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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歌 小舟遥遥 36257 字 4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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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51】晋江文学城首发

步入李府,沈玉娇与裴瑕二人先去书房拜见了外祖父李从鹤。

李从鹤年逾六十,一身墨青长袍,身形清癯,头戴纶巾,乃是最典型的士大夫模样。

沈玉娇其实与外祖父不?算太亲近,哪怕外祖父平日里对她这个外孙女也算慈爱温和?,但外祖父身上迂腐文人气息太浓,同样是文人,祖父则更为灵活变通。

沈玉娇私心觉得两位长辈起点相同,但外祖父做了一辈子官才到秘书?监这个?位置,而祖父四?十岁就进?中枢拜相,实在与二人性格也有很大的关系。

与外祖父客气寒暄了几?句,她也不?知与他再说?些什么,便起身与裴瑕去后院拜见外祖母。

与外祖父不?同,沈玉娇可?喜欢外祖母罗氏,几?个?孙辈里,罗氏也最疼爱沈玉娇这个?小外孙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迈进?那间熟悉的宽敞院落,看到明?间榻边坐着的那位鬓发染霜的圆脸老太太,沈玉娇鼻子霎时就酸了。

只碍于裴瑕在场,她竭力克制着,恭恭敬敬朝着上座的罗氏,以及陪坐的舅母宋氏:“娇娇拜见外祖母、拜见舅母。”

裴瑕也随沈玉娇与上首两位长辈行礼:“裴瑕拜见外祖母、舅母,叩问二位慈安。”

宋氏今日也特地装扮一番,高髻华服,钗金带玉,见着眼前这对年轻小夫妻,眼眶也泛红,哽噎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不?必多礼。”

又俯身,声音稍稍提高,与李老太太道:“母亲,您睁眼看看,您的娇娇回来?了,来?给您老请安了。”

听到这声响,榻边那一袭松石绿银线绣松鹤纹香云长袍的老太太才如梦初醒般,努力睁着一双水洼洼的浑浊老眼,朝前迷茫望着,“哪儿?我的娇娇在哪?”

沈玉娇见着外祖母一双眼睛半天没瞧见自己,大惊失色:“舅母,外祖母这是?”

宋氏长长嗟叹一声,面露哀戚:“你知道的,从前你外祖母就有些糊涂。去年你家出了事,t?她便急得直掉泪,待知你们全家被判流放岭南,她又晕死一回。醒来?之后,既心疼你母亲、又心疼你与瑜姐儿要跟着吃苦,那是日也哭,夜也哭,旁人如何劝也劝不?住,愣是将一双眼都?哭得半瞎。如今人看不?大清,耳朵也不?灵便,人更?是糊涂了……”

沈玉娇猜到外祖母会伤心,却没想到老太太竟把眼睛也哭瞎了。

一时心头酸涩难当,也顾不?上其他,快步走到李老太太面前,托起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脸:“外祖母,娇娇在这呢。”

李老太太眼神不?好,却也不?是全瞎,现下离得近了,手又摸到一张温热娇嫩的小脸,霎时也清醒几?分:“我儿,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是我,外祖母,我回来?了。”沈玉娇含泪应着:“您再仔细瞧瞧。”

李老太太望着这张熟悉的白嫩小脸,再听这熟悉声音,也淌下眼泪,一把将身前之人拥入怀中:“我的娇娇啊,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外祖母有多想你么?我日日想你和?你娘,想到心肝儿都?快碎了。你们都?是娇养出来?的小娘子,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去了岭南那种?地方,如何能遭得住啊?你娘,我怀她时,她胎里就弱,这么多年身子也不?好,她怎么受得住那个?罪。还有你,你还没嫁人,去了那地方,你与裴氏的婚事怎么办?还有瑜姐儿,她才三岁,什么都?不?懂,小小年纪就跟着大人受罪……”

李老太太颠三倒四?地哭了起来?。

宋氏忙递上帕子,轻声哄道:“母亲,您又记岔了。我不?是与您说?过了么,娇娇已经嫁去裴家了,她在裴家当少夫人,锦衣玉食,享不?完的福呢。您别哭,再睁眼看看,娇娇如今怀了身孕,还带着她的夫婿来?给您请安了。”

宋氏说?着,又看向一旁那位芝兰玉树的年轻郎君:“姑爷,您若不?介意,上来?给老太太瞧瞧吧。”

裴瑕看着沈玉娇与李老太太抱在一起,祖孙俩哭作一团的模样,抬步上前,朝李老太太道:“外祖母,小辈裴瑕,是玉娇娇的夫婿。”

他记起去岁在灞桥时,岳母李氏介绍沈玉娇时,曾说?家中人多唤她玉娘或娇娇。

当时他觉得娇娇太过亲昵,初次见面这样唤,未免轻浮,还是玉娘更?为庄重?。

之后喊顺口了,便也一直以玉娘唤之。

至于娇娇这个?称呼,上一次听到还是从那个?金陵地痞的口中。

想到那人一口一个?娇娇,喊得那般顺口,之前定然没少喊

裴瑕浓密长睫垂下,遮住眼底暗色。

那样一个?人,有何资格,这般亲密唤他的妻。

沈玉娇也不?知裴瑕此刻想法,但见他掀袍半蹲在外祖母面前,一副恭敬配合的模样,心头触动,于是也笑着与李老太太介绍:“外祖母,他便是我的夫君,裴家的守真阿兄。您从前总说?我定要嫁个?顶顶俊俏的好儿郎,您睁眼看看,他模样俊不?俊俏?”

“好好好。”李老太太眯起眼睛去看面前的年轻后生,而后满意笑道:“俊俏俊俏,脸很白呢。”

这话一出,屋内伺候的奴婢,还有沈玉娇和?宋氏都?忍不?住笑了。

唯独半蹲着的裴瑕,薄薄脸庞似透着一丝绯红。

沈玉娇瞥见,朝他轻眨了眨眼,似无声在说?:你别介意。

裴瑕也看她一眼:不?会介意。

一旁的宋氏将这对小儿女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不?禁在心底偷笑,看来?这小夫妻的感情很是不?错嘛。

一个?女子若能得到夫婿疼爱,在后宅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

裴瑕作为外男,也不?好在他人后院久待,坐着喝了两口茶,便随沈玉娇的两位表兄起身,前往书?房。

离去前,他还给沈玉娇递了方帕子:“与长辈们重?逢是喜事,莫要掉泪。我先去前头与外祖父、舅父叙话,午膳时再见。”

沈玉娇接过帕子掖了掖微湿的眼角,轻轻颔首:“我知道了,郎君自去吧。”

待儿郎们一离开?,宋氏就忍不?住打趣:“娇娇,看来?你与姑爷真如外头那些传言说?的一样,鹣鲽情深,恩爱不?渝呢。”

沈玉娇微怔,反应过来?舅母是指她流亡在外的那个?故事,也没多解释,只赧然垂眼:“舅母,您别笑话我了。”

“傻孩子,这哪是笑话你,我这是打心眼里替你高兴呢。”

宋氏深深看了她好几?眼,见她气色红润、双颊丰盈,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无一不?精细,也知她如今过得不?错,原本提着的一颗心也放回肚子里:“去岁听说?裴守真赶在流放前将你接回闻喜,我与你舅父实在吃了一惊。我们原以为这门婚事定是黄了,毕竟去岁那会儿哎,圣人定下的罪,又是给先太后敕造的宝塔,这一塌,雪中送炭的瞧不?到几?个?,多得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想到去年沈家获罪,李家父子顶着酷暑的天气,四?处奔走,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闭门羹,最后仍是白费功夫,宋氏现下心里还憋闷得慌。

手指揪紧青罗帕子,她深缓了一口气,才压下对这世态炎凉的愤懑,继续道:“长安城里人人避你沈家如虎,可?他裴守真愣是顶着风口将你迎了回去,实属不?易。你或许不?知,你们成婚的消息甫一传到长安,就有那等心思歹毒之人,在朝堂上责告裴守真忤逆圣命、包庇罪臣之女呢。”

沈玉娇愕然:“还有这回事?”

“我诓你作甚。”宋氏面色怫然:“你舅父一下朝,就回来?与我骂骂咧咧。好在他裴氏重?诺守信,美名在外,你与守真的婚事也是自幼订下,人人皆知,他裴氏在朝为官者?也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最后圣人没搭理那个?御史?,反而赞了守真颇有古贤君子之风。”

沈玉娇从没想过她与裴瑕的婚事,竟还在朝堂上被提起。

现下知晓,后背忽起一阵寒意。

若当时圣人怒气未消,非得治罪裴瑕,裴瑕怕是也无奈何——毕竟天大地大,皇权最大。

宋氏见她神色凝重?,也怕吓到她,连忙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莫再担心。何况你现下是贤妃娘娘的干女儿,与守真夫妻恩爱的故事也已传遍大江南北,圣人难道还会翻这老黄历,和?你们小俩口计较这个??”

话赶话说?到这,她身形微倾,蹙眉看向沈玉娇:“娇娇,这儿也没外人,你与舅母说?说?,五月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外头传的,我怎的不?大信呢。你是不?知,六月里洛阳裴府派人来?咱府上报丧,你姨母也正好来?家里,听到那信儿,当时就哭晕在我怀里。你舅父还命你大表兄请了三日假,赶去洛阳一探究竟”

后来?长子满脸悲恸地回来?,说?是的确在洪涝里遇害,已经发丧了。

“你外祖母这边,我们也不?敢将这事与她说?,生怕再刺激她。”

宋氏叹了口气,回顾去年那段人人自危的日子,语气都?变得沉重?:“那段时日朝廷里也为赈灾修坝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南边在打仗,北边又发洪灾,国库里的银子压根就不?够用。户部、工部、兵部、吏部日日吵个?不?停,这个?说?缺银子、那个?说?没银子,这个?说?缺人手,那个?说?没人手哎唷,真是乱得很,那段时间我都?不?敢出门,长安城各家也不?敢宴饮,生怕被御史?揪住小辫子,往圣人面前参一本,正撞到刀口上。”

沈玉娇来?时就猜到舅母会问,于是将先前对乔嬷嬷的那套说?辞,复述了一遍。

果不?其然,宋氏听罢,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咬牙骂起王氏与裴彤:“见你与守真这般恩爱,我还当你是嫁进?了福窝。没想到那裴氏后宅竟是一窝蛇蝎!哪家的夫人做的像她那样糊涂昏聩,竟和?个?庶房的女儿沆瀣一气,做出坑害自己亲儿媳的恶行!换做是我,直接将那小蹄子捂了嘴巴,拖去家祠,一碗药下去免得再贻害他人!她竟还能容那小蹄子这么多日?”

“从前你母亲就与我说?,那裴家是寡母独子,怕你嫁过去要受委屈。那时我还安慰她,说?这门婚事是你祖父掌过眼的,且那裴蘅之,我们也都?是见过的,为人很是不?错,王氏又是大家出身,应当不?会像小门小户那般刻薄,耍弄那些刁难儿媳妇的小把戏。好嘛,她小把戏不?耍,倒直接来?了大的,连人命都?敢坑害了!”

宋氏越说?越气,她膝下就得二子,是以一直将两位小姑子家的女t?孩儿当做亲女般疼爱,如今见小姑子家落了难,王氏就敢这样害人,她忍不?住拍桌,咬牙:“去年你大表兄去裴府,回来?还与我们说?裴家厚道,将丧仪办得隆重?不?说?,还开?设粥棚给你积攒福荫,我呸!她是做了亏心事,给自己攒阴德吧!”

宋氏骂得凶,一旁的李老太太糊里糊涂,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去搂沈玉娇:“娇娇快来?我这,不?怕不?怕,外祖母在,没人能将你带走!”

沈玉娇哭笑不?得,心间又泛滥酸涩,抱住李老太太的胳膊:“外祖母,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今儿就陪您一整日!”

安抚好了老太太,她朝宋氏抬眼,放轻嗓音:“舅母,这事已经过去了,如今我不?是好好的么。”

宋氏也怕再吓着自家婆母,敛了嗓门,上下打量沈玉娇一番,见她肚子鼓隆隆的,再过不?久便要生了。那王氏虽不?像话,但裴守真起码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哪有十全十美的婚事,这世上夫妻,大都?凑合着,得过且过。

长长叹了口气,她对这事做了总结:“如今分府别居,互不?见面,也算落个?清静自在了。”

沈玉娇颔首:“是了,我也是这般想的。”

凡事有两面,她有时也想,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也许她还要与王氏同在一个?屋檐下,虚与委蛇几?十年,那又何尝不?算一种?煎熬折磨?

见气氛有些凝重?了,宋氏忙转了话茬,问起沈玉娇的肚子:“可?寻好了稳婆?”

