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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大理寺少卿卢淮已经不耐,他向来厌恶沈阙这种纨绔,于是冷冷道:“你以为你不认就没法子了么?大周律令规定,三人以上,明证其事,始合定罪,你的案子,除了杨衡之外,还有当日参与谋害盛云廷的赵六、陆翊等人,他们全部招供,如今已超过三个证人,还有血衣等物证,就算没有你的口供,三司也能将你定罪。”

沈阙只是冷笑:“任凭再多人证物证,我就是不认。”

言语间,倒不像是为了性命的垂死挣扎,而更是一种破罐破摔的不忿感。

卢淮终于失去耐心:“上刑!”

御史台主审韩文墨阻止道:“卢少卿,沈阙到底是圣人表兄,还是给他留些颜面吧。”

卢淮道:“他杀人强奸的时候,也没想过给圣人留颜面。”

韩文墨噎住,沈阙却丝毫不惧,反而望着卢淮大笑:“卢少卿,我沈阙的确不是个东西,但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的皮囊之下,比我沈阙脏污的,可不少。”

他这般挑衅主审,卢淮额头简直是暴怒到青筋直跳,他对堂下差吏喝道:“还愣着做什么?上刑!”

“且慢。”

出言的是崔珣,他阻止道:“且慢动刑。”

卢淮转头看他,崔珣自去岭南,就好像生了场大病,脸色如纸一般苍白,给卢淮都吓了一大跳,以前崔珣虽然也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但也没有如今的形销骨立,方才他和韩文墨审案,崔珣一言不发,仿佛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卢淮都不禁怀疑,崔珣去岭南前,知不知道自己身体撑不住?若知道,为何还要去?

不过他和崔珣一向是死对头,所以他将自己的疑惑尽数放在心里,不愿放下面子去问他,但此次,他却脱口而出:“为何不让动刑?”

崔珣和沈阙不和,是人尽皆知,他为何会阻止对沈阙动刑?

崔珣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沈阙,淡淡道:“沈阙,你死到临头了,还要嘴硬么?”

沈阙嗤笑:“怎么?你也想诱我招供?凭你也配?”

他纵然一身囚衣,形容狼狈,但面上神情还是骄横到了极点:“我是大周的世袭国公,你一个脔宠,也配审我?”

崔珣被这般辱骂,却丝毫没有动气,只是苍白如雪的面容浮

现一丝讥嘲:“哦?那谁配审你?”

沈阙未答,只是环顾大堂四周:“今日过堂,原告呢?盛阿蛮呢?”

“恐怕不太方便来。”

沈阙问:“为何?”

崔珣压抑住胸口涌现的咳意,他缓缓道:“盛阿蛮越级上诉,敲响登闻鼓,按律笞八十,只不过她之前有孕,圣人恩准,待她产子之后再行刑,可这个孩子,是你的骨肉,她和你仇深似海,不愿受你的半点恩惠,所以她已经落了胎,被笞了八十刑杖,今日是过不了堂了。”

沈阙愕然,他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盛阿蛮已经一碗红花,落了胎。”

大堂之上,顿时是死一样的沉寂,接着,沈阙忽然暴怒起来,还是几个差吏将他强押跪下,他才没冲到崔珣面前:“你胡说!”

崔珣轻哼了声,他瞥了眼卢淮:“卢少卿,我是否胡说?”

卢淮一愣,没想到崔珣居然会问他,他下意识就配合答道:“没胡说。”

卢淮向来耿直,从不说诳语,这点沈阙也是知晓的,随着卢淮确认,沈阙的心瞬间冰凉,仿佛人世间最后一丝意趣也没有了,他活了二十九年,一直被困在生母和阿姊被杀的仇恨之中,因为这个仇恨,他穷极一生,都在寻求如何杀了太后复仇,可猫鬼一案后,太后告诉他,他生母的死,是一个意外,阿姊的死,是罪有应得,他报错了仇,恨错了人,这让他如何能够接受?他好像失去了人生目标一般,一口气全泄了,余下的每一日都是行尸走肉。

直到被发配到岭南,在这种境地下,阿蛮还能对他极为温存,百般照顾,让他死去的心渐渐活了起来,他曾经问阿蛮,不怪他污辱了她么,阿蛮只是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她现在只想和他把日子过好,其他什么都不想了。

他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发妻故去,他便想着给阿蛮扶正,他虽然以前对不起她,但现在会给她正妻的地位,给她国公夫人的身份,他会洗心革面,对她好的,可谁知道,她的温存是假的,她的不计较也是假的,她只是在骗他,等骗到了真相,她就化为最锋利的刀,朝他身上血淋淋的刺去。

如今,连腹中的胎儿,这唯一和他的羁绊,她都狠下心不愿留了。

她是真恨他,是真想让他死啊。

沈阙忽大笑了起来,他笑的凄凉,笑的落寞,御史韩文墨心惊胆战,心想犯人莫不是疯了,卢淮则是大惑不解,他不明白怎么沈阙一听到阿蛮落了胎就这种反应,侮辱阿蛮的是他,为阿蛮落胎发疯的也是他,简直莫名其妙。

只有崔珣明白一切因由,早在猫鬼案后沈阙就是个活死人了,是阿蛮将他救了回来,给了他生的希望,如今希望破灭,他怎么能不发疯?

恨的动力也没了,爱的动力也没了,他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趣?

沈阙停住笑容,抬眸,冷冷瞥向堂上审他的三司:“你们不就是想让我招供吗?没错,盛云廷是我杀的!”

他突然痛快招供,卢淮和韩文墨都诧异了,崔珣倒是没有诧异,不过方才的问话让他又有些体力难支,他捂住锦帕咳嗽了两声,然后瞥了眼卢淮,似乎意思是接下来交给他审。

卢淮心想,这人怎么病成这鬼样子?他没气力审,他有,卢淮胳膊搭在桌案上,身子向前倾去,咄咄逼人问着沈阙:“所以你承认了?”

“是。”

“你为什么要杀盛云廷?”

