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崔珣被借魂灯所伤,呕血跪地,察事厅暗探皆都大惊,一个个奔到崔珣面前:“少卿!”
恰在此时,灵虚山人和李楹也到了云泽坛,见此情景,灵虚山人先是一呆,然后立刻反应过来,袖中滑出明黄符篆,符篆于指尖烧毁,一缕奇异香味瞬时飘到祭台之上。
崔珣顿觉不好,但他未过业障,被邪术重伤,已然虚弱到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他强撑着吩咐扶住他的暗探:“快!杀了他!”
只是五名暗探弓箭还没搭上,就看到木制祭台突然生出藤蔓,藤蔓瞬间将他们双脚缚住,他们骇然之下,拔出腰间匕首,慌乱挥舞,但藤蔓又蜿蜒绑缚上他们双手,让他们根本动弹不得。
崔珣咬牙,他看着面前暗探在空气中挣扎,便知他们又陷入灵虚山人的邪术,灵虚山人冷笑一声,欲快步捡起借魂灯,但他用邪术对付暗探时,身后赶来的李楹手中鬼火已然化成一条碧色绫带,趁他不备,将地上的借魂灯卷起。
灵虚山人顿时大惊失色,正想去夺,李楹衣裙翩然,避到一旁,灵虚山人连她衣角都没摸到,李楹也不和他废话,而是握着借魂灯,手指掐上灯芯,就准备将灯芯连根拔起,灵虚山人本还不慌,他早在灯芯上设下三障,灾障魔障业障,人心生三障,三障生十恶,这世上谁人心中无恶,谁人能闯的过三障?
他本胸有成竹的看着李楹陷入三障,和崔珣一样被邪术重伤,可李楹看起来毫无反应,反而已快拔出灯芯,灵虚山人大惊失色,但这却在崔珣意料之中,李楹心中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恶念,没有恶念,又怎么生三障?所以,借魂灯的符咒,对她根本不起一点作用。
他嘴角微微扬起,眸间也泛起温柔笑意,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这就是明月珠,明月珠和他,果然不一样。
灵虚山人已经惊恐万状,他瞥了眼重伤的崔珣,手中拂尘忽然迸开,露出杆中长剑,灵虚山人执剑挟持住崔珣,对李楹喝道:“住手!”
李楹抬头愣住,灵虚山人道:“永安公主,你和这位郎君情深意笃,你也不想看到他死吧?”
长剑横上崔珣咽喉,划出一道血痕,殷红血珠自剑尖滑落,李楹掐住灯芯的手也不由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脱口而出:“你不要伤他!”
灵虚山人哈哈笑道:“永安公主,你方才和贫道说,和郎君生了气,不想再原谅他了,但你一见到他受伤,就惊慌成这样,对他生的气想必也抛到九霄云外了,所以,你真的舍得不顾郎君的性命么?”
李楹手指差点都握不住借魂灯,她眸中满是慌乱与无措,灵虚山人又道:“把借魂灯还给贫道,贫道就放了你的郎君,贫道还可以帮他治病,让他余寿不止十载,让你们可以双宿双栖,白头偕老。”
双宿双栖……白头偕老……李楹心神一动,她遇到崔珣之前,最想要的是早日投胎,再世为人,遇到他之后,她不想转世了,她只想和他长长久久,相伴余生,诚然,灵虚山人的话,正中她的心思,十分具有诱惑力。
一缕异香钻入李楹鼻尖,将她的这个渴望无限放大,她神情渐渐茫然了起来,掐住灯芯的手,也慢慢松开,灵虚山人见状大喜:“对,就是这样,把借魂灯还给贫道……”
被灵虚山人挟持的崔珣却忽轻声喊了声:“明月珠。”
李楹闻声愣愣望去,崔珣重伤之下,脸色苍白如雪,唇角还挂着一丝血迹,血迹艳红,衬托的他脸色愈发惨白,他声音虽轻,但落入李楹耳中,却格外清晰,他笑了笑,说道:“明月珠,你是一个,有琉璃心的人,你不要被邪术,蒙蔽了本心。”
琉璃心……
这是之前,崔珣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说自己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但崔珣摇头,告诉她,她是一个有琉璃心的人。
琉璃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李楹一个寒颤,本昏昏沉沉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异香也从她鼻尖消失,她松开的手指,又重新掐紧了灯芯。
灵虚山人已然大怒,横在崔珣脖颈的长剑又划深了些,鲜血从他如玉般的颈侧汨汨涌出,灵虚山人威胁崔珣道:“闭嘴!”
李楹大急:“你快住手!你再伤他,我就将这破灯砸了!”
灵虚山人不为所动:“你敢砸借魂灯,贫道就敢杀了他!”
两人都投鼠忌器,一个不敢砸,一个不敢杀,大眼瞪小眼间,眼瞅着亥时要过了,灵虚山人率先焦躁起来,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这个时辰,六十甲子才出现一次,他固然能再活六十甲子,但是到时候,未必能凑齐这一万生魂。
他等今天,已经等够久了,牛家村的村民顶多只能为他续命几百年,但是一万生魂,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祭借魂灯,却能让他长生不死,此后与天地同寿,再不用如在牛家村般,费尽心机去游说村民,摆借魂阵,困他们魂魄,还要扮女鬼去吓退官府,明明今日之后,他就能一劳永逸,潜心修行了。
灵虚山人焦躁之下,威胁李楹道:“永安公主,你再不将借魂灯还给贫道,贫道真的会杀了你的郎君!”
李楹咬牙,她脸色惨白,她茫然四顾身边密密麻麻的生魂之后,心中却慢慢下了决断,掐住灯芯的手指,反而更紧了些。
灵虚山人面色一变:“永安公主,你真的要为这些素昧平生的愚民,放弃你的郎君吗?你不要忘了,你死了,这些愚民也没有为你伤心,反而一个个都暗自庆幸你死的好,因为你的死,让他们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他们的子孙,终于可以入朝为官,登科拜相了!你真的要为了这些自私自利的愚民,放弃你挚爱之人吗?”
李楹愣愣看着命悬一线的崔珣,崔珣面色平静,剑锋压迫着他咽喉,他说不出话,但眸中神色却坦然至极,李楹明白他的心意,可,要她就这样放弃他,她又于心何忍?
她眼泪簌簌而落,说到底,她不是圣人,她只是一个盼望着与所爱之人长相守的小公主,她十六年的人生中,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磨砺,她的心志也没有那么坚韧,她不可能在百姓和挚爱之间,眼睛都不眨,毅然决然就选择百姓,她会犹豫,她会彷徨,她会害怕,她咬着唇,绝望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做出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放弃一个?
