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牛道:“我是宁州的渔民,陈亮手下的人杀了我爹娘、奸了我媳妇和妹妹,我要宰了这群孙子,给我家里报仇。”
他记不清那时他接了句什么话,反正伙夫催促他们?:“走开走开,下一个!”
再次见到二牛,二牛就开膛破肚地倒在他面前。
谢无陵忽然想起从前沈玉娇教给他的一首诗,里头?有一句好像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同袍同袍,他与?二牛也是同袍。
于是他的弩机,瞄准了第?二个海盗的喉咙,毫不犹豫射了出?去。
他杀的不是人。
谢无陵告诉自己?,是畜生。
既是畜生,那便好办了,如杀鸡宰猪般。
杀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到后来弩机的箭用光了,他拔出?刀,冲了上去。
没什么章法,全凭多年打架的经验,以及浑身上下越杀越沸腾的热血。
杀一个记一小功,杀十个能升一级。
他杀红了眼,不知疲惫般,哪怕腿上挨了一刀,仍想抓住那个王火丁——
擒贼先擒王,杀了这个王火丁,肯定?是大?功一件!
可惜被营长拦住了,一把抓住他,劈头?盖脸地骂:“穷寇莫追,你不要命了啊!”
“你不要命了啊!”
又一声洪亮的怒斥在面前响起,连带着床板也震动。
谢无陵一怔,朝床边看去,便见校尉樊永平叉着腰,黑着脸瞪他:“还傻愣着做什么?滚起来,霍帅要见你!”
【46】
【46】晋江文学城首发
“霍帅要见我?!”
谢无陵“唰”一下从床上弹起,不慎牵动腿上伤口,又倒吸一口凉气:“嘶。”
樊宇平见?他这样,没忍住骂了句:“猴急什么?霍帅又不会跑了?!”
嘴上骂着?,但还是?弯下腰拉他一把,嘟哝:“腿上的伤包扎了?没?”
“扎了?扎了?,一回?来就去军医那里?上了?药。”谢无陵从床上起身:“樊叔,我要不要洗把脸,换身衣服再去?”
“又不是?相看姑娘,哪有那么多讲究?”樊宇平打量他一眼,只道:“把脸上血擦干净就行。”
“好嘞。”谢无陵应着?,忙拿着?巾帕擦脸。
“你这人也是?,一回?来脸也不擦,衣衫也不换,直接往铺上倒,弄得一铺盖血,也不嫌脏。”
“唉,累啊。”谢无陵抹着?脸,嗓音隔着?帕子略略发闷:“我是?真没想到,杀海盗竟是?个?体力活,这会儿我胳膊还在抖呢。”
“你还知道累?”樊宇平没好气哼笑:“我听说,若不是?徐丰拦着?你,你还要追着?王火丁跑!这叫累?我看你气力足得很嘛!”
徐丰便是?四营的营长。
大梁朝的军制大体沿用前朝的军府制度,全国各州、府、县设立折冲府,宁州这地界一共有上中下等折冲府十三处,霍骁作为统领宁州全境的正二品大都督,袭镇南侯爵,再往下便是?各处折冲府的长官,四品折冲都尉,另有副长官两名,左、右果毅都尉。
而每个?折冲府下又设营,各营因地制宜,兵种不同,分?为轻步兵、重步兵、弓弩兵、桨手?、水兵、攻城车兵等,如谢无陵所在的四营便是?近身战的水兵,营长徐丰是?长水校尉,与射声校尉樊宇平,皆官从六品。
每营之下又设有队,各队长官为队正。队之下分?三伙,每伙有伙长,伙之下又有伍,设立伍长,伍长之下才是?普通士兵。
随着?樊宇平前往元帅军帐的路上,谢无陵忍不住在心里?盘算,他今日满打满算杀敌十九人——
本来有一个?海盗差点被他收了?,有个?战友忽然一箭射过抢了?人头?,谢无陵也懒得计较,便没算在杀敌数目里?。
杀十人升一级,他这回?是?不是?能升伍长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樊宇平忽然停下脚步。
谢无陵一个?没注意,“哐当”就撞了?上去。
还好他个?头?高磕不着?,倒苦了?樊宇平,被个?大高个?撞着?,踉跄两步,险些没站稳:“谢无陵!!”
“樊叔对不住,对不住。”谢无陵连忙去扶他,讪讪笑:“我这不是?算我这回?能记多少功,一时忘了?神,没瞧见?您。”
七尺男儿樊宇平:“……”
他虽不算高,但也没那么矮吧!这混账小子!
“一天?天?就知道记功记功。”樊宇平翻着?白眼:“往后你若还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我还真不敢把你派去送死!你说你怎么想的,好好一个?大小伙子,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来这玩命儿?你又不是?九命狐妖,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命?打海盗并非一时意气之争,这回?杀不完,下次再杀啊!你说你急个?什么劲儿?”
月前这小子来找自己投军,还拿着?根小指骨过来,说是?常六春的儿子,樊宇平还觉得稀奇t?。
就常六春那歪果裂枣的模样,能生得出这么个?英俊威猛的儿子?那头?顶的帽子得多绿啊。
后来知道是?认的义子,且有意投军建功,樊宇平便收下那小指骨,将他送去了?好兄弟徐丰的四营,让徐丰平日里?也多照应些。
世人皆有爱美爱才之心,樊宇平也不例外,打第一眼见?到谢无陵这高高大大的俊小伙儿,心里?就欢喜,甚至想着?若未定亲,说给自家小女儿,小女儿定然会喜欢——这么俊,哪个?小娘子不喜欢啊?他个?老头?子都喜欢。
没想到这小子家里?有媳妇了?,还有个?儿子,这次来就是?想建功立业,当个?大将军给他媳妇瞧,且他张口闭口就把“我媳妇”挂在嘴边,俨然一老婆奴,樊宇平便歇了?招婿的心思,只拿他当侄子看。
这回?杀匪,见?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心里?那叫一个?气啊,只恨不得抽他几棍子,叫他长长记性?。
却也不知是?谁在霍帅面前提了?一嘴,霍帅竟点名要见?这位“军中猛士”、“玉面杀神”——
“你待会儿在霍帅面前,说话注意点,知道了?么?”樊宇平站在军帐前特地叮嘱一句。
“知道。”
谢无陵敛起往日的嬉皮笑脸,目光诚恳道:“霍帅是?大英雄,我打小就听他的事迹,对他早已敬仰许久。”
樊宇平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有几分?凛然气势,不禁颔首:“好,进?去吧。”
元帅军帐左右有甲胄重兵把守,两人一道上台阶,只见?帐门大敞,烛火晃耀的深处,依稀可见?一高大身影趺坐案前,手?中执卷,眉宇肃穆。
“末将樊宇平拜见?霍帅!”
“小子谢无陵拜见?霍帅!”
两道洪亮嗓音在帐中响起,案前之人缓缓抬眼:“都起来吧。”
“谢霍帅!”
谢无陵跟在樊宇平身后抬首,一双眼忍不住朝案前看去。
眼前的男人约莫四五十岁,乌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鬓却是?斑白,剑眉星目,一身苍色长袍,虽坐着?,但那宽肩长臂,足见?其高大魁梧。
那在百姓口中美名传扬的“霍将军”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不但能亲眼看到、还能与他对话,谢无陵一颗心都变得滚烫,浑身涌动的热血也毫不逊于在战场上厮杀时的激动。
他在看霍骁的同时,霍骁也抬头?,看向这位从军不久,便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他站在帐中,挺拔身躯逆着?烛光,身上的军士服虽破烂脏污,却难掩他那张线条分?明的俊朗容色,及那双闪动着?火光般,炯炯惊人的漆黑双眸。
好俊一个?后生,好亮一双眼。
恍惚间,霍骁仿佛看到一位故人的影。
只那人的眼里?更多是?桀骜不驯,而这个?后生,眼中更多是?如盛夏日光般,灼热又蓬勃的向上生命力。
看人先看眼,几乎第一眼,霍骁便对这个?年轻人生出几分?欢喜。
他放下手?中兵书:“今日剿匪,便是?你一人剿灭二十匪寇?”
谢无陵先说了?声“是?”,又补充:“回?霍帅,应当是?十九个?。有个?匪寇我捅了?他两刀,他还没断气,是?我们营里?另一位兄弟补了?一箭,他才断气。这该算他的功,不算我的。”
霍骁闻言,嘴角勾了?勾:“你倒是?不贪功。”
谢无陵一时也听不出这话是?夸是?嘲,他姑且装憨认作是?夸,赧然挠了?下脸道:“霍帅,小的其实很贪功的,但这功劳不是?咱的,咱也不能和自己兄弟抢嘛。反正这回?少杀一个?,下回?多杀一个?,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嘛。”
听到这话,樊宇平垂着?眼,心里?呵呵,这小子倒是?会现学现卖。
霍骁则哈哈笑了?两声,余光瞥过谢无陵的腿,略抬下巴:“行了?,都坐下说吧。”
说着?,拍拍手?,很快有军士送来茶水糕饼。
谢无陵也不敢冒失,跟着?樊宇平。
樊叔坐下,他便坐下。樊叔喝茶,他便喝茶。
霍骁坐在主?座,慢悠悠端起茶碗,将这年轻后生一举一动尽入眼底,心下也有了?个?初步印象。
喝过两口茶,他问谢无陵:“听说你是?从金陵特跑来我们宁州军的?瞧你这模样,家中应当不算贫寒,如何想来参军?”
谢无陵正盯着?桌上那碟黄澄澄的栗子糕,冷不丁听到这问,抬头?便见?樊宇平朝他挤眼睛,示意他别瞎说话。
于是?谢无陵道:“听闻宁州盗匪猖獗,杀烧劫掠,无恶不作,人神共愤……保家卫国,乃是?每个?大梁子民?该有的觉悟,小子虽没什么能耐,但拳脚功夫尚可,这一身好力气在金陵城也无用武之地,倒不如来为国效忠,为百姓除害!”
谢无陵自觉这番话很不错。
岂料霍元帅只是?似笑非笑望着?他,那眼里?分?明写?着?,看你小子能编多久。
谢无陵自小混在市井,察言观色最?有一套,一看霍元帅这样,便知霍元帅是?个?心思通透的。
与这种人打交道,最?忌讳耍小聪明——
“咳。”他讪讪握了?下拳头?,补了?句:“当然,若能建功立业,当上大官……那自是?最?好。”
霍骁饶有兴致:“那你想当多大的官?”
“当官肯定是?越大越好嘛!若是?当霍元帅您这样威武的大将军,那小子此?生都无憾了?。”
“呵,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霍骁道。
樊宇平狠狠瞪了?谢无陵一眼,又赶忙起身,朝霍骁拱手?赔笑:“霍帅,您别与这小子一般计较,他从前在街面上混日子的,没读过书,也不知什么礼数,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狂得很,我回?去定好好教训。”
“坐下,坐下。”
霍骁抬手?,那张黑阔面庞一派和气:“人不轻狂枉少年嘛,何况他也没说错,谁不想建功立业当将军?老樊,难道你年轻的时候不想?”
樊宇平讪讪笑着?:“末将老矣。”
年轻时一腔热血,谁没有个?将军梦呢?只从古至今,寂寂无闻的小卒多如尘,封狼居胥、青史留名有几人?
他能做个?校尉,已是?心满意足了?。
再看一旁俊秀非凡的年轻后生,樊宇平心下感慨,年轻人有冲劲儿、有抱负是?好事,但建功立业这条路,哪有那么好走
思忖间,霍骁又问谢无陵一句:“从前可杀过人?”
谢无陵微怔,虽有不解,但还是?如实答了?。
霍骁听得他从前打架曾要过两条人命,眉头?轻拧,又问:“此?次上场杀敌,可曾有过一丝犹疑?”