“看他讨厌。”

卢淮又问:“你是中郎将,是国公,盛云廷一个虞侯,他怎么得罪你了?”

“没得罪,我就是讨厌他们天威军所有人。”沈阙道:“郭勤威一个寒门,敢看我不起,我讨厌他,连带着讨厌天威军所有人,不行么?”

卢淮微微皱眉,沈阙的确一直和郭勤威不睦,起因是沈阙仗着是皇亲国戚,为人骄横,而郭勤威不是一个喜欢溜须拍马的人,回长安述职的时候,彼此相遇,难免会得罪沈阙,沈阙恨上郭勤威,连带着恨上盛云廷,倒也说得通。

只不过,此事还是有很多疑点,比如当日裴观岳之妻王氏为何也参与杀害盛云廷?比如沈阙是如何知晓盛云廷会出现在长乐驿的?比如沈阙到底知不知晓盛云廷是回长安求援的?种种桩桩,不是一个看盛云廷不顺眼就能解释的。

卢淮于是就将自己疑问全数抛了出来,不过沈阙却闭口不答了,他倦道:“我已经招认了,是我杀的盛云廷,至于王燃犀,她为何参与,你去地府问她啊!我怎么会知道她为何参与?”

卢淮大怒:“混账!”

沈阙只道:“我要说的都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罢,他就再不愿说一句话,一副但求速死的模样。

卢淮本欲要动刑,又被崔珣制止,崔珣咳了两声,道:“反正犯人已经招认,我等就这般回禀圣人,待圣人定夺吧。”

沈阙被押回御史台狱,崔珣、卢淮、韩文墨三人要一起去大明宫覆命,离开御史台的时候,崔珣病势沉重,他又自尊心过于强烈,不喜欢旁人扶他,所以强撑着病体,行走的格外缓慢,韩文墨等不及,人影都没了,卢淮却特地等在御史台外,他问崔珣:“你今日为何一直阻止对沈阙动刑?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审案既已结束,崔珣本懒得再理睬卢淮,但思及当日若非他在朝堂挺身而出,云廷一案没这么顺利被受理,算起来,卢淮也算是天威军的恩人,所以他冷淡的眉眼舒展了些,语气也没那么凉冰冰了,他说道:“沈阙这个人,不想招供的时候,你怎么动刑都没用,只有往他痛处戳,他反而会没了希望,爽快招供。”

卢淮沉吟道:“所以你方才故意跟他提及盛阿蛮落胎之事?你怎么知道这是他的痛处?”

这个问题,就涉及沈国夫人之死的秘事,崔珣没有打算回答,他不回答,卢淮也不以为意,他端详着崔珣苍白面容,这还是他第一次平心静气的和崔珣站在一起,和颜悦色的和他说话,卢淮说道:“你好像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崔珣没有接话,而是剧烈咳嗽几声,皑雪一般的脸庞上浮现一抹病态潮红,他说道:“卢淮,你当了五年国子监司业,政绩斐然,天下学子都尊敬你,推崇你,但大理寺,不是国子监,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卢淮不服气:“我为什么不可以知道?”

崔珣只是轻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你连指使何十三他们的幕后之人都不能处置,你还能处置谁?”

卢淮瞬间愣住。

崔珣也没有理睬他,而是步履乏力的出了御史台,上了驷马马车,往大明宫方向而去。

待卢淮终于调理好心情,也跟入大明宫后,三人将沈阙证词呈给隆兴帝后,隆兴帝只是草草看了眼,就说道:“沈阙一案,在民间议论纷纷,百姓都期望朕做个大义灭亲的明君,既然沈阙已经招供,又有人证物证,那就定于三日后,将沈阙斩首示众,平息民愤吧。”

三日,这么快?卢淮和韩文墨面面相觑,卢淮道:“圣人,但此案,还有一些疑点未明。”

“等你查明疑点,还要多少时日?”

卢淮一怔,沈阙那样子,不太好撬开嘴:“臣无法估计。”

“多留他性命一日,百姓就会以为朕徇私。”隆兴帝摇头:“杀了他,尽快。”

卢淮和韩文墨听罢,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叩首领命,崔珣抿了抿唇,眸中神色如古井无波,他也跪下叩首道:“臣领命。”

当李楹听到消息后,她诧异不已:“三日后?”

崔珣颔首:“嗯,三日。”

李楹沉思片刻,但她注意力很快被熬好的汤药吸引了,自从崔珣回长安后,她就立刻将他虎狼之药全扔了,可崔珣这药吃了月余,早已对药性有了依赖,骤然停吃,身体反而比没吃前更加孱弱,脸色也愈发如纸一般苍白,李楹恨不得将他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拘在病榻上休养,不过崔珣有太多事要忙,他还有沈阙的案子要审,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都呆在病榻上,李楹只能退而求其次,他回到府中的时候,就不许他下榻,连药都要她喂给他喝。

她盛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汤药颜色一看就难以下咽,李楹用白玉匙舀了勺,吹了吹喂给崔珣,崔珣垂眸饮下,顷刻,他就眉心蹙起,变了神色,他叹了一口气,苦笑:“明月珠,你恼我?”

李楹装不懂:“嗯?”

崔珣无奈,他低低控诉:“你怎么……连个糖霜都不给我加?”

第122章

李楹板着脸道:“没有糖霜。”

“昨日还给你买了……”

“有么?”李楹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不会说三更半夜你带回的那包东西吧?我扔了。”

崔珣:“……”

李楹又舀了勺汤药:“没糖霜,就是这么苦,你喝不喝?”

崔珣哪里敢不喝,只能硬着头皮咽下,李楹瞥了眼他苦到微微蹙起的眉心,道:“死都不怕了,还怕苦么?”