沈玉娇笑道:“还早呢,再过两月再寻也不?迟。”

“不?早了。女子生产可?是过鬼门关的大事,尤其你还是头胎,更?得慎重?。本来?这事该是你婆母和?你母亲操心的,可?她们俩”宋氏摇摇头,不?提也罢,只道:“这几?日,我帮你寻一寻,等寻到合适的,叫去你府上给你请个?安,你见一见。”

“就知道舅母疼我。”沈玉娇双眸弯起,语气里也是掩不?住的亲昵。

宋氏看着这从小瞧着长大的小娘子,心尖儿都?软了:“你母亲不?在,我这做舅母的可?不?得多看顾你几?分。”

提到小姑子,宋氏眼底也浮起一阵惆怅:“也不?知你母亲在岭南那边怎么样了”

沈玉娇:“舅母未与那边通信么?”

“你舅父托人往岭南那边送过两回书?信,但都?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宋氏忧愁嗟叹。

沈玉娇错愕,将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收到家书?的事与宋氏说?了。

宋氏听罢,既惊又喜,末了感叹:“论?人脉关系,还得是裴家。你外祖父和?你舅父唉,不?提也罢。”

一家子书?生,只知读书?做文章,空有个?清流美名,真要办点什么事,哪哪都?办不?成。

沈玉娇也知外祖父家的情况,太平时期需要文人锦上添花,时局动乱时,文人与百姓一样,都?是任人宰割的猪羊。

河东裴氏根基深厚,为官做宰者?不?胜枚举,沈李两家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一个?裴氏的力量。

“有守真背后打点,你父母兄嫂在岭南,应当会好过一些。”宋氏看向沈玉娇,欣慰笑道:“你这郎君真是不?错,生得那样俊美,文能作诗赋国策,武能阵前运筹帷幄,回到家中还对你这般体贴细心,难怪长安城的小娘子们都?羡慕你呢。”

沈玉娇赧然,并未否认。

余光瞥见李老太太浑浑噩噩的模样,她勉力扯出一抹笑:“郎君还答应我,等大军班师回朝,陛下论?功行赏,他将用军功替我父兄换个?翻案的机会。只盼着能顺利洗净冤屈,家人能早日归来?,一家团聚”

话音未落,就见上一刻还挂着笑意的宋氏霎时僵凝脸色,双眉紧拧地盯着沈玉娇:“军功换翻案?不?不?不?,这绝不?成!”

“重?审那桩案子?不?成不?成!”

前院书?房里,听到裴瑕问及沈家旧案,李从鹤和?李集父子也变了脸色。

裴瑕执杯的长指顿住,徐徐抬眼:“为何?”

李从鹤和?李集对视一眼,瞥向下首的两位李家儿郎:“大郎、二郎,去厨房问问午饭准备得如何。”

李二郎疑惑:“这点小事让下人问便是……诶,大哥你踢我作甚?”

李大郎:“”

忍着对蠢弟弟翻白眼的冲动,他站起身,朝上座的长辈躬身:“祖父、父亲,我们先退下。”

又朝裴瑕一挹礼,便拽着李二郎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书?房门从外关上,静谧室内唯余茶香袅袅。

裴瑕见李家父子支开?小辈,也放下茶盏,端正坐姿:“不?知二位尊长有何赐教,晚辈洗耳恭听。”

李家父子沉默一阵,李从鹤道:“你来?说?吧。”

“是。”李集颔首,再看向裴瑕,容色肃正:“守真,你有为你岳父翻案的孝心,我们深感欣慰。只是这桩贪渎案,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才来?长安,虽有淮南平叛的功绩,却未正式授官入仕。且朝堂水深,你根基尚浅,此时贸然提出替沈家翻案,实在是不?妥。”

裴瑕察言观色,也肃了神色:“听闻外祖父与舅父去岁为这案子奔走多日,最后却不?了了之。不?知二位是查到了什么,才这般反对我去翻案?”

李集也没想到他一语中的,噎了下,面露犹疑地看向李从鹤。

李从鹤也沉了眉眼,意味深长地看向下首那道渊清玉絜的身影,静默良久,才叹了声:“既是自家人,又一心为着你妹婿一家,也没什么好瞒的,说?罢。”

李集这才压低声音,语气凝重?道:“你岳丈干了大半辈子的工事,区区一座宝塔,如何建不?成?只这座塔,是为孝慈太后所建,圣人又是一位大孝子……”

说?到这,李集嘴角轻翘,难掩讽意。李从鹤轻咳了一声,李集才敛眸,继续道:“既是为太后所建,一应工料自是要用最好的。而这最好的,造价定然也最贵。这样一块大肥肉,谁能不?馋?”

“你岳丈他坐到工部尚书?那个?位置,你要说?他完全两袖清风,那也不?现实。毕竟工部,也不?是我和?娇娇外祖父待的那清水衙门,收点小恩小惠,和?光同尘,无伤大雅。但在营造之事上,你岳丈向来?严谨,尤其为先太后庆贺冥诞这样的大事,他更?不?会胡来?,什么贪墨两万两,以次充好,纯属诬陷!”

“那在背后以次充好,贪赃枉法的,另有其人。”

稍顿:“是沈家、李家,还有你们河东裴氏都?惹不?起的人。”

裴瑕浓眉拧起:“还请舅父明?说?。”

见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李集警惕得朝四?周瞥了瞥,嗓音更?低:“应国公,孙尚。”

这名号一出,裴瑕心头也一凛。

应国公孙尚,当今皇帝的亲舅舅,孝慈太后唯一的弟弟。

哪怕裴瑕鲜少来?长安,也听过昭宁帝“至情至孝”的名声与事迹——爱屋及乌,连带着对应国公这位舅父,昭宁帝也极为尊敬。

“外祖父,舅父,你们手中可?有证据,证明?应国公便是圣华塔塌的罪魁祸首?”裴瑕问。

“这…这谁还敢往下查?”李集脸色难堪,眼露惶恐,“那可?是圣人的亲舅舅。”

去年若非他一挚友好心提点了两句,他们再继续不?依不?饶地查下去,万一触怒应国公,没准李家也要遭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他们不?想救妹妹一家,实在是螳臂当车,无能为力

君要臣死,臣能不?死?君要保下亲舅舅,拉个?臣子当替死鬼,他们又能如何?只得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能留全家性命,都?算是皇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书?房里一时静了下来?,偶尔听得窗外两三风声。

良久,屋外传来?小厮提醒,说?是饭厅午膳已摆好了。

房中三人才纷纷起身。

临出门时,李集深深地望向裴瑕的眼睛:“守真,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切忌、切记!”[1]

裴瑕眉心轻动,须臾,抬袖肃拜:“多谢舅父教诲。”

在李家的这顿午饭,面上其乐融融,但沈玉娇与裴瑕都?各怀心事,也都?察觉出彼此有心事。

午饭过后,沈玉娇想多陪陪外祖母罗氏,就在罗氏院里歇了个?午觉。

裴瑕则被李家两位表兄拉去下棋、切磋诗文——

君子六艺,除了御、射两样暂时无法切磋,无论?是礼、乐、书?、数,裴瑕都?出色得无可?挑剔。

仅仅一个?下午的功t?夫,李家两位表兄就完全折服在这位妹夫的才华之下,只恨不?得日日都?能与他切磋讨教。

待到日头偏西,裴瑕与沈玉娇准备告辞时,李家两位表兄还一左一右围着裴瑕:“守真,等下次有诗会,我一定给你送帖子。”

“休沐日里,你若想出城射猎,也可?随时派人来?找我们。”

被挤到后头的沈玉娇:“”

想牵妻子的手,却被盛情包围的裴瑕:“”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夫妻俩与李家人一番告别,双双上了车。

熏着清雅暖香的马车里,沈玉娇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想到两位表兄与郎君这般投缘。”

“两位兄长都?是纯善好客之人。”

裴瑕稍理袍袖,抬眸见到沈玉娇眉眼间似有疲色,又想到她午饭时的心不?在焉,暗自忖度,大抵是外祖母或舅母与她提及往事,费了心神。

本想将贪污案的内情告知她,但见她这般疲累,还是将话压下去,想着晚些再说?。

沈玉娇并不?知裴瑕此刻所想,但她这会儿的确很心累。

关于家中旧案的内情,还是等回到府上再与他商量吧,现下她只想静一静。

朱轮华盖的马车在平整宽阔的长安大街上平稳行驶,车厢里,夫妻俩闭目养神,一路无话。

待到马车停在永宁坊裴府,已是暮色苍茫,晚霞漫天。

裴瑕扶着沈玉娇下了车,见她脸上疲色稍褪,眉眼微舒。

正想着如何与她提及此事,刚一进?府,便见左管事快步迎上前来?:“郎君,娘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他这火急火燎的模样,裴瑕和?沈玉娇脚步皆顿。

“出何事了?”裴瑕问。

左管事匆匆行了个?礼,再次抬首,视线落向沈玉娇:“半个?时辰前,贤灵宫的小黄门带来?贤妃娘娘的口谕,请咱们娘子明?日入宫一叙。”

沈玉娇愕然——

“贤妃娘娘请我进?宫?”

“霍帅要我去长安?”

宁州军营里,谢无陵惊诧看向樊宇平:“真的假的?”

樊宇平没好气白他一眼:“老子吃饱了撑着,假传霍帅的话诓你玩?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去?不?愿意去,我就去回禀霍帅,说?你想留在军里过年,没空。”

他说?着就要转身,谢无陵忙伸手去拉:“哎哟我的好樊叔,我这不?是太吃惊了吗?我去,我肯定去!”

樊宇平侧眸斜他:“你也不?问是什么差事,这就应下了?”

谢无陵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轻挑:“樊叔能将这差事传到我耳朵里,一定是个?好差。而且,那可?是长安——”

樊宇平并不?知谢无陵平日挂在嘴边的“媳妇儿”就在长安,只当这小子是向往都?城的繁华热闹,不?禁肃眉,一本正经道:“叫你去长安,是护送霍家小郎君回侯府,这一路山高路远,保不?齐陈亮那狗贼会派人劫杀,绝非儿戏。到了紧急时刻,霍帅需要你和?另外十七名精锐亲卫以命相护,你可?清楚?”

霍小郎君,霍家唯一的嫡孙。

若小郎君有个?三长两短,镇南侯府霍家算是彻底绝后。

谢无陵收起脸上轻佻嬉笑,挺直身板,朝樊宇平抱拳:“樊叔放心,霍帅如此器重?我,便是豁出性命,我定将小郎君平安送达!”

何况他的娇娇就在那,这一路哪怕下刀子,他也要去长安。

【52】

【52】晋江文学城首发

月上柳梢,夜静更深。

锦绣幔帐里,沈玉娇闭着?眼,却迟迟无眠。

“是在想案子的事?,还?是在发愁明日进宫之事?”

帐中?冷不?丁响起男人的沉缓嗓音,沈玉娇眼皮轻动,头颅朝旁偏去:“郎君也没睡着??”

裴瑕淡淡嗯了声:“方才问?的,你还?未答。”

沈玉娇默了片刻,睁开眼,盯着?黑漆漆的帐顶:“两个都有。”

“在刑部大牢时,母亲就?与我?透过?底,父亲入仕以来,每年收的那些‘孝敬’、‘贺礼’,她都有本账记着?,收得最多的一笔‘孝敬’,也是一户皇商以三千两润笔费,请我?父亲提了个寿字,说是给他家中?老母亲庆生……”

沈家人都写得一笔好字,从前有人上门求字,沈玉娇也都知道。

她隐约觉得这事?不?对?,与兄长?沈光庭提过?一句,兄长?只道:“水至清则无鱼,未入仕前,我?与你想的一样,然纸上得来终觉浅,真到了官场上,才知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唉,这些事?不?是你个小娘子该操心的,你只知道,我?和父亲并非那等贪得无厌的蠹虫,便是收些小恩小惠,也只是为了尽快将差事?办妥,造福百姓。”

兄长?都这样说了,沈玉娇也不?好再多问?。

“至于刑部在我?们府中?寻到的那几箱黄金,母亲说,她是真不?知道何时叫人栽赃了。若真是我?家贪了两万两黄金,那最后搜出来的也不?止那几箱啊。”

想到母亲在牢狱里委屈垂落的模样,沈玉娇心头密密麻麻酸涨,嗓音也低了:“我?们都知道是被冤枉的,可那几箱黄金证据确凿,且圣华塔是我?父兄一同监造,塔塌了,那堆废墟便是铁证,罪无可辩。只是万万没想到,背后贪渎之人竟是……应国公。”

两万两黄金,还?是给他亲姐姐营造的工程上,孙家人实在是心贪手黑。

“郎君,我?知你一片好意,但过?些时日面圣,还?是莫要提及翻案的事?了。”

沈玉娇扶着?肚子翻了个身,一手枕在脸侧,觑着?身侧那道朦胧的挺拔轮廓:“继续翻下去,那就?是逼着?陛下处置他的亲舅舅,打皇家的颜面……”

真到那时,哪怕真相大白?,也只会迎来更为惨痛的代价。

而那代价,她、裴瑕、裴氏、或是李家,谁也承受不?起。

正如外祖父他们说的,如今能保住全家人的性命,已?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想到远在岭南受苦的家人,沈玉娇还?是忍不?住难过?,恨不?得生出双翼飞过?去,跪在他们面前哭一声,女?儿无能。

