这笑语,嗔怪一句,也没多耽误,点了冬絮陪同,一道往前院去。

一刻钟后。

“娘子万福。”

“娘子万福……”

前院的下人们纷纷行礼。

裴瑕本在交代左管家一些琐事?,隐约听得前头那阵请安动静,停下话音,抬眸看去。

只见长廊之?下,那盛服浓妆的年轻娘子款款而来。

换下晨间那条夕岚色衣裙,此刻她一袭绛纱色金纹深衣,镶着宝石的绣花束腰,恰到好处掐出一把盈盈腰线。丰茂的乌发高盘,正中插着一把镶嵌红色宝石的金发梳,左右亦是同样式的宝石鎏金流苏发钗,随着她行动间,金色流苏在秋日明媚阳光下,潋滟生辉。

而比这金簪艳服更为夺目的,是她那张傅粉施朱的脸。

眉若远山,朱唇如樱,肤白胜雪,恰到好处的妆容将她点缀愈发娇媚。

一颦一笑,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这刹那,裴瑕看怔了,也后悔了。

彼其之?子美如玉,如今他只想将这块美玉私藏,唯他一人能窥见这份温润莹光。

沈玉娇也感受到那道落在身上如有实质的注视。

循着方向?看去,便见不远处,裴瑕一身地黄交枝绫的红色官袍,金银错蹀躞带之?下,悬着她送的那个桂花香囊。

此刻,他一错不错望着她,眸光晦暗,隐泛幽深。

她眉心微动,定睛再看,那道幽暗消失不见,他神色温和地轻唤:“玉娘。”

“郎君万福。”沈玉娇走上前,行了个礼:“叫你久等了。”

“不久。”

离得近了,似还?能嗅到她乌发间淡淡的茉莉香,裴瑕握住她的手?,笑了下:“能看到你这般模样,等再久也值。”

如今俩人亲近了,他的言辞也不似从?前那般古板。

只是这一贯不解风情的男人忽然懂了吟弄风月,倒叫沈玉娇还?不大习惯。

她没接他那话,只赧然敛眸:“快些出门吧,迟了不好。”

裴瑕嗯了声,忽又想到什?么:“你那个香囊怎么没系?”

沈玉娇愣了一瞬,明白他说的是那个桂花香囊,道:“已经系了条琉璃珠宫绦,再系香囊,未免繁琐,便没系了。”

“今日中秋,那个香囊正好应景。”

裴瑕转身,吩咐冬絮:“你小跑回去,将娘子的桂花香囊取来。”

冬絮啊了声,下意识看向?沈玉娇。

沈玉娇微微蹙眉:“郎君,这一来一去耽误时间,一个香囊而已……”

“不差这么一会?儿。”

裴瑕朝她笑笑,看向?冬絮的神色就淡了些:“还?不快去。”

他如今是有了官身之?人,不怒自威,冬絮哪敢耽误,忙提裙往后院跑去。

沈玉娇眉心蹙着,真觉为了个香囊折腾,没那必要?。

或许是他行事?,一向?追求尽善尽美,非得要?应这么个景?

左右一件小事?,她也没多想,随着裴瑕先?行上了马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约摸一刻钟后,冬絮拿着香囊跑来,凉爽的秋日里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来了来了。”

车帘掀起又放下,裴瑕亲自将那枚秋香色香囊替沈玉娇系上,这才满意舒展眉眼:“这样才好。”

有区别吗?沈玉娇心下纳闷。

直到马车入了宫,下车碰到尚书左仆射夫妇,互相见过礼后,左仆射夫人满脸艳羡地夸道:“早就听闻裴学士与夫人是自幼订婚,郎情妾意,琴瑟和鸣。今日一见,果真不假,不但?同穿绯袍,还?系着一样的香囊,真是夫唱妇随,伉俪情深啊。”

没一会?儿,半路遇到的礼部侍郎之?妻也夸道:“远远看你们走过来,真是郎才女貌,碧玉光辉,登对得很?!这香囊是裴夫人亲自绣的吧?哎呀,小夫妻就是好,你愿意绣,你家郎君也愿意系着……真好啊。”

沈玉娇也从?这些夫人或感慨、或艳羡、或夸赞的话语中,隐约猜到裴瑕叫她系香囊的用意——

却她也不确定。

毕竟对外炫耀恩爱这种事?,实在不像裴守真会?做出来的事?。

她也没多想,很?快敛了心绪,打起精神,摆好端庄温雅的笑容,与诸位官员家眷寒暄起来。

中秋宫宴设在太液池畔的千秋殿,整座殿宇精巧而紧凑,左右水榭是江南风格,走廊曲桥以?白玉石营造,月光清辉洒落其上,莹彻明亮,宛若月宫天桥。

待到晚霞退尽,夜幕降临时,走廊与桥边的宫灯也逐一亮起,暖黄烛光映照出宫灯上精美吉祥的花样,佳节气息愈浓。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见时辰差不多,王公贵族、高官重臣及其家眷也都按着次序入座。

按照官阶品级,裴瑕的席位居尾端。

说起这席位安排,昭宁帝很?是喜欢这个姿容出众的探花郎,本想着将他席位靠前,宴饮时看着漂亮的年轻后生,赏心悦目的,酒都能多喝两杯。但?转念一想,寿安那个不省心的丫头也是看中了裴守真那张脸,若是坐的近了,没得又叫那丫头心思活泛起来。

最?后还?是让太监总管按照品阶列席。

裴瑕与沈玉娇同坐于文官席尾,身旁的席位坐着裴瑕的族叔,正三品国子祭酒裴峎夫妇。

沈玉娇原本心里还?有些惴惴,万一旁桌是不熟的人家,没话找话聊的滋味实在太难熬。

现下一看是裴瑕的族叔与叔母,常来往的人家,也暗松口气,与叔母孙氏面面相对,聊起家常。

裴瑕与裴峎见她俩聊得热络,也聊起公务之?事?。

就在孙氏盛情邀请沈玉娇下个月去她娘家侄子的婚席时,殿外传来一道高声通禀:“二?皇子、三皇子驾到。”

众人纷纷往门口看去,只见二?皇子夫妇携手?入内,面含微笑,仪态翩翩。

三皇子并未携皇子妃,与他同行是一袭深绿色长袍的高大男人——

那男人长眉入鬓,狭眸朱唇,端的生了张足以?叫男女都为之?倾倒的昳丽好脸。

但?容色艳归艳,却无人会?以?为他是三皇子的内宠,除却他身形太过高大挺拔,还?有他英俊眉宇间萦绕的凛然之?气。

那是战场厮杀磨练出的锋芒,一剑封喉,血溅三尺,与以?色侍人的媚俗截然不同。

好俊的一位美男子。

在场之?人心中不约而同冒出这一句,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殿中另一位公认的美郎君——

一袭鲜丽红袍、肩背挺括的新科探花,裴守真。

红与绿,这最?寻常的颜色,也是最?考验姿容的颜色。

可偏偏这两个男人,将这两色,都穿得十分好看。

一个神清骨秀,肃肃如松下风,优雅清贵。

一个秾丽俊美,濯濯如春月柳,威仪堂堂。

“这位郎君是谁?”叔母孙氏捻着帕子,难掩惊艳地与沈玉娇低声:“没想到除了六郎,长安城竟还?有这等卓尔不凡的美男子。”

沈玉娇:“”

搭在膝头的手?指悄悄捏紧,她道:“他就是那位发现小桃山金矿的谢长史。”

“啊呀,竟然是他!我?只知三皇子手?下一位军士运道好,得了神仙指引发现金矿,没想到那小军士竟生得这般英俊。”

孙氏啧舌:“便是没有神仙指引,就他这张脸,也能奔个好前程呢。”

沈玉娇:“……”

真是英雌所见略同。

她当初在金陵看清谢无陵的长相,也是这样想的。

果不其然,一到长安,他就被锦华长公主盯上了。

可见无论男女,容色太艳,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腹诽间,一道炽热目光直直落在脸上。

沈玉娇下意识抬头,待见到斜上方,那随着三皇子一同落座的谢无陵,正睁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朝她这边看来,心头仿t?佛漏了一拍。

她急忙垂下眼,盯着桌沿的缠枝蒲桃纹,心跳如鼓。

不该来的。

她后悔了,便是装病,也不该来的。

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性?,以?为能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可是……

真的能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吗?

眼角余光倏忽闪过一片绯红,下一刻,她搭在膝头的手?被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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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便对上裴瑕静静看来的黑眸。

“手?怎么这么凉?”他说着,又端起面前茶盏,递给她,嗓音平静温和:“与叔母聊了那么久,喝口茶水,润润嗓。”

“好…好的。”沈玉娇颔首,想去接杯,可他仍握着她一只手?。

难道叫她单手?拿杯?

沈玉娇疑惑着,裴瑕举杯递到她嘴边:“喝吧。”

沈玉娇:“……!”

大庭广众之?下,他举杯喂茶,这么多双眼都瞧着。

她惊愕睁眸,裴瑕却并觉得有何不妥,淡然看着她。

这下沈玉娇也不敢再迟疑,就着他的手?匆匆喝了口茶水,又连忙坐正:“多谢…郎君。”

裴瑕微笑:“你我?夫妻,何须客气。”

说罢,又拿起一方帕子,擦过她的嘴角:“喝得这样急,嘴边都沾上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脸色霎时更红,垂着眼,完全不敢抬头,脑中只一遍一遍重复着——

不该来的,就不该来的。

哪怕殿宇宽敞,宾客众多,又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但?只要?这两个男人同时在场,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便无限蔓延,叫她如坐针毡,恨不得掘地而逃。

而她垂首懊恼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只当是害羞。

就连叔母孙氏也掩唇笑道:“你们夫妻这般恩爱,我?这老妇瞧着都不好意思了。”

“他们夫妻那般恩爱,你瞧着应当很?不是滋味吧?”

位列右上座的三皇子,斜斜睇了身后的男人一眼:“要?我?说,你这个人也是怪,放着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不要?,非得死磕这么个有夫之?妇?”

三皇子本想说“还?是个生过孩子的妇人”,话到嘴边,觉得难听还?是压下,但?心里对谢无陵的品味实在不敢恭维。

要?他来看,女人嘛,就那么一回事?。

脸蛋娇媚,腰细胸软,听话温顺,能生孩子,便已足够。什?么爱来爱去的,那多没意思,有那功夫不如驯几匹好马。

谢无陵与三皇子相处多日,也知此人性?情,惜才爱才,英勇义气,但?又挥金如土,乖戾残忍,且他似乎极瞧不上女子,每每提及,语气大都不屑。

好在他们相处时,提及女子的次数寥寥无几,不然谢无陵定压不住脾气怼上一句:“你瞧不起女子,淑妃不也是女子,难道你连你母亲也瞧不起?”

现下听到三皇子话中那份“恨铁不成钢”的讥诮,谢无陵也不往心里去,只道:“殿下知道的,她的夫婿本该是我?。是那裴守真仗势欺人,将她抢了去……但?我?迟早会?将她抢回来的。”

这也是他跟随三皇子的意义。

谢无陵明白,三皇子也明白,所以?对沈玉娇,他不再置喙,端着茶盏浅啜:“我?好不容易替你寻了个在父皇面前露脸的机会?,你可别一心只想着小娘子,忘了正事?。”

“殿下放心。”

谢无陵淡淡应道,也端起茶盏,假装喝茶,眼角余光却再次往下瞥。

只见金殿之?中,他的娇娇乌发绯裙,玉靥含光,婷婷盈盈端坐着,整个人仿佛发着光,比外头那轮明月还?要?皎洁。

他一直都知道,她穿红裙很?好看。

去岁她穿大红嫁衣的模样,至今还?深印脑中,难以?忘怀。

可恨那个裴守真。

夺走他的妻不说,现在还?当学人精,穿着红袍在娇娇面前晃来晃去,可显着他了!

握着茶盏的长指不觉收紧,谢无陵明明知晓,今日赴宴,必会?气得胸口疼。

但?他实在太想沈玉娇。

也怕自己若是不出现,她把自己忘了怎么办?

气闷就气闷,总比被忘了好。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再要?往下首瞄去,裴瑕忽的抬头,朝他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顷刻间,刀光剑影。

谢无陵冷笑:“……”

看什?么看,滚远点,别挡着老子看媳妇儿。

裴瑕嘴角似是轻扯,而后低下头,凑到沈玉娇耳畔低语什?么。

从?谢无陵这个角度看去,他靠得那样近,几乎要?亲上沈玉娇的脸……

这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咔嚓——”

茶盏碎了。

在旁伺候的宫人惊了:“谢长史,您…您这……”

三皇子听到动静,也回过头,见着那四分五裂的茶盏,又往下瞥了眼,还?有何不懂。

“换个新的来。”三皇子淡淡吩咐着,又扫过谢无陵的手?:“没事?吧?”