崔珣叹道:“昨日要准备沈阙过堂,所以才在察事厅呆迟了,等沈阙这事一了,我就告病不去察事厅了。”

李楹听到他这句话,脸上才略略露出些许笑意,她道:“这可是你说的。”

崔珣颔首道:“我说的。”

李楹笑盈盈的吹了吹手中那勺汤药,递到崔珣嘴边:“为防你忘记,今日你要喝的汤药,都不加糖霜了。”

崔珣:“……”

崔珣无可奈何将一碗汤药都喝下,只觉口中味道比黄连都要苦,正想下榻找杯茶水时,李楹瞥了他一眼,他又不敢动了,李楹背对着他收拾好青瓷药碗,然后忽转过身,展开手心:“喏。”

只见她莹润手心上,放着一颗琥珀色的糖霜。

崔珣眼睛一亮,他捡起糖霜,塞入口中,清甜甘凉的味道瞬间将苦涩掩盖,他道:“这算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么?”

“算啊。”李楹点点头:“让你记得,你可是有小娘子管的人了。”

这句话,倒让崔珣恍惚了下,他从来没想过,他也能有朝一日,家中有小娘子管着他、盼着他,他望着李楹,声音很轻,不太自信地问道:“那你能……一直管着我吗?”

他声音虽轻,李楹却听得清楚,她弯起嘴角,笑靥如花,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能啊。”

崔珣垂眸,浅浅笑了笑,他嘴中含着糖霜,脸颊有点鼓,他在外人面前形象一直是狠戾冷淡的,这副模样倒难得一见,李楹瞧着有趣,戳了戳他的脸颊,崔珣怔了下,然后又是无奈又是宠溺道:“别闹了。”

李楹嫣然笑着继续戳他脸颊:“就要闹。”

她笑起来的样子,双眸似盛满万千星辰般璀璨,嘴角微微上扬,如玉一般的面庞露出两个浅浅梨涡,崔珣只觉整个世间都变的明亮起来,心中怦然一动,他愣愣看着她,拼命压抑住亲下去的冲动,转而抓住她的莹白皓腕:“别闹……”

李楹看着他抓住自己腕间的手,笑道:“诶?今日用兰芷净手百遍了?”

崔珣呆住:“你怎么……”

“怎么知道的?”李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

“别解释。”李楹批判:“一天天的心思比谁都重,没听过一句话叫慧极必伤么?”

崔珣被揭短的无话可说,他只能苦笑摇头:“我总算明白,为何世间儿郎都不愿娶大周公主了。”

李楹道:“你确定?你真不愿娶我?”

崔珣也不明白自己的这句泛指怎么变成特指了,但他还是想也没想就答道:“不,我愿意。”

李楹笑了笑,不再闹他,而是另一只手握上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让他想松手都松不了,她很自然说道:“我也愿意嫁你呀。”

她顿了顿,又加了句:“很喜欢你,很愿意嫁给你。”

李楹在爱中长大,坦率纯真,太后教会她与人为善、蕙质兰心,但也告诉她,和善不是懦弱,兰心不是不争,太后说,一个女子,不要不敢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权势,可以去争,想要地位,可以去争,想要郎君,也可以去争。

所以她从来不避讳对崔珣一遍一遍说出自己的喜爱,崔珣怔怔望她,心中更觉暖意融融,可他不是李楹,他不是在爱中长大,反而是在厌弃中长大,除了那短暂的三年时光,他一直是被恶意包围的,这注定了他永远无法像李楹这般直白表达自己,他目不转睛的凝望着李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喉咙滚动了下,没有说,他轻咳了声,转换了个话题:“三天后,沈阙就要被行刑了。”

“但他不是还不愿供出长乐驿的主使么?”

“其实,他如今已经没什么顾忌了。”崔珣分析:“他一心求死,之所以不愿供出主使,应该是不想让我如意。”

李楹问:“他怎么就那么讨厌你呀?”

这个问题的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无非是因为阿蛮。

李楹从不跟崔珣讨论阿蛮和阿史那迦对他的情意,对于她来说,这些女子喜欢崔珣,不是他的过错,也不是这些女子的过错,而她已经得到了崔珣全身心的爱,再跟崔珣说起阿史那迦她们对他的情意,是想从崔珣口中听到什么呢?怜悯?冷淡?抱歉?无论是哪种,都是对这些可怜女子的不尊重。

她以前见过出嫁的荣嘉姐姐带驸马回宫,在众人面前谈起一个为他终身不嫁的痴情女子,荣嘉姐姐对驸马叹道:“她这又何必呢?独自守着一段无望的痴恋,唉,希望她下辈子不要再这般执着了。”

荣嘉姐姐话说的没有问题,也没嘲讽那个痴情女子,所以文采风流的驸马也为那女子深深一叹,在场的妃嫔公主,全都在为那女子扼腕叹息,只有她心里挺不是滋味的,隐隐有些觉得,那女子的一厢痴情,不应该作为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

荣嘉姐姐的驸马是当时著名的美男子,除了那痴情女子,仰慕者众多,荣嘉姐姐后来回宫时,还提起几个,都是当着驸马的面提,有的她用拈酸吃醋的调侃语气提,有的她用大度宽容的惋惜语气提,有时候她还跟驸马抱怨:“你说你,生得那么好做什么,怎么那么多女子喜欢你?”

驸马就笑,然后顺着和她讨论几句,后来荣嘉姐姐回宫,她便不想去了,她跟阿娘说:“不爱听荣嘉姐姐说那些。”

阿娘问她为什么,她想了下,道:“可能荣嘉姐姐没那个意思,但我总觉得,荣嘉姐姐有点想告诉我们,看,我的驸马那么英俊,那么优秀,这么多女子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可他偏偏喜欢我。”

她说道:“阿娘,那些女子年少时的爱慕,是世间最纯粹可贵的东西,是应该被小心珍藏的,不应该被荣嘉姐姐拿来炫耀,更不应该成为她和驸马打情骂俏中的一环。”

阿娘点头,莞尔道:“明月珠,你以后,若得到了一个男人的心,不要用其他女子来证明你自己的本事,一个女

人征服一个男人,不算什么,你自己是否耀眼夺目,不是靠在争抢男人时,打败其他女人来映衬的。”

阿娘的话,她记在心里,所以她从不和崔珣提及阿史那迦和阿蛮对他的感情,她觉得不管她提及什么,都是对她们纯洁感情的亵渎,她尊重她们的为人,也尊重她们的爱情。

她没提过,崔珣更没提过,事实上,李楹知晓,喜欢他的女子,不可能只有阿史那迦这些,他皮囊生得太好,莲花郎,美如莲花,在天威军那三年,定然也有其他小娘子爱慕着他,但是崔珣半个都没说过,这除了他生性冷淡外,还有他跟荣嘉公主驸马不一样,他不会借着其他小娘子的情意来跟自己心上人显摆,世人总骂他卑鄙无耻,是斗筲小人,但哪个卑鄙无耻的斗筲小人,能对无论贵贱、无论美丑的真挚情意,做到即使不接受,也能尊重?