谢无陵心下一惊,只觉这霍元帅莫不是?他心里?的蛔虫,怎么问得这么准。
略作思索,他将二牛的事说了?,又端正姿态,面朝霍骁:“小子媳妇曾说过,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二牛是?我同袍,他的仇便是?我的仇了?,报仇杀敌的话,便不必犹豫!”
“不曾想你小子还懂诗。”霍骁捋须。
“我不懂,我媳妇懂。”提到沈玉娇,谢无陵脸上不觉染上笑:“我媳妇可有学问了?,她教我读书、识字、习礼……”
樊宇平:“……”
又来了?,这小子又来了?。
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含糊提醒:“差不多行了?啊。”
谢无陵也意识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忙止住话头?,朝霍骁抱拳:“总之元帅放心,日后杀敌,只要我上,绝不手?软,定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还宁州百姓一片安宁!”
樊宇平松口气,这话倒说不得错。
霍骁也笑了?,看他:“好,那本帅便等你日后表现。”
说完,他举起茶杯,与谢无陵遥敬一杯。
谢无陵诚惶诚恐,忙起身举杯,将杯中茶水饮尽。
饮过茶,霍骁让人给谢无陵装了?一袋卤牛肉,便叫他退下。
军帐里?,霍骁独留樊宇平,颔首道:“这年轻后生,不错。”
樊宇平笑道:“能得元帅这一句,那小子也算无憾了?。”
“若是?咱们宁州军的后生个?个?都像他一样,还愁贼寇不尽,海波不平?”
霍骁长长叹了?声,缺人才啊,实在太缺了?。
如今他唯一的嫡孙年仅九岁,等那孩子长大成人,能上战场统帅,最?少也得十年。
这十年,自己不仅得撑住,还得给孙辈、给宁州军、给这沿海百姓,多多培养些可用之才。
若能发掘出一两个?将才,那他便是?战死海域,也能安息了?。
“老樊,这个?谢无陵,你多看着?点。”
霍骁说着?,又想到什么,将桌案边那册《孙子兵法》拿起:“这个?,送去给他。”
樊宇平一怔:“可那小子也不怎么识字,这给他,他也看不懂啊?”
“他若有心向上,还怕t?他不会学?”
樊宇平心想这倒是?,便接过那书册:“那末将替那小子谢元帅赐书。”
霍骁摆摆手?:“去吧。”
只愿他这双眼,没看错人。
营帐外,樊宇平刚出来没几步,一道黑影“咻”得从旁边晃出来,直把他吓了?一跳:“哎哟呵!”
定睛一看,是?谢无陵,樊宇平拧眉:“你小子咋还没回?去?大黑天?的想吓死谁!”
“这不是?等着?樊叔您一起回?么。”谢无陵说着?,又将那袋卤牛肉塞给樊宇平:“这个?孝敬您。”
“元帅赏你的,你自己留着?吃吧,我也不差这么一口。”
樊宇平知道这小子会来事,虽不会要他的,但心里?也熨帖,又将那册《孙子兵法》塞给谢无陵:“霍帅给你的,教你拿回?去好好读。”
“书?我也不怎么识字啊。”谢无陵也一怔,但借着?营帐火光看到封皮上“孙子兵法”四个?字,他忽然有了?印象,边翻边嘀咕着?:“这孙子,我记得!”
“嘿,你怎还骂人呢。”
“不是?,这个?写?书的就叫孙子。我媳妇与我说过的,他叫孙武,春秋末期的齐国人,打仗很有一套,又被后世尊为“兵圣”。我媳妇还说,他这本书可有名,乃是?兵家必读之物”
“行行行,知道你媳妇有学问了?。”樊宇平都听得耳朵起茧了?:“你既知道是?好书,便拿回?去读。若有不认识的字,你便寻旁人问,胡军医、徐丰、还有那写?家书的文书先生,你态度放好些,都能问。”
末了?,他重重拍了?拍谢无陵的肩,语重心长:“阿陵,好好的,莫要辜负霍帅的期望。”
看着?樊宇平离去的背影,再看手?中那袋卤牛肉和那册孙子兵法,谢无陵眸光也渐渐肃穆。
良久,他抬起头?,看向漆黑天?穹那轮皎洁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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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娇娇现下在做什么,腹中孩子可还乖巧?
她随那小白脸回?去后,可有想起过他这个?人?
掌心重重压在胸膛的位置,最?里?面缝制的夹层里?,放着?沈玉娇亲手?绣的大红并蒂莲荷包。
谢无陵对着?清辉晚风,默默祈祷。
娇娇,别忘了?我-
一轮明月照九州。
一场表面还算其乐融融的家宴散去,沈玉娇与裴瑕一同回?到竹澜院。
皎白月光静静洒在庭院之中,宛若积水空明,沿墙栽种的那片竹林倒影于粉墙之上,犹如藻荇交横。
沈玉娇静坐窗边,望着?那月下倒影,意识放空。
忽的,肩上落了?件柔软的外衫:“如何敞着?窗,也不怕着?凉?”
她微怔,回?首便见?一袭牙白亵衣,外披着?条月魄色长袍的俊美男人。
因着?刚洗沐过,往日束起的乌发,如今柔缓放下,只以一条竹青色的发带系着?,乌发衬着?冷白如玉的脸庞,一时竟如月神下凡般,有种不似在人间的清逸仙气。
沈玉娇看得有些发怔,直到裴瑕眸色略深,她才陡然回?过神,双颊也不禁发热。
她竟盯他那么久,简直……太失礼了?。
但不得不承认,他这副随意散漫的模样,实在是?少见?的好看。
“我…我觉得屋里?有点闷,想开窗透透气。”沈玉娇轻声道,又站起身:“郎君洗漱完了?,那便上榻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赶路呢。”
今日之所以设家宴,只因明日他们便要启程去长安。
但今日这宴,来的也不算齐全,王氏称病不出,崔氏也称病未来,席上辈分?最?高的女眷便只剩下三房夫人程氏。
这程氏除了?对二房母女心里?有些瞧不上,平日里?待旁人也都和和气气,如今见?裴瑕给三房说了?一门好亲事,还将对牌钥匙给了?自家女儿,自然对沈玉娇也亲热起来。
席面上一直张罗着?沈玉娇多吃菜,又与她说了?好些怀胎的经验。
其他女眷也都不傻,这几日府中的风向动静,她们若还瞧不出谁得势,那也别在这宅院里?混了?。一时也都揣着?笑脸,对着?沈玉娇无比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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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虽知道她们这些好意不过是?表面功夫,但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是?面上做出来的笑脸,也比从前那般不冷不淡的叫人好受些。
但这一场宴吃罢,仍旧有种心神俱疲之感。
好在明日便要离开了?。
想到这点,她心里?也轻松不少。
这夜熄了?灯,她与裴瑕躺在床上,一床被褥,他虽未像那日醉酒时紧紧拥着?她,但两人胳膊挨着?胳膊,也算是?很亲密。
“郎君,明早我随你一同去母亲院里?请安。”
漆黑的重重锦帐中,这轻柔平静一句话,似叫帐内更静了?静。
少倾,男人的嗓音缓缓地响起:“玉娘,你不必为难自己。”
“不算为难。”沈玉娇道,何况她有九成九把握,王氏定然不会见?她。
她微微偏过脸,看向身侧躺着?的男人:“这些时日没去给母亲请安,尚可推说身体不适。若明日离府,我还不去请安,外头?指不定要怎么说。你此?次为了?我的公道,已经抗了?不少压力,这些我能做到的小事,我也愿意去做的……”
毕竟夫妻一体,对内便是?有再多矛盾,对外总是?要尽力维持一份体面。
裴瑕自也明白沈玉娇这份为大局的考量,默了?片刻,于衾被中,他轻轻牵住她的手?:“那好,明日我们一起去。”
稍顿:“玉娘,得妻如你,是?我裴瑕之幸。”
沈玉娇感受着?男人大掌温暖干燥的温度,再听他这话,心头?微微怅然。
是?幸么?
虽非她所愿,但一想到因为自己致使他们母子离心,仍是?不免生出一阵淡淡亏欠。
本来他若不把自己带回?,他们之间权当两清了?。至于现在……
沈玉娇抿了?抿唇,反握住衾被下那只修长的手?。
她自我安慰地想,既因她叫他与一位至亲离了?心,待腹中孩子落地,也算是?还给他一个?新的至亲吧。
胡思乱想了?一阵,便这样牵着?手?,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沈玉娇梳妆妥当,与裴瑕一同前往王氏的院落请安告别。
果然如她所料,王氏并不见?她,只让裴瑕进?了?内室。
裴瑕神情沉郁,沈玉娇反倒朝他安慰笑笑:“郎君进?去好好与母亲话别,我在次间等你出来。”
看着?妻子的笑,裴瑕心下复杂,吩咐婢女妥善看顾,又扶她在榻边坐下:“不会让你等太久。”
他转身进?了?里?间。
沈玉娇喝着?温热的蜂蜜水儿,数着?那透过窗棂,洒在花砖地面一棱一棱的清晨阳光。
里?间里?,只开了?两扇窗,光影昏暗。
王氏头?戴着?祖母绿墨色抹额,斜坐榻边,半片透光不透人的雾白轻纱垂下,只叫人看出个?朦胧身形,却看不清模样。
裴瑕入内,与王氏恭恭敬敬挹礼请安,澹然声线听不出情绪:“儿即刻便要携妻儿离府,远赴长安。望母亲在家中能静思己过,好生休养。若是?……若是?母亲挂念儿子,便往长安寄信。儿每月也会往家中寄信,叩问母亲慈安。”
话音落下,屋内是?一片寂静。
榻上之人置若罔闻般,一言未吭。
裴瑕眼睫垂了?垂,少倾,他掀袍跪地,沉默地朝榻上之人,重重三叩首。
“恕儿不孝。”
他哑声道:“无论如何,万望母亲保重身体。”
榻中之人依旧不语。
裴瑕也知母亲心气大,估计心里?还恼恨着?他。
恼也罢,恨也罢,过错既铸,总该有所惩罚。
事到如今,母子离心,这是?对她的惩,也是?对他的罚。
“既然母亲并无叮嘱,那儿与玉娘不搅扰您休息,先行告退。”
直到那阵沉稳的脚步渐渐远去,床上那人才如塌了?脊梁般,双手?捂脸,低低啜泣起来。
刚在外送走小俩口的高嬷嬷一回?来,听到帐中压抑的泣声,心头?也一阵酸涩,连忙上前:“夫人,您莫要难过……”
帷帐之中,王氏眼窝深陷,形容憔悴,抬脸望向高嬷嬷:“我错了?么?难道我真的错了?么?我这一颗心,都是?为了?他好啊……”
高嬷嬷语塞。
自那里?祠堂归来,夫人几乎每日都要问这句话。
她在夫人身边这些年,又何尝不知夫人的艰苦心酸。只那日的事实在发生突然,夫人作为婆母、作为当家主?母,于情暂不谈,于理的确是?有亏。说到底,都是?二房那个?祸根!
一念生恶,致使这后头?步步错。
高嬷嬷忍不住又在心头?将裴彤狠狠骂了?个?遍,再看王氏浑浑噩噩的憔悴模样,她凑了?过去,轻轻揽住王氏:“夫人,别难过了t??。母子哪有隔夜仇啊,日子一长,都会好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氏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靠着?高嬷嬷的肩,双眼发直不知望向何处,嘴里?仍是?低低呢喃着?:“我错了?么?我真的错了?么?”
