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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定定看着李楹,目光之中已多了些恋慕,他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时,崔珣已经将一条烤鱼抛给他,然后将另一条挑好刺的烤鱼递给李楹,李楹欢喜接过,崔珣瞥了眼计青阳,神情冷淡的说道:“仔细刺。”

计青阳怔愣了下,烤鱼香气四溢,李楹迫不及待剥了片鱼肉,塞到口中,果然外焦里嫩,鲜美多汁,她见崔珣又穿了条鱼在烤,却没有功夫吃,于是撕了块鱼腹,很自然的递到崔珣嘴边:“你也尝尝?”

这副场景,实在太过亲昵,他为她挑鱼刺,她给他喂鱼肉,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两人关系,计青阳抿了抿唇,眸中又恢复明亮神采,他咽下方才想说的话,转而说道:“公主对某有救命之恩,所以某在鬼市见到公主后,讶异于公主居然会和崔少卿在一起,因为崔少卿的名声,实在不太好……”

李楹闻言,她微怔看向计青阳,计青阳笑了笑,接着道:“不过,某虽不相信崔少卿,却相信公主,如果崔少卿真的投降了突厥,公主是不会愿意理睬他的,所以某才去找胡商一探究竟。”

而正是探到了究竟,他才放心让李楹留在崔珣身边。

他虽仍有满腹疑问,比如她为何魂魄尚在人间,比如她为何会出现在鬼市,比如她为何会与崔珣在一起,他也忧心她的安危,她是他心中至纯至洁的神女,三十年再见,他欣喜若狂,他想一直守在她身边保护她,但,冷静下来后,他意识到,她已经有崔珣保护了,而人的一生,时光有限,痴情固然值得歌颂,可与守护一人相比,守护全天下的人,更有意义。

所以他提剑纵马,出了长安,继续做他的游侠,扶正祛邪,锄强扶弱,那尊贵的大周公主,将永远珍藏在他心中。

计青阳说清他为何会去查探崔珣投降与否,这反而更让李楹心中叹了声,原来计青阳是因为她,才想去查探究竟,并不是因为崔珣自己。

看来阿史那兀朵散布的谣言,裴观岳散布的谣言,让崔珣污名满身,积重难返,以致于高官达贵,文人墨客,贩夫走卒,无一人,愿意摒弃偏见,去探究他污名背后的玄机,其实,若他们愿意如计青阳这般,稍微查探一二,便会知晓,所谓降将,反而是世间最为铮铮铁骨之人。

李楹五味杂陈,崔珣却好像对此并不在意,他反而问计青阳:“你师父灵虚山人临死前,说你三十年前受金祢所派,奉命去杀公主,我想知道,那日晚上,你真的杀了公主吗?”

第116章

这个问题,让计青阳瞬间愣住。

他看向李楹,李楹双眸中也露出紧张神色,计青阳盯着她,半晌,才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他的回答,在崔珣意料之中,计青阳显然对李楹有情,又如何会杀了李楹呢?

崔珣继续问:“所以当晚,发生了什么?”

才让他没有动手。

计青阳抿了抿唇,那段最不愿回想的记忆,最终还是在他口中徐徐展开。

计青阳的确是爱慕李楹的,自上元灯会,他就喜欢上了她,但他也知晓,自己的身份何等卑微,又怎么配得上尊贵的大周公主呢?

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的这份爱慕偷偷藏在心里,任谁也不知晓。

人前,他是精明强干的百骑司武

侯,人后,他只是一个爱慕李楹的卑微少年,他会在百骑司更加卖力表现,只为了能有更多入宫的机会,也会在她的必经之地苦苦徘徊,只为了能远远望一眼她的清丽身影,他的爱,小心翼翼,充满克制。

李楹很快有了未婚夫婿,那是荥阳郑氏的嫡子,郑皇后的侄儿郑筠,为人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和她很是般配,计青阳虽然心中酸楚,但还是为她有一门好亲事感到高兴。

不过,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这天下的男人,负心的多,情深的少,他于是擅作主张,去跟踪郑筠,不跟踪还好,一跟踪,居然发现郑筠想对李楹不利。

他颇为愤怒,立刻将此事禀报给了都尉金祢,金祢让他全权调查此事,他也尽心尽力调查,结果查到郑筠原来是和表妹王燃犀有染,他不想和李楹成婚,所以才图谋杀害李楹。

他得知之后,简直恨不得将郑筠千刀万剐,郑筠有幸能够拥有世间至纯至洁的女子,为何这般不珍惜她?他期待圣人雷霆震怒,为他最心爱的女儿兴师问罪,但是,他盼了许久,没盼到郑筠被问罪,反而盼到上司金祢的一纸命令,让他去杀了李楹。

他还记得他当时瞠目结舌,不可置信,金祢只意味深长说了句:“青阳,咱们百骑司,看似风光,实际和六部不同,百骑司,就是圣人的一条狗,圣人高兴,我们就荣华富贵,圣人不高兴,我们就身首异处,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他痛苦万分,但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因为他知道,他不接,金祢会让其他人接,到时候,李楹更没有活路。

是的,活路。

他接下任务的思量,不是杀了李楹,而是救下李楹。

当计青阳将一切缓缓道来的时候,他隐去了他爱慕李楹的细节,只将他想救李楹的原因,归结于报答救命之恩,李楹并未听出异常,她喃喃道:“既然你决定救下我,为什么我还是死了?”

她茫然道:“是不是因为即使你不杀我,阿耶也要我死,所以他让其他人杀了我?”

计青阳听到她这般说,不由问道:“公主很恨先帝么?”