阿耶当初选择天下,放弃她的时候,也是这般痛苦吗?
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颗颗掉落,灵虚山人又高声喊道:“永安公主,不,你已经不是公主了,你只是一个鬼魂!你没有保护这些百姓的义务,你只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鬼魂罢了,忘了你的公主身份,选择你的情爱吧,你如今,不是只剩下情爱了么?”
李楹手指都在发抖,她如今,的确只剩下情爱,也的确只是一个鬼魂,可她,仍然是大周的公主啊。
她眼泪越落越多,心中痛苦万分,她不再理睬灵虚山人,反而看向崔珣,嘴角弯起凄然笑容:“十七郎,我今日对你发了脾气,我说不会原谅你,但其实,我只是气你不跟我商量……我最后,还是会原谅你的……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会杀了这个妖道,为你报仇,他如果毁了你的魂魄,我就跟你一起去,咱俩化为虚无,共存于这朗月清风之中,从此干干净净的,你只有我,我只有你,可好?”
剑横在崔珣脖子上,割入他血肉之中,崔珣无法说话,也无法点头,他只是静静看着李楹,如墨鸦睫上挂着细碎晶莹,他眨了眨睫毛,嘴角微微一笑,无声的说了句:“好。”
灵虚山人心胆俱裂,疯子!两个疯子!
他真的没有想到,李楹居然愿意放弃情郎,去救这认都不认识的一万百姓?她一个鬼魂,她到底图什么?
他汗流浃背,崔珣的性命都不管用,他没有底牌可以出了,他只能拼死一搏,他喝道:“永安公主,你不要冲动,难道你不想知道三十年前的真相吗?”
方才他用三十年前的事,诱李楹随他来云泽坛的时候,李楹一直旁敲侧击,想从他口中知道更多,但他却偏偏不说,就想将她诱到云泽坛,用她魂魄祭灯,可现在,他却恨不得竹筒倒豆子,全抖落出来,李楹果然脱口问道:“什么真相?真相不就是我阿耶杀了我么?”
“你以为是你阿耶杀了你?”灵虚山人垂死挣扎:“不是的,你放下借魂灯,我告诉你真相。”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曾是百骑司都尉金祢的座上宾,就凭我的弟子计青阳,是奉命去杀你的人!”
李楹一愣,灵虚山人道:“你把借魂灯给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灵虚山人已经恐慌到面如土色,李楹看着他扭曲的脸,她手指掐着灯芯,忽一笑:“妖道!我心爱之人我都不在乎了,我还在乎我自己么?你且听着,我李楹,是大周的永安公主!”
说罢,她就再无一丝犹豫,一手握着青铜灯座,一手将灯芯从灯座连根拔起,随着白色灯芯离了借魂灯灯座,灯芯上燃着的火焰也随之熄灭,灵虚山人喉咙溢出极其惨烈的嚎叫声,他脸上皮肤瞬间布满皱纹,变得如同干瘪的树皮一样恐怖,接着,一块一块皮肤从他脸上脱落,整个头颅只剩白骨,白骨又迅速蔓延他脖颈以下,他握剑的指节也变成了五根骨头,饶是如此,他还是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当着李楹的面,长剑就切入崔珣咽喉。
李楹吓到呼吸凝滞,恰在此时,崔珣胸口却忽然迸发出幽幽碧色莹光,莹光挡住长剑剑锋,护住了崔珣性命,灵虚山人不可置信瞪着那碧色莹光,但下一刻,他整个上身都化为白骨,摔倒在地,白骨也跌的粉碎。
灵虚山人已经两百五十岁,他能活到现在,全靠借魂灯续命,借魂灯一灭,他借的寿命也全数归还,自然成为枯骨一堆。
随着灵虚山人化为枯骨,云泽台的上万生魂也瞬间散去,魂归本位,原本家人围着哀哀哭泣的张四郎茫然睁开了眼,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他好像又活了过来。
除他之外,棺材铺的伙计、铁匠铺的铁匠、长安城的七品官吏,游市卖胡粉的老妪,等等共计万人,也都陆陆续续,睁开了眼睛。
整个云泽坛空落落的,木制祭台上只剩下死去的紫云观道士,还有昏迷的五名暗探。
崔珣已然支撑不住,他捂住咽喉,单膝跪下,李楹飞奔过来,她看都没看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白骨,而是几近踉跄,俯身扶住崔珣,白玉一般的脸上泪痕点点,她颤声道:“十七郎,你没事吧?”
鲜血从崔珣的指缝不断溢出,他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
一个仍在迸发莹光的五色锦荷囊从崔珣胸口掉落,露出结成红绳的两缕头发。
李楹愣愣看着那个荷囊,原来,刚刚是她的头发,为崔珣挡住了致命一击。
可是,这个结发,崔珣不是说丢了吗?
崔珣垂眸,用另一只未染鲜血的手,在自己衣摆擦了擦,他捡起荷囊,也没说什么,而是塞入怀中,然后对李楹张了张口,无声说了三个字:“牛家村。”
李楹会意,灵虚山人已死,他布在牛家村的借魂阵已除,牛家村二百二十个被困的魂魄马上会直面自己死亡的现实,如若他们不接受,怨气一起,恐成厉鬼,她必须赶往牛家村,阻止他们成为充满怨念的厉鬼。
李楹咬了咬牙,她看了看崔珣后方横七竖八的尸体,说道:“十七郎,我不能照顾你了,我要去牛家村,这里你善后,我在牛家村等你。”
崔珣忍着咽喉疼痛,点了点头,李楹起身,飞快往云泽坛外而去,但走了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崔珣,她方才为了百姓性命,放弃了他,他会不会怪她?
她心中万般滋味,难以言说,有内疚,有忐忑,但最后她还是狠心扭过头,牛家村的魂魄,还等着她去救,她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她抿了抿唇,不再看崔珣,而是快步往外走去。
第112章
夜,伸手不见五指。
借魂灯灭,牛家村本来在劳作的村民直起腰来。
他们眼中的炎炎烈日,瞬间变成了晓风残月,碧空如洗成了长夜难明,连宁静美丽的村落,也成了荒芜枯败的断壁残垣。
村民们茫然了,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鬼魂,二百二十人惊诧莫名,直到来到村口坟冢,看到写着自己名字的墓碑时,才如梦初醒。
原来,他们已经死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死?