谢无陵看着掌心那道划出的血痕,合起手?掌:“没事?。”

三皇子深深看他一眼:“别弄出伤,不然给父皇敬酒的时候不好看。”

“是。”谢无陵敛眸,心下冷然。

他知道,裴瑕故意的。

那伪君子在报复他上回送瘦马之?仇。

想到那两个瘦马最?后被娇娇退回来,还?叫他留着自己收用,谢无陵心口又一阵堵得慌——

娇娇是误会?他了?

还?是,她真的已经不在乎他了?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叫他连着几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思忖间,殿外也响起一阵阵通禀声。

几位年纪小的公主、皇子随着后妃入内,而后是年长的公主驸马们,这其中也包括,锦华长公主和寿安公主。

锦华长公主,谢无陵见过,只瞥了一眼就没敢再多看——这女人神戳戳的,能离多远就多远。

倒是那一袭芙蓉色锦缎宫服的寿安公主,他牢牢盯着那张称得上美丽的脸,若是目光能伤人,他早已割断寿安的喉咙。

“不是说她被禁足了?”谢无陵低声问。

“你我?知道是禁足,旁人又不知。”

三皇子头颅微偏:“她是即将远嫁南诏的公主,今日又是中秋,我?父皇这人,是最?重体面的。”

谢无陵:“呵。”

三皇子睇着他:“今日可不许惹事?。”

谢无陵抿了抿薄唇:“嗯。”

他明白,再想报仇,也得忍着。

锦华长公主的位置便在三皇子对面,一落座,她便瞧见那坐在半边阴影处,一袭深绿袍服的谢无陵。

见他压低眉眼、薄唇轻捺,一脸桀骜不驯模样的刹那,她好似回到二?十多年前。

彼时她还?是个少女,靖怀阿兄也很?年轻,他就坐在她对面,不知在为何事?闷闷不乐——

不,她知道的,她知道他为何不虞。

皇后要?将房淑静许给司马端。

而他,爱着房淑静。

爱而不得,和她一样,爱而不得,寸心如狂。

“靖怀阿兄……”十五岁的锦华公主痴痴呢喃着。

“靖怀阿兄……”三十八岁的锦华长公主痴痴呢喃着。

待到耳畔传来太监通禀,昭宁帝、贤淑二?妃、太子夫妇驾到,长公主眉心猛跳,第一反应是,靖怀阿兄快走。

她猛然站起身来,将身旁宫人都吓一跳:“殿下?”

霎时间,殿中其他目光也齐齐朝她这边看来。

长公主眼神一晃,也陡然回过神,对座那人不是靖怀阿兄,只是一个侥幸与靖怀阿兄长着一双相似眼眸的下等人罢了。

若他识趣,乖乖跟了她,她定会?护着他。

可他非但?不识趣,还?投靠了司马泽,又傻乎乎跑到这宫宴上

长公主嘴角翘起,那便是死了也活该。

“你们这般大惊小怪作?甚?本宫这不是听到皇兄来了,准备起身恭迎么。”

长公主斜乜左右宫人一眼,慢条斯理理了理织金袍袖,双眸直直盯着金殿大门。

待到太监又高声唱喏一声“陛下驾到,太子殿下驾到——”,殿中众人也都纷纷起身,躬身齐呼:“臣等恭迎陛下、太子殿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玉娇站在下首,等到殿中那几道华贵身影从?眼前晃过,她悄悄抬眼。

太子一袭蟒纹朱色长袍,低垂着头,步履平稳。

裴瑕与她说,洛阳刺杀,太子只是受惊,并未受伤。

至于幕后主使,虽已掌握了一些线索,但?事?涉机密,他并未告知她,只道:“时候到了,你便知道了。”

他讳莫如深,沈玉娇也不再多问,有时知道的太多,反而不是好事?。

思忖间,这世间最?尊贵的几人也纷纷落座。

上座传来昭宁帝的声音:“诸位卿家平身。”

仍是记忆中的威严,却不再是记忆中那般中气十足。

沈玉娇嘴里随众人喊着“多谢陛下”,落座时,不禁朝那至高宝座上的清癯身影看去。

如她所想,皇帝老了。

丹药和女色掏空着他的底子,让他比常人苍老孱弱得更快。

哪怕他现下瞧着红t?光满面,可在沈玉娇眼中,他黑气缭绕,命不久矣。

死了也好。

沈玉娇垂下眼帘,这样是非不明、狭隘偏私的昏君,早些死了,才是黎民百姓之?福。

不多时,殿内响起丝竹管弦,靡靡宫乐。

沈玉娇心不在焉地想着远方亲人,也不知此时,父母兄嫂到了何处,现下又在做什?么?

忽然,上方传来一阵嘈杂慌乱的惊呼:“陛下!”

她眉心一跳,抬眼朝上看去,也惊住了。

【82】

【82】晋江文学城首发

烛光辉耀的宝座之上,昭宁帝岣嵝站起?,双手撑着桌案,眉头紧拧,死死地盯着三皇子的方向。

那神?态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般,连着濯手的银盆都?打翻在地,水洒一地,杯盏也翻倒。

左右宫人?都?被这惊变吓了一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贤妃淑妃也都?惊愕不已,待俩人?顺着昭宁帝的目光,看清那着深绿色官袍的男人?模样时,神?色也都?大变。

这个小小长?史?,怎长?得如此像燕王?

不,不单单像燕王,还像……那人?。

淑妃拧着眉,想?到此人?是自家?儿子麾下,不由心焦,泽儿怎将这样一个人?带进宫里,这不是存心给陛下添堵么!

贤妃的面色也不大好?,牢牢盯着那小长?史?的面庞,心跳鼓噪得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会是那个孩子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年那个孩子若能平安长?大,也差不多是这个岁数。

何况他长?得这么像那两人?……

思及此处,贤妃愈发惊骇,悄悄看着昭宁帝发青的脸色,只觉后背发寒。

陛下生性多疑,年老更甚。

她也忍不住怪起?三皇子,司马泽到底怎么想?的,好?好?的中秋宴,非得多带一人?进宫!

“陛下。”

贤妃捏紧帕子,面上露出一抹浅笑,故作镇定道:“不过是个笨手笨脚的宫人?不慎打翻了水盆,今日可是天下同庆的好?日子,您一向仁德宽厚,便网开一面,饶过这宫人?一回吧。”

见?昭宁帝仍沉脸不语,贤妃壮着胆子上前,又低劝了句:“陛下,朝臣们?都?在呢。”

她边劝,边给淑妃使眼色。

淑妃虽不知她为何会替自己的三皇子解围,但?还是很快接过话茬,温柔上前:“陛下,臣妾陪您去偏殿换身衣袍?”

昭宁帝闻言,偏头看着淑妃,眼底闪过一抹阴鸷暗色。

淑妃瞧见?皇帝这眼神?,心底悚然一惊。

每年元后忌日,他喝醉酒来她宫里,掐着她的脖子时便是这副神?色。

“陛下?”淑妃惴惴地唤。

昭宁帝窥见?她美眸中的胆怯,陡然也清醒过来——

眼前之人?,并非房氏。

房氏不会有这种?怯懦卑微的眼神?,她看他的目光,永远高傲冷漠,满是不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他是天子,是她的夫君,她怎么敢。

“就溅了点水,用不着更衣。”

昭宁帝眸光逐渐清明,掸了掸袍袖,又看向惊疑不定的三皇子,以及那道匍匐在地的高大身影,“起?来吧,打翻水盆罢了,不必大惊小怪。”

纵使不少人?都?看见?那盆水是被皇帝震惊之下撞翻的,但?皇帝一句话定了性,旁人?也不敢置喙。

“谢无陵是吧?来,你靠前来。”

昭宁帝推开贤妃淑妃的手,施施然落座,待到宫人?们?将银盆和凌乱的桌案都?收拾好?,就仿佛方才那一切并未发生。

谢无陵也不知皇帝是发什么疯,方才他也没做什么。

先是三皇子举杯敬酒,说了番场面话,便开始引荐:“父皇,这位便是那得了神?仙指引,发现小桃山金矿的谢无陵谢长?史?。”

于是他就按着入宫前排练的,上前一步,面朝皇帝挹礼:“微臣谢无陵拜见?陛下,祝陛下仙福永享,万岁太?平。”

皇帝乐呵呵说了声好?,朝他这边看来:“你起?身说话。”

他便起?身抬头。

是三皇子和他说,朝堂行走,品貌俱佳者升官都?比貌丑者更快。还说他长?着一张叫人?过目不忘的俊脸,势必要在皇帝面前留个印象,哪怕皇帝不记得你的名,日后也会想?到中秋宫宴上有个很俊俏的年轻后生。

只要能叫上位者记住,便不愁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

未曾想?皇帝看到他的脸,不是惊艳,而是惊怒。

像一头被砍断尾巴的老狮子,陡然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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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不解。

趴在地上的短暂时间,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的念头是——若是就这样莫名其妙被皇帝杀了,娇娇会不会为他落一滴泪?

“谢无陵,快,父皇叫你。”

谢无陵抬眼,对上三皇子催促的眼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无陵沉下一口气,从?地上起?身,大步走到殿中,躬身抬手:“陛下,微臣在。”

昭宁帝审视的目光在他的眉眼流连几番,问?:“听你的口音,不像是长?安人?士。”

谢无陵道:“回陛下,微臣籍贯金陵。”

昭宁帝眯了眯眼:“那如何到了长?安?进了神?武军?”

“微臣去岁投了宁州军,得镇南侯赏识,护送小世子回长?安。后又侥幸入了三殿下的眼,殿下提拔微臣进的神?武军。”

“宁州军?”

昭宁帝沉吟,金陵离宁州不远,投了宁州军倒也合理。至于霍家?小世子回长?安的事,他也记得,毕竟霍家?就那么一根宝贝独苗,去岁回来时,他还赏了不少东西,以示圣眷。

“你是从?小生在金陵?”

“是。”

“家?中有何亲眷?”

“回陛下,微臣双亲早亡,家?中……”谢无陵稍顿,道:“微臣娶了妻,却因意外与妻离散,如今家?中只剩个周岁小儿。”

昭宁帝对他妻儿并不在意,只问?:“你父母也是金陵人??因何早亡?”

谢无陵觉得皇帝问?题实在有些多,但?还是答了:“微臣双亲皆为金陵人?士,母亲病逝,父亲……邻里说,父亲外出经商,死于盗匪手中,微臣那时年岁尚小,也无从?探究,终归父亲再未回金陵。”

他知道生母是金陵船妓谢湘娘,但?生父是谁,花船老鸨与他说,八成是个茶商。

妓子有许多恩客,但?那段时间,那茶商来得最?勤,很大几率是他的种?。

谢无陵对生父是茶商、丝绸商还是贩夫走卒都?不在意,反正他自己把自己养大,谁敢在他面前称老子,他定一拳把那人?揍成孙子。

本以为交代这么多,皇帝的“寒暄”应当结束了。

没想?到昭宁帝又问?了句:“你是何年生人?。”

谢无陵不动声色蹙了下眉,答道:“回陛下,微臣是天晟二十年生人?。”

天晟二十年。

昭宁帝神?色稍缓,又看了谢无陵一眼:“那你和三皇子挺有缘分,若朕没记错,他也是天晟二十年出生。”

谢无陵忙道:“微臣草芥之身,能与皇子龙孙同年诞生,是微臣的荣幸。”

昭宁帝虽不喜谢无陵那双眼,却挺喜欢这张嘴——

或者说,他喜欢谢无陵这副谄媚讨好?的姿态。

那是在房淑静和司马奕身上看不到的。

“今日中秋,普天同庆,你发现金矿有功,朕赐你一壶好?酒。”

“微臣多谢陛下。”

谢无陵叩谢,见?昭宁帝再无其他吩咐,他退回原位。

眼见?小太?监端着一壶酒走向谢无陵,下座的沈玉娇不禁掐紧了掌心。

这个酒……不会有问?题吧?