李楹怔了下,她下意识想说“恨”,但是,她原本是个久居深宫,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此出长安,却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人间,当见到牛家村二百二十人,因为没有对前路的希望,而选择听信灵虚山人,饮下圣水而亡,她又隐隐,有些理解她阿耶了,大周的选官制度已经烂透了,再不改,亡国灭种,就在朝夕。

可,她虽隐隐理解阿耶,却并不代表她能够释怀,她咬着唇,低声道:“我……我还是恨他……”

计青阳叹了一口气:“其实,公主可以不那么恨先帝。”

李楹不解的看着他,计青阳道:“先帝虽然要杀了公主,但在最后一刻,却停止了。”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夜。

神龙殿中,药香弥漫,太昌帝闭门养病,连最宠爱的姜贵妃也没有召见。

流水般的奏疏递到神龙殿,诸多国家大事都等着太昌帝朱批决断,然而主宰万人性命的帝王此时却枯倚在病榻之上,手上的奏疏连一页都没有看完,直到白釉龙纹烛台的灯油点完,宫人再添灯油时,他才乍然醒觉。

他看向忽明忽灭的灯火,忽然俯身,喉咙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浸在乌木地板上,红的惊人。

殿中宫人吓得六神无主,有奔去唤太医的,有跪在太昌帝脚下瑟瑟发抖的,哭号的内常侍扶住差点掉下病榻的太昌帝,却被太昌帝死死抓住手背,太昌帝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叫金祢来!”

金祢连滚带爬的来了,太昌帝久病之下,脸颊枯瘦的惊人,毫无昔日英武之气,金祢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太昌帝却唤他过来一些,他战战兢兢爬到病榻前,太昌帝揪住他的衣领:“你派去杀明月珠的人呢?”

金祢牙齿都在打战:“正跟……跟着公主……”

“命他回来!”太昌帝眼睛猩红到如同疯魔:“若明月珠出事,朕就剐了你!”

金祢吓到魂飞魄散,他连忙叩首,答了声:“诺。”

望着金祢仓惶飞奔的背影,太昌帝颓然倒在病榻上,他望着殿顶绘着的五爪金龙,慢慢闭上眼睛,嘴里还喃喃道:“会有其他办法的,有其他办法的……”

他固然是天下人之父,但,更是一个深爱自己女儿的父亲,杀女之痛,锥心刺骨,他实在无法下手。

太昌帝在最后时刻,骤然反悔,金祢自然赶忙命人去通知计青阳,而此时,计青阳已经跟着李楹,来到荷花池,他从飞鸽传书得知王团儿临阵逃跑,按照计划,他应该将李楹推入荷花池溺死,再嫁祸给驸马郑筠。

但他断不会按照计划行事的。

他要带走李楹。

他虽然身份卑微,可对李楹的心,却是真挚的,他绝不会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样,表面爱着李楹,尊重李楹,转过头来,就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将李楹推入绝境。

他要带她出宫,他要保护她,他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带走她。

崔珣若有所思,他问计青阳:“既然你没有推公主,反而想带走公主,那公主是如何掉入荷花池的?”

计青阳看着同样一脸迷惘的李楹,他叹息摇头:“我不知道,金祢飞鸽传书,让我速回,之后,我就离了荷花池,去向金祢复命,至于公主是谁人所害,我也不知。”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是崔相公,崔相公是最不愿意见到这个计划失败的人,他为防先帝心软,留有后手,也不得而知。”

崔珣和李楹也是这么想的,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李楹心中简直是五味杂陈,阿耶为了天下要杀了她,但在最后时刻又因父女之情动不了手,她真不知道她是应该继续恨他,还是应该像计青阳说的,少恨他一点。

她茫然若失,崔珣却忽道:“烤焦了。”

李楹和计青阳目光齐刷刷看向崔珣,崔珣平静的看着漆黑如焦炭的草鱼,道:“焦了。”

计青阳不由道:“怎么焦成这样?”

崔珣道:“方才烤的时候,离篝火太近了,意识到后,想离远些,已经来不及了。”

他好像在说烤鱼,又好像不在说烤鱼,李楹似懂非懂,但崔珣似乎真的认真在说烤鱼,他又道:“人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我这条是吃不了了,你们吃吧。”

计青阳眼眸亮了亮,他笑道:“人生长着呢,这条鱼烤焦了,还可以再抓一条鱼来烤,崔少卿,焦了的,就不要再惦记,向前看,或许,过了几年之后,你会把这条焦炭一样的鱼忘得一干二净。”

李楹垂下眼帘,微微一笑,她撕了片手中烤鱼的鱼肉,递到崔珣唇边:“你怎么吃不了了?还有我呢。”

崔珣弯起嘴角,他咬过那块鱼肉,咀嚼了下,点头道:“很好吃。”

计青阳莞尔,看着眼前两人,一人如琳琅珠玉,一人如琉璃明月,甚是般配,就算他们人鬼殊途,将来结局或是阴阳永别,但有此刻欢愉,已是足矣。

相信公主,也是这般想的。

人非神佛,不能预知明日,唯有珍惜当下。

不过,看到他们此刻欢愉,有件事,他都不忍心说了。

计青阳吃着烤鱼,他的这条烤鱼没人给他挑刺,所以他吃的格外小心,他身旁则放着他视为生命的木匣,李楹有些好奇的望了望那个木匣,她问道:“这里面是什么?突厥人追杀你,是为了这个吗?”

计青阳暂时没说,三个人两条鱼,显然不太够吃,所以崔珣又去溪边捞鱼了,他把计青阳的剑拿了去,耐心等草鱼游近,再干净利落的握剑刺下,计青阳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崔少卿用剑,好像用的挺好。”

李楹道:“他用弓也用的挺好。”

计青阳瞥了眼被改造成木驽的铁胎弓,摇头道:“可惜了。”

而且就算是剑,他刺下的力度、速度也比常人要差得多,计青阳精于武艺,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个剑拔蛟随断、弓张鸟自摧的天威军少年,终究被病痛摧残到只能杀杀鱼了。

第117章

谈话间,

崔珣已经抓了两条鱼,他回头时,看到李楹和计青阳相谈甚欢,计青阳为人爽朗,又久在江湖,更加不拘小节,他虽年纪比崔珣大上许多,但一双眼眸,却仍然如少年般亮如星辰。

也许有一种人,无论时光如何流逝,还能永远热血,永远赤诚。

阳光洒在计青阳身上,让他整个人愈发灿烂夺目,他不知道跟李楹说了什么,李楹很开心的在笑,崔珣抿了抿唇,他提着鱼,大步走回。

他也不想给计青阳烤鱼了,而是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扔给计青阳,冷声道:“计大侠一只手臂被射伤了,用另一只手烤鱼可以吧。”

计青阳显然愣了下,他道:“可以。”

不过,他一只手,显然不太方便,李楹戳了戳崔珣:“你帮计大侠烤一下鱼怎么了?”