众人想到了灵虚山人给的那一碗圣水。
他们也渐渐想起了喝下圣水那晚的事。
他们死于太昌二十年三月十四,三月十四日晚,他们集体心甘情愿喝下了那碗圣水,因为灵虚山人说,喝下了,他们就能去天宫。
他们的日子实在太苦了,再怎么辛劳耕种,一年所得也不过百文钱,这百文,还要交田赋、户赋、口赋,以及等等苛捐杂税,最后到自己手上的,连十文钱都没有,孩子没有衣服穿,大人没有食物吃,活都活不下去,可他们又不敢造反,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麻木忍受着。
更可怕的是,这种日子还没有尽头,他们挨饿受穷,他们的子孙也要挨饿受穷,因为他们是农户,农户的子孙,只能做农户,要怨的话,只能怨他们不会投胎,他们的子孙不会投胎,才会一直过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
但有一天,灵虚山人来了,他带给了他们对前路的憧憬和幻象,只要他们按照灵虚山人说的做,他们日子就会好转,死后还能去天宫,有吃不完的胡饼,穿不完的衣服,住很大的房子,每个人都不会老,也不会死,过神仙一般的日子。
只是,他们什么都听从灵虚山人,他们做了很多好事,还用仅余的钱改变房屋布局,日子却仍然没有改善,还是那般穷苦,他们困惑了,这时,灵虚山人又来了,他告诉他们,他们福报够了,天帝已经同意他们去天宫了,只要他们喝下圣水,他们就能去天宫享福。
他们每个人,包括孕妇、孩童,全都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喝下圣水,但换来的,却是腹痛如绞,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他们魂魄没有去地府,反而被拘在这里,以夜为日、以日为夜,用自己的寿数,为灵虚山人续命。
一阵静默后,哭喊声、怒骂声、埋怨声此起彼伏,哭喊自己的厄运,怒骂灵虚山人的狠毒,埋怨丈夫妻子的轻信,
哭喊、怒骂、埋怨之后,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他们恨,恨灵虚山人,恨草草结案的官吏,恨让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世道,恨所有人。
黑色怨气迅速在空中萦绕,每一个人的脸,都狰狞可怖,众人朝着牛家村外走去,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他们只知道,他们要报复,报复这世上还活着的每一个人。
凭什么他们还活着,他们却死了?
眼瞅着二百二十个厉鬼就要直扑桃源镇,忽然一匹纸马载着一个碧衣少女飞驰而来,少女策马扬鞭,驰骋如风,到村口时,她勒住缰绳,从纸扎的骏马上跳了下来,拦在众人面前。
鲤儿率先认出少女,他喊道:“阿姊,你怎么在这里?”
李楹看着满是怨气的二百二十个鬼魂,她倒吸一口气,来的有些晚,但还好,没有太晚。
她道:“我为渡你们而来。”
一个村民嚷嚷着:“你是谁?你凭什么说渡我们?”
“我乃,大周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众人面面相觑。
纵然他们身处这个最是贫瘠不过的村落,但也有听闻永安公主的大名,永安公主,仙容玉
貌,光彩动天下,她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传言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就连洗面用的都是珍珠碾碎的粉末,没有一个人不羡慕永安公主的好命,他们每次听到永安公主的事情时,都会咂舌想着,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如果下辈子,他们投胎也能投成和永安公主一样,那就好了。
但是,这个圣人最宠爱的永安公主,如何会来到他们这个鬼村?
仿佛看出众人眼中的疑惑,李楹道:“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和你们一样,也是鬼魂之身。”
众人一惊,相顾失色,永安公主,也会变成鬼魂吗?她的驸马不是世家大族吗?她不是应该夫妻恩爱,儿女绕膝,在圣人和姜贵妃的庇佑下,圆圆满满过完一生吗?怎么会这般年纪轻轻,就死了?
李楹点头道:“我死于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诸位死于太昌二十年三月十四,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众人喃喃,整整三十年,他们魂魄都被困于这鬼村之中吗?
众人面露哀色,头顶黑色怨气愈发深重,李楹一惊,她不会游说人,她不知道该怎么消除他们的怨气,她只能将自己心中最真挚的话语,全部说给他们听,以此努力让他们不要成为厉鬼,她高声喊道:“诸位,你们含冤而死,魂魄被困借魂阵三十年,这固然是灵虚山人的罪孽,但是,这也是大周对不起你们。”
她徐徐道:“你们一夕之间,暴毙身死,这种奇事,少尹、刺史、大理寺卿各级官吏皆都失察,没能为你们找到凶手,此一过,其二,灵虚山人这三十年来为非作歹、装神弄鬼,却无一人将其揭穿,致使你们魂魄被困三十年不得脱,此二过,其三,你们之所以轻信灵虚山人,是因为大周没有给你们希望,你们辛苦劳作,却仍然吃不饱穿不暖,遇到灾荒,只能子为奴女为婢,世世代代都没有半点盼头,所以灵虚山人许诺你们一个美好的来生,你们就轻信了他,致使自己横死,这是第三过,你们的死,是大周对不起你们,是我们李家对不起你们!”
“我们得到了这天下,就要对这天下的子民负责任,可是我们没有做好,让你们怀抱着虚假的希望死去,我替李氏皇族,替大周,向你们赔罪!”
李楹两手平放在一起,手指并拢,置于胸前,弯下腰肢,向这二百二十人郑重行了拱手致歉礼,众人皆是一呆,谁都没有想到,大周最尊贵的永安公主,居然会向他们这些卑贱的农户,赔罪?
但众人呆滞后,还是有人啜泣不止,那是李楹之前遇到的生下鬼胎的孕妇,她终于发现自己怀中婴儿是个鬼胎,骇极扔下时,鬼婴桀桀一笑,化为黑烟消失,孕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轻信,也害了自己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痛极之下,她对李楹哭喊道:“你现在和我们赔罪有什么用?我们都死了!我的孩子还没出生,也死了!你的赔罪,能还我们这么多条性命吗?”
李楹面露悲悯之色,她摇头:“我还不了。”
人群一片哗然,李楹咬了咬唇,又道:“但是,我虽无法还上诸位的性命,却仍想恳求诸位,不要被怨气吞噬自身,去害了桃源镇百姓,他们是无辜的。”
那孕妇哭道:“那我们,难道就不无辜吗?我们就白死了吗?”
被她的恸哭撼动,众人纷纷嚷着:“对啊!难道我们就白死了吗?”