她两只眼睛牢牢盯着上座的一举一动,当看到谢无陵倒了杯酒水,就要送到嘴边,她心口猛跳,几欲起?身——

“玉娘。”

手背陡然被摁住,男人?清冷的嗓音宛若一盆冰水兜头浇来,叫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偏过脸,就对上裴瑕黑涔涔的狭眸,他面无波澜,薄唇微启:“他不会有事。”

“起?码,不会在宫宴上出事。”

沈玉娇混乱的心绪也在裴瑕冷静的注视下,逐渐平静。

是了,这是宫宴,这么多双眼睛,皇帝怎会当众赐毒酒。

是她杯弓蛇影了。

沈玉娇心弦微松,不过也就松了一瞬,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一阵心虚霎时弥漫心头。

“郎君,我……”沈玉娇不敢看裴瑕的眼睛,也后知后觉发现那摁住她的手,有多么的用力。

她试图抽出,可他依旧握得很紧。

沈玉娇咬唇:“疼。”

裴瑕眸光轻晃,长?指松开。

娇嫩雪白的柔荑,泛着红痕。

他垂下眼,轻轻揉了揉:“抱歉。”

“你不用抱歉。”沈玉娇讷讷道:“方才是我失态在先。”

关心则乱。

若非裴瑕拉着她,她或许就莽撞了。

裴瑕轻轻揉开她手背那片红,并不言语。

这样的沉默叫沈玉娇愈发愧疚,她抿唇t?,试图解释:“陛下的反应实在反常,还问?谢无陵那么多不相干的问?题……”

她可不觉得皇帝会这么体?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长?史?。

“天晟二十年,有发生什么事吗?”她疑惑。

“天晟二十年,淑妃诞皇三子。”

裴瑕默了两息,道:“天晟二十一年,元后诞皇四子……”

沈玉娇不解:“四皇子不是丽嫔所出吗?”

裴瑕道:“元后诞下的皇四子,是个死胎,并未列入齿序。”

“竟还有这回事……”

沈玉娇愕然,不过:“郎君,这种?事你是如何知道?”

裴瑕道:“此次巡视河道,太?子随口提了一句。”

因着二皇子舍身相救,太?子感动不已,连连感叹便是亲兄弟活着,也不一定能做到这等?地步,二皇子实在贤德。

裴瑕听得这么一句,记在心里,后来问?了二皇子,方知先皇后还诞过一胎。

这年头,孩子早夭并不算稀罕事,何况是后宫里的孩子,早夭的更是不少。是以他也没多问?。

只是今日,见?昭宁帝这反常模样,且还问?起?谢无陵的身世,裴瑕莫名想?到回城那日,他恍惚觉得太?子与谢无陵有三分神?似。

难道……

念头方起?的刹那,又被否定。

一个西北,一个江南,一个是皇后之子,一个是船妓之子,这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人?,如何能扯到一起??

方才昭宁帝那般失态,恐怕也是惊疑于谢无陵的容貌。

裴瑕虽未见?过皇后,但?以太?子的容貌推测,谢无陵应当是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

沈玉娇见?他垂眸沉思,无端有些不安:“郎君可是知道了什么?谢无陵他……是有何处不妥吗?”

她云里雾里看不太?明白,但?她知道裴瑕一向聪颖,定然看出端倪。

裴瑕抬眼,窥见?她清凌凌乌眸中难掩对另一个男人?的担忧,胸口略堵。

但?此事或涉性命,他也压下那份私怨,缓声道:“不必担心,方才只是个误会。如今误会解开,只要他日后低调做人?,应当不会有事。”

“真?的?”

“我虽不喜他,却也不会拿这种?事诓你。”裴瑕淡淡道。

沈玉娇一噎,悻悻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不必解释。”

裴瑕松开她的手,身子坐正,神?情疏淡:“今夜花好?月圆,你我夫妻无须为那些不相干的人?与事多费心神?。”

他拿起?桌边镂刻折枝桂花纹的银质酒壶,不疾不徐斟了杯酒,递给沈玉娇:“天上月圆,地上人?也团圆,玉娘与我共饮一杯如何?”

他不去计较,沈玉娇自也不好?扫兴。

“郎君既有雅兴,那我定然奉陪。”她接过那八瓣银杯,轻嗅一下,是玫瑰露酒。

这酒入喉柔,不辣嗓,还有淡淡清香,最?受女眷欢迎。

裴瑕自己倒了杯醇厚烈性的新丰酒,与沈玉娇的杯盏轻碰一下,夫妻俩仰头饮酒。

放下酒杯时,裴瑕余光朝上投去一眼。

见?那灯火半明半暗处,谢无陵自斟自饮,一杯又一杯。

大抵他这会儿心里也在纳闷。

陛下深厌先皇后,长?着一张与先皇后相似的脸……

裴瑕满上一杯酒,再次与沈玉娇碰杯时,心下暗想?,看在这人?曾经救过玉娘和孩子的份上,明日给他送些盘缠,让他速速离开长?安,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除去宴会开始,昭宁帝那略显古怪的失态,之后宴上一切如常。一曲《踏歌》舞罢,又有乐伎捧着琵琶、玉笙、箜篌、洞箫等?奏起?一曲应景的《霓裳中序》。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殿下还有武官舞剑助兴,文官作诗唱和。

所有人?都?将那小插曲抛去脑后,沈玉娇偷瞄了谢无陵两眼,确定他喝酒吃菜,并无不妥,也放下心来。

玫瑰露酒虽然滋味好?,却也是酒,喝多了也会醉人?。

她与裴瑕饮了小半壶,人?也有些微醺,想?到宴会还有半场,她摆摆手:“郎君,不能喝了。”

裴瑕垂眼,便见?妻子单手支着白嫩软腮,双颊酡红,醉眼迷离地望着他。

这模样,多了一份平日里少见?的懵懂可爱。

他眼神?不禁缱绻,轻笑:“这就醉了?”

“没醉。”她摇头,语气不觉泄出些许娇慵:“但?再喝下去就要醉了。”

“醉便醉了,反正明日休沐,不用上朝。”

沈玉娇闻言,眼浮迷惘,有些不懂她喝醉和不用上朝有什么关系,她本来就不用上朝。

想?不明白她便不想?,只将酒杯搁下,保持三分清明:“宿醉起?来,脑袋会疼,明早还得去舅母那将棣哥儿接回来呢。”

“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裴瑕黑眸轻眯。

“那肯定惦记。”沈玉娇失笑,又似嗔看他:“难道你个做父亲的,不惦记孩儿?”

裴瑕知道她这般慵懒的娇态,全因这半壶玫瑰露酒所起?。

但?看她泛酡色的娇嫩小脸,还有眼波流转间不自觉流露的妩媚,喉头不禁微滚。

原来,酒也不是全然无益处。

日后闲来无事,或许也可与她在府中小酌一二。

沈玉娇并不知裴瑕心思,撂下酒杯后,便开始专心吃螃蟹。

裴瑕见?她爱吃,拿着蟹八件慢条斯理帮她拆。

他生的好?看,就连那只提笔弯弓的手也生得清瘦修长?,骨节分明。此刻不紧不慢拆着螃蟹,神?情专注,侧颜如玉,轮廓分明。沈玉娇支颐看着,不觉出神?。

这样挺好?的。她想?。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念头方起?,头顶便落来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锋利得仿佛要将她头骨都?戳出两个窟窿。

沈玉娇原以为是谢无陵,偏脸一看,发现是寿安公主。

恍惚间,仿佛时空重叠,上次中秋宫宴,寿安也是这般看着她。

那一回,自己闪避地低下了头。

这一回,沈玉娇克制着心底怨恨,平静地回望她,不卑不亢。

就因为是公主,所以害了人?,还能这般理直气壮么?

她所依仗的权势,还能护她多久呢?

“玉娘,吃吧。”

耳畔清润的嗓音唤回思绪,沈玉娇敛眸,见?裴瑕将拆好?的蟹肉、蟹黄分堆在盘中,肉白如雪,黄灿若金。

“拆了三只。”裴瑕道:“我再给你拆两只,至多五只,螃蟹性寒,贪食伤身。”

“好?。”沈玉娇朝裴瑕笑了下:“多谢郎君。”

“又客气了。”

裴瑕见?她吃得欢喜,拿起?银剪,继续拆着螃蟹。

许是多饮酒的缘故,吃过螃蟹,沈玉娇有些内急,便先行离席,由宫人?引着去偏殿更衣。

离正殿越远,丝竹声也愈□□缈。漆黑天穹之上,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潋滟。

待到从?偏殿方便出来,原本守在门口的宫人?却不见?了。

沈玉娇蹙眉,轻唤着:“有人?么?”

并无人?回应。

她疑惑地往廊外走两步,忽的一道疾风拂来。

还未等?她反应,嘴巴便从?后被捂住,一阵悬殊巨大的力量,叫她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就被拦腰抱去偏殿旁的假山。

假山里光线昏暗,那抵着她肩背的胸膛又那样坚实滚烫,沈玉娇心下慌乱不已,两条腿用力前后踢着:“唔唔!”

直到头顶响起?刻意压低的慵懒男声:“娇娇,是我。”

沈玉娇挣扎的动作停住,眸中的惊惧也转为惊讶。

“我现在松开你,但?你别出声,知道么?”

沈玉娇:“……”

她又不是傻子,知道是他还叫,岂非闹得人?尽皆知。

见?她不再动,谢无陵也松开捂嘴的手。

只是那搂在她腰间的手,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很是不想?松开。

他不松,沈玉娇抬手推了把,又连忙转过身。

借着皎洁明净的朦胧月光,沈玉娇也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

桃花眸,高鼻梁,嘴角上扬,笑得一脸灿烂,不是谢无陵还能有谁。

只是她没想?到他竟如此大胆!

“这可是皇宫,且我随裴瑕一道来的!你怎敢…怎敢如此放肆!”

沈玉娇发觉她的温柔端庄,总是在遇到谢无陵时轻易破功,譬如此刻,她非但?急赤白脸了,甚至还想?锤谢无陵一拳:“你若不想?活,别拖着我一起?。”

“你别生气。”

谢无陵见?她愠怒,连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情况突然,有人?要害你。”

沈玉娇眉心一跳,那点子醉意也清醒几分:“怎么回事?”

“方才我见?你出来,我也跟出来,咳……我没打算找你,我只是喝了些酒,觉得胸闷,出来透透气。”

其实还是存了三分偶遇的心思,想?着万一有机会说句话呢?哪怕只是擦肩而过,也比遥遥相望要好?。

反正他跟了出来,就在水榭附近假装溜达,没想?到隔着一段距离,瞧见?个小太?监鬼鬼祟祟站在窗户t?旁。

“我还以为那阉人?六根不净,色胆包天。刚要抓着揍一顿,发现他竟是在吹迷烟。”

谢无陵当即跳过去,一个手刀将人?打晕,又狠狠朝裆下踢了两脚,再然后就看到沈玉娇走出来,双眼迷茫地找宫人?。

“那个引路宫人?八成和那死太?监是一伙的,这会儿应当回去找他们?主子报信去了。”

谢无陵低声说着,垂眸看向沈玉娇:“娇娇,你信我。我虽然天天想?你,夜夜想?你,想?你想?到睡不着觉,但?也绝不会冲动胡来,陷你于不义。”

不知是饮了酒的缘故,还是刻意压嗓的缘故,男人?的嗓音好?似透着一丝委屈。

想?到那个突然寻不见?的宫人?,沈玉娇也相信了谢无陵的话,再想?到方才对他凶巴巴的语气,她心下泛起?一丝惭愧,垂下眼,小声道:“你…你方才吓我一跳,我还以为……”

“以为有采花大盗?”

谢无陵弯下腰,一张俊脸凑到她面前,双眸弯起?:“若是真?能就这样把你掳回家?,这采花大盗当也当的。”

“谢无陵。”沈玉娇瞪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开玩笑。

“欸,我在。”

谢无陵道:“娇娇,你再多喊我两声呗。”

沈玉娇:“……?”

谢无陵叹口气,眸光幽怨:“自从?来了这破长?安,你每回见?我,都?喊我谢郎君,实在生分得很。要不然你就喊我谢无陵,或者你喊郎君,不带谢。再要不然,你喊我的表字也行。”

沈玉娇听得一愣一愣,末了,蹙眉:“你何时取了表字?”

“表字不就是另一个好?听的名,现取一个也不难。”

谢无陵说着,眯眸想?了想?,须臾功夫,他道了声“有了”,再次抬眼,漆黑眼底溢着光彩:“想?娇,念娇,慕娇,娇娇觉得哪个更好??”

【83】

【83】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沉默了。

在取名这一块,果然不能对谢无陵抱有任何期待。

“我觉得?念娇挺好的,谢念娇,多顺口。”谢无陵自顾自道:“谢爱娇也不错……”

“谢无陵……”

沈玉娇轻叹口气,默默朝后退了步:“你别这样了。”

谢无陵微怔:“娇娇?”