不知疲惫般,一遍又一遍。
【47】
【47】晋江文学城首发
从王氏院里出来,二房两位老爷、郎君、女眷也已在前院花厅候着。
两厢碰了?面?,裴瑕自去外间与叔伯兄弟们话别,沈玉娇则被女眷们围在内厅。
“虽说洛阳离长安不算太远,但你身子越发重了?,最忌操劳,左右你和守真也不急着赶路,路上慢慢走?,多走?几日也不妨事,只千万别把自己累到。”
三夫人程氏苦口婆心地交代沈玉娇,又从身后嬷嬷的手里接过一大?盒漆红雕花盒装的点心,递给沈玉娇身侧的婢子:“这?里面?装了?些?四果?点心,你带着路上,解解馋。里头还有酸梅和杏干,若是车坐久了?胸闷,拿一片含在嘴里会好?受些?。”
哪怕知道这?好?意背后是利益牵扯,但程氏这?份细心还是让沈玉娇生出几分感激,她望向程氏,莞尔一笑:“多谢三叔母。”
“自家人,不必这?样客气。”程氏笑吟吟道,余光瞟过身后:“漪儿,你不是也备了?点心意,还愣着作甚呢。”
听到这?话,一向寡言内敛的裴五娘也走?上前?,赧然唤了?声“长嫂”,又递上一个雕花檀木的小盒子:“漪儿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是我按照古法亲手合的香,有安神凝气、补气养虚之效。”
沈玉娇打开那雕花檀木盒子,一阵淡雅怡人的幽香就涌入鼻尖:“是梅花香?”
“是呢。”裴漪轻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忽地想起?什么,一脸认真诚恳道:“是由甘松、白芷、牡丹皮、蒿本、茴香、丁香、檀香、白梅、降真香一并调成的,其?他再多便没有了?,阿嫂可以放心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见她例数了?制香材料,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送出,也知她话中之意,是想让她放心。
“五妹妹有心了?,这?味香清幽雅致,冬日用最合适不过了?。”沈玉娇将那盒香交给白蘋,又朝裴漪弯了?弯眼角:“明年?妹妹来长安,正?是春暖花开时,若有闲暇,我们可以一起?约着调几味春日香。”
裴漪闻言,面?泛轻柔酡色,羞答答垂下眼:“只要阿嫂不嫌我搅扰,我定是求之不得的。”
沈玉娇看着这?位花颜胜雪的小娘子,也知她这?是在有意讨好?。
但这?份讨好?,并不叫人排斥,毕竟她个年?轻小娘子年?后便要孤身嫁去长安,若能和长安城的大?房兄嫂打好?关?系,日后多走?动,也是一份依仗。
女眷们这?边寒暄着,男人们负手站在廊下,清晨天气寒凉,说话时口中都?热息都?凝成白雾。
裴瑕身披苍青色鹤氅,腰系丝绦,面?容清正?,嘱咐两房堂兄弟们一番勤学力行的道理后,他单独示意两位叔父行至一旁,另交代族中事宜。
“往后侄儿虽不能时时刻刻盯着族中事务,但有两位叔父与族中多位耆老一同协理,相信族中一切都?能运转如常,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如今族中唯一叫我忧心之事,便是族中年?轻子弟的前?程。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一个家族若想传承发扬,繁荣昌盛,一味靠祖宗的庇荫是不可能的,这?道理两位叔父应当比侄儿明白。”
裴瑕肃声道:“长兄、次兄皆已有官身,且居中持重,然三兄、五兄,都?已是娶妻生子的年?纪,却蹉跎年?华,只知玩乐,不求上进。四兄有长兄鞭策,如今在白鹿洞书院求学,小有所成,只待明年?科举入场,一试高低。”
说到这?,他看向二老爷:“明年?四兄来长安参加春闱,可暂居我府中,与我一同应试。”
二老爷愣了?下:“你明年?也要下场?”
裴瑕颔首:“既已决定入仕,那便尽善尽美,有个功名在身,仕途也能更稳当。”
自十六岁那年?考中会元,裴瑕于功名并未再进一步,只留在闻喜乡下闲云野鹤,读书著文。
现下他说明年?下场,以他的才?学,定是直指三甲。
二老爷顿时大?受激励,忖度着待会儿送走?裴瑕夫妇,便回书房给裴四郎写信,让他过年?别回来了?,抓紧读书。不然明年?两房堂兄弟同时下场,一个考了?三甲,一个却落了?榜,那可太丢人了?。
最好?是两人都?榜上有名,那便是双喜临门,外人见了?都?要夸一句裴氏子弟后生可畏。
二老爷这?边心思活泛,裴瑕那边接着开始的话:“七弟、八弟与九弟,皆是聪颖灵活,然正?值贪玩浮躁、情难自禁的年?纪,两位叔父作为尊长,更该多多督促勉励,时刻警醒,须知溺爱享乐酿苦果?,勤谨素朴造贤才?。”
两位老爷听得他这?番话,自是连连点头,无有不应。
交代完族中子弟正?事,裴瑕望了?眼天色,稍缓语气:“自洪涝过后,闻喜老宅便开始修缮。前?日我快马回去看了?趟,修缮得也差不多。洛阳虽繁华热闹,却并非我们裴氏根系所在。待到年?后,两位叔父便将房中诸位亲眷、下人一同带回闻喜吧,毕竟那才?是落叶归根之所。若我母亲愿随你们一同回闻喜,那便再好?不过。若她仍愿在洛阳旧邸住着……”
稍顿,他视线落向裴三爷,“那便有劳三叔父与叔母商量一番,可否将五妹妹留下,替侄儿于母亲身前?敬孝。”
裴三爷怔了?一怔,待反应过来,几乎满口答应:“小事而已。她年?后便要嫁去王氏了?,到时不但要唤你母亲一声伯母,还要喊一声姑母呢,能在你母亲跟前?侍奉,彼此多亲近些?,是她的福分。”
裴瑕抬袖,挹礼:“那就多谢三叔父了?,待到五妹妹出阁,我定给她一笔厚厚的添妆。”
裴三爷笑开了?花:“好?说好?说,都?是一家人,守真不必这?么客气。你啊,就放心和你媳妇儿去长安,家里的事有我……”
余光瞥见裴二爷不大?好?看的脸色,他立刻添道:“有我和你二叔,绝对?没问题!”
裴瑕颔首,又朝两位老爷肃拜:“家中之事,有劳两位叔父了?。”
寒暄过后,时间也不早了?,裴瑕和沈玉娇在裴家人的簇拥下,一同登上离府的马车。
望着那辚辚而去的长队,裴二爷和裴三爷脸庞都?有些?怅然感慨。
“这?出去一趟,真是不一样了?啊。”
“是,方才?他与咱叮嘱时,我恍惚还以为看到了?长兄。”
“那我还是觉得长兄和气点。”
长兄严肃归严肃,但却是个重情的。
这?个侄儿,性情太冷,捂不化的冰雪似的,便是他亲娘再有不对?,好?歹也是一手将他拉扯大?的寡母,如今说撂下就撂下,未免太薄情寡恩、不近人情。
直到队伍走?远,两人才?收回目光,一转身,视线撞上,皆不尴不尬笑了?下。
“散了?散了?,都?散了?吧。”两位老爷朝各自院里的人摆了?摆手。
而后一个抓紧回书房给儿子写信,告诫其?发愤图强、孜孜不倦,一个抓紧回院里叮嘱女儿好?生管家、侍奉伯母。
**
洛阳距长安近五百里,若快马加鞭,两日可至,但坐马车一路慢行,这?段路程足足走?了?近十日。
到达长安地界时,已是初冬,天气寒凉,四周薄雾空濛,轻埃散漫。
沈玉娇裹着条黄绮折枝花卉狐皮毯,怀中揣着个汤婆子,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为着不摸黑赶路,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得从驿站出发。马车里又熏着炉子和安神香,一整个暖融融、香乎乎,叫人上车就忍不住犯困。
她成日里困得不行,裴瑕却格外清醒,一路上时常捧着书看。偶尔见她醒了?,似是怕她睡傻,便摆出棋局,与她对?弈——
沈玉娇不大?爱与他下棋,因她总是输。
且她每次落子,都?好?似在他的预判之内,她一落子,他不假思索就能跟上,速度之快,很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睡傻了?。
后来大?抵是看出她输得不高兴,他有意让她一二。
一开始沈玉娇还没瞧出来,待连赢了?两局,忍不住笑着抬脸,语气也有些?小得意:“我又赢了?!”
不曾想这?一抬头,对?上男人还没来及敛笑的漆黑凤眸,她顿时明白了?,这?人故意让她呢。
“让棋,没意思。”t?
她将白玉棋子丢进盒里,拥着毛绒绒的毯子躺回软垫:“不玩了?。”
裴瑕薄唇微抿,道,“没有让。”
沈玉娇睁着双水眸,一错不错望着他:“诚信乃本,重言为宝。守真阿兄,撒谎可非君子之道。”
裴瑕:“……”
大?抵是离开洛阳旧邸,又在车上日夜相对?,他这?妻的性情也明显活泼了?些?。
偶尔会调侃他两句。
而每次调侃,必定称他“守真阿兄”,另拿些?圣人言论来堵他。
每每都?叫他哑口无言,好?气、好?笑,又有点手痒。
想上手,揉揉她的发,捏捏她的脸——
只这?些?行为太过孟浪轻佻,他竭力克制着。
且说这?会儿,马车将至灞桥,裴瑕静静看向靠在车窗小憩的妻。
她今日着件山岚色交领深衣,肩头裹着条鹅黄色缎面?的狐皮毯,为着睡得舒服,那头如云乌发只用一条浅色发带系起?,此时松松散散落在脸侧,衬得颊边雪肤越发晶莹,清婉玉容也多了?几分懒懒的娇慵。
裴瑕眸色微深。
不知是她有孕,身姿愈发丰腴的缘故,还是分别半年?,久未亲近,总之,他的妻好?似愈发明艳动人。
叫他忍不住想靠近
颊边突然传来的微凉,让沈玉娇蹙眉,嘴里也不觉发出一声被打扰的闷哼。
待睁开眼,看到那停在脸侧,将碰未碰的长指,以及男人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僵凝,沈玉娇有些?发懵:“郎君,你这?是……?”
“一丝头发沾在了?唇上。”裴瑕收回手,肩背端正?。
“这?样……”沈玉娇不疑有他,顺便抬手摸了?下脸,并没摸到头发,大?抵是被他拿开了??
她坐起?身,随口问了?句,嗓音还透着几分刚醒来的轻哑:“到哪里了??”
裴瑕:“灞桥。”
沈玉娇愣了?下,喃喃:“灞桥啊……”
她掀开霁蓝色蒲桃纹车帘,轻推窗缝,灞桥冬日的荒芜景象便映入眼帘。
既陌生,又熟悉。
去年?的秋天,她便是在这?与父母兄嫂分别。也是在这?,裴瑕踏马轻尘,如神祗从天而降,将她带回闻喜。
往事如昨,一晃眼,却过了?一年?多。
“别看太久,仔细冷风吹得头疼。”
男人修长的手轻轻捂上她的额头,沈玉娇一阵恍惚,再回首,车窗被裴瑕带上,他清润嗓音在头顶响起?:“今年?冷得早,想来再过不久,便要落雪了?。”
沈玉娇心不在焉“嗯”了?声,眼珠往上看,他也很快收回手,仿若真的只是担心风吹疼脑袋。
“长安下雪可冷了?。”沈玉娇说着,想到什么般,道:“但西市有一家羊肉锅子味道很好?,每年?冬日,我阿兄都?会带我和阿嫂去吃。”
那家羊肉锅子最初是她发现的,后来告诉给了?阿兄,那家伙重色轻妹,偷偷带着阿嫂去,不带她。
直到小侄女出生了?,缠人得紧,妨碍那俩口子你侬我侬,阿兄这?才?将她带上——让她负责看小侄女。
于是她和小侄女两人埋头喝汤吃肉,对?座阿兄阿嫂你替我吹口汤,我替你夹块肉,简直腻歪得没眼看。
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下再想起?来,沈玉娇眉眼泛起?笑,胸间却难抑地发闷。
听说岭南那边瘴气横生、常年?酷热,极少下雪,那种地方应该没有羊肉锅子吧……
裴瑕见她脸上情绪变化,也猜到她心头所想。
默了?片刻,他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发。
“别难过。”
在沈玉娇错愕的目光里,他垂下黑眸:“那今年?冬天,守真阿兄带玉娘去吃那家羊肉锅子,可好??”
