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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晋江文学城首发
洛阳裴府,后院的婢子们洒扫落叶,嘴里却闲不住。
“你?们听说了么?外头都在说咱们少夫人其实没死呢。”
“听说了听说了!前两日我出府买针线,路过茶铺子,说书?先?生都在?讲哩!”
“我就?说嘛,少夫人那?样温柔宽和一人,老天爷如何能那?般不开眼,那?些庶出的郎君娘子都接回来了,独独漏了长房的正经夫人。”
“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下她可是贤妃娘娘的干女儿了,那?岂不是和公主差不多??”
“虽不如公主尊贵,但也是极有体面了,贤妃娘娘可是如今后?宫第一人呢。”
“你?们活儿都干完了么,就?在?这嚼舌根子!”
忽然一声娇蛮呵斥传来,打断婢子们的闲谈。
待抬头看到?那?不知何时出现在?廊庑间,一袭洒金石榴裙的裴三娘子,婢子们霎时瑟瑟发抖,忙不迭屈膝行礼:“三……三娘子万福。”
“家里养着你?们这群惫懒东西,如何还?能万福?”
裴彤方才在?忠武将军府的宴上,被那?些洛阳贵女围着问起那?位“死而复生”的阿嫂事迹,已经憋了一肚子暗火。未曾想回到?府里,婢子们也在?说这事——
真真是如恶鬼一般,阴魂不散,惹人生厌!
“来人,赏这几个不好好做事的贱婢十个耳光,叫她们再不敢瞎嚼蛆!”
“三娘子恕罪啊!”
婢子们齐齐掷下笤帚,跪地?求饶。
裴彤愈发不耐,狠狠瞪了眼左右侍婢:“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侍婢们面面相觑,刚准备撸起袖子上前,对堂月洞门里急忙忙赶来一位嬷嬷:“哎哟祖宗,您可让我好找!二夫人这边唤您去呢。”
再看那?跪了一地?的婢子,那?嬷嬷问清缘由,也知是自家娘子要找人撒气,正好叫这几个婢子赶上了,忙走到?裴彤身边劝道:“这几个是外院的洒扫奴婢,并非咱院里的,可不好打她们的脸。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三娘子还?是消消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裴彤不忿:“我如今连家中几个婢子都不能处置了么?”
嬷嬷语塞,心道此处是长房旧邸,并非闻喜老宅,实在?也算不了你?家中啊。
却不敢火上添油,只半劝半拉的,将裴彤带去了二房暂居的松涛苑。
那?几个洒扫婢子见人远去,皆劫后?余生般松口气。一婢子小声嘟哝:“只盼她快些嫁出去好了!”
若不是洪涝来势汹汹,误了吉日?,这不好惹的三娘子早就?出门子了,哪还?能在?这磋磨她们?
松涛苑,正房次间。
裴彤黑着张俏脸坐在?榻边:“那?姓孙的竟敢阳奉阴违,私自放了那?贱人!”
“你?小点声,小点声!”
崔氏忐忑地?将门窗关上,脸庞也满是焦急:“听说守真与她已在?回来的路上了,现下该如何是好?”
裴彤柳眉紧蹙,心头也乱跳得厉害。
昨日?乍一听到?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她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忙派人出去打听了,才知这事早已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只如今才传到?洛阳。
“那?姓孙的和秋熳,月前已在?夫人的安排下,回闻喜乡下成婚了……”裴彤死死攥着帕子,要她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孙明?和秋熳都给杀了,到?时候只说是孙明?见色起意,谋害了主家娘子。
只是不知那?孙明?放走沈玉娇前,是否和沈玉娇漏了什么话。
想来想去,裴彤还?是觉得,灭口最为妥当。
崔氏闻言,骇得脸色都白了,自家女儿小小年纪,如何开口闭口便是杀人灭口,哪还?有半点世?家贵女的温良德行?
“不行,孙明?和秋熳两家的身契先?前已转到?夫人名下,咱们怎敢动夫人的人?”
“那?您说怎么办?”裴彤现下最担心的便是孙明?那?阳奉阴违的蠢货放跑沈玉娇之前,透漏了此事是自己的吩咐。
若真如此,那?沈玉娇和裴瑕回来,怎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想到?这,她重重捶桌,表情狰狞:“她还?真是好运道,一个人被丢在?野外,竟能被贤妃的人给救了!”
更巧的是,她还?被带去金陵,又在?金陵与打了胜仗归来的裴瑕夫妻团聚!还?真是如书?行卖的那?些才子佳人话本一般,圆满得不像话!
然这样跌宕起伏又团圆美满的结局,正是最受百姓们欢迎的,现下洛阳城各大酒楼茶馆里,谁人不是津津有味地?聊着这裴氏宗妇的传奇经历?
裴彤回府途中还?在?一家茶铺前听了两耳朵,见那?说书?先?生两片薄薄的嘴皮子上下翻飞,直将那?流寇如何凶神恶煞,那?裴氏宗妇撞石明?志时,如何振振有词、忠贞不二,说t?得声情并茂,宛若亲临。
一旁的茶客们听得聚精会神,听到?精彩处,有叫好的,有抚掌的,有喝彩的,更有直接丢铜钱打赏的
裴彤当时真恨不得上前撕了那?说书?先?生的嘴。
“现如今,只能去求伯母了。”
裴彤深吸一口气,眸光阴沉,“怎么说这事她也插手了,我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她若想撇开我,那?不能够!”
长房正屋里,王氏掌管全府,耳聪目明?,自也听说了外头那?个可歌可泣、离奇精彩的故事。
平日?里看戏台上唱念做打,她看得欢喜,也会赞两句:“这出戏好,编得好,演得也好。”
然而当戏中主角变成自家儿子儿媳,王氏脸上再没了好颜色。
“亏他想得出这个法子,好啊好,实是好极了。”
嘴里说着“好”,可那?“好”字愣是说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高嬷嬷捧上香茶,替她抚背:“夫人注意身子,莫要动气。”
“我竟不知我那?读圣贤书?的好儿子,还?有这套编话本的文采。”
王氏讥道,心头是愈发烦闷。既是生气裴瑕一身安邦治国的好才学,却自甘堕落,学那?些三流文人般编这种?故事,还?将他自己的声名搭进去,折了文人风骨。又忍不住忧心,那?一根筋的犟种?到?底许了贤妃母子什么好处,竟叫贤妃愿意认一个罪臣之女为干亲。
王氏心头明?镜儿似的清楚,所谓贤妃身边的嬷嬷恰好救下沈玉娇,纯属瞎编乱造。
但金陵城夫妻俩偶遇,这点倒并非不可能,不然裴瑕也不会折腾出这样的动静,闹得天下尽知。
“夫人,郎君派人报信,说是还?有四五日?便可到?家了。”
高嬷嬷稍顿,添补一句:“同少夫人一道回来。您看,咱们是否也该收拾处院子?”
王氏沉眸,半晌才道:“她的运道,实在?不错。只不知她一个弱女子,这一路是如何逃到?金陵……”
又如何恰好被守真碰上?
高嬷嬷揉着肩道:“夫人,如今郎君的意思已经明?了,他仍认少夫人这个妻……咱们郎君的性子,您是再了解不过的,他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他如今也是大人了,您也别再将他当孩子看,切莫为了个媳妇儿,叫你?们母子离了心。”
“母子离心?他心里怕是已经疑我了。”王氏冷冷扯唇。
高嬷嬷斟酌出声:“当初也不是您动的手,您不过是顺水推舟,罪魁祸首另有其?人。要我说,您不若提前处置了二房那?祸根,等郎君和少夫人回来,也好给个交代呀。”
王氏眸中有些迟疑:“可裴彤与达远的婚事已定?在?明?年开春,不剩几个月了。”
族中宗妇一时已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若再出点什么事,那?裴氏的脸面要被天下人嚼烂了。
高嬷嬷听得王氏这话,只觉王氏是想岔了,便是王家的婚事再重要,可她如今是裴氏的夫人。
亲儿子与内侄儿,孰轻孰重,夫人如何就?糊涂了呢?
刚想僭越着劝一句,却见王氏抬手揉了揉额角,叹道:“罢了,等他们先?回来,看看守真打算如何吧。”
终归她是他亲生母亲,一个孝字大过天,便是他真是恼恨,也不能将她如何-
裴府众人各怀心思,而三日?后?,沈玉娇透过雕花车窗,看到?洛阳城巍峨高大的城门,胸间也涌动起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魏书?洛阳,龙飞凤舞,沧桑遒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仲夏时节,她随着一干难民,被拦在?城门前拒不让进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时当真是卑贱如蝼蚁,命薄如草芥,飘飘摇摇,迷迷茫茫,不知天大地?大,该何去何从。
所幸陶家人心善,愿带她一路逃命。
想起陶家人,沈玉娇眼前好似浮现陶婆婆拿着烧饼,一张脸被篝火熏得红彤彤的,笑吟吟与她道:“吃,多?吃些。”
陶大哥也咬着饼,与她笑:“若是我们寻到?地?方安定?下来,还?有富余,就?给你?多?备些干粮清水……”
他还?说:“之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当时她满怀感激地?道谢,未曾想到?,陶大哥那?话却是一语成谶。
之后?的路,当真成了她一个人,带着平安走了。
“玉娘,怎的又在?出神?”
裴瑕捏住她微凉的指尖,也不等她答,似是明?白什么:“你?那?回,可进了洛阳?”
沈玉娇嘴角牵出一抹弧度:“没有城内亲友认领,流民不让入城。”
手指被捏得更紧了些,她看到?裴瑕眸中的愧疚,轻笑道:“没事,都已经过去了。”
这话既是安慰他,也是告诉她自己。
再多?艰苦都已经过去了,便是再落到?那?样的险境,她也不再怕了。
书?上不是说了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她虽是个后?宅妇人,天不会降什么大任于她,但此番境遇,却也见识了许多?待在?深闺后?宅所无法见到?的事,走过了那?么多?地?方,接触到?了各式各样的人,最重要的是,她不仅自己活下来了,两个孩子也都活着
若是父亲母亲、阿兄阿嫂知道,也一定?觉得她厉害吧,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只能在?他们庇佑下娇娇柔柔生长的小花儿。
便是离了谁,只要有一双手、一口气,她也能活下来、努力活得好,像个人样。
裴瑕亦从沈玉娇柔婉脸庞看到?一丝不同的神采。
虽眉眼依旧那?般清丽娇美,眼底却闪动着坚韧不拔的光,不再是丝萝,而是自己挣扎着生出枝条,长成了乔木。
他为她这份新生迸发的神采所欢喜,却也明?白这份神采,因何造就?。
“玉娘,待回府处理完那?些琐事,我们便去长安。”
他牵着她的手,视线落在?她如今穿薄袄也遮不住的腰腹,语气放得轻缓:“还?有我们的孩儿。”
沈玉娇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却并不乐观,毕竟府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尚未可知。
且她的心头也很矛盾,既希望幕后?黑手不是王氏,这样裴瑕就?不必忤逆尊长,事情也好办许多?。又希望便是王氏动的手,婆媳彻底撕破脸面,她日?后?也不必再与王氏虚与委蛇——
只这点隐秘的、不够贤德的心思,她只能暗暗藏在?心底深处。
不过这回出去了一趟,她那?些贤德的、温驯的“美好”品行,好似的确流失不少。
思绪纷乱间,车队也进了洛阳城。
作为陪都的洛阳,虽比不上长安繁华,却也是屋舍俨然、商贾云集,主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左右两侧各式商铺,琳琅满目,丝绸、瓷器、珠宝、药材,应有尽有,时不时还?能看到?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经过。
在?金陵城里,可很少见到?西域商人和骆驼。
沈玉娇忍不住将两处比较着,忽的路边一家招牌吸引她的目光。
那?铺子挂着招牌,上写“金陵烤鸭”四个大字。
她怔了下,脑中忍不住想,若是谢无陵那?个家伙看到?这招牌,定?会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也敢自称我们金陵的烤鸭?就?没一只鸭子能活着走出我们金陵城!”
“看到?什么有趣的了?”