沈玉娇仰起?脸,那双乌眸映着明净月光,满是认真:“谢无陵,你该知道,我是裴瑕的妻。我与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与他是夫妻,何况我与他还有?孩子……”

“我不在乎。”

谢无陵上前一步:“娇娇,你知道的,我从不在乎这些。我也说过?,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我会?当做亲生来看。”

“这不是你在不在乎的事。”沈玉娇强压下心头的酸涩与不忍,掐紧掌心,语气冷硬:“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没可能的,早在金陵分别那日,我们之间便没没可能了。且不说世家无和离,就算我与裴瑕和离,理由呢?”

“自我嫁给他,平心而?论,他从未亏待于我,更未亏待我的父母亲人。去?岁那场事故,说实话,我心头并非毫无芥蒂,不然我也不会?与你隐瞒他的存在。我那时是真心想要与他、与裴氏一刀两断,再不相欠。但?或许是你我缘分不够,我与他又缘分未尽,兜兜转转,还是被他寻到……”

“他知我遭遇,心头有?愧,回到洛阳后,家法处置了那蓄意害我的堂妹,甚至为了我,不惜忤逆将他养大的寡母,母子离心,至今尚未修好。为了弥补,他带我来长安,寻回我家旧仆,用军功换来我全家赦免。如今我父母兄嫂已在回长安的路上,不日便能阖家团聚。”

“谢无陵,你说我自私也好,怪我负心也罢,可你该当明白,我与裴瑕……我与他……”

嗓音不觉有?些哽噎,掐着掌心的手指亦越发用力,沈玉娇深深吸了口气,克制着情绪继续道:“我与他不可能分开的,恩情不允许,孩子不允许,父母亲人不允许,世俗眼?光也不允许,我不行……我做不到……”

到这一刻,沈玉娇不得?不承认,她的胆小与怯懦。

她不像谢无陵,无父无母,无拘无束,打从一出生开始,她便是“沈家女”,后又成了“裴氏妇”。

她享受着这些身份带来的锦衣玉食、风光体面,便也要承受身份之下的责任与束缚——

若要抛却?这一切,只为追求那份心动?与自由,代价实在太大。

那代价,她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两害取其轻,她只能舍弃掉,这段她此生可能得?到的,唯一的,最真挚炽热的爱意。

“谢无陵,是我对不住你,我负了你……”

沈玉娇眼?眶难抑地湿了,一颗心好似也被摁在酸涩无尽的苦水里?,涨痛着,撕扯着,轻柔嗓音也变得?沙哑:“你忘了我吧。”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他这颗宝贵赤诚的心,该当给予更值得?的小娘子,而?不是给她。

“谢无陵,不值当的。”

她仰起?脸,泪眼?朦胧地朝他笑:“你这样好,定能觅得?一位贤妻,她会?一心一意对你,会?给你绣很多香囊,也会?给你生很多的孩儿,你们会?过?得?幸福美?满,会?一起?白头到老……”

“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值不值当。”

谢无陵敛了笑,深深望着她:“娇娇,我说过?,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那便是你。”

“我在土地庙里?发过?誓的,这辈子对你一心一意,绝不负你。若有?违誓,那是要造天打雷劈的,难道你想我死么?”

“你别胡说。”

沈玉娇喉间好似堵了块刀片,铁锈般的涩意在舌根弥漫着,几乎语不成调:“这不算你违誓,是我有?负于你。冤有?头债有?主,老天爷要算账也是寻我,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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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拧眉,再看她泪盈于睫,故作?疏离的模样,不禁抬手,轻碰了下她纤长的睫毛。

那滴泪就落在他的指尖,湿润润的,好似在他心间下了一场大雨。

“别难过?了。”

他擦了擦她的眼?角,温软的触感让他不舍得?撤回,索性把心一横,捧住了她的脸。

在沈玉娇惊慌的目光下,他上前一步,高大身躯离得?很近,几乎将她圈入怀中一般。

“谢无陵……”她急急推开。

“娇娇,别急着推开我,你先听我说。”

男人挺拔身躯如山,岿然不动?,俯身望着她,语气郑重:“我知道,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更为苛刻,你夹在我与裴守真之间,左右为难,最为煎熬。是以我从不逼你,也从未要求你对我一心一意、或是为了我,与那裴守真闹得?不快……当初你被他带走,我也从未怪你,怪就怪我自己没本事,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现如今,你选择与他过?,想与我断了,我也能理解……但?要我忘了你,另娶他人,那绝无可能。”

听他前半段,沈玉娇还觉心下动?容,愈觉亏欠,待听到他最后一句,她错愕抬眸,感到无力:“你怎的这么执拗?”

“执拗?或许吧。”

谢无陵朝她笑了笑:“娇娇,我知道,或许在你心里?,我远不如那个裴守真。他那个人,虽说惯爱装腔作?势,可他家世好、相貌好、才学好、甚至与你相识的时机都比我早。我呢,一个没人要、万人嫌的小地痞,没家世、没背景、也没什么学识,唯一能与他抗衡的,除了这张脸,便是待你的一颗心。”

“我知道你或许不信。从前我与你说时,你便不大信。但?真的,我谢无陵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的感情,打从在破庙里?,掀开神龛帘子的刹那,她那双惊慌又明亮的眼?,就深深地望进了他的心里?。

待到他将她从土地庙里?抱回去?,她的身子那样轻,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

他看着她昏迷不醒的脏兮兮小脸,心里?想着,老天爷亏待他半辈子了,总算大方一回,给他送来个媳妇儿。

虽说是捡一送二,但?养一个也是养,养一双也是养,人口多,也热闹,有?了媳妇有?了孩子,院子才能叫做家。

“娇娇,你可以把心分给裴守真,但?你不能替我做主,让我忘了你,或是将我推给别人。”

“若是可以,在你心里?给我留一个位置……不用太多,只要存的下谢无陵这三个字就成。”

“哪怕这辈子都无法与你名正?言顺做夫妻,我也不后悔遇上你。”

月色昏朦,男人那双好看的眼?眸,却?在夜色中灼灼明亮。

沈玉娇的心好似也要被这目光灼伤般。

她无地自容,更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卑微至此。

只求她别忘记。t?

诸般情绪在心间翻江倒海,那种恨不得?将灵魂与心脏撕成两半的纠结叫她迷茫无助,良久,她哑声开口:“谢无陵,我……”

话未出口,嘴巴忽的又被捂住。

谢无陵单手揽着她的腰,带着她往假山洞里?躲去?,薄唇擦过?她的耳尖,低语:“有?人来了。”

沈玉娇心头猛跳,也不再出声,虽觉得?他实在楼得?太紧,但?怕弄出动?静引人注意,只得?暂时忍住。

假山嶙峋,谢无陵将她护在怀中,他个头高,可以透过?假山的孔眼?看到外?头的情况。

沈玉娇被他结实的身躯挤着,鼻尖盈满男人身上沉郁热烈的蓬莱香,其中还冗杂一阵清冽的酒气,随着他身体的热意源源不断地朝她袭来,她感觉自己快要闷死在他浑厚的气息之下。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

这人的身子怎的能这样热,又这样的硬,她两只手抵在中间,显得?那样无力。

“谢无陵。”她推了推他,小心翼翼用气音道:“你让开点,我也想看。”

谢无陵一低头,就看到心上人被挤在怀中,小鸡崽儿似的,娇小孱弱,又可怜兮兮。

离得?这样近,四周又这样黑,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脸。

或者?,除了吻,还能对她做些其他事。

就如那无数个折磨人的梦境里?,恶劣,过?分,肆无忌惮

“谢无陵。”胸口被轻锤了下。

谢无陵回过?神,喉头微滚,压低声音道:“你个矮,看不着。”

沈玉娇:“……”

长这么大,头一回被鄙视身高。

下一刻,身子忽的被男人掰了过?去?,还没等她反应,一双大掌从后握着她的腰,直接将她抱起?。

沈玉娇惊了,手忙脚乱地去?攀假山石。

身后似是响起?一声慵懒低笑,男人的薄唇贴着她的耳垂:“现在够高了,能看了。”

沈玉娇只觉身后抵着的那具身躯滚烫,尤其揽在腰间那条手臂,勒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揉进怀里?。

他肯定是故意的。

沈玉娇双颊发烫,想与他算账,注意力却?被洞外?的场景给吸引——

只见?先前给她引路的宫女,正?脚步匆匆地引着两人往偏殿而?来。

待到近了,看清那艳妆华服之人的模样,沈玉娇霎时变了脸色。

“果然是她。”

男人几分咬牙切齿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就知这种一肚子坏水的脓包,不吃些苦头,便不会?长记性。”

沈玉娇紧紧咬着唇,心下也生恨。

寿安。

害她一回不成,竟然又想害她,还是在宫宴上!

她到底是已经妒到蠢钝无脑,还是有?恃无恐到觉得?便是再害她一回,也不会?有?何后果?

“娇娇,我替你杀了她吧。”

沈玉娇心底猛震,连忙偏过?脸:“你别冲动?。”

俩人本就靠的近,她这一偏脸,面对面,鼻尖都险些碰到。

沈玉娇心跳怦然,刚想往后仰,谢无陵却?低下头,黑眸直直盯着她:“反正?你都不要我了,我活着也没意思,倒不如替你做件好事,除了这个毒妇,往后你也能安安稳稳和裴守真过?日子。”

“胡说些什么。”沈玉娇皱眉。

“我认真的。”谢无陵道:“我现在出去?拧断她的脖子,所有?罪责我一人担着……”

“谢无陵!”沈玉娇真有?些生气了,抬手捂着他这张破嘴,咬牙忿忿:“你不气我,你就活不了么?”

谢无陵只觉捂在脸上的手,又香又软。

而?她动?怒瞪眼?的模样,又凶又可爱。

实在是……喜欢得?紧。

“唔唔!”他含糊地唤,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

沈玉娇也反应过?来,这无耻之徒,诈她呢!

她忙不迭松开手,没好气瞪他。

“娇娇,看吧。”

谢无陵心里?美?滋滋,秾俊眉眼?也重焕光彩:“你果然还是在乎我的。”

“才没有?。”

“你有?。”

“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媳妇说得?都对。”

“……”

沈玉娇噎住。

果然,永远不要试图和一个无赖比无赖。

低低说了句“你不许冲动?”,她便不再理他,继续扒着假山石,朝洞里?往外?看。

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三人已走了出来。

“人呢?怎么里?面没人!”寿安公?主气急败坏地质问着那宫人。

那宫人也一脸慌乱:“奴婢…奴婢也不知,按理说应当在里?头的。”

“废物!这么件小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何用!”

“殿下恕罪啊。”

那宫人扑通跪在地上,却?被寿安狠狠地踢了个窝心脚:“还不快把小安子找出来!”

“是、是……”宫人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寿安和她的贴身宫女站在原地嘀咕了几句,而?后一脸不满地跺了下脚,也转身离开。

沈玉娇正?沉脸思考,寿安原本打算搞什么鬼。

谢无陵的脸抵在她肩头,闷闷不乐:“就这样让她走了?”

沈玉娇心头也憋屈,却?无可奈何:“她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害人就该付出代价。”

“哪有?那么容易。”沈玉娇轻轻叹气,见?人走远了,道:“你放我下来。”

谢无陵不舍得?放,但?沈玉娇瞪着他。

凶巴巴的。

他嘴角轻捺,在裴守真面前,她可没这么凶。

偏心眼?。

他边将她抱下来,边低声道:“上回那两个瘦马,我都没碰。但?她们俩死赖着不走,我打算等平安接过?来,让她们俩负责照顾。”

沈玉娇:“哦。”

谢无陵:“你生气了?”

沈玉娇:“没有?。”

“娇娇,我真没碰她们,虽说人是我挑的,但?我那是给裴守真挑的。”

谢无陵道:“我洁身自好,从不在外?拈花惹草。不像那个裴守真,你不知道,五月里?我出城办差,见?他骑马走在别人花轿旁,张扬得?很!他那个人,成日里?打扮得?光鲜亮丽,招蜂引蝶,我都不想说他……”

他絮絮念叨,沈玉娇额心突突直跳,恍惚间觉得?谢无陵像极了给昏君吹枕边风的奸妃。

“谢无陵,你碰不碰她们,我都管不着。”

沈玉娇双脚落地,见?他仍笔直站在身前,伸手推开他:“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话。与其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不如另觅佳偶,踏实度日。”

“我与你说的那些,也都是真心话。”

谢无陵一把握住她的手,反正?左右也无人,那阵酒劲儿也在发酵,他低头看她:“我不管,你既亲了我,就得?对我负责一辈子。我生是你沈玉娇的人,死也是你沈玉娇的鬼。”

他冷不丁提起?那个吻,叫沈玉娇霎时羞愧难当。

“那…那个……不作?数。”

“凭什么不作?数?难道你那个嬷嬷没教过?你,亲了男人就得?对他负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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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沈玉娇哑口无言。

早知当初那个吻,能叫他记到今日,那日她就不该那般任性。

面对谢无陵“始乱终弃”般的质问,沈玉娇咬牙,干脆硬着头皮,冷下心肠:“你就当我是个负心汉。”

谢无陵:“……”

默了两息,他道:“除非,你给我点补偿。”

沈玉娇:“……?”

