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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歌 小舟遥遥 34535 字 4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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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偷东西,偷人?

这词刚在脑中?冒出,她?自?觉不雅,连忙摒弃,再看面前男人,她?柳眉蹙起:“你是来找裴少夫人?”

谢无陵浓眉拧起,认真纠正:“娇娇才?不是什么裴少夫人,她?是我谢无陵大红花轿抬回家、拜过天地的娘子!”

傍晚那事,崔文茵也有所耳闻。

其实在她?将沈玉娇的下落告知给缙表兄后,回到院里她?就一直琢磨这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好?像想岔了?,若沈娘子真的是被迫嫁给谢无陵,那白日在客栈之中?,她?一袭红装,妆容娇丽,与店小二说话也是温t?柔含笑,半点都不像被强迫的模样

可她?那样的出身,如何?会放着世家宗妇不做,甘愿去嫁一个出身卑贱的地痞呢?

崔文茵百思不得其解,再看谢无陵这深夜翻墙的胆大之举,眉间愈发凝重:“谢郎君,你还是快些离开吧。我刚从客所那边过来,裴少夫人和?裴郎君已经歇下了?,你便是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将她?带走的。何?况这么黑的天,外头还下雨,你能翻墙,她?怎么翻?”

谢无陵摸了?摸鼻子:“后墙有个狗洞。”

“你让裴少夫人一世家宗妇,随你钻狗洞?”

崔文茵闻言只觉荒唐,代入一下,都不禁替沈玉娇生气?起来:“你为何?要这般羞辱她??”

谢无陵皱眉:“我哪里羞辱她??我只是想带她?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

崔文茵拧着双眉:“且不说你压根不可能从客所将她?带走,就算你带走了?,你带她?回哪?她?不见了?,你又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你当裴郎君猜不出是你?这金陵城,岂能容你再待下去?”

“我明日一早就带她?离开金陵。”

“你说的简单。你可知《礼记》有言,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半夜将她?从我家府中?掠走,你置她?的名节于何?地?”

“”

礼记,礼记,又是礼记。

怎的她?们这些贵女,都这么爱掉书袋。

崔文茵见他?迟迟不语,也不知他?是听进?去了?,还是压根没明白。但看他?浑身湿漉漉,黑色外袍里依稀可见红色中?衣的一角,恍然记起,这是个新婚之日被抢了?妻子的男人。

怎么说他?被抢妻,与自?己也有些关系,她?叹口气?,试图劝道:“谢郎君,我虽不知你与裴少夫人之间到底有何?渊源,但她?如今已被她?夫君寻回,不日便被带回洛阳,继续当她?养尊处优的世家夫人,你又何?必再纠缠她?呢?”

“什么叫老子纠缠?她?是老子的媳妇儿,老子自?己的媳妇儿回家,天经地义!”

“你…你怎的”崔文茵听他?一口一个老子,既惊诧又羞恼,好?半晌才?憋出句:“我好?言相?劝,你为何?要说粗话!”

谢无陵莫名其妙,他?哪里说粗话了??

再看这小娘子羞恼的脸,忽的懂了?,敢情是为了?“老子”这词。

娇娇虽也纠正过他?这自?称不好?,可也没有像这位崔娘子这样大的反应。

谢无陵心想,果然自?家娇娇就是最好?的。

深吸口气?,他?尽量耐着性子:“我并非有意冒犯娘子,实在是你说的那些话太不中?听。我都说了?,娇娇是我的妻,你们女子嫁了?个丈夫,难道会随随便便舍弃丈夫么?”

崔文茵微噎,摇头:“夫妻一体,自?当患难与共。”

“这不就得了?。娇娇既然嫁给我,我定?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的,怎可背信弃义,拱手让人?”

“可她?先?是裴守真的妻啊。”

崔文茵仰脸,道:“你可知她?是何?身份?她?的祖父乃是闻名遐迩的沈丞相?,曾为帝师。裴守真的父亲也是沈丞相?的学生,又与她?父亲是至交好?友,因着这情谊,在她?满月宴上,裴公就赠上一枚玉如意,为其嫡子聘她?为妇。整个长安城都知,沈氏女是裴家妇,便是公主倾慕裴守真,她?都不敢和?圣上开口,拆了?这桩婚事,何?况你……你难道比公主还能耐么?”

谢无陵听得这又是丞相?又是皇帝公主的,犹如在听话本故事一般——

皇帝公主于他?而言,就像是天边的星星月亮,虽是熟悉的事物,但因距离太远,压根想都不敢想。

可现?在这崔六娘子说,裴瑕是连公主都倾慕的人,娇娇和?他?的婚事,连皇帝的女儿都拆不了?。

一种?说不上的强烈落差在胸膛泛滥着,他?觉着自?己好?似那扎了?个洞的羊皮筏子,鼓起的气?一点点往外漏。

崔文茵见他?不语,猜他?大概意识到差距了?,语气?微缓:“她?此番落难,能得你照顾,她?大抵是感激的。但你若再继续纠缠,那份感激也要变成恼恨了?……”

“她?不会的。”

谢无陵低低道:“娇娇不会那样想我。”

“如何?不会?她?此番回去,肯定?得清清白白回去,若叫人得知她?在金陵与一外男牵扯不清,她?还如何?做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崔文茵瞄他?一眼?:“我看你待她?大抵有情,便是为着她?好?,你快些回吧,日后只当没她?这个人,各自?安好?吧。”

谢无陵沉吟良久,才?道:“我看得出,她?并不愿与那姓裴的回去。”

“愿不愿又怎样?”

崔文茵道:“那是她?的郎婿,女子出嫁,从夫从子,她?怎能不听?”

说到这,她?看向窗外濛濛的雨,眼?神有些飘忽,轻声嗫喏:“于我们这些人而言,情爱,本就是最不重要的。”

凡世家贵女择婿,先?看两家门户登对,再看嫁过去后能否执掌中?馈,安定?后宅,而后是尽快繁衍子嗣。若能诞下嫡子,那么这主母之位算是坐稳了?——至于是否与夫婿情意相?投,有则锦上添花,没有的话,能同房怀嗣便可。

总不能既要名分又要宠爱,哪有这么好?的事,何?况男子多薄幸,情爱如朝露般易逝。

“快走吧。”

崔文茵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回头看向谢无陵:“你千万别往客所那边去……那边有精兵、还有暗卫,你去了?一定?会被抓住的!”

她?无法透漏太多消息,只能尽力提醒。

谢无陵知她?好?意,抱起双拳:“搅扰了?。”

崔文茵让到一旁,屈膝回礼:“客气?了?。”

再次抬头,就见面前黑影矫健一闪,很快就跳出窗外,消失在茫茫雨夜里。

崔文茵盯着窗外看了?许久,再看地上那个泥脚印,从袖中?取出帕子,蹲在地上一点点擦拭。

擦着擦着,心底某处忽的发出一声怅然深叹。

她?也不知她?在叹什么。

或是叹这位沈娘子命运多舛,或是叹谢无陵痴心错付,亦或是叹自?己,这辈子,恐怕遇不到一个能这般痴情待自?己的男人吧。

哪个少女不怀春。

只是出嫁后,少女变妇人,梦便醒了?-

翌日清晨,秋雨初停,天色却依旧寡淡灰暗。

沈玉娇睁开眼?睛时,望着头顶那草绿色柿蒂纹刻丝帷帐,还恍惚了?好?一阵。

待记起昨日发生的一切,她?抬手,两指撑着额头,缓缓从床上坐起。

心里忍不住纳闷,她?昨夜不是还想着等裴瑕回来,与他?说平安的事么?如何?就睡得这么沉?

是了?,昨夜沐浴完,婢子端来了?一杯安神茶。

她?喝了?之后便觉得困,想着上榻眯一会儿,没想到这一眯就到天亮了?——

郡守府的安神茶是什么方子,效用竟这般强?

揉了?揉额心,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看了?眼?榻边。

平平整整,并无有人睡过的痕迹。

所以昨夜,裴瑕并未与她?同寝?

也对,从前在老宅,除非初一十五,他?们也都是各睡各的。何?况现?下她?已怀身孕,起码接下来大半年,他?们俩都不必同寝了?。

不知为何?,沈玉娇心底竟有种?暗暗放松之感。

又在床上静坐片刻,她?掀被起身,自?顾自?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喝。

待饮尽一杯水,窗外隐约传来两婢的交谈声。

“听说打得可吓人呢……”

“哎呀,真是胆大……”

“…这都巳时了?,还没醒么。”

隔得远,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但最后那句大抵是在说自?己,于是沈玉娇放下手中?杯盏,稍清了?嗓:“来人,送水洗漱罢。”

屋外那两道轻声停顿片刻,随后是快步入内的脚步。

两婢子掀帘进?了?内室,见沈玉娇已站在桌边,手持茶盏,两婢连忙行礼,低声道:“夫人何?时醒的?奴婢们就在廊外守着,您若要饮茶,唤奴婢们便是,怎敢劳您亲自?倒水。”

“小事而已。”

沈玉娇淡声道,缓步行至榻边坐下,见两婢仍一副惶恐模样,她?也有些恍惚。

这小半年来,她?流落在外,被迫习惯一个人做许多事,现?下又回到从前那种?穿衣洗脸处处有人伺候的生活,反倒还有些不大适应。

不过她?适应能力尚可,再过几日应当就习惯了?。

待到两婢端来温水巾帕和?青盐刷子,伺候完洗漱,婢子又端上一套玉色绣银蝶暗纹的裙衫。

沈玉娇只瞥一眼?,便知这套裙衫以及t?那配套的饰品,都是裴瑕选的。

他?素来喜欢清淡风雅之色,佩玉、戴簪、系丝绦。

而谢无陵呢,与他?截然相?反,最喜大红大紫的鲜亮,给她?买的衣裙也大都绣着富贵繁复的牡丹、芙蓉、锦鲤,饰品也都是金灿灿的——

将那对金叶子耳环送给她?时,他?还拍着胸脯与她?保证:“等到年底衙门发了?岁钱,我给你打一个大金镯子,纯金的,这么粗,你过年戴上保证倍有面儿。”

可在长安,哪家贵女要是戴个沉甸甸的纯金大粗镯出门晃,定?要被人笑俗不可耐。

谢无陵……

想到那人,沈玉娇眼?帘垂下,又有些魂不守舍。

两婢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鼓起勇气?,轻唤:“夫人可要更?衣?”

沈玉娇晃过神,嫣色唇瓣牵起微小的弧度:“嗯。”

她?走到屏风后,由着两婢子伺候着穿衣。

本想问昨日那身婚服去哪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问也没意义。

“裴郎君现?在何?处?”她?问。

“回夫人,裴郎君去渡口送贵客了?。”

婢子低头替她?系着腰带,因她?肚子显怀,也不敢系得太紧:“裴郎君出门前交代,若您醒了?他?还没回来,便叫你先?用早膳。待他?回来,再领你一道去拜见我们夫人。”

都在别人家住了?一夜,自?是要拜见当家主母。

沈玉娇颔首:“我知道了?。”

腰带也系好?,婢子细细整理裙摆,又小心抚平每一丝褶皱。

两婢共抬着一铜镜至她?身前,问:“夫人觉得如何??”

沈玉娇看着镜中?那一袭典雅玉色裙装的女子,人靠衣装马靠鞍,裙衫一上身,好?似又回到从前那钟鸣鼎食、膏粱锦绣的世家宅院里。

“挺好?的。”

就是觉得有些陌生,镜花水月般。

她?敛起思绪,缓步走向梳妆台前:“昨夜他?是几时回来,又歇在哪了??”