崔珣没吭声,只是自顾自烤着他和李楹的鱼,计青阳见状,朗声大笑:“公主,你没看出来,崔少卿在跟某较劲呢!”

李楹不解:“较劲?较什么劲?”

崔珣没想到计青阳就这般堂而皇之说出来了,他错愕了下,然后就有些恼羞成怒了,白玉一般的面容也染上浅浅绯色,李楹忽反应过来,她吃吃笑了起来:“你真是……”

居然跟计青阳这个初次见面的人暗自较劲。

计青阳也大笑起来:“崔少卿,虽说天下人都在骂你,骂你阴险毒辣,卑鄙无耻,但某发现你这人,其实挺有意思的。”

天下人人唾骂的奸臣,没想到跟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似的,为了心爱的女子争风吃醋,默默怄气。

还真是有意思。

崔珣被两人取笑的羞愤不已,他咬牙道:“多谢计大侠,还将天下人骂我的话转述给我听。”

计青阳笑道:“崔少卿,你不必这样,某云游四海,行侠仗义,情爱二字,早已抛掷脑后了。”

崔珣一点也不信,抛掷脑后?他方才见到李楹的样子,可不像抛掷脑后。

他冷哼一声,道:“计大侠若无其他事的话,我和明月珠就先行赶路了。”

李楹刚想说什么,计青阳却道:“崔少卿留步。”

崔珣皱起眉头,计青阳叹道:“其实崔少卿不那么心急的话,有件事,某倒不忍心这么快说出来。”

李楹不由问:“何事?”

计青阳恭恭敬敬的将一旁的木制匣子抱到膝上,他问道:“崔少卿,某听说你被派去岭南押送沈阙,但为何会出现在这衡州?”

崔珣不喜计青阳,从他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李楹的倾慕时,他就不喜欢他,他承认自己心胸狭隘,实在无法和喜欢李楹的男人有说有笑,所以他不想回答计青阳的话,只道:“这和计大侠没有关系。”

计青阳没有计较,反而一笑道:“某猜测,是因为崔少卿怕中途有人拦截,所以才和公主快马加鞭,单独赶到岭南吧?”

崔珣不置可否,计青阳又道:“沈阙的案子,传言是涉嫌杀害一位天威军的虞侯,但那虞侯身份低微,太后和圣人并不想因他治罪沈阙,沈阙能被治罪,据说崔少卿出力不少。”

崔珣仍然神情冷淡,他嘲弄道:“计大侠消息倒是灵通。”

计青阳毫不自谦的自夸道:“好说,某朋友遍布天下,消息自然灵通。”

崔珣没理睬他,计青阳顿了顿,又道:“不过,崔少卿愿意为那虞侯同时得罪太后和皇帝,千里迢迢赶赴岭南,想必与他关系不错。”

李楹抢先说了句:“十七郎和那虞侯,情同手足。”

计青阳颔首:“既然和虞侯情同手足,那崔少卿与天威军主帅,郭勤威关系如何?”

崔珣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终于抬眸,看向计青阳,一字一句道:“我视郭帅,如父。”

计青阳听到他这句话,略显欣慰的松了口气:“既然这样,那就好。”

崔珣定定看着他,李楹也瞥向他膝上木匣,她大概猜到了什么,脸上神情也变的凝重起来,计青阳缓缓道:“世人都说郭帅是败军之将,但某却觉得,郭帅身经百战,屡次大败突厥,被围落雁岭时,宁死不屈,自刎而亡,也算是个值得敬佩之人。郭帅死后,头颅被传首突厥军中,家产皆被查抄,尸身不得下葬,唉,一代名将,居然落得如此下场,实在让人唏嘘。”

他顿了顿,又说道:“数月前,突厥时隔六年后,终于将郭帅头颅送还大周,某甚觉欣慰,但却从一朋友处得知,原来突厥送到大周的头颅,是假的,而真的,一直置于突厥叶护府中,但大周并未声张此事,也没有下国书与突厥讨要。”

崔珣接道:“突厥叶护与郭帅有杀父之仇,之所以不下国书,是怕叶护狗急跳墙,毁了郭帅头颅。”

计青阳点了点头:“某也料想如此,但堂堂大周主帅头颅,怎可一直陷于敌国?某义愤之下,便潜入突厥叶护府中,期间遇到几个察事厅暗探相助……”计青阳问崔珣:“这几个暗探,是崔少卿派去的吧?”

崔珣盯向木匣,他整个人都已经魂不守舍了,只是愣愣答了句:“是我派的。”

他自知晓那日起,就将暗探派去突厥,但叶护对郭帅头颅看管甚严,暗探一时之间无法得手。

计青阳道:“某幸得他们相助,终于成功盗出头颅。”

他小心翼翼的将木匣放到地上,推到崔珣面前:“郭帅的头颅,就在这木匣之中。”

崔珣双眼尽是茫然神色,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连手指都在发抖,他伸出手,想去开那木匣,计青阳却制止道:“崔少卿且慢。”

崔珣抬头望他,计青阳不忍道:“还是不看为好。”

崔珣恍恍惚惚,声音也轻飘飘的,仿佛来自遥远天际:“为何不看?”

计青阳咬着牙,半晌,才道:“郭帅头颅,已被制成酒器。”

李楹目瞪口呆。

制成酒器?这简直是对郭勤威莫大的侮辱!

也是对大周莫大的侮辱!