“我们做了那么多好事,凭什么就这样死了?”
“我们不甘心!”
“为什么我们死了,他们还活着?要死大家一起死!”
大乱一触即发,众人已经义愤填膺,要涌向桃源镇了,李楹大急,手中鬼火化为绿色薄障,挡住众人脚步,她高声道:“你们听我说!”
众人被鬼火挡住,无法再向前一步,倒是安静了下来,李楹说道:“你们若化为厉鬼,去害了人,十殿阎王都不会放过你们的,到时候刑罚之下,必然魂飞魄散!你们倒不如散去怨气,早日去地府投胎,这样,还能再世为人!”
有人喊道:“再世为人?做什么人?还做这穷的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吗?生个儿子,生个孙子,还是连饭都吃不饱,那是去投胎做人,还是去受罪的?还不如做厉鬼,魂飞魄散就魄散,也好过窝窝囊囊的做人!”
“不是这样的。”李楹急道:“如果你们能再世做人的话,就会发现,如今的大周,已经和三十年前不一样了,我阿耶推行新政……”
她说到这的时候,忽顿了顿,她咬着唇,心中涌现一阵酸楚,她阿耶要杀她,她本一辈子都不想原谅他,更不想提起他的名字,而新政,她是因其而死,更不想提起这两个字,可是,如今不是纠结私怨的时候,她必须要说服这些人,让他们愿意去投胎。
她音量反而更大了些,如金石一般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耳中:“我阿耶推行新政,废除了很多苛捐杂税,他还开创科举,只要考试得中,就算是农户,也可以入朝为官,还可以做到宰相高位,科举除了明经、进士科,还有武举、明算、明医等等,学问不好,但武艺高强、算术出众、医术了得的人,也能找到自己的出路。我阿耶推行新政十年,选拔寒门人才无数,他驾崩后,我阿娘则在巩固新政,新政施行三十载,大周朝堂,已大半都是寒门出身,而且他们中间的很多人,比你们出身还要穷苦,但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照样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所以,如果你们愿意,你们也可以!”
众人面面相觑,皆都震撼不已,他们辛勤劳作,再怎么努力,还是贫困不堪,但今日有人告诉他们,像他们这样的人,居然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命运?这让他们如何不目瞪口呆,心神动摇?
李楹又道:“诸位,你们是因为没有希望才听信了妖道之言,可是,现在不同了,你们就算再次投胎成农户,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再也不用子子孙孙,世世代代,过着没有盼头的日子了。诸位,只要你们愿意散去怨气,去地府转世,你们的来生,就还有希望。”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众人喃喃念着,眼中慢慢燃起了希冀,怨气也没有方才的深重了,李楹见状,立刻说道:“如果你们当了厉鬼,害了人,就真的没有半点希望了,但是你们若现在去地府,就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众人面上神色渐渐松动,李楹恳切说道:“今生,是大周对不起你们,来生,希望你们还愿意做大周的子民,李楹,拜谢。”
说罢,她又双手并拢,置于胸前,向众人真真挚挚行了一礼,众人缄默无言,他们死于无望,但现在却告诉他们,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如果去投胎,就不会像此生这般无望,既然这样,那为何还要做鬼?为何不去做人?
鲤儿扯了扯自己父母的衣摆:“阿娘,阿耶,我不想去杀人,我想去投胎,我想去考科举,我想去过好日子。”
孩童稚言一出,愿意去投胎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本来还在啜泣的孕妇也哭道:“我……我不想魂飞魄散,我也愿意去投胎,来生,我要好好疼爱我的孩子。”
“我……我也愿意。”
人群中,愿意的声音此起彼伏,黑色怨气渐渐散去,终至完全消散不见,李楹见状,内心终于松了一口气,漆黑夜色之中,皓月当空,她面容也如月华般皎洁,眼眸如琉璃般澄澈明净,一阵风起,将她碧色衣袂和白色披帛吹起,飘飘欲仙,鲤儿不由道:“阿姊,你是神女么?”
李楹莞尔,她摇头:“我不是。”
她顿了顿,道:“我是大周的永安公主。”
她环顾四周,皎洁月光洒落满地,让她浑身散发着如月般温和而宁静的淡淡光华,她说道:“大周的子民们,你们去投胎吧,望你们来生,皆如所愿。”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跪拜下来,他们虔诚叩首,对这个将他们从怨气中解救出来的大周公主叩首,她让他们不用变成厉鬼,不用魂飞魄散,在他们心目中,她就是如同神女一般的存在。
崔珣飞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方才弄醒那几个暗探,让他们排查紫云观是否还有余孽,之后,他又飞快写了一封奏疏,让暗探呈与太后,奏疏之中,除了提议灵虚山人和紫云观道士应暴尸三日,以儆效尤外,还写道当地县尉负有失察之罪,应予革职查办,以及写了几个教化百姓的计策,以防日后还有如同灵虚山人一般的妖道害人,诸事妥帖后,他才草草包扎了伤口,嘱咐暗探对他在此间之事一字不提,然后才骑上康居马,飞快赶到牛家村。
他到牛家村的时候,便看到李楹已经消除村民怨气,村民跪下虔诚叩首,以表谢意,李楹被村民围在中间,衣袂翩翩,宛如天宫神女般圣洁美丽。
他静静看着,漆黑双眸,尽是点点温柔。
她救了牛家村的村民,也救了他。
她是他们的神女,也是他的神女。
更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
第113章
牛家村的村民跪拜之后,便化为一道又一道的白光,白光纯净无瑕,不带一丝怨气,如流星般萦绕于李楹的身旁,仿佛为她披上一层圣洁轻纱,其中一道跃到李楹的掌心,恋恋不舍的叩了下她的指尖,李楹知道,这定然是鲤儿。
她说道:“鲤儿,去投胎吧,来生,做个状元郎。”
白光又叩了下她指尖,看起来如同颔首一般,然后便又跃到空中,消失不见。
其余白光也陆续消失,夜幕渐渐恢复平静,李楹抬眸,望向面前静静伫立的崔珣。
崔珣颈侧伤口已经敷了伤药,鲜血已然止住,只是说话时还是有些疼痛,他牵着康居马,哑声道:“上马吗?”