似有春风拂过心涧,又似厚厚冰封下某处迸开一丝裂痕。
沈玉娇怔怔地望向眼前?琉璃般清雅的男人,半晌,才?恍惚应了?声:“好?。”-
古诗有云: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作为陪都?的洛阳城已算是十足的热闹繁华,而作为大?梁的都?城,长安城更是得恢弘壮丽,无与伦比。
马车于暮色时分行至长安城正?南方的明德门,高大?的城墙用厚实的黄土夯成,外饰层层叠叠的灰色砖石,坚实高昂得仿佛一眼望不到头,四角檐牙高啄,映着绯红色的夕阳,那城墙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
哪怕从小在长安长大?,沈玉娇每每看到这?高大?巍峨的城门,心里也都?生出几分敬畏感慨。
去年?,她以沈氏女的身份,全家被逐出长安。
今年?,她又回来了?,却是以裴氏妇的身份。
虽说裴瑕答应她,会替沈家翻案。但沈玉娇心里也清楚,翻案并非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办成的易事。
去年?全家入了?牢狱,外祖父与舅父在外斡旋走?动,仍是阻止不了?流放的命运。何?况裴瑕才?刚来长安,哪怕有二皇子做靠山,在长安仍是根基尚浅,想要翻这?旧案,恐怕还得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她思绪纷乱地想着,马车也过了?城门关?卡,缓缓驶入长安城的主街,朱雀大?街。
哪怕已是傍晚,宽阔的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各个坊市里的店铺皆关?上门,来往路人行色匆匆,进城的、出城的,都?是结束了?一日的忙碌,急着往家赶。
沈玉娇忽然想起?问裴瑕:“我们日后要住的宅院,是在哪个坊?”
长安城共一百零八坊,内有东西二市,各坊外有围墙与坊门,暮鼓响起?时,坊门依次关?闭,晚归者不得入内,若是在大?街上晃荡者被巡逻衙役逮住,除了?要牢狱之灾,还要罚一笔不小的银钱。
沈玉娇从前?住在崇仁坊,此处算是富庶区,她家那处两进两出的宅子,却是当今圣上登基时,赏赐给祖父沈丞相。
不然单凭着当官那些?俸禄,能在靖安坊、升平坊买套宅子就算很不错了?,在崇仁坊那样好?的地段,起?码得到兄长这?一代才?能买得起?——长安屋舍价格实在高。
裴瑕道:“我们的府邸在永宁坊,是前?礼部侍郎白家的旧邸,白侍郎前?两年?告老还乡,将这?套府邸卖给一位丝绸商人。在金陵与二皇子分别时,我托二皇子帮着在长安寻一处清幽雅致的宅院,他便瞧中了?这?套。”
永宁坊?沈玉娇暗暗吸口气,这?处房价也不便宜呢。
“那你先前?也没看过这?座宅子?”
“嗯。”
裴瑕抬眼看她:“你从前?可到过白府?”
沈玉娇想了?想,印象中是有个白侍郎,但两家大?概没什么来往,所以对?白家也并不了?解。
“未曾到过。”她道。
“无妨。”
裴瑕朝她淡淡轻笑一下:“待会儿就能看到我们的家了?。”
他们的家。
与裴瑕,还有腹中孩子的,一个新家么。
这?个词让沈玉娇有些?怔忪,却又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心。
纤纤细手搭上隆起?的腹部,她心下暗道,乖乖,我们…和你阿爹回家了?。
又晃晃悠悠大?概一刻钟,马车终于停下。
沈玉娇由裴瑕扶下马车,那朱色府邸的门前?已经亮起?两盏暖黄色的灯笼,在初冬寒夜里,添了?一抹温馨暖意。
门口早已有奴仆候着,以管家为首,一干奴仆上前?请安:“奴才?们恭迎郎君、娘子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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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一手扶着沈玉娇的腰,一手搀着她的胳膊,冷淡视线扫过一众奴仆:“都?起?来吧。”
奴仆们纷纷起?身,那年?近四十的管家上前?,自我介绍着,他名为左皓,长安人士,也是裴氏的家生奴仆,只从祖辈起?便被留在长安,负责打理河东裴氏在长安的产业。
这?回主家郎君要来长安定居,从一干管事里挑中他来担任府邸管事,老左一家既欢喜又惶恐。
“我与娘子一路风尘,你先引我们去正?屋歇息。”
“是是是,郎君,娘子,这?边请——”
左管家躬身在前?头引路,沈玉娇随着裴瑕边往里走?,边打量这?座宅院。
各处廊下虽点了?灯,但夜色漆黑,只大?概瞧了?个布局,严整清幽,其?他也没瞧太真切。
终归日后要在这?住许久,她也不急于这?么一时,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没多久便到了?后院正?屋——
到底是比不得洛阳郡守府和闻喜老宅那样的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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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与裴瑕,还有明年?开春腹中这?个孩子,一家三口也是很够住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以后这?座府邸,她是女主人。
除了?裴瑕,便是她说了?算。
这?种上头没人压着的感觉,实在叫她心头轻松不少,就连步子都?不禁轻快。
然而叫沈玉娇没想到的是,这?座宅院更叫她满意欢喜的,还在后头。
行过一段t?桥廊,绕过两堵粉墙,便到了?主母居住的正?屋。
只见那院门敞开着,门上左右悬挂的金红纱栀子形灯笼在寒风中散发朦胧亮光,而在那柔和光芒之下,静静站着三人,为首是位身着乌蓝衣裙、头发花白的嬷嬷,在其?身后,是两位穿着黛青色裙衫的年?轻婢子。
沈玉娇的脚步陡然停住——
她是在做梦么?
不然她怎么会看到从小教养她的傅母乔嬷嬷,还有从小就在她身边伺候的婢子,夏萤、冬絮。
若不是身旁的男人还稳稳扶着她的腰,她能感受到他身躯靠近的热意以及若有似无涌入鼻尖的檀木清香,她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崇仁坊的沈宅,回到了?待字闺中时,一个稀松平常的冬日夜晚。
她从母亲院里用过饭,带着春夕、秋霜二婢回自己的院落,傅母就在门口提着灯笼等她。
见到她,傅母会板着脸,故作严肃道:“娘子,坐莫动膝,立莫摇裙,你慢些?走?!”
夏萤和冬絮则一个递上汤婆子,一个笑嘻嘻迎上来:“娘子,你今夜怎的回来这?么晚呀?可是夫人房里又做了?你爱吃的菜色了?。”
可如今,隔着冬日微粝的寒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双方无声,默默红了?眼眶。
最后还是沈玉娇憋不住,艰涩开口,嗓音带着几分难抑的哭腔:“傅母……”
乔嬷嬷和夏萤、冬絮两婢听到这?熟悉嗓音,也都?不住淌下泪:“娘子!”
沈玉娇踉跄着要上前?,搭在她腰间的手掌却收紧了?。
沈玉娇抬头看向身侧之人,乌眸含泪:“……?”
“更深露重,仔细地滑。”
裴瑕淡淡说着,揽着她上前?。
看着从夜色里缓缓走?来的一对?壁人,乔嬷嬷等人心下五味杂陈。
待主家行至身前?,三人齐齐跪下,叩首泣道:“老奴奴婢恭迎郎君、娘子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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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双方在门口泪眼?相望,皆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好在乔嬷嬷是个?晓得规矩的,做事也有?分寸,见过礼后?,先提醒着裴瑕与沈玉娇进屋歇息。
沈玉娇也知大黑天站在外面叙旧不妥当,便随裴瑕一道?入内。
这院落里正屋一共三间,一明两暗,左右是两排整齐俨然的耳房,院落打扫的很是洁净,中庭还摆着个?粗陶水缸,里头养着睡莲与两尾丹红的小锦鲤。两侧墙角还种了些树,因着天?色昏暗,沈玉娇也没细看。
但看廊下四周摆着的那些花草盆栽,还有?屋内各式各样的家具物?什,譬如幔帐床帘、屏风香炉等,一应都是沈玉娇喜欢的颜色与花样,幽静素雅,又?不乏几分小女儿情调的柔和温馨。
沈玉娇只?粗粗略略扫了一遍,便知这些都是出自乔嬷嬷、夏萤、冬絮她们之手,再?没有?人比她们更懂她喜好的了。
“娘子,您与郎君先坐着喝杯热茶。”乔嬷嬷张罗着,又?吩咐夏萤、冬絮:“你们快去帮着娘子整理箱笼,如今娘子有?身孕了,一应用品皆过手仔细检查一遍,不该摆进上房的,就先搁次间,待我晚些再?去看看。”
“是。”夏萤和冬絮应着,看向自家娘子的目光还是依依不舍的,恨不得多看几眼?,牢牢记在心里。但两婢也注意到娘子带过来的白蘋、秋露,想来是娘子在闻喜时的贴身婢女——新旧婢子碰上,总得会一会。
夏萤和冬絮这边退下,乔嬷嬷亲自给裴瑕和沈玉娇捧上热茶。
给裴瑕沏得是君山银针,给沈玉娇端得却是一杯温温热的蜂蜜桂花水儿。
一掀开杯盖,闻着那扑鼻甜丝丝的桂花香,沈玉娇眼?眶又?有?些红了,她喝了两口润润喉,但开口的嗓音还是有?些沙哑:“嬷嬷,这大半年?,您还好么??您怎么?会在这?”
玉娘好想你啊。这软绵绵小女儿情态的话流连嘴边,碍于裴瑕在场,还是生生憋住了。
乔嬷嬷哪里不懂自家娘子的心意,这孩子尚在襁褓中,便是她一手抱大的。亲眼?见着她从个?胖乎乎的奶娃娃,养成个?亭亭玉立的标致娘子,现下又?嫁为人妇,即为人母。
乔嬷嬷压下心头诸般感慨酸涩,与沈玉娇笑道?:“娘子放心,老奴一切都好。去岁和府中一干奴仆被押入牙行后?,没两日,您舅母便将老奴一家、罗管事一家、温婆子一家都买了回去,我们到了李府,照例当差,舅家太?太?人厚道?,待我们这些老奴无有?不好的。”
沈玉娇听到乔嬷嬷、父亲身边的罗管事和兄长的傅母温婆子一家都去了外祖李家,暗暗松口气:“那就好。”
稍顿,又?问:“怎么?只?见夏萤和冬絮,春夕和秋霜呢?”