未等她反应,面前之人忽的俯身。

眼?见?那张昳丽的俊脸陡然在眼?前放大,沈玉娇呼吸屏住,眼?瞳也不禁睁大。

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唇,可那个吻,最终落在了在她的额头。

轻柔,短促。

小心翼翼,如视珍宝。

“你亲了我,我也亲了你,日后你无须对我负责,换我对你负责了。”

说罢,他又抬起?双臂,用力抱她一下:“娇娇,别忘了我。”

男人沉哑的嗓音自耳廓钻入,热息拂过?,沈玉娇大脑空白。

“我先走了,你晚一步再回去?。”

撂下这话,谢无陵转身离去?。

沈玉娇站在黑洞洞的假山里?,愣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羞恼地咬着唇,气得?不轻。

这个登徒子!

轻薄她不说,他竟然还先跑了!

好在沈玉娇记性不错,七拐八折,也寻到回正?殿的路。

但?心里?还是气得?慌,将谢无陵骂了无数遍,觉得?这人定是前世的冤家,这辈子来讨债,专门气她。

她真情实感与他说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他倒好,一句没听进去?,还占她便宜,还撂下她!

他就不想想,万一她不识得?路呢?

混账。

谢无陵就是个大混账。

沈玉娇憋着一口闷气,刚要从偏门进入正?殿,却?见?廊庑下走来一道修长清隽的身影。

待看清来人模样,霎时间,那份小女儿姿态的情绪霎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焦虑心虚。

沈玉娇脚步顿住,心下懊恼,若是叫裴瑕知道方才的事……

都怪谢无陵,他如何就半点不听劝。

“玉娘。”

裴瑕朝她t?走来,眉心轻皱:“怎去?了这样久?”

他见?妻子久去?不归,又发现殿中谢无陵和寿安也都前后不见?,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寻了出来。

“我……”沈玉娇眼?睫轻颤,勉强镇定:“许是贪食螃蟹,肚子有?些不舒服。”

裴瑕在她面前站定脚步,眸光落在她泛红的娇靥上:“现下可有?好些?”

沈玉娇避开他的视线,“好些了,郎君不必担心。”

生怕他再问,她主动?牵住他的袍袖:“回殿里?吧,我们俩同时离席,叫旁人注意到不好。”

裴瑕瞥过?她的手,嗯了声,忽又蹙眉:“你的香囊?”

沈玉娇怔了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本系在腰间的桂花香囊不见?了。

心下陡然浮现一阵慌乱,脑中也飞快回忆着。

更衣的时候香囊还在,难道是被谢无陵掳去?假山时,不慎落下了?

“玉娘?”

手指被捏了捏,沈玉娇恍神,作?出惊讶模样:“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可能是更衣时,不小心落下了。左右一个香囊,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丢了就丢了。”

沈玉娇朝他轻笑:“郎君,进殿吧。”

裴瑕黑眸轻眯,默了两息,终是没再多说,握住她的手:“嗯。”

夫妻俩一同回到殿中。

叔母孙氏见?沈玉娇落座,忍不住调笑:“整个长安城,怕是再寻不出你们这么恩爱的夫妻了。你就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守真一颗心也跟着你跑了。”

沈玉娇赧然垂眸:“叔母别笑话我了。”

孙氏还要再说,便见?上方,太监总管火急火燎地跑到昭宁帝身旁耳语一阵,昭宁帝脸色遽然一沉,而?后侧身看向贤妃。

贤妃的表情也变得?难看,急急忙忙带着身侧宫人退下。

这番动?静叫殿中众人纷纷惊疑,这是出什么事了?

沈玉娇心下也不禁忐忑。

尤其看到谢无陵和寿安公?主的席位仍是空着。

谢无陵比她先走,按理说,应该早就回来了……

“娇娇,我替你杀了她吧。”

假山里?的这句话陡然在耳边回响,沈玉娇呼吸一滞,他不会?真的做傻事了吧?

“可是身体不舒服?”

裴瑕握了握她微凉的指尖,蹙眉:“你脸色很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没事。”

沈玉娇悻悻的:“大抵还是螃蟹的缘故。”

“那日后至多吃三只。”

裴瑕淡淡道:“贪吃伤身。”

沈玉娇满脑子都是谢无陵会?不会?去?杀寿安了,漫不经心颔首:“郎君说的是。”

好在不多时,谢无陵安然无恙归了席位。

看到那道挺拔的身影时,沈玉娇悬在嗓子眼?的心也落了下来。

这家伙应当是迷路了。

她这边松口气,好巧不巧,谢无陵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他嘴角似是颇为得?意地翘了翘。

沈玉娇一看他这样,顿时来气。

他还好意思笑!

占她便宜不说,还害她提心吊胆!还撂下她先走!

斑斑劣迹,倒叫心底那份“辜负他”的愧疚淡了不少。

她没忍住,狠狠瞪回去?一眼?,而?后低下头,闷闷往嘴里?塞了口蜜瓜。

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男人,逐渐深暗的眸光。

【84】

【84】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日?直到宫宴结束,贤妃与寿安公主也没归席。

沈玉娇直觉有事发生,想问裴瑕,转念一想,裴瑕一直待在殿中,知道的比她还少?。

万一不慎说漏嘴,叫他知道她和谢无陵见过面的事,那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于是她将这?份疑虑憋在心中,想着过两日?或许能从舅母口中打听一二。

夫妻俩回到府中,已是深夜。

喝了?些酒,再加上赴宴劳累,沐浴过后,沈玉娇脑袋一沾上枕头,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眼皮也沉甸甸阖上。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脸颊好似痒痒的,身上也略沉,像是压着一块巨石。

她闭着眼,嘴里嘤咛一声,下意识想去推开那座巨石。

不料巨石长出藤蔓,将她的手腕束缚住,举过头顶。

而后颊边那阵酥酥麻麻的热意也往下蔓延,滑过她殷红瑰丽的唇,莹白的下颌,纤长的颈,单薄亵衣下虚掩的锁骨……

湿湿的,热热的,古怪又别?扭。

“唔。”手动不了?,她只能轻扭着身子?,试图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

可那藤蔓缠绕着,忽又攀上双蹆,灵活地延伸,朝内侧探索。

明明是凉爽秋夜,沈玉娇却觉得浑身发热,额头也沁出薄薄香汗,她迷糊睁开眼,待看到伏在身前那道黑影,错愕失声:“郎…郎君?”

“醒了??”

幔帐中很黑,只听得男人略显沙哑的嗓音。

沈玉娇这?才惊觉亵衣已被扯开,那缠着双腕的不是藤蔓,而是男人宽大?的手掌。

刚想再问,男人挺拔身躯抵了?上来,他低头伏在她耳侧:“没想吵醒你。”

喷薄的热息拂过耳廓,沈玉娇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又听他道:“既然醒了?,那便正好。”

正好什?么,他没说明,而是付诸行动,薄唇含住她的耳垂。

沈玉娇的心跳霎时加快,低声讷讷:“很晚了?。”

“明日?休沐,不用上朝。”

沈玉娇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他好似说过,然而不等她记起,蹆便被分开。

“玉娘。”黑暗中男人低唤她一声,而后牢牢堵住她的唇,窄腰沉下。

刹那间,骨酥魂荡,肉浮魄飞。

沈玉娇睁大?了?眼,想发出声音,却被男人的唇舌搅得意识混沌。

藤蔓牢牢將她纏繞著,仿佛將她釘牢在床榻之上,她不得動彈,只得無力嗚咽著,承受著這仿若无休止的跶伐。

“玉娘。”

“玉娘……”

恍惚间,好似烈日?下的寒冰,逐渐融化。

良久,沈玉娇陡然睁开眼:“不…不行。”

裴瑕摁住她的腰,哑声:“我已饮过避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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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的脑袋还处于一片空白,听到他这?话,半晌才反应过来,避子?汤?他喝?

好不容易待气息缓和,她推了?推他的胸膛,还未问一句避子?汤的事,男人又覆上来。

沈玉娇惊愕:“你…你怎么?”

“许是今夜有些醉了?。”

他安抚般亲了?亲她的眼皮,窄胯边不疾不徐地动,边吻走她颊边的汗,沉声诱哄:“乖玉娘,再纵我一回。明日?我去将孩儿接回,你安心睡觉便是。”

话音落下,也不等沈玉娇回应,他便掐紧掌心那把纤细口口,再次放肆口口陷口,横口口撞。

真?真?是柳稍露,滴花心动。

正情浓,鸳鸯枕上,不觉至天明。

待到沈玉娇昏昏转醒时,已是午后黄昏,锦帐残留几分兰麝香。

她从榻上坐起,低头触及口口桃痕,又想到昨夜他的失态放纵。

到最后骤雨停歇,他口口得很用力,仿佛要将纤月要掐断般。

“玉娘,你是我的。”

他说着,低哑语气透着几分偏执冷冽。

她来不及多想,彻底脱力昏睡过去。

现下想想,太不对劲。

难道真?是醉酒的缘故?可他先前吃醉了?,也不这?样。

“娘子?,您醒了?么?”

屋外响起婢子?的轻唤:“已是申时了?,您可要起身吃些东西?”

沈玉娇诧异,她竟睡了?一个白日?。

再看窗棂外黄昏笼罩紫薇花,她应了?声:“端水进来吧。”

白蘋和冬絮很快端着温水巾帕进来,替她盘发时,瞧见耳后脖间那藏不住的红痕,婢子?们?面面相觑,皆红了?脸。

沈玉娇也从黄澄澄铜镜中瞧见,心下懊恼,他怎的这?般不注意,竟在脖间都落下了?。

这?叫她怎么出去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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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玉指扯了?扯衣领,她强忍着面上热意,若无其事般问:“小郎君回来了?么?”

“回来了?,郎君用过午膳后,便亲自去将小郎君接了?回来。”

白蘋手拿雕花牙篦,沾着茉莉香的刨花水替她梳发:“小郎君刚吃过奶,这?会?儿在侧屋睡得香甜呢。”

沈玉娇放了?心,静了?片刻,到底没忍住问了?句:“那郎君他……在哪?”

他昨夜那般孟浪放纵,现下想想还有些气闷,但又按不下心头好奇。

白蘋见她问起,掩唇轻笑?:“郎君在书房。晚膳时分快到了?,他应当也要来了?。”

沈玉娇:“……”

现下一想到裴瑕的书房,她脑中便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不堪回忆。

又想到再过一个时辰,他又要来房中,她双蹆都隐隐发酸。

从前他也不这?样。

自打书房那日?,几乎夜夜都不叫她空着,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搞几幅补药吃了?。

腹诽归腹诽,日?头一落山,院里掌起灯,裴瑕也杳然而至。

身量修长的男人,一袭青袍,俊眉修目,不言不语时,清清冷冷,宛若道观里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t?火的仙君。

可视线一旦对上,那看似平静的漆黑狭眸,却暗藏着随时能将她吞噬的无尽慾念。

沈玉娇有些怕他了?。

他走过来,她抱着孩子?下意识往旁躲了?躲,嘴上轻声道:“郎君回来了?。”

裴瑕看出她的局促,又瞥见她垂首间,那截白腻脖颈上的一抹红痕。

是他落下的。

他眸色微深,默了?片刻,自顾自在榻边坐下,平静开口:“今日?从外祖父家回来时,顺道去了?趟二皇子?府中,打听到一些事。”

“昨夜宫宴的事。”

“!”

沈玉娇眉心一跳,朝他看去。

裴瑕朝她抬手:“坐过来,我与你说。”

沈玉娇:“”

迟疑片刻,她还是走了?过去。

反正孩子?还在怀中,谅他也不会?胡来。

她在裴瑕身边坐下,闻到他身上淡雅好闻的檀木香气,思绪恍惚了?一瞬,才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寿安公主不慎失足,跌下荷花池。”

稍顿,他嘴角轻扯了?下:“险些丧命。”

实在可惜。

秋日?池水枯涸,若是夏日?,或许是另一番结果。

沈玉娇呆住,片刻才寻回嗓音,期期艾艾:“好端端的,怎么…怎么会?跌进荷花池?”