裴瑕见她突然弯起的眸,也侧过身,朝外看了眼。
目光触及“金陵”二字,他眼波轻闪,垂眸睇她:“想吃烤鸭?我让人去买。”
“不了。”
沈玉娇摇头,见他仍是看她,轻轻解释一句:“在?金陵已经吃过好些了,这儿卖的再好,怕是也没金陵当地?的正宗。”
裴瑕道:“你?都没尝过,如何知道不正宗。”
沈玉娇噎了下,而后?凝眉,望着裴瑕。
“为何这样看我?”裴瑕问。
“郎君,我觉得你?……”
她抿了抿唇,到?嘴边那?句“越发缠人”欲言又止。
“罢了,没什么。”
沈玉娇放下车帘,见他若有所思,温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正事:“快要到?府上了,郎君会一直护着我,是么?”
对上她轻怯担忧的眸光,裴瑕忽的生出一种?拥入怀中的冲动。
修长指节拢了拢,到?底克制住,只牢牢握住那?只雪白柔荑:“会的。”
他险些错过她一回,又怎会让她再置于险地?。
朱色车轮辚辚,朝前行了约摸一刻钟,缓缓停下。
车厢外传来景林难掩欢喜的禀报声:“郎君,少夫人,我们到?了!二爷、三爷还?有两房的郎君们都在?门口候着了!”
“知道了。”
男人清清冷冷的嗓音隔着马车门板传来。
幽香萦绕的车厢里,裴瑕取出帷帽递给沈玉娇:“母t?亲她们应当在?二门里。”
沈玉娇淡淡嗯了声,戴上帷帽后?,隔纱又问了裴瑕一遍:“郎君会陪我一起的,是么?”
她是真的,将裴府视作了虎狼窝。
裴瑕喉间发涩,而后?深深看她一眼,愈发郑重地?答了遍:“会的。”
沈玉娇得了肯定?回答,朝他莞尔:“多?谢郎君。”
裴瑕没再说话,下了车。
沈玉娇也掀帘,钻出车厢,又在?裴瑕的搀扶下,缓身下车。
双脚甫一落地?,顷刻间,无数道目光齐齐朝他们这边看来。
有帷帽以?作遮掩,她也能看到?那?些裴家郎君或惊讶、或揣测、或复杂的目光——
那?些目光,更多?是落在?她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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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五个月后?的肚子就?如吹了气般,再加上保胎药、各种?补品滋补着,如今快七个月,薄罗袄子套上身,腹部隆起一圈。
好在?正门迎接的都是男人,不会与她这女眷多?搭话,互相见过礼后?,裴二爷和裴三爷就?笑迎着裴瑕入内,嘴里直夸他此番在?淮南平叛有功,实在?给裴氏挣了不少荣光。
裴瑕面色不温不淡,与他们聊着进了大门,手始终牢牢牵着沈玉娇。
待到?二门,府中女眷们也都在?花厅里候着,以?王氏为首,皆是衣着华美,高髻如云,富贵雍容。
“郎君六郎六哥回来了!”
“六哥万福。”
两房的诸位嫂子、弟妹、未出阁的妹妹们纷纷与他见礼,待看到?他身边牵着的那?戴帷帽的女子,一袭浅蓝色长裙,外罩着条月白色折纸玉兰花小袄,修颈薄肩,唯有腹部隆起一个不可忽略的弧度。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沈氏不但活着回来,还?怀有身孕!
莫说二房三房那?一干女眷,就?连王氏那?保养得当的端庄脸庞也闪过一抹惊愕,沈氏竟然有孕了?
且这肚子瞧着起码得有五六月,这孩子……是谁的?
一个容貌娇美的女子独自流落在?外,那?会儿又是流寇暴民四处撒野的时候,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若这沈氏腹中是个孽种?,那?她决计是不能容她进裴家大门的!
王氏打量沈玉娇的同时,沈玉娇也隔着轻纱,静静看向那?被众人簇拥,宛若王母娘娘般雍容端雅的贵妇人。
见她那?双凌厉的眼眸直勾勾落在?自己的肚子上,那?种?天然保护孩子的母性,叫她下意识抬手覆上腹部。
裴瑕瞧见她这小动作,循着望去,薄唇轻抿,而后?由牵手,改为揽住了她的肩。
感受到?男人胸膛传递的热意,沈玉娇眼睫微颤,抬眼望去。
因着帽檐遮挡,她只瞧见男人冷白如玉的下颌,线条分明?。
心头忽的一动,搭在?腹部的手也松了些。
他答应她的,便会做到?。她深信不疑。
“不孝子裴瑕给母亲请安,连月未能在?母亲跟前侍奉,还?请母亲恕罪。”
裴瑕揽着沈玉娇行至王氏面前,神态自若,瞧不出喜色,也瞧不出愠色。
王氏见裴瑕这般态度,心下沉了一沉,面上却不显,只微笑着,继续演这出母慈子孝的戏码:“说这种?话作甚?你?此番能顺利平叛,平安归来,就?已是最大的孝了。”
裴瑕口中称是,看向沈玉娇:“玉娘,如今已至府中,帷帽可取下了。”
沈玉娇明?白既然回来,终是要面对眼前这一切。
闭了闭眼,她心道,不怕,不用?再怕。
而后?在?那?无数道投来的神色各异的目光里,抬手摘下了帷帽。
这一路她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坐在?车上也是睡,肚子大了,脸颊也饱满了,又因捂了一路,夏日?晒黑的皮肤又白回来,宛若她耳垂戴着的那?两颗珍珠耳珰般,散发着皎洁的、柔美的莹光。
乌发雪肤,肌理细腻,白里透红,还?有她眉眼间那?份从容不迫的沉静,叫她整个人比从前更为娇媚明?丽,竟一时叫人挪不开眼。
在?这一片诡异的静谧里,沈玉娇望向面前的王氏,盈盈行了个礼:“儿媳沈氏拜见母亲,母亲万福。”
很规矩的一个礼,手臂弯曲的弧度都完美到?无可挑剔,仿佛如从前一样。
可在?场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感受到?,不一样了。
眼前的沈氏再不似从前那?般卑怯温驯了,她行完礼,抬眸看向王氏的目光,直白、锐利、再无半分敬重。
堪称大胆无礼。
王氏也眯起眸,嘴角险些掀起一抹冷笑,但身后?嬷嬷悄悄顶了下她的手肘,她克制住了。
这儿媳的怨与恨,她尽可受着,却不能是当着二房、三房的面,丢了长房的体面。
“起来吧。”
淡淡三个字,再无其?他话语。
沈玉娇有些诧异,但在?心里斟酌片刻,便也明?白了。
也罢。
一码归一码,如今她既是裴瑕的妻,长房的脸也是她的脸。
当着别人的面自抽巴掌的事,婆媳俩皆不会做。
似是察觉到?气氛不对,裴二爷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与王氏和裴瑕道:“长嫂,您先?带六郎媳妇回后?院里歇息吧。六郎,走,咱们去书?房说话。”
裴三爷也附和着:“是啊,这都大半年没见了,咱们叔侄可得好好叙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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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捏紧掌心那?只柔软的手,面色始终淡然,嗓音不疾不徐:“两位叔父盛情,侄儿本不该拒。只一路风尘仆仆,实是有些疲累。且这么多?日?未曾见过母亲,心头挂念,想与玉娘先?去母亲院里请安,还?望二位叔父谅解一二。”
人家亲母子想亲近叙旧,他们两位庶出的叔父自也没道理再拦。
对视一眼,皆一脸理解地?点头:“是是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在?外的这些时日?,你?母亲是最挂念你?的,咱们明?日?再喝茶叙旧也是一样的。”
又一番客套寒暄罢,裴二爷和裴三爷便带着各自妻房子女散去。
方才还?乌泱泱挤满人的热闹花厅,霎时变得清冷静谧,厅中唯剩王氏、裴瑕、沈玉娇三位正经主子。
王氏垂眼,乜过小俩口牵着的手,眼底情绪几番变换。
再看自家儿子那?周身掩不住的清正之气,还?有什么不明?白。
非但是疑了她,还?要大义灭亲呢。
良久,王氏长长吐出一口气,扫过眼前二人:“不是要叙旧?”
她转过身,背影笔直,雍容倨傲:“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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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与沈玉娇原以为会去王氏院里,万万没想到,王氏却将他们?带去祠堂。
一迈入眼前这座砖雕精美、飞檐翘角的古朴祠堂,裴瑕与沈玉娇两人的神情也变得庄重。
这?祠堂虽不如闻喜乡下那间高大气派,但夏日里洪水来势汹汹,也无暇顾及太多,只能着急忙慌将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画像、族谱等物运来洛阳,临时安置。
待乡下祠堂修缮完毕,河东裴氏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是要风风光光请回?老宅。
走进堂内,神龛上是一排排整齐摆放的祖先牌位与先人画像,裴瑕与沈玉娇连呼吸都放得沉缓。
相较于他们?的肃敬,王氏淡然自若地走到神龛旁,站定后,朝身旁的高嬷嬷递了个眼神。
高嬷嬷会意,立刻带着一干奴仆退下。
一时间,庄严肃静的祠堂里,只剩他们?三人,以及这?一屋裴氏祖先的魂灵。
裴瑕最先开口,打破这?份静谧,“母亲,为何?带我们?来此处?”
王氏看他一眼,走到神龛旁取了六根香,走到蜡烛旁点燃,面无表情道:“你在外征战半年,如今能平安归家,自要敬谢裴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庇佑。”
待香燃着,王氏缓步行至二人面前?,先分了三根香,看向裴瑕。
“敬香之?前?,我先问你一事,你须得当着祖宗之?面,如实回?答。”
裴瑕眼波微动,而后抬袖:“母亲请问。”
王氏看着面前?已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年轻儿郎,半晌,沉肃开口:“你许了贤妃母子什么好处?”
话音落下,祠堂静了一静。
裴瑕与沈玉娇心下皆闪过诧异,不?过很快也都平静下来,毕竟以王氏的见地与城府,得知那沸沸扬扬的传闻后,应当不?难猜出背后缘由。
裴瑕依旧躬着身,静了两息,才道:“儿子答应二殿下,将尽毕生之?力?助他得偿所愿。”
诸位皇子所愿,不?外乎那至尊之?位。
与她猜的并无二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氏薄薄的眼皮抬也未抬,只扯着唇角,不?冷不?淡道:“裴氏立族百年,为官者上千,历任宗子皆以家族大局为重,远离党争,秉持中正,唯有你裴守真一人,这?般自负狂妄,朝中局势尚未分明,便敢择主跟从。你t?可?知若你一步踏错,便会使全族老小跟着一起跌入深渊?”
裴瑕垂下黑眸:“儿子知晓其中利害,也知这?天下局势变幻,然事已至此,告罪亦晚,只能请母亲与列祖列宗监督我日后谨言慎行,小心经营,不?辱我裴氏先祖荣光。”
王氏闻言,一时语塞。
这?儿子生着一根巧辩好舌头,她便是辩也辩不?过。
就如他所说,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将手中三根香递给他。
裴瑕接过:“谢母亲。”
王氏又行至沈玉娇面前?,手中剩下三根,没立刻递给她,只道:“敬香之?前?,我也有一事问你。”
沈玉娇头颅低着,却能感受到王氏如炬目光直直落在她的眉心,仿佛要将她的脸烫出个洞。
袖中手指轻轻拢紧,她道:“母亲请问。”
王氏道:“抬头,看着我答。”
这?若放在从前?,沈玉娇肯定要说出一堆道理推辞一番,可?现?下,她也知道与王氏虚与委蛇的意义不?大,便不?再忸怩,抬起眼,与王氏对视。
“沈氏,我只问你,你腹中怀的可?是守真的血脉?”
“……”
回?程路上,沈玉娇便猜测王氏应当会疑她腹中子,却没想到才见面,她便迫不?及待问出来。
还是当着裴氏列位先祖的面前?。
“母亲。”裴瑕皱眉,“玉娘腹中……”
“让她自己答。”
王氏不?客气打断,那双凌厉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一错不?错凝着沈玉娇的脸:“沈氏,我要听?你亲口答,是或不?是?”