李楹和崔珣于是都很默契地跳过为何沈阙会那般痛恨崔珣的话题,李楹道:“沈阙这么讨厌你,我看就算你用刑,他也不会招供的。”

崔珣也是这般想的:“沈阙和金祢不一样,金祢怕死,沈阙不怕死,什么刑罚他都不会招的,而且,大理寺和御史台共同看守,也不会允许我动用私刑。”

“那难道你费了这么大功夫,将他从岭南押回来,就只能任凭他三日后被灭口么?”

“倒也不会。”崔珣斟酌了下,将隆兴帝所说的话转换了下言辞:“他们总拿百姓说事,说不赶快杀沈阙,百姓会觉得圣人徇私,好像百姓真的那般愚蠢一样,其实,假如百姓知晓当日杀害云廷,还有裴观岳之妻的参与,又或者,他们知晓云廷是为了天威军被困来长安求援,沈阙又那般刚好埋伏在长安城外,他们难道不会怀疑么?”

李楹道:“你将杨衡他们的证词散布到了整个长安城?”

崔珣点头,李楹想了下,道:“这样,匆忙杀沈阙,百姓反而会觉得是在掩盖真相。”

她道:“估计尘封六年的天威军旧案,此刻已经在长安城重起风波了,只要质疑声再大些,沈阙三日后,不一定杀的成。”

假如沈阙杀不成,那定然还是能找到让他招供的法子的。

就算做最坏的打算,沈阙死了,但厚冰已经化了一角,若能借悠悠众口,将裴观岳下狱,未必不能得到真相。

李楹思及此,心中也松快了些,她便寻思着,该如何让沈阙开口。

不过翌日,刑伤未愈的阿蛮就遣人来寻崔珣。

她说,她想见沈阙。

第123章

崔珣拒绝了。

阿蛮不解,她落了胎,又被笞了八十杖,身体虚弱至极,还是行刑官员怜悯她,让她好转之后,再去狱中行两年徒刑,她如今只能躺在破败的家中,由昔日教坊的姐妹照料,但她还是强撑起身子,道:“为何不让我去见沈阙。”

“沈阙恨你。”崔珣道:“你何必去自寻麻烦?”

“我知道他恨我,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搞清楚,当时在长乐驿杀我阿兄的,是不是还有裴观岳的妻子王娘子?还有,他到底为什么要杀我阿兄?我不相信仅仅是因为看我阿兄不顺眼,照这样说,他更看不顺眼郭帅,那郭帅回长安述职的时候,他怎么不杀了他?”

阿蛮连番发问,她并非粗笨之人,早在盛云廷尸骨被埋在通化门外,官府查探说是山匪劫杀,她就不相信,她当时说,什么人敢杀天威军的虞侯,又是什么山匪敢将人埋在通化门外?而事实如她所料,杀盛云廷,根本不是山匪,而是有权有势的沈国公沈阙。

崔珣避而不答,他只道:“你如今,应好好休养,否则,熬不过两年的徒刑。”

“那是我的阿兄!”阿蛮道:“我幼年就失去父母,是阿兄抚养我长大!就算你是阿兄的朋友,你也没资格阻止我查明真相!”

崔珣道:“三司会查明真相,无需你拖着病体去求沈阙。”

阿蛮咬牙瞪着他,他却无松动神色,阿蛮扶着简陋的桌子,步步挪到他身边,她脸色惨白,双眸红肿:“你到底为何要阻止我?这里面,到底是有什么我不该知道的?还是说,你觉得我一个平民百姓,没那个本事承受真相?”

崔珣默然,片刻后,他才道:“你阿兄昔日照拂我良多,他只有你一个妹妹,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阿蛮只是笑,她摇头道:“好好活着,这是你的愿望,关我何事?你有问过我?既然没有,你又凭什么替我决定?”

崔珣微微愣住,阿蛮背上刑伤剧痛入骨,但神情却十分平静:“人都会死的,就算活到一百岁,也会死,与其稀里糊涂的活着,我宁愿弄清真相马上去死。”

崔珣不语,他还是有些犹豫,他在担心阿蛮的安全,他道:“弄清真相,有其他法子的。

“或许你有其他法子,但是最快的法子,绝对是我。”阿蛮一字一句说道:“崔珣,我阿兄已经含冤六年了,你若真感激我阿兄对你的照拂之情,你怎么忍心让他继续含冤下去?”

崔珣漆黑双眸,终于露出动容神色,但还是未说出答应的话,阿蛮咬着唇,她忽扑通一声跪下,背后伤口又有些裂开,她忍着疼痛,含泪央求:“以前,一直是我阿兄护着我,如今,我想护他一次,求你,成全我。”

崔珣沉默半晌,终于说了句:“起来。”

阿蛮惊喜交加:“你答应我了?”

崔珣道:“你先起来。”

阿蛮迟疑着,撑着月牙凳徐徐站起,崔珣静静看着她清瘦,但倔犟的脸庞,忽说了句:“你阿兄以前在军中,经常提起你。”

“他提起我什么?”