提到这,乔嬷嬷面露苦色,叹道?:“您舅母便是有?心照顾,可到底能力有?限,府中本就不缺人手,买了我们这些老奴回去,还得给我们吃穿住,哪里还养得起更多闲人。且春夕、夏萤她们个?个?年?轻俏丽,在牙行最是抢手,价格也高,几乎一到牙行,就被人买走了。老奴也是前几日,才见到夏萤和冬絮,她们一个?被司农寺一位副监家买去,一个?被弘文馆校书?郎家买去”
她说着,端正姿态,深深朝裴瑕感激一拜:“郎君您实在是有?心了,难为您为了我们娘子,费神费力将我们这些旧奴寻了回来。这份恩德,奴婢们谨记在心,永不敢忘。”
沈玉娇听到这话,还有?何不懂。
她的旧仆游离四散,各有?了新主,是裴瑕替她打听了,又?将人一个?个?买回来,这费神费心又?费钱的事,他先前却未与她提过一句。
说不触动是假的,沈玉娇只?觉心头暖意汩汩,她搁下杯盏,也从榻边起身,朝裴瑕屈膝行了一拜:“多谢郎君替我寻回旧仆……”
裴瑕眸光轻闪,伸手托住她的胳膊:“你我夫妻,不必多礼。”
他扶着沈玉娇重新坐下,眉心轻折,似有?惭愧:“你另外两个?婢子的下落,我也托人打听到了,只?是那名唤春夕的婢子八月里已经随一个?粟特?商人去了西域,名唤秋霜的婢子被万年?县主簿家买了,被那主簿家长子收了房,如今是个?良妾。”
沈玉娇和乔嬷嬷都怔了一怔,没想到春夕和秋霜之后?是这番境遇。
彼此心里都有?些唏嘘,但转念一想,自己嫁去裴家后?,不也险些丧命,还流落在外么?。
人各有?命,只?一年?多时光,再?回想当初,那种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仍是叫人惆怅不已。
喝过一杯热茶暖了身子,外间的晚膳也已摆上。
因着连日赶路,身体疲累,沈玉娇也没多少胃口,和裴瑕随意吃了些,便去次间沐浴。
裴瑕也知她这会儿应当有?许多话想与乔嬷嬷她们说,用罢晚膳,也往前院书?房,自忙他的事。
夜深人静,屋外寒风轻拂,净房里热气氤氲,烟雾缭绕。
沈玉娇慵懒靠坐在浴桶里,身后?是乔嬷嬷亲自替她沐发梳理,一种久违的从心到身的放松与惬意涌遍全身。
“贤妃娘娘身边嬷嬷救下你,又?将你认作干女儿的事,整个?长安都已经传开了。”
乔嬷嬷掌心倒着茉莉味的刨花水,细细替自家娘子搓揉每一根发丝,动作细致温柔,面色却满满的凝重关切:“娘子,五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就去金陵了呢?”
乔嬷嬷就如沈玉娇第二?位母亲一般,沈玉娇也不怎么?瞒她,将她如何被裴彤与王氏联手害致逃亡的事说了,但在金陵遇上谢无陵那一段,她并未提及,只?说是被郡守府崔六娘子救了,之后?便一直在郡守府休养,直到与裴瑕重逢。
乔嬷嬷听罢来龙去脉,又?是心疼,又?是恼恨,咬牙道?:“河东裴氏清名在外,郎君又?有?君子美名,未曾想家中母亲与堂妹竟是这般蛇蝎心肠,将你害得这样苦!她们也就是欺负娘子你如今没了娘家倚靠,若是老爷与夫人还在长安,量她们敢如此可恶!”
沈玉娇如今已心静如水,听得嬷嬷这话,睁开眼?朝她安慰笑笑:“大家族就如一颗繁茂树木,瞧着郁郁葱葱,但仔细去瞧,难免会有?些杂叶害虫,这世上哪有?尽善尽美的人家?何况郎君已替我主持公道?,如今随他来长安,分府别居,不也清静自在?”
乔嬷嬷听得这从从容容的话语,再?看自家娘子眉眼?间那片经受磨砺后?的随和宁静,心下一酸,哽声道?:“我们玉娘,长大了啊。”
只?这成长的代价,太?过艰苦沉重了,险些命都不知丢在了哪儿。
一想到从前在家中被千娇百宠的t?小娘子,如今成了个?磨了棱角,沉静大方的妇人……
乔嬷嬷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自我宽慰着,哪有?人能无忧无虑、天?真快活一辈子呢?熬过来就好了。
“往事不可追,娘子既回了长安,以后?便朝前看。”乔嬷嬷温声道?:“如今你身怀有?孕,郎君又?是芝兰玉树、神仙般的人物?,待你既妥帖又?细致,真真是挑不出半点不好。娘子你就放宽心,把腹中小主子好好生下来,日后?与郎君和和美美过日子,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嬷嬷说的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沈玉娇弯了弯眸,又?懒洋洋将脑袋靠在浴桶边,阖着眼?,低低呢喃:“有?嬷嬷在身边陪着,真如回到家中般,我一颗心都安了。”
乔嬷嬷和蔼笑道?:“好,冲着娘子这话,老奴陪您一辈子。”
主仆俩在净房里温情脉脉地叙旧,直到水温稍稍凉了,沈玉娇才从浴桶起身,换衣回屋。
寝屋里婢子们已将箱笼里带来的那些日常用品、衣服鞋袜一一归置妥当,只?有?一样,夏萤捧着从箱底里寻到的那块红灿灿、绣样又?极丑的一块方形绸子,与冬絮研究了半晌。
“这块是什么?东西?”
“瞧这形状和颜色,像是成亲用的盖头?”
“盖头?哪家盖头绣鸭子啊,而且还绣的一个?眼?大一个?眼?小的,丑死了。”
“但这也不可能是咱们娘子的绣工呀,娘子针黹可好了……”
“那这到底是何物?啊?难道?是那两裴家的婢子收拾东西不仔细,把旁人的东西混进来了?”
“嘘!你别瞎说话,什么?叫裴家的婢子,别忘了,咱们如今也是裴府的婢子!日后?都是要一起伺候娘子的,你可别当挑事精儿,不然我也不帮你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好好,我记住了,日后?再?不说了。”
两婢子嘀咕着,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和气笑语声,对视一眼?,连忙迎了出去。
“娘子快进屋,屋里生了个?暖炉,正暖着呢。”
夏萤与冬絮笑吟吟福了福身子,乔嬷嬷望着她们,也笑:“娘子带来的箱笼可归置好了?”
“好了好了。”
“枕头被褥和熏香都换好了么??”
“也都好了。”
夏萤是个?活泼的,狡黠眨眼?:“我们办事,娘子和嬷嬷尽管放心呢。”
沈玉娇见她们簇拥着自己,又?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俏皮话,那种回到闺阁中的亲切感愈发浓郁,脸上的笑意也不禁多了。
待到榻边坐下,见天?色已深,沈玉娇体谅乔嬷嬷年?纪大,让她先下去休息。
乔嬷嬷也不忸怩,仔细交代夏萤和冬絮两句,便先行退下。
长榻两侧的绿波明月绣花灯透出朦胧柔和的亮光,冬絮边拿着干净帕子替沈玉娇绞干头发,边与沈玉娇絮絮说着官府抄家时,她们这些婢子都是如何被带走,之后?又?是如何被新的主家买走。
沈玉娇正听得心头怅惘,夏萤捧着块红绸子,上前问道?:“娘子,这块绸子是做什么?用的?奴婢是给您收进衣橱,还是继续放回箱笼里收着?”
红绸子?
视线触及那抹灿烂艳红,灯盏里的烛芯也发出一声“荜拨”响音,沈玉娇眼?神晃了晃。
是那块谢无陵冒雨送来的红盖头。
那日他塞给她后?,她悄悄藏在袖子里,后?来又?悄悄地塞在了箱笼最底下,一路带去了洛阳,现在又?带来了长安
谢无陵。
这名字在脑中记起的同时,男人那张俊美嬉笑的脸庞也浮现在眼?前,耳畔也好似响起他那一声又?一声,或欢喜、或轻佻、或认真、或悲伤的,“娇娇”。
“娇娇,别忘了我。”——
这是分别时,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忘了他。
别忘了他啊。
“娘子?”夏萤疑惑地唤了两声。
沈玉娇眼?睫轻动,再?看那块红色盖头,她道?:“拿过来。”
夏萤虽不解,但还是递了上去。
沈玉娇捧着那块红盖头,垂眸细看,之前看只?觉得这两只?水鸭子绣得丑,但自那日知道?这是他亲自绣的,看着看着,竟觉得丑得有?几分可爱——
谁能想到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半夜里竟捻着绣花针,偷偷绣盖头呢。
好笑,心头却也泛起一些甜,只?那一点点甜味又?渐渐晕开,最后?只?剩一片酸涩。
分别这几月,他还好吗?
那一脸鼻青脸肿应该好了吧?也不知他在衙门的差事当得如何?不过他有?那些银钱,平安又?有?裴家的奶娘和仆人照看着,他的日子应当过得比之前宽松许多——只?要他能将自己忘了。
就如她一般,将那段过往当做一个?梦,朝前看……
细白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糙的针脚,沈玉娇垂着眼?睫,眸中不觉氤氲上一层薄薄雾气。
谢无陵,多谢你。
她想,哪怕无缘在一起,但那短暂拥有?的赤诚真心,也叫她心怀感激。
眼?见着自家娘子捧着这块红绸子一脸黯然神伤,夏萤和冬絮对视一眼?,彼此都从眼?里瞧出困惑,刚要开口,忽的屋外传来守门丫鬟的请安声:“郎君万福。”
“娘子,郎君来了。”夏萤提醒。
沈玉娇猛然从那些回忆里惊醒,再?看手中那方红盖头,只?觉羞愧。
她个?有?夫之妇,如何能三心二?意,再?去想其他男人?
“夏萤,先藏起来,晚些放回箱笼里。”沈玉娇忙将那红盖头递过去。
多年?主仆,夏萤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接过盖头就往袖中塞,冬日衣服厚,塞进去,也看不出什么?。
恰好这时,次间与寝屋相隔的七联檀木屏风后?,身披件玄色大氅的裴瑕缓步入内。
见到沈玉娇斜坐榻边擦头发,他解开身上氅衣,递给一侧的夏萤,朝榻边走去:“乔嬷嬷回屋歇了?”
沈玉娇心头还有?些做错事的愧疚,一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低应着:“她年?岁高,夜里也睡得早。”
待裴瑕在对座坐下,她见他内里换了身月白色长袍,没话找话:“郎君在前头洗漱过了?”
“嗯,猜你这边应当与许多话要聊,便在前院洗沐了。”
“……”
若照着从前,他在前头洗沐,便也留在前头歇息了。
可现下,他仍旧回到她院里歇息。
沈玉娇不是看不到他的有?意亲近,只?一想到方才自己三心二?意,心下沉沉,觉得自己实在是糟糕透了。
“郎君若是累了,先去上床歇息吧,我这边也快了。”她放软嗓音道?。
裴瑕抬眼?,只?见烛火幢幢,她着一身牙白亵衣,乌发半湿半干地垂下,头颅微低着,方便身后?婢子替她擦发,因着左右伺候的都是熟悉的旧仆,她连坐姿都格外放松,较之在裴府时愈发显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慵姿态。
她原来在闺阁中,也是这副模样?
还真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算起年?龄,也是个?小妹妹。
裴瑕忽的起身,对冬絮道?:“巾帕给我,你们退下。”
莫说冬絮和夏萤两婢愣怔,就连沈玉娇都有?些诧异,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郎君?”
裴瑕接过那巾帕,月白色长袍衬得他愈发温文尔雅:“左右无事,让她们去歇。”
夏萤和冬絮一听这话,再?看姑爷要亲自替娘子擦发,还有?什么?不懂,闺房情趣呢!
她们俩立刻弯眸,笑着福身:“多谢郎君体谅,娘子,奴婢们先退下了。”
说着也不再?多留,你推我我推你,嬉笑着退下了。
想到她们俩离去时那个?暧昧的眼?神,沈玉娇:“”
她们还是太?天?真。
裴瑕压根就不是那等知情知趣的人。
大抵只?是想替她快些擦,好早些上床安置吧。
思忖间,身侧的男人已拿着帕子,替她擦起头发:“若是扯疼了,记得说一声。”
“……好。”
哪怕隔着帕子擦头发,沈玉娇仍有?些不大适应这份亲密,尤其男人靠得近,他身上那华贵的檀香气就直直往她鼻子里钻,弄得她整个?人都怪不自在。
左边头发被冬絮擦得差不多,是以很快,裴瑕擦着右边的发。
大抵是觉得屋里太?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两句,本都不是话多之人,聊完和乔嬷嬷她们重逢的欣喜,也都安静下来。
不知不觉,沈玉娇有?点困了。
哪怕她竭力克制着,但屋内的安神香,以及这份无声的静谧,实在太?催眠。
她身形轻晃了两下,刚要掐手心保持清醒,男人忽的走到她身前。
而后?大掌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身上。
沈玉娇:“……?”