沈玉娇无声?攥紧手指,心头涌动着一阵羞恼,很想反叛驳斥一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反正这?裴氏宗妇并非她想做,这?裴府她本?也不?想回?。
但对上王氏那比平素更为沉肃的目光,再看这?满屋画像牌位,她也知此处并非争一时口舌之?地,且她也不?必拿自己的清誉和孩子的血脉当斗气的说辞,到时平添误会,反倒是给自己惹麻烦,于是深吸一口气,颔首:“是。”
她平静回?望王氏:“算起日子,还得多谢母亲请来的那位女医。”
王氏听?出她话中讽意,倒也不?恼,只道:“你既这?样说,那我便信你。”
“能得母亲这?般信任,实叫儿惶恐了。”
“你不?必夹枪带棍。”
王氏淡淡乜她一眼:“一码归一码,我虽不?喜你,却信你沈家教养,且沈文正公最疼爱的嫡孙女,应当不?是那等不?知廉耻、无媒苟合之?人。”
沈玉娇眉心一跳。
沈文正公,便是她的祖父沈丞相。
文正,这?个无数文臣梦寐以求的谥号,皇帝亲赐给沈家,足见沈家往日的荣宠,以及祖父这?一生的功绩。
王氏信她沈氏家教,无疑是件好事。然她后头那句“不?知廉耻、无媒苟合”,却叫沈玉娇有些心虚。
她虽未与谢无陵同床共枕,可?相处的那段时日,他牵过她的手,她看过他着的赤上身,分别前?,她还亲了他一下……
这?桩桩件件若是叫人知道,她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浸猪笼。
“母亲,你这?话过了。”
裴瑕冷淡的嗓音响起,端正脸庞也难得浮现?几分愠色。
王氏却是毫不?在意般,侧眸看他:“哪里过了?是那句我不?喜她,还是那句我信她?”
裴瑕皱眉:“玉娘是我的妻,母亲为何?恶待她?”
“恶待……”王氏嗤了一声?:“如今还未授官,便先学会给你母亲扣帽子了?”
“从她进门,我何?曾恶待她了?顶多是不?喜她,冷待之?。总归此番你们?俩回?来,是做了准备要与我撕破脸的,那我今日也把话挑明了。沈氏,我且问你,打从你入府,我可?曾克扣你的吃穿用度、缺过你院中一文月钱,又可?曾在外人面前?对你有过一句恶言?”
沈玉娇微怔,默了一阵,摇头:“未曾。”
正如王氏所言,她并未曾恶待,只是冷待。
还未嫁来裴府时,她就听?母亲李氏说过自己这?个婆婆,眼界高、心气更高。
等她嫁进来,王氏对她也的看不?上,也是明明白白摆在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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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看不?上归看不?上,真要说为难她,除了进门时的那个火盆,沈玉娇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事,称得上“为难”。
晨昏定省,这?是自古的规矩,每家媳妇都要做。
给婆母伺候汤药,捶背捏肩,也是媳妇的孝道。
至于那个火盆,最后查出来是仆妇粗心拿错了,但到底是真粗心、还是仆妇自作主张媚主、亦或是有人指使,谁也不?得而知。
但就算真有人指使,沈玉娇也觉得不?会是王氏——这?把戏太拙劣,且真烧着她的裙摆,丢的也是长房的脸面。
王氏倨傲孤高,不?屑做,也不?会蠢到去做。
沈玉娇清楚知道,她这?位婆母,就是单纯不?喜她,连面上功夫也懒得与她做。
可?自己作为媳妇,又是个依附着裴府生活的罪臣之?女,不?得不?做出副温驯模样,热脸去贴冷屁股。
若她有的选,自也不?想与一位明知不?喜自己的人打交道。是以之?前?有些时候,她还挺羡慕王氏——起码放眼整个闻喜,无人能叫王氏低眉折腰,她能随心所欲,朝任何?人摆脸色。
“裴守真,你听?到了,你的心肝儿亲口说的,我未曾恶待她。”
王氏横眉睃向裴瑕:“至于善待,你还是免开尊口。当初你赶去长安,我便明明白白与你说过,你若硬要将她接回?,腿长你身上,我拦不?住。但等她进门,你也别指着我能给她好脸。这?话,你可?记着?”
裴瑕未曾想母亲今日竟如此直言不?讳。
但这?话,王氏的确说过。
只他当时一心想着赶往长安履约,接回?沈玉娇后,又想着玉娘这?般温柔和善,日久天长,应当会叫母亲动容……
“行了,香都快燃尽了。”
王氏将另外三根香递给沈玉娇,淡淡道:“先与祖宗把香敬了,再与我议其他。”
裴瑕与沈玉娇闻言,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一丝复杂。
却也没再多说,握着香,走到蒲团前?跪下。
“祖宗德泽深厚,家族昌盛有期。不?肖子孙裴瑕,今携妻沈氏,叩拜列祖列宗,敬谢诸位先祖在天之?灵庇佑,使我与我妻虽分离多日,但殊途同归,一家三口得以平安归来。”
沈玉娇跟在裴瑕身后,也垂首叩拜,“沈氏拜谢诸位先祖,佑我腹中子嗣一路康健。”
裴氏祖宗是否会护她,她说不?准,但腹中这?孩子一路颠沛能平安至今,也算得上裴家祖宗显灵。
上完三炷香,裴瑕扶着沈玉娇起身。
再看王氏,她负手立在神龛旁,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模糊着她的面孔,愈发沉凝难辨。
对视两息,裴瑕正色,薄唇微启:“香已敬完,母亲心中疑问,我与玉娘也已解答。现?下,是否该由您为我和玉娘解惑?”
王氏早已猜到这?一刻,波澜不?惊扫过面前?这?对小夫妻,而后略略拔高声?线:“把人带进来。”
很快,高嬷嬷就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待看清那两人模样,沈玉娇眸中迸出诧色——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是之?前?放她一马的侍卫孙明。而他身旁,那紧紧揪着他衣摆的女子,则是二房裴彤身边的贴身婢子,好像是叫……秋熳?
孙明与秋熳二人见到祠堂里的主子们?,也都难掩惊讶。
惊讶过后,忙惶恐跪下:“属下奴婢拜见夫人,拜见郎君、少夫人。”
裴瑕视线于屋内几人面前?掠过,待看到沈玉娇惊愕神情,他握住她的指尖。
沈玉娇偏过脸,长睫轻颤:“他便是那日派来杀我的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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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声?音很轻,但习武之?人耳力?好,跪在地上的孙明听?到这?话,忙不?迭磕头:“少夫人明鉴,属下并无害人之?心,实是恶人相逼,不?得已…不?得已才……当日放过少夫人,便是想着少夫人您是好人,好人有好报,不?该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没了,冤有头债有主,少夫人发发慈悲,饶属下一条贱命吧!”
他磕得用力?,砰砰砰直响,不?一会儿就见了血。
沈玉娇吓了一跳,忙道:“你别磕了,我并无怪你之?意。你那日能放过我,我感激还来不?及。”
“二哥,你听?到了么?别磕了别磕了,少夫人说不?怪你了。”秋熳心疼自己男人,忙拉住孙明,又含泪望向沈玉娇:“少夫人,还请您明察,奴婢与二哥皆是下人,您便是借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冒犯您,实在是……”
她及时止住话,仰t?脸看向高嬷嬷。
高嬷嬷则是朝王氏那边瞄了眼,见王氏站在神龛旁不?言不?语,只盯着亡夫裴茂的牌位出神,高嬷嬷心下也了然,看向地上那对鸳鸯:“说吧,把事情原委,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告知郎君与少夫人。”
得了这?话,秋熳和孙明也不?再隐瞒,将裴彤的吩咐一五一十交代了。
沈玉娇惊愕,身子也不?由轻晃。裴瑕眸光一闪,忙扶住她的腰:“当心。”
沈玉娇怔怔地,怎么也没想到幕后黑手竟是二房的裴彤——
她知这?小姑子一向踩高捧低,从未将她这?个嫂子放在眼里,却没想到那不?过十六的闺阁娘子,竟有这?般歹毒心肠!
想到裴彤平日在王氏面前?语笑嫣然、天真活泼,私下却这?般狠辣,沈玉娇只觉脊背一阵恶寒。
当真是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少夫人,奴婢知道不?该害人,可?三娘子的脾气,您应当也有所耳闻。”秋熳抹着泪,哀戚抽噎:“她威胁奴婢若不?答应,她就带奴婢嫁去长安。可?奴婢已与二哥许了婚约,宁死?也不?愿委身旁人……”
陪嫁丫头,一旦被主家郎君收用,撑死?就是个妾。
秋熳虽是婢子,却也有她一份骨气,宁做小户妻,也不?做那高门妾。
“夫人、郎君、少夫人,求你们?饶了秋熳,一切责罚都由属下来受。”孙明俯爬在地,哽声?请求:“秋熳怀上了,受不?得罚的,求主家开恩!”
眼见俩人跪在地上瑟瑟求饶,沈玉娇心头轻叹,侧眸看向裴瑕:“郎君。”
裴瑕触及她眼中求情之?意,沉吟道:“情有可?原,却也是叛主作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孙明二十棍,革去侍卫一职。婢子秋熳扣一年月钱,两人同去庄子上做杂役。”
语毕,他看向沈玉娇:“若觉轻了……”
“足够了。”沈玉娇瞥了眼地上俩人,此番她落难在外,深知底下人多有不?得已之?处。
且这?俩人并无作恶之?心,只是为人胁迫的工具。真正该受惩戒的,另有其人。
听?到主家的处置,孙明夫妇如闻大赦,连忙磕头谢恩。
高嬷嬷见郎君已发话,夫人并无其他吩咐,便带着孙明和秋熳退下,免得他们?咋咋呼呼惊扰祖先。
祠堂很快又归于静谧。
王氏也似魂灵归窍般,慢悠悠拢着锦袖,睇向裴瑕和沈玉娇:“如今,你们?可?清楚了?”
沈玉娇抿唇,眉间仍蹙着。
裴瑕也知她心头症结——
她不?好开口,他为人夫,自要替她开口。
“儿子斗胆问母亲,您是近两日才知其中阴谋,还是事发那时便已知晓?”
裴瑕望着王氏,清阔眉宇一片肃正。
王氏眼波轻动了动,少倾,她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弧度:“你说呢?”
裴瑕心下陡然一沉。
再看眼前?这?孤高雍容的贵妇人,语气里是遏不?住的失望痛意:“母亲,你乃一家主母,如何?能为虎作伥,纵容裴彤恶行!”
王氏望着他,良久,才道:“裴守真,你这?是要当着旁人的面,责问你的母亲么?”
裴瑕下颌紧绷:“是母亲有错在先。”
“好、好……”王氏冷笑两声?,脚步也往后退两下,单手死?死?撑住桌沿:“行,既你已经决定为这?沈氏忤逆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道:“是,我是为虎作伥,是助纣为虐。我明知裴彤那胆大妄为的贱人谋害长房嫡媳,我却无动于衷,甚至有意包庇。我认,我都认……我王仙芝既然敢做,便敢当。且你若是问我,可?有悔改之?心?我也只道,我不?悔。便是再来一次,我亦是不?管不?问、亦是睁一只眼闭只眼,粉饰太平。”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守真,我儿,我磊落光明的儿,我比不?得你品行高洁、也比不?得你重信守诺,这?世?间有几人能比得了你呢?你自己要当圣人罢了,别拿我也当圣人。我不?过是个后宅妇人,自十六岁嫁于你父,迈进这?裴家门已有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我不?敢说为裴氏劳苦功高,却也是殚精竭虑、满腔心血皆付与你们?裴家、付与你们?河东裴氏!”