裴瑕自也听出妻子话里的无奈与悲愤,伸手揽住她纤薄的肩,带入怀中?。

感受到身前那阵温暖,还?有那令人安心的檀香气息,如寒冷冬日里寻到一处温暖火光般,沈玉娇纤指揪住男人的衣襟,脑袋也不?禁轻轻靠上那坚实的胸膛。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帐中?只剩彼此交错的呼吸。

裴瑕不?善安慰人,尤其是安慰女?子。

但见到他的妻这般难受,总觉他该做些什么。

毕竟他是她的夫婿,是她余生依靠的另一半。

搭在她背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如同哄孩子般,他抵着?她柔软馨香的发顶,嗓音低缓:“邪不?压正,是非黑白?,终有昭雪的一日。玉娘,我?既答应会替你家翻案,便不?会对?你食言。”

怀中?娇躯似僵了下,而后她缓缓仰起脸;“可那是应国公,是陛下最敬重的舅父。我?听说,景王之乱时,有刺客潜入宫宴刺杀陛下,朝臣四散逃命,唯有应国公不?顾生死,挡在了陛下面前。”

虽然那刺客很快就?被禁军拿下,但危急关头,应国公能以身相护,实在让昭宁帝感动不?已?。

昭宁帝的生母是个下等宫女?,母子俩在宫里缺衣少食,备受欺辱,据说也是当?时还?是商人的应国公,花了不?少银钱疏通,暗暗接济宫中?的妹妹与外甥……这份雪中?送炭的情分,昭宁帝铭记于心,是以他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生母追封为孝慈太后,替她加封号、做法事?,不?顾重臣反对?,将她从妃陵迁去和先帝合葬。那时的嫡母孝安太后尚在人世,昭宁帝此举,无疑是在打她的脸,母子俩的关系也一度陷入僵持,朝堂百官更是为此事?吵得沸沸扬扬。

昭宁帝我?行?我?素,登基第二件事?便是封他那个商人舅父为应国公,公爵之位,世袭罔替,永保荣宠。

“郎君应当?读过?《楚辞》渔父篇?屈子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我?知郎君品行?高洁,但既选择入仕,这官场之事?,还?是多听前辈教诲为好。”

沈玉娇声线温缓:“我?虽是后宅妇人,但长?于官宦人家,家中?又亲历了这等祸事?,也算见识了朝局诡谲,官场险恶。你先前为我?与婆母离了心,我?心里已?经很不?好受。若是你再为了我?家的事?,得罪了应国公,碍了陛下的眼……”

揪着?裴瑕衣襟的手指不?由揪紧,她正色劝道:“你莫要冲动,便是食言,我?也不?会怨怪你。”

要怪就?怪陛下狭隘偏私,怪沈家时运不?济,只t?能自认倒霉。

裴瑕自然明白?她的忧虑,拍背的动作停下,转而轻揉了揉她的发,似是失笑:“在你眼中?,我?是那等莽撞冲动、不?知变通之人?”

沈玉娇一时来不?及思考他这亲昵的动作,只愣怔地想。

莽撞称不?上,不?知变通也称不?上,只他性情太独、又有些冷僻,再加之他一直坚守君子之道。

而在这浊世之间,他所坚持的“道”压根就?走不?通——除非他继续隐居山林,闲云野鹤。

不?然下场怕是也如屈子一般,宁愿投身湘江,葬于鱼腹,也不?愿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尘埃。

“郎君,我?……”沈玉娇抿了抿唇,心头忽的泛起一阵无力的愧疚:“你若将我?留在金陵,或许就?不?必追随二皇子,蹚这趟浑水了。”

“在金陵时,我?便与你说过?,无需为此事?自责。”

裴瑕眸光轻暗,下颌抵得她额头更紧,语气却平静:“那是我?弥补过?错的选择。而且,你也知我?一腔抱负,迟早也会入仕……二殿下他有贤德,又器重我?,这是好事?。”

区别不?过?在于,早几年罢了。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1]。”

裴瑕薄唇轻扯,似带着?一丝轻哄的笑:“我?等读书?明智,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是为了更好领悟、践行?自己的道。玉娘,你记着?,你夫君我?既非屈子,也非渔夫,我?是裴守真。”

行?自己道的裴守真。

沈玉娇听得他这话,眼睫轻颤了两下,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郎君莫怪。”

“不?怪你。”

裴瑕默了默,垂下眼道:“你我?虽成婚近一载,之前却鲜少这般交谈。说来,是我?之过?。”

这自省话语让沈玉娇心下微软,她摇头:“无妨。”

现下开始,也不?算太晚。

“翻案之事?,我?暂不?会与陛下提及。但你放心,待时机合适,岳父定会沉冤昭雪。只是这期间,要他们受些委屈了。”

话说到这份上,沈玉娇还?有何不?懂。

一朝天子一朝臣,昭宁帝的手下翻不?了案,待到新帝登基,或可一试。

“多谢你。”沈玉娇轻声道。

“我?说过?,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裴瑕下颌轻蹭过?她的额,又轻轻拍起她的背:“至于明日进宫见贤妃之事?,贤妃一向宽厚待人,且众人皆知你是她的干女?儿,她定不?会薄待你,安心去见便是。”

他说的云淡风轻,沈玉娇一颗心也稍放,缓缓闭上眼暗想,多思无益,走一步看一步吧-

翌日,沈玉娇又起了个大早,换了身比昨日更为庄重的装扮,脖间还?带了条流光溢彩、宝石璀璨的长?命锁璎珞,与昨日的温婉端庄相比,今日这装扮更显世家妇的华贵大气。

裴瑕与她一同出门,亲自将她送至宫门。

朱雀门早已?有贤灵宫的掌事?太监带着?车马恭候。

裴瑕扶着?沈玉娇上了贤灵宫的马车,长?指撩起黛蓝色连珠纹车帘,他沉静望向沈玉娇:“别怕,我?就?在这等你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坐在宽敞华丽的车厢里,迎上那双深潭般幽邃眼眸,微微莞尔:“好。”

车帘放下,那掌事?太监笑着?迎上:“裴郎君请放心,老奴会看顾好夫人的。”

“那就?有劳内官了。”裴瑕淡淡颔首,一旁的景林忙利落往掌事?太监袖中?塞了个荷包。

掌事?太监不?动声色掂了掂那分量,朝裴瑕拱手,笑容愈发真切:“郎君客气。”

冬日灿烂,那辆翠盖珠缨的华车缓缓驶入高大的朱色宫门。

裴瑕负手而立,望着?宫墙上那“朱雀门”三个大字,凤眸轻眯了眯。

另一头,沈玉娇坐了段路程的马车,到了内宫,又下车换了软轿。

这并非她第一次入宫,只从前她都是跟着?母亲嫂子一起入宫赴宴,这回却是独自一人。

好在来接应的太监宫女?态度都算和气,她也放松不?少。

待软轿进了深宫,停在贤灵宫前,她怕失了规矩,也没敢四处张望。只跟在那掌事?太监身后,由冬絮搀扶着?,缓步入内。

室外空气还?透着?几分寒凉,步入室内,却是阳春三月般暖意融融,沈玉娇只觉目之所及皆是珍宝光华,轩丽富贵,就?连地砖都是碧玉雕花,上头铺着?花色绚烂的深色地衣,踩上去很是柔软舒适。

“启禀娘娘,河东裴氏宗妇沈氏到了。”掌事?太监在外间细声禀报着?。

里头很快传来一声温柔平和的声线:“请进来吧。”

“是。”

掌事?太监应着?,转身与沈玉娇哈腰:“裴夫人,请。”

沈玉娇稍定心神?,提步入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绕过?一扇精美的七联檀木屏风,便见里间那红木雕花座椅上,端坐着?一位雍容端庄的贵妇。

她穿着?条郁金香色镶金线彩丝绣云龙绫裙,外披一条朱红色阔绣长?衫,发髻高梳,戴着?孔雀蓝云冠,左右两侧各插双凤金簪,那粒粒成串的夜明珠悬坠而下,端的是宝孕光含,贵气逼人。

而她身旁的月牙凳上,坐着?位妙龄少女?,一身鲜嫩的藕粉色绣花裙衫,腰系宫绦,玉瓒螺髻,水眸灵润,柔靥如樱,整个人娇娇俏俏犹如含苞待放的夏日粉荷。

此二人正是杨贤妃与其亲女?,寿安公主。

沈玉娇走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个宫礼:“民妇沈氏拜见贤妃娘娘、公主殿下,愿娘娘、公主芳龄永继,长?命千秋。”

“裴夫人快起来吧。”

贤妃温声道,又给身旁的深青色宫服的嬷嬷递了个眼色。

那嬷嬷立刻上前,亲自搀起沈玉娇,和善笑道:“夫人身子重,莫要多礼,快坐下吧。”

“多谢娘娘赐座。”沈玉娇走到右侧那张凳子入座。

甫一坐下,便察觉到两道视线落在她身上打量,一道温和,一道锐利似带着?几分审视,尤其停在她肚子上好一阵。

沈玉娇下意识调整坐姿,以宽大长?袖默默掩住肚子。

贤妃察觉到她这小动作,侧眸瞥了眼身旁的寿安公主,眉头蹙了蹙。

寿安公主立刻敛眸,端起茶杯,若无其事?般喝了起来。

“前日便知你与裴氏郎君来了长?安,但想到你们刚搬过?来,定有许多琐事?要忙,这才晚了两天邀你入宫。”贤妃朝沈玉娇笑:“如今家中?事?可忙好了?”

这如家常闲聊般的开场,叫沈玉娇微怔,待记起自己“干女?儿”的身份,她也柔柔轻笑:“多谢娘娘体谅,府中?都安顿得差不?多了。民妇昨日还?与郎君说起,要往宫里递拜帖,来给您请安。没想到才从外祖父家回去,便收到娘娘口谕,实在是巧了。”

贤妃见她虽有些紧张,但回话不?疾不?徐,从容端和,眸中?也多了份欣赏,缓缓颔首道:“这说明咱们是有缘分的。”

“娘娘说的是。”沈玉娇端着?笑:“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若非娘娘与崔夫人好心相助,民妇如今恐还?流落在外,哪有今日夫妻团圆、骨肉重聚的美满?”

说着?,她轻抚脖间那条长?命锁璎珞,感叹道:“崔夫人与娘娘都是菩萨转世的大善人,这条长?命锁璎珞,还?是她于金陵时赠民妇的见面礼呢。”

听到是妹妹杨氏相赠,贤妃也多看了两眼,面上笑意柔和:“她对?小辈向来是大方和气的。我?也给你备了份见面礼。”

又看向一旁嬷嬷:“拿过?来吧。”

沈玉娇惶恐起身:“娘娘实在客气了。”

“坐下坐下。”贤妃抬抬手:“是你太客气了。整个天下都知你是我?的干女?儿了,这母女?初见,可不?得备上一份礼。”

很快那嬷嬷就?端了个嵌粉鎏金的盒子上来,打来一看,里头是满满一盒璀璨夺目的东珠,实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不?但沈玉娇诧异,就?连寿安公主眼底也闪过?一抹惊愕,娇声道:“母妃,这不?是中?秋时,外邦敬献的贡品么?”

贤妃嗔她一眼:“这般大惊小怪做什么。”

转脸与沈玉娇宽和笑道:“这些东珠都未开孔,你拿回去,想做坠子、戒指、钗环都随你。我?是瞧着?它们团团圆圆,寓意很好,愿你与裴郎君夫妻圆满,和和美美呢。”

这礼送得贵重,话又说得漂亮,哪怕沈玉娇明知贤妃是看在二皇子与裴瑕的联盟份上,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激,起身与她一拜:“那民妇恭敬不?如从命,收下娘娘这份团圆美意。”

贤妃保养得当?的脸庞笑意和蔼:“既收下这份见面礼,也算认下我?这位义母,别再一口一个民妇,自称我?便是。”

沈玉娇乌t?眸微睁,迟疑:“这……”

贤妃只朝她温温柔柔的笑。

那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柔和力量,如容乃百川的海水般,叫沈玉娇都为之动容,只觉贤妃真如她的封号一般,贤良宽厚。

“那玉娘便多谢义母了。”

“好孩子。”贤妃满意颔首,同时吩咐寿安公主:“寿安,来给你义姐见个礼。”

沈玉娇心下一跳,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贤妃道:“长?幼有序,你比她年长?一岁,这礼该受的。”

寿安公主极快地蹙了下眉,最后还?是咬了嫣色红唇,起身朝沈玉娇行?了个平辈礼:“义姐。”

沈玉娇忙不?迭回礼:“殿下客气了。”

既已?收了见面礼,又定下了身份,接下来便是一场表面和乐的客套寒暄。

贤妃本还?想留沈玉娇在宫里用过?午膳,沈玉娇只道裴瑕还?在宫外等她,贤妃闻言打趣:“还?真是郎情妾意,夫妻恩爱呢,那我?就?不?留你,免得让裴郎君等得心焦。”

“叫娘娘见笑了。”沈玉娇赧然垂首,便起身与贤妃、寿安公主告退。

除了那盒皎若明月的东珠,贤妃还?送了好些贡缎、贡茶和滋养补品。

沈玉娇来时两手空空,回去带了这么多东西?,实在是不?好意思。坐上出宫的软轿,她心头暗想,难怪贤妃娘娘能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又在女?眷中?口碑极佳,像这样温柔大方又平易近人的贵妇,谁能不?喜欢?