李楹抿了抿唇,低下头去:“我还是骑纸马吧。”
两人俱有心事,俱不敢开口,只能各自骑着马,往牛家村里沉默走去。
牛家村里的浓雾已经完全消失了,通往万壑山的小径畅通无阻,万壑山陡不可言,唯有牛家村这段山路还能勉强前行,过了万壑山,便来到了巩州城。
到巩州城山脚的时候,两人已经爬了一天一夜,虽然有马匹代步,但仍然疲惫不堪,崔珣寒症入骨,夜间凉风侵蚀之下,他只觉四肢百骸都阴冷疼痛,浑身更是半点气力都无,连牵马都牵的勉强了。
他摸向自己的袖中,那里还收着一瓶红色药丸。
但他手指刚握紧玉白瓷瓶,李楹就看了过来,崔珣手指不由放开,李楹抿了抿唇,她没说什么,只道:“十七郎,我们休息一下吧。”
荒林之中,一顶四周罩着厚重纱帛的步辇停放在枯叶之上,步辇里面燃着凤鸟纹香炉,炉中燃着香炭,暖融舒适,崔珣昏沉沉的躺着,李楹俯身,去探了探他额头温度,果然温度滚烫,李楹蹙眉,煎了碗伤寒药,一匙一匙喂他服下,崔珣无意识的配合着,一碗药喝完,他还是有些神智昏乱,他想开口,却牵动脖颈伤处,疼的微微蹙眉,李楹见状,说道:“不要说话。”
她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想听。”
崔珣闻言,真的慢慢闭上眼睛,不再说了,李楹也没再说话,而是不断用帕子擦拭着他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反复几次后,她又探了探他额上温度,发现高热有些退了下来,她这才略微安了安心,崔珣闭着眼睛,似乎沉沉睡了过去,李楹将白色狐裘盖于他的身上,然后也躺了下来,侧着身子,呆呆看着他。
她恍惚间,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那是在宫中废弃的荷花池,她在池底,他在池上。
她其实到现在也没明白,他明明那般讨厌莲花,为什么会愿意到这荷花池畔独自饮酒?或许,是因为荷花池已经废弃,里面莲花全数枯萎,一株都不剩,那腐败枯杆和灼灼莲花也没什么关系了,又或许,是除夕那晚,宫中四处喧嚣,只有这荷花池勉强算是清净,再或许,是他在自我厌弃,他不愿看到盛开的莲花,倒愿意看到枯萎的莲花,种种因由,李楹并不知晓,只能猜测。
但无论是何因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遇到了他。
她还清晰的记得,看到他第一眼的模样,眉眼艳极,将满天的绚烂赤霞都比了下去,望之使人惊叹,但这般艳极的眉眼,却有着极为苍白的面色,还有极为冷淡的神情,他裹着白色狐裘,坐于池边饮酒时,整个人不真实极了,彷佛稍一触碰,他就会消失不见。
李楹手指,慢慢抚上崔珣面庞,虎狼之药停用,他面色又变得苍白起来,她好像又有了荷花池那日的感觉,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消失不见。
她怔怔的,手指抚向他脖颈伤口,伤口有些深,如果灵虚山人再割深一寸,他就会真的消失不见了。
一阵后怕从她心中涌来,后怕之后,便是愧疚、不安交织的情绪,李楹看着崔珣,毫无睡意,崔珣闭着眼睛,忽然开口喃喃道:“明月珠……”
李楹垂眸,道:“不要说话。”
她抚着他脖颈伤口,莫名又有些气恼:“你不疼吗?”
崔珣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是哑着声音道:“明月珠,你知道,我撑不到岭南的。”
李楹咬着唇,她问:“去岭南,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崔珣安静片刻,说道:“嗯,很重要。”
“你为什么不能让别人去?朝中那么多官员,你手下那么多暗探,为何偏偏要你拖着病体去?”
“我信不过别人的。”崔珣每说一个字,都会牵动脖颈伤口,他疼痛蹙眉,但仍然认真和李楹解释,声音嘶哑之下,愈发显得艰涩:“除了我,还有谁在乎他们五万人的冤屈?”
李楹沉默了,是的,除了他,谁在乎?
所有人都在向前看,只有他执着于过去。
他外表看起来潋滟绮丽,勾人魂魄,实际上,就是一个执于一念,困于一念,不合时宜的,痴人。
崔珣又道:“明月珠,你我心中,都有着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
李楹手掌搭在他心口,他病体残躯,心跳不如常人有力,但也一下一下,从未放弃,李楹闷闷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未等崔珣回答,她就忽自嘲道:“不过,我也没有资格说你。”
她昨夜,也没选择情爱。
“明月珠。”崔珣轻声道:“你在百姓和我之间,选择了百姓,你其实,不需要对我感觉内疚,因为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怪你。”
李楹愣住,正想问他,是真的不怪她,还是只是为了安慰她这般说的?
这世上任谁被放弃,心中都不会好受的。
就如她被阿耶放弃一样。
崔珣刚想开口说什么,胸腔忽涌现一股刺痛,那是被借魂灯所伤的伤处,就算灵虚山人死了,这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他剧烈咳嗽起来,李楹唬了一跳,忙抚上他胸口顺气:“昨夜你在云泽坛,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和灵虚山人赶到的时候,你就好像已经受了伤,是紫云观的道士伤了你吗?”
崔珣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摇头:“不是。”
“那是谁伤了你?”
“借魂灯。”
“借魂灯?”
“灵虚山人在借魂灯上设下三障,灾障魔障业障,只有闯过三障,才能拔掉灯芯,但我没能闯过去。”
“三障?”李楹疑惑:“那为什么我没有遇到?”
崔珣微微笑了笑:“因为你是一个拥有琉璃心的人,琉璃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所以三障,对你根本就没有用。”
李楹喃喃:“是这样吗?”
崔珣点头:“是这样。”
他顿了顿,又说道:“明月珠,我并不是因为安慰你,才说不怪你放弃我,我此生能够得到琉璃心的眷顾,就已是莫大的幸运了,我又怎么会怪你呢?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不
会怪你的。”
李楹眼眶微红:“可是,我却怪你。”
她背过身去:“怪你不跟我商量,就胡乱吃药,那药固然可以让你一时之间身体好转,但长此以往,会伤了根本,到时候就会像灵虚山人所说,十载变成五载。”
崔珣沉默片刻,他道:“我从岭南回长安后,就不吃了。”
“你还要吃?”李楹不由坐了起来,她又气又急:“你是真不想活了?”