“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哪怕壮年守寡,孤儿寡母撑起这?方门户,我也从未有过什么怨念……好吧,还是怨的,我怨你父太过刚直,景王造反时,他非要以身守城,被流矢射中,伤及肺腑,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终是无力?回?天。他倒是得了忠烈美名,却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不?顾。”
说到此处,王氏目光落在手边那块漆黑牌位之?上,似恼恨咬牙,眼底神情却又极尽复杂:“裴蘅之?啊,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裴瑕是第?一次听?到王氏说这?样的话。
他印象中的母亲,从来都是冷静聪慧、果断坚韧,对父亲一往情深,对他一片慈爱——
他至今还记得,父亲去世?那年的秋天,大舅父与舅母千里迢迢,前?来奔丧。
那时他才五岁,族里的姑祖母悄悄与他说:“守真,你去听?听?你舅父与你舅母说了些什么?若是他们?要叫你阿娘改嫁,你听?祖母的,一定抱着你阿娘的腿哭,哭得越大声?越好,不?然你阿娘走了,从此便再无管你了。”
隔着窗户缝,那时还不?是君子只是个“小儿”的裴瑕偷听?到大舅母与母亲道:“那季都尉可?有诚意了,你还是姑娘时,他便爱慕你呢。这?么多年,都未曾娶正妻,只房中有两个妾。这?不?是听?说你守寡了,立刻派人上我们?家打听?,有意聘你为正妻呢!……仙芝,你还这?么年轻,听?嫂子一句劝吧……”
那年的王氏才二十三,正是艳丽灼然的盛年。
她一袭白裙,银钗白花,眉眼一片决然孤傲:“一日为裴氏妇,终身为裴家人。况且我改嫁了,我的守真该当如何??他小小年纪没了父亲,现?下母亲又弃他而去,他该要恨死?我了。”
后来舅父与舅母又轮流劝了许久,仍旧不?能改变母亲的心意。
回?琅琊之?前?,舅父弯下腰,摸着他的头道:“守真啊,你有位好母亲。你定要发奋读书,待长大成人了,好好孝敬你的母亲,知道了么?”
他当时抬袖,恭恭敬敬回?了个礼,稚嫩脸庞一片不?符年龄的郑重:“孩儿谨记舅父教诲,日后定然好好孝敬母亲,给她颐养天年。”
儿时的承诺,在耳畔回?响。
再看眼前?,他的母亲肩背笔直,下颌高抬,满脸冰霜:“你父亲未与我商量,自作主张就定了沈家的女儿。行,我忍了。你呢,不?顾我的反对,执意要迎沈家女进门,行,我也忍了。我一没为难过她、二没害过她,是她自己德不?配位,惹了殃灾,与我何?干?难道我儿迎了个我不?中意的儿媳进门,我非但不?能不?满,还得对她掏心掏肺,将她当做亲生女儿般,捧在手里含着嘴里,怕她饥怕她寒,怕她这?儿不?妥那儿不?适?呵,这?世?上有这?样的婆媳?”
“就当这?世?上真有这?亲如母女的婆媳吧,反正我修为没那么高,达不?到那境界,我就一庸俗妇人,只能望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心里也只能为裴氏、为你的前?程盘算。你若觉得我叫你失望、觉得我这?人狭隘狠毒,那我也无话可?说,只委屈你这?正人君子托生到我的肚子里,污了你的清誉美名了。”
王氏冷笑说罢,伸手理了理袍袖,身形愈发笔挺,望向裴瑕:“这?些话,我既敢当着你裴家列祖列宗的面说,便是我问心无愧。我或许是有那么点对不?住沈氏,但却没有半分对不?住你裴家、对不?住你裴守真!”
“真的没有对不?住么?”
忽的一声?轻柔平静的嗓音响起,打断了母子俩的对峙。
王氏蹙眉,不?悦的目光看向那导致他们?母子离心的“祸害”。
裴瑕眉心也轻折,嗓音沉缓:“玉娘,此事我会处置。”
换做从前?,沈玉娇大抵垂眸沉默了。
可?现?下,她不?想再沉默,也无法?再沉默——
因裴瑕为人子,王氏再如何?错,他终归是欠她的,总不?能学那哪吒割肉还父割肉还母。
深缓了两口气,沈玉娇上前?,走到裴瑕身边,望向王氏:“母亲的确没有义务喜欢我,也可?在我落难时选择不?施以援手,是我没那个本?领,入不?了您的眼,我认。”
“既您今日将话说明了,那儿媳也与您说句实话。在落难之?前?,哪怕明知母亲不?喜我,冷待我,我对您也无半t?分怨念。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罪臣之?女的身份入了裴氏的门,实属高攀。既是高攀,便要有高攀的觉悟,是以我做小伏低,温驯侍奉,并无愤懑。”
“我落难之?初,既怀疑母亲,却也不?敢肯定,因我想母亲乃王氏嫡女,出自名门,又怎会使这?种阴毒手段。方才得知您并非主谋,我是真心松了口气……您可?知我为何?松气?我是为郎君松口气,亦是为我腹中孩子松口气。若真是您做主戕害我,郎君夹在之?中如何?办?腹中子降世?之?后,知晓它险些丧于它祖母之?手,它又该如何??”
“母亲方才说,你没有对不?住郎君、没有对不?住裴氏,可?害了郎君的妻、害了郎君的子、更毁了郎君心中那位一向敬之?爱之?的母亲,这?难道不?算对不?住郎君?作为裴氏主母,有兴盛家宅、绵延子嗣之?责,倘若我与腹中子一尸两命,那您这?位主母,又算不?算失责?”
沈玉娇一口气将憋在心中的话说完,祠堂里一片诡异的静谧。
她尽量忽视身侧男人落来的幽深视线,上前?一步,仍是望着王氏,抬袖道:“还请母亲为儿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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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轻拂过堂外落叶,清香缭绕的祠堂里静可闻针。
王氏看着面前这姿势端正优雅,眼神却毫无半分?恭敬的年轻妇人,眼底飞快闪过一抹诧色,不过很快又归于平静,她双眸轻轻眯起,嘴角也牵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这沈氏,总算是卸下她表面那层温驯柔顺的伪装了。
打从守真将?她迎进门的第一天?,她看她那双明光潋滟的眼,便知她并不像面上装出来的那么乖顺本?分?,却也并未拆穿——
管她是不是装的,只要她能?装下去、装一辈子,那也是本?事。
不过现?下,婆媳彻底撕破了?脸,谁都不必再装了?。
不知为何,看到沈玉娇这般,王氏心里竟不觉恼怒,反而有一种这样的胆气倒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欣慰,以及一丝隐秘的、难以言喻的松快。
总算是到了?这一步啊,她想。
还以为要憋到几十年后,等她缠绵病榻、行?将?就木了?,这儿媳才会原形毕露,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这老太婆可算是把你熬死了?。
她都想好那时该如何回了?,定要笑?一声,你可算不装了?。
思绪回笼,面前之人仍是双眸精亮地直视着自?己,势要得?到个回答般。
回答。
王氏扫过沈玉娇那隆起的肚子,又看了?眼一旁神情沉重的裴瑕。
打从迈进府门,他便一路护着这沈氏,那重视程度,比之从前更甚。
所谓婆媳,不过是由一个男人作为系带,将?两个不相干的女人绑在了?一条绳上。
而那男人的态度,便直接决定这场婆媳博弈的结果。
事到如今,败局已定——
只王氏一时难以分?辨,她是败给了?儿子坚守的正义,还是败给了?儿子那颗偏掉的心。
她在神龛旁静立良久,才抬眼看向?沈玉娇:“我无言以辩。”
她的眸光无波无澜,平静得?宛若一潭枯槁的死水,嗓音也平淡得?听不出半分?情绪:“沈氏,你赢了?。”
沈玉娇怔忪,没?想到王氏竟是这么个反应。
所以这算是,认错了?么?
不知为何,心里并无半分?痛快,反倒一阵闷闷的,如同一块石头堵着般,不上不下。
余光看向?裴瑕,见他面色沉肃,双眉紧拧,想来心里滋味也不比她好受。
也是,子告母,无论结果如何,注定都是输家。
“裴守真。”王氏看向?裴瑕,语气冷淡得?如同陌生人般:“真相已明,其他也不必多说,便当着你裴氏祖宗的面,处置你的母亲吧。”
“幽禁,家法,亦或是……”
她抬起眉梢,视线瞥过沈玉娇:“觉着我罪孽深重,非得?让我给你妻偿命才可解气?”
沈玉娇被她那一眼看得?背后发寒,心想王氏今日是怎么了?。
她这一句句话,和往裴瑕心头捅刀子有什么区别?还是她想用这些话,激起裴瑕的愧疚?
她咬着唇,看向?裴瑕。
正巧裴瑕也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裴瑕眉眼虽郁色沉凝,却朝她淡淡勾了?下嘴角。
沈玉娇微怔,下一刻,便见他后退两步,掀起鸦青色袍摆,朝王氏笔直跪下:“母亲这话,实在诛心。无论国法还是家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若真是您动手杀我妻,我为人夫,护不住妻,是为无能?。为人子,不能?及时劝阻尊长?行?恶,母债子偿,该偿命的也是我。”
他膝盖稍侧,面朝神龛上那排排漆黑牌位,抬袖:“列祖列宗在上,裴瑕身为裴氏宗子,家中却出了?如此不堪之事,裴瑕惭愧。依照族规,凡裴氏族人互相戕害,必重惩之,以正家风。”
“此次玉娘遇难,母亲虽非主谋,却有帮凶之恶。母亲为人尊长?,对儿媳不慈,对二房侄女又纵容太过,是为失德。为裴氏主母,未能?尽到护佑内眷,安定后宅之职,是为失责。”
他看向?王氏,虽仍是跪着,肩背笔挺萧萧如竹:“儿子斗胆,请母亲交出主母印信及对牌钥匙,日后族中、家中事务,自?有旁人操心,母亲您没?了?庶务搅扰,也能?静心凝神,思量己过。”
王氏面色一变,“你这是要架空我,叫整个裴氏都看我的笑?话?”
主母印信是身份,对牌钥匙是实权,现?下她的亲儿子要夺她面子、又要拿她里子,这叫她日后还如何在裴氏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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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目光澹漠:“裴氏祖训有言,长?辈无德,祸及子孙。母亲德行?有亏,立身不正,若继续担任裴氏主母,掌管全?家,才是裴氏一族真正的笑?话。不过母亲大可放心,儿会对外宣称您身体抱恙,需静心养病,您若介意旁人议论,或回闻喜老家、或留在洛阳旧邸,两处随您心意。”
王氏眸光轻闪,沉声:“你以为我病了?,你就能?好么?你为子,沈氏为媳,难道不在家侍奉我?”
“母亲抱恙,儿本?该于膝下孝敬,然朝廷有诏,儿不日便赴长?安入仕,往后除非族中有要事,应当不会再回。”
裴瑕垂着眼:“玉娘身怀六甲,手脚笨重,恐无法妥善照顾母亲,儿会带她一同赴任,另寻可靠之人为您侍疾。”
王氏听他这话,脸色越发难看:“你这是要舍了?我这个亲娘?”
“儿不敢。只是母亲此番作为,实在叫儿不知该如何面对您,只盼母亲在家静思,能?早日认清自?己的过错,若能?悔改,儿依旧愿敬您。若您还执迷不悟……”
裴瑕闭了?闭眼,掩下眸中挣扎痛色,嗓音略沉:“我知母亲心中定恨我无情,但孝义两难全?。儿去长?安前,自?会与族中耆老请罪,或是母亲你现?在请出家法,杖责不孝子,儿也甘愿受之,绝无怨言。”
说到这,他深深俯身,以首叩地。
王氏见他行?如此大礼,又一副任打任杀的模样,心头也涌着一番酸楚。
再恼、再怨,他终究是她的儿,是她最引以为傲的成就。
她一生汲汲经营,不都是为了?他?
“罢了?,罢了?。”
王氏身形晃了?晃,腰背紧紧抵着桌沿,面色惨白地苦笑?一声:“如今你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也奈何不了?你了?。”
裴瑕闻言,抬首看向?王氏,肃正面容也有悲色:“母亲。”
“我也担不起你这声母亲了?。”
王氏闭着眼,闷声道:“地上凉,起来吧。”
裴瑕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朝王氏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
祠堂里烛光轻晃,沈玉娇看到他光洁的额上印出一道红,眸色轻动。
“对牌钥匙和主母印信,晚点我会让人给你送去。”
王氏冷声说着,撩起眼皮,待看到裴瑕额上红痕,喉头一哽,缓了?半晌,才道:“对我处置已定,你又打算如何处置二房母女?”
“二房裴彤心肠狠毒,指使下人,谋害长?嫂,草菅人命,依照族规家法,必得?重惩。叔母崔氏虽非主谋,但教女不严,纵成大错。只二叔父尚在,崔氏为其妻房,我作为内侄,不便越过二叔父插手此事,明日我会与二叔父说明此事,由其自?行?处置。”
王氏听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问:“重惩,是怎么个惩法?”