贤灵宫里,贤妃也与身旁嬷嬷夸赞着?沈玉娇礼数周到、进退有度,余光瞥见一旁闷闷不?乐的小女?儿,贤妃眉头轻蹙。

将殿内宫人屏退,只余母女?二人时,贤妃道:“谁招惹你了,摆出这副样子来。”

寿安公主闷声道:“没什么。”

“别以为你一大早跑来我?宫里,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贤妃慢悠悠抚着?袖上的绣花,定定看向自家女?儿:“现下亲眼瞧见,总肯死心了?”

寿安公主咬唇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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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堂堂一国公主,要怎么样的郎婿寻不?到,非得倾慕个有妇之夫?说出去都丢人。”

贤妃叹了声,又道:“现下见人家夫妻恩爱,你那义姐又怀了裴郎君的孩子,你便是再喜欢,也得给我?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掐灭了,听到没?”

“母妃,你要认她作干女?儿,我?也没办法。可她这个义姐,我?可不?认。”寿安公主撇了撇嘴,心头仍是忿忿。

夏日里得知裴氏宗妇遇害,她着?实惊了一跳,而惊愕之余,心底又生出一份憧憬——

她知道幸灾乐祸不?好,可那沈氏自己命薄,与裴守真无缘,也不?怪她。

从前裴守真有婚约在身,自己无奈何,现下他既成了鳏夫,膝下又无子嗣,定会续娶。自己若愿意下嫁,纵观长?安洛阳,哪家贵女?能与她抢?

她都想好了,等大军凯旋,她就?去求父皇赐婚。

未曾想那沈氏竟死而复生,还?被自家母妃认作干女?儿,替她的声名清白?做了担保。

寿安公主实在气得不?轻,抱着?枕头抹眼泪,只觉母妃实在过?分,明知自己心悦裴守真,却不?肯成全她的好姻缘。

只差一点,她就?能嫁给裴守真了!

现在好了,嫁不?成也就?罢了,还?要自己认那沈氏做义姐,凭什么啊?

寿安公主只觉这口气实在难咽,与贤妃草草行?了个礼:“母妃,我?身体不?适,先回灵犀殿了。”

“娘娘,公主这是?”

外间的嬷嬷见着?寿安公主怫然离去的背影,疑惑入内。

“别管她。”

宝座上的贤妃抬手揉了揉额心,面露无奈:“真不?知她是喝了什么迷魂汤,天底下那么多好儿郎,就?非那人不?可了?”

嬷嬷也明白?过?来,上前替贤妃按摩:“娘娘莫发愁,殿下这会儿正是叛逆的年纪呢。”

“你别替她说话,她这心性就?得吃些苦头,才能磨得稳重些。”

贤妃垂下眼,盯着?掌心红润润的卐字南红手串:“再过?两月便要过?年,也是时候给她寻个驸马,让她定定心了。你去将长?安各府的名册寻来,我?看过?些时日开个宴,请各府夫人进来坐坐。”

宫门外,沈玉娇掀帘朝外望去,果见自家的马车在原地候着?,一颗心也落了地。

与掌事?太监告辞,她在冬絮的搀扶下,踩着?杌凳上车。

掀开车帘,才探进半个身子,便见光线晦暗的马车里,一袭雪色长?袍的裴瑕靠窗而坐,单手支额,长?眸轻阖,闭目养神?。

恰好一缕明净光线透过?窗缝,不?偏不?倚落在他高挺的鼻梁,愈发衬出他神?清骨秀,面如冷玉。

沈玉娇看怔了,一时有些不?忍惊扰。

倚窗的男人却若有所感般,缓缓睁开双眸,嗓音还?挟着?几分刚醒的慵懒沙哑:“回来了?”

他饧着?眼,袍袖轻拂,朝她伸手:“过?来坐。”

【53】

【53】晋江文学城首发

寒冬料峭,无垠无边的苍野间,烟岚缭绕,林木萧条,天地间是一片寂寥寡淡的灰青色。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在大路上疾驰,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稚气叫声:“停下,快停下!”

“吁——”

马车缓缓降速,一身鹰背褐长袄的年轻车夫回过头:“小郎君,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形单薄的半大孩童从车里狼狈钻出,趴在车边,脸色苍白:“呕!”

“欸,小郎君你慢些,别吐身上了。”

谢无陵连忙勒停马车,递了个水囊过去:“喝点?水缓缓。”

镇南侯府小世子,九岁的霍云章抬手推开,一张白净清秀小脸掩不住的嫌弃:“我才?不要。”

谢无陵嘴角轻捺,啧了声,这屁事?贼多的小鬼头。

但凡他不是?侯府世子,他定?要将这小子屁股打开花。

霍云章趴在车边干呕了好一阵,早上吃的两个炊饼都消化干净了,吐也吐不出东西,好在马车停下,那种颠簸的晕眩感也稍缓。

他从车边爬起,跟在车边的亲卫岳弘也骑马上前,满脸担忧:“小郎君,你可还好?”

霍云章脸色苍白地抬头:“你觉得我这样叫还好?”

他都快颠死了!!

岳弘:“……”

眼前这一身寻常枣红长袄,头戴老虎帽,灰头土脸的小世子,活像是?村里撒尿和泥巴玩的乡童,哪还有半分侯府世子的金尊玉贵。

“谢老弟,这一大早我们已经赶了不少路,不如靠边歇一歇?”岳弘看向同?样一副平民打扮的谢无陵。

这家伙模样长得好,如小世子一般,哪怕穿着邋遢破衣,也有一种掩不住的出众气质。难怪霍帅能从军中众多士卒中将他挑出,和他们这批精锐亲卫一同?护送小世子。

今日已是?他们离开宁州的第五日。

队伍一出宁州城地界,就有三批盗匪前来截杀。

盗匪们不计代价,抱着同?一个阴险恶毒的想?法——让霍家绝后。

一旦霍家绝后,势必是?对霍骁以及宁州军锐气的一大重挫,这可比打一场胜战叫盗匪们心里痛快。

也因着这个缘故,收到府中老太太思念嫡曾孙,想?让曾孙回家过年?的书信后,霍骁决定?将这根宝贝独苗送回长安。

天子脚下,山高水远,那些盗匪便是?再猖獗,也不敢在长安放肆。

于是?这回程的一路,便显得至关重要。

谢无陵在经历第一日和盗匪们搏杀之后,觉得继续这样显眼地回去,无异于一只大肥羊在路上晃悠,等?人来宰。

是?以和亲卫军首领岳弘一番合计,连夜扎了两个草人,穿上霍云章的衣袍和冠帽,兵分三路——

大部队带着一号草人,继续走明路,吸引大部分火力?。

另一小队带着二号草人,留下线索,故意引着盗匪走小路。

谢无陵与?岳弘俩人,则带着真?正?的霍云章,改头换面,装作进城探亲的叔侄三人,一路走县道?。

这样安排的确有效,起码这四天,他们一路平安,再未遇到劫杀。

除了那自小养尊处优的小世子,一路抱怨不断:“到底何时能和秦侍卫他们汇合啊?”

他实在受不了这些粗糙的衣袍、蠢乎乎的虎头帽、硬邦邦的炊饼、冷到牙颤的凉水、颠到他浑身骨头都要散架般的马车!

早知道?这么辛苦,他就待在宁州城里,不回长安了。

马车靠边停下,岳弘从车里拿出个干净的水囊,动作迅速生了一小撮火,拿出个小铁锅,给小世子煮着茶汤:“小郎君,你再坚持两日。再过两日到了江州,便能登船,走水路直达长安了。”

霍云章接过那温热的茶碗,喝了一口,胃里暖和了,小孩脾气也压下去点?。再看站在一旁的岳弘t?和谢无陵,他抿了抿唇,故作沉稳地命令:“你们俩,也都坐下,喝点?热茶。”

岳弘垂首:“属下不敢,小郎君您歇着便是?。”

谢无陵则盯着那锅香喷喷的热茶,喉头轻滚。

霍云章瞧见了,心里虽不大喜欢这个尊卑不分的小兵卒,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些才?智,这一路上的无波无折便是?证明。

难怪临行前,祖父语重心长与?他道?:“你这一路好好观察这个谢无陵,他日后或许能成为你的心腹干将。”

心腹干将么?

霍云章撇了撇嘴,道?:“你想?喝就喝,不必装客气。”

谢无陵眉梢挑了挑。

这些贵族家的小白脸,无论小孩还是?大人,身上那股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真?是?都叫人讨厌。

想?到这,他也不与?这小屁孩客气,反正?他这趟的任务就是?把小屁孩护送到长安。

任务完成,霍帅就给他升两级,他只管这小屁孩安不安全,可不管他高不高兴。

“那就多谢小郎君赐茶了。”

谢无陵懒洋洋拱了拱手,便从行囊里摸出个铜杯,自顾自倒了杯热茶。

“这大冷天的,还是?喝热水舒服啊。”他长长叹一声,口中都呼出一阵缭绕白气,抬眼看向一旁的岳弘:“岳老哥,你也喝两杯暖暖身子,别辜负小郎君一片好意。”

岳弘抿了抿唇。

霍云章捧着瓷杯,看了看“厚颜无耻”的谢无陵,又看了看“老实巴交”的岳弘:“岳侍卫,你也喝吧。”

再客气下去,一锅好茶都给这姓谢的喝光了!

岳弘也赶了一早的路,寒风吹得脸上皮都皲了,现下见谢无陵都喝了起来,便不再拘束,也坐下倒了杯热茶。

喝茶的功夫,谢无陵也没闲着,从怀中摸出那本被翻得皱巴巴的《孙子兵法》,看了起来。

霍云章慢条斯理啜着茶水,余光悄悄瞄去,见那页首行写着“谋攻”二字,到底没忍住嘟哝:“你怎么还在看谋攻篇?”

《孙子兵法》共十三篇,谋攻是?第三篇。

这人从出发的第一日就在看,这都五日了,才?看到谋攻?乌龟爬都比他快。

听?到霍云章开腔,谢无陵撩起眼皮:“小郎君也读过这个?”

“孙武兵经,辞如珠玉,乃兵家必读。我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统帅宁州军的,怎能不读?”

半大孩童仰起下颌,稚气未脱的脸庞既坚定?又骄傲:“我三岁启蒙,五岁学?兵法。孙武兵经一共六千零七十五字,我一日看毕,七日吟诵,十五日便能倒背如流……”

“嚯,这么厉害?”谢无陵作惊讶状。

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听?有人捧,霍云章嘴角也翘起:“那必须的,我可是?霍氏后人,决不能给我霍家先祖丢人。”

“既然小郎君兵经学?的这么好,这句‘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我读来读去,总是?不得其意,不知小郎君可否为属下解惑?”

自从霍骁将这本书赠予谢无陵,谢无陵一有空就翻着看。

只他从前没读过书,跟着沈玉娇虽识得几个字,但仍是?半个文盲。

好不容易求着军营里识字之人,将整本书的每个字都认识了,但每个字凑成句子,绕来绕去,他又有些看不懂了。

每每这时,他总会想?起沈玉娇。若是?娇娇在身边,见他有向学?之心,定?然会欢喜又耐心地教他。

虽她未曾说过,但他看得出,她喜欢有学?问的人。

而那姓裴的小白脸,就是?个很有学?问的——

不但有学?问,兵法也学?得好,平定?淮南时,打了好几场极漂亮的战,宁州军里的将领们喝酒时都夸那姓裴的:“真?他娘的有本事?,也不知那脑袋是?怎么长的,怎的这么灵光?”

反观自己?,读本兵法都费老鼻子劲儿。

霍云章也没注意到谢无陵那陡然黯淡的眸光,但见这平日里咋咋呼呼、粗枝大叶之人,竟请自己?解惑,小小胸膛顿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嘚瑟,肩背都挺直了:“谋攻篇讲的就是?善用计谋,以谋取胜,你刚才?问的那句意思是?……”

他一本正?经与?谢无陵讲起来。

谢无陵也认认真?真?听?着。

一旁呼噜喝茶的岳弘:“……”

他是?谁,他在哪,他该做什?么。

罢了,一起听?听?好了。

一盏茶的功夫,霍云章将《谋攻篇》与?谢无陵讲解了一遍。

他年?纪虽小,但读书早,哪怕只有九岁,肚子里的墨水也远胜谢无陵。

待到一行人重新启程,谢无陵对这小世子的态度也恭敬三分,主动搀他上马车:“小郎君请。”

霍云章瞥了眼,不让他扶,自己?掀袍爬了上去。

谢无陵猜测这小屁孩或许有些洁癖,倒也不与?他计较,替他掀起车帘:“小郎君,你慢些。”

霍云章被他这份殷勤弄得浑身不自在,搓了搓胳膊:“你别这样,我瘆得慌。”

谢无陵:“好好好,都听?小郎君的。”

霍云章警惕眯起眼:“你怎么突然这般有礼了?”