崔珣捂着咽喉,也艰难坐起,他靠在步辇柱上,这几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力气,他微微喘息,苦笑:“你也看到了,我这样子,根本去不了岭南。”
他脸上面色,是如纸般惨白,连续几日的舟车劳顿,他根本承受不了,他如今的身体,实在无法支撑一千七百里的长途跋涉,而就如他所说,他与她,都有着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李楹知晓她是无法阻止他的,她心中酸楚,咬牙不语,崔珣见她模样,他搜肠刮肚,笨拙想着安慰她的话:“明月珠,回长安后,我会遍请名医,调养身体的,就算只有五载,这个时间,也很长了,也许这五载,我会找到一个如同药神孙思邈这样的名医,会治好我的病……明月珠,我会和你长长久久的。”
李楹垂首,久久都没有说话,正当崔珣以为她还是没有原谅他时,她却忽然轻声说了句:“不要长长久久。”
崔珣愕然。
她是不愿再和他一起了么?
他果然伤了她的心。
他黯然神伤,李楹却仰头,看向他,目光温柔:“十七郎,我改变主意了,和长长久久相比,我更想珍惜当下,不管你是还能活十年,还是能活五年,我都会珍惜接下来的时日,我会帮你翻案,我会陪你治病,接下来的每一日,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她顿了顿,又道:“十七郎,你说,你得到琉璃心的眷顾,是莫大的幸运,而我,能遇到一个世间最为坚韧之人,看着他于漆黑长夜,累累伤痕,蹒跚前行,这也是我莫大的幸运。”
她慢慢靠到他怀中:“我真希望上天能够垂怜我们,让我们在一起的时日,能够多一些。”
纱帛步辇内,燃着的香炭炭火微明,幽香袅袅,李楹字字真挚,崔珣心中只觉如暖流道道淌过,他想伸出手,去拥抱李楹,但脑海中,却一直不停回想起业障画面,他心中天人交战,许是风寒汤药的作用,让他脑海渐渐昏沉,最终还是情感战胜了理智,他渴慕的伸出手,圈住李楹的身子,将她珍珍视视的搂入怀中。
第114章
虎狼之药,崔珣又开始吃了。
只不过这次不同的是,没有瞒着李楹。
但他每次吃的时候,还是会避开李楹,不会当着她的面服下,可就是因为这样,李楹反而更加难过,她看着崔珣稍显好转的面色,移开视线,盯着地上的碧绿青草,故作轻松的缓颊道:“出长安的那一日,你跟我说,如果惹我生气了,就折一千只草蚂蚱,让我原谅你,可如今,你一只都没折,我就原谅你了,这样想来,倒觉得让你占了好大便宜。”
崔珣闻言,垂下双眸,拔了地上的野草,折好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蚂蚱,递给李楹,李楹摇了摇头:“不要。”
她顿了顿:“说了原谅你了,就不要你折了。”
崔珣掌心握紧草蚂蚱,他垂首,一句话在心中萦绕多时,终于还是喃喃说了出来:“明月珠,我总觉得,上天还是垂怜我的。”
“嗯?”
“因为它让我遇到了你。”崔珣低低道:“这世上,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
世间诸人,有人对他是痛恨,有人对他是厌弃,有人对他是欲望,有人想杀了他,有人想利用他,有人想得到他,唯独只有她,会鼓起勇气去探究他、靠近他,拯救他,她对他的好,是没有一丝私欲和占有的,她的爱,是最纯粹和最干净的。
他何其有幸,能遇到她?
他垂首道:“但是你越好,我越觉得自己不配,我还欺瞒你,让你伤心……”
李楹闻言,只是浅浅一笑,她掰开他的掌心,拿出那只草蚂蚱,然后揪着草蚂蚱的翅膀晃着,眼角眉梢尽是十六岁少女的活泼无邪,她看着摇晃的草蚂蚱,忽说道:“十七郎,出长安前,我本想跟你说,你如果这次,给天威军昭雪了,你能不能辞掉察事厅少卿的官职,和我一起踏遍大周山河?但是,我现在一想,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说,你辞不辞官,应该由你自己决定,你是独立的个人,我不能因为你喜欢我,就用你的这份喜欢来要挟你。”
她顿了顿,又微微叹了一口气:“十七郎,你和我,都是第一次喜欢人,我们在相处过程中,难免会做错事,可,光阴如此宝贵,又何必浪费时光,放在计较对错上面呢?”
崔珣闻言,慢慢抬起头,怔怔看她,李楹莞尔道:“我是没心力计较的,你确定你还要计较么?我劝你一句,多思伤神。”
崔珣漆黑眼眸之中,终于泛起点点温柔涟漪,他轻轻颔了颔首,但目光,却愣愣看向李楹乌发上插着的金镶宝凤钗钗首,钗首做工华贵,中间镶嵌了一颗明珠,崔珣望着那颗明珠,有些出神,李楹不由顺着他的目光伸手去摸:“你看这钗首做什么?”
崔珣摇了摇头:“没看钗首。”
“那在看什么?”
“看……明珠。”崔珣顿了顿,道:“方才,想起了《搜神记》里,描述明珠的一段话。”
那段话写道,明月珠,珠盈径寸,纯白,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乃世之至宝。
每个字,都十分贴切她。
而他,居然能拥有这颗至宝,这让他如何不诚惶诚恐,三生有幸?
李楹也是读过《搜神记》的,她懵懂反应过来,然后便有些羞赧,她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好,她对崔珣说的每句话,只是,字字句句,由心出发罢了。
她耳根有些发红,为了缓解这种羞赧,她转而说道:“对了,在云泽坛那一日,我分明看见你身上掉下来我的荷囊,你不是说荷囊丢了么?”
崔珣虽然早想到她会质问,但当她真的质问时,还是不由讷讷,李楹恍然大悟:“莫非你是不想还我荷囊,才说丢了?”
崔珣低头没说话,显然就是默认了,李楹扶额:“你这人……真是……”
若想要荷囊,跟她说便是,怕是不好意思说,又想要,就说丢了。
别别扭扭成这个样子……
也不知道他在天威军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别扭……
崔珣显然有些紧张,他讷讷问道:“这个……算是欺瞒么?”
他生怕李楹把这件事,看的和他欺瞒她吞下虎狼之药一样严重,李楹见他惴惴模样,倒是噗嗤一声笑了:“我把这个,不看成欺瞒。”
崔珣赶忙抬头,李楹笑盈盈道:“就当成,是你崔少卿,在情爱中,一点小小的机心吧。”
崔珣脸颊有些微烫,但同时,又有些松了口气,李楹捉弄的伸出手,跟他讨要那个荷囊:“不过,你还是要还我。”
崔珣愣了下,然后摇了摇头,李楹道:“我当初借你,是给你过堂用的,如今你过堂都结束了,却耍赖不还我,好生没有道理。”
崔珣听到“耍赖”二字,脸颊又是一阵微红,他含糊道:“不想还给公主。”
“你拿着又没用。”
“有用的。”崔珣忽纠正她:“公主说过,结发代表公主,结发在,就如同公主在。”
李楹笑盈盈问道:“所以呢?”