男人平静嗓音在头顶响起:“困就靠着。”
沈玉娇:“……”
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但是…t?…
她坐着,他站着,她的额头正好抵在他的腰腹之上,视线压根就不敢往下移。
她知道?裴瑕肯定没想那么?多……
“郎君,快点吧。”
她闭着眼?催促了一句,暗暗告诉自己别想太?多,就当他当根柱子靠着好了。
“……好。”
裴瑕一开始的确没想其他。
但身下传来那一声绵绵软软、好似娇嗔的催促,如有?实质般,由腰腹往上催起一阵奇异的热意。
他垂下眼?,入目便是妻子那截雪白纤细的颈,因是低头的姿势,那细细的雪颈完全露在暖融融空气里,如天?鹅般优雅又?脆弱,一掌便能牢牢握住。
另有?一缕凌乱的发丝贴着她光洁莹白的肌肤,沿着微敞的后?领,往里延伸着。牙白亵衣下,她肩背纤薄轻盈,身前却是玲珑曼妙,丰腴有?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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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黄烛光透过灯纱,朦朦胧胧洒在她瓷白细腻的侧脸,叫她整个?人也散发淡淡的莹光,如美玉,如珍珠,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揽入掌心把玩的念头……
当修长指尖触到那抹纤细的颈部肌肤,掌下人似乎轻颤了下,却没推开,也没出声。
如同某种隐秘的蛊惑,他指腹沿着脖颈,不觉到了她那小巧雪白的耳垂。
捏住的瞬间,身下人背脊一僵,而后?抬起头:“郎君?”
这错愕惊呼,叫裴瑕眸色清明几分。
可再?看到身下仰起的那张雪白清艳的小脸,乌发披散,领口微松,单薄亵衣下是丰润的曲线,大抵是怀孕的缘故,她眉眼?间的神色端庄温柔,整个?人也散发着一种柔和而圣洁的韵味,又?像挂在枝头汁水饱满的蜜桃……
裴瑕喉头微滚,身子也不可控地热起。
若说脖子上那一瞬轻碰,沈玉娇还能当做不小心。可方才他捏住她的耳垂,还有?现下在烛火下幽深浓郁的眼?神,她如何不懂他的意思。
心忽然就慌起来,她忙坐直身子,双颊也飞上红霞:“郎…郎君,不用擦了,差不多了……”
裴瑕凝着她绯红的脸,嗓音有?些哑:“玉娘,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你别说了……”沈玉娇话也有?些不利索,他今日这是怎么?了,突然就兴起。
眼?睛也不敢再?乱瞟,只?偏过脸,一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两只?耳朵都红得滴血般,眼?睫轻颤:“郎君,不行的。孕期不能行房……容易伤着孩子。”
裴瑕看着她玉容红霞,摸着肚子惶恐不安的模样,霎时也清醒过来。
再?看月白衣袍下那不堪的反应,他眸中闪过一抹晦色,嗓音愈发沉了:“抱歉,我失态了。”
沈玉娇低着头,咬唇不语。
“你先歇息,我去外面走走。”
那条巾帕搁在身侧案几上,沈玉娇只?觉眼?前身影一晃,而后?便是男人快步离去的脚步声。
待脚步声远了,她才抬起头,只?瞧见一抹月白色衣摆消失在屏风后?。
想到他方才幽深的眸色,沈玉娇心跳仍是砰砰跳得飞快,耳垂也好似还残留着男人指腹薄茧摩挲的温热。
他如何就……这样呢?
转念一想,他只?是清心寡欲,并非毫无欲求,从前俩人不冷不淡地处着,每月初一十五还有?两回呢。
五月他离家的那几夜,也叫她晓得他若是放纵起来,也是很贪的。
只?他自制力一向超于常人,在男女之事上,也是如此。
今日这般,大抵是憋得太?久了?
毕竟腹中孩儿都七月了,他身边也没其他女人,算起来当了大半年?的和尚……
沈玉娇心下既羞赧又?纠结,脑中也记起柳婶子与她说过的那些孕期替夫君纾解的法子。
只?那些手段,若是对谢无陵,那家伙肯定求之不得。
但若对裴瑕……
他那样端方清正的人,就连敦伦都是最保守的女下男上,他怎会接受那些不堪的手段……
胡乱想了一阵,沈玉娇只?觉自己一张脸都快烧化,忙拿过巾帕随便擦过头发,便熄了灯躺回床上。
这日直到深夜,她睡得迷迷糊糊,被窝里才躺下个?犹带几分清凉寒气的高大身躯。
沈玉娇本想问一句,但实在太?困了,只?困意浓郁地想。
他这一趟走得可真够久。
【49】
【49】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清晨,暖阳高照,风和景明。
不用给长辈晨昏定省,沈玉娇一觉睡到自?然醒,身侧照常不见那道修长身影。
一问夏萤,得知裴瑕辰时便起,在书房用过早饭,便出门去了?。
沈玉娇知道他刚来长安,无论是走亲访友,还是拜见二皇子等尊贵人物,定会忙上好几日,也没多?问。
倒是坐在镜前梳妆时,乔嬷嬷念叨了?她两句:“娘子,虽说?你如今怀着身孕,郎君又是个极体贴的,但你到底嫁为人妇,怎能像在闺中那?般躲懒,晨间要伺候郎君起身,送郎君出门,这才是贤妻之道。”
乔嬷嬷年轻时曾是宫里女官,十七年前景王之乱,宫里一片大乱,待到秩序恢复,太后开恩,放了?一批宫女出宫,乔嬷嬷便在其中。她本回老家投靠侄子,哪知侄子是个烂赌鬼,不但坑光她的积蓄,最后被仇家讨债时掉进?河里淹死了?。
侄媳妇跟人跑了?,只?丢下两个年幼的女儿,乔嬷嬷心软,收养了?这两个小侄孙女。家境困顿时,乔嬷嬷想?去找旧日的宫女同僚求助,却在路上遇到沈玉娇的祖母沈老太太。
乔嬷嬷在宫中当?差时,曾与沈老太太结了?个善缘,善缘结善果,沈老太太便将乔嬷嬷一家接入府中,让乔嬷嬷给孙女沈玉娇当?傅母。
沈玉娇那?些闺阁礼仪、为妻为妇之道都?是与乔嬷嬷学的,乔嬷嬷也是真?的倾尽心血,想?将她培养为一位处处完美、堪称典范的淑女、贤妇。
现下听到乔嬷嬷的教?诲,沈玉娇也不好反驳,只?道:“嬷嬷,我从?前都?是照您说?得做。只?郎君他体贴我身子重,一直让我不必多?礼,我总不好驳斥郎君的意思。”
见乔嬷嬷面露纠结,沈玉娇又朝她弯眸,撒娇道:“您放心,等孩子诞下,我身子轻便了?,一定会勤快服侍郎君。实?在是有了?身孕,每日都?乏得厉害,如何睡都?睡不够似的。”
乔嬷嬷虽严,但也心疼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娘子。
见她娇娇小小的身子,却隆起个肚子,一把纤细柳腰要压断般,顿时也不忍心再说?什?么?重话,只?轻叹声:“既是郎君体贴你,那?就罢了?。老奴只?是想?着裴氏大族,规矩肯定多?,你既为宗妇,自?当?更加勤谨稳重,方可为一族女眷的表率。”
过去那?些年,沈玉娇便是听着这些教?诲长大的。
沈氏女,裴家妇,从?她有意识开始,她就知道她在河东有个未婚夫。
那?未婚夫是个极出众的儿郎,待她及笄后,她便会嫁给他,为他裴氏宗妇,主持中馈,生儿育女,过完这一生。
虽说?这期间出了?些波折,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条路上。
不知为何,沈玉娇心下忽的生出一丝迷茫。
难道她生下来,注定只?有这一条道么??
若是当?年祖父未与早逝的公爹定下这门婚约,过去数十年,她是否就不必作为“裴家妇”学那?么?多?礼仪规矩了??
唉,还是要学的。像她们这种门第?的小娘子,不学这些,走出门都?要被笑话,日后也寻不到什?么?好夫家……
沈玉娇思维发散想?了?一堆乱七八糟,到最后发现,能寻到裴瑕这样的夫婿,相较于其他娘子的婚事,的确算是走运了?——
还是那?句老话,多?思无益,知足常乐。
用过早饭,沈玉娇就带着夏萤、冬絮、白蘋、秋露四婢一道逛起这座两进?两出的宅院。毕竟作为这座府邸日后的女主人,她总得好好熟悉一下家中各处的情况。
宅院不算太大,但平面严整、主次分明,位置优越,大院两面临街,既挨着东市的热闹,又有一份闹中取静的清闲。且从?宅院四处可见的奇秀山石、竹林枫叶、依依垂柳,皆能看得出前任主人的精心爱护与雅致心思,行走在石桥小径,赏亭台楼阁,别?有一番韵致。
慢悠悠逛了?约莫半个时辰,沈玉娇也对宅院各处有了?个印象,回到上房,吃罢一盏红枣燕窝稍作歇息,又在乔嬷嬷的提醒下,将整个府中的奴仆都?召到院里,对着册子一一认了?个脸。
整座府邸算上沈玉娇和裴瑕从?洛阳带来的奴仆,一共有男仆二十人,女婢二十三人。
等沈玉娇挨个认过一遍,又摆出主母姿态,恩威并施地敲打一番后,已近午时。
她看天边那?轮明晃晃的日头,猜测t?裴瑕要在外头忙一日,便让厨房摆上午膳,自?己用了?饭。
待到午憩起身,已是申时,她也没闲着,盘腿坐在榻边,开始算账——
除了?长房那?堆旧账,还有这座府邸的新账。毕竟一个府上要养将近五十人,无论是日常开销,还是人情往来,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而裴瑕如今尚未授官,没有俸禄进?账,府上的一应开销皆是由长房那?些商铺、庄子、农田的进?项供给。作为府上主母,这堆账既到了?她手中,自?然要厘得清楚明白,才能平衡收支,更好掌家。
午后时分,明净日光融融斜照进?雕花窗牖,洒在临窗榻边,一片明亮。
沈玉娇背靠着姜黄色绣葱绿折枝花的大迎枕,盘腿坐着,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堆账册,她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拨着算盘,时不时拿起毛笔,往账册上添上两笔。
白蘋和秋露在旁伺候笔墨,乔嬷嬷透过五彩线络盘花帘,悄悄看了?一眼。
见自?家娘子算起账来有模有样,苍老面庞也浮起一丝满意笑意。
不愧是她从?前教?养的小娘子,处理这些庶务,还是很稳当?妥帖的。
乔嬷嬷放心地落下帘子,轻手轻脚地朝门口退下,却见夏萤拿着好几张帖子从?院外走来:“乔嬷嬷。”
夏萤屈膝请了?安,又炫宝似的,将那?几张帖子展开:“这才一日不到的功夫,就有好几家给咱们娘子下帖子呢。”
乔嬷嬷闻言,眉心微动,伸手:“给我瞧瞧。”
夏萤恭敬递上帖子,乔嬷嬷一一看过下帖的名牌,通共有六户人家,一户是沈玉娇的外祖家李府,一户是沈玉娇的亲姨母勇威候府齐家,一户是太史令王家,另外三户皆是裴氏亲族,论辈分,沈玉娇该称作伯母、叔母、姑母的。
乔嬷嬷在长安城中多?年,对各家府邸的后宅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算得心中有数,一看这几张帖子,也知自?家娘子如今在长安城的人脉情况——
“我拿进?去吧。”乔嬷嬷捏着那?些帖子,决定趁着这机会,也与娘子好好分析下日后该如何交际应酬。
且她私心觉得,凭着府上郎君的声名,还有自?家娘子“贤妃干女儿”的名号,之后各式各样的帖子怕是更多?-
搬来长安城的第?一日,裴瑕与沈玉娇夫妻俩都?忙到了?深夜。
裴瑕在外应酬回来,还以为妻子早已歇下,没想?到回到后院,却见寝屋灯火明亮。
他抬手止下婢子请安的动静,脚下步子也不觉放轻。
锦绣花帘掀开,寝屋里炉子烧得暖,榻边两盏绿波明月绣花灯亮起,透过轻纱的朦胧柔光,笼着那?支颐沉思、乌发轻挽的小妇人。
灯下看美人,她柔婉眉眼于暖光下也添了?几分娇媚。
裴瑕静静站在帘后。
不想?惊扰,却又想?被她注视。
明明今夜只?浅饮了?两杯新丰酒,一路冷风吹回来,酒意早该散了?。可一步入这间暖香轻晃的寝屋,看到他娴静温婉的妻,酒意好似又在胸膛翻涌,掀起一阵阵窜动的燥热。
昨夜的绮思,也重现脑海。
酒,果然是误人……
“咦,郎君?”