“小郎君这话说的,属下一直打心眼里敬你,尤其你小小年?纪,还这么有学?问。我媳妇从前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当时还不懂。现下见到小郎君,我算是?懂了。”

谢无陵笑眯眯看着霍云章:“小郎君与?属下,还有岳老哥,正?好三个人。咱们三人同?行,小郎君就是?我师呀!”

霍云章:“……?”

所以那句论语,真?的是?按字面意思理解的么?他怎么觉得哪里不大对呢。

然不等?他想?明白,谢无陵就朝他抱拳作挹:“小郎君一看就是?个乐善好施之人,接下来一路,就有劳小郎君教我学?孙武兵经了。”

霍云章本想?说“我才?不教”,话到嘴边,看到这平素吊儿郎当的男人,垂眸拱手,一脸虚心诚恳之态,忽的沉默了。

这人的拳脚身手没得说,倘若还能学?些兵法计谋,日后肯定?更有造化。

他都不耻下问自己?个小辈了,那自己?就宰相肚里能撑船,教教他吧——反正?这一路闲着也是?闲着。

矜傲地哼了声,霍云章抬起下颌道?:“没想?到你个粗汉,家中妻子竟还懂论语?”

提到这个,谢无陵浓眉轻抬,一脸与?有荣焉:“这小郎君就不知道?了,我媳妇儿她可有学?问了……”

接下来的一路,谢无陵嘴巴就没停,直将他媳妇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在马车里颠得脸色苍白、耳根子还不得清静的霍云章:“……”

娶了媳妇的男人都这么啰嗦么?早知道?就不问了!

两日后,一行人赶到江州码头。

登上那艘直达长安的客船,望着波涛滚滚的江面,谢无陵抬手按着衣襟里那个大红荷包,浑身血液也如江水般翻涌着——

还有一个月,便能见到娇娇了。

江水寒凉沁骨,他的血液却炽热滚烫,胸腔里那颗心,更是?兴奋得烫化般,不断跳动着他的迫切与?渴望-

十二月初,长安迎来了元寿十九年?的第一场雪。

一夜之间,庭院便积了厚厚一层雪,黛色青瓦被皑皑白雪覆盖,光秃秃的枝桠挂着琼枝冰条,天色寡淡清灰,地上灰白茫茫,萧瑟寒风中夹杂着细细的雪花,穿着厚重棉衣的婢子们呵着热气忙扫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场雪落下没两日,淮南平叛的大军也回到长安。

絮絮白雪也压不住百姓们的热情,大军进城的那日,长安百姓夹道?欢迎,欢呼不断,军士们也都难掩自豪,哪怕双颊都冻得通红,一个个穿着铠甲,走出一派雄赳赳气昂昂的恢弘气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本来也想?去看热闹,乔嬷嬷说她身子重,且下雪地滑,外头人挤人,不让她去。

沈玉娇只好作罢,放了白蘋和秋露两婢出去,自己?则老实待在府中,在廊下搭了个小火炉,烤着厨房新送来的郑州鹅梨。

雪色皎洁,鹅梨在小火的熏烤下,一点?一点?煨出清甜的果香。

沈玉娇裹着件白色狐裘靠在圈椅里,一边懒洋洋望着廊外簌簌落下的白雪,一边听?夏萤和冬絮说着长安近日来的趣事?。

约莫未时,白蘋和秋露看热闹回来了,脸上都难掩激动:“哎呀,那大军可威风了!”

“人也特别多,我们俩差点?都挤散了!娘子您没出门是?对的,我一路看到好几个人跌跤呢。”

两婢声情并?茂地讲着街上盛景,沈玉娇静静听?着,眼睛看向天边,心想?,这会儿裴瑕应当已经进宫了?

也不知陛下会给他什?么赏赐。

金银、珠宝?高官、厚禄?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雄伟轩阔,朝臣分列两侧,一片庄严肃穆。

“裴六郎,此次平叛淮t?南,你屡献奇计,居功至伟,二皇子可不止一次在朕面前夸你有奇才?。”

打了胜战,昭宁帝那张清癯的脸庞也泛起红光,眼含笑意:“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通常皇帝问这话,都是?客套,臣工们或惶恐谢恩,或客气推辞,终归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皇帝给什?么他们感恩戴德收着便是?。

然而这一回,殿中那道?修长的苍青色身影却敛袖,朝上深深一躬:“草民斗胆请陛下开恩,允草民以军功,换陛下赦免岳丈沈徽一家流放之罪,允其全家回长安,与?荆妻一家团圆。”

沉金冷玉般嗓音,不疾不徐在殿内响起。

偌大的殿宇霎时静了下来,朝臣们屏着呼吸,不约而同?地想?:这裴六郎也忒胆大!

百官之中,同?出河东裴氏的几位官员以及李从鹤父子俩,也都如芒在背,大冬天举着笏板的手都冒出细密冷汗。

龙椅上的昭宁帝笑意微凝,黑眸紧紧盯着金殿之中那道?清隽如竹的身影。

河东君子,裴守真?。

他高坐明堂,却也多次听?闻这年?轻儿郎的名声。

去岁知晓他将沈氏女接回闻喜履约成婚,倒也不恼,毕竟一个女子而已,娶就娶吧,何况那沈家小娘子据说是?沈丞相最疼爱的孙女……

既是?老师疼爱的小孙女,便成全她一个好归宿,无伤大雅。

只是?没想?到她后来兜兜转转、流亡在外,闹得沸沸扬扬……

直到今日犒赏大军,这裴守真?竟要以军功为沈徽一家求个赦免。

昭宁帝眯眼,心下轻嗤。

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君子。

上座的皇帝迟迟不语,金殿内的气氛也变得沉凝。

二皇子虽埋怨裴瑕有些操之过急,但还是?上前一步,缓声道?:“父皇有所不知,裴六郎之妻身怀六甲,年?后便要分娩。六郎对她这位妻子一向爱重,想?来是?不忍见妻子备受思亲之苦,这才?斗胆求到您面前。父皇一向以仁孝治天下,裴六郎此举虽不够稳妥,却是?至情至孝啊。”

昭宁帝淡淡瞟了眼下首的二皇子,视线又落在裴瑕身上,沉吟道?:“裴六郎,你可知沈徽一家犯的什?么罪?”

“回陛下,草民知道?岳丈一家犯下滔天大罪,若非陛下重情仁厚,照大梁律法,便是?凌迟也不为过。草民与?荆妻每每提及此事?,皆感念陛下皇恩浩荡,惭愧不已。”

裴瑕背脊躬得更深:“然草民与?荆妻为人子女,知晓亲长在岭南艰苦之地受罪,我等?身为小辈又如何能安心?故方才?陛下问草民想?要什?么赏赐,草民再三深思,还是?斗胆请求陛下能给岳丈一家一个赦免还乡的机会。倘若陛下觉得草民所求太过,那草民……别无所求,一应皆听?陛下安排。”

昭宁帝搭在龙椅扶手上的长指轻点?了点?,道?:“朕原本打算封你为翰林学?士,入翰林院伴驾。”

裴瑕道?:“草民尚无功名在身,怎敢觍颜进翰林院?待明年?春闱下场,若能金榜题名,方算不负陛下期望。”

这年?轻人,口气可真?够狂妄。

“若你来年?春闱,未能上榜,岂非错失良机?”昭宁帝意味不明问。

“明年?若无缘金榜,三年?后还有机会再来。但岳父岳母年?迈体弱,不知还能熬过几个三年?。”裴瑕嗟叹一声,掀袍单膝跪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陛下乃是?至孝之人,想?来应当更能懂得其中寓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昭宁帝沉默了。

他怎会不懂。

他的生母孝慈太后这辈子吃苦受罪,没享过一天的福。

哪怕她的亲儿子当了皇帝,坐拥江山,在她死后极尽哀荣,却也不过是?聊以安慰罢了。

一阵漫长的静谧后,昭宁帝缓缓抬眼,神情难辨地盯着殿中那道?笔直的清隽身影:“这份恩典朕先留着,待你明年?春闱中了,朕再决定?是?否给你。”

裴瑕闻言,胸膛间那口凝滞之气终是?沉沉吐出,俯身叩首:“草民定?不辜负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临近傍晚,风雪初停。

沈玉娇烤了三个梨,她吃了个,给乔嬷嬷吃了个,剩下一个正?想?着是?给裴瑕留,还是?等?他回来再重新烤,帘外便传来婢子们的通禀:“娘子,郎君回来了。”

这下倒不用纠结了。

沈玉娇稍理鬓发,待见到那道?从锦帘后走来的颀长身影,她从软枕直起腰,莞尔轻道?:“郎君回来得正?好,若是?再迟一步,这个栲梨就要落入我腹中了。”

裴瑕将身披的苍色大氅递给婢子,目光扫过那玉碟上烤得微微焦黄的梨,眉宇微舒:“你若想?吃,便拿去吃,我不与?你抢。”

“郎君可不能纵着娘子,这梨性寒,她已经吃过一个了。”乔嬷嬷一脸无奈地看着沈玉娇:“娘子可不能仗着肚子任性呢。”

沈玉娇讪讪笑了下。

裴瑕见她这副吃瘪模样,眼底也掠过一抹笑意。

“嬷嬷说的是?,不能再吃了。”

他走到榻边,将那碟烤梨推到一旁,又看向沈玉娇:“我来监督娘子。”

沈玉娇:“”

不就是?开个玩笑,她哪有那么馋。

乔嬷嬷见小夫妻坐在一块儿似有话聊,上过茶水糕点?后,便带着屋内一干奴婢出去。

沈玉娇抱着汤婆子坐在暖榻上,边看裴瑕动作优雅地吃烤梨,边问起他今日入宫的情况。

裴瑕不喜甜食,吃过半个梨,便搁下银质小勺,将殿中之事?如实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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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他竟在太极殿提起赦免之事?,沈玉娇登时直起身,睁大双眸:“你怎么能如此冲动?先前不是?与?你说了不要提这事?,万一惹怒陛下,那该如何是?好?”

见她这般紧张,裴瑕坐到她身旁,轻拍她手背:“只是?赦免,并?非翻案,不至于触怒陛下。”

每逢喜事?,或是?特殊时节,皇帝也会大赦天下,这是?天子仁德的表现。

这两者区别,沈玉娇也明白,可是?,“就算这样,也太冒进了。”

她柳眉蹙起,看向面前坐着的男人,难掩忧色:“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那我……”

稍顿,她低下头闷声:“我和孩子该怎么办?”

她垂下的长睫,蝶翼般地颤,裴瑕心头好似也随之颤了下。

须臾,他抬手,两根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捧起那张柔嫩的脸庞,与?她对视:“玉娘,你可信我?”

沈玉娇怔怔抬眼,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眸,他的眸光好似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沉稳从容,令人信服。

“我自是?信你的。”她轻咬唇瓣:“只是?……”

“你信我,便已足够。”

裴瑕缓声道?,视线落在她那抹嫣色红唇时,停了一停。

大抵刚喝过茶水的缘故,她唇瓣浸得红润润,泡开的海棠花瓣般娇嫩饱满,小巧贝齿轻咬之处,又晕开一线极致靡丽的艳色。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靠得近了,隐隐约约嗅到几分若有似无的鹅梨清甜。

是?她唇瓣沾染的梨香?

心底深处似有个隐秘的声音在说,想?尝一尝。

裴瑕眸色深了,高大身躯不觉朝前缓缓倾去。

【54】

【54】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怔住了。

腰身下?意?识朝后倒去,搭在膝头的纤指也不觉攥紧,乌眸睁大的瞬间?,眸光飞快闪动。

男人?俊美的脸庞一点点在眼前放大,独属于他身上好闻幽沉的香气如一张密密织就的网将她笼罩,她呼吸屏住,想?躲,但理智告诉她,这是她的夫君,她不该躲。

距离越来?越近,当那抹热息轻拂过鼻尖,沈玉娇轻轻闭上眼。

唇瓣即将碰上的刹那,帘外?忽的传来?白?蘋的通禀声:“郎君,娘子,二殿下?来?访,左管家将贵人?请往正厅呢。”

洒在肌肤上的鼻息陡然停住。

沈玉娇长?睫轻颤了颤,也睁开眼。

一时间?,两两相看?,四目相对,空气中?升起一阵无言的尴尬。

沈玉娇心跳鼓噪,脸庞忙朝一旁偏去,嗓音也弱弱的:“二殿下?突然来?访,定有要事,郎君……郎君快去忙正事吧。”

裴瑕瞥过她泛起淡淡绯红的白?皙脸庞,宛若三月春风里的桃花瓣般娇丽,更是满腹诗书也无法完全描述的绝色,先前两次的那种迷茫又漫上心头。

为何从前未曾发觉,他的妻这样可爱。

或者说,她从前也是这般娇柔可爱,只他一叶障目,未曾细品。

男女?风月,或许并非他之前想?的那样浅薄无趣。

见他迟迟不语,沈玉娇忍不住又唤了声:“郎君?”