“具体原因?不明,但与她一起跌入池中的,另有一名宫女?一个太监。”

沈玉娇眼波闪动着,心下陡然浮现个猜测。

不,都不用猜,定是谢无陵做的了?。

那家伙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但将公主丢进荷花池里,万一寿安真?的死在池子?里……

沈玉娇一阵后怕,抱着孩子?的手也不禁收紧。

怀中的棣哥儿似是被弄得不舒服,奶声奶气“呜”了?声。

她连忙回过神,轻拍着孩子?,也感受到裴瑕直直落在颊边的目光:“你昨夜离席不久,寿安也跟了?出去,你可曾遇上她?”

沈玉娇呼吸微窒,好在有孩子?做遮掩,她低着头,嗓音轻软:“她兴许是去了?别?处,我并?未见着她。”

“是么?”

“嗯。”沈玉娇说着,将孩子?往他身前送了?些,转移着话题:“郎君你看,孩儿是不是又胖了?些?”

这?话题转得生硬,裴瑕盯着她闪躲的眉眼,沉默良久,终是挪开,看向孩子?。

“是,胖了?些。”他说着,修长指尖轻抚过孩子?的眉眼:“像你。”

“郎君是说我胖了??”

“我是说孩子?愈发像你。”

裴瑕失笑?,忽而又往沈玉娇身上打量一遍,薄唇轻抿:“你不胖,还须再吃些。”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许是昨夜放纵的酸疼还残留着,这?打量的目光连同这?话都无端暧昧起来。

一时间,夫妻俩安静下来,里间的温度却好似逐渐闷热。

“玉娘,我……”裴瑕沉沉开口。

“我…我看棣哥儿饿了?,我先抱他去喂奶。”

“……”

看着她抱着孩子?慌张躲开的身影,裴瑕眉宇间浮起一丝无奈笑?意。

而那笑?意又很快敛起,他单手撑着额角,盯着鎏金香炉冉冉升起的青烟,神情渐冷。

虽然明白不应那般放纵,然而一想到她昨夜可能与那谢无陵私下会?面,浓浓的妒火烧得心口都发疼。

更叫他难以自持地,一遍遍地索取,宛若标记领地的雄兽,恨不得从她的发丝到足尖,在她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留下他的烙印与气息。

也只有在那鴛鴦交頸,粉汗相融时,他才觉得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寿安公主失足落水的消息,很快就成为长安各大?世家私下热议话题之一。

有人说公主是喝醉酒了?,才不慎落水。

有人说是她去捞月亮,有人说她是看到小宫人落水,出手相助……

众说纷纭,除了?当日?夜里的亲历者,无人知道事实的真?相是如何。

就连贤妃也不知。

寿安大?病痊愈后,提起那日?的事,只说是醉酒踩空了?台阶。

贤妃见她小脸惨白,既心疼又生气,指着她道:“再过不久,南诏大?王子?便要来长安迎亲,你这?段时间就给我安分待在宫里养病,哪里都不许去!”

撂下这?话,她叮嘱左右宫人好生照看,便扬长而去。

水晶珠帘“哗啦啦”得碰出脆响,寿安形容憔悴地躺坐在床上,一会?儿想到那讨厌的南诏王子?即将来临,一会?儿又想到中秋那晚,那个看不清脸的高?大?男人。

他的手劲儿那样大?,将她的脑袋摁在刺骨冰冷的池塘时,分明是想下死手。

可他最后还是松了?手,没溺死她,而是反脚将她踢进了?池塘里。

肋骨处,至今还隐隐作?疼。

她虽看不清他的脸,却看到他的个头很高?。

那样高?的个子?,突然偷袭她,还有被打晕的小安子?……

那人分明是在帮沈玉娇!

不会?是裴守真?,裴守真?绝不会?做那等背后伤人之事。

何况,他那样温文尔雅的君子?,便是再恼恨她,怎会?对她一个女?子?下重手。

可除了?他,还会?有谁在宫宴之上,宁愿冒着谋杀皇族的风险,也去帮那个沈玉娇?

寿安拧着眉头想了?许久,末了?,她坐起身,面沉如水地吩咐宫人:“你去,将中秋宫宴的宾客名册给我誊一份来。”

左右这?些时日?,她禁足宫中不得出去,那便挨个一一排查。

她就不信寻不出一丝蛛丝马迹!-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渐冷,裴瑕也逐渐忙碌。

他博闻强记,学贯古今,又能言善辩,昭宁帝从一开始每五日?招他一次侍读讲学,逐渐变为三日?一次,后来又变成每日?都要召见裴瑕。

据昭宁帝所说,裴瑕与他讲学议政时,总叫他记起当年的沈文正公——

沈玉娇的祖父,沈丞相。

虽然沈丞相当年请辞,是因?政见不同,失望而辞,但昭宁帝经常会?想念那位老师。

那是真?正的一等清流,呕心沥血教他许多为君为人的道理,也为他的江山鞠躬尽瘁奉献了?大?半辈子?。

可惜,他最后还是负了?老师。

庆幸的是,老师的孙女?婿,尚能伴驾左右,且聪明通达,半点不逊于沈文正公,昭宁帝心头甚是安慰。

唯一叫昭宁帝不喜裴瑕的一点,便是裴瑕与二皇子?交往过密,有涉及党争之嫌。

且太子?巡河被刺一案,也有了?眉目,种种证据直指皇帝的亲舅父,应国公孙家。

而孙家,与三皇子?是一条线上的。

昭宁帝有时觉得可笑?,他尚值壮年,宾天尚早,可他后宫妃子?、膝下儿子?、朝中臣子?,已经开始算计他身下这?把龙椅,一个个盼着他快些死了?。

他拿着那些证据,问裴瑕:“守真?以为朕该当如何处置?”

裴瑕略略看了?眼,仍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清正模样,抬手挹礼:“若陛下以君主身份问臣,臣便答,以大?梁律法处之,还太子?殿下一个公道,还那日?宴上护主牺牲的禁卫们?一个公道。若陛下是以父亲、以外甥的身份问臣,清官难断家务事,且陛下心底应当已有答案,何须臣一个外人在此?置喙您的家务事。”

昭宁帝扯唇:“裴守真?,你啊你。”

这?年轻后生,与沈文正公还是不同的。

若是老师还在,定要板着脸讲一堆道理,训斥他一顿。

老师早与他说过,他这?个舅父太过贪婪,不堪重用。

可那是他的亲舅父,相较于先帝,舅父更像是他的父亲,曾于他微末之时,给予他无尽的关爱。

生母临死前,也拉着他的手道:“瑞儿,你就舅父这?一个亲人了?,日?后……连同对我的那份孝敬,好好孝敬你舅父。”

终究还是不忍。

昭宁帝在心里道,这?是最后一次,若是下回舅父再犯下大?错,他绝不再容忍。

虽并?未追究应国公,昭宁帝却寻了?个由头,狠狠训斥了?三皇子?一顿,又接连贬谪三皇子?手下心腹——

他本来还想贬谪那个叫谢无陵的小子?,朱笔即将落下时,裴守真?在旁,不经意提了?句:“这?人来历,臣也有所耳闻。虽是个卑贱妓生子?,却有颗忠君为民之心,在宁州参军时,除了?不少?水寇,颇得镇南侯赏识。”

昭宁帝的笔尖停顿。

正如裴瑕预料的一般,昭宁帝缓缓掀眸:“他是妓生子??”

这?一问,裴瑕便知他的揣测不错。

谢无陵的确是随了?几分先皇后的长相。

“是。”裴瑕道:“据臣所知,他生母乃是秦淮河畔一名船妓。”

昭宁帝沉下眼眸,思忖片刻,似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他眉目缓缓舒展。

“既是上战场杀过匪冦的将士,于国有功,朕便网开一面,不与他计较。”

朱笔绕过“谢无陵”三个字,随意圈了?另一位小官的名字。

上位t?者笔尖一改,便是下位者命运的一次转折。

裴瑕站在旁侧,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这?一回,就当还了?中秋宫宴那晚,谢无陵替玉娘出的那口恶气-

十?月初,草木摇落,金风肃杀。

长安城里最大?的热闹,莫过于南诏王子?安西佑,骑着大?象来长安城迎亲。

那几头大?象披着锦绣织成的挂毯,两边象牙雪白修长,健壮高?大?,威风凛凛。

进城那日?,大?街小巷的百姓们?都挤到朱雀大?街上看热闹。

沈玉娇虽也感兴趣,但一想到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还是待在后宅之中,等着夏萤和秋露看完热闹,回来给她复述。

“娘子?你是没看到,那十?头大?象一个个比咱们?屋顶还要高?,那腿有这?么粗!一脚踩死一个都不夸张!”

“那南诏王子?丑倒是不丑,但说好看嘛,也不好看,留着一把大?胡子?,显得年纪大?。”

“不过他们?南诏也真?是穷,我看他们?带来的聘礼,也就八十?多抬,他们?这?回可是娶公主呢,怎的这?么寒酸。”

夏萤和秋露两婢性情活泼,又都生着一张巧嘴,说起热闹时手舞足蹈,绘声绘色。

沈玉娇听得这?些,心里只暗想着,寿安快快嫁了?吧,不然留在长安城里,终究是个隐患——

偏还是个杀又杀不得,除又不好除的隐患,实在令人头疼。

头疼的也不止沈玉娇一人,宫里的贤妃看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寿安公主,也很头疼。

“我不嫁,我不嫁!”

“那个安西佑又老又丑,他都三十?了?,都可以当我父亲的年纪了?!”

“母妃,我求求你,你和父皇商量下,换个人嫁给他吧?不然…不然从宗室里挑一个郡主县主,或者找个宫女?,对,寻个宫女?封个名号,嫁过去就好了?。”

“母妃,你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可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就舍得让我去那种蛮荒之地吃苦受罪么?你若真?的这?般狠心,我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寿安公主手里揪着白绫,哭得歇斯底里,声泪俱下。

贤妃心头不是没有动摇,但一想到圣旨已下,且裴守真?那边圣眷正浓,欠他的交代若不应践,他定然也不愿再辅佐二皇子?。

两相权衡,贤妃硬下心肠,看向寿安:“你若真?的想寻死,那我也不拦你,你尽管去。但你若还想活,就给我安心待嫁,别?再胡闹,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多备些嫁妆,保管你嫁去南诏之后,也能锦衣玉食地过完余生。”

“母妃,母妃——”

寿安公主惊骇大?喊,贤妃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一时只剩下寿安不甘的啜泣。

也不知跌坐在殿中许久,几名宫婢入内,收拾那散乱一地的杯盏、被打翻的桌椅、以及那条捏得皱巴巴的白绫。

“公主,您乃金枝玉叶,可千万保重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位宫婢低声说着,在寿安惊愕的目光里,她抽出寿安掌心那条白绫,又迅速地往她手中塞了?张纸条-

给南诏王子?的接风宴,一直到深夜才结束。

裴瑕回到裴府后院时,沈玉娇已然熄灯沉睡。

待到身后缠上男人结实的长臂,她嗅到那熟悉安心的味道,也没睁眼,只梦呓般喃了?声:“郎君……”

她这?反应,叫裴瑕很是受用。

将那娇小身躯完全裹在怀中般,他高?挺鼻梁贴着她的后颈:“嗯,是我。”

沈玉娇困得很,顺从地往他怀里靠了?靠,迷迷糊糊问:“什?么时辰了??”

“过子?时了?。”

“……那很晚了?。”

沈玉娇道:“快些睡吧。”

见她困意倦浓,且今夜酒宴上应酬也有些疲累,裴瑕也没做其他,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额发。

刚要阖眼,忽又想起一事,他问:“玉娘,可想去冬狩?”

沈玉娇困得迷糊,现下只想睡觉,于是无意识地嗯嗯了?两声。

裴瑕:“……”

罢了?,还是明日?再问。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她带在身边,方?才安心。

翌日?裴瑕下朝归来,再次提及冬狩之事。

沈玉娇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怔:“我随你一同去?”