崔珣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全身血液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他肩膀剧烈抖动着,阵阵眩晕涌上眼前,手指几乎要抠到地里,李楹都不敢叫他,良久,他才颤着手指,去开木匣,计青阳还是想阻止,却被他一把拂开,他双手放在木匣匣口,匣口似有千斤重量一般,他手抖的厉害,开了几次,都没开成功,最后一次,他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痛楚之下,他才略微镇定下来,匣口被他徐徐掀开,只见木匣里面,放着一个中间被挖空,两边镶嵌金银的骷髅酒杯,骷髅酒杯中,还能看出些许酒渍,想必这酒杯使用频率甚高,李楹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忍直视,扭过头去,不愿再看。

但她又回过头,不安的去看崔珣,崔珣垂着头,李楹看不清他面目神情,四周一片死寂,连鸟叫的声音都听不到,李楹和计青阳都不敢说话,片刻后,李楹忽看到一滴又一滴的鲜血,从崔珣口中溢出,滴到黑色泥土中。

李楹大惊:“十七郎……”

她赶忙去扶崔珣,崔珣身躯已摇摇欲坠,他只是定定看着那骷髅酒杯,仿佛要将这酒杯的模样记到骨髓里去,李楹红了眼眶:“十七郎,不要看了……”

她咬了咬牙,便去合上木匣,不让崔珣看,崔珣嘴角溢出的鲜血越来越多,李楹惊惶之下,便用袖子去擦,她含泪劝着:“十七郎,不要这样……郭帅在九泉之下,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但崔珣仍然直勾勾看着合着的木匣,他脸色惨白到没有半点血色,双眸空洞到可怕,李楹想到那日

他得知盛云廷托付时,也是这般的神情,她有些害怕,又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劝他,只能哽咽道:“十七郎,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崔珣终于开了口,他心神大恸之下,声音轻如蚊鸣,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极深的痛楚与愤懑,他嘴角鲜血滴滴落下:“我崔珣……此生不杀突厥叶护……誓不为人!”

计青阳虽然早已料想到他反应,但还是惊诧到久久无言,等回过神来,才劝道:“崔少卿,突厥叶护这般侮辱郭帅,天都会诛他。”

崔珣听罢,只是一字一句,呢喃说道:“不,天不能诛他,因为我要诛他。”

他忽望向计青阳,正当计青阳以为他又要说些嫌恶之语时,他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然后郑重,向计青阳跪拜下去,重重叩了一首,计青阳惊愕万分,他欲扶起崔珣:“崔少卿,使不得。”

崔珣摇头:“你是我的恩人。”

他脸色如纸一般苍白:“是我们天威军的恩人。”

计青阳也跪到他的面前,他一拳砸到地上,叹道:“唉!只恨寻得太迟!”

他对崔珣道:“崔少卿,若你信得过某的话,某会将郭帅的头颅,完好无损送到长安的。”

崔珣点了点头,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印信:“凭此印信,计大侠可去衡州寻衡州司马刘若瑜,他是察事厅的人,他会将计大侠护送回长安,不过圣人有命,郭帅尸骸不得下葬,还请计大侠将头颅送于西明寺中,于佛前供养。”

计青阳接过印信,他眼眶一热:“崔少卿放心,某就算拼了性命,也不会让忠骨沦落异乡受辱!”

崔珣缓缓颔首,李楹搀着他踉跄站了起来,他似乎虚弱到极点,靠着李楹扶着才能勉强站立,他望着计青阳手中的木匣,声音虽轻,却格外清晰:“总有一日,他们,都能入土为安的。”

第118章

计青阳拿着印信,去了衡州。

崔珣和李楹,则继续踏上了前往岭南的道路。

因为郭勤威头颅之事,崔珣受了极大刺激,即使有虎狼之药,他激愤之下,仍然病倒了,马他是骑不了了,他只能雇了辆马车,昼夜不停赶往岭南。

车轮滚滚,扬起一片尘土,耳聋的车夫尽忠职守挥着马鞭,赶着马疾驰着,他知道车厢里那位漂亮的郎君有点来头,但是他为人老实,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郎君给了足够银两,他就闭上嘴,当个聋子瞎子,只要安安全全将郎君送到岭南就好。

马匹奔的太快,车厢颠簸不已,崔珣躺在李楹膝上,这般艰苦行程,让他病的愈发昏沉,李楹抚着他消瘦的脸庞,这几日,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药也全部吐出来了,她也委婉劝他,不要这么急着赶路,先休息数日,待养好身体,再赶到岭南,他却执意不肯,迟一天,就多一分变数,他再也等不了了。

尤其是看到视若父亲的郭帅遗骸被那般侮辱,他悲愤至极,更加等不了了。

李楹只劝过一次,之后也不再劝了,她知道,她劝不动他的。

她搂着他,莫名想起元日那晚,她在崔府见到他的模样,那晚,她看到一个人人唾骂的奸佞,披着一身白色襕衫,支起轩窗,眉目冷淡,放生了一只渺小螟蛉。

他于黑暗之中沉沦太久,但四下无人之时,他还是不经意做回了那个赤子之心的天威军十七郎。

这种不经意,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他总是自我厌弃,认为他不值得她喜欢,却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值得。

李楹慢慢俯下身,侧脸去贴住他冰凉的脸,她与他定情以来,沉重的时候多,甜蜜的时候少,他欺瞒过她,惹怒过她,他不是一个好的情郎,但是她却从未后悔过。

何其有幸,能遇到一个这般坚韧执拗的灵魂,能伴他走一条,接五万忠骨回家的路。

这条路,荆棘密布,崎岖难行,但,她一定会陪他走完。

马蹄声声,紧闭的车厢内,李楹拥着昏沉的崔珣,俯身贴着他的脸庞,她缓缓闭上眼,拥紧了他,感受他身上真实的温度,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在他们还在一起。

马车夜以继日的赶路,终于在四日后,到达了岭南桂州驿。

崔珣强撑着身子,打发走了车夫,又拿出太后敕令,跟桂州驿的驿丞禀明身份,让他去请桂州都督张弘毅前来相见。

按理说,桂州都督是从三品官员,张弘毅的官职比崔珣大,应是崔珣去拜见他,而不是他来见崔珣,但是崔珣是京官,京官向来大三级,所得到的倚重和偏远地方官员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崔珣手执太后敕令,形同钦使,所以张弘毅就算是朝中清流,不依附任何一党,但也不敢怠慢钦使,这不符礼制,于是张弘毅匆匆就来了桂州驿。

张弘毅踏入桂州驿之时,首先闻到屋内一阵浓重的汤药味,那个传言中嚣张跋扈的察事厅少卿正倚在病榻之上,面色苍白,不断咳嗽着,当见到张弘毅时,他又支撑着病体,从病榻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张都督,助阿蛮逃出桂州。”

张弘毅心中颇不是滋味,他本十分厌恶崔珣,在崔珣托他照顾盛阿蛮时,他还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两个纨绔贵族争风吃醋的把戏,但后来,阿蛮雨夜奔到都督府,泣声求他帮她兄长申冤,兹事体大,阿蛮口说无凭,他不能贸然行事,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助阿蛮逃出桂州,之后进展,他也一直关注。

阿蛮本就是一个极为烈性的女子,他对于阿蛮敲响登闻鼓,状告沈阙,毫不意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朝中大臣无一人愿意站出来为盛云廷申冤的时候,居然是崔珣第一个站出来,而且崔珣还用自己的官职性命恳求圣人彻查此案,当张弘毅从清流挚友书信中得知这一消息时,他简直瞠目结舌。

怎么会是崔珣?