裴瑕眸光稍敛:“那我先去前院招待二殿下?,你……好生歇息。”

沈玉t?娇仍低着头,不敢看?他:“嗯,你去吧。”

直到榻边的男人?脚步走远,沈玉娇才长?长?松了口气。

她扶着软枕坐直,视线扫过桌案玉碟上剩着的半个?烤梨,忽的想?起他方才靠近时,那随着热息萦绕着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梨香。

纤细指尖抚上唇瓣,她心跳砰砰跳得飞快,莹润眸底也泛起一丝迷惘。

他方才那样,是要吻她么?

这实在是太稀奇了。

夫妻近一载,他们交吻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中?的那几次,都是敦伦时,她受不住了轻吟、或是娇颤颤喊他“郎君”,他便会俯身堵住她的唇。

她事后忖度,他或许不喜她发出那种轻浮的声音,又不好直说,才用这种方式让她噤声。

可那也不能怪她啊,她有在克制了,但有时身体反应就是无法受她控制——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般自持克己?。

但方才,他竟然主动靠近,想?吻她?

沈玉娇朝尚且明亮的窗外?看?了眼,两道柳眉纳闷蹙起,这青天白?日的,真是见了鬼了。

这日直到夜深,她都躺上床歇息了,裴瑕才从前院回来?。

床帷两侧的鎏金莲瓣缠枝银盒燃着上好的安息香,缕缕青烟从盒盖镂空花纹里袅袅升起,帷帐都盈满令人?放松的幽香。

沈玉娇面朝里侧躺着,听到床帐旁窸窸窣窣的动静,并未转身,直到男人?躺上床,她才轻轻道:“郎君忙完了?”

“嗯。”裴瑕将那烟粉色幔帐缓缓放下?:“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还没睡。”沈玉娇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二殿下?来?寻你,所?为何事?”

“就是今日殿上求赦免之事。”

裴瑕躺下?,见昏暗光线里她只留个?背影给?自己?,薄唇轻抿。少倾,他伸出手,揽住她的肩,将人?慢慢转过来?。

沈玉娇感?受到肩头那阵力道,到底还是顺着他,与他面对面躺着。

她庆幸这会儿帐子里黑漆漆一片,看?不清彼此表情,也能掩盖些许尴尬,没话找话:“二殿下?怪你了?”

“不算责怪,只埋怨了两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拥着她:“我说过,二殿下?是个?仁厚之人?。”

“那就好。”沈玉娇暗暗松口气:“不过以后,你做别的事,我可以不多过问。但与我有关的事,你做决定之前还是与我商量下?,否则我这心里总是不安。”

哪怕知道他是为她好,可一想?到他可能为自己?承担的后果,她总是忍不住愧疚。

他于沈家已有不少恩情,这辈子她都不知道能不能还清,实在承受不了更多。

“你这话见外?了。”裴瑕道:“你是我妻,你家中?亲人?便也是我的亲人?,亲朋好友互帮互助,天经地义。”

沈玉娇垂了垂眼。

哪有那么多天经地义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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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这两年看?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便愈发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是应该的。

但无论怎样,裴瑕帮了她,她是感?激的。

身子往他怀里靠了些,她轻轻将脸枕在他的胸膛:“郎君。”

裴瑕头颅微低:“嗯?”

“没什么。”沈玉娇道:“就想?唤你一声。”

裴瑕微怔,感?受到她无声的依赖,手轻拍着她的背:“外?面又在下?雪了。”

沈玉娇懒声:“嗯。”

裴瑕:“明日去吃你说的那家羊肉锅子?”

他竟记得呢?

沈玉娇微诧:“可你不忙么?再过三个?月就要下?场了,自从淮南回来?,你一直琐事缠身,都没能好好静心读书。”

“不差这么一日。”

头顶低沉的嗓音似是挟着一丝浅笑:“等明日吃过羊肉锅子,陪你看?过雁塔雪景,再回来?读书备考也不迟。”

他都这样说了,沈玉娇自也不再扫兴,莞尔应道:“那就听郎君的。”

“睡吧。”裴瑕低了低头,下?颌蹭过她光洁的额。

沈玉娇被他抱得暖烘烘的,渐渐也酝出几分睡意?,不知不觉便在他怀中?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

许是知晓明年裴瑕春闱若上了榜,父母兄嫂便有机会赦免归来?,她梦到了一家团聚的场景。

她与母亲嫂子热泪盈眶地抱在一块儿,父兄与裴瑕谈笑风生。

忽的小侄女?扯了扯她的衣袖,仰起小脸,奶声奶气问她:“姑姑,那里有个?人?一直在看?我们呢?你认识吗?”

她顺着小侄女?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团朦朦胧胧的白?雾里,站着个?怀抱孩子的红袍男人?,他鼻青脸肿,一双直直看?来?的眼眸却明亮炽热,他扯出个?苦笑:“娇娇,你忘了我吗?”

“娇娇,别忘了我。”

“娇娇……”

“玉娘。”

沈玉娇恍然苏醒,对上一双沉静黑眸。

男人?俊美的脸旁瞧不出任何情绪,只那双眼眸,宛若落雪的湖泊,幽远清寒。

他坐在榻边,两根长?指替她拭着额上的冷汗,嗓音平缓:“做噩梦了?”

沈玉娇回想?起那个?梦,并不是噩梦,只是圆满中?,又有一份无尽的怅然。

可她又能怎么办……

“没什么,只是梦而已。”沈玉娇挡开裴瑕擦汗的手,勉强扯出一抹弧度:“郎君怎么还在这?”

每日她醒来?时,裴瑕大都已经洗漱完毕,去书房忙了。

“昨夜不是说好,今日一起出门看?雪?”裴瑕虽未去前院,但也梳洗完毕。

他今日着一身雾白?长?袍,袍身以墨色丝线绣成一片片折枝竹叶,叶片修长?,叶尖凌厉,栩栩如生,极尽飘逸文雅。一头乌发轻挽,只以一根白?玉竹叶簪固定,周身除了腰间?那枚平安扣,再无其他装饰。

然这般清简的装扮,丝毫不掩他那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反衬得一张冷白?脸庞,更加皎洁如玉。

沈玉娇记起昨夜的约定,也反应过来?,扶着肚子坐起:“那请郎君稍候,我这就起身。”

裴瑕适时扶住她的腰,手腕托得很?稳:“不着急,你慢慢来?。”

下?过雪的空气更加干燥冰冷,庭院里那棵乌桕树叶子都已掉光,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条,院内的奴婢们穿着厚厚袄子,小心翼翼地清扫着地上的薄冰。

因着是与裴瑕一同出门游玩,沈玉娇并未盛装打扮,只略施粉黛,挽了个?堕马髻,穿了身淡紫色的折枝花纹袄裙。

乔嬷嬷见了觉得太素净,从妆匣里寻出一对翠滴滴的翡翠坠子,让沈玉娇戴上,又碎碎念叨:“虽说娘子如今怀着身孕,无法叫郎君近身。但难得与郎君出去游玩,总得穿戴得漂亮些,郎君瞧着心里也欢喜呢。”

说着,又拿出盒朱色口脂,往沈玉娇唇上抹了点:“娘子可莫要小瞧了怀孕这段期间?,你是运道好,遇上裴家郎君这样不重女?色的。若换做其他府上做主母的,一旦怀孕,马上就替自家郎君物色起房中?婢子了,免得郎君一颗心被外?头那些不着四六的莺莺燕燕勾去。你们成婚不久,中?间?又分别大半年,感?情正热络着,这是好事。要我说,娘子更该趁这机会,好好笼络郎君的心。”

沈玉娇漫不经心嗯了声,心里也忍不住想?,裴瑕这样的世家郎君,的确是少见。

看?来?不解风情也有不解风情的好处。

待妆扮完毕,夏萤拿了条白?色狐皮大氅过来?替她系上,冬絮则捧着一顶宽大柔软的兔毛帽子,严严实实给?她戴好:“外?头风大,娘子可要将帽子戴好,仔细吹得头疼。”

这么一裹一戴,等到沈玉娇走到裴瑕面前,整个?人?如同个?圆乎乎的雪团子般,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巴掌小脸,明眸皓齿,娇媚可人?。

裴瑕见到,背在身后的长?指不觉拢了拢。

毛绒绒的一只,就很?想?揉。

最后还是克制住,只揽过她的腰,缓声提醒:“路滑,慢些走。”-

沈玉娇往常吃的那家羊肉锅子在西市,因着下?雪,路上车马有些堵,直过了午时,她与裴瑕才到那家羊肉馆。

要了个?雅间?,点好锅子,沈玉娇已饿得不轻。

待到伙计儿将那咕噜冒着热气、鲜香美味的羊肉锅端上,她也不与裴瑕客气,拿起筷子先夹了块肉。

裴瑕少见她这般嘴馋的模样,不由多看?了两眼,又拿起个?瓷碗,替她舀了碗羊肉汤:“慢些吃,小心烫着。”

吃过肉解了馋,沈玉娇才后知后觉不够端庄,于是放轻了动作,赧然笑道:“你也吃,他家汤滋味很?是鲜美,喝下?一碗,身上能暖和不少。”

“好。”裴瑕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慢慢舀起第二碗汤。

在沈玉娇期待的目光里,他t?不紧不慢尝了一口,而后颔首:“的确鲜美。”

“是吧。”沈玉娇笑:“他家的羊都是每日现宰的……”

话到嘴边,忽的想?起君子远庖厨。

唉,她与裴瑕说这些作甚。

抿了抿唇,她端起汤碗,小口小口喝起羊汤。

裴瑕见她陡然止住话,只当她是记起往年旧事,也没多问,只拿起筷子,往她碗中?多添了几块肉:“你既喜欢吃,便多吃些。”

毕竟这风饕雪虐,她又怀着孕,难得出门一趟。

雕花木窗外?又簌簌飘起小雪,烧得红旺的炭炉上,羊肉锅烧得咕噜直冒泡,羊肉的鲜美与胡椒粉的香辣融为一体,盈满整个?雅间?。

沈玉娇与裴瑕对坐着,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吃着羊肉锅子,偶尔聊上两句家常琐事。

新年将至,府中?的事也多了起来?,她不但得做好府上的年节安排,还要准备对外?来?往的年礼。这收礼送礼也有许多讲究,好在她身边有乔嬷嬷帮衬着,不然真叫她一个?人?应付,怕是要愁掉不少头发。

她提起府中?人?情来?往,裴瑕都静静听着,时不时提点两句,叫沈玉娇心里有个?数。

夫妻俩这般坐着吃锅子,有商有量的,恍惚间?,皆觉出一丝平实的脉脉温情。

待一顿羊肉锅子吃完,已是午后,风雪稍停。

两人?上了马车,一同往大雁塔而去。

大抵是吃得太饱,马车摇摇晃晃了一段路,沈玉娇便犯了饭困,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也小鸡啄米般栽着。

裴瑕见状,沉默地坐过去,又伸手捧住她的脑袋,缓缓带到肩头。

动作间?,沈玉娇迷迷糊糊睁眼:“郎君?”

“睡吧。”裴瑕道:“到了我叫你。”

他的嗓音温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沈玉娇嗯了声,放纵困意?靠着他睡去。

裴瑕垂下?眼,看?着那乖巧靠在肩头的小脑袋。

轻晃的车厢里光线微暗,她柔嫩的脸颊如凝结的豆腐般,雪白?轻软,又因刚饱餐一顿,透着些清透的红润,黛眉弯弯,朱唇盈盈,实在是越看?越可爱。

这是他的妻。心底深处的那个?声音忽然响起。

似强调般,又道,只是他一人?的。

静静看?了好一会儿,裴瑕也偏过头,抵着她的脑袋,缓缓阖上眼。

车厢里夫妻俩十指紧扣,相互依偎,一片静谧温馨。

待到马车停在大雁塔,凛冽的风又吹来?片片雪花。

按照原本的计划,夫妻俩要去雁塔后的梅林逛逛,但许是怀了身子的缘故,沈玉娇愈发怕冷,且吃饱了人?也犯懒,一下?了马车被冷风一吹,就更不想?动弹了。

但她又怕扫了裴瑕的兴致,毕竟清晨出门前,她还殷切与他介绍:“若要看?雁塔雪景,后院的梅林位置最好,既能看?到琉璃白?雪覆宝塔,还能看?到寒梅傲雪,真是再好不过的景致了。”

早上说出的话,现在又反悔……

沈玉娇心下?懊悔,都怪这天气,好端端怎么又飘雪。

裴瑕看?出她这副难以启齿的懒意?,也没拆穿,只道:“下?雪路不好走,不如今日便不去梅林,到佛前烧过三炷香,便回府休息?”

这话正中?沈玉娇下?怀,仰起脸,眉眼都染上欢喜:“真的?”

裴瑕薄唇轻扯,“这么高兴?”