“送去庄子上……”
稍顿,余光扫过沈玉娇低垂的侧脸与隆起的腰腹,裴瑕压低眉眼,遮住眸中那抹幽暗:“养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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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说是沈玉娇,就连王氏都惊愕看向?t?堂中的男人。
她知裴彤那祸根必得?重惩,原以为起码会留一条命,让裴彤绞了?头发去家庙当姑子去。
没?想到他竟开口便要了?裴彤的命。
那好歹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堂妹啊……
王氏心下轻颤,忍不住又深深看了?面前这芝兰玉树的儿郎好几眼。
此番出去一趟,她这儿子好似变得?不一样了?,是在战场历练过的缘故么,心比从前狠了?不少。
沈玉娇也难掩诧异,此刻想法也与王氏大差不差,猜测是否是从战场回来,才教他变得?与从前不同。
一阵诡异的静谧后,王氏迟疑开口:“王家那边怎么办?她与王焕闻的婚事已定在明年开春,王家的聘礼都已送来。”
“这样阴毒蠢钝之人,母亲竟放心让她进王家的门?”
裴瑕长?指轻揉了?揉眉心,再看王氏灰败的脸色,终是不忍再出恶言叫如今本?就支离破碎的几分?母子情更加难堪,缓缓放下手,他嗓音不疾不徐:“还有劳母亲休书一封给王家,若他们仍愿与裴家结秦晋之好,裴氏定许一位品行?贤良端正的佳妇给王氏。若他们非那裴彤不可,恕裴三娘子福薄,无缘做王氏妇,婚事就此作罢,王家送来的聘礼我裴氏尽数奉还,另添三成作为赔礼。”
说罢,见王氏迟迟不语,而外头天?色稍暗,裴瑕敛袖,朝王氏拱手:“母亲,时候不早,儿与玉娘一路风尘,实在疲累,先行?回房歇息。”
也不等王氏再说,他走向?沈玉娇:“走吧。”
沈玉娇缓缓看他一眼:“嗯。”
她由他牵着往外走,步下台阶后,又忍不住回头,朝后看了?眼。
只见那青烟缭绕、庄重肃静的祠堂里,王氏斜靠在神龛旁,背后是块块冰冷牌位,她高?瘦的身形微岣,双眼发直地不知望向?何处,眉眼间再无方?才那份傲然神气,整个人颓然沉靡,暮气沉沉。
恍眼再看,好似也与祠堂融为一体,成了?块安静冰冷的牌位。
泠泠秋风拂过,卷动地上落叶。
堂中那人忽的抬眼看来,枯槁目光相接,沈玉娇陡然打了?个颤,忙不迭地往外走。
北方?的宅院与江南院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裴府在洛阳的旧邸呈双喜字形,共六个院落,大院里另套小?院,整座宅院形制方?阔,严整气派。
沈玉娇与裴瑕的住所在东边的竹澜院。
从祠堂回来的路上,夫妻俩始终牵着手,彼此却格外沉默。
直到走到竹澜院前,裴瑕停下脚步,看向?沈玉娇:“方?才忘了?问,这番处置,玉娘觉得?如何?”
沈玉娇迎上那双墨黑狭眸,默了?两息,手从他掌心离开,端正朝他肃拜:“多谢郎君,替我主持公道。”
虽对裴彤的处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她也不是那等以德报怨的大善人。
自?己能?活着,是亏了?孙侍卫心善,也是她自?己运道好,一路遇上好人。
但凡她运道差点,现?下早已成了?一捧黄土,哪还能?安然回到洛阳。
那裴彤既生了?害人之心,便应知晓,善恶终有报,害人者终遭反噬。
至于王氏……
如今这处置,她也知裴瑕尽力?了?。
换做是她,怕是也做不到这般利落。
虽并非她所愿,但终究是因她,叫他们母子生出芥蒂。
纤长?眼睫轻垂了?垂,沈玉娇低声道:“郎君打算何时去长?安?”
裴瑕听出她话中之意:“就这几日。我会尽快处理家中事务,安排妥当后,我们便离开。”
沈玉娇心头微松,眉眼也舒展,朝裴瑕轻笑?:“好。”
她实在不想再在裴宅待着,入府才不到半日,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便一直萦绕胸间。
好在这回裴瑕要带她一同去长?安,不然他若将?她一人留在这偌大深宅之中,哪怕王氏不会再来搅扰,裴彤也被送去庄子上,她仍觉得?害怕——
害怕在这大宅子里,日久天?长?,渐渐也变成王氏,变成与那座祠堂融为一体的木头牌位。
既商定好离开之事,沈玉娇与裴瑕进了?院内。
门廊下早已站了?两排婢子,见着他们进来,为首的白蘋险些要落下泪来。
“奴婢给郎君、娘子请安。”一干婢子纷纷屈膝行?礼。
沈玉娇也一眼看到白蘋,还有从前在闻喜老宅伺候她的几个婢子。
时隔半年再次相见,她心头也生出几分?感?慨,再看白蘋眼中闪动的泪光,终是在这深深宅院里寻到一丝温情,脸上也露出抹浅笑?:“都起来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多谢郎君、娘子。”白蘋等人起身。
院落早两日便仔细洒扫过,一应摆件家具也都擦得?干净,次间的花窗旁摆着个月白地牡丹纹七宝烧矮颈瓶,里头还插了?枝火红枫叶,平添几分?雅致秋意。
“一路奔波进城,又在祠堂站了?半晌,你定然累了?。”
裴瑕扶着沈玉娇于榻边坐下:“坐下歇歇。”
左右婢子很快奉上茶点。
俩人对坐着吃过半盏茶,才稍缓口气,外头便有小?厮来禀,说是管家带着对牌钥匙在书房等候。
沈玉娇端着白瓷茶盏的手微顿,抬起眼,对座的裴瑕似也有些愣怔。
默了?两息,他才对外应道:“这就来。”
稍掸鸦青色袍袖,他起身看向?沈玉娇:“你先歇息,我去前头忙会儿。”
沈玉娇看出他眉心难掩的倦色,心下稍动,轻声问:“郎君晚些回来用膳么?”
“离家有些时日,我有不少事与管家交代。”
裴瑕看了?眼窗外天?色:“若来得?及,我便回来用膳。若是晚了?,你自?己先用,别饿着。”
“好。”沈玉娇点了?点头,本?来还想说一句“你也不必太累”,话到嘴边,看到左右婢子都在,忽又觉得?腻歪,到底还是咽下去。
等到裴瑕离去,白蘋忍不住亲近上前,嗓音哽噎:“娘子,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天?知道那日暴雨,她们一干奴婢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却见到孙侍卫一身血污地回来,说路遇流寇,娘子下落不明,白蘋当场软了?双腿,瘫倒在地。
“孙侍卫第二日便往洛阳报信去了?,奴婢和绿檀她们都被留在闻喜老宅。”
白蘋原以为主家会派人去搜寻自?家娘子,日日在府中求神拜佛,盼着娘子早日归来,未曾想却等来洛阳府上发丧的消息。
“幸好老天?爷开眼,叫您得?遇贵人,平安归来。”白蘋含泪笑?道,视线又落在沈玉娇的肚子上,略显踟蹰:“娘子,您这?”
沈玉娇抬手搭上肚子:“去妙安堂前怀上了?,只那时月份小?,咱们都不知。”
白蘋闻言,暗松口气,而后面上笑?容愈盛:“您和小?主子都能?平平安安,可真是菩萨保佑了?。”
沈玉娇问:“怎么不见绿檀?”
白蘋面色微变了?变,低低道:“府里发过丧,我们院里的奴才便要重新调派,绿檀家里使了?些关系,将?她调去二房的四郎君房里……如今她已是四郎君的通房了?。”
沈玉娇一阵恍惚。
转念再想,她已离开半年,这府中的主子、奴婢,也都各有各的生活。
“你没?被调走么?”沈玉娇看向?白蘋。
“奴婢被分?去针线房了?。”白蘋道:“前些日子外头都在传您被贤妃娘娘认作干女儿的事,隔了?两日,管事就寻到奴婢,还有小?双她们几人,说是娘子您和郎君即将?回府,郎君特派人传话,让我们继续回来伺候您。”
说到这,白蘋红了?眼,又说了?遍:“娘子,您能?回来真好。”
沈玉娇愣了?一愣,她回来…真有这么好么?
不管怎样,府上有人真心盼着她好,也叫她心头稍觉暖意。
又与白蘋聊了?会儿,沈玉娇便让她们准备热水。
天?不亮便从驿站出发,赶了?半日的路,连口水都没?喝,便去祠堂打了?场“仗”,这会儿实在是身心俱疲,只想泡个澡,换身舒适衣衫,躺下歇息。
婢子们忙碌起来,沈玉娇坐在榻边,看着屋内锦绣幕帘、纱橱画屏,样样摆件都是极好的,处处也都透着精细富贵,眼前却莫名想起千里之外的金陵城,那个狭窄简陋,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院。
谢无陵原本?打算成亲后,就按照她画的工图,赶在年前将?后面那排屋子建起来……
也不知道那排屋子,他还会继续建么?
裴瑕应当给他送了?不少银钱,有那些钱,他可以直接置办个更大的院落,没?准还能?买上八个婢子,一个捏肩、一个捶腿、一个洗衣、一个做饭……
“娘子,白蘋姐姐说热水已经备好了?,请您去净房呢。”
秋露脆生生的唤声打断沈玉娇的思绪,回过神,她望t?着面前华美典雅的屋舍,眼底闪过一抹自?嘲,人都已经回来了?,还想那些做什么呢?只当那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也该回归现?实了?。
一手扶着腰,一手搭着秋露的腕,沈玉娇施施然起身,缓步走向?隔壁。
这日直到夜深,沈玉娇看完一整册的消遣话本?,裴瑕仍未出现?。
傍晚时候,他派小?厮来传信,说是事务繁杂,让她自?行?用膳,不必等他。
沈玉娇知道他作为府上正经的主君,离家半年,此番回来定有许多事要忙——
今夜本?来还有一场接风宴,但王氏称病,裴瑕推说赶路疲惫,这接风宴便也不了?了?之。
从前他便有许多事忙,现?下王氏这么快将?对牌钥匙交出,往后这偌大府邸该有谁操持、族里那边又该如何交代,桩桩件件,光是想想都叫人头疼。
但更叫他郁结的,大抵是王氏吧。
沈玉娇熄了?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脑中便如走马灯般一一闪回着午后在祠堂的场景。
她个外人,尚且觉得?王氏那些话太过尖刻薄情,何况裴瑕一向?尊敬、信赖他这位母亲……
还真是越亲近的人,越知道刀往哪扎最疼。
纤细手掌轻搭在腹上,她默道,乖儿,等你长?大,阿娘一定不会说这些话伤你。
阿娘会很爱你的。
她这样想着,忽愣了?下,难道王氏不爱裴瑕么?
也是爱的。
只是爱得?太过,连是非善恶也不分?了?。
心下做了?番惆怅叹息,她掀帘朝外看了?眼,见外头已经黑蒙蒙的,猜测今夜裴瑕应当不会过来。
也是,都已经回到府里,不像路上那样朝夕相对,也许又回到了?从前初一十五那套规矩?
她盯着外头昏暗出了?会儿神,才放下幔帐,重新躺回床里。
大抵习惯了?每晚有个男人暖被窝,陡然没?了?人,的确有些冷。
沈玉娇捧着肚子缩成一团,缓了?很久,手脚也没?怎么变暖和,但实在累了?,不知不觉也酿了?几分?睡意。
就在她迷迷糊糊想着明日定要灌几个汤婆子放进被窝,身边忽的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没?等她细听,一个温热修长?的身躯便从身后拥来。
男人抱得?很紧,长?臂揽着,几乎将?她整个捞入怀中,热意笼罩着,沈玉娇睡意顿时散了?两分?。
待那冗杂着酒气的清幽檀香涌入鼻尖,身后之人低着头,高?挺鼻梁深埋她的脖颈,那温热气息细细密密喷洒在颈间细嫩肌肤上,她彻底清醒,身子也微僵。
迟疑片刻,她咬唇,轻轻唤:“郎君?”