怎么会是那个贪生怕死、寡廉鲜耻的佞幸崔珣?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崔珣和沈阙有故怨,所以才站出来为盛云廷申冤,实则是为了报私仇,但他很快就排除掉这个想法,崔珣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来自太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后顾念亲情,根本不想杀沈阙,这么做,除了得罪太后,对崔珣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崔珣到底在图谋什么?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于是问出自己的疑问:“崔少卿对于此案,何故如此关心?”

崔珣还有事要求张弘毅,所以他并没有像平日一样对此种问题不愿理睬,而是平静答道:“盛云廷,是我的朋友。”

“崔少卿,和一个寒门虞侯做朋友?”

“幸得知己,不分贵贱。”

张弘毅愕然,这好像,和天下人唾骂的贪图富贵之徒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又问了另一件让他不解的事情,崔珣向太后请了敕旨,亲自来岭南押送沈阙,据说察事厅车驾遇袭了好几次,正当他寻思着这样下去崔珣还能不能活着到岭南时,崔珣轻车简从,自己来了,他显然是用了瞒天过海的疑兵之计,骗过了那些杀手,那么问题来了,是什么人,敢阻止崔珣来岭南?

他问道:“崔少卿,你的车驾数次遇袭,是不是有人不想你来岭南?”

崔珣不置可否:“张都督心中有答案了,不是吗?”

张弘毅哼了声,他又问了个另外一个在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盛云廷是因天威军被困,才会去长安求援,他是在求援途中被沈阙所杀,而沈阙和盛云廷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杀盛云廷?”他顿了顿,直接抛出疑问:“所以,天威军的覆灭,是否另有端倪?”

这还是朝中第一个问天威军覆灭是否另有端倪的官员,崔珣怔了一怔,然后心中忽涌现一种难以言说的激扬,仿佛是在暗夜独行久了,终于得见一丝曙光的那种激扬,他抿了抿唇,压抑住内心的复杂情绪,他问

道:“敢问张都督,若真有端倪,那张都督会如何做?”

张弘毅沉吟了下,道:“我张弘毅,是因脾气太硬,不够圆滑,才会被贬官来此,但身为人臣,理应忠君爱国,恪守立法,我在清流一派中还有点影响力,若真有端倪,少不得要联络诸人,上疏圣人,查个水落石出。”

崔珣眼眶一热,他望着张弘毅,说道:“还请张都督记住自己今日的话。”

张弘毅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崔珣心中宽慰,点了点头:“我尚有一事,要请求张都督,如今察事厅大队尚未赶来,但押送沈阙不能耽搁,还请张都督借我五百精兵,助我前去长安。”

若换以前,按照张弘毅厌恶崔珣的程度,他少不得会搪塞不借,但今日,他却点了点头,答应了崔珣。

崔珣道谢之后,两人谈话也到了尾声,只不过一番交谈后,张弘毅还是没搞懂崔珣,如果为了朋友愿意舍弃性命的话,那应该是不怕死的人,但是不怕死,为何又要投降突厥?

他仍然十分厌恶崔珣,但隐隐又觉得,这个佞臣,可能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他沉吟片刻,手中折扇叩着桌角,他忽道:“崔少卿少时,是否师承柳松柏?”

崔珣怔了下,他不知道张弘毅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他于是颔首道:“是。”

“柳松柏,是我最好的朋友。”

崔珣愣住,张弘毅展开手中折扇:“他擅长书画,最得意的是行草,他曾经跟我说,崔少卿是他生平所教过,最优秀的学生,只可惜……”

后半句,张弘毅没说下去,但崔珣已经猜到下面内容是什么了,他垂下眼眸,张弘毅看着折扇里画着的青山图,他道:“这青山图,是松柏所画,只是尚未来得及题字,他就故去了,既然崔少卿是松柏最优秀的学生,不如就为这折扇题一行字吧。”

崔珣以前擅长行草,但现在的心境,根本写不出了,他推脱道:“我已不擅行草,况且此物太过珍贵,张都督另请高明吧。”

张弘毅道:“松柏说过,他的行草,只有崔少卿学的最好,若崔少卿还不擅长,那天下就无人擅长了。”

崔珣无奈,他大概知道张弘毅的意思,张弘毅是儒臣,推崇书为心画,他想从字见人品,但他刚跟张弘毅借了五百精兵,也不好再次推脱,只好接了折扇,桌上已经摆好了笔墨,折扇上的青山图摊在上面,崔珣握着笔,只觉难以下手,偏偏张弘毅还以为他是不知道题何字,于是说道:“什么字都可以。”

李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来到崔珣身侧,她看着那副青山图,忽道:“十七郎,你看这青山,像不像落雁岭?”

崔珣一怔,他低头,看向青山图,青山葱茏,恰如当初落雁岭的郁郁草木,但崔珣眼前的草木,很快被累累白骨覆盖,他神情茫然,手指也不由攥紧狼豪笔,李楹又轻声说了句:“这青山,每一处,都埋了忠骨。”

她说:“十七郎,这不是噩梦,而是他们用碧血写就的忠义。”

“张弘毅刚正不阿,他已看出了落雁岭一事有端倪,将来翻案,少不得他的相助,可他如今,并不信任你,你虽不能明言,但可以借题字,昭显心迹。”

是啊,他可以借题字,昭显心迹。

崔珣握紧狼毫笔,一张张年轻热情的脸在他面前闪过,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六年来的愤懑和不甘都融入这一纸之中,他低着头,盯着折扇上画着的郁郁青山,接着蘸了墨,笔走龙蛇,一行满怀情感的刚劲行草徐徐展现在张弘毅面前,张弘毅一字一句念着:“青山处处埋忠骨……”

崔珣笔尖在折扇上疾走如飞,字迹挥洒自如,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了生命,又好像每一个字,都表明了五万人的心迹,手腕转动间,七个力透纸背的墨字出现在青山图侧:“碧血丹心照汗青!”