沈玉娇对上他眼中?调侃笑意?,也知他晓得自己?犯懒了,不尴不尬笑了一下?:“谁知道今年冬天这么冷。”

而且往年冬天逛梅林,她身子轻盈,也不像现在这样,肚里还揣着个?娃娃。

“梅花年年开,明年再看?也无妨。”

“郎君说的是。”沈玉娇颔首,又朝他弯眸道:“等明年孩子落了地,我身子轻便,一定与你踏雪寻梅,再不临阵脱逃了。”

“好。”裴瑕应着。

沈玉娇牵着他的衣袖:“走吧,去烧香。”

话音方落,一阵凛冽寒风拂来?,冷得她直缩脖子,倒吸凉气:“好冷。”

颊边忽的覆上一片温热。

沈玉娇一怔,抬眼便见裴瑕伸着手,揉了揉她的脸,她惊愕:“郎君?”

身前的男人?却神色自若,轻轻拨过她的额发:“沾了一片雪。”

沈玉娇眼睫轻眨:“……”

头发沾雪,他为什么揉她的脸呢?

也不等她多想?,就被男人?揽入怀中?,他平静嗓音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走吧。”

漫天飞雪,苍茫一色。

不远处的楼廊之上,一袭白?色狐裘的寿安公主望着大雄宝殿前那对亲密相依的身影,目光怔怔。

原来?那清冷如玉的河东君子,私下?与妻子相处,竟是这般温柔似水……

她今日也穿着一身白?狐裘,远远瞧着和那沈玉娇身上的差不多。

为何被裴守真揽在怀中?的女?子不能是她呢?

为何能叫裴守真那般含笑凝望的不能是她呢?

为何……偏不能是她呢。

“那位郎君貌似不错,就是离得远了,瞧不大清楚。”

冷不丁响起一道娇媚嗓音打断了寿安公主的思绪。

她回过脸,便见自家姑母锦华长?公主,裹着件火红裘衣,保养得当的艳丽脸庞噙着一抹浅笑,暧昧乜着她:“寿安喜欢这样的?”

锦华长?公主乃是先帝最疼爱的幼女?,又在昭宁帝登基时有从龙之功,是以在长?安城一干王公贵族之中?,地位不容小觑。

她二十岁便守了寡,昭宁帝曾想?再给?她找一个?驸马,被她拒绝。倒也不是情深意?重要为亡夫守寡,毕竟前任驸马据说是被她亲手所?刃。拒绝赐婚后,她也没闲着,往后这十八年,公主府里几乎夜夜笙歌,她身边也从不乏年轻力壮的男宠——

外?界传言,锦华长?公主府中?有男宠三百人?。

寿安公主知道,没那么夸张,固定也就三十号人?,只一过二十五岁,就会淘汰一批,换批新人?进府。

也因着锦华长?公主这份浮浪轻佻,文官没少参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昭宁帝私下?也让长?公主收敛些,长?公主只道:“皇兄后宫有佳丽三千,我贵为一朝公主,又没有驸马,后院养三十个?宠儿玩玩怎么了?那些御史一个?个?道貌岸然,面上读着读圣贤书,私下?里狎妓换妾,可比我花样多,我堂堂一国长?公主,难道还得被他们这群老东西管着?”

她说得理?直气壮,昭宁帝悻悻然,也不好为这种事真与她计较——

毕竟她也不像其他王爷造反谋逆,养几个?男宠玩而已,随她去吧。

皇帝不管,臣子们也不好多说,何况锦华长?公主性情乖戾,睚眦必报,那些参她的文官,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被她报复,轻者府门前被泼粪,重者府中?亲人?出些“意?外?”。

久而久之,再无人?敢置喙长?公主的内帷之事,生怕惹上这个?心狠手辣的“疯”女?人?。

这会儿听到自家姑母问起,寿安公主心头一凛,忙道:“没有,姑母,你别瞎猜。”

“我瞎猜?你那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那位郎君身上了。”锦华长?公主娇美脸庞笑意?灿烂:“看?上就看?上了,有何不好承认的?”

“姑母。”寿安公主到底脸皮薄,听得这话,羞赧垂下?脸:“你别说了。”

“唉。”锦华长?公主摇摇头,又吩咐身旁太监:“去,将那郎君请来?。”

寿安公主一听,霎时傻了眼,连忙去拦:“姑母,你…你请他来?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么?叫过来?看?看?清楚呀。”

“不不不,不行。”寿安公主忙不迭摇头:“他…他不是一般人?,而且,他妻子还在身边呢!”

锦华长?公主拉长?声音“哦”了声,饶有兴致:“你认识他?”

寿安公主咬了咬唇:“他便是河东裴氏的六郎,裴瑕。”

“原来?是他啊。”锦华长?公主恍然,拢了拢身上那件无一丝杂色的火红裘衣,眯眼回想?:“几年前我好似见过一回,唔,模样是挺清俊。”

只那时他年纪小,还未及冠,模样虽好,但太嫩了——

像她这种经过风月的□□,找男人?还是偏好那种肩宽腰窄、气力足的健壮男儿,床帷间?方才更加得趣。

“你若真的喜欢,那就想?办法弄到手呗。”

见自家侄女?那满脸错愕,锦华长?公主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腕间?璀璨夺目的宝镯,不紧不慢地笑:“这般看?我作甚?我们可是公主,这天底下?数一数二尊贵的女?人?。若是贵为公主,连个?中?意?的男人?都得不到,这公主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说罢,她望向那雪色茫茫的远方,红滟滟的嘴角掀起一抹讥诮弧度:“那可当真是,没意?思极了。”

【55】

【55】晋江文学城首发

谢无陵一行从江州登船后,一路紧t?赶慢赶,总算赶在除夕这日,到达长安。

为了?不叫镇南侯府的老太太与各房夫人担心,从驿站出发前,他?们这一行人都换了?身簇新的行头。

那霍小世子穿着件新裁的绯红锦袍,乌发以玉冠高竖,腰系革带,脚蹬鹿皮靴,脖子上还戴了个赤金坠双福锁片的项圈,这般一打扮,唇红齿白,清秀斯文,一派高门大户的富贵喜庆。

谢无陵瞧见了?,与身旁的岳弘打趣:“咱们小郎君穿红袍可真俊俏,打眼?瞧着跟小姑娘似的。”

也不等岳弘答,走在前头的霍云章回过头,狠狠瞪了?谢无陵一眼?:“你才小姑娘,你全家都小姑娘!”

谢无陵一噎。

他?知?道这小屁孩有些?骄纵高傲,但?这一路上有说有笑,比这过分的调侃都没?见他?动气,怎的这就急眼?了??

谢无陵想?了?想?,到底还是朝这一路教他?兵法的“小夫子”抱拳赔罪:“小郎君莫生气,属下这是夸你长得?好?看呢。”

霍云章冷哼,“我一个儿郎要那么好?看作甚?上阵杀敌靠得?是脑子和拳头,脸蛋顶个屁用。”

谢无陵:“……”

竟然把小郎君急眼?到说脏话?了??这可真是稀奇。

难道这个年纪的小郎君格外敏感,不喜欢被比作小姑娘?

不等他?开口,霍云章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你还说我呢,你穿这一身,头上若再?戴个假髻,那才真是个闭月羞花的美人儿呢。”

今日除了?小世子穿新衣,随行亲卫们也都换了?套新裁的红色缺胯夹袄袍。只侍卫的衣袍都是暗红棉袍,比不得?主?子的织金锦缎鲜亮精美。

但?侍卫们体格魁梧,又是练武之人,自有一派与常人不同的精气神。而谢无陵身高挺拔,长臂长腿,同样的暗红夹袄穿他?身上,愣是比旁人更为板正,何况他?生着一张秾俊的好?脸,狭眸如墨,薄唇如朱,穿红色愈发衬出他?那股潇洒不羁的气度。

“谢侍卫,长安贵人有不少好?男风的,你可得?在我旁边跟紧点,要是被人抢走了?——”霍云章勾唇:“你就留在长安谋富贵吧。”

谢无陵:“……”

这狭促的小屁孩。

“瞧见我这拳头没??”他?握拳朝空气挥了?挥,咻咻破风声响起:“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老子,老子一拳把他?打得?他?娘都不认识!”

霍云章看了?眼?那充满力量的斗大拳头,再?低头看看自己?文文弱弱的小拳头,眼?底升起一抹艳羡,面上却不显,只哼了?声:“懒得?与你废话?,快赶路了?!”

一旁的岳弘见这一路斗嘴的“师徒”总算消停,连忙应道:“是是是,这就出发,别让府中老太太等急了?!”

待霍云章上了?马车,谢无陵和岳弘两人并肩骑马,随着其他?精锐亲卫、奴仆等一同跟在车后。

镇南侯府老太太盼孙心切,还没?进城,就派了?管家带人到灞桥来接。

谢无陵看着四周茫茫白雪,荒芜苍野,冷不丁问岳弘:“这就是灞桥?”

岳弘是霍家亲卫军,从前也到过长安,听到这话?,点头:“对,这就是灞桥。怎么了??”

“没?什么。”谢无陵嘟哝,就是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娇娇与他?说的灞桥是,年年柳色,如烟如絮,游人如织。

大抵是时节不同吧,这大冷天的,鬼才愿意?往这跑。

思绪纷乱间,大部队继续朝前行进。

一个时辰后,长安城恢弘壮丽的城墙映入眼?帘,城楼匾额上那浓墨重彩的“长安”二字,深深撞进谢无陵的心里。

这是谢无陵第一次来长安。

在认识沈玉娇之前,他?对长安并没?多少兴趣,只知?这是天子居所,大梁国?都,再?怎么繁华富庶、风光如画,也都和他?没?关系。

但?现在不一样了?。

长安不仅是一座城,更是他?的娇娇从小生长的地方。

他?此刻打马走过的这段路,娇娇可能也走过。

他?此刻看到的某一块砖、某一棵树、某一家酒旗,娇娇可能都凝眸看过。

他?此刻经过的食摊、绸缎庄、胭脂铺,娇娇都可能光顾过。

这座名唤长安的城池,因着沈玉娇的存在,在谢无陵心里变得?格外不同。

一想?到他?现在和沈玉娇在同一座城里,也许某个拐角就能见到,他?胸腔里的心脏克制不住地狂跳。

岳弘见他?打一进城就变得?格外兴奋,只当他?是第一次来到国?都,被这壮阔繁华的城池迷住了?,热情笑道:“等咱们将小世子送回侯府,也能歇上一阵时日,到时候我陪谢老弟到长安四处逛逛?”

“那敢情好?。”谢无陵勒着马绳,边打量着这座规划齐整的热闹城池,边向岳弘打听起长安各府的情况。

岳弘长年驻守宁州,对长安各府情况也只知?道个大概,于是将他?知?道的都与谢无陵说了?。

谢无陵听岳弘一张嘴说的都是王爷、皇子、国?公、侯爷,心下暗想?,天子脚下到底是不同。在他?们金陵,郡守就已经是天大的官了?,可若将那崔郡守放到长安城里,都不知?道排到哪去了?。

忽又想?到八月里,他?在县衙谋了?个皂隶的差事,兴冲冲地在娇娇面前嘚瑟,还放言要让她做官太太——

现在想?想?,当真是井底之蛙,滑稽可笑。

可见过大世面的娇娇,非但?没?瞧不起他?,还主?动替他?理?了?衣袍,说她相信他?一定会是个好?衙役。

他?的娇娇,怎么就这么好?呢。

谢无陵一颗心暖融融的,就连长安凛冽刺骨的寒风,好?似都因那人的存在而变得?温柔。

马车到达镇南侯府时,已是未时。

看着侯府高大轩丽的外墙、朱钉红漆的双开大门,还有门口那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谢无陵暗叹,公侯之家,当真是气派非凡。

待进了?府,穿过长长走廊,一路雕栏玉砌,飞檐斗拱,嶙峋山石,奇花异草,更是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般。

他?原以为郡守府已经足够宽敞华丽,可这镇南侯府,比郡守府还要大上几倍。

然而岳弘却与他?道:“这算什么,你要有机会进了?应国?公府,那才是真正的金银富贵窝,听说他?们府上的地砖都是玉石,门前摆着的盆景都是金银丝镶嵌宝石,入了?夜他?们府中都不点灯烛,拿鸡蛋大的夜明珠照亮呢!”

玉石为砖,明珠为灯?

谢无陵眉梢轻挑,如此铺张奢靡,这应国?公听着不像什么好?鸟啊。

霍云章进府后,直奔上房与亲人团聚。而谢无陵他?们这些?护送的亲卫,任务完成,便被管事的安排去了?侍卫处。

霍府簪缨世家,祖训便有一条“爱兵如子”,是以府中对他?们这些?亲兵也格外大方,侍卫处两人一间房,被褥整洁,热水齐全,还备了?热茶糕点。

负责他?们起居的管事还道:“今儿个是除夕,为庆贺一家团聚,老太太还请了?戏班子来府中唱戏。老太太还说,小世子能平安赶回家中过年,也多托了?各位将士的忠心护送,特地多设了?两桌席,请诸位夜里一道听戏吃席,共迎新岁。”

亲卫们闻言,个个高呼霍老太太仁德。

管事交代完夜宴安排,刚要离开,谢无陵在门口追上他?,拱手笑道:“敢问这位老哥,你可知?裴府在哪?”