【44】
【44】晋江文学城首发
“是我。”男人沉哑的嗓音在颈间低低响起,热息拂得她有些发痒。
沈玉娇脖颈轻偏了下:“你喝酒了?我让人去煮碗醒酒汤……”
“别动。”
还未起身,胸腹间的长臂便收紧,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男人的脸庞依旧埋在颈间,“让我?抱会?儿。”
沉沉的,似嗟叹,又透着几分请求般,“一会?儿便好。”
沈玉娇长睫轻颤:“……”
这还是她与裴瑕相识以来,第一回见到他这般……失态。
是喝醉酒的缘故么?还是白日里王氏那些话,真伤了他的心。
幔帐里的酒气?随着升腾的体温愈发浓郁,他应当喝了不少。
沈玉娇知道她这夫君一向?克己,极少近酒色,他曾说过酒色迷人心智,沉溺其中,不但损毁身体,还会?消磨意志,若非必要,能不饮便不饮……可现在他饮酒了,还饮了这么多。
原来夜里没回来用膳,是独自在书房借酒消愁呢。
沈玉娇心头轻叹,也?不再?动,静静由着他抱。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间光线昏朦的秋香色锦帐中,只听得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一个平缓轻柔,一个炽热绵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玉娇以为他莫不是睡着了,身后的男人抬起脸,“玉娘,对不住。”
这冷不丁的道歉,让沈玉娇愣了愣:“啊?”
“母亲还欠你一声歉,我?无法让她亲自与你赔罪,只能替她说了。”
原来是为这个,沈玉娇松口气?:“我?知道你已经尽你所能,如今该偿命的偿命,该受罚的受罚,害人的都得到了报应,已经很好了。”
何况以王氏心高气?傲的性子,哪怕将她烧成?灰了,剩下?的那根舌头怕也?是硬的。
她肩背放松下?来:“人活世间,哪有事事顺心如意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也?有各的身不由己。”
“这些道理我?知道。但母亲她……”
裴瑕闭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从未想过她竟会?如此?。”
那可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如今骤然知晓她是这样的人,那种失望沮丧,无异于?剜肉切肤之疼。
“别想了,都已经过去了……”
沈玉娇轻轻说着,话出了口,又觉这安慰太过空泛。
毕竟若是生母李氏做了叫她心碎之事,还不知悔改地指责她、挖苦她,她没准从此?颓丧一蹶不振了。那可是母亲啊,这世上再?没有哪位亲人,能比母亲与孩子更亲密的了。
何况裴瑕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几乎只剩王氏这唯一近亲。
她心下?怅然,沉吟片刻,握住男人搭在腰间的手,一点点放到她隆起的肚子上。
男人的手似乎僵了下?,却还是顺着她,张开长指,覆了上去。
“郎君,这是我?们的孩儿。”
沈玉娇低下?头,手也?覆在他的手背:“它有时会?动。”
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彼此?的体温在无声传递。
裴瑕沉默着,心道,他知道。
过去的那些夜晚,他揽着她入睡,手放在她的腹上,好几回都感受到了胎动。
第一次胎动时,很新奇,还以为是错觉。
静等了好一阵,它又动了,那种新奇也?逐渐化为一阵从未有过的暖意,汩汩盈满胸膛。
这是他与玉娘共同的孩儿。
正在茁壮地长大,再?过不久便要来到世间,唤她阿娘,唤他阿爹。
往后他们一家人,会?和和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一时间,空落落的心仿佛寻到新的落脚点,裴瑕长臂收紧,将怀中的温软拥得更紧。
感受到他这份亲近,沈玉娇心下?微动,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良久,枕畔人又恢复一贯的平静:“玉娘,多谢你。”
“你我?夫妻,不必说这些客气?话。我?看?你喝了不少酒,还是让她们送碗醒酒汤吧……”
她刚要回身,裴瑕又将脸低下?,重新埋入她脖颈:“别回身。”
沈玉娇奇怪:“为何?”
身后男人默了两息,才道:“仍是有些愧疚,无颜见你。”
沈玉娇:“……?”
稍顿,男人略显郁闷的声音又传来:“且醉酒的样子,实在不好看?。”
沈玉娇微怔,而后哑然失笑?。
他一边说着无颜见她,一边却将她抱得这样紧,难道从后背抱着,叫她看?不见他的脸,就算“没看?见”么。
这克己复礼、宁静自持的河东君子,醉酒之后,竟有这般“无赖”一面?。
“郎君到底喝了多少?”她好笑?问。
“不多。”
裴瑕道:“我?并没有很醉。”
沈玉娇却不信,若不是醉了,他哪会?这般主?动亲近。
除了敦伦时,平常若她是这样缠着他,他定会?拿开她的手脚,说些“坐莫动膝,立莫摇裙。立身端正,方可为人”的规矩道理。
从前听到这些话,她心下?总想反驳,喜欢一个人就是想与他亲近呀,这有错吗?可他神情一本正经,说的又都是圣贤道理,倒叫她都困惑起来,难道真是她不够矜持守礼么。
不过这困惑也?就存在一段时日,后来看?到裴家其他郎君与妻子相处,并不这样。她就确定不是她的问题,是裴瑕这人特立独行,不解风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思绪回笼,她懒懒闭上眼:“我?有些困了。”
“那你睡吧。”
裴瑕下?颌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发:“等你睡着了,我?再?去寻碗醒酒汤。”
“现在去呀,待会?儿你睡过去了怎么办。”
“不急,先给你暖会?儿手脚。”
丝滑衾被里,裴瑕将怀中娇小的身躯牢牢拥入怀中,似醉非醉的嗓音透着几分倦懒沙哑:“我?没那么快睡着。”
而且喝过酒再?抱着她,便是想睡着也?难。
沈玉娇听他这样说,也?没再?多问,自顾自睡了。
翌日醒来时,身边已不见那男人的身影。
若不是枕边有睡过的痕迹,她都怀疑昨夜那一切是不是她的梦。
裴瑕竟然主?动拥着她睡了一整晚?
这事搁在从前,真像是在发梦呢。
白蘋和秋露两婢见她醒来,很快捧来热水巾帕伺候她洗漱。这两婢子一北一南,却格外的投缘,认识t?不过半日,秋露就一口一个“姐姐”唤得白蘋满脸笑?。
沈玉娇坐在镜前梳妆,记起自己昨夜迷糊睡过去,随口问了句:“后来郎君要了醒酒汤么?”
“喝过了。”昨日守夜的是白蘋,她拿着雕花牙篦沾着茉莉发油,细细替沈玉娇梳着一头浓密乌发:“想来是怕酒气?熏着娘子,叫您睡不安宁,郎君还去隔壁洗沐,换了身干净衣袍,才回屋就寝。”
沈玉娇回想了下?,他身上虽有酒气?,但并不难闻,她也?没怎么在意这点细节。
“饮了醒酒汤就成?,不然早起头疼,一天都难捱。”她又问:“他早上何时走的?”
“辰时便起了,一大早先去正院给夫人请了安,便将二老爷、三老爷都叫去了书房。”
说到这,白蘋朝半敞开的窗棂外看?了眼:“不知道这会?儿还在不在书房议事?”
正院书房,深秋暖阳爬过屋顶的脊兽,房门?前的那棵槐树底,明亮日光一丝一丝地漏了满地。
隔了一个时辰,紧闭的书房门?终于?再?次打开。
来的时候,裴二爷和裴三爷皆是惴惴不安。
待出来时,裴二爷黑着张脸,如丧考妣,裴三爷则是克制着嘴角,故作淡定。
“二哥,我?看?咱们这位侄儿从外头历练一趟回来,变了不少,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再?不是从前那淡泊名利的闲云野鹤,看?这架势是既要入仕,也?要入世,实打实将名利权势抓在掌心了。
裴三爷腹诽着,再?看?裴二爷沉着脸不愿搭理自己,他心下?冷嗤,面?上却拍拍裴二爷的肩,关切劝道:“此?次的事,你回去真得好好处理,切莫因小失大啊。”
裴二爷板着脸:“这道理我?自然知道,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说罢,他肩膀一抖,掸开裴三爷的手,气?势汹汹朝二房院落奔去。
裴三爷看?着老二那矮胖的背影,哼道:“活该。”
且说这两位老爷,虽都是姨娘生的庶出,但二老爷的生母是裴老太太的陪嫁丫头,而三老爷的生母是个小官之女。
陪嫁丫头仰仗着与主?母的情谊,看?不起三房小官之女。而小官之女呢,自视有几分才情,且在家也?是个正经小姐,也?看?不上二房的陪嫁丫头……两位姨娘互相看?不上,明里暗里没少较劲儿。
是以二老爷和三老爷虽是兄弟,但隔着一层肚皮出来,再?亲也?亲不到哪里去。
这些年两位老爷都没什么建树,但二房长子刻苦勤奋,成?了小辈里第一个有功名的,着实给二房挣了不少脸面?,再?加之崔氏和裴彤整日变着法儿讨好王氏,沾着长房的光,二房的风头算是略胜三房。
三老爷的夫人程氏也?是书香官家女,和她的婆母一样,都有几分读书人的清高。
婆媳俩都看?不上二房谄媚讨好的姿态,私下?里提起二房,皆难掩鄙夷,“要不说是婢子生的,天生就有一套媚主?的本事。”
现下?二房捅了这么大个篓子,裴三爷回到房里,关上门?与妻子说起,都快合不拢嘴:“你是没看?到老二那张脸,哎呀,绿哇哇的,可逗乐了!”
程氏则是惊愕,万万没想到长房少夫人落难,竟是二房的裴彤在背后搞鬼!
“三丫头的胆子竟这么大,她是疯了不成??”程氏掩着心口,只觉可怕。
裴三爷冷哼:“这要是我?女儿,我?定打断她的腿!”
夫妻俩对坐感叹一阵,裴三爷又将那“从天而降的馅饼”告知妻子:“三丫头是断然不可能再?嫁王家了,方才守真问起咱们家五娘。他让我?回来与你商量,若王氏那头还愿意和咱们府上结亲,五娘可愿嫁过去?这可是桩极好的婚事啊!”
程氏愣着,面?上瞧不出多少喜色。
裴三爷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怎么了?先前你不总与我?抱怨,二嫂老爱在你面?前显摆这婚事么。这下?她女儿嫁不成?,反倒便宜咱们五娘了!你不高兴?”
那王焕闻虽是次子,但也?是正儿八经的琅琊王氏嫡系子弟。且他年纪轻轻,就有六品官身,还曾是二皇子的伴读……这日后前途简直是不可限量,没准还能给自家女儿挣个诰命呢!
“高兴是高兴,可这样大的好事突然砸过来,我?这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发慌。”程氏摸了摸心口,真是噗通噗通跳得飞快。
“你啊就是胆子太小,瞧你给五娘看?的是什么人家,最好的也?就是个五品官家之子,哪比得王家?”
裴三爷满面?红光,一想到日后自己的女婿在长安做官,女儿也?能嫁进?高门?,心里那叫一个舒坦:“早知有这样好的婚事,就该多留二娘两年。不然这婚事给了她,她去长安熟悉了,还怕给下?面?的妹妹们寻不到好婚事?”
一想到最疼爱的长女随着女婿去外地赴任,三五年见不到一回,裴三爷这心里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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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氏见自家老爷扯远了,也?懒得搭腔,只静坐盘算。
婚事的确是一门?极好的婚事,但就是……
她思忖一阵,问:“守真只说是送去庄子上,没说别的?”
裴三爷明白妻子的意思,压低声音:“说是养病呢。”
程氏眼波动了动,默了好一阵,才轻叹声:“若二房那个祸根能清干净了,这门?婚事我?应了。若清不干净,这趟浑水,我?们五娘才不蹚。”
她的五娘一向?老实乖巧,她可不舍得让女儿冒险。万一好处没占到,反惹一身骚,倒不如在洛阳找个小官之家图个安稳。
裴三爷也?知妻子担忧,拍拍她的手背:“这事你放心,我?那二哥虽长得猪头猪脑,但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拎得清的。”
程氏耷下?眼皮:“且看?看?吧。”
三房院里平静下?来,二房院里却是鸡飞狗跳,哭喊不断。
“郎君啊,你怎能如此?心狠?彤儿可是咱们的女儿啊,她还这么小,如何能送去庄子上啊!”