站在她?身后替她?篦发的婢子答道:“裴郎戌正回来的,进?屋见夫人歇下了?,不想搅扰您,便去隔壁那间歇了?。”

沈玉娇淡淡哦了?声。

大抵是见她?和?气?,那婢子也放松些,轻笑道:“裴郎君很是爱重您呢,今早出门前,还特?地来您房中?看了?眼?才?走。”

今早他?也来了?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眼?波轻闪,心想这崔府安神茶效果实在太好?,真的一点都未察觉。

不过婢子提到“爱重”。

爱重么?她?心下轻嘲,重应当是敬重的,但爱么……难说。

胡思乱想间,发髻与妆容也都妥当。

那一头乌黑云鬓梳着金陵城内如今流行的妇人发髻,如层层云般高?高?堆起,又簪以淡青色玉簪与珍珠攒成的发梳,耳坠是两颗拇指大的东珠耳珰,莹润洁白的光泽愈发衬得她?耳垂圆润,脖颈修长。

江南崇尚风雅清韵,女子妆容也以淡妆为美,是以只淡淡描眉,略施粉黛,朱唇点一抹淡淡的胭脂色,便算妆成。

“夫人,您可真美。”梳妆的婢女由衷夸道。

另一婢子安排好?膳食,掀帘进?来,见到也不禁赞一句:“与裴郎君站在一块儿,简直是一对白玉雕成的佳偶呢。”

又想到昨日夜里,这位裴夫人被带回时一袭红装的模样。

两婢不约而同地想,果然真正的美人,无论淡妆还是浓抹,各有千秋地好?看。

等到沈玉娇慢条斯理用完一顿丰盛的早膳,裴瑕回来了?。

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位提着药箱的老大夫。

两婢纷纷与裴瑕行礼,那老大夫朝沈玉娇行礼:“松鹤堂林钧给夫人请安。”

沈玉娇客气?抬手:“林大夫不必多礼。”

她?看向同样一袭玉色长袍的裴瑕,眼?底略过一抹诧色,不知撞上同色的装扮是巧合,还是他?故意为之。

也来不及细想,裴瑕行至她?对面的榻,掀袍坐下:“可用过饭了??”

沈玉娇道:“刚用过。”

裴瑕淡淡应了?声好?,上下打量一番她?这幅端庄温雅的装扮,眉眼?微舒。

转眸又与那老大夫道:“有劳林大夫替我夫人请平安脉。”

“郎君客气?了?。”林大夫将药箱搁在一旁,从中?取出腕枕与丝线。

裴瑕看着那丝线,淡声道:“不必悬丝,直接摸脉便是。”

林大夫倒是有些惊讶,他?给官家女眷看诊时,为着女眷清誉,大都是悬丝诊脉。未曾到这位郎君,竟这般开明?大抵是北地来的,比他?们江南这边是要开放些。

大夫这边感慨着,沈玉娇也朝裴瑕投去一眼?。

裴瑕平静回视:“摸脉更?为稳妥准确,你此番遭了?不少罪,得让大夫好?好?看看。”

沈玉娇知他?一向是细心妥帖的,鸦黑睫毛轻垂:“好?,听你的。”

婢子端来月牙凳,林大夫入座,说了?句“劳烦夫人”,沈玉娇便撩衣袖,露出半截莹白如雪的皓腕。

林大夫伸手搭脉,凝神静气?。

屋内无人说话,一时也静了?下来。

沈玉娇低着眼?,却也能感受到裴瑕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从发髻、到耳珰、再到脸庞、手腕,以及她?的腰身

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心下疑惑,是她?的错觉么?怎么觉得重逢之后,他?看她?的次数比从前多了?不少——

虽然比不上谢无陵那样明目张胆,直白炽热,但也叫她?怪不适应的。

“夫人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珠滚玉盘,很是康健。”

林大夫收回手,缓缓与眼?前这对年轻夫妇道:“夫人腹中?胎儿也一切都好?,只是于近五个月的胎像而言,肚子实在小了?些,恐孩儿诞下来孱弱,夫人可适时吃点滋养的补品。但也不要多吃,以免胎儿太大,您又是头胎,生产时恐要辛苦。”

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好?。”

裴瑕与林大夫道谢,又起身送他?出去开安胎药。

里间,那两婢子好?奇看向沈玉娇的肚子,也都有些诧异,这肚子竟快五月了??

方才?她?们给这位裴夫人换衣时,见她?四肢纤细,背脊单薄,单从背影看,真半点看不出是个有孕妇人。

不多时,裴瑕送客归来,手中?还拿着一张安胎方子。

他?并未递给婢子,而是笼进?袖里。

沈玉娇看他?缓步走来,视线随着他?宽大的玉色袍袖,落在他?腰间系着的那条平安玉扣。

昨日都没注意,原来这条玉扣,他?一直都戴在身上?

“玉娘。”裴瑕看向她?:“是要休息一会儿,还是现?下随我前去拜见崔夫人?”

沈玉娇道:“时辰不早了?,去拜见崔夫人吧。”

她?单手撑着榻边桌几起身,裴瑕见状,提步上前,伸手扶住她?。

沈玉娇一怔。

裴瑕薄唇轻抿:“你有孕在身,行动不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默了?两息,嗓音很轻道:“月份尚小,肚子也不大,没那么不便。”

裴瑕:“……”

沈玉娇等了?会儿,见他?仍没松手,也不好?再说,随他?扶着了?。

外头没有雨,但青石地砖还是湿漉漉一片。

沈玉娇觉得那扶着她?的修长大掌收紧了?些,大抵是怕地滑,她?摔跤。

两人静静走了?一阵,沈玉娇与他?说起平安的事。

裴瑕道:“回府路上,我也记起这事,已交代景林,送谢礼时,顺带将那孩子带回来。”

沈玉娇微诧,唇瓣动了?动,道:“多谢你了?。”

“你我夫妻,何?须言谢。”裴瑕道:“再说那孩子的家人有恩与你,便是与我也有恩,现?下他?成了?个孤儿,我们自?当将他?抚养长大,教化成才?。”

沈玉娇嗯了?声,忽又问:“你一早,是去送二殿下了??”

裴瑕也不瞒她?:“是,二殿下是今日回程的船。”

按照原本的计划,裴瑕也应当随二皇子坐船回去的。但他?想到金陵还有些琐事未处理妥当,再加上沈玉娇身体状况未明,还是决定?在金陵休整两日,走陆路回洛阳。

渡口临别时,俩人约定?十二月在长安再聚。

想来那时,他?也将族中?那些污糟事处理完毕,能心无旁骛带着妻子进?长安。

思忖间,两人也行至崔郡守夫人的院落。

头次登门,还是以这种?方式住进?别人家中?,沈玉娇站在门前,有些窘迫局促。

也不知这位郡守夫人知道多少内情……

她?如今这副样子,还有这不明不白的身份,实在是不大光彩。

似是看出她?的忧虑,裴瑕捏了?下她?的手:“不必担心。”

话音落下,他?似是为宽慰她?,还朝她?弯眸轻笑了?下。

沈玉娇看他?清风朗月般的笑,有一瞬愣怔。

她?已记不清,上回t?他?朝她?这般温柔笑,是何?时候?

但他?每回笑起来,还真是很好?看呢。

她?收回目光,垂下眼?睫,与他?一同迈入郡守夫人的院落。

【37】

【37】晋江文学城首发

杨氏早已听到婢子来禀,是以当沈玉娇与裴瑕缓步入到次间,一同朝她请安,她忙搁下手中茶盏,笑吟吟应道:“不必多礼。”

又睃了眼她下首坐着的女儿:“阿茵,还愣着作?甚,快些与裴郎君与裴少夫人见礼。”

崔文茵是真的有些愣了。

虽然昨日在客栈偷偷见了沈玉娇一面,然婚服宽大繁复,层层叠叠,她压根没看出来,沈玉娇竟怀了身孕!

这个孩子…是谁的?裴瑕,谢无?陵?

她满心?疑惑地起身行礼,裴瑕与沈玉娇也?客气回礼。

待两厢入座,杨氏上下打量了沈玉娇一番,见她举止端雅,不浮不躁,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庞也?露出几分长辈的慈爱,温声与她寒暄了几句。

末了,又?感慨道:“福祸相依,苦尽甘来,你此番熬过这场大劫,日后定然万事顺遂,福泽绵延。”

沈玉娇万万没想到,这位崔夫人这般亲切和气,言行间竟无?半分轻视之意?。

来之前的那阵忧虑渐渐散去,她眉眼松泛些许,轻声答道:“那就借夫人吉言。”

“不必这样见外。”杨氏笑道:“我一看你便觉得投缘,你与我家阿茵年纪也?相仿,莫说娘娘想收你当?干女儿了,就连我都想收你做女儿……不过都是一家人,以后你喊娘娘一声干娘,叫我一声姨母也?是一样亲的。”

这话一出,莫说沈玉娇,就连对面的崔文茵也?惊愕。

唯有杨氏和裴瑕两人,一个慈蔼含笑,一个气定神闲,仿佛这不过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玉娇晃神,下意?识看向身侧从容饮茶的男人。

视线才投过去,对方也?撩起眼帘,平静看向她。

短暂的眼神相接,沈玉娇便懂了。

的确是他的安排。

依照杨氏的身份,她口中的娘娘,只能是宫里那位资历最?长的杨贤妃了。

杨贤妃要收自己当?干女儿?沈玉娇心?口猛地一跳,只觉发梦般难以置信。

短短一夜,裴瑕竟给她找了这么尊大靠山?

那可是位同副后、阖宫称赞的贤妃娘娘啊。

沈玉娇浑浑噩噩,接下来杨氏说了些什么,她也?没怎么听,只维持着端庄笑容,时不时点头,附和一二。

到底是第一回见面,并不了解,聊到后来也?没什么可聊的,杨氏适时吩咐身旁的嬷嬷奉上礼物?。

“你和裴郎君来府中做客,我本?该设盛宴款待,但你这会儿身子重,怕人多冲撞你,便歇了这心?思。”

杨氏以目示意?那精致的漆红雕花礼盒:“过两日你与裴郎君便要回洛阳,此去山高水远,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何时,这是我这做姨母的一点心?意?。”

话音落下,嬷嬷将那礼盒打开。

灿金色的绸缎上,摆着一副流光溢彩的长命锁璎珞,色泽艳丽的红宝石与精致华美的掐丝工艺,相得映彰,光华璀璨,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份厚礼叫沈玉娇惶恐:“您实在是客气了。”

杨氏笑道:“长者赐,不可辞。你若不收下,便是存心?与我生分了。”

话说到这份上,沈玉娇也?不好再推辞,敛衽起身,与杨氏屈膝行礼:“多谢…多谢姨母。”

杨氏见她是个聪颖透彻的,眉眼间的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切:“好孩子,快起来吧。”

又?闲坐半盏茶功夫,裴瑕带着沈玉娇告退。

年轻夫妇俩一走,憋了一肚子话的崔文茵连忙挨到杨氏身边,摇着胳膊眼巴巴地问:“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杨氏瞥她一眼,没立刻答,只端起茶盏,慢悠悠浅啜一口。

二皇子今早临行前,将此事告知和她和自家老爷,并拜托他们?鼎力相助时,她也?吃了一惊。

不过转念一想,裴瑕的确是不可多得之才,既然自家外甥那般器重他,甚至不惜拿贤妃的名声来护这位裴少夫人,那他们?崔家作?为和二皇子一脉同一条船上的,自然是按着二皇子的意?思,做个顺水人情。

从今往后,崔氏、杨氏、裴氏,与贤妃母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茶水的甘甜在舌根弥漫,杨氏思绪回笼,再看自家小女儿满是求解的清澈眼眸,屈指敲了下她的额:“你只要知道你姨母将收裴少夫人为干女儿就成,其余的不必多问,左右过两日他们?就离开金陵,之后如何也?不干你的事。”

崔文茵捂额,纳闷嘟哝:“问问都不行么。”

杨氏一个严厉眼神扫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文茵悻悻垂下眸:“行,不问了,不问了……”

母亲还将她当?小孩儿呢。

秋风轻拂,一片暗黄色落叶如枯叶蝶,打着旋儿,飘飘摇摇落在潮湿地砖。

“你答应了二殿下什么?”