“他说,你脾气不太好。”

阿蛮怔住,崔珣微微一笑,也没再说什么,而是道:“你先好好养伤,我会安排你见沈阙的。”

阿蛮大喜过望,她看着她这六年来视同仇寇的男人,迟疑了下,口中不自然的说了两个字:“多谢。”

崔珣颔首:“我先走了。”

他转身走出破陋的房屋,阿蛮教坊的姐妹等在外面,见到他时,不由吓到垂首,身子也有点瑟瑟发抖,崔珣瞥了她们一眼,说道:“好好照顾她。”

教坊乐姬忙不迭点头,等他走后,才飞也似的进了屋内,将阿蛮扶到榻上。

阿蛮背上伤口已经又渗出血迹,几个乐姬责备道:“你也太不小心,伤口又裂开了。”

几人打水的打水,拧帕子的拧帕子,涂药的涂药,阿蛮只是安安静静伏在榻上,一声疼也不喊,她忽看着拿着白玉药瓶的乐姬,说道:“这药,挺贵的吧。”

乐姬愣住,阿蛮道:“你们哪里买得起?”

几人面面相觑,涂药的乐姬小心翼翼道:“阿蛮,这药对你恢复有好处的……”

阿蛮脸色疼得惨白,她说道:“你们怕我逼你们扔了?”

几人都不敢接话,阿蛮头枕在手臂上,有些疲倦的闭上眼睛,说道:“不会了……”

她喃喃道:“不会再扔了……”

崔珣依约,便安排次日,让阿蛮去见沈阙。

阿蛮在几个乐姬的搀扶下进了御史台狱,沈阙由察事厅、御史台、大理寺共同看管,为的就是互相监察,以免一方诱供,所以阿蛮去见沈阙,理应三司一起陪同,但是御史台主审韩文墨极为怕事,他不想听到不该听到的内容,于是借口公务在身先行离去,崔珣瞥了眼还杵在那的卢淮,说道:“卢少卿也还是先行离去的好。”

卢淮奇道:“我有什么好离去的,沈阙敢说,我就敢听。”

他可不是怕死的韩文墨。

况且,他早就觉得盛云廷一案疑点重重,只是碍于隆兴帝,不想影响大局,所以才同意尽快处死沈阙,如今有机会得知真相,他才不愿错过。

于是他就和崔珣一起端坐于邻近沈阙囚室的隔间,静静听着沈阙和阿蛮的对话。

昏暗的囚室内,沈阙一身重镣,憔悴不堪,此时的他,半点都没有当初赏春宴上嚣张狂妄的跋扈风采,只剩下一心求死的暮气沉沉。

当他见到乌发素衣的阿蛮出现在囚室外时,他瞪大眼睛,喉咙滚动了下,下一刻,他就扑上前去,手腕伸出铁制栅栏,几乎想将阿蛮掐死。

阿蛮后退一步,她轻笑道:“怎么?想杀了我?”

“你这个贱人!”沈阙目眦欲裂:“我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背叛我!”

阿蛮仿佛听到世间最可笑的话一般,她咯咯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后,她看着沈阙,看着他颓废,却依然俊美的脸,她说道:“沈阙,你是不是觉得,你年轻英俊,又是世袭国公,所以,就算你强暴了一个

女人,还杀了她的兄长,但只要你真心悔过,她就会忘了以前的一切,原谅你、爱上你呀?”

沈阙愣住,阿蛮道:“或许世间有些女人会如此,即使被侮辱被折磨,只要男人流几滴泪,认一下错,承诺以后会对她好,她就心软了,如果那个男人是一个薄情的男人,那就更妙了,薄情郎,从未对其他女人付出真心,却只将一颗心掏给她看,这是多么难得的爱情啊,什么杀父杀兄的大仇啊,在爱情面前,都不值一提。”

沈阙已经目瞪口呆,阿蛮徐徐道:“可惜啊,我盛阿蛮不是这种女人,我和我阿兄,虽然只是长安城最普通的百姓,但是阿兄却教会我,什么叫自尊,什么叫自爱。”

“我阿兄,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兄,可是你却杀了他,你让我以后都没有阿兄了,你怎么会认为,我能忘掉杀兄的仇恨,和你好好过日子?”

沈阙终于开了口,他声音嘶哑:“所以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当然。”阿蛮点头:“否则,你以为我会跟你去岭南?我会为你做饭洗衣?我会为你叠被铺床?沈阙,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时辰,都在想着怎么杀了你。”

沈阙愤怒到握紧铁栅栏,阿蛮也毫无畏惧的,一脸讥嘲的看着他,半晌,沈阙眸中的愤怒忽渐渐退却,他颓然跪倒在地,心如死灰地喃喃道:“好,这才是我认识的盛阿蛮。”

第一次见她,便是在赏春宴,那时候的她,就是性子火爆,刚烈不屈,第二次,就是强暴她那一次,事后,她虽然一身狼藉,但一双眼睛,还是死死瞪着他,他早该明白她的个性的,他不应该被她在岭南假装的温柔所欺骗,要怪的话,只能怪他那时太落魄了,妾室全部离他而去,只有她不离不弃,让他逐渐对她动了心,丢了命。

沈阙抬眸看她,自嘲道:“如果这是你的报复的话,你成功了。”

他目光又移向她平坦的腹部:“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盛阿蛮,你足够心狠。”

“我的孩子?下手?”阿蛮笑:“我越级上诉,应笞八十,以妾告夫,应徒两年,我那些姐妹都说我傻,说我不应该落胎,不落的话,就可以再拖上好几个月,等风头过了,让崔珣帮我向圣人和太后求求情,或许,他们就会网开一面,不行笞刑和徒刑了,我也不用受皮肉之苦,以及牢狱之灾了,可我不愿意,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么?”