崔珣有些无措的低头,掩盖住脸上浮现的淡淡绯红,他囫囵半天,最后还是小声说道:“所以……想让公主陪着我……”
这个答案,和李楹心中的一模一样,但是她就
是想从崔珣口中听到,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如同夏日群花绽放,她清咳了声,不再捉弄他,而是笑道:“好吧,那就给你了。”
翻过万壑山,到达巩州城,之后,两人一路上仍是快马加鞭,往岭南赶去。
到达衡州之时,离岭南已经愈发近了,崔珣预估再过数日,两人便能到达岭南。
但越近岭南,他心中那根弦就绷得越紧,到岭南并不算挑战,如何将沈阙安全押回长安,才是挑战。
他一直想着接下来安排,都有些出神,于溪边取水时,革囊都差点飘走了。
等反应过来时,他才捞起革囊,塞上塞子,往李楹方向走去。
李楹连日赶路,甚是疲累,她躺在树下,沉沉睡了过去,崔珣莞尔,正欲加快脚步往前走去时,忽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除了马蹄声,还有斥骂声,和箭矢声,崔珣微微皱眉,他循声而去,那是废弃官道上发出的声音,他拨开一人高的野草,只见官道上一人骑马在逃,后面数人在追。
那个逃着的人背后绑着一个木制匣子,明明匣子可以助他抵御箭矢,他却一把扯开绑着匣子的布带,将匣子捞到自己怀中,动作间,身后追兵已经瞅得空,一支箭矢射中他的胳膊,他吃痛之下,从马上滚落,但落地时,仍抱着怀中匣子不放。
身后追兵也都跳下了马,一个个拔出腰刀,向那奔逃之人袭去。
以多欺少,又伤了一只手,那奔逃之人身上瞬间多了几条血口,几人斗做一团,若换做以前,崔珣根本就不会管那人死活,而是会兴趣寡淡的扭头而去,这天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他救不过来。
但,他自从遇到李楹后,便总想着能够变的更好一些,能够更配得上李楹一些。
所以察事厅少卿这次没有扭头离去,而是干起了救人的好事,他定定观察着打斗的双方,试图分辩出两方人马争斗的原因,但他眼神忽凝滞住了。
那些腰刀的样式,不像是大周的兵刃,倒像是突厥刀。
崔珣被囚突厥王庭两年,没人比他更熟悉突厥刀,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些追兵,原来是突厥人,而且,看腰刀样式,这些追兵地位还不低,至少也是王公近卫一类。
突厥近卫来大周?
崔珣抿了抿唇,他快步去行囊中取出木驽,取到后,又回到废弃官道旁,拨开一人高的野草,将弓箭搭上,然后握住木驽后尾曲柄旋转,绷紧弓弦,弩箭瞄准突厥人,扣动驽机,弩箭便向前飞速射去。
弩箭瞬时穿过一个突厥人咽喉,其余突厥人全部愣住,这里,居然有伏兵?
他们四处张望时,崔珣已再次淡定搭弓,扣动驽机,又射杀了一个突厥人。
剩下突厥人恐慌张望着四周一人高的野草,野草将射出驽箭的杀手遮得严严实实,他们根本看不到暗箭从何处飞来。
正在此时,第三支弩箭又射出,射穿一个突厥人的心脏。
五人去三,被追的奔逃之人也瞅了空,一把剑舞的是虎虎生风,顷刻间就将剩下两个突厥人结果了去。
终于劫后余生,那人一只手护着木匣,大口喘着粗气,一只手则用剑强撑起身体,他环视四周野草,大声喊道:“是哪位恩人救了某?还请现身,某必重重酬谢。”
崔珣根本不在乎他的酬谢,他转身欲走,但李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还从树下一路寻到此处。
她透过摇曳的野草,看着站在废弃官道的男人,那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眼睛很亮,是没有被俗世污染的明亮,李楹问身边崔珣:“你为何不去接受他的感谢?”
崔珣摇头:“没有必要。”
“为什么没有必要?”李楹推了他一把:“去吧,你值得接受别人的感谢。”
第115章
背着木匣的男人,在看到走出的崔珣和李楹时,他明显愣了一愣。
但他的目光,没有看向救了他的崔珣,而是定定看向崔珣身旁的李楹。
李楹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难道这个男人,能看见她?
她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她不自觉就躲到崔珣身后,双手略微紧张的扯住他的衣袖,崔珣也不动声色挡在她面前,男人这才回过神来,他对崔珣行了一礼:“原来是崔少卿救了某。”
崔珣皱眉:“你认识我?”
在这偏远衡州,居然还有认出他的人?看来这个男人的身份,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男人颔了颔首:“某在长安鬼市,见过崔少卿。”
“长安鬼市?”崔珣端详着男人面容,他慢慢将这明亮双眸与一双枯黄污浊的双眼重合到一起:“你是那个卖我旧弓的鬼市商贩?”
男人点头:“正是,当时,某为了避免麻烦,施了易容术。”
当时那个鬼市商贩,还适时提醒李楹有猫鬼袭击她,为李楹躲过了一劫,李楹那时就寻思他是不是能看见她,才能够及时提醒,不过很快她注意力全部被猫鬼吸引,便将那奇怪商贩忘到了九霄云外。
想起此事,李楹便知这男人应不是一个坏人,她于是偷偷从崔珣身后,探出头,好奇的看向那男人,男人微微一笑,对她颔首致意,但和她搭话之前,还是先向崔珣致歉:“当日某为了生计,所以才会倒卖崔少卿的铁胎弓,如果知晓崔少卿并未投降突厥,这铁胎弓,某定会不收分文,双手奉上。”
这还是第一个陌生的、向崔珣表露善意的周人,崔珣有些诧异,李楹也怔了一怔,她心中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大周百姓知晓崔珣没有投降突厥,反而在突厥受尽苦楚,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那样讨厌他了?只是,幻想终究是幻想,现实中,崔珣还是人人唾弃的降将,他的冤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洗清。
所以当男人说出这句话时,李楹不由心潮激荡,眼眶也一热,她甚至想着,如果,不止是这一个人知晓,而是天下所有人都知晓,那该有多好。
她悄悄抬头去看崔珣,发现他面上神色并没有异常,漆黑双眸中甚至一点波澜都没有,她心中叹气,这个人永远是这样,与他心中的执着相比,他自己的荣辱根本不重要,横竖他,从来也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
但她不一样,他做过的,她认,他没做过的,她也不愿别人冤枉了他。
所以她从崔珣身后走出,脆生生问那男人:“请问,你是如何知晓十七郎没有投降突厥的?”