裴瑕:“此?去来回近十?日?,我与陛下请示一番,他应当能许以恩典。”

“十?日?啊。”沈玉娇蹙了?蹙眉:“这?也太久了?。”

忖度两息,她终是摇头:“罢了?,我还是不去了?,怎好将棣哥儿一人留在长安。郎君,你自去便是。”

她舍不下孩子?。

裴瑕舍不下她。

“孩子?可托付给舅母,或是送去族伯府中,他们?皆可代为照看。”

“若是照看一两日?,哪倒还好。这?一去就是十?日?,太久了?,那多不好意思。”

沈玉娇仍是摇头,虽说她也许久未曾体验过跑马狩猎的畅快,但大?抵当了?母亲的人,对孩子?总是有一份牵挂。一想到要与棣哥儿分离这?样久,她便已经开始牵挂起来。

“郎君,你安心伴驾便是,我与孩儿在府中等你回来。”

裴瑕默了?两息,看她:“难道有了?孩儿,你就……”

只牵挂孩子?,不牵挂他么?

【85】

【85】晋江文学城首发

话到嘴边,未免有与孩子争风吃醋之嫌,于是他改口:“自诞下孩儿,你便一直在府中,不曾出门游玩。如今孩儿快八个月,也该松泛一下,出门透透气才是。”

话说到这份上,沈玉娇还有何不懂。

分明就是他想她陪着一起。

脑中忽又想起上次他出远门时,白蘋说的那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去岁那场洪涝意?外,看来真给他留下了阴影。

只是孩子这边……

纠结一番,她走到裴瑕面前,主动握住他的手:“我知晓郎君心头顾虑,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你如今简在帝心,日?后?随君伴驾,外出办差都?是常有的事。难道次次都?向陛下求恩典,将我带在身旁?便是陛下允许了,传出去也不好。知道的说我们夫妻恩爱,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不知道的要我说不明事理,为?着儿女私情耽误郎婿的公务。”

这世道,无论何事,有女人怪女人,没女人还要怪女人。

为?了少挨些骂,只能尽量去宽容、去大度、去理解,保持乖巧、安分、贤惠,总之,多做多错,不做虽错,但能少错。

“且我有许久没骑马,射术也荒废了,跟着你去凑这个热闹,若是连只兔子都?射不中,反倒招人笑话。”

说到这,沈玉娇想起什么,朝他弯眸:“等明年吧,明年棣哥儿交给我母亲带着,你、我,还有我兄嫂,我们四人一起去乐游原踏青跑马如何?”

裴瑕眉心微动,又见她提到乐游原跑马时,明澈眼眸中的欢喜与期待,实?实?在在,并非作伪。

也是,随着皇家仪仗一同出游,规矩繁多,束手束脚,哪比得上与亲人一同出游来的自在。

“那这回,你真的不去?”

“不去了。”沈玉娇放软语气,勾了勾他的掌心:“你安心去,争取多猎些獐子、野鹿回来,若能猎回一两?张好皮毛,正好给棣哥儿做件小袄。”

裴瑕失笑。

便是真打了好皮毛回来,也先紧着给她做围脖,哪轮到那小家伙-

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

转眼到了冬狩之日?,此次南诏王子和寿安公主也一同随行。

昭宁帝有意?给这对未婚夫妻制造相处的机会,好叫寿安能甘愿嫁去南诏。

往常这种热闹,锦华长?公主也必不缺席,可临出发前,她忽感风寒,便留在了长?安。

出发前夕,沈玉娇早早替裴瑕准备好弓箭骑装,以及十日?间用的香丸等日?用杂物?。

当?夜床笫之间,夫妻俩也不免亲热一番。

也不知是要分别十日?极为?不舍,亦或是情到浓时难以自持,不知不觉又折腾到半夜。

翌日?沈玉娇醒来,一照镜子,身上深深浅浅的欢好痕迹,直叫人面红耳赤,不堪直视。

特地寻了件高领衣衫将脖颈遮住,她才抱着棣哥儿去门口送裴瑕。

“棣哥儿,爹爹要出门狩猎了。”

沈玉娇低头看着孩子,温婉眉眼间满是柔和:“快与爹爹说,让他给你打两?件皮毛回来做新衣。”

八个月的小婴孩已能发出些简单音节,小家伙似是真听懂了,睁着一双水洗葡萄般的大眼睛,巴巴看着裴瑕,小嘴吧唧:“呜呜~呀!”

裴瑕冷白脸庞也浮现慈父的温和,抬手捏了捏孩子的小脸,道:“爹爹给你猎些好皮毛,但你在家也要乖乖的,不许闹你阿娘,知道么?”

棣哥儿眨巴眨巴眼,张着小嘴:“啊,啊~~呀呀!t?”

他一张嘴,晶莹清亮的口水又淌下来。

裴瑕笑了:“我便当?你应下了。”

棣哥儿见他笑,嘴巴一咧,也笑起来:“呀呀!”

瞧见父子俩有来有回的,沈玉娇心下也一片柔软,将孩子递上前:“你再抱抱他好了。”

裴瑕没拒绝,接过孩子,又低头亲了亲。

再将孩子还给沈玉娇时,那双幽深黑眸定定看向她的脸。

沈玉娇:“……!”

这眼神她可太熟了。

脚步下意?识往后?退,腰却被?长?臂勾住。

虽没有亲吻,却是连人带孩子,一起被?他揽入怀中。

“玉娘,在家等我回来。”

男人沉金冷玉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沈玉娇心下微动,而?后?很轻地应了声:“好,我等郎君。”

直到那道清隽身影再看不见了,沈玉娇才缓缓收回目光。

怀中的小家伙还咧着嘴,没心没肺地淌着口水笑。

沈玉娇心底却生出一阵淡淡的离别怅然。

不过这份怅然很快也压下,她抱着孩子回去,心下宽慰着自己?,不就?是十日?。

日?子一天天过起来很快的-

不知不觉,三日?过去。

这三日?沈玉娇都?待在府中,算账逗娃,看书绣花,除了晚上用膳与夜里独眠时,身侧空落落的,感觉缺了什么,日?子也算得上平淡安逸。

裴瑕离府的第四天,是个暖阳高照的大晴天。

天空瓦蓝,云朵洁白,微风不燥,无比舒适,这样的天气若继续宅在府中,倒显得辜负天公了。

就?在沈玉娇思索着,是带着棣哥儿去外祖母那儿串门子,还是去勇威候府姨母家拜访,嫁去王家的五娘子裴漪登了门,并带来一个消息——

三娘子裴彤病逝了。

“是五日?前的事,我母亲给我寄的信上说的。我寻思着六兄去了骊山冬狩,阿嫂这边应当?还不知这事。”

沈玉娇哑然。

她的确不知。

自打搬来长?安,洛阳旧邸与闻喜老?宅的消息,都?是直接送到裴瑕手上。

裴瑕知道她不想与那边太多牵扯,是以偶尔拣一两?件事与她说,凡是他觉着可能会叫她心烦的事,只要她不主动打听,一概传不到她耳中。

这算是夫妻之间的一个默契。

但裴漪不知这个默契,她只知沈玉娇是裴氏宗妇,又是长?房嫡媳,府中庶妹病逝这样的事,自是要与她说一声的。

且裴漪出嫁前,裴三爷和裴三夫人私下也与她透露过,裴彤之所以被?打发去庄子,皆因她起了坏心眼坑害长?嫂。

裴漪想,如今裴彤不得善终,于沈玉娇来说应当?是件大快人心的喜讯。

但面前温婉端庄的年轻妇人并未显露半分痛快喜色,她只垂着眼睫怔愣片刻,而?后?轻轻点了下头:“知道了。”

就?这样么?

裴漪微诧,若非知道爹娘不会诓她,她都?怀疑裴彤是否是阿嫂的仇人了。

倘若沈玉娇能听到裴漪的心声,大抵会答一声,是仇人。

但大仇得报,并无多少快意?——

刹那间,心里是痛快了。

可痛快之后?呢?已造成的伤害无法磨灭,报仇的意?义?,也只是求一个心里的公道。

何况她早知晓裴彤的下场,现下听到,内心并无太多波澜,唯有一种尘埃落地之感。

哦,总算到这一日?了。

“她的丧事,府中自有人操持,不必我们操心。”

沈玉娇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又语重心长?看向裴漪:“倒是你,这些时日?,不要太悲,也不要太喜。”

裴漪微怔,而?后?轻垂眉眼:“阿嫂,我知道的。”

大抵在长?安太过孤单,裴漪对这位温柔和气的嫂子也生出几分亲近依赖,如今四下没人,她也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当?初,知晓这门婚事落在我头上,我不愿嫁的。”

从前王焕闻去闻喜,裴漪见过王焕闻与裴彤相处时的模样,年少慕艾,裴彤明艳张扬,比她这恬静寡淡的性子,实?在讨喜得多。

“但我爹娘都?说这是一门难得的好亲事,若是错过,我要后?悔一辈子。”

裴漪眼底闪过一抹迷惘,讷讷道:“他们总不会害我。”

婚嫁之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哪怕她有所顾虑,但还是得听从父母的安排,欢欢喜喜顶下裴彤的婚事,嫁到这长?安城来。

沈玉娇看着裴漪年轻娇嫩的脸庞,恍惚间,好似看到几分从前的自己?。

或者?说,还有无数个,像她们这样养在深闺、盲婚哑嫁的小娘子。

是否情投意?合,不重要,是否门当?户对,最?重要。

反正日?久天长?,总能培养出几分情,至于是男女之爱,还是习惯亲情,并无所谓。

“如今都?嫁过来了,还想这么多作甚?”

沈玉娇将青玉碟中的豌豆糕往裴漪面前推去,轻笑道:“今日?天气这样好,我正想着出门逛逛呢。你若有闲暇,随我去趟东市?”

裴漪闻言,自是无有不好,捻了快糕点吃罢,便与沈玉娇一道出门。

东市是富人云集之地,卖的大多大梁本土商品。西市胡商众多,卖的物?品新奇也便宜,是寻常百姓常逛之所。

裴瑕已在永宁坊附近购置了一套宅子,各式家具也都?准备妥当?,就?等沈玉娇的父母兄嫂归来,让婢子们打扫一番,便可入住。

沈玉娇想着他们回来时已是寒冬,诸如冬衣、鞋袜、被?褥等日?用品,自己?采买总比下人们更为?贴心。

且她如今靠着那几间商铺的整改,多赚了不少利润,她将那多出来的利润分作三份,一份留做家用,一份给棣哥儿存媳妇本,另一份自己?当?小金库。

此次采买,她便是拿小金库里的银钱,这种攥着自己?赚来的银钱买买买的感觉,实?在叫她心里无比舒坦。

裴漪本不想买,见她买了这好些,也忍不住挑拣起来。

不知不觉逛了两?个时辰,到达一家成衣铺子,沈玉娇有些累了,便在楼上雅间歇脚。

裴漪却是被?勾出瘾,仍兴致盎然地在楼下挑。

夏萤边给沈玉娇捶背,边笑:“出门前五娘子还说不买,现下买得比娘子您还勤。可知在买东西这事上,女人的嘴最?是信不得的。”

沈玉娇难得出门,还不带孩子,好似也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心情也颇为?愉悦,与夏萤调笑道:“就?是不知王府每月给她多少月钱,我看今日?,她起码花出大半年的月例了。”

“那也没关系,王郎君可是在吏部当?差,谁不知那块儿的油水最?足了。”

“瞧你这嘴。”沈玉娇嗔她一眼:“在外头可不能乱说,知道么。”

“知道啦,这不是只有奴婢与娘子,没有外人嘛。”夏萤俏皮吐了下舌头,心下又想,吏部油水足,本就?是人尽皆知的事,要不然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往吏部跑呢。

主仆俩又闲聊两?句,忽的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而?后?铺子里的绣娘探出一个脑袋:“娘子,您妹妹选了三套裙衫,正纠结该选哪套呢,您方便下楼替她掌掌眼么?”

沈玉娇失笑,看向夏萤:“我是懒得动了,反正我的衣裳大都?是你帮我挑的,你也去帮她挑挑吧。”

夏萤笑吟吟应下:“奴婢定不辱使命。”

她出了门,那绣娘缓步入内,看着桌上的茶水:“可要给娘子再添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客气笑了下:“不必了,我再坐会儿也下去了。”

绣娘应诺一声,上前收拾着茶盏和糕点盘。

沈玉娇见状,心下嘟哝,她这还没走呢,怎么就?着急收拾茶盏碟盘,这不是赶客么?

不过这种小事,她也不愿计较,身子还朝旁让了让,方便绣娘收拾。

那绣娘忽然道:“娘子,地上的耳坠儿是您落的么?”

沈玉娇啊了声,低头朝地上看去。

印着团花纹的深红色地衣上干干净净,哪有什么耳坠儿。

“并没有……啊!”