一回到客所院落,还未进屋,沈玉娇便停住脚步,仰脸看向身侧的男人。

裴瑕也?停下步子,缓缓垂眼。

昏冥天色下,他的妻化着淡妆的细眉乌眸,水墨画般,清丽婉约,眼底却凝着一团化不开的愁绪,如洇湿的墨。

他知她一向聪慧,也?不瞒她,将他的安排说了,又?道:“我答应他,此生为他所用,辅佐山河。”

饶是心?头早有准备,真听到他说出口,沈玉娇一颗心?还是往下沉了沉。

好半晌,她唇瓣翕动?:“他,是你心?中明主?么?”

“二殿下忠厚仁善。”

“是你想要的明主?么?”

沈玉娇又?问一遍,两道黛色细眉紧蹙着,势必要问出个答案般。

裴瑕从她明澈如镜的乌眸里,看到他的影。

良久,他扯唇,似释怀,似无?奈:“能虚心?纳谏,很够了。”

沈玉娇听到他的回答,似是泄了气,纤薄的双肩垂下:“你不必为我如此。”

她知他心?中抱负,更知这人心?如明镜,不染尘埃……

“玉娘,你不用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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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抬起两根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抚她蹙起的眉心?,嗓音平淡:“夫妻一体?,你是我妻,你的清名便是我的清名。何况此次,是我没护好你,才导致这样的过失。我补救我的过错,与你无?关,你无?须愧疚,更无?须烦忧。”

他虽这样说,可沈玉娇怎能真的毫无?负担。

那才被抚平的眉,又?轻轻折起,她望着他:“二殿下那……你有把握么?”

作?为后宅女子,她本?不该妄议国事,但如今朝中局势风云变幻,烟波诡谲。上位者的一个喷嚏,于下位者而言,可能是一场家族覆灭的惊风骇浪。

在牢狱之中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等待刀斧落下的那份煎熬,她此生都难忘。

“他虽非经?天纬地的圣君,却有宽厚贤君之资。”

裴瑕不愿叫她为这事发愁,只凝着她,眸光清明而沉静:“玉娘,你可信我?”

沈玉娇心?底的回答几乎毫不犹豫。

“信的。”

裴瑕要做成的事,她从未怀疑过。

大抵去岁初秋,他打马赶来的那一刻,心?底就埋下对他绝对信赖的种子。

他裴守真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裴瑕见她眼中那副明澈的、毫无?保留的信赖,心?头一软。

他的妻,还是愿意?信他的。

“你既愿信我,那就把心?放回肚子里。”

眼底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裴瑕牵着她往屋里去:“到午时了,一道用饭罢。”

沈玉娇跟着他进屋,婢子们?打帘时,她回头看了眼那灰蒙蒙的天色。

这会儿,平安应当?也?快接回来了吧?-

“想把我儿子带走,没门?!嘶——”

“哎哟老大,你都这样了,还是快躺下吧!!”

山猫急急忙忙将手脚都绑着纱布、一张俊脸被打得五颜六色,半边脸肿得和猪头似的谢无?陵,按回床上:“老李头特地交代了,你得静养!千万不能再乱动?!”

方才那么一惊坐,谢无?陵浑身骨头也?疼得裂开般,嘶嘶吸了两口凉气,他黑着脸看向携厚礼而来的景林,语气冷硬:“你回去告诉那姓裴的,别?给脸不要脸,昨儿抢了我媳妇儿,今日又?来抢我儿子。什么狗屁君子,我看就是个无?耻强盗!”

景林见他被打成这副鬼样子,竟还敢对自家郎君出言不逊,不禁恼怒:“还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今早若不是我们?郎君和崔府台求情,就你夜闯郡守府这一条罪,早就打死你八百回了,哪里还有命在这口出狂言!”

想到昨夜被郡守府家仆捉住暴打的场景,谢无?陵眸色一暗。

再看景林这副高高在上的施恩模样,谢无?陵梗着脖子,冷笑:“是我求你们?郎t?君救了么?他最?好有本?事打死我!娇娇要是知道我被打死了,也?能记我一辈子!老子不亏!”

这理直气壮的无?赖逻辑,简直将景林气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还值得我们?少夫人记一辈子?我实话告诉你,要不是我们?郎君心?善仁厚,他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少夫人那边也?不会知道!”

他还想再骂,转念一想,何必与这种人多废口舌,真是自降身份。

挥了挥手,他示意?身后的侍卫将厚礼搬进来:“怎么说你对我们?少夫人有恩,这些是我们?府上对你的谢礼。”

说着,又?将礼单以及一份任职文书搁在桌边:“从今往后,你和我们?府上两清,莫再纠缠。”

谢无?陵昨晚被打伤了腿骨和胳膊,这会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张嘴大骂:“老子才不稀罕你们?的臭钱!山猫,把这些脏东西?都给老子扔出去!”

山猫看着那抬进来的一件件系着红绸的箱笼,以及那放在桌上沉甸甸的一盒,不知是金还是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老大,这……这怎么说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老大难道是被打傻了吗!!

人注定留不住了,能留些东西?也?是好的啊!

“你这混账,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是吧?”谢无?陵气结,想起身,腰背那剧烈疼痛又?叫他重重跌回床上,真是气得他恨不得捶床。

景林见状,嘴角轻嘲勾起,又?瞄向山猫:“我看你还是个明事理的,早些告诉我孩子在哪,我也?早些带回去复命。”

山猫:“这……”

谢无?陵:“不许说!”

山猫一怔,面露难色,扭头看向床上的男人,不解道:“老大,那孩子也?不是你的种,你留着作?甚?”

要是谢无?陵现下还有力气,定要狠狠揍山猫一顿,可他浑身痛得厉害,只窝着一团火气,咬牙道:“你懂个屁,他叫谢天,随老子姓,就是老子的种!”

山猫闻言,不禁汗颜。

只觉那位沈娘子莫不是狐狸精变的?不然自家英明神武、见钱眼开的老大,怎被迷得脑子都不清醒了?

不过没多久,平安还是被景林带来的人找到。

柳婶子抱着平安,战战兢兢走进屋里,看着谢无?陵,惭愧又?局促:“阿陵,孩子饿了,一直哭一直哭……”

两家院子又?离得近,很快就被逮了过来。

耳听得小婴孩哭个不停,景林朝带来的乳母使了个眼色。

那胸脯鼓囊囊的妇人走向柳婶子,温声细语:“给奴家吧。”

柳婶子迟疑,看向谢无?陵。

谢无?陵见孩子哭得可怜,终是不忍,闷声道:“罢了。”

小崽子还什么都不懂呢,何必折腾它。

再说了,这孩子跟着自己能有什么前途呢。

跟着娇娇回到那世家豪族,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还能读书学礼……没准以后还能考科举,当?个秀才举人。

柳婶子将孩子递给那乳母,乳母伸手摸了下孩子的肚子,与景林道:“小郎君饿得狠了,容我奶他两口,再上车吧?”

景林见孩子哭得嗓音都有些哑,也?担心?真给饿坏,回去不好交代,左右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工夫,颔首:“去吧。”

乳母立刻抱着孩子去厨房喂了。

景林环顾这仍旧挂满红绸的寝屋,再看床上那明明浑身是伤,却还一身反骨很不服气的男人,伸手点了点桌上那两份单子:“礼已送到,我等就不再叨扰,谢郎君好生养伤吧。

说着,他转身离开,去院里等了。

“狗仗人势。”谢无?陵冷嗤一声。

柳婶子迎上前,见他这副惨样,脸皱成菊花:“怎就打成这样了?”

谢无?陵:“婶子莫担心?,没什么大碍。”

想到这一日间的变故,还有外头那些一看就不普通的奴仆,柳婶子也?不敢乱说话,只一声接一声地叹:“作?孽哟。”

谢无?陵扯出个笑:“您别?叹了,我又?不是死了。”

“呸呸呸,别?胡说。”柳婶子瞪他,又?叹口气:“你躺着吧,我去厨房捉只鸡,给你炖汤补一补。”

柳婶子这边出屋,那头乳母也?把孩子喂好了,抱着准备离开。

这孩子也?算是自己看了两个月的,柳婶子不忍,上前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儿,低低哽噎:“娃儿啊,跟你阿娘回去后,好好过日子。若是你还能记着你谢阿爹,也?不枉他疼你一场。”

景林拉下脸:“你这婆子快走,莫要教?坏了小郎君。”

他挥了挥手,示意?乳母赶紧上车。

哪知乳母才抱着孩子跨出门?口一步,孩子忽然哇哇哭了起来。

院外众人皆是一愣,乳母赶紧低头哄着,可孩子还是哭得厉害。

柳婶子一双眼也?水洼洼的,擦着眼角说:“孩子不舍得呢。”

接下来无?论乳母用什么办法哄孩子,孩子哭得嗓子哑了,也?不肯停下。

山猫走出来,道:“我家老大说,把孩子给他抱抱。”

景林蹙眉,乳母凑上前小声提醒:“再哭下去,嗓子哭坏了,回去怕是不好交代呢。”

到底是恩人之子,景林只好闭眼挥挥手。

说来也?奇了,平安一抱进寝屋,躺在谢无?陵的臂弯里,很快就止住了哭声。

谢无?陵看着这小小婴孩儿,一颗心?也?软了大半,伸出一根手指给平安抓着:“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不会认贼做爹。”

景林见这情况,一时也?觉得难办。

略作?思索,还是决定先回府说明,看自己郎君如何安排。

半个时辰后。

听说谢家小院里的情况,裴瑕未发一言,只将视线投向榻边斜坐的沈玉娇。

沈玉娇似是神魂出窍,细白手指捻着一枚瓷白汤匙,怔怔坐着。

良久,那纤长如蝶翼的睫毛轻眨下,她回过神,轻轻搅动?着白瓷盅里温热的燕窝:“既然平安舍不得他,那就……先放在他身边养着吧。”

孩子虽小,但谢无?陵给他洗澡、洗尿布、喂奶、哄他睡觉、逗他玩,宛如亲父子般。

自己无?法与他成为夫妻,这个孩子……他若想留,那就留吧。

便是日后他娶妻生子,不想留了,她再派人将孩子接回来。

反正现下她还怀着身孕,回到洛阳是个什么情况也?未可知,若是还像从前那般……平安跟着谢无?陵,可比跟着自己更自在。

裴瑕虽不想再与那个谢无?陵有何牵扯,但听到沈玉娇的决定,还是吩咐景林:“孩子留给他,另派个乳母及男仆,贴身照顾小郎君。”

景林得令,很快下去安排。

裴瑕睇向沈玉娇:“孩子虽留在金陵,但每隔三月,我会让人汇报他的情况,你尽可安心?。”

“你安排,我放心?。”

沈玉娇朝他莞尔笑了下,而后继续低头吃燕窝,宛若并不在意?。

裴瑕执书卷的长指拢了拢。

不知为何,她明明是笑着的,也?如从前那般温柔和气,他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

他忽然想起昨日在那小院里,那个谢无?陵被甲兵暗踢一脚,一向温声细气的她竟似变了个人,瞪着眼睛呵斥那甲兵……

那副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不,也?是见过的。去岁她阿嫂被那些押送官兵欺辱时,她也?是这般,像只浑身竖刺的小刺猬,凶巴巴,又?透着股鲜活劲儿。

“为何这样看我?”

沈玉娇察觉到他停留过久的视线,面露不解:“可是我有何不妥?”