沈阙愣愣望着她,阿蛮一字一句说道:“因为这孩子,留在我腹中的每一天,都让我觉得恶心。”

“我盛阿蛮今生今世,都不愿和你再有任何瓜葛,你的子嗣,不配我用血肉来孕育。”

她每句话,都在往沈阙心窝上戳,绝情到了极点,沈阙脸色惨白,整个人无助到失魂落魄,半晌,他才似乎想起什么,抓住栅栏说道:“盛阿蛮,你今日来,难道不是来求我供出真相的么?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我求你,你会说?”阿蛮道:“我从未想过求你,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别指望我求你半分。”

她这般说,沈阙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他这辈子,也无法征服这个女人,但此生,能栽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倒也死而无憾。

他笑罢,道:“好!既然你把真心话全说出来了,那我说几句又何妨!盛阿蛮,是我杀了你阿兄,但你也记住,若非我沈阙,你阿兄昭不了雪,你这辈子,都给我记住了!”

第124章

沈阙的证词,徐徐揭开了六年前,那场埋葬五万忠魂的阴谋起始。

沈阙当时二十三岁,虽然世袭国公,但他心中总是愤懑之气难平,他知道他的愤懑来自哪里,那是来自大周实际的掌权者,高高在上的太后,他的杀母仇人。

每一次太后对他的赏赐,都被他视为对他的羞辱,而他对太后的每一次谢恩叩首,都让他内心极为痛苦,身为人子,不但报不了杀母之仇,还要对仇人卑躬屈膝,天底下,有他这般没用的儿子么?

这种极度的痛苦下,让他性格愈发扭曲,他开始嚣张跋扈,敛财卖官,他在赌,赌他那个虚伪狠毒的姨母到底能容忍他到何时?他想着,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撕下她假惺惺的面具,像对待他母亲和阿姊一样,对他下毒手?

可是姨母一直没对他下手,或许她根本没功夫对他下手,她还要忙着对付李家宗室,对付天下群臣,她还要继续攫取权力,因为她的儿子已经十七岁了,她没理由再垂帘听政了,她虽然表面还政,给了她儿子一些决断的权力,但政令拟定这些大权,还是牢牢握在她的手中,连官员任免皇帝都要先问过她,才敢盖上皇帝行玺。

这种窝窝囊囊的皇帝,真是天下奇闻。

他一边痛恨着他姨母,一边鄙夷着他表弟,一边在长安城继续醉生梦死,但仇恨的火种,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熄灭,反而愈发明亮。

而机会终于来了,丰州刺史裴观岳,回京述职的时候,找到了他。

同行的,还有户部尚书卢裕民。

他有些诧异,裴观岳找上他,并不稀奇,裴观岳此人惯会见风使舵,出身寒门,却娶了太原王氏的嫡女,与寒门世家两边都关系良好,在官场也是如鱼得水,但是卢裕民这个人,却古板的很,最是嫉恶如仇,还上疏弹劾过他几次,不知此次,为何会找上他?

裴观岳假装没看出他的诧异,直截了当的问他:“沈将军,我知道你心里痛恨太后,如今有一个让太后失势的法子,你干不干?”

“什么法子?”

“太后一手提拔的郭勤威,在边关守着关内道六州,百姓都说,有郭勤威在,突厥铁蹄踏不进大周一步。”裴观岳道:“但若突厥铁蹄踏进来了,郭勤威因为失误战败了,关内道六州丢了,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太后也必会承受用人不当的后果,试问一个丢了国土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再把持朝政?”

裴观岳的每个字,都让沈阙无比震惊,他自认为他不是个良善之辈,但裴观岳,居然比他还毒上一百倍。

他不由道:“这也太阴毒了,那六州的百姓呢?六州的土地呢?就拱手让给突厥了?”

“成大事者,必然会有所牺牲。”裴观岳面不改色:“我大周国土千万,少了区区六州,算什么?”

沈阙啧啧称奇,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卢裕民:“卢尚书,你也是这么想的?”

卢裕民终于出声,他缓缓道:“这个计策,就是我定的。”

沈阙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卢裕民面无表情:“让一个女人牝鸡司晨,这是我们这些臣子的过失,为了大周社稷,为了天下安康,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又问沈阙:“沈将军,这个计策,若成了,我等可以得偿所愿,若败了,我等会死无葬身之地,愿与不愿,皆在将军一念之间。”

沈阙心中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他从来不是什么爱国爱民的人,六州的百姓,关他什么事?大周国土丢了,又关他什么事?他只要为母报仇,一切能让太后不痛快的事情,他都干。

三个人,一个为了报仇,一个为了权势,一个为了公义

,三人一拍即合,在裴观岳的家中,反复琢磨着阴谋的每一个细节,力求让计划万无一失。

潮湿的狱房内,沈阙缓缓道:“之后,卢裕民便写了一封信,送给突厥尼都可汗,允诺将关内道六州赠予突厥,作为回报,突厥需要剿灭天威军,且铁蹄止于宁朔,不得进犯长安。”

再之后的事情,便是尼都可汗接信之后,大喜过望,这一桩买卖,对突厥来说,怎么算都不亏,既剿灭了心腹大患,又得到了六州土地和人口,简直是天降的好事。

尼都可汗一口答应,按照约定的计划,他集结兵力,气势汹汹,直扑丰州而去,裴观岳假意不敌,诱天威军前来救援,又借着郭勤威对他的信任,将天威军行军计划泄露给突厥,最终酿成落雁岭惨案。

这,便是天威军一案的全貌。

崔珣已经从隔间走出,他虽然早已拼凑出事情真相,但从始作俑者口中听到,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阿蛮和卢淮都震惊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尤其是卢淮,他脸色惨白到毫无血色,整个人和游魂没什么两样,崔珣手指掐入掌心,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最后问沈阙一个问题:“这件事,圣人知道么?”

“当然。”沈阙答道:“卢裕民是圣人的老师,圣人对他言听计从,这件事,圣人会不知道?更何况,没有圣人点头,裴观岳他敢做这种抄家灭族的事?没有圣人行玺,尼都可汗会相信一封书信?圣人自然知道。”

崔珣只觉一阵眩晕,君父,这就是他的君父!