打从这批亲卫一入府,管事的就注意?到这位俊朗不凡的年轻亲卫,心里还想?着,现在亲卫的要求这么高了??现下见这美男子主?动与自己?搭话?,管事态度也放得?客气:“长安城中有好?几家裴府,不知?你问的哪家?”

谢无陵道:“裴瑕,之前随军平叛淮南的那个。”

“你说的是裴氏宗子府上啊。”管事恍然,想?了?想?:“我们府上与他?府上没?什么来往,具体位置我不清楚,只知?是在东市边上的永宁坊。”

“永宁坊。”谢无陵呢喃,又问:“离这远么?”

“远倒是不远,就与咱们府上隔了?两个坊。”

“多谢老哥。”谢无陵朝管事拱了?拱手,“我到了?那边再?打听。”

见他?那匆匆离去高大的背影,管事忽的想?起什么,喊道:“小兄弟,你若是出府,可得?在天黑前回来啊,万一宵禁回不来可糟了?!”

谢无陵没?回头,只举起手摆了?摆:“知?道了?,多谢提醒!”

还挺有礼数。管事摇头轻笑,走了?两步,又后知?后觉琢磨起,他?个世子亲卫,跑到裴府作甚?-

冬日白昼短,一到午后,天色就变得?昏暗。又因着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街上的商铺、酒楼t?、摊贩比往日更早收摊关门,还不到酉时,街上便变得?萧条清冷,唯一喜庆的大抵是各家门前挂着的红灯笼与新贴的对联。

昏朦天色里,一辆华盖朱轮的马车缓缓驶入永宁坊。

听得?那打在车窗的沙沙响声,抱着铜沉手慵懒坐在车里的沈玉娇蹙了?蹙眉:“怎么又下雪了??”

雪景虽美,却也实在麻烦。冷且不说,结冰地滑,她本就怀着身孕出门不易,下雪天就更恼人了?——她明日还得?随裴瑕一同去裴氏族伯、族叔家拜年,初二也得?去李家和外祖父母、舅父舅母他?们拜年,还有姨母家,裴氏姑母家……

好?在他?们才来长安不久,目前就这几家亲戚要走动,待到日后住久了?,交际多了?,更有的忙。

裴瑕听到她这小小的抱怨,推窗往外看了?眼?,神情淡然:“小雪而已,过会儿就停了?。”

“不知?晚上还下不下。”沈玉娇道:“今晚还得?守岁呢。”

他?们这是从李府回来,本来外祖父李从鹤想?留两个小辈在李府吃年夜饭,但?沈玉娇想?到如今她是裴氏妇,且她与裴瑕有自己?的府邸,怎好?带着郎君留在外祖家过年,到底还是坐车回来。

“夜里守岁,你若是困了?,就靠着我小憩片刻。”

裴瑕道:“待到子时,我唤你一同点爆竹。”

沈玉娇闻言,朝他?赧然轻笑:“我尽量撑一撑,应当没?那么困。”

裴瑕不置可否。

不多时,马车在裴府门前停下。

裴瑕先?下车,接过奴婢递来的伞撑开,那细细碎碎的雪砸在伞面上,嚓嚓作响。

他?一手执伞,一手朝车里伸去:“外头风大,氅衣裹紧些?再?下来。”

“好?。”沈玉娇将氅衣穿好?,又戴上毛绒绒的兜帽,只露出一张雪白娇嫩的小脸,才钻出马车,搭上裴瑕修长的掌心。

男人的手温暖有力,稳稳扶着她下车,又习惯性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入怀中。

沈玉娇知?道他?这是担心她脚滑跌跤,毕竟肚子大了?,多有不便。

“多谢郎君。”她轻声道,面前男人却没?出声。

沈玉娇一怔,抬起眼?,便见裴瑕偏着脸,看向别处。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堵堆着积雪的白墙,不禁疑惑:“郎君,你看什么呢?”

裴瑕缓缓收回视线:“没?什么。”

“哦。”沈玉娇道:“那快进去吧,风刮得?脸疼。”

裴瑕看了?她微微泛红的鼻尖,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些?:“走吧。”

两人并肩上台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待会儿年夜饭的菜色。

刚要跨过大门台阶的刹那,沈玉娇脚步忽的一顿。

裴瑕垂眸:“怎么了??”

怎么觉得?背后有人在看他?们?

沈玉娇回头看了?眼?,视线却被伞面遮住。

“没?什么。”她轻声道。

然而迈进府门,伞面稍侧,她又忍不住朝后投去一眼?。

却见那昏冥天地间,细雪纷纷,那堵积着残雪的墙壁后,一抹红色袍摆一闪而过。

快得?仿若她的错觉。

大抵是个过路人吧-

关闭坊门的最后一刻,谢无陵回到镇南侯府。

天色已然全黑,侯府处处亮起大红灯笼,灯火辉煌,小世子归来,府上奴仆们忙忙碌碌张罗着除夕宴,脸上都溢满过年欢聚的喜色。

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岳弘一见到那道朦胧暮色里走来的高大身影,连忙上前:“谢老弟,你刚才去哪儿了?啊?我把这院子找了?一遍,都没?见到你人影。西堂那边的戏台子都唱起来了?,秦老大先?带着其他?兄弟过去了?,你要是再?迟一步,我也过去了?。”

走得?近了?,见到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岳弘吓了?一跳:“你…你这是怎么了??”

从宁州出发这一路,哪怕和盗匪厮杀力竭,浑身是血,这家伙都是一派斗志昂扬、嘻嘻哈哈的模样。怎就这么一会儿不见,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成这样了??

谢无陵薄唇勉强扯出一抹弧度:“我没?事。”

“你这叫没?事?到底咋了?,谁欺负你了??跟兄弟说,兄弟给你找场子!”

“真没?事。”

谢无陵道:“就刚才进门跌了?一跤,摔得?有点疼。”

岳弘:“……”

他?咋这么不信呢?

但?见他?一副闷闷不语的模样,也没?再?多问,只一把揽过他?的肩:“行了?,男子汉大丈夫,跌一跤至于么?若是叫小郎君知?道了?,肯定得?笑话?你了?。走走走,今儿个过年,咱们兄弟喝酒吃肉,高兴点!”

谢无陵心不在焉“嗯”了?声,跟着岳弘往西堂去。

这场除夕宴办得?格外热闹,府中金贵的独苗苗回来了?,霍老太君喜得?合不拢嘴,连带着放赏钱也格外大方,除了?台上的戏班子得?了?赏,谢无陵他?们这两桌亲卫也都一人得?了?个厚厚的新年红封。

岳弘往袖里一掂量,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低低与谢无陵道:“明日大年初一,肯定还有赏钱,这趟差事跑的,可比你留在军中过年强吧?”

谢无陵接过那红封,看也没?看,揣进怀里,继续喝酒。

侯府的酒,明明比他?从前喝的所有酒都要香醇,可他?越喝,越觉得?喉中发苦。

眼?睛盯着雕栏画栋的戏台,那上头正在咿咿呀呀唱一出才子佳人的戏——

满腹经纶的书生遇到闺阁里的娇小姐,俩人月下弹琴,诗文传情,端的是情意?绵绵,天生一对。

就如傍晚时分,裴府门前那一对身影。

他?朝思暮想?、放在心尖上的人,在风雪中一袭白色氅衣,被另一个男人牢牢揽入怀中。

他?们俩,都是琉璃玉雕般的人儿。

门当户对,郎情妾意?,那样的般配。

而他?躲在墙角后,像个觊觎他?人幸福的小贼,见不得?光,上不了?台。

可那明明是他?的妻。

他?系着红绸骑着马,在金陵城最热闹的城隍庙前将她迎上花轿,两边的路人都笑着与他?说恭喜。

他?们在土地公面前敬过香火,当着尊长媒人、亲朋好?友的面拜过天地,他?给她绣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她给他?缝了?并蒂莲开的结发荷包。

所有人都在祝福他?们,祝他?们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只差一点,就只差一点。

老婆孩子热炕头,夫妻相伴到白首。

他?的妻、他?的家,一夕之间,都没?了?。

“凭什么……”骨节宽大的手掌紧捏着酒碗,谢无陵双眼?通红,哑声呢喃:“凭什么。”

凭什么才子佳人非得?是一对。

凭什么有权有势就能夺走他?的妻。

凭什么。

他?不服。

“谢老弟,你在说什么呢?”岳弘凑上前。

桌上其他?亲卫起哄道:“这么快就喝醉了?啊?”

“这酒量不太行嘛。”

“谁说老子不行?”谢无陵一拍桌子,一张俊脸酒气通红:“老子行得?很!”

“好?好?好?,你行你行,那就继续喝!”

“反正明日也没?什么事,今晚不醉不归。”

酒桌上觥筹交错,美酒一碗接着一碗,饮个不停。

戏台上才子佳人的戏也唱完,换做一出沙场杀敌的武戏,那武生一口气连翻十八个跟头,赢得?满堂喝彩。

除夕宴的热闹一直到深夜,岳弘将醉得?不省人事地谢无陵架回了?侍卫所。

“唉,好?端端的如何喝这么多?”岳弘摇头:“守岁也守不了?。”

谢无陵趴在床上,俊脸酡红,眼?眸半睁,口中呢喃着:“娇娇……”

“交什么?”岳弘俯身。

“娇娇……”谢无陵抱着枕头,脸蹭了?蹭,醉醺醺道:“娇娇,别忘了?。”

得?嘞,又一个想?媳妇想?疯了?的。

“你说你,这么想?你媳妇,你从军作甚?待在金陵陪着媳妇孩子不好??”岳弘不解。

“媳妇…我媳妇……”

谢无陵翻了?个身,勉力睁着眼?,盯着昏暗的房顶:“我答应过她,得?出人头地,当大将军……”

“呵,你这媳妇要求倒是高。难道她是相府娘子不成?还非得?要你当大将军。”

“是啊,我媳妇儿是相府娘子……”谢无陵打了?个醉嗝,按着胸口那荷包,讷讷道:“你不知?道,她可好?了?,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娘子……”

“真是醉糊涂了?。”

岳弘翻了?个白眼?,起身给他?扯过被子:“你好?生歇着吧,我去前头守岁放爆竹了?。”

房门合上,屋内很快静谧下来。

桌上一盏油灯微弱亮起,昏黄光芒静静笼罩着墙边那张长榻,以及榻上侧躺着的高大身影。

长指牢牢捏着那个大红荷包,放在唇边,小心翼翼又虔诚地贴着。

分别时,那个落在唇边的轻吻,犹如黑暗中的一道光,照亮他?踽踽独行t?的一路。

与盗匪厮杀搏斗时,他?也怕死。这一路艰苦跋涉,他?也怕累。

但?他?更怕,更怕——

“娇娇,别忘了?我。”

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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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雪交加时,后院里间暖意?融融。

沈玉娇靠在榻边,边等着子时来临,边重温起这一年来家中寄来的书信。

虽然不能一家团聚,但?看着熟悉的字迹,还有信中那一句句殷切问候,也能聊以慰藉。

除了?岭南的书信,还有两封金陵来的书信,但?金陵的书信上只写着平安的近况,未有一字,提及那人。

沈玉娇当然也理?解,毕竟她本就不该再?与那人有多余的牵扯。

只是看到信上说一切皆好?,她忍不住去想?,这“一切皆好?”的“皆”字,可包含了?谢无陵?

但?孩子安好?,他?应该也是好?好?的吧。

这会儿,他?应当是斩只烤鸭,喝点小酒,和平安在那小院子里过年?

也不知?金陵今年落了?雪么?

“在想?什么?”

眼?角忽的拂过一抹微凉,沈玉娇怔怔抬眼?,便见裴瑕收回手,捻着指尖那点点湿润,眉心轻折:“哭了??”

“啊?”沈玉娇愣了?愣,掖了?下眼?角:“大抵是看久了?书信,眼?睛有些?累了?。”

裴瑕瞥过她手边那封信,纸张的颜色,是金陵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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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光轻动了?动,他?抬手收拾着那些?信纸:“既然累了?,就别看了?。”

又推开半窗:“看看远处,眼?睛会舒服些?。”

沈玉娇轻轻“嗯”了?声,朝外看去。

庭院里按照旧俗,燃烧着一方篝火,木柴烧得?通红,火光照亮整个庭院,也照亮了?墙角那棵梅花树。

沈玉娇惊奇出声:“那棵梅树开花了?。”

裴瑕循声看去,果见那皑皑积雪里,映着明亮火光,遒劲的枝叶上绽放了?一朵小小的红色梅花。

“今早出门时都没?开呢,没?想?到半夜竟然悄悄开了?。”沈玉娇眉眼?间漾出笑意?:“红梅报喜,这可真是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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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见她高兴,眉眼?也舒缓。

只看到那株红梅时,鬼使神差想?起在金陵买的那一套四时之景的绒花——

那里头有一枝红梅,做得?栩栩如生。

他?买的时候,便想?着冬日里正好?让沈玉娇簪上,既应景,寓意?也好?。

但?那套绒花,至今未送给她,而是被他?放在洛阳旧邸的书房,束之高阁。

他?不愿她再?想?起和金陵有关的一切,哪怕是一朵来自金陵的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