裴瑕眼波微动?,须臾,轻笑:“无?事。”

沈玉娇见他又?低头看书,也?没多想,继续吃着盅中燕窝-

待到日薄崦嵫,谢家小院才归于安静。

裴家留下的老仆暂住在谢家堂屋,那乳母赁了柳家一间放杂物?的屋子,带着平安暂时搬了过去。

柳婶子给谢无?陵喂了满满一大碗鸡汤,又?收拾了碗筷,便回了自己家。

烛光昏黄的喜房里,谢无?陵独自躺在铺着大红被褥的床上,盯着喜帐上绣着的百子千孙图案,双眼发直。

本?来这会儿,娇娇应该红着脸羞答答躺在他身边。

他虽不能与她行夫妻事,但能将她搂着怀里,牢牢地,紧紧地。

她身上那么香,那么软,这样的雨天,抱着睡一定很舒服,夜里做梦一定也?都是神仙般的好梦。

可现在,她走了。

没准这会儿正躺在那个冷冰冰的小白脸身边。

那样的男人,只知死读书,中看不中用,哪会疼媳妇儿?

可偏偏,他有家世、有权势、有富贵……

就像昨夜那崔六娘子说的,娇娇和那裴瑕才是门?当?户对。

她跟着自己只是个小皂隶的妻,住这简陋寒酸的小院子,吃着路边摊子买的三文钱一个的梅花糕,还得自己做饭、洗衣、叠被子。可跟着那小白脸,她能当?高高在上的少夫人,有奴婢伺候,有侍卫保护,t?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她是长安贵女,本?就该过那样的好日子。

或许,自己真该清醒一些,不再纠缠她。

谢无?陵眼睫垂着,只觉胸膛一阵闷闷的钝痛。

他转了个身,高挺鼻梁贴着大红绣枕,她日日枕着的幽香,好似从那大红枕套里透出来,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

是她身上的味道。

是他的娇娇。

明知不该,还是将枕头抽出,刚想抱在怀中,余光瞥见一抹红色落在地上。

谢无?陵俯身看去,身形猛然一顿。

地上一枚大红荷包,上面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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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赶紧捡起,小小荷包做得精致,一针一线,针脚细密,足见用心?。

荷包微鼓,好似藏了东西?。

打开一看,竟是一绺用红线绑着的乌黑发丝——

金陵的习俗,新婚之夜,小夫妻俩将发丝系结,置于同个荷包里,寓意?结发为夫妻,白头直到老。

她心?里,有他。

她是真心?想嫁给他,想与他白头偕老。

谢无?陵心?口忽的涌上一阵汹涌的热意?,如海潮般浸没四肢百骸,那份酸涩与不甘,远非这一身伤痛所能比拟。

他将这大红荷包用力地摁在胸前,高大身躯蜷缩着,双眸紧闭。良久,那喉头溢出一声沙哑如困兽般的低唤。

娇娇-

翌日,是个雨丝绵绵的阴天。

用过早膳,裴瑕告知沈玉娇,今日便离开金陵。

沈玉娇有些诧异:“这么快。”

裴瑕看她一眼:“你还有事未尽?”

沈玉娇语塞,默了片刻,摇头:“没有。”

他从前办事就高效,这次从军营回来后,行事也?越发果决。要处理的事,昨日就已经?全部办妥,便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郡守府中——毕竟最?开始,裴瑕是陪着二皇子探亲,才入住府中。

只暂住两日,也?没什么物?品可收拾。

巳时决定要走,午时就备好了干粮与车马。

崔郡守夫妇本?来还想留他们?用完午膳再走,裴瑕道:“秋冬昼短,若午后再出发,唯恐天黑赶不到驿站。”

郡守夫妇见这天气的确不好,便也?不再挽留。

双方于内门?里好生客套一阵,裴瑕先扶沈玉娇上了马车,又?朝郡守夫妇及两位崔府郎君拱手拜别?:“这几日在府上多有叨扰,来日府台、夫人与两位兄弟来我府上做客,我定设珍馐美馔,好生款待。”

“贤侄实在客气了。”

“守真,祝你和弟妹一路平安,到家记得来信。”

“一定。”

片片雨丝随风轻拂,裴瑕转身上了马车。

沈玉娇坐在车里,已摘了帷帽,背靠着柔软的隐囊,支颐出神。

见到裴瑕上车,她身子往窗边靠近了些:“要走了么?”

裴瑕轻掸肩头的雨水:“是,得趁着天亮赶路。

又?指着红木几案下的漆红雕花食盒:“崔夫人心?细,让厨房打包了膳食,你若是饿了,便拿出来用。”

“早膳吃得有些多,现下还不饿。”

“嗯,饿了记得说。”

俩人不咸不淡聊了两句,队伍便平稳朝前行进,朱红车轮辚辚碾着青石板的水洼。

沈玉娇静坐片刻,终是没忍住,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去。

裴瑕看她一眼,没说话,继续阖眸养神。

昨夜夫妻俩还是分房睡——

她提出的,说是身子重,夜里总翻身,怕搅扰他。

他知这不过是个借口。

只要在这金陵城里,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个谢无?陵。

没关系,他给她时间。

时间和距离,会慢慢帮她忘记在金陵的这一切。

让她知晓,她并非那谢无?陵的未婚妻,而是他裴守真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妻。

沈玉娇靠着车窗,看了一路繁华热闹的金陵街景,直到马车出了城门?,入目一片萧瑟秋景,茫茫落落。

她也?觉着没什么意?思,便放下帘,也?学着裴瑕闭目养神。

怀孕之后人也?变得愈发惫懒,何况这车厢里摇摇晃晃,又?静得很,格外催人发困。

不知不觉,沈玉娇靠着窗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好似听到一阵哒哒马蹄疾行声。

伴随着一声声缥缈的、遥远的,好似天边传来的唤声。

娇娇,娇娇……

谢无?陵。

沈玉娇心?头一颤,猛然睁开双眼,抬起头,却对上裴瑕那双深潭般的幽静凤眸。

两根长指轻抚过她的额发,他声线温柔且缓:“玉娘,梦魇了?”

【38】

【38】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也不知她如何就睡在了裴瑕的怀中,明明她睡之前是抵着车窗。

四目相对,她有些局促,唇瓣轻动:“没…没有梦魇。”

她从他怀中坐起,见他胸前衣衫被?她压得有些乱,面?露赧然:“我睡了很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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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不紧不慢整着衣襟:“还好。”

沈玉娇还想再说,耳畔忽又飘来几声隐隐约约的唤声。

娇娇,娇娇——

不是梦,是真的有声音。

裴瑕掀眸看她,“怎么一觉醒来,魂不守舍?”

沈玉娇蹙眉,“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

裴瑕瞄了?眼紧阖的窗:“你?是指雨声?”

方才那一声接一声的娇娇,是雨声么?

沈玉娇恍惚,须臾,她道:“可能是睡久了?,脑子有些迷糊,我开窗醒醒神。”

裴瑕也没拦她,只提醒着:“别开太大,仔细雨水飘进来,沾湿衣衫。”

“好。”沈玉娇应着,掀起蒲桃纹锦帘,又推开那紧闭的桐木车窗。

秋日?寒凉潮湿的冷空气霎时吹了?进来,天色已然昏冥,雨不算大,但淅淅沥沥连绵不尽,仿佛老天爷剪不断的愁。

风声、雨声、马蹄声、车轮辘辘声,以及那挟在风中似有若无的唤声:“娇娇——”

沈玉娇眉心一跳,一时也忘了?裴瑕的叮嘱,忍不住将车窗开大,一张脸也探出窗外。

他们这辆马车后,还跟着两辆马车,是随行?的婢子奴仆,以及一些日?用杂物,另有十几名骑马的带刀侍卫,分为两队前后护送。

沈玉娇的视野望去?,只瞧见押尾的那几名带刀侍卫,箬帽蓑衣,身?形笔直,在灰蒙蒙的苍茫间,宛若一笔笔水墨。

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个人,可那唤声,她分明听到了?……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搭在窗棂,沈玉娇回过脸,便见裴瑕大半边身?子倾来:“雨水打进来了?。”

沈玉娇垂眸,刚想随他阖上窗,又一声“娇娇”传入耳中。

这一次,格外清晰。

沈玉娇猛地抬眼,看向裴瑕:“你?听到了?么?”

裴瑕默了?默,收回关窗的手:“似有人唤你?。”

沈玉娇见他也听到了?,忙朝外探出头?——

只见濛濛秋雨周密而仔细地覆盖着整个郊野,天色阴郁,万物凋零,一抹大红色的修长身?影骑着马,疾驰而来。

如一团灼热的火焰,如一抹赩炽的亮光,亦是这寡淡天地间,最?耀眼的一笔艳色。

谢无陵。

真的是他!

沈玉娇眼眸睁大,心头?也忽的鼓噪起来。

他怎么来了??外头?还下着雨,他还没穿蓑衣,就这样?追过来,也不怕得风寒。

“玉娘。”

身?后冷不丁的唤声拉回沈玉娇的思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悄悄掐紧掌心,回首看向车厢里的男人:“是谢无陵。”

裴瑕坐姿端正?,平静看她:“所以呢?”

沈玉娇一噎。

是啊,所以呢。

他们应当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了?。

敞开的窗户,飘进来的风雨落在她的脸庞,凉丝丝的。可那唤声,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却一直没停下。

再这样?追下去?,天都要黑了?。他又能追多久?难道一路追到洛阳去?么?

“让车停一停吧。”

沈玉娇望向裴瑕,乌润润的明眸满是恳切:“这样?追下去?,也不是办法。”

“那日?你?与他已经将话说明,该奉上的厚礼,我们也已奉上。如今是他执迷不悟,纠缠不休,与你?我何干?”

裴瑕冷白的脸庞瞧不出多少情绪,声线也波澜不惊:“难道往后他每追一次,你?我都得停车等他一回?玉娘,你?应当知道,该断不断,反受其害。”

沈玉娇一时语塞。

沉吟片刻,她轻咬唇瓣,朝裴瑕那边挪去?,伸手扯住他的衣袖,语气放得轻软:“怎么说他也是我和孩子的救命恩人,现下外头?还下着雨,天也快黑了?。就停一停,看看他为何追上来,没准……没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裴瑕瞥过她揪着的袍袖,眸色微暗。

第二次了?。

重逢后的两次主动接近,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她的心,偏颇太过,她自己都浑然不觉。

沈玉娇见裴瑕沉默不语,而外头?笃笃马蹄声依旧追个不停,心下愈发焦急,不禁再次唤了?声:“守真……郎君……”

她仰脸望t?向他,眼波似有泪意?盈盈:“郎君,仅这一回了?。往后任他如何纠缠,我绝不再理会,全听你?安排。”

裴瑕垂下眼帘,凝着面?前这张瓷白清婉的脸庞。

少倾,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偏过头?:“最?后一回。”

“好,好。”沈玉娇连连点头?,松开他的袖:“多谢郎君。”

裴瑕掀起车帘,吩咐车队靠边暂停。

众人虽不知主家为何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路停下,但还是照着吩咐,挨边停下。

没多久,那道大红身?影就追了?上来。

沈玉娇掀帘朝外看,谢无陵显然也注意?到,径直驱马赶到车边:“娇娇!”

离得近了?,沈玉娇也看清他此刻的模样?。

骑着一匹不知从哪弄来的瘦马,身?上还穿着大婚那日?的喜袍,一路赶来,喜袍早已被?雨水淋得湿透,牢牢贴在他壮硕的身?躯上,滴答滴答直往下淌水。

他的头?发也淋得湿透,可相比于这些,那张鼻青脸肿的脸才叫骇人。

左边眼窝乌青一团,右边脸高高红肿,涨发得馒头?似的,嘴角也裂开着一道口子,大抵是一路追喊,血痂又被?扯破,重新流出血。

狼狈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他这副惨样?。

沈玉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两日?不见,他如何变成这样??

“谢无陵,你?的脸?谁打的?”