后?颈猛地挨了一记手刀。

彻底失去意?识前,沈玉娇只看到那绣娘面无表情的脸。

……

再次醒来,是一阵剧烈颠簸。

沈玉娇忍着疼意?睁开?眼,只见她在一辆光线昏暗的马车里,手脚都?被?麻绳缚住,与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五个年轻清秀的小娘子,也都?捆着手脚,堵着嘴。

有的尚在昏睡,有的已经醒来,惊慌流泪。

沈玉娇看向身旁的小娘子,一张嫩生生的面庞,估摸十三四岁,大眼睛里噙满泪水。

四目对视,小娘子像是看到同伴般,晶莹泪水“啪嗒”就?落了下来。

也亏得去岁一路逃亡的经历,洪涝、瘟疫、死人堆里都?活过来,如今这情况对沈玉娇来说,糟糕,却不至于糟糕到惊慌失措——

只是不知谁那么大胆,敢在东市热闹的铺子里,将她打晕拐卖。

若是寻常的拍花子,绝不t?会挑在那种地方下手,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只能说,有人蓄意?害她。

而?她当?下能想到,最?为?嫉恨她的,便只能是寿安公主。

可寿安不是都?要嫁人了?且此次冬狩,她也一并前往骊山了。

种种疑惑在脑中涌动,沈玉娇胡乱想了片刻,暂时压下疑虑,审视着眼下的情况。

马车门窗都?被?封住,看不清如今到了哪。

眼前这些少女,应当?也是被?拐卖而?来。

环顾一周,她沉了口气,朝身侧大眼睛的少女俯身,低下头颅。

那小娘子吓了一跳,待看到她的嘴巴鼓动着,忽然明白什么,连忙活动着手指,将沈玉娇口中堵着的布捏住,扯掉。

嘴上没了阻拦,沈玉娇投桃报李,忙用嘴将那小娘子口中的布也扯掉。

马车里另外醒着的两?个小娘子见状,宛若看到救星,眼睛都?亮起来,嘴里发出“呜呜呜”的求救。

虽不知外头是个什么情况,但沈玉娇知道单靠她一人,肯定逃不出去。

人多力量大。

何况同为?女子,既上了同一辆马车,她也做不到独善其身,见死不救。

她弯着腰,将那两?人堵嘴的布也都?叼走。

“阿姐,多谢你……”那大眼睛的小娘子呜咽道。

“先别出声,听我说。”

沈玉娇面色沉静,乌眸定定看向她们三人:“我看了一圈,我们几人容色都?算不错,照这情况八成是要卖进?秦楼楚馆……你们先别哭,莫要打草惊蛇。继续听我说。”

“目前不知外头有几人,若人数不超过三个,我们六个人或可一搏。若人数超过三,力取定是不成,只能找准时机再逃。”

说到这,她转过身,将后?背捆着的手露出来,低声道:“劳烦你们用牙帮我解开?,我看那封窗的铁皮卷了边,没准能掰开?看看外头的情况。”

另三位小娘子都?是头一次陷入这般险境,醒来之后?六神无主,只知担惊受怕地掉眼泪。

如今见车里有位沉稳冷静的姐姐,霎时像是寻到主心骨,忙不迭照她说的去做。

三个人弯着腰,互相配合着,以牙去解绳结。

待见到沈玉娇腕间束缚松开?,三人皆是一喜:“阿姐,好了!”

听到她们异口同声齐唤自己?阿姐,沈玉娇心尖一软,朝她们点头,低声道:“你们稍等,我先看外头情况,再替你们解绳。”

“好。”三人应道。

沈玉娇抬手想摸头顶的簪子,一摸才发现身上值钱的珠宝首饰都?被?摘了,就?连身上锦缎制成的外衫也被?扒走,如今披着一条不知从哪来的粗布麻衫。

这群可恶的拍花子。

她心下低咒,想了想,拿那堵嘴的布裹住手指,去掰窗角那生锈卷边的铁皮。

也不知是逃亡一路锻炼出来的力气还在,还是人在危机之中总能爆发寻常没有的戾气,那铁皮真叫她朝外掰变形,凹出来一个小小孔洞。

只见窗外是一片茫茫荒野,血色残阳在天边残留一道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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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蹙眉,而?后?转身对身后?三位小娘子道:“我被?打晕时,约莫申时。看外头那夕阳,现下估摸快到戌时。你们呢,可还记得失去意?识时,是何时辰?”

“我是昨日?酉时,给我阿娘送绣线的路上被?人捂了嘴。”

“我家是卖豆腐的,我爹病了,我替我爹去送豆腐,一个老?婆子说她的荷包丢了,让我帮她找。找到一个巷子里,我就?被?打晕了,那个时候……差不多是午时!”

“我是在家,我舅父说给我寻了户人家,拉着我去相看。然后?我就?……”

那大眼睛的小娘子又流下泪来,泣不成声:“我是吃过午饭被?拉去的,差不多是未时。”

与旁人被?拐不同,她是实?实?在在被?亲人卖了。

沈玉娇虽不知这小娘子有何凄苦身世,抬手替她擦了泪,又安慰道:“别怕,只要我们能逃出去,我会想办法替你做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稍顿,又补充:“也会给你寻个落脚处的。”

那小娘子见她遇事不惊,气度不凡,也猜到她定是有来历的,忙感激道谢。

沈玉娇道:“现下看来,我是你们之中最?晚失去意?识的那个,若是将我装车便出城,一般马车每个时辰能跑八十里,如今跑了近两?个时辰,也就?是一百六十里。”

“长?安出城共有十道门,除了重玄门专供皇家所用,其余九道门里,春明门离东市最?近。从长?安往东一百六十里是临潼地界,往西是咸阳,往北是泾阳,往南是秦岭大山,再南便是去湖广……”

她嘴里喃喃道,转身又朝窗外那个洞看了眼,最?后?一丝霞光也落下,天色彻底变得灰濛濛。

沈玉娇揉着还隐隐作疼的后?颈,回想着日?落的方向,恍然:“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应当?是往临潼方向。”

“临潼……”三个小娘子一脸茫然,一看就?是这辈子没出过远门。

沈玉娇也没多解释,只道:“天黑不好赶路,过会儿他们应当?会寻个地方落脚。”

像这种拐卖人口的污糟事,估计也不敢住店,九成九是在荒野将就?一夜。

略作思忖,沈玉娇迅速抬手,将三个小娘子的绳结都?松开?,却并未全然解开?,留了个松松垮垮的样子:“目前不知他们有几人,咱们还得装着被?缚住,最?好多哭一哭,降低他们的警惕。待会儿马车停了,你们看我的眼神行事。”

三个小娘子连连点头,又看向另外昏睡两?人:“她们呢?”

沈玉娇蹙眉,想了想,先狠狠掐了一个人中。

醒了一个。

另一个掐人中不醒,她狠下心,抽了两?巴掌,这下抽醒了。

她们俩还有些懵,沈玉娇怕她们惊慌乱叫,并未立刻扯出堵嘴布,而?是将情况迅速说明了一遍,确定她们都?明白后?,这才如法炮制,将她们手脚上的绳索都?解松,改为?活结。

马车又往前行了一阵,终于停下。

“就?在这边停吧,反正明日?就?能到了。”

“成,你去搭火,我看看那些娘们如何了。”

马车外传来两?道粗犷的男人嗓音。

沈玉娇心下一凛,忙将小娘子们嘴里的布堵上,又飞快将绳子绕在手腕上,靠在车旁假装昏睡。

车外哐当?响起一阵开?锁声。

下一刻,门推开?,有烈烈火光落在眼皮上。

【86】

【86】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一群可真能睡?都颠了一路,竟还睡得死?猪一般!”

火把在马车里晃了晃,一男人粗着嗓子嗤道。

外?头传来回?应:“或许是软骨散放得多了些。既还睡着就别管,过来搭锅子,煮些汤饼吃。今日?一口气收了六只家雀儿,累额可够呛。”

“来了。”那男人应着。

马车门重新?关上,却并未落锁。

大抵料准了这黑灯瞎火、荒郊野岭,这些手脚被束缚的弱质女流便是跑出来,也无处可逃。

马车里又?暗了下来,沈玉娇睁开眼,将口中堵嘴布吐出,低低道:“听声音好似就两个人,待会儿我弄出动静,先出去看看,你们静观其变。”

“嗯嗯!”五名少女纷纷颔首。

沈玉娇透过孔洞往外?瞧,马车停的位置偏,她只?看见一阵亮起的火光,其余再看不见。

耳朵贴着车壁,她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这最后一个是秋婆从哪弄来的?竟这般急着送出来。若不是为了收她这个,咱们早就出了城,也不用在野外?露宿一夜。”

“问这么多作?甚,咱就收货送货,明日?把这些家雀儿送到了,领了钱回?去便是。”

“得得得,瞧你这狗脾气,问一句都问不得。”

两个男人又?东拉西扯闲聊两句,沈玉娇听不分明,但他们口中那个秋婆,应当是拍花子的头目?

不能坐以待毙,还是得主动探查才?是。

思及此处,她用肩膀用力撞着马车,嘴里也发出“唔唔”的响动。

不一会儿,车门再次被打开。

火光照耀车厢,沈玉娇看到一个刀疤脸男人举着火把,面目冷肃地看着她:“醒了一个,是最后那只?家雀儿。”

“哟呵,那她醒得还挺快。”外?头应了声。

沈玉娇神情慌乱地看向那个刀疤脸,嘴里不断“唔唔”出声。

刀疤脸见她似有话说,皱了皱眉,将她嘴里的布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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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立刻哑声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刀疤脸道:“别问那么多,你只?需要知道,乖乖听话,就能少受些罪。”

沈玉娇打量他一番,见他体格健硕,腰间还别着一把长?刀,心下暗道不妙。

有刀有力气,打肯定是打不过了。

“你们若是图财,我家底还算丰厚t?,只?要你将我放了,我保证可以给你许多银钱……”

沈玉娇哀求道,泪光颤颤:“求你们发发慈悲,放了我吧。”

刀疤脸显然对这种哀求已经见怪不怪,神情麻木道:“今夜你们可没饭吃,省些力气到明日?吧。”

说罢,他拿着破布就要堵上沈玉娇的嘴。

沈玉娇看着那伸来的手,眼皮一跳,忙道:“等等,等等……”

刀疤脸不耐烦皱眉:“有完没完!”

这大声呵斥吓得车内其他几个小娘子都变了脸色,好在车厢里光线昏暗,刀疤脸并未注意到她们颤抖的眼睫。

沈玉娇咬牙,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讷讷道:“我…我想,想方便……”

此刻也顾不上太多矜持,她硬着头皮继续道:“快要憋不住了。”

刀疤脸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说这个,再看她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也不好真叫她在马车上解决。

弄脏了还得他们来清理,且明日?送货到船上,若是送了群臭烘烘的小娘子,定要被莲婆子骂。

“真是麻烦!”刀疤脸冷声说罢,一把拽着沈玉娇的肩膀,毫无半分怜香惜玉地将人拽下马车。

若不是及时靠在门边,沈玉娇险些跌倒在地。

“你去车后解决,快点。”

“啊?”沈玉娇怔住。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

“……”

沈玉娇也知想走远些,怕是不可能了,只?得装作?吓破了胆,顺从颔首:“好…好。只?是这位……壮士,绳子锁着我的手脚,我不方便。”

刀疤脸见她惊弓之鸟般,再见这四野茫茫,谅她跑也跑不了多远,便将她手中绳索解开,又?赶着她去也马车那边:“快些!”

“好、好,多谢壮士。”

沈玉娇连连应着,见那刀疤脸站在车尾,并未跟上来,暗松口气。

假装解了裙衫,她蹲下身,眼睛飞快打量着四周。

天边没了太阳,却有明亮璀璨的星辰。

沈玉娇想到幼时,祖父沈丞相带她观日?月星辰,曾指着天上万千星辰与她道:“娇娇可看到那边七颗星子?你看它们连在一起,像不像一个汤勺?”

“那第一颗星,叫做天枢。第二颗叫做天璇,第三颗是天玑……”

“这七颗星便是北斗七星,你再看看天枢和天璇这两颗星。顺着这两颗星的并连线,你往前?继续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祖父清瘦修长?的手指在小玉娇清澈的大眼睛前?划过,直到天边另一颗星辰停下:“喏,瞧到这颗很亮很亮的星子了么?这颗便是北极星。北极星所在之处,便是北方的位置了。若是夜里迷了路,看到北极星,就能寻到回?家的路了。”

幼年时,无忧无虑的小玉娇笑道:“我怎会迷路呢?娇娇最听话,才?不会到处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