他抓住囚牢铁栏,这才勉强站立,心中悲怆之情,简直无法言表,他脑海中只不断想着在天威军时,郭勤威教导他的话,郭勤威说:“十七郎,你文韬武略,样样出色,性格虽有些偏激,但无伤大雅,不失为有情有义之人,只不过,你有一样,做得十分不对。”

当时的他,对郭勤威十分孺慕,他恭敬道:“还请郭帅指正。”

郭勤威叹了一口气,说道:“或许是因为你父亲对你不好,才让你对‘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少了些敬畏,但是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即使你无法做到亲近,也一定要做到尊重,尤其是君,君者,天下人之父也,你更要加倍尊重,加倍效忠。”

郭勤威的话,言犹在耳,而郭勤威也依言做了,很多太后提拔起来的将领,在圣人年幼之时,都没有将圣人当一回事,但郭勤威不同,他对待圣人,就跟对待太后一样恭敬,他不允许天威军兵士说圣人一句不是,一旦听到,就会逐出军中,所以天威军说是太后的亲信,但实际上,一个个,也将“君父”这两个字,刻入骨子里。

但他们岂能想到,君父,居然会是默许送他们去死的同谋呢?

崔珣简直悲愤交加,他手指掐入掌心,良久,才对沈阙冷冷道,:“你的这些证词,可敢画押?”

“有何不敢。”沈阙面对崔珣时,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傲慢,他瞥了眼阿蛮,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就当临死之前,做点好事了。”

沈阙说罢,便写下供词,画押认罪。

他的生命,即将结束,回想他的一生,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临死之前,倒是有过片刻温情,但这温情,很快变成插向他的利刃,让他痛不可言,细细想来,果真是他的报应。

沈阙写下供词后,崔珣就将供词卷起,他知晓今日阿蛮前来,消息会很快传到裴观岳和卢裕民府邸,兴许还会传到大明宫,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欲走出狱房,临走之前,却停下脚步,转身去隔间看卢淮,卢淮面如死灰,跟没有生命的泥塑般木然跪坐着,崔珣抿了抿唇,说道:“卢淮,你任大理寺少卿时,写下的那句‘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不知可还作数?”

卢淮只是神情茫然,眼神之中半点光芒都无,那个雄心壮志、恃才傲物的青年,仿佛一夕之间完全消失了,崔珣又道:“做人做鬼,你自己选择。”

未等卢淮回答,他就与阿蛮一起走出了御史台狱。

直到崔珣即将坐上马车离开的那一刹那,阿蛮才回过神:“你拿沈阙的证词,做什么去?”

崔珣道:“做该做的事去。”

阿蛮倒吸一口冷气:“一个是根基雄厚的兵部尚书,一个是圣人的老师,当朝的宰辅,还有一个……”她顿了顿,目光有些惶然:“真的可以吗?”

“这话你不该问。”

阿蛮垂眸,她又道:“你是不是这六年来,从来没忘记过阿兄他们的仇?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

可崔珣已无暇再与阿蛮言语了,他只道:“你回去吧,我会派人保护你的。”

说罢,他就踏上轿凳,欲上马车,阿蛮看着他清瘦如竹的背影,她咬了咬唇,忽喊了句:“望舒阿兄。”

崔珣回头。

阿蛮鼻子一酸,这个称呼,还是她去天威军中探望她阿兄,第一次见到崔珣时,喊的称呼,当时她脸颊飞起红晕,说道:“你是阿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阿兄,那我便唤你望舒阿兄吧。”

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

阿蛮勉强笑了笑,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对崔珣真心说了句:“多谢。”

第125章

崔珣走后,失魂落魄的卢淮才起身,他步出狱房,一把推开想来询问的大理寺小吏,然后,踉踉跄跄,一步步,走到了卢裕民的府邸。

他仰着头,望着那个朴素简陋的府邸,天空渐渐被云层遮蔽,雨点稀稀拉拉落下,很快汇集成密集的雨幕,卢淮衣服都被大雨淋湿,但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卢府”两个大字。

幼时叔父的谆谆教诲犹在眼前,他写的第一个字是叔父教的,学的第一首诗是叔父做的,他一直为叔父感到自豪,他很想冲进去,质问叔父,问他沈阙所言是真是假,但是他在府外站了很久,却始终不敢进去。

他怕听到那个答案,他怕一进去,他心目中的道德楷模会轰然倒塌,他不敢。

卢淮闭上眼睛,任凭大雨砸到他脸上,良久,他才睁开眼睛,转过身,步履蹒跚的离去。

卢淮走后,阿蛮进了御史台狱,和沈阙密谈的事情,也很快传到了卢裕民和裴观岳的耳中。

卢裕民大惊,第一个想法便去问卢淮,但卢淮却不知去向,他第二个想法,便去搜崔珣踪迹。

只是崔珣也不知去向。

崔珣没有进大明宫告状,也没有回察事厅,更没有回自己府邸,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任凭卢裕民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他下落。

卢裕民心急如焚的时候,崔珣则正在长安城一家书肆后院之中。

他誊抄了一份沈阙证词,反贴在一块薄薄的梨木板上,接着再用刻刀,将证词一笔一划雕刻于梨木板上,这便是雕印。

崔颂清自任宰辅以来,在大周大力推广雕印,雕印生产的书籍,价格比手工抄写的书籍要便宜十倍,崔颂清是想让更多的寒门百姓都能买得起书,识得了字,为鼓励雕印,他令使用雕印的书肆商税减半,因此长安城书肆几乎家家都有木版,家家都用雕印。

崔珣执着刻刀,薄唇紧抿,在梨木板上刻着凸起的阳文,他虽手腕无力,但落下的每一刀,都稳健无误,似乎这梨木板上的一刀一划,沁透了五万人的血与泪,就算他燃尽了自己生命,也不会容许出现半点差错。

李楹一直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看着,间或她会拢紧他玄黑鹤氅,让他在心情激愤之下,不至于寒气侵体,只是当崔珣刻到沈阙证词中涉及隆兴帝的部分时,她犹豫了下,还是道:“我建议,你不要刻这一段。”

崔珣手中刻刀停下,李楹道:“并非因为他是我阿弟,我要徇私,假如他真的参与了天威军一案,他从此以后都不会是我阿弟,我没有这样一个弃子民于不顾的弟弟,但是,你有想过,你刻上这一段的后果吗?”