男人显然呆住,十七郎么……唤的都如此亲密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回道:“那晚鬼市之后,某便去找了将铁胎弓送给某的突厥胡商,得知这铁胎弓已经倒了好几手了,最先是在尼都可汗的附离卫手里,然后到了他情人手中,之后,又辗转到突厥墟市,买卖几次后,最后到了胡商手中,某顺着痕迹,找到那附离卫的情人,从她口中,某才得知,原来崔少卿在落雁岭被俘,押送到突厥王庭后,被足足囚禁两年,期间受尽折磨,但从未投降突厥。”
男人想起当日听到附离卫情人的复述,他神情隐隐有了敬佩之意,那般狠辣的折磨,非常人所能忍受的,但是崔珣忍受下来了,而且还始终未屈服,背叛故国,他说道:“某也打探到,所谓投降,都是突厥公主阿史那兀朵放出的流言。”
他致歉道:“某之前听信流言,误会崔少卿叛国,这是某的过错,经此一事,某也知晓,人言岂可尽信?天下人口中的软骨降臣,原为铮铮男儿,世人,误崔少卿,深矣。”
他话语真诚,但崔珣却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他拧眉问道:“你在鬼市见到我之后,就去找胡商查探真相?但我自认在鬼市,并未做什么非同寻常之事,你何以想去查探?”
他警惕般的握紧手中木驽弓身,面色微冷看向男人,男人则是笑了笑,道:“
某并非是见到崔少卿,才想去探查真相,而是……”他目光望向李楹:“见到永安公主,才想去探查真相。”
“我?”李楹不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好像,不认识你。”
听到李楹说不认识他时,男人眸中划过一丝诧异,但他仍然恭敬拱手道:“百骑司计青阳,见过永安公主。”
日近黄昏,绯色霞光映在静谧水面,波光粼粼,如同镀上一层鎏金一般美丽,清溪溪畔,已经生起了一堆篝火,崔珣用树枝穿透两条鱼,放在篝火上烤熟,然后取下,放在清洗干净的芭蕉叶上,草鱼炙烤的外皮金黄焦脆,散发出诱人香气,崔珣垂着头,细心将鱼刺逐一挑出。
他挑鱼刺的时候,李楹则探究的看着在包扎伤口的男人,她一肚子疑问,问道:“你叫,计青阳?”
计青阳点头,李楹又道:“我在桃源镇遇到一个叫灵虚山人的妖道,他的弟子,也叫计青阳,你跟他什么关系?”
听过灵虚山人时,计青阳显然愣住,然后他道:“灵虚山人,正是某的师父,他做了什么?”
“他做的可多了。”李楹忿忿将灵虚山人杀人续命的事情说出来,计青阳瞠目结舌,良久才叹道:“师父对长生的执念,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做出此等恶事,的确死有余辜。”
李楹本来还怕计青阳要为灵虚山人报仇呢,听到此言,她才松了一口气,道:“你没想跟我们寻仇就行。”
计青阳摇了摇头:“某虽然自幼失去父母,是师父将某养大,但某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早已和他断绝了师徒关系,他这般坑害无辜百姓性命,假若某知道,也不会容他。”
李楹没想到这个计青阳被灵虚山人养大,居然一身正气,她不由道:“还好你没有被你师父引入歧途。”
计青阳闻言,却叹了口气,羞愧道:“其实,刚开始,某的确善恶不分,师父与百骑司都尉金祢结交,将某送到金祢手下做事,某为了前程,也替金祢做了不少恶事,但后来……”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他目光渐渐柔和:“后来,某想成为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某四处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用一身本事,护百姓安宁。”
李楹好奇问:“是什么契机,才让你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呢?”
计青阳未答,只是定定看向李楹,微微笑着:“公主可记得,太昌十八年,上元灯会,几个少年赶着看灯,不小心冲撞了琅琊公主的车驾,琅琊公主大怒,命奴仆当街打死这几个少年,公主步辇经过,撩起帷幔,为这几个少年说了几句话,琅琊公主才放过他们。”
计青阳还记得那晚他被打至鼻青脸肿,他到百骑司后,一直是耀武扬威的,但直到此时,他才顿悟,所谓百骑司,就是皇家的一条狗,他们这些人人惧怕的百骑司武侯,在跋扈的大周公主眼里,连家奴都不如,琅琊公主想打就打,想杀就杀,而且就算杀了,百骑司都尉金祢还不敢说什么。
一只脚踩到他的头上,几乎要将他踩到泥里去,当他以为自己要死在今晚的时候,一顶缀着明珠的华贵步辇,缓缓停了下来。
步辇四周罩着宝相纹轻纱,里面香炉燃着檀香,幽幽清香袭来,踩在他头上的脚不由挪开,他费力抬起头,看到一只柔弱无骨的纤白素手撩起轻纱帷幔,一张清丽秀美、端庄娴静的少女脸庞出现在他面前,少女声音如清泉般干净好听:“琅琊姐姐,他们又不是故意的,你何必这般仗势欺人呢?”
少女的眸中,还带了些许愠怒和不忿,她其实不认识这些少年,也不知道他们是百骑司武侯,她只是看不惯琅琊公主当街打人,所以才替他们说话,琅琊公主显然不敢惹她,怏怏的赔了笑,就带着家奴迅速离去了,少女对呆若木鸡的少年们颔首微笑,说道:“你们快去看灯会吧,迟了,就结束了。”
轻纱帷幔又垂了下来,将她如画容颜遮住,六个轿夫抬着步辇,往大明宫而去,数十宫婢亦步亦趋跟着,计青阳好一会,才回过神,他问身旁同伴:“那是谁啊?”
“永安公主。”
这件事,计青阳记了一辈子,李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努力回想着,还是没有半点印象,她致歉道:“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
计青阳似乎有些迷惘和失望,但他很快又调整好自己心情,勉强笑道:“这事对公主而言,可能就是举手之劳,对某却是救命之恩,一生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