第119章

桂州,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

李楹以前并没有来过桂州,但也听说过桂州山水的大名,她虽心驰神往,不过崔珣有要事在身,而且病体孱弱,所以她就算再想看桂州山水,也没有提过一句话。

倒是崔珣主动说:“张都督回去点兵了,明日一早,我再押送沈阙去长安,趁今日还有些闲暇,我们去看看桂江吧。”

李楹望着他苍白憔悴病容,直接拒绝了:“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看什么桂江。”

崔珣拾起病榻上的雪白狐裘,裹于身上,他强撑起病体,嘴角浮现柔和笑意:“以后都不会来桂州了,今日若不去,会留下遗憾的。”

他下病榻时,脚步虚浮,不是李楹扶着,都要踉跄摔倒,李楹知晓他是想成全她心愿,但见他这样,还是不由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遗憾就遗憾,有什么关系?”

崔珣轻轻摇了摇头:“明月珠,你说过,想珍惜当下,我也很珍惜和你的每一日,我不想留下遗憾。”

李楹鼻子一酸:“我就随口说的,你还记得。”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崔珣裹紧狐裘,面对李楹时,他早已没了初见的冷淡阴鸷,而是眼角眉梢都盛着温柔,他道:“走吧,我们去看一看桂江。”

从桂州驿到桂江时,已是皓月高悬,崔珣索性雇了一只乌篷船,他没有要船夫打扰,而是与李楹两人一起,夜游桂江。

桂江之水,碧绿如洗,清澈见底,李楹从来没见过这般绿、这般清的水,她和崔珣坐在船头,观赏着桂江山水,只觉目不暇接,如临仙境。

月光如练,银辉洒落,江面波光粼粼,如梦似幻,江畔则是群山峭拔,层峦叠嶂,一只乌篷船悠悠飘荡在青山碧水之中,恰似一幅水墨画卷,乌篷船头,秀美的小娘子斜倚在裹着雪白狐裘的病弱郎君怀中,人在画中,画在人中。

水声潺潺,远处山峦于夜色中若隐若现,微风拂过,李楹从崔珣怀中起身,为他又拢紧了狐裘:“冷不冷?”

崔珣摇了摇头,李楹担心的看了看月色:“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吧。”

崔珣却不想回去,他道:“明月珠,我想和你多呆一会。”

“回驿馆,也可以和我呆一起。”

“不一样。”崔珣道。

李楹不解:“为什么不一样?”

崔珣刚开始并没有回答,他盘腿坐于这一叶扁舟之中,仰望着浩瀚群山,半晌,才喃喃道:“很累。”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李楹说这两个字,许是这壮阔景色,让他郁结六年的心境纾解了一点,让他终于愿意在挚爱的少女面前显露些许脆弱,李楹听后,只是温温柔柔一笑,道:“以后觉得累了,觉得疼了,都告诉我吧,不要自己撑着。”

崔珣默默颔首,几丝细雨飘到脸上,他看了看天空:“下雨了,我们到船舱里面去吧。”

乌篷船外,江雾缭绕,乌篷船内,听细雨声声,李楹望着雨滴落在江面,激起一圈圈细小涟漪,她托腮道:“雨中游桂江,倒别有一番意趣。”

崔珣莞尔:“有雨,有雾,有风,还应有乐声。”

李楹眼眸一亮:“夜船吹笛雨萧萧,此时若有竹笛,那便好了。”

崔珣一声不吭,便从怀中取出竹笛,李楹先是雀跃:“你有竹笛?”

然后她便是疑惑:“你什么时候拿的?”

“从桂州驿出发的时候,拿的。”崔珣道:“有美景,怎么可以没有雅乐呢?”

李楹笑着拿过竹笛:“这是你给我的小小惊喜么?”

崔珣点头:“是。”

这一声“是”,让李楹只觉如含糖霜,丝丝沁甜,此时的她,就如同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的小娘子一般,因为情郎的体贴满心欢喜,其实,她和崔珣出身相似,志趣相投,若崔珣早生三十年,或她晚生三十年,又或许,她遇到的崔珣,是六年

前的崔珣,两人倒真可以做一对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爱侣,不必背负沉重的过去,闲时抚琴对弈,品茗莳花,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管,只有他们彼此两人就好。

但可惜,这并不可能。

不过,虽然今生无法做到拨弃万物,那亦可做到珍惜彼此片刻的欢愉。

李楹将竹笛抛给崔珣,笑吟吟道:“崔少卿,会吹笛子吧?”

崔珣颔首,李楹道:“《水调曲》,会么?”

崔珣莞尔一笑,他拿起竹笛,置于唇边,悠扬笛声随之响起,他虽然重病缠身,身体虚软无力,手指也不如往常灵活,但居然一个音律都没有错,李楹听的聚精会神,笛声如清泉般汨汨流淌,雨声叮咚落入乌篷船顶,仿佛在为笛声伴奏,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分外和谐动听,李楹托着腮听着,船舱外,则是江畔渔火,群峰倒影,此时此刻,李楹只觉所有的烦恼似乎都被洗涤干净,心中只有这一幕夜船吹笛雨萧萧。

一曲《水调曲》吹罢,李楹也有些技痒,她拿过竹笛,笑道:“我虽会吹笛,但还是比较擅长瑶琴,等回了长安,再与你琴笛合鸣一曲。”

崔珣浅浅一笑,正想说什么,忽然夜空一道惊雷响过,李楹吓得手中竹笛都掉到了地上,崔珣怔了一怔,他微微攥紧手指,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般,才将李楹拥入怀中,双手捂住她的耳朵,喃喃道:“明月珠,不要害怕。”

他知道她害怕雷声,在他帮李楹彻夜查看宫中出入录那次,也是打了很大的惊雷,李楹虽然嘴上没说害怕,但明显脸色都吓白了,身体也一直在发抖,他因为对李楹有愧,所以没有去朝会,而是留下来陪她,并递上玉瑱让她塞入耳中,这才让她安然度过了那一晚。

如今这里没有玉瑱,而他即使仍旧自我厌弃到不敢亵渎李楹,但也不愿见她害怕,他主动拥着她,紧紧怀抱住她颤抖的身躯,略微冰凉的掌心捂住李楹的耳朵,将轰隆雷声隔绝在外。

李楹头埋在他胸膛处,他久病之下,胸膛并不像那些英武男子般宽厚,但却格外可靠,心脏处滚烫,就如他写的那一句“碧血丹心照汗青”一般,他总觉得只有他的五万同僚配称作碧血丹心,但他自己,何尝又不是一腔碧血,一颗丹心?