一声轻软嗓音缓缓传来,榻边的沈玉娇抬起眼,乌眸在烛光下愈发澄澈莹润:“你什?么?时候来的,如何站在不出声?”
外面也没个人禀报。难道夏萤和冬絮俩丫头跑哪里躲懒去了??
“刚到。”
裴瑕轻咳一声,缓步入内:“这个时辰,我以为你已经歇下了?。”
沈玉娇道:“我见你还没回来,且还有些账没看完,想?着看完再睡。”
“账不着急,你别?太辛苦。”裴瑕走到榻边坐下,视线淡淡扫过账册上她端正清隽的簪花小楷。
“还好。午后睡过了?,现下也不是很困。”沈玉娇轻耸了?耸鼻子,再看裴瑕那?透着几分薄红的脸:“郎君饮酒了??”
“饮了?两杯。”
裴瑕抬袖,闻了?下:“酒气很重么??”
“重倒是不重,只?我怀孕后,嗅觉比从?前更灵敏些。”沈玉娇说?着,又忍不住往他脸上多?瞧了?瞧。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一身皮肤更是冷白如玉,如今饮了?点酒,白皙脸庞透着浅红,上挑的眼尾也染上一点旖旎艳色,眼如点漆,薄唇如朱,真?是丰神俊秀,好看得紧。
沈玉娇心里暗叹,算账算到头晕眼花,一对上这张脸,眼睛都?舒服了?几分……
世人多?作诗篇称赞女子貌美,但男子生得好看,也很赏心悦目呢。
她怔怔想?着,忽的,一只?手遮住她的眼。
眼前骤然黑下,沈玉娇错愕:“郎君?”
男人嗓音透着些哑:“别?这样看我。”
沈玉娇:“……为何?”
裴瑕:“不好看。”
且她那?样定定望着他,叫他有些……难以自?持。
他的掌心很烫,有淡淡清冽酒味涌入鼻尖,沈玉娇皱了?皱眉,不解。
明明很好看,他为何会觉得不好看?
但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失礼,垂下眼睫道:“那?我不看了?。”
裴瑕收回手,偏脸看向窗外:“我去洗漱,你也早些歇吧。”
沈玉娇应道:“好。”
见裴瑕去了?净房,她将最后一点账看完,也熄灯上了?床。
待裴瑕沐浴完毕,一身清寒回到寝屋时,已是万籁俱寂,灯火昏暗。
重重落下的帷帐里,朝里躺着一道朦胧起伏的身影。
他放轻动作躺上床,照着先前那?些夜晚,从?后拥上那?温热柔软的身子。
头颅低下,鼻梁循着她身上馨香,即将贴到她耳侧之际,怀里传来一道轻柔又有点不确定的嗓音:“郎君,你没喝醒酒汤么??”
“……”
黑暗中,裴瑕薄唇轻抿:“你还没睡?”
“有事与你商量,便想?着等你回来。”
沈玉娇也没想?到他躺上床后,就直接拥了?过来,而且那?拂过耳边的炽热气息,好似要吻她般。
是喝了?酒的缘故?可他今日一点都?不像醉了?。
裴瑕仍是拥着她的姿态,听到她的回答,眸底闪过一抹窘色。
但此时收回手,未免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何况,她是他的妻,他与自?己的妻亲近,有何不妥?
这般想?着,他抱着她,若无其事般:“什?么?事?”
沈玉娇见他没有松开的意思,心下觉得奇怪,但也找不到理由推开他,便一动不动,自?顾自?说?着:“我今日收到了?六张帖子……”
她将拜帖的事一一说?了?:“我既回了?长安,外祖父家定是要去拜访的。姨母从?前就疼我,她家下帖,我自?也要应邀。至于其他几家……郎君,你怎么?说??”
裴瑕被她发间与脖间淡淡盈散的茉莉幽香弄得心驰摇曳。
从?前都?是在她熟睡时抱她,现下她清醒着,还乖乖由他抱着,与他说?话。
“你想?何时去外祖家,我同你一同前往拜访……”裴瑕轻声说?着,头颅也缓缓低下。
“尽早吧。我都?有空,就是看你何时有空。”
沈玉娇答着,忽觉后颈贴上一抹温热,身子不觉一僵,脑袋也有些放空。
他…他这是?
就在她以为许是不经意蹭到时,那?温热薄唇再次落下,连着男人揽在胸腹间的长臂也收紧了?。
身体贴得更紧,好似要将她揉进?怀里般。
“郎君?”沈玉娇分明感受到身后那?不容忽视的触感,纤长眼睫急促抖了?两下,心跳也愈发快了?。
“明日我已有约,后日吧。”
裴瑕低吻着她柔软的后颈,嗓音微哑:“正好明日也能留空备些厚礼。”
沈玉娇的脑子都?被他这细碎的吻弄得一团糟乱,浑浑噩噩“嗯”了?一声,身子却莫名其妙地发软。
他们之间极少这样亲昵的温存。
印象中,多?是事后,他会轻拍她的后背,替她擦额上的汗,或是俯身,轻贴一贴她的额头。
唇齿相依的情况,也只?寥寥几次。
当?那?修长的指节探入亵衣时,沈玉娇意识陡然清醒,下意识伸手去按:“郎君,你”
“有点难受。”
男人低哑嗓音在后响起:“我不胡来,让我抱一抱,会好些。”
沈玉娇一张脸滚烫,咬着唇,心道,若只?是抱,怎么?还伸手呢。
他定是醉了?。
愣神间,那?只?手已探入亵衣,男人的薄唇也贴上她的耳垂。
漆黑寂静的夜里,两人的呼吸都?乱了?。
沈玉娇紧紧闭着眼,许是太久没做这样的亲密事,整个人也紧张得厉害。
不过裴瑕的确说?话算话,没有胡来。
哪怕她能感受到他难受得厉害,他也极力?克制着,只?抚着她,深深浅浅吻着她的脖颈与侧脸。
清甜茉莉香与他身上华贵沉雅的檀木香气交织着,盈满彼此的呼吸。
良久,男人的脸t?深埋入她的脖颈。
沈玉娇眼皮轻动,迟疑片刻,轻声道:“还很难受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妨。”
身后男人低低道:“过会儿就好了?,你睡吧。”
沈玉娇默了?两息,这样抵着,也没法睡啊。
大抵是有黑夜的遮蔽,人的胆子也大了?些。
沈玉娇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郎君,不然我帮你?”
身后之人似是怔了?下,问:“怎么?帮?”
沈玉娇脸颊愈发烫了?,但问都?问出口了?,且离她生产出月子,还有小半年的时间,总不好一直这样叫他忍着。
她没说?话,只?闭上眼,默默朝后伸出手。
握住的刹那?,她的呼吸屏住,耳畔听到一声低哑的闷哼。
“玉娘……”
“……”沈玉娇咬着唇,不说?话,只?当?自?己的灵魂离了?窍,五根手指有它们自?己独立的意识。
第?一次做这事,她毫无章法。
但看他没阻拦她,她便硬着头皮继续。
直到手有些酸了?,她到底没忍住,问了?句:“好…好了?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身后静了?一息,而后是男人无奈哑笑:“你说?呢。”
沈玉娇:“……”
果然还是不行啊。
下一刻,肩膀却忽的被男人揽过,由背对改为面对面,沈玉娇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好在幔帐里漆黑一片,哪怕面对面,也看不清模样。
温暖锦衾中,男人修长的手掌握住她的手,他说?话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她的额头:“得这样。”
沈玉娇的脑袋彻底空了?。
手真?的不像是她的了?。
良久,茉莉与檀香氤氲的帷帐里,渐渐散开一阵栗子花气息。
翌日清晨。
“娘子,郎君出门前特地交代了?,明日去李府的礼品他会置办好,让你不用操心。”白蘋伺候着沈玉娇起身,见她盯着手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疑惑:“娘子,手怎么?了?么??”
“啊。”沈玉娇一怔,羞窘地咳了?声:“没…没什?么?。你刚才说?的,我知道了?。他置办就好,我也轻省些。”
“是呢。”白蘋笑道:“现下娘子可是最精贵的,郎君可不舍得让您辛苦呢。”
不舍得辛苦么?。
沈玉娇悄悄揉了?揉仍酸的手腕,没吱声。
可之后无论是拿牙粉漱口、拿筷子用早饭,还是提笔写字,她都?不敢多?看自?己那?只?手。
一看脑子就控制不住想?起昨夜那?事。
现在想?想?,还是难以置信,她竟主动伸了?手。
更难以置信的是,裴瑕竟然没拒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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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后她累到不行,迷迷糊糊间是他打来清水和巾帕替她擦了?手,又自?去换了?身干净衣袍。
她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睡的,更不知他是何时走的——或许他白日起来,也觉得昨夜之事有些荒唐了??
唉。沈玉娇轻叹,等到夜里他回来,她该如何见他。
总觉有些尴尬。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待到傍晚,掌灯时分,裴瑕来到她院里。
他着一身鸦青色长袍,乌发玉簪,腰系丝绦,玉佩垂悬,周身一派清雅矜贵的气质,如高坐云端,不可亵渎的神仙般——
可昨夜,她亵渎了?。
沈玉娇羞耻得抬不起头,只?觉得她做了?件很坏的事。
裴瑕也注意到她一直闪躲的眼神,还有乌发下那?两只?绯红的小巧耳尖。
忆起昨夜的事,他眸色微暗,背在身后的长指也不禁拢起。
他朝榻边走过去:“午后我已派人去李府递了?个信,给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父舅母的礼品也都?备好,明日用过早膳,我们便可出发。”
“好…好的。”沈玉娇一看他靠近,下意识站起身,脚步躲开:“你安排好了?就行。”
裴瑕看着她:“玉娘?”
“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忘了?交代乔嬷嬷。”沈玉娇低着头:“郎君你先洗漱,我出去一会儿。”
也不等他开口,她就脚步匆匆走出去。
裴瑕站在原地,看着妻子那?逃也似的背影,不禁失笑。
明明昨日夜里,她还那?样胆大……
不过她个闺阁娘子,愿意为他那?样,足见她待他的心。
是日夜里,熄了?灯烛,放下重重幔帐,裴瑕再次拥住了?沈玉娇。
沈玉娇本就忐忑,见他再度靠了?上来,心头猛地一跳,他不会…还要来吧?