她继续道:“阿弟如今仍然是大周的皇帝,不管沈阙的证词是真是假,你只要刻上这一段,就是妄议君上,形同谋逆,别说给天威军申冤了,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倒不如先不要牵扯他,只将矛头指向卢裕民和裴观岳。”

李楹说的话,句句在理,只是她话虽有理,崔珣心中义愤,却仍然难平,李楹也没再劝说了,而是静静陪着他,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会想通的。

果然半晌后,崔珣垂下眼眸,道:“不刻了。”

李楹松了一口气,她说道:“先除奸臣,为天威军洗冤,其余的,之后再查。”

崔珣默默颔首,他隐去证词中涉及隆兴帝部分,将其余部分尽数刻在梨木板上,等到日落月出之时,这证词,终于刻好了。

刻板刻好后,便是刷印,明日一早,整个长安城的交通要道,都会贴满刷印的证词。

大事落定,明日长安城内定然是轩然大波,若换做常人,必会紧张到无法入睡,但是平日睡眠极差的崔珣,却饮了药后,沉沉睡去。

李楹伏在他榻边,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垂着的翦翦鸦睫,睫毛在指尖留下轻柔触感,她知道,他太累了。

这一日,他等了足足六年,六年里,他背负着刻骨仇恨,以及满身骂名,无一日得以安眠,如今乍见曙光,他终于能卸下包袱,好好睡上一觉了。

她手指又握住他略显冰凉的手掌,手指交错,如同荷花池时初见那般,又比那时多了些许旖旎,李楹望着他熟睡的面容,喃喃道:“我真希望,阿弟没有牵扯其中。”

那是她的阿弟,是她在世上除了太后以外,最亲的亲人了,她虽然说,如果他真的参与了这件事,她是不会再认他了,可是,她还是不太愿意相信,她不愿相信自己唯一的弟弟,居然会将万千子民送给异族践踏。

她望着沉睡中的崔珣,心中是又愧又怜,她轻轻握紧了他的手,他与阿弟同是二十三的年纪,六年前,两人同是十七岁,正是少年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之后,一个过得是人的日子,一个过得是鬼的日子,一个逐渐揽权,成为百姓口中圣明贤德的帝王,一个陷于大漠,声名尽毁,于无尽屈辱中苦苦煎熬,回想崔珣十七岁之后的时光,十七到二十岁,是在牢狱酷刑中度过的,二十到二十三岁,则是在口诛笔伐中度过的,每一日,都可以堪称一场噩梦,而他整整六年的噩梦,极有可能,是她的弟弟带给他的。

她趴在他榻边,眼神有点茫然,良久,她才抿了抿唇,轻声道:“十七郎,真相未明之前,我想再相信一下阿弟,可以吗?”

崔珣睡的太沉,自然不会回答,李楹浅浅笑了笑:“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掌心贴着他的掌心,喃喃道:“但愿,不是他。”

翌日,长安城,满城风雨。

金吾卫倾巢出动,将贴在要道上的所有证词都全数撕毁,但是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所有大街小巷,再怎么堵也无法堵得住。

隆兴帝是暴跳如雷,令人火速去查,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长安城传谣,左右金吾卫得令正欲下去,隆兴帝忽想到什么,喝道:“崔珣呢?今日朝会怎么没见他?”

“崔少卿告病了。”

“告病?”隆兴帝冷笑:“只怕是不敢来吧。”

他厉声道:“去,叫他过来,病死了也要给朕拖过来!”

左右金吾卫面面相觑,但仍然道:“诺。”

隆兴帝暴怒之时,阿史那兀朵正在神龙殿外,她听了一会,然后转过身,道:“走吧。”

宫婢不解道:“惠妃不去面见圣人么?”

阿史那兀朵摇了摇头,她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空,用不标准的大周官话说了句:“要下雨了。”

她道:“回宫吧。”

说罢,她便坐上步辇,往自己寝宫方向而去,只是经过一个鱼池的时候,她又让步辇停下,下来观赏池中金鱼。

只是她说是赏鱼,眼睛却一直定定看着池中央的一株莲花,纷繁细雨落了下来,宫婢撑起油伞,为阿史那兀朵挡住雨点,雨点越来越大,莲花于风雨中不断飘扬,但花瓣也同时被雨水洗刷的格外干净,阿史那兀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问宫婢道:“你说这一场雨下来,这莲花是会更漂亮,还是会死掉?”

宫婢又不会未卜先知,哪里能知道这株清弱莲花是被风雨摧残掉,还是会在雨后重获新生,她只能道:“婢子不知。”

阿史那兀朵也没追问,她只是看着被雨点打到折腰的莲花,说了句:“这莲花真漂亮,在它死之前,我想将它摘下来。”

宫婢马上道:“婢子雨停之后便去摘。”

但阿史那兀朵只是摇头拒绝:“不,我自己摘。”

大明宫的帝王极尽愤怒之时,阿蛮的住处,也迎来了一群人。

那是天威军在长安的家眷。

这些家眷,有老有小,有妇有孺,但历经六年风雨,家眷所剩之人已经不多了,阿蛮在教坊姐妹的搀扶下来到屋外,何十三首先从人群中走出,他拿着一张偷偷撕下的供词,问阿蛮:“盛阿姊,我们知道你是沈阙的妾室,我们想问你,这上面写的,是真的么?”

阿蛮环顾着他们一张张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的面庞,这六年,他们背着败军家眷的恶名,受尽嘲笑和鄙夷,如曹五郎的母亲,就是因为无法忍受屈辱而上吊自尽,余下的这些人,一个个只能麻木悲哀地活着,但今日他们忽然知晓,原来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兄弟、她们的丈夫,并不是败军之将,而是被人陷害,才异常惨烈地全军覆没,这让他们怎能不恨?

阿蛮鼻子一酸,道:“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沈阙在我面前亲口所言,是千真万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