她下意?识想回过头?,下一刻又觉得不会是他。

裴瑕不是背后使阴招的人。

谢无陵那边听到她这问,也不好意?思说这是半夜翻墙被?当贼捉了?,只讪讪扯出一抹笑:“我这…自己不小?心摔的。”

沈玉娇皱眉:“你?当我傻么,自己摔能摔成这样??”

谢无陵笑道:“你?才不傻,沈夫子最?有学问了?。”

沈玉娇见他这会儿?还嬉皮笑脸,蹙眉:“谢无陵!”

“好好好,我不贫了?,娇娇你?别生气……”

“谢郎君。”

泠泠冰泉般的嗓音陡然响起,打断俩人这仿若“调情”般的亲昵:“你?冒雨赶来,有何事?指教??”

沈玉娇肩背一僵,被?谢无陵方才那一打岔,差点忘了?裴瑕还在车里。

谢无陵也仿若才注意?到车内另一人般,脸上笑意?敛起:“娇娇有东西落下了?,我给她送来。”

“还请谢郎君注意?言辞,我夫人的闺名,岂容你?个外男随意?挂在嘴边?”

裴瑕嗓音略沉,又抬手揽住沈玉娇的肩,将她护在怀中般,黑眸直视车外之人,伸出另一只手:“有物相送,交予我便是。”

谢无陵见他搂着沈玉娇,心里又怒又酸,却不好发作,只咬牙道:“名字取出来不就是给人叫的?我一向都是这么唤她,娇娇都没不高兴,你?管这么宽?至于她落下的东西,当然要我亲手交给她……”

说到这,他看向沈玉娇:“娇娇,你?下车,我单独给你?。”

沈玉娇明显感觉到那搭在肩头?的手掌收紧了?,鼻息间也溢满裴瑕身?上那华贵清雅的檀香气,她心跳不禁加快。

这场面?,实在是叫她进退两难。

但看谢无陵鼻青脸肿,还在外头?淋着雨,这一路追过来,便是铁打的身?子恐怕也扛不住……

“郎君。”

沈玉娇侧过脸,细细眉尖蹙起,柔声与裴瑕道:“早些事?了?,我们也好早些到驿站歇息。”

裴瑕听她又是唤“郎君”又是“我们”,眸色稍缓。

再看窗外那狼狈不堪之徒,只觉自己实在犯不着与这等人计较——

或许过去?两个月,这谢无陵的确有几分打动玉娘之处,可这外头?的野花,一时觉得新奇,多留心几分,也无伤大雅。

终归他和玉娘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她只会唤他郎君,她腹中还怀着他的骨肉……

君子有容人之度,不应计较这些小?节。

“罢了?。”

裴瑕垂下眼,又拿过帷帽,亲手替她戴上:“外头?冷,快去?快回。”

他这般温柔体贴,也叫沈玉娇心头?有几分歉意?。

不过待下了?车,看到谢无陵一瘸一拐朝自己走?过来,霎时只剩满心的惊愕与担忧:“你?的腿怎么了??”

谢无陵道:“摔的,真没事?!”

“都这样?了?,还叫没事??”

“嗨呀,我这年轻力?壮的,回去?养两天又活蹦乱跳了?。”

余光瞥见车里坐着的男人朝他们看来,谢无陵心头?冷嗤,故作大度,都是男人,那点心思,谁不知道谁。

“娇娇,咱们走?前头?说。”

“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吗?”沈玉娇不解。

“是,到前头?给你?。”谢无陵道:“不能叫那小?白脸看到。”

沈玉娇迟疑片刻,还是从婢子手中接过伞,走?上前:“你?慢点,来伞里。”

谢无陵看那把小?伞:“不必了?,反正?都湿透了?。”

俩人往前走?了?一段,确定裴瑕坐车里看不到了?,才停下脚步。

“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般神神秘秘?”沈玉娇疑惑。

当看到谢无陵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片大红绸布,她吓了?一跳,以为这家伙把她的兜衣拿来了?。

待看清绸布上绣着那两只呆头?呆脑的水鸭子,她恍然:“盖头??”

“对。”谢无陵将那包在油纸里、并未淋湿的红盖头?塞到她怀里:“这个,你?拿着。”

“你?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送这个给我?”

沈玉娇困惑,再看那傻里傻气的红盖头?,实在没忍住:“其实成亲那日?,我就想问你?这盖头?是在哪家买的,这绣工实在是……”

她本想说“惨不忍睹”,又怕谢无陵这狗脾气回头?找绣娘麻烦,便改口:“还有待进步。”

“你?那天晚上不是问我在被?窝里捣鼓什么吗?”

谢无陵被?打得五颜六色的馒头?脸泛起一抹可疑的红色,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喏,就在绣这玩意?。”

“这是你?绣的?”沈玉娇惊了?。

“我知道绣得不大好,但这不是第一次嘛。”谢无陵窘道:“等我回头?多练练,再给你?绣个漂亮的,就像你?送我的那个荷包一样?漂亮!”

沈玉娇本想说绣那么多盖头?做甚,听到他后半句,不由怔了?下,脸上也泛起一阵绯色:“那个荷包…你?寻到了??”

“寻到了?,只我怕弄湿,放在家里没带出来。”

谢无陵低头?,将她帷帽的雾白轻纱撩上帽檐,待看清她这副云鬟雾鬓、淡妆华服的端庄模样?,黑眸愈发炯炯:“你?这样?妆扮也好看,跟画里的仙女似的。”

沈玉娇失笑:“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

谢无陵忽又上前一步,明明一张俊脸肿得猪头?似的,却还朝她笑:“娇娇,你?放心,等我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一会把你?从那小?白脸身?边抢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陡然拉近的距离叫沈玉娇心口一跳,再看谢无陵那双明亮炽热的眼眸,她鼻尖发酸,嗓音也微哽:“还说这种话做什么。那日?我已与你?说明白,你?我……缘分尽了?。”

“你?还是早些把我忘了?,就当我不曾来过金陵,你?也不曾遇见我。日?后你?过你?的日?子,盖大房子、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过这一辈子。”

“娶什么妻,生什么子?”

谢无陵拧眉,嗓音也拔高:“我谢无陵这辈子就你?一个媳妇儿?,也只和你?一人生孩子!没有你?,我这辈子如何安稳、如何踏实?你?倒不如现在给我一刀,直接送我见阎王,投胎转世好了?。”

沈玉娇被?他这大嗓门吓一跳,再看他嘴角伤口直淌血,也不忍再怪他凶,只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胡说什么?能好好活着,为何要死??”

谢无陵不接她这帕子,只犟种上身?般,盯着她:“我知你?从没信过我。”

沈玉娇一怔。

清风拂过轻纱,隔着霏霏烟雨,那双一向精亮灼热的黑眸好似笼上一层黯色。

“我虽出身?卑贱,没读过几本书,也没学过什么礼,但与你?的每句承诺,字字真心,从不是哄你?、诓你?、糊弄你?。”

他喉头?上下滚了?滚,有很多话想与她说,可真到这一刻,又觉得说那些废话没意?义。

最?后他开了?口,嗓音喑哑:“反正?,我迟早会叫你?信的。”

沈玉娇只觉胸间那颗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捏得很紧,又沉又闷。

朱色唇瓣翕动两下,好半晌,她抬起眼,视线落在他嘴角撕裂的血口子:“疼么?”

谢无陵愣了?下,道:“不疼,真的不疼。”

沈玉娇道:“上回你?伤得比这轻,还说疼。”

谢无陵悻悻,心虚低下眼:“那…那不是……”

下一刻t?,伞面?稍倾,伴随着一阵幽幽馨香,谢无陵只觉唇角覆上一抹温软。

他陡然僵住,浑身?的血液好似也凝住。

待伞面?再次举起,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响起:“亲一下,就不疼了?。”

“娇娇……”

谢无陵眼底似有焰火燃烧,明亮璀璨,那张五彩缤纷的脸也迅速涨红,通身?血液沸腾般,直直朝胸膛奔涌而去?。

娇娇亲他了?。

心,好似要烫化了?。

然而她的表情却变得淡漠,脚步也往后退去?:“就这样?吧,谢无陵。”

“忘了?我。”

“也别再追上,我不会再见你?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离经叛道了?。

从今往后,她该回到她原本的人生,走?她原本的道。

天色愈发灰暗,雨水仍纷纷落下。

沈玉娇撑伞回到马车旁,金银线绣的雪青色绣鞋已沾满泥泞,浅色裙摆也脏了?一圈,溅着些泥点子。

她知裴瑕一贯爱洁净,车里也铺着柔软的地衣,若是就这样?进去?,定然要把地衣弄脏。

于是在婢子帮扶下,在车边拿帕子擦了?好一阵,待泥巴擦得差不多,才缓缓钻进车里。

然而裴瑕的视线还是落向了?她的裙摆与绣鞋。

许是方才那个离经叛道的吻,又或是裙鞋脏污地出现在他面?前,沈玉娇不禁局促,浓密眼睫低垂:“外头?的路有些难走?。”

“嗯,那日?后莫要再在雨天下车。”

“……”

沈玉娇眼睫一颤,未等她细想这话中是否别有深意?,男人朝她伸出手:“过来吧。”

看着那只修长干净的手,沈玉娇唇瓣轻抿,将手搭上去?。

下一刻,被?温热暖意?裹住。

裴瑕淡淡道:“看来外头?很冷,手这样?凉。”

沈玉娇道:“下着雨呢。”

她被?裴瑕拉到身?边坐下,他摘下她的帷帽,搁在一旁,似是觉得车厢里光线暗了?,又将左右两盏壁灯燃起。

车厢里霎时明亮起来,他再次坐下,幽静视线也落向了?沈玉娇。

两人都没说话,在这静谧的空间里,那道注视便如有实质,愈发明显。

沈玉娇感受到那不容忽视的目光从她的眉眼,滑过她的鼻尖、唇瓣……

她呼吸微窒,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好在他只轻轻瞥过般,视线往下,最?后落在她的裙摆与绣鞋。

沈玉娇见他眉心轻折的弧度,忙道:“刚才已经在外头?擦过了?,不会弄脏地衣。”

裴瑕嗯了?一声,却又弯下腰。

眼见他伸手过来,沈玉娇双脚下意?识往旁缩了?下,声线微紧:“郎君?”

“这绣鞋是雪锻做的,上头?的绣花是金银揉成的丝线缝制,如今沾了?这些泥污,便是回去?洗干净了?,怕也不大好看。”

男人修长的大掌叩住她纤细的脚踝,女子双足乃是隐秘之处,世间唯有她的夫婿能看、能碰。

裴瑕不紧不慢脱下她两只绣鞋,“这双就不要了?,回去?再给你?置办些新的衣裙鞋袜。”

沈玉娇微诧,觉得可惜:“才穿两日?而已。”

“穿过也就够了?,一双旧鞋,又沾了?泥,没什么可惜。”

裴瑕缓声说着,视线又在她裙摆停了?一停,略作思索,从车厢百宝格里取出一把小?巧水果刀。

在沈玉娇惊愕的目光里,他将裙摆那处脏污割断。

动作轻柔,有条不紊,清隽眉眼间也是一片从容,还温声安抚她:“别怕,不会伤着你?。”

沈玉娇双脚缩在车座上,看着他这举动,眸光闪动着。

她知道他性好洁净,但队伍再过不久也要到驿站了?,到时候她沐浴更衣便是……没想到他竟连这么一会儿?都容不了?。

真的只是眼里容不得半点脏东西,还是看到她随谢无陵下车,心里不虞?

可方才,是他答应她下车的,他自己亲口答应的事?,还会不虞么?

沈玉娇垂着眼,隐隐约约觉得裴瑕对她的态度,好似有些不同了?。

更加体贴,更加细心,也超过了?从前相敬如宾的分寸……

譬如现下,他将那双绣鞋,还有那圈割下来的脏污裙摆,打开车窗,一齐丢了?出去?。

这在从前,他绝不会做这样?失礼的举动。

哪怕他觉着碍眼,但君子之礼会叫他忍而不发。

所以,他还是生气了?么?