这也太不像他了?!难道是被脏东西缠上了??不然如何突然转了?性呢。
紧张不安里,纤细手腕再度被牵住,身子也被掰了?过来,沈玉娇柳眉轻蹙,心下叫苦不迭。
面对面时,手却并未往下带,而是轻轻放在了?男人薄唇边。
似蜻蜓点水般,在手背上落下轻浅一吻。
沈玉娇怔住,失声:“郎君?”
床帷被裴瑕有意留了?一条缝,朦朦胧胧投进?一些光,叫人看不清表情,却能瞧见个大概的轮廓。
他于黑暗中深深凝着怀中那?张线条柔和的小脸:“玉娘,你我是夫妻,做那?些亲密的事,天经地义,不必羞赧。”
沈玉娇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还一本正经的说?,顿时更羞耻了?。
“我知道。”她垂下眼,嘴硬:“我没有。”
“没有便好。”
裴瑕说?着,沉默片刻,问:“手还酸么?。”
沈玉娇刚想?说?“不酸了?”,话到嘴边,忽又记起大半年前的床笫间,他问她“腰还酸么?”,她老老实?实?答不酸,便又被覆上来了?一回。
“还有点酸。”她小声道。
身前男人静默两息,道:“是我孟浪了?。”
他替她揉起手腕。
沈玉娇唇瓣翕动两下,一句“其实?还好”刚要出口,身前人又道:“下次,我尽量快些。”
【50】
【50】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清晨,天色如青,风透薄寒。
因着今日要去外祖父李家,沈玉娇特地早起,仔细妆扮。
坐在菱花镜前,她发髻高梳,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两只白玉似的耳,鬓边那朵坠着珍珠流苏的粉白芙蓉绢花,衬得本就修长的脖颈愈发纤长。
“娘子,可要贴枚花钿?”夏萤拿着一盒花样精致的花钿,躬身询问。
“不必了。”沈玉娇瞥了眼,有些疑惑:“不是早就不兴这个了么?如何?还有这么一盒。”
冬絮在旁整理着白狐裘衣,闻言接腔道:“娘子在外有所不知,年初的元宵宫宴,淑妃娘娘也不知哪来的兴致,贴了一朵梅花花钿,没想到?得了陛下的称赞,于是后妃们也纷纷效仿。这事?传到?宫外,长安城的贵妇小娘子们也都有样学样,现下这花钿又?时兴起来,卖得可不便宜呢。”
自多?年前元后病逝,后位一直空置,而育有二?皇子司马缙的杨贤妃与育有三皇子司马泽的郑淑妃,位列四妃,分庭抗礼,是后位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她们二?人?,贤妃有贤名,代掌凤印,主持六宫事?。淑妃有盛宠,虽年近四十,皇帝每月去她宫里次数最?多?。
百姓们没见过淑妃,便将淑妃传成倾国倾城、风华绝代的大美人?,更有甚者,私下传淑妃莫不是狐媚子转世的。不然后宫那么多?十几岁的花儿一般鲜嫩的小妃子,皇帝不去宠爱,偏偏喜欢这么位半老?徐娘,且淑妃伴驾都二?十多?年了,盛宠不断,那非的是顶顶绝色不可。
但沈玉娇从前随母亲入宫赴宴,曾远远见过那位淑妃娘娘——
美是美矣,但远称不上绝色,在花团锦簇的后宫里,只?算得中等偏上。
之所以能二?十多?年盛宠不衰,沈玉娇与阿嫂徐氏私下里猜测,帝王多?薄情,或许皇帝对淑妃有几分真心?
不论如何?,花钿因淑妃而重新兴起,倒也不意?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沈玉娇实在不爱往脸上贴东西,略施粉黛,轻描眉眼,见发髻梳整得差不多?,便从镜前起身,退到?屏风后穿戴衣裙。
“腰上别系那么紧,仔细闷着小主子。”
夏萤和冬絮动作轻柔帮着沈玉娇穿上那条新做的竹月色金缕蹙绣袄裙,她如今肚子大了,去岁做的冬装都不大合适,于是抓紧新裁了两套,方便出门见客穿。
待裙衫穿好?,冬絮左手拿条赤金盘螭璎珞圈,右手拿着顶赤金坠万事?如意?金锁的项圈走了过来:“娘子,您今日想戴哪个?”
沈玉娇素日很少带这些流光溢彩的贵重首饰,但想到?一年多?未曾见到?家中亲人?,若穿得太过清雅,叫外祖父他们以为她在裴家过得不好?,岂非叫他们又?添担忧?
“带锁片的吧,瞧着秀气些。”
另外那条赤金盘螭璎珞圈看着就沉甸甸的,还镶了好?些宝石,珠光宝气,很是耀眼。
这款式应该是谢无t?陵喜欢的,那人?就爱这些金灿灿、明晃晃的富贵……
意?识到?自己脑中所想,沈玉娇面露恍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又?想起他了。
实在是不该。
她闭了闭眼,转移注意?力:“时辰也不早了,给我戴上吧。”
冬絮见自家娘子脸色微妙的变化,只?当?她是站累了,忙上前替她戴着项圈。
暗扣刚锁上,屏风后也传来男人?平静询问的嗓音:“玉娘,你这边可妥当?了?”
“就好?了。”
沈玉娇低头理了理腰间系着的掺金珠线穗子宫绦,轻声应道:“劳烦郎君再等一会?儿。”
裴瑕站在屏风后,看着那投在屏风轻纱朦朦胧胧的娇小身影,想到?昨夜她依偎在怀中的熟睡模样,嗓音也不禁放缓:“不急,你慢慢来。”
他负手走到?次间窗前,连排的四扇花窗各雕着春夏秋冬四时之景,清晨阳光透过窗,一棱一棱洒在青灰色地砖上,也倒映出春花秋月的剪影,纵横错落,别有韵致。
不多?时,身后便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婢子们含笑的夸赞。
“娘子您这样妆扮可真好?看。”
“是呢,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裴瑕听得动静,缓缓转身。
待看到?那由婢子搀扶而出的娇美少妇,清阔眉宇微动。
只?见她云鬓高盘,黛眉轻袅,樱唇饱满,内着色泽温婉的竹月色薄袄,外罩着一条白狐裘衣,一圈毛绒绒的白毛围在脖颈。她站在花窗明光处,整个人?好?似都镀上一层柔和光晕,愈发衬得肌肤盛雪,花颜娇丽。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裴瑕好?似都能闻到?她身上那阵轻轻柔柔的清甜馨香。
他知道她有多?香,抱着有多?软。
而这温婉美好?的女子,是他的妻。
生同衾,死同穴,独属他一人?。
沈玉娇明显感到?男人?投来的视线变得愈发深沉炽热,待对上那双狭眸,窥见其间似涌动着某种难辨的情绪,她微微一怔。
定睛再看,男人?眉眼舒展,又?如平日般疏淡温雅:“玉娘。”
他唤她,朝她伸出手:“过来。”
大抵是自己的错觉吧?沈玉娇心下思忖,缓步朝他走去:“让郎君久等了。”
“没多?久。”
裴瑕看着她将手放在掌心,长指牢牢握住:“手如何?有些凉?”
“有么?还好?吧。”沈玉娇道:“应该是换衣裙有点凉,现下裘衣都裹上了,很快就暖了。”
裴瑕垂下眼,就近又?打量她一番:“这裙色很衬你。”
她肤白,眉眼清丽,穿浅色衣裙,更如美玉般端庄清雅。
沈玉娇听他认真夸赞,双颊微染绯色,低下眉眼:“多?谢郎君。”
“马车已在外候着了,走吧。”
“好?。”
夫妻俩十指相扣地出了门。
今日随行?伺候的夏萤和冬絮跟在后头,望着前头那对璧人?般配的背影,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
“郎君待娘子可真好?呢。”
“可不是嘛,这样好?的姻缘,若是老?爷夫人?知道,也能安心了。”
李府位于西市的延寿坊,从永宁坊坐马车过去,巳时三刻才到?。
待那辆挂着裴府灯笼的马车平平稳稳停在李府门前,立刻有奴仆上前,放杌凳的,牵马的,站边随时等候吩咐的。
这李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家主李从鹤现为从三品秘书监,掌国朝藏书典籍。他与嫡妻罗氏共诞有一子二?女,嫡长子李集,现任四品的太常少卿,与妻共有二?子。次女李嫣娘,嫁与勇威候府齐家的二?房嫡子,幼女李婷娘即为沈玉娇生母,嫁与原丞相家长子沈徽。另外与姨娘生的两个庶子,皆外任当?差,鲜少回长安。
沈玉娇踩着杌凳下车,隔着帷帽轻纱,就看到?亲舅父与两位舅家表兄已在门口候着。
一年多?未见,再度相逢,沈玉娇眼眶微红。
“舅父,大表兄,二?表兄。”
她与裴瑕上前,朝李集父子三人?见礼。
昨日裴瑕派人?上门打招呼时,李集便知外甥女已有孕在身,但亲眼看到?她挺着个大肚子,依旧不免恍惚。还是身旁的长子提醒一声,李集才忙抬手:“快快起来,你如今身子重,不必如此多?礼。”
“玉娇妹妹。”两位表兄也都朝沈玉娇回了个礼,眸中皆一片复杂情绪。
裴瑕也是头一回正式上门拜见妻子这边的长辈,他直身抬袖,与李集父子三人?挹礼:“河东裴瑕拜见舅父与两位妻兄,初次见面,往后还请舅父与两位妻兄多?多?指教。”
“裴郎君客气了。”
李集父子三人?回了礼,又?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位盛名在外的裴氏君子。
只?见他身形颀长,容色清俊,一身月魄色锦袍,头戴白玉冠,腰系蹀躞带,外披着件宽大玄色鹤氅,举手投足间既有世家子弟的华贵从容,又?有一派腹有诗书的文人?清正之气。
与自家外甥女表妹站在一起,无论谁瞧见,都得赞一句鸾凤和鸣,天作之合。
沈文正公当?真是慧眼如炬,给孙女挑了位好?郎婿啊。
李家父子三人?不约而同地想着,起码第一眼,他们对这位初次登门的年轻郎婿,挑不出半点不妥。
“我表字守真,舅父和两位妻兄唤我守真便是。”裴瑕温声道。
“裴守真……”
李集抚须:“你这表字是何?人?所赐?可是取自‘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1]”
“表字是先考在世时定下,正是取自舅父引言。”
裴瑕乃裴茂与王氏独子,且是未来的裴氏宗子,夫妻俩对这个孩子既疼爱,又?寄予厚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君子比德于玉,王氏原想给儿子取名为珏。
裴茂却定下个瑕。
瑕,美玉有疵之意?——
裴茂认为这世上不存在绝对完美的人?,除非是神坛上的菩萨神仙,或是史书上记载的无私奉献的圣贤。
做菩萨不可能,成为圣贤又?太难、太苦。
相较于苛刻的完美无瑕,他更希望儿子能做个不那么完美,有深情、有真气的儿郎。
于是在定下“瑕”这个大名时,又?提前与他取好?了“守真”这个表字。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若不是提前取好?这表字,等到?裴瑕及冠时再取,他也没那个机会?了。
同为人?父,李集也理解裴茂对子嗣的期望,再看裴瑕端方有礼、从容不迫的模样,以及他先前所作的那些锦绣文章,心里更添几分欣赏:“你也不算辜负令尊给你取的这个字。”
说着,又?和蔼看向?沈玉娇:“你外祖、外祖母和舅母打从知晓你来长安,便一直盼着你,快入内见见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