崔氏拥着怀中的裴彤,满脸泪水地望向?裴二爷:“你怎么就应了呢?长嫂呢,我?要见长嫂,她一向?最疼彤儿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嫂自己都自顾不暇,还有空搭理你?你可别再?给我?惹事了!”
裴二爷恼恨地瞪着自己妻子,再?看?那痴痴怔怔的女儿,心下?既痛又恨:“你这逆女,平日里我?只当你娇惯了些,未曾想你竟如此?狠毒!我?裴氏一族,百年清誉,险些被你毁于?一旦!”
还想再?骂,话到嘴边,又觉泄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骂的呢,终归……也?没多少日子了。
再?看?崔氏紧搂着裴彤不肯撒手,裴二爷朝身旁膀大腰圆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夫人累了,还不快些扶她回房休息。”
婆子得令,连忙上前去请:“夫人,走吧。”
“母亲,母亲!”裴彤如踩到尾巴的猫般,霎时尖叫起来,救命稻草般抱着崔氏:“母亲,您别走,您不能不管女儿!”
“放心,母亲定会?护着你的。”
崔氏一把推开那粗使婆子,如护崽的母兽般,红着眼眶:“今儿个谁都别想将我?女儿带走!”
婆子束手无策,看?向?裴二爷。
裴二爷心头也?百般不是滋味,但想到在书房时,他那侄子投来的清冷目光,就如万顷寒霜般霎时攫住他全身,叫他背后都发寒,再?说不出半句求情话语——
此?番,真是触到长房的底线了。
若不给个利落交代,他们二房怕是再?无出头之日。
裴二爷沉下?一口气?,再?次抬眼,瞪向?崔氏:“你这蠢妇,事到如今还想纵着这孽障!你可曾替大郎、四郎他们想过?这孽障做的可是人事?因一己之私,谋害长房嫡嫂,此?等恶行,天理法理都难容!若叫外人知道大郎、四郎的嫡亲妹妹是这么个毒妇,你叫他们日后在外人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日后在仕途上又有何前程可言?大郎的媳妇知道小姑子是这样恶毒,她会?如何想?四郎还未娶妻,家中有这样的小姑子,又有哪家敢将女儿嫁进?来?”
“其他道理,我?也?懒得与你多说。我?只告诉你,你既为我?正室夫人,理应以大局为重。若是到这会?儿脑子还这么糊涂,那我?不如休书一封,你自回娘家去!”
“我?…我?……”崔氏吓住了,一张脸都发白,只眼泪水儿直直往下?淌:“郎君啊,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彤儿也?是您的亲女儿啊。”
裴彤也?惊恐失措,连连喊着:“父亲,彤儿知错了,彤儿真的知错了。求您帮女儿说说情,我?可以给六兄和嫂子磕头,他们打我?骂我?t?都行,只求别把我?丢去庄子上,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
各大世家被打发去庄子上的娘子,不是消无声息的死去,就是被恶仆欺辱也?无人搭理,真要被送过去,她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倒不如现在一头撞死得了。
裴二爷望向?这惊慌紧拥的母女俩,心头也?一阵悲恸,但他清楚大错已酿,无力为天。
“将夫人带走。”他命令着婆子,又冷冷看?向?崔氏:“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撒手,我?便休了你,从此?大郎、四郎也?再?没有你这种是非不分的糊涂母亲!”
崔氏见裴二爷言辞冷厉,绝非虚言,心下?颤了一颤。虽舍不得女儿,但想到刻苦勤勉的长子、尚在书院求学的次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这做母亲的真是恨不得将心都掰成?几瓣儿。
“彤儿,我?可怜的彤儿。”崔氏哭道,却是不再?抵抗婆子伸来的手。
另有个婆子上前抱着裴彤,硬生生将母女俩分开。
“母亲!母亲你是要女儿去死吗?”
裴彤一时不稳,跌倒在地,发髻也?乱了,又一脸不甘地看?向?裴二爷:“父亲!你怎能如此?心狠!那沈氏不是没死么,她为何就不能饶我?一回!这般斤斤计较,也?不怕折了她腹中孩子的福气?么!”
裴二爷见她非但不知悔改,还大放厥词,一张脸都绿了,没忍住朝她踹了一脚:“你这孽障,胡说些什么!”
裴彤挨了一脚,痛得趴倒在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父亲,你踹我??!”
“老子非但踹你,老子还想抽你!你这个逆女,还嫌不够害人,竟说这种话……”
裴二爷手指都抖着,再?看?屋内那两个婆子,沉下?一张脸:“方才的话,不许泄出去半个字,听到么?”
俩婆子立刻应诺。
裴二爷见崔氏已经被拉开,也?不愿再?逗留,免得这逆女又胡说八道,给二房惹祸。
“走吧。”他挥手将崔氏赶出屋里。
又对那两个婆子道:“将人捆起来。”
“母亲!母亲——”
裴彤撕心裂肺地喊,崔氏咬唇簌簌掉泪,终是不忍再?听,悲声说了句:“你别怨母亲。若是有下?辈子,莫要再?投到我?肚子里了……”
说罢,崔氏掩面?,踉踉跄跄跑出屋子。
裴二爷见状,倒是松口气?,再?看?屋内,俩婆子一人将裴彤摁在地上,一人去拿麻绳。
“你们这些贱奴,松开我?!我?是裴家的三娘子!你们怎敢这样对我?!”
裴彤被摁在地上,依旧挣扎着,双眸泛红,直直望向?裴二爷:“父亲,求求您,别把女儿送走,求您了……”
“别再?叫我?父亲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裴二爷转过身,走出屋里。
“父亲,父亲——”
门?轻轻掩上,里头仍是哭喊求饶不断,大抵是见求饶无用,转而换做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喊骂——
“沈氏那个贱人!她孤身在外,还挺着个大肚子回来,谁知道是那个野男人的孽种!”
“六兄、六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放着高门?贵女不要,娶了个罪臣之女还当成?宝!头上的绿帽子都不知戴了多少个,竟还要为那种贱人残害手足亲眷!裴守真你哪来的脸继续当裴家的宗子,裴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了!”
“放开我?啊,都放开我?!凭什么就罚我?一人,大伯母呢?这事她也?有份!裴瑕你这个伪君子,你有本事连你亲娘一起罚啊!你亲娘也?看?不上你这个妻子,你这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你不得好死——”
隔着一层木门?,这声声恶言,直叫裴二爷如芒刺背。
他虽然贪图享乐,这辈子却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崔氏虽是个唯利是图的,但也?胆小谨慎,他们二人如何就养出这么个东西?
耳听得屋内骂声愈发不堪,裴二爷伸手招来长随,仰天流着泪道:“寻一副哑药,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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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晋江文学城首发
当天夜里,沈玉娇便知晓了裴彤被送去庄子的事。
这消息是白蘋与她说的,她是家生子,耳目灵通,只她并不知内情,与?沈玉娇咬耳朵时,还是照着二房放出来的那套说辞:“说是前两?日外出?,沾了脏东西,回?来就有些疯疯癫癫,嘴里也不干不净。二老爷请了个道婆,那道婆说三娘子命格冲煞,为着不妨克家中尊长,要送得远远地避一避。”
沈玉娇闻言,未置一词。
她知道,这次裴彤送出?去,便再回?不来了。
到了庄子上,她的吃食里会掺入慢性毒药,初时不会出?现明显症状,只叫人昏沉疲累、四肢乏力,中后整个人便会变得木讷迟钝、痴痴傻傻,待到主家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加重剂量,一条命就消无声息地“病逝”了……
想到那个总是一袭红色石榴裙、嘴甜心狠的年轻娘子,沈玉娇胸口?一阵沉闷。
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可她实在不懂,她与?裴彤远日无怨近日无仇,那人如何?就这般恨自己??
“不过她送出?去了也好,府中婢子们?都暗暗高?兴呢。”白蘋低声道:“族里那么多娘子,就属她最刁蛮了。”
沈玉娇晃过神,听白蘋这话里意思?,问了句:“她…很不得人心么?”
“娘子您有所不知,三娘子从小就蛮横得厉害。因着她幼时体弱多病的缘故,二老爷和二夫人可宠着她,几乎是无有不应……”
白蘋边帮沈玉娇揉腿,边絮絮说了许多裴彤过往的恶行,譬如和姊妹抢东西、故意往姊妹身上泼热茶,又譬打骂奴婢、逼着奴婢大?冬天里跪雪地……
这些话白蘋从前未曾与?沈玉娇说过,一来作?为婢子,她不好说主子坏话,万一被三娘子知晓,来找她麻烦就惨了。二来那时也没什么过节,平白无故提起这些旧事,倒显得她是个爱搬弄口?舌是非的。
可现下不一样了,这次是主子主动问起,且那讨人厌的三娘子被送走了,再无法撒泼耍横,自己?也不用再怕她。
沈玉娇听着白蘋说的一桩桩一件件,忽的想起那句“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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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裴彤便是从小作?小恶,父母非但没及时纠正,反而宠溺纵容,犹如积脓的毒疮,小恶渐渐酿成大?恶,一旦脓破,毒及肺腑,害人害己?……
大?抵是出?去了一趟,见识过更广袤开阔的天地,再听这些后宅阴私事,她只觉得乏味心烦。
看着窗外转暗的天色,她打断白蘋的话,轻声道:“你派个人去前头?问问,郎君今夜过来用饭么?”
白蘋一怔,眉眼堆上喜色:“是,奴婢这就派人去。”
虽不知这一路上娘子和郎君发生了什么,但夫妻俩明显比从前更为亲近,白蘋喜滋滋地往外走,心想娘子这趟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待到腹中的小主子诞下,这嫡妻之位便彻底稳了。
竹澜院派去的人才出?门,裴瑕便踏着沉沉暮色而来。
沈玉娇坐在窗边,见到那抹修长身影,缓步迈入轩阔庭院之中,他并未立刻进屋,单手负在背后,时不时回?首,看着后头?搬着樟木箱子的小厮们?。
暗紫色的霞光笼着他身上那件苍青色鹤氅,连带着他疏淡的眉眼也染上几分世俗烟火气般。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他埋首她颈间、两?人聊了些体己?话的缘故,沈玉娇愈发觉得,她这夫君不一样了。
这份不一样,她现在也说不上好或不好,只知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怪不适应。
思?绪恍惚间,庭中人掀起眼帘,朝窗畔淡淡投来一眼。
沈玉娇眉心轻动,而后迎上他的目光,莞尔一笑。
裴瑕也似牵了下嘴角,朝屋里走来。
沈玉娇下意识去迎他,及至身前,刚要屈膝:“郎君……”
万福两?个字未出?口?,胳膊便被男人稳稳托住,他动作?利落翩然,带起一阵幽沉檀香气:“先前便与?你说过,不必多礼。尤其你还怀着身子,行动多有不便。”
沈玉娇看着他稳稳托着的手掌,默了两?息,道:“好,那日后我就不与?你多礼了。”
她说着,慢慢直起身,裴瑕也收回?手。
那几名小厮也已?将那四个看着就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搬了进来,躬身垂首,恭敬退下。
“这是?”沈玉娇疑惑。
“账册和契书。”
裴瑕淡淡道,又从宽大?袍袖里取出?一沓信纸,搁在那黄花梨草龙牙板三弯腿桌几上,便脱了氅衣,自去一旁的银盆净手:“这几箱都是我们?长房近五年的账册,还有房契、地契、房中下人的身契……”
拿了方?洁净帕子擦干双手,回?身见到沈玉娇怔怔坐着的模样,他t?眉梢轻抬:“怎么这幅表情?”
沈玉娇晃神,看着他:“你把这些搬过来,不会是……要叫我管?”
裴瑕走过来:“你不想管?”