原来裴守真也会在这种事?上生气啊。

这个认知叫沈玉娇觉得新奇,她忍不住揣测,是失而复得,叫他懂得珍惜,还是他心头?有愧,想要弥补?

“这般看我作甚?”裴瑕将窗关好,又拿出方洁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骨节分明的长指。

沈玉娇将脚放在地衣上:“你?把鞋丢了?,待会儿?到驿站,我如何走?路?”

裴瑕看她一眼,语气坦然:“我抱你?便是。”

沈玉娇:“……”

他果真不一样?了?。

不但当众牵她的手,现在都能当众抱她下车了?。

“怎么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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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净手指那并不存在的脏污,裴瑕将那帕子搁在案几旁,眉梢轻抬:“难道担心我摔着你??”

沈玉娇见他有心玩笑,也扯了?下唇:“不担心。”

裴瑕不语,只深深看她。

半晌,他在她身?旁坐下,问:“他给你?送了?什么?”

漫不经心的语气,仍叫沈玉娇心头?一颤。

想到衣袖里笼着的那方红盖头?,终归是有些心虚,嘴上含糊道:“一只金手镯,我没收,让他拿回去?了?。”

好在裴瑕只朝她面?上投去?一眼,并没再问,只道:“这回了?断了??”

沈玉娇:“嗯。”

裴瑕:“若他还追上来……”

“我应了?你?,便不会见了?。”

“嗯。”

裴瑕清阔眉眼舒展,看向她:“这次回去?,把家中之事?处理干净,我们便去?长安。我记着你?从前说过,雁塔雪景,乃长安冬日?一绝,若你?那时身?子方便,我们便去?踏雪寻梅。”

她有说过这话么?

沈玉娇恍惚两息,才记起,好似是说过。年初那会儿?,闻喜也落了?场雪,只稀稀拉拉的,除了?冷,并不觉得美。

她在窗边望着雪出神,他问她在想什么,那会儿?正?是新婚燕尔,她见着他就欢喜,笑吟吟与他说起雁塔雪景,又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郎君,他日?得空,我们一起去?看雁塔雪景如何?”

他当时看了?眼她抱着他的手,似是微僵,而后慢慢抽出胳膊,“好。”

只她一颗心都放在他抽出胳膊这件事?上,便也没再听进这一声“好”。

现下再想起来……

沈玉娇浓黑长睫轻颤,抬起脸,朝裴瑕轻笑一下:“好。”

她应了?他,还是这副浅笑温婉的模样?。

裴瑕觉得他应该高兴的,可为何胸膛一阵发闷,心底深处也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求。

一个“好”字远远不够,他想要更多……

至于那个更多是什么。

那回在谢家小?院,她泪眼朦胧求他君子该有成人之美时的那阵迷惘,再度涌上了?心头?。

【39】

【39】晋江文学城首发

直到天黑,谢无陵才回到谢家小院。

人还?没?迈进门,高?大身躯就“砰”得一声栽倒在门口?。

得亏小院里有裴家派来的那个老仆守着,听到门口?动静,赶忙去隔壁柳婶子家唤来?帮手,一齐将这沉甸甸的八尺大汉扛进了屋里。

旧伤未愈,又冒雨追了百里地,一来?一回,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谢无陵当夜就烧得不省人事,第二天老李头来?给?他看病,边拿着小?蒲扇煽药炉,边骂骂咧咧:“你小?子就趁着年轻瞎折腾,这样不把身子当回事,等?老了有你苦头吃!”

早中晚三大碗熬得浓浓的汤药灌了进去,连续三日,谢无陵的高?烧才退去。

柳婶子和老李头都长舒一口?气。

谢无陵躺在床上,憔悴脸庞还?透着苍白,却挤出笑:“老李头,别以为你趁着昏迷骂老子,老子不知道。老子命硬,活到九十九,不在话下!”

老李头呵了一声,又敲了敲桌子:“诊金拿来?,老夫守了你三天,眼圈都熬出来?了,这回诊金得翻倍。”

谢无陵朝桌上那匣子努了努嘴:“喏,自己取。”

那匣子便是前些日景林送来?的,连同礼单以及任命书,怎么拿来?,便怎么摆着,谢无陵看都懒得看一眼。

老李头知他一向散漫,也不与他客气,自己打开那匣子。

本以为里头应当是些碎银子、散铜板,没?想到一打开,却是好几层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元宝!

那满匣金闪闪,直晃得老李头和柳婶子眼睛都睁不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滴个乖乖,这……这是真的啊?”柳婶子用力揉了揉眼,难以置信:“我也就清明给?先人烧纸钱才见过这么多金元宝!”

床上的谢t?无陵听到是一匣金子,也有一瞬诧异,不过很快眼底浮现一抹讥诮。

那姓裴的还?真够阔绰,一出手就是一匣黄金。

“老李头,诊费汤药费多少,你自取吧。”

“这…这哪用得了这么多?三钱银子足矣。”

“那你拿一锭吧,就当多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谢无陵懒声道,又看向柳婶子:“柳婶,这三日也多亏你给?我做饭洗衣,你也拿一锭吧。”

柳婶子惶恐摆手:“不不不,这我不能要。”

两?人皆是推辞,但最后架不住谢无陵劝,还?是一人取了一锭金元宝。

临走前,老李头道:“以后你找我看病吃药,就从这一锭金子里扣了。”

柳婶子也道:“以后你有什么要婶子帮忙的地方,尽管吱声,再不要客气了。”

谢无陵笑着说好。

等?他们走后,强撑着虚弱酸疼的身子下了地,走到桌边,拿起那份描花镀金的礼单,看了起来?。

黄金千两?,另有水田五十亩、旱田五十亩,商铺三间,绫罗绸缎数箱……

真是好厚一笔礼,随便单拎一样,都是寻常百姓奋斗一生都不一定能攒到的家底。

除去这份礼单,那份衙门任命书,直接给?谢无陵连升两?级,由?一个最底层的皂隶,升为典史衙门的典史——

虽然依旧是个无品无级的小?官,但衙门每三年考核一次,姓裴的一句话,让他少奋斗六年。

不知怎的,看着这礼单和任职书,谢无陵忽的想起那句广为流传的“升官发财死老婆”。

这可真他娘的一句混账话啊。

他紧紧捏着礼单,咬牙暗想,要是第一个编出这句话的狗杂碎站在他面前,他定然揍得那人满地找牙!啥玩意也配有媳妇儿?呸!

也不知在桌边静坐多久,直到日落西山,红霞漫天,谢无陵恍惚想起沈玉娇羞赧时绯红的脸。

“亲一下就不疼了。”

粗粝的长指抚上嘴角,那日的触碰,记忆犹新。

原来?女?子的唇瓣那样柔软,温温润润,像一片栀子花瓣,又似一朵浸满蜜糖的云。

“娇娇。”谢无陵垂下眼,看向掌心?的并蒂莲花荷包,眼底一片缱绻柔色,低声喃喃:“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的。”

也正是她?心?里有他,所以他更不能负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转过天去,谢无陵身体稍作恢复,便第一时间寻去常六爷面前。

“六爷,求您帮我。”

“……”

常六爷盘腿坐在榻上,看着那跪在自己面前,才几日不见就憔悴了一大圈的年轻后生,绿豆眼眯起,并不诧异他今日登门:“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谢无陵仰起一张红肿淤青的脸,眸光却明亮坚定:“我想做大官,比那裴氏宗子还?要厉害的大官。”

常六爷转着掌心?的核桃,默了好一阵,才望着他道:“我虽然长得胖,但也真不是弥勒佛。要发梦去庙里找菩萨,来?我这作甚?”

说着又冷笑一声:“自己都弄成这副鬼样子,还?敢大言不惭说做大官?我还?想做玉皇大帝,这想得来?的?!”

谢无陵浓眉拧起:“六爷,我没?与您玩笑。”

“我也没?与你玩笑!你自己听听看,你方才说的那是什么鬼话?”

常六爷不客气地瞪他:“河东裴氏是什么背景,我和你又是什么身份?还?比裴氏宗子厉害,你可真敢想啊!”

谢无陵眸光略黯,低声道:“我知道我现在说这话,是痴人说梦,所以这不是来?找您想办法吗?”

他往前跪了跪,望着常六爷,满是诚恳:“六爷,我知您待我是真好,您又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有见识、也最有本事的那个,我这辈子就窝在这金陵城里,也没?多少见识,是以只能来?求您给?我指条明路,看我怎样才能当大官,才能出头人地!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更不怕死!只要能往上爬,您叫我做什么都成!”

诚然,常六爷一直都很欣赏谢无陵。

这年轻人敢做敢想,最重要的是他浑身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颇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样子——

要不是谢无陵又俊又高?,和他的外貌八竿子打不着一起,他都怀疑这小?子会不会是他年轻风流时的产物。

虽非亲父子,却有几分父子情。

那日婚宴后,常六爷也动了些人脉,弄清楚那小?娘子的身世。

长安贵女?,世家宗妇,真真是不得了的高?贵。若将那小?娘子比作天上云,那谢无陵就是脚下泥,云泥有别,又如何能成眷属?

现下人都被带走了,这傻小?子还?执迷不悟,跑到自己跟前当情种……

常六爷自是不客气,一桶又一桶地泼凉水,没?想到无论他怎么劝,谢无陵都跟中了魔似的,仍是跪在他面前,重复着那一句:“求六爷给?小?子指条明路。”

常六爷气得都想拿核桃砸他,但看他一张俊脸已?经挂满了彩,终是深吸一口?气忍下:“好好好,要指条明路是吧?你看你一无家世,二没?文?才,唯二算得上出挑的,便是你这张脸,以及你这一身好拳脚。”

“若是靠脸,听闻当今圣上的亲妹妹,锦华长公主最好男色,只要能哄她?欢喜,荣华富贵不在话下。你要想试这条路……”

“六爷。”

谢无陵皱眉,笑得无奈:“您别打趣我了,我便是进宫当太监,也不会做对?不住我媳妇儿的事。”

常六爷瞥他一眼,心?道老子活这么多年,只听过女?子给?男子守身的,还?是头一回听到男子守贞——

真是小?刀捅屁股,开了眼

“那就只剩拼拳脚这条路。”

常六爷耷着眼皮,慢悠悠道:“都说时势造英雄,金陵城这个太平富贵窝,你便是一身好本事,也没?地方给?你施展。真想靠拳脚出头,那你跟前就一条道——投军。”

说到这,他稍顿,精亮的眼睛直直看向谢无陵,语气也愈发严肃:“而且是去最困苦、最危险的地方投军,越是这样,越能显出你的本事。”

谢无陵见他总算指了一条可行的道,面色一凛,腰背也直起,拱手肃拜:“小?子洗耳恭听。”

“我朝当下形势最为险峻、且从不缺仗打的两?地,一是镇守北地、抵御北漠狗的燕州军,二则是镇守东南、打击海盗倭寇的宁州军。”

常六爷看向谢无陵:“燕北离咱们太远,你也不熟。但宁州军的威名?,你应当没?少听吧。”

谢无陵点?头:“宁州军,猛如虎,打盗寇,如打狗!”

金陵地处江南,离宁州不算太远,这顺口?溜从沿海一带传入金陵,渐渐大街小?巷的孩子们也都会唱。

不夸张的说,谢无陵也是唱着这顺口?溜,听着宁州霍氏的彪炳事迹长大的。

“霍骁将军乃是当世英雄,霍家满门皆英烈,小?子敬佩他!”