李楹静静靠在他怀中,她只觉雷声似乎越来越小,反而他心脏跳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身体也停止颤抖,耳边他跟她一遍遍说着“我在这里”,试图掩盖住那一声声惊雷,在他的一遍遍复述中,她心中最后一丝对雷声的惊惧也终于荡然无存,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低低说了句:“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也在这里。

雷声,没响一会,也停了。

随着雷声的停止,崔珣也放开了李楹,此时此刻,他又回复到了那个不敢主动拥抱她的状态,李楹不以为意,她为他拢了拢雪白狐裘,望着他的漆黑双眸,笑道:“总有一日,你会有勇气拥抱我,亲吻我的。”

倒是又给郎君弄了个大红脸。

而片刻欢愉,总是格外短暂,桂江的山水再美,也不是崔珣的归宿,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驿馆,奔赴长安,继续走他那段满是荆棘的道路。

翌日一早,张弘毅就点齐了五百精兵,将沈阙从狱中押出,塞入囚车,送到桂州驿外。

崔珣扯下遮盖囚车的黑布,正对上沈阙充满恨意的眼神,时隔数月不见,当初那个长安城飞扬跋扈的俊美中郎将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镣铐、形容消瘦的阶下囚。

沈阙一见到崔珣,就扑到囚车边,双手握紧木制囚栏,喉咙中发出怨毒声音:“崔珣!你这个下贱的东西!我早该杀了你!”

崔珣身边士兵面色一变,担心这个传说中同样飞扬跋扈的察事厅少卿,会勃然大怒,和犯人起冲突,但美如莲花的青年只是看着沈阙,微微一笑:“可惜,将死的不是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桂州。”沈阙冷笑:“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就算你用遍察事厅八十一道酷刑,我沈阙也不会说一个字!”

崔珣讥嘲道:“哦?杨衡已经被抓,血剑与血衣都被挖出,由得你不说么?”

沈阙愕然,下一刻,他几乎要将囚栏捏碎:“崔珣!一定是你,是你派阿蛮蛰伏在我身边的,你这下贱的玩意!你只会利用女人么!”

他提及阿蛮,崔珣眉间神色渐渐冷了下来:“阿蛮是如何蛰伏在你身边的,你比谁都清楚,你沈阙就是个猪狗不如的杂碎,你居然还有脸提?”

“她睡在我这,她想的是谁?”沈阙双眼喷火,牙齿都咬的咯吱作响,那是全身心信任后被背叛的耻辱和愤怒,是被心爱女人背叛的耻辱和愤怒,他不忿到嫉恨交加:“崔珣!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你也休想从我这里得到半句证词!”

第120章

从岭南押送沈阙回长安的途中,崔珣刻意避开官道,专选小路前行,只是尽管如此,还是遇到两次明袭,三次暗杀,最危险的一次当属还没和察事厅大队会合时,路过西京古道,在一处密林于夜间路遇数百黑衣杀手,只不过,这些杀手冲出之时,崔珣就似乎早有准备一般,沉着命令士兵列阵防御,杀手几次冲阵未果,正欲再次冲阵,居然发现身后涌来乌压压士兵,包围变成被包围,伏击变成被伏击,他们直接成了瓮中之鳖。

原来崔珣自长安出发时,一路上就注意观察四周地势,他记性向来不错,到桂州驿后,便将桂州到长安的整个地形图绘制出来,提前预判了每一个可能性,他早就料到会在密林遇袭,所以刻意分出一半士兵延缓行军,待杀手现身后,再瓮中捉鳖。

他指挥若定,颇有些运筹帷幄的架势,李楹也从此,隐隐窥见他六年前的风采,若无六年前的事,他如今应该也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帅,而不是长安城里陷于诡谲权术的察事厅少卿。

杀手被包围之下,自知难逃,全部咬碎齿中毒药身亡,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这般不留后手,显然是训练有素。

崔珣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于满地的尸首中,撩开囚车上罩着的黑布,平静对沈阙道:“你的同伙不择手段要杀你,你确定你还要为他们保守秘密?”

沈阙看都懒得看地上的尸首,他只是冷笑:“他们固然不是个东西,但相比起来,我还是更讨厌你崔珣,能让你崔珣痛快的事情,我不会做,可让你不痛快的事情,我一定会做。”

沈阙话里行间的怨毒,都快溢出来了,如果说他在长安,仅仅是因为天威军一案痛恨崔珣,那如今,已经掺杂了更加复杂的情绪,他呵呵道:“你要想让我开口,也可以,你让盛阿蛮来求我啊!”

他斜瞥着崔珣,奚落道:“反正你崔珣,向来就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牺牲一个女人,有什么大不了?”

沈阙出言不逊,崔珣却不怒反笑,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嘴角弯起讥嘲弧度:“原来沈国公,真的喜欢上了阿蛮。”

沈阙脸色一僵,看来崔珣说中了他的心事,崔珣越想越觉得好笑,他摇头道:“你杀了阿蛮的兄长,还玷污了她,如今倒装作被她辜负的模样,不觉得荒谬么?”

沈阙被一语道破,他完全愣住,半晌,才咬牙道:“盛阿蛮,和证词,你选一个。”

崔珣闻言,只是轻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让我选?沈阙,纵然你表现的再怎么情深,阿蛮也不会原谅你的,你死之后,她更不会为你守节,你放心,她会过的很好。”

沈阙双眼已经赤红,崔珣也不欲理睬他,而是放下黑布,耳边传来沈阙摇晃木制囚栏的疯狂怒骂:“你胡说!她还怀着我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对我绝情?崔珣!你胡说!胡说!”