沈玉娇噎了下,倒不是不想管,只是没想过会叫她管——
管家算账这些,她在闺中都学过,从前母亲还放手让她管过府中半年的账,当做提前历练。只是后来家里出?现变故,又是那种情况嫁进裴家。是以当初王氏并未将中馈交给她,她其实也能理?解……
“我今日将府中的账分开清点了一遍,这几箱都是我们?长房的私账,府中公账搁在书房,并未抬来。”
裴瑕和她隔着桌案相坐,婢子端上茶点便很有眼力见地退下,他端起瓷白茶杯,声线平稳:“母亲身体不适,照理?说府中中馈该交由你来打理?。但你不日便要随我一道去长安,也无暇顾及府中。是以我打算将对牌钥匙暂交于三房的五妹妹,三叔母以及母亲身边的高?嬷嬷帮着她一起管家。”
轻刮了下杯壁茶沫,他浅啜一口?,不紧不慢看向沈玉娇:“长房私账,你带去长安,到时有劳你与?长安府中的庶务一并打理?。”
沈玉娇怔了片刻,明白他这是要将长房的身家与?财务大?权都交于她手,至于老宅里那些祖产——
裴老太爷临终前便已?给三个儿子分配妥当了,长房既嫡又长,毫无疑问是继承大?头?,剩下的两?房按照人丁,也算是公平均分。
如今公账上,实在也不剩多少,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平日三房里的人要添置些什么,能走公账便走公账,实在走不了,才走自家房里的私账。
这主持中馈,听起来体面,真握在手里,费神又费力。
沈玉娇昨日听到王氏那么快交出?对牌钥匙,还有些担心,这差事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转念一想,裴瑕都答应带她去长安了,她应该也管不了。
没想到这人竟然将长房的私账都交给她,公账却交给了三房的五娘子裴漪。
那位五妹妹,沈玉娇有些印象,清秀斯文不怎么爱说话,每回?家宴或是聚会,裴漪就坐在角落里,有时目光对上了,她只露出?个和气腼腆的浅笑,便很快低下头?。
裴瑕突然提到这个不争不抢的妹妹,沈玉娇眼波一转,猜出?几分:“你是打算让五妹妹嫁去王家?”
“嗯。”裴瑕放下茶盏,神色温雅地回?望她:“正好在明年出?阁前,与?长辈学着打理?中馈,免得到时候嫁过去,两?眼一抹黑。”
据他所知,三叔母给裴漪相看的人家都是殷实小官之家,想来也没怎么教裴漪打理?大?家族的庶务,正好趁着这回?练手。他既答应要给王氏挑一位贤妇,总得尽力而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略作?思?忖,觉得他这样安排挺不错,反正有长房的高?嬷嬷盯着,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错。
只是,“等明年开春,五妹妹出?阁了,那对牌钥匙又交给谁呢?”
裴瑕眼帘轻垂,盯着茶盏中舒展的茶叶,淡声道:“到时候看看三叔母能否肩起这掌家之责吧。”
余下这几个月,既是对裴漪的历练,也是对三夫人的考验。
沈玉娇见他心中已?有安排,也不再多说,再看那几箱子长房的账,心下暗叹,她早知长房富庶,没想到家底竟这样丰厚。
看来接下来要花上不少功夫将这些厘清一遍了。
“你不必着急。”裴瑕道:“身体为重,莫要累着自己?。若觉精力不济,我闲暇时也会帮你一二。”
沈玉娇轻摇了下头?:“那倒不用。这些后宅庶务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我慢慢来,应当没什么问题。”
听到她说“分内之事”,裴瑕眉眼稍舒:“嗯,我知玉娘聪慧,定?能做好。”
这话中肯定?叫沈玉娇怔了下,再看男人深深看来的目光,不知为何?,蓦得有些耳热。
明明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而已?……
都做了大?半年夫妻了,自己?莫名其妙羞个什么劲儿。
沈玉娇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没出?息,视线却匆匆避开,落在桌案上那堆书信,岔开话题:“这些是?”
裴瑕瞥过她莹白薄透的耳尖,眸色微深,举杯又浅啜一口?茶水,才缓声道:“是你离府这几月,岭南来的家书,还有……我从淮南给你寄的书信。”
这些书信都被王氏叩下,昨日与?对牌钥匙、主母印信一同送了过来。
只昨夜他饮酒微醺,想到她也睡下了,便没有带回?。
沈玉娇听到是家书,仿若看到世间至宝般,双眼都发亮,忙不迭拿起,刚要拆,又想起什么,朝裴瑕感激一笑:“有劳郎君还记着。”
裴瑕淡淡嗯了声,她便迫不及待地拆起来。
每封信封上都有记号,裴瑕静坐喝茶,余光却注意着她的举动。
见她从那堆信里挑出?岭南家书拆开,不知为何?,心间泛起一丝淡淡失落。
待意识到这点,他眉心轻拧,只觉这一丝失落实在是毫无道理?。
她的父母亲人远在岭南,大?半年没有音讯,她自当是更牵挂他们?,此乃人之常情,何?必介怀?
裴瑕将杯中剩下的茶水饮尽,清茶甘甜在口?中弥漫,也压下胸口?那阵莫名其妙的情绪。
半年之间,岭南一共来了三封书信,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皆载满了乡愁思?念。
沈玉娇一口?气读完,不觉已?泪流满面。
一方?柔软的巾帕递到面前,她晃过神,抬头?对上男人深潭般的幽静眸光:“落泪伤身。”
“多谢。”沈玉娇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泪痕。
裴瑕看她:“为何?落泪,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玉娇摇头?:“没有,信中说一切皆安,还说瑾哥儿现在爬的很快,瑜姐儿也开始学字了。”
她笑着说,盈盈泪水又忍不住朦胧了眼眶,鼻音也有点重:“我只是……只是有些想他们?。”
与?家人分别已?有一年多,也不知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过的如何?,隔着千山万水,只能凭着书信慰藉思?念,想象着他们?如今的生活……
最近那一沓厚厚家书里,父亲、母亲、阿兄、阿嫂,几乎都在信尾都问了一句她为何?久不回?函,家中挂念,祈盼回?信。这大?半年没收到她的回?信,他们?肯定?是急坏了。
见她长睫挂着的晶莹泪珠,微垂的眼尾也泛红,裴瑕知她是真的难过了。
心下忽的一软。
再次回?神,他已?伸出?手,修长指尖落在她的眼角,带着薄茧的指腹一点点拭去她的泪。
“别哭了。”
他嗓音透着一丝不自觉的哑,擦了那两?滴泪,却并未收回?手,而是捧住她半张莹白的侧脸。
见她怔怔地似有些愕然,他喉头?微滚,沉声道:“待回?到长安,我便着手调查岳父之事,定?尽力让他们?早日归来,与?你一家团聚。”
沈玉娇感受到颊边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再看男人深邃认真的眸光,眼睫轻颤了两?下。
须臾,她垂下眼,嗓音也放得轻柔:“那多谢郎君了。”
长长眼睫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若有似无地蹭过指侧,痒痒的,无端勾出?一丝绮念。
意识到脑中乍起的不合时宜的念头?,裴瑕眼底掠过一抹暗色。
“你我夫妻,不必客气。”
他收回?手,站起身来:“你慢慢看,我去催下晚膳。”-
千里之外,宁州城。
日头?渐落,橘红色夕阳笼罩着波涛起伏的辽阔大?海,也笼罩着城外驻扎的海防大?营。
正值晚饭时间,炊事营那排砖房里炊烟袅袅,掩不住的饭菜香气四处飘散,直钻到每个士兵里的鼻子里,勾得肚里馋虫翻滚,口?水直咽个不停。
“这次咱们?营救及时,不但保住那三艘商船两?百来号人,还斩杀贼寇近百人,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上头?特地杀了两?头?牛,给咱们?加菜呢!”
“两?头?牛一百号人吃,也不知能分到几块肉。待会儿放饭时,我和那伙夫说些好话,也不知他能给我多打两?块不?”
“嘁,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呢。”
“难得有顿大?肉吃,可不得多吃些?再说了,我今天可射中一个贼寇的眼睛呢!”
“是是是,你厉害……”那士兵附和着,刚想竖个拇指,一抬头?瞧见不远处走来的高?大?男人,连忙推了推旁边的人:“快看快看,这就是那个不要命的杀神!”
“你是说那个一口?气宰了十八个贼寇,刀刃都砍卷了,还追着那王火丁不肯放的那个?”
“就是他!你听说他是杀了十八个?我咋听说他砍了二十一个?”
“这我也不清楚,反正他杀得最多就是了!”
两?人窃窃私语着,t?其他擦拭着兵甲与?武器的士兵们?也纷纷抬头?,看着那浑身是血,一瘸一拐经过的年轻男人。
绯红的霞光笼遍他全身,叫他脸上、身上那分不清是谁的血液愈发红艳灿烂,听到旁人议论他,他看也不看一眼,只用胳膊夹着那沾满血污的甲盔,面无表情地走进营帐里。
士兵营帐是十六人的大?通铺,左右各睡八人,每个床铺就一条枕头?、一条垫子、一条被子,旁边摆着个竹编的小架子,上头?放着木盆、巾帕、草编的鞋、还有一套换洗的军服——军营里的生活便是这般简单枯燥。
每日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熄了灯烛,臭烘烘的汉子们?往各自铺上一躺,便开始聊天说地、吹牛打屁、说些荤话过过嘴瘾,待到夜深时,十八个男人打起呼噜来,此消彼长,鼾声震天。
谢无陵拖着激战后疲惫沉重的躯体,走到他的铺位,将甲盔一丢,便如山陵倾倒般“轰”得一声躺倒。
累,真他娘的累。
今日是他来到宁州军的第?二十六天。
也是这二十六天以来,第?一次实打实与?海盗们?打了一场。
从第?一天到达宁州军,他就开始盼着能上场杀敌,可天气越发冷了,又将至年关,海盗们?也极少出?来活动。眼瞧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海面上风平浪静,便是偶尔有几个海盗跑出?来作?恶,也不用他动手,就被巡逻的兵将逮住了——
谢无陵知道他这种天天盼着能“打仗杀敌”的念头?不好,毕竟谁不喜欢太平安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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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来宁州军就是冲着杀敌建功来的,要是天天耗在军营里练兵、和那些兵汉吹牛打屁,那他抛家舍孩子的跑到这来,岂非浪费时间?
不过这盼着打仗的念头?,他也老老实实憋在心里,要说出?来,肯定?得被人揍。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心里清楚。
就在他想着,若是待上三个月还没有海盗打,他干脆跑去燕州参军时,“海霸王”陈亮的副手王火丁带着一百多个海盗包围了三艘商船——
谢无陵当即就求到了射声校尉樊宇平面前,无论如何?都算他一个。
樊宇平见他“建功心切”,又看在常六爷的份上,便派了四营的兵将出?去打这伙海盗。
这并非谢无陵第?一次杀人。
但却是第?一次,亲手杀了这么多人。
弩机的射箭穿透第?一个海盗的喉咙时,谢无陵还有些恍惚,他杀人了。
十六岁那回?杀人,更多是自保,那七个赌场打手围着他,踢他、揍他,骂他是婊子养的贱种,还脱了裤子要朝他尿——
狗急了都跳墙,何?况那群混账那般羞辱他,他当时便想着,左右都是个死,倒不如豁出?这条命,拉一个不亏,拉两?个算赚到。
他抓起一条板凳就朝他们?砸了过去。
板凳碎了,有拳头?。拳头?流血了,骨头?碎了,也照样砸……
最后那七个人里,死了两?个,他还活着,满嘴是血地朝剩下五个呲牙笑。
他赚了啊,一赚二,命还在。
那五个孬种见鬼一般,吓跑了。
从此再无人敢轻易打他、骂他、辱他。
在战场上杀人,与?拿回?杀人又是截然两?种感觉。
因那海盗就在船上,没有激他、也没有辱他,好似与?他无冤无仇的,是以拨动弩机,看到那海盗死不瞑目地倒下时,他恍惚了好一阵。
一条人命,就这样死在他的手里。
不过那恍惚很快就被打破,他看到他同营的一个叫二牛的,被海盗两?刀捅破了肚子,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
二牛只与?他在打饭的时候聊过一回?,二牛问:“你长得这么俊,个子又这么高??去码头?卖力气都不愁没钱赚,咋跑到我们?这来了?”
他说:“我答应我媳妇,得出?人头?地,当个将军回?去。你呢?为何?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