“是啊,满门英烈……”

常六爷长叹一声:“霍骁将军共有四兄弟,他三个哥哥全死了,爵位才落在他头上。他二十四从长安拖家带口?来?宁州赴任,共与夫人育有五子三女?,可如今,他那五子三女?全部牺牲,就连他几个外孙,去岁也死于海盗陈亮的报复,如今只遗一孙……”

谢无陵只知霍家累世簪缨,历代子弟坚守海防,未曾想到这一脉,竟人口?凋零至此。

“霍氏自家子弟,尚且折损至此,足见宁州海盗之凶残可怖。”

常六爷抚须:“但老话也道,大风大浪出大鱼。那些海盗冒着性?命,也要在海上捞金,啧,那是真的捞金。随便劫掠一艘商船,都够他们好吃好喝大半年,那‘海霸王’陈亮据说过得像皇帝一样潇洒,皇帝有后宫妃嫔三千,他有九十九房小?妾……咳,扯远了,终归宁州和燕州两?军,皆不看身份背景,只论军功行赏。你杀的敌寇越多,官也就升得越快。”

谢无陵的眼睛亮了:“当真?”

“我骗你作甚?四月里他们宁州兵耗损得厉害,不还?跑到周围州府发告示征兵,凡是愿意去宁州当兵的壮丁,家中一律免赋税三年,另给?二十两?家用。若是战死,再给?二十两?安家费。”

大家都知宁州当兵,去十回三,那安家费从二十两?一直涨到了八十两?,才有人愿意去——

实在是活不下去的人家,才会想着去海边搏一搏,挣个活路。

这金陵城里但凡能混一口?饭吃的,谁也不愿去那种地方送死,万一死在了海里,连个全尸都捞不着,何苦来?哉?

常六爷看向谢无陵,神情分外严肃:“阿陵,你若安心?留在金陵城,自是潇洒快活一辈子。倘若你去宁州投军……”

他冷冷哼笑一声:“没?准明年清明,老子就得给?你烧纸钱了。”

“六爷,哪有您这样咒人的。t?”谢无陵一脸委屈地叫起来?。

常六爷睃他一眼:“是我咒你么?是你小?子放着安逸日子不过,上赶着去找死!”

谢无陵眸光微闪,抿唇不语。

常六爷见他不说话,更气了:“为了个女?人,命也不要了?从前我怎么就没?瞧出来?,你就这么点?出息呢!”

谢无陵默了两?息,仰头,朝六爷轻笑一下:“六爷,那不是寻常女?人,她?是我拜过天地的媳妇儿。”

“这世上女?人多得是,你就非她?不可了?上次我也瞧见她?了,漂亮是漂亮,但也不是顶顶绝色。只要你点?头,老子定给?你找一个比她?更漂亮的。”

“是,我第一回见她?,是瞧中她?的脸了。但后来?……”

谢无陵眉眼低下,过去两?月与沈玉娇相处的点?点?滴滴从脑海一一闪过,他嘴角也不禁翘起,嗓音放缓:“娇娇不一样的。”

世上女?子万千,可只有一个沈玉娇。

“我长这么大,也就遇到六爷后,靠着您的提拔,得了些体面,叫旁人不敢轻易小?瞧我。但我知道,他们也是畏惧我这双拳头,畏惧六爷您的威势,背地里照样看不起我。”

“我出身不好,打小?就被人骂贱种、杂种、婊子养的……可娇娇她?,她?那样的出身,那样有学识、懂礼数,她?从未看不起我。”

谢无陵眼底渐渐蕴起光芒:“她?教我识字,教我习礼,还?告诉我,谢无陵的陵,从阜从夌,是没?有我无法翻越的高?山之意。她?还?说,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她?信我能出人头地,信我能飞黄腾达……”

她?还?真心?想嫁给?他,想与他一生相守,白头到老。

这样好的女?子,他如何能忘她?、负她?。

“在她?之前,我真没?想过要活出个人样。”

谢无陵看向常六爷:“我脑子都是糊涂的,每天只浑浑噩噩混着,想着有饭吃有窝睡就成。等?攒够钱,再找个漂亮媳妇生一窝崽子,这辈子也就圆满了。可遇到她?之后,我就觉得不够。我得往上爬,得多挣钱,努力出息,才能配得上她?……”

是啊,得配得上她?。

她?那样好,如天上月,和那小?白脸站一块儿,俩人都跟画里神仙似的,连头发丝儿都发着光。

自己个泥腿子,靠近她?,都怕沾了她?一脚泥。

“六爷,今日多谢您给?我指了条明路,小?子这就回家收拾行李!”

谢无陵跪在地上,朝常六爷“砰砰砰”磕了三个头:“这几年多些您对?小?子的照顾,您的恩德,若来?日有机会,我再来?报!”

这三个头嗑得又重又响,仿若直磕进常六爷心?头。

待看着那小?子从地上爬起,深作一揖,便转身离开,到底是没?忍住:“谢无陵!”

“六爷,您别再劝了……”

“我也没?那劲儿劝你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常六爷没?好气道:“你站着,老子去拿样东西。”

谢无陵一愣,而后嬉皮笑脸:“您要给?盘缠的话,那小?子也不会跟您客气的……”

“哼,你这貔貅,当我不知那裴郎君给?你送了多少筐礼?还?来?抠我这点?。”

常六爷下了榻,行至内室寻了好一会儿,才折返回来?。

“这个你拿着。”

看着常六爷递来?的一截白里发黄的小?指骨,谢无陵拧起眉,有些嫌弃:“这…这谁的?”

常六爷道:“宁州军射声校尉樊宇平的。”

谢无陵:“嚯?”

“十五年前,我算是救了他半条命,这小?指骨我留着当纪念了。”

常六爷慢悠悠道:“你拿去吧,给?了他,就说你是我儿子,看在过往的情分上……”

“他能给?我升官?”谢无陵挑眉。

“又发梦呢?”常六爷白他:“他能给?你多发几套弩机,免得你打敌寇时,手里没?家伙事儿!”

“噢……”

谢无陵讪讪摸了摸鼻子,接过那根小?指骨,朝常六爷一拜:“多谢六爷。”

常六爷走到这壮硕的年轻后生面前,仰起脸深深看了许久,最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活着回来?。”

谢无陵一怔,而后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会的,您也保重。”

【40】

【40】晋江文学城首发

从金陵回洛阳,一路车马西行,沿途景色大都寒秋凋敝、满目萧瑟。

洪水虽已停歇,然被洪水冲毁的?堤坝房屋、良田城池,却再也回不到原样。更别提那些背井离乡的?百姓,不少人都死在逃亡路上,再无法回到故土,阖家团圆。

途径亳州时,沈玉娇让裴瑕改换车道,依着记忆里的?路线,寻到了马翠兰的坟墓——

说是坟墓,实则就是个光秃秃的?小?土包,上面插着根树枝,树枝上捆着个布条。

布条原本是有字的?,沾了?地上的?血,写?了?“陶马氏翠兰之墓”。

但风吹雨打,字早已不见,连着布条也变得破旧褪色。

“我当时也饿得没多少力气,将她拖出那间草屋,便直接点火,将她火化了?。”

沈玉娇站在那简陋的?小?土包面前,忆起那日的?场景,眸光有几分飘忽:“那火烧了?很久很久,平安就在我怀里一直哭,他太饿了?,我寻不到东西喂他,只得咬破手指拿血喂。”

后来也不知?是她失血过多产生幻觉,还是真的?饿极了?,她觉得那本来很难闻的?火化味道,忽然变得很香。

“从前读史,看到上面写?‘大饥,人相食’,还觉夸张。”沈玉娇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原来是真的?,饿极了?,连人都吃得。”

她差一点,就想冲进火里,掰下?一块肉吃。

好在老天降下?一场雨,把她淋清醒了?。

不然若真的?失了?心智,吃了?翠兰的?肉,她怕余生都无法再直视自己的?良心。

“其实没烧干净,但我也无暇再等,随便捡了?一些遗骸,便挖了?个坑埋在这。”

沈玉娇盯着那小?小?的?、秃秃的?土包,脑中又浮起马翠兰那张圆圆的?和气脸庞,也不过十九岁的?大姑娘呀,就这样?成?了?个小?土包,埋在了?异乡。

肩头忽的?拥上一阵暖意?,沈玉娇眼睫轻动,便见裴瑕拿了?件月白色鹤氅给她披上,语气温和:“你若知?她的?旧籍,我们可帮她重归故土。”

沈玉娇想了?想,还是摇头:“不必挪了?,在此处立个碑即可。待到日后,平安长?大成?人了?,让他亲自带他母亲回家。”

“那依你所?言。”

裴瑕说罢,抬起头,看向林间那片灰朦天色:“现下?天黑的?越来越早,上车罢。”

沈玉娇淡淡嗯了?声,又朝那小?土包鞠了?一躬,才在裴瑕的?搀扶下?,缓步上了?马车。

从金陵回程的?一路上,她与裴瑕也一直都是分房睡。

虽然路上买来的?婢子秋露伺候她洗漱时,婉转提了?句:“娘子,奴婢看郎君其实是想留下?与您同寝的?,他每日陪您用过晚膳,在房里坐许久才走呢。虽说您有身子,可驿站上房的?床可大咧,应当也睡得下?吧?”

这婢子是在金陵城临时买的?,原先是个官婢,后来她待的?那家犯了?事,一家的?奴婢也被重新丢到牙行发卖了?。

沈玉娇看她一双圆圆的?眼睛特别灵,不禁想到家里还没落败时,从小?伺候她的?贴身婢子秋霜——

沈家抄了?家,家中的?奴婢仆人也都发卖,她身边的?一等婢子,春夕、夏萤、秋霜、冬絮,也都不知?散落到何处。

大抵是触景生情,所?以知?晓秋露的?来历,沈玉娇就将她买下?。

这婢子虽规矩礼仪算不得太好,但活泼机灵,平日里也能变着法儿逗她笑,沈玉娇倒还挺喜欢。

只这会儿听到她提起裴瑕同寝之事,沈玉娇轻轻垂了?睫,淡声道:“我与郎君相处,自有我们的?一套方式,你不必多言。”

话虽不是重话,但话里那份意?思,也霎时叫秋露不敢再多嘴。

只她心里实在不解,郎君生得那样?俊美,又待娘子温柔有加,换做寻常小?娘子早就心花怒放,柔情蜜意?了?,如何自家娘子却?是这副不温不热的?模样??

感情之事,秋露年纪尚小?,并不懂。

但这样?分房睡的?情况,并未持续一路。

十月底,车马进入许州地界,离洛阳也只剩十日左右路程。

大抵是离洛阳越近,沈玉娇心里也越发慌张。哪怕她知?道裴瑕在身边,会全?力护着她,可一想到回到裴府之中,要重新面对婆母王氏和裴府诸人,她一颗心就忍不住的?忐忑。

也不知?是白日多思多虑的?缘故,亦或是这日夜里t?她没吃多少饭食,半夜睡着,腿肚子忽然抽筋。

一下?又一下?的?,难受得根本睡不着。

她坐起身,自己锤锤捏捏,稍缓了?一阵,又觉口?渴,便起身去倒水。

可才端起茶杯,腿又开始抽筋儿,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杯子也一时不慎,“哐当”跌在桌上,洒了?一地的?水。

偏偏腿抽起来,站都要站不稳了?,沈玉娇也顾不上收拾水杯,两只手撑着桌沿,咬牙想熬着这阵子抽筋过去。

“叩、叩、叩。”

门?外传来三声清脆的?敲门?声,伴随着男人温润的?音线:“玉娘,怎么了??”

沈玉娇怔了?下?,答道:“没…没怎么。”

“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对。”

稍顿,屋外的?男人道:“我进来了?。”

也不等沈玉娇回应,门?就外推开。

裴瑕走进来,便见沈玉娇仅穿着里衣,咬唇站在桌边,双手撑着桌沿,杯子倾倒着,晕开一片水。

他快步走来:“哪里不舒服?我让人请大夫来。”

“不用。”沈玉娇扯住他的?袖,轻轻摇头:“就是小?腿抽筋,过一会儿就好了?。”

裴瑕微怔,而后想起他前些日翻的?医书?里似有记载:「有孕妇人中后期易痉挛,寒夜尤甚。」

没想到她现下?就有这样?的?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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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见他眉头紧锁,刚想说“真的?没事”,下?一刻,身子陡然一轻,直直落入一个檀香萦绕的?温暖怀抱里。

他竟打横将她抱起!