但崔珣已经登上马车,车辕轰隆声和马蹄哒哒声将沈阙的怒骂隔绝于外,他闭上双眸,只

觉甚为疲累,连李楹握住他的手,他都没有感觉。

李楹轻握着他的手指,轻声问道:“沈阙到了长安,也会这样不愿招供吗?”

崔珣缓缓睁开双眸,连日来防范追杀的殚精竭虑,还有今夜的这场恶战,让他身体愈发羸弱,一上马车便似全身脱了力,他颔首:“沈阙生性偏执,他恨太后,就一恨二十九年,处心积虑谋害太后性命,他喜欢阿蛮,就把我当作敌人,宁死不愿原谅阿蛮的背叛,所以就算是酷刑,也很难让他开口。”

李楹仔细端详着崔珣的手,只觉他掌心温度又变凉了些,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更加清晰,李楹幽幽叹了声:“你不顾身体,来岭南押送沈阙,若沈阙坚持不招供,那该如何是好?”

其实方才沈阙的话,她也听到了,沈阙让崔珣在阿蛮和证词之间二选一,意思就是只要阿蛮去求他,他就招供,但这个方法,别说崔珣根本不可能用,就连她,也不会对崔珣提半个字。

阿蛮此生所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如果取得证词的代价是牺牲阿蛮,那这份证词,字里行间都会透着“耻辱”二字,就算是枉死城盼望翻案的五万将士,也断不会愿意承受这份耻辱。

崔珣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到如何让沈阙招供的法子,他抿了抿薄唇,道:“等到了长安,再做打算吧。”

离开西京古道数日后,察事厅大队也赶来和崔珣会合了,加上从桂州借的五百精兵,接下来的路途可以说是安全无虞,饶是如此,崔珣仍然格外小心,为防有人下毒,沈阙的吃食他都会让兔子先试,虽然沈阙口口声声不愿招供,但这已经是崔珣六年来,最接近翻案的一次,他断然不会放弃。

舟车劳顿了十几日,押送沈阙的囚车终于到了长安,百姓在朱雀大街翘首等待,都想看看这位曾经嚣张跋扈的皇亲国戚如今狼狈的模样,但让他们失望的是,囚车盖着黑布,他们根本看不到分毫。

囚车前方,是一辆华贵的驷马马车,何十三等少年挤在人群中,指指点点:

“囚车里关着的就是害了盛阿兄的沈阙吗?”

“好像是。”

“怎么是那个叛国贼去岭南押的他?”

“谁知道呢?听说他们俩关系不好。”

“那叛国贼讨这个差事,就是去报私仇的吧。”

“肯定呀。”

少年们正说的畅快,忽然头被折扇重重敲了下,何十三捂着脑袋回头怒视,在看到来人时却换了脸色,他笑道:“鱼阿兄,怎么是你啊?”

自从上次鱼扶危为何十三送药后,何十三也不想欠他人情,动不动就去他府邸送自己捕的鱼或是野味,一来二去便熟稔了,何十三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鱼阿兄”,这代表他将鱼扶危视作兄长一般尊重了,鱼扶危道:“你们方才在说谁报私仇呢?”

“那个叛国贼呀。”何十三嬉笑道:“怪不得他跑到岭南去了呢,原来他跟沈阙关系不好,他去报私仇了。”

鱼扶危正色道:“你们这就错了,若他真的为报私仇去岭南,那为何囚车上遮着黑布?他不是应该将黑布取掉,在百姓面前好好羞辱羞辱沈阙么?”

何十三愣住:“这……说不定是太后和圣人让他那么做的。”

鱼扶危道:“太后和圣人都让沈阙呆囚车里了,还会管一块黑布吗?”

何十三也不解了:“那他遮黑布做什么?”

鱼扶危道:“因为他要审盛云廷的案子,所以不想在这种无谓的小事上面节外生枝,只能说,与他要办的公事相比,他个人的仇怨,他是从来没考虑过的。“

何十三似懂非懂,但他还是道:“好吧,鱼阿兄,那我们这次,就当错怪他了。”

鱼扶危点了点头,让何十三等人继续看热闹,自己则拐到一个僻静处,李楹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鱼扶危叹气:“我一个商人,不去做买卖,跑这来为崔珣辩驳,传出去真是笑掉大牙。”

李楹莞尔:“多谢鱼先生。”

她没有跟崔珣进长安城,而是自己先进了城,好一段时日没见,鱼扶危早已迫不及待就在城门等着她,两人闲聊时,一起看着囚车入了城,期间李楹听到何十三等人对崔珣的奚落,心中颇不是滋味,于是拜托鱼扶危帮崔珣澄清一二,方才鱼扶危说的最后一段话,便是她特地让鱼扶危转述的。

鱼扶危道:“这天下误解他的人多了去了,你能说服几个人?”

“说服一个,是一个。”李楹道。

鱼扶危听到这句话,不由抬眸望着李楹,这次岭南之行,她和崔珣想必又发生一些难以忘怀的事情,才让她连何十三他们的妄语都听不得了,鱼扶危心中苦笑,他移过视线,转而望着朱雀大街上缓缓驶离的驷马马车,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囚车一路驶到察事厅。

崔珣强撑着病体,直接入了宫,圣人召集群臣商议沈阙一案,但无论是将此案交由察事厅,还是交给大理寺,对方都不会满意,最后商榷之下,决定察事厅、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而沈阙则被关押在御史台狱,由察事厅和大理寺共同看管。

沈阙的案子,已经传遍了长安每一个角落,可以说是万众瞩目,百姓总爱看报仇雪恨的戏码,一个俊美高贵的郎君杀了美貌小娘子的兄长,美貌小娘子委身于仇人,在他身边蛰伏数月,终于取得证据,千里奔赴回长安,敲响登闻鼓向圣人告状,这个故事,都不用添油加醋,就格外精彩了。

热议越演越烈,三司也不敢怠慢,就定于两日后提审沈阙。

两日后,于御史台,三司会审。

大堂之上,沈阙镣铐已去,他昂然站立,脚旁边跪着杨衡,案几上呈着他杀盛云廷那晚的的长剑,以及他所穿的沾血的铠甲。

杨衡已经招供,他承认六年前,沈阙带着他们杀了盛云廷,而且还让自己将他的长剑以及铠甲掩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沈阙抵赖。

但沈阙只是一脸倨傲,说了三个字:“我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