沈玉娇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襟,眼波迅速地闪动了?两下?:“郎…郎君,你放我下?来吧,没那么严重。”

裴瑕不语,只步履稳健地将她抱回床上。

此刻外头守夜的?秋露也听到动静,连忙揉着睡眼过来,嘴里还梦呓般:“娘子,您怎么醒了??”

待看清屋内除了?娘子还有郎君,秋露顿时惊醒,紧张躬身:“郎君,您何时来的??”

裴瑕瞥了?这粗心婢子一眼:“娘子身体不适,你倒是睡得很香。”

声线平静并无波澜,话中意?思却?叫秋露悚然,连忙跪倒在地,叩首求饶:“郎君恕罪,是奴婢愚笨,下?次再不敢了?……”

“郎君,不怪她,是我没唤她。”

沈玉娇见裴瑕面上也瞧不出愠色,便朝秋露道:“你出去吧。”

秋露如闻赦令般,忙抹了?眼泪:“谢娘子。郎君,娘子,奴婢告退。”

她轻手轻脚退下?,还顺手将房门?带上。

裴瑕扯过被子将沈玉娇盖住,清阔眉宇澹澹:“我知?你一向待人宽和,但御下?也不可太过放纵。今日幸是我进了?你的?屋,若是旁人进了?屋,她也浑然不觉,岂非叫你陷入险境,孤立无援?”

“哪有那么严重。”沈玉娇失笑,手指拉了?拉肩边的?锦被:“且不说这是官驿,四周有士兵看守。便是你就在隔壁住着,若真有人进来,我又不傻,难道不会喊?”

裴瑕见她有气力与自己玩笑,轻折的?眉心也缓缓舒展,再看她的?腿,薄唇轻抿,而后伸手握住她的?脚踝。

沈玉娇一惊:“郎…郎君?”

“别紧张,我与你揉一揉。”

裴瑕说着,也朝后坐了?些,修长?如玉的?长?指隔着一层薄薄亵裤,捏着她的?小?腿肚:“医书?上说,若是痉挛,以指揉捏能缓释疼痛。以热水敷之,也能起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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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见他真的?只是替她揉腿,暗松口?气,不过心里很快又泛起一丝奇异,他那双写?锦绣文章、定国策论的?手,此刻不紧不慢替她揉着腿——不染凡尘的?裴氏郎君也会伺候人呢。

“这样?有好些么?”

男人陡然抬起眼,一时叫沈玉娇注视的?目光来不及躲避。

四目相接,她有些难为情地垂下?眼,嫣色唇瓣嗫喏:“好些了?。”

见他还在按,而那痉挛的?疼感也已经过去,沈玉娇忙开口?:“有劳郎君了?,现下?已不难受了?。”

“好。”裴瑕道。

五根长?指松开她柔软纤细的?腿,却?并未扯过被子,而是以手背碰了?碰她光洁的?脚背。

沈玉娇并未着寝袜,冷不防被他这么一碰,五根莹白脚趾都紧张地往里扣。

她诧异:“郎君?”

裴瑕面色平静,掀眸:“你的?脚很凉。”

沈玉娇啊了?声,讪讪道:“睡一会儿就暖了?。”

“你从前就手脚发凉……”最初同寝时,她总爱往他怀里钻。

往往他半夜醒来,就看到香软软的?小?妻子,脑袋窝在他臂弯里,手脚都紧紧搭在他身上,犹如丝萝托乔木,那样?依恋……

他很清楚他并不排斥她的?亲近,甚至…有些贪。

但那种身体失控的?反应,以及那份“贪”,并非正?道——

论语有言,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他如今这年岁,介于少壮之间,正?是修身定性的?关键。若贪色重欲,心又如何能正??

是以新婚之后,他给自己定下?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才能近她身,与她交颈欢好。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妻子的?睡姿越发端正?规矩,再也不会如新婚燕尔时,缠着他的?手臂与腰身。

对这改变,他觉得他该是高兴的?,毕竟各睡各的?,便不会再有那种失控感。

可现下?——

“医书?上说,妇人有孕后,气血不足,四肢愈寒,再加上近日天气也越发寒冷,你夜里独寝,怕要许久才暖和。”

裴瑕将她小?巧的?雪足放进锦被里,漆黑如墨的?眼眸倒映着一侧的?烛火,定定望向她:“玉娘,今夜可否留我,与你同寝?”

沈玉娇错愕,一时连话都不利索:“这……可是……你……”

“起夜翻身也无妨。”

裴瑕坐在床边,俊美脸庞一本正?经:“你腹中怀着的?是我们共同的?孩儿,既为人夫,我怎能独享安闲,让你一人受罪?”

见沈玉娇还要再说,他眉心微皱:“难道你心中,仍在怨我?”

“没有。”沈玉娇摇头,柳眉轻蹙:“我说过,我从未怨过你”

“那为何不肯与我同寝?”

稍顿,他黑眸轻眯:“还是你心里……”

他话未说完,沈玉娇立刻否认:“没有。”

裴瑕望着她:“我都还没说完。”

“不管是什么,都没有。”

沈玉娇说完,只觉裴瑕那洞若观火般的?眼神快要把她看穿般,心下?不由发紧,他今夜怎的?如此…嗯,缠人?

罢了?,既已随他回来了?,便是要与他继续做夫妻的?。

莫说是同寝了?,若是他兴致来了?,想与她敦伦,她也拒不了?。

不过以裴守真的?性情,也不会在她孕期时那般荒唐。

“郎君既不介意?我翻身打扰,那便……”她咬着唇瓣,长?睫也低下?:“在这歇下?罢。”

裴瑕垂眸,视线在烛火下?她愈发清丽的?眉眼流连两番,只当没看到那一丝无奈,淡淡道:“好。”

他走到门?边,从里反锁。

又如往常一般,熄灯,宽衣解袍。

待掀开帐帘,借着窗缝外隐隐约约投进的?一丝光,他看到那道娇小?的?身影往床里睡去,侧着睡,面朝里。

沈玉娇虽闭着眼,但耳朵却?不觉竖起。

明明都已经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了?,且今夜只是睡一张床,并不会做那事,她却?也无端紧张起来。

她听到他放下?帘帐的?动静,而后身侧的?床榻往下?稍稍陷了?些,他躺上来了?。

厚厚的?幔帐将床榻封闭成?一方小?小?的?天地,而这方小?天地里,唯有她与裴瑕,空气中都好似一点点染上了?他身上那清贵雅致的?檀香气。

他身上熏得这味合香,她一直都很喜欢闻。

大抵是去岁在灞桥,他托着她上了?马,而后两人共骑一匹马,哪怕她刻意?缩着身子,而他也往后坐去,有意?与她保持距离。但马快了?便会颠簸,她不可避免会撞到他的?怀里。

他身上这阵幽香,就在那时密密层层笼住她,宛若一个美好的?梦,刻进她的?心里。

她心跳怦然,明知?不该,却?又克制不住地想,这便是她从小?有婚约的?夫君呢。

比她过往在闺阁里的?那些想象,还要俊美、高大、端方、有礼,就连他身上的?香都那样?叫她喜欢,是不是说明他们真的?是天作之合?

现下?再回想那时的?少女情怀,沈玉娇忍不住抿了?抿唇,心道,好傻。

裴守真那时肯定也觉得她很傻吧。

毕竟她那么喜欢偷看他,还被他抓到过好些回……

“玉娘,还不困么?”

身后传来男人沉缓t?的?嗓音,沈玉娇回过神,闭上眼睛,瓮声道:“困,这就睡了?。”

默了?片刻,身后道:“为何背对我?”

沈玉娇眼睫微微颤动一下?,道:“我肚子有些沉了?,侧身睡会舒服些,平躺着腰疼。”

听起来像是回答了?,实则并未回答,为何“背对”。

好在裴瑕没有再问,只缓声道:“辛苦你了?。”

沈玉娇阖眸:“不会。”

毕竟腹中这个,也是她的?孩儿。

哪怕最开始惊讶于它?的?存在,可母子俩朝夕相处快六个月,血肉相连,渐渐也生出了?期待——

无论像她,还是像裴瑕,总不会丑就是。

说了?那句不会之后,帐中两人都沉默下?来。

沈玉娇屏息听了?一会儿,见他平躺着并不再动,心里那点小?紧张也随着席卷重来的?困意?和被窝里渐暖的?温度而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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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里,身后好像贴上来一个暖炉。

暖乎乎的?,还有令人安心的?香气,先是覆上了?她的?背、她的?腰腹,然后又如伸展枝条的?树木般,牢牢地,一点点将她纳入他怀抱里。

好暖,她循着本能靠近。

恍惚间,耳畔好似响起一声很轻很轻的?叹。

似一缕清风,溜进了?梦里,很快又寻不见。

翌日早上。

沈玉娇被秋露叫醒时,还有些犯困。

秋露还记着昨夜犯的?错,对沈玉娇既小?心,又忍不住亲近:“娘子,您昨夜睡得如何?”

其实看娘子这白里透红的?脸色,便知?昨夜定然是睡了?个安稳饱觉。只方才郎君出门?前,那张清冷脸庞瞧不出任何情绪,所?以秋露也拿不准,这夫妻俩昨夜同寝到底过得如何?

“还好。”沈玉娇答。

“那奴婢就放心了?。”秋露长?吁一口?气,到底年纪小?,很快就高高兴兴替沈玉娇梳起发髻来。

沈玉娇坐在镜前,任由秋露梳妆。

脑中想起昨夜那个暖乎乎的?火炉,支颐出神,是她的?错觉,还是被窝里有个男人所?以格外暖?

那昨夜,是她贴上去,还是他…缠上来?

沈玉娇几乎瞬间否认了?后者。

裴瑕平素最不喜与人亲近,如何还会主动缠抱她?

她轻轻哂笑一声,真是发梦呢。

只是等到夜里,一起用过晚膳后,裴瑕神态从容地留在了?她房里,且并无半分准备离开的?意?思。

沈玉娇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了?:“郎君今夜也宿在我房里么?”

裴瑕静坐灯下?,从书?卷缓缓掀起眼帘,眉眼疏淡:“不可?”

沈玉娇:“……”

她能怎么说。

自是牵出一抹弧度:“郎君说笑了?,怎会不可。”

于是这日夜里,两人又睡在同一张床,沈玉娇又在暖烘烘的?火炉里安眠一整夜。

接着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

路上的?每一晚,裴瑕都与她同寝。

大抵被窝暖和的?缘故,她睡得比之前独寝更为安稳,偶尔夜里腿部痉挛,她只蹙眉“唔”一声,裴瑕的?手便会抚上抽筋之处,不疾不徐地揉捏起来。

渐渐地,沈玉娇适应了?和裴瑕同床共寝,也从中觉出些好处——

再清冷的?男人,身体也是热的?。

且他既有为夫、为父的?担当,为她分担些孕期的?不适,她也不会觉得受之有愧。

只是每日早上她醒来,身边就已空空荡荡,不见那男人的?身影。问起秋露,秋露道:“郎君每日比娘子早醒半个时辰,他为着不打扰您歇息,都回隔壁房间洗漱。”

沈玉娇困眼惺忪地想,可真是严于律己。

幸好还算宽以待她,没叫她一块儿早起。

不知?不觉,队伍离洛阳也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十月底在长?安城里传开,并为人津津乐道的?“贤妃娘娘认裴氏宗妇为干女儿”的?故事,也随着萧瑟秋风,传进了?洛阳的?千家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