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一字一句道:“我要把我的话说完,崔珣,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愿投胎转世,不,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但你不敢说出来,可我敢说,我不想投胎转世,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慕你,我不愿再离开你!”
她一口气说完,眼中已隐隐有了泪花,她笑道:“崔珣,你听到了吗,我李楹,心悦你崔望舒,纵人鬼殊途,我心,不渝。”
第86章
短短一句话,却让崔珣脸色如纸一般惨白。
他在害怕。
李楹从未见过崔珣害怕的样子,他在她面前,纵然境遇再怎么艰难,也从未露出过这样害怕的神色,一双漆黑如点漆的双眸完全失去了神采,茫然的,空落落的,脆弱的让人心慌,他没有回答李楹,而是用手掌去支起身子,李楹本拉着他镣铐中间的锁链,不让他走,但他却浑然不觉般,动作间,镣铐中间的锁链绷的笔直,李楹怕扯痛他,也放了手,叮当声中,崔珣踉跄站起,他逃也似的往外走去,李楹抿唇,她也站起,飞奔到雕花木门前,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
她说:“不准走。”
她又说:“崔珣,你在怕什么?”
她就那般站在他面前,张着双臂,执拗的不准他走,崔珣望着她,他面色愈发惨白,良久,他才轻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我为什么不能说出来?”李楹一字一句:“我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敢说?我偏要说,我喜欢你,我钟情你,我倾心你,你听明白了吗?你要是没有听明白,我可以再对你说一百遍!”
“别说了。”崔珣有些呼吸急促,他打断了李楹的话。
李楹忽笑了笑,她睫毛上挂着几滴细碎泪晶,如琉璃般透明纯粹,她道:“崔珣,你难道不喜欢我吗?我有心的,我能看到,你也喜欢我。”
“别再说了。”崔珣语气之中,居然带了丝恳求,他似乎十分痛苦:“如果你不说出来的话,我和你,都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一直下去,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十个手指,那是一双极漂亮的手,手指洁白修长,指甲修剪的干净圆润,他喃喃道:“你看到这双手了吗?任察事厅少卿的三年间,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腥,我是一定会下地狱的,神佛都不会宽恕我,我本就不配拥有任何爱,更别提你的爱。”
李楹抿唇看着他的手,她忽伸出手,一把将他十指攥住:“这双手,是沾了血腥,可是,也是五万天威军沉冤昭雪的希望,更撑起了他们所有家眷的生活,崔珣,你行过善,也做过恶,善是出于本心,恶却是非你所愿,我是说不出来你是一个好人,但,你真的不是那么糟糕的恶人,你为什么不配得到爱?你比任何人都配!”
崔珣怔怔听着,他下意识就想将手指从她掌心抽出来,但她却攥的很紧,他抽不出来,崔珣神情愈发痛苦:“我会下地狱的。”
“没关系。”李楹道:“你去地狱的话,我便去枉死城,杀我的那个人,再怎么能活,也活不过五十年吧,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年,那么,我再等二十年,等他死了,我就可以出枉死城,去地狱找你了。你如果在地狱受刑,我就给你治伤,受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直到你的罪业还清为止。”
崔珣双眸如笼罩上一层薄薄水雾,他眨了眨眼睛,几滴细碎晶莹从长睫洒落,他喉咙似是哽了下,他垂眸,低低道:“我到底,哪里值得你喜欢?”
李楹望着他,她没有直接回答崔珣这个问题,只是道:“崔珣,我之前跟你说,我是跟鱼扶危一起找到郭帅头颅下落,其实,我骗了你。”
她说:“我是和阿史那迦去了地府,找到了郭帅的魂魄,这才问到了头颅下落,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没事,阿史那迦也没事。只是,郭帅除了告诉我头颅下落,还告诉了我六年前天威军覆没的经过,他说,是他拜托你,让你不要死,好好活着,给他们伸冤,他说的时候,我便想起你在突厥遭遇的事情,你是活着,可也生不如死,郭帅他大概也没想到,他的一句嘱托,让你此后坠入深渊,可是,就算你坠入了深渊,你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你真的在很努力帮他们伸冤。”
她眼中含泪:“郭帅还问我,他说突厥人没有为难你吧,大周人没有为难你吧,我回答他,我说没有,其实当时,我心里真的好难受,可是,我难受的时候,我还在想,我不能露出破绽,我不能让郭帅伤心,因为他是你最尊重的人,我不能让你尊重的人伤心。崔珣,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彻底走不掉了。”
她仍攥着崔珣的双手,牢牢不放开:“崔珣,你问,你到底哪里值得我喜欢?这句话,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你自己,你也不应该这样问,你应该问,你到底哪里,不值得我喜欢?”
她的话,一字一句,真挚无比,崔珣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恍惚,他慢慢将手指从她掌心抽出,他仍道:“我哪里都不值得。”
他说道:“公主是天上的明月,而我,在突厥的时候,是一只牲畜,在大周的时候,是一条恶犬,这六年,我都不能称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污秽,又岂敢觊觎天上的明月?公主应该投胎转世,再一次被万人仰望,而不是在这里,陷于我这肮脏淤泥之中。”
李楹眼泪已经不由自主流下来了:“什么牲畜?什么恶犬?什么污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就算是你,我也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
崔珣自嘲:“这本来就是事实,你堵得住我的口,你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李楹咬牙道:“我会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你等着瞧!”
她顿了顿,似乎还是不甘崔珣的那句自我厌弃之语,她咬着唇,眼泪簌
簌而落:“但在那之前,我会先堵住你的口!”
她忽踮起脚尖,勾住崔珣脖子,嘴唇朝他冰凉唇上亲去,她动作太快,崔珣都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就往后仰去,口中也溢出一个字:“脏。”
李楹勾着他脖子:“不脏。”
崔珣想推开她,但却发现自己身体根本连动也动不了,是李楹,她用念力困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李楹小心翼翼踮着脚尖,亲着他,如同亲吻一件最珍贵的宝物一般,她几近虔诚的亲着他的唇,没有一点占有的意味,仿佛他不是污名满身的察事厅少卿崔珣,而是这世间最美好的郎君,值得她去爱,值得她付出自己最纯洁的亲吻,去抚慰他千疮百孔的心灵。
崔珣愣愣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她的泪似乎流到他的唇边,温热,味咸,那是她为他所流的泪,片刻后,她才离了他的唇,仰头看着他雾蒙蒙的双眸,请求着:“崔珣,如果我是天上的明月,你就是我的望舒使,你不是什么牲畜,不是什么恶犬,你也不脏,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自己了,好不好?。”
崔珣定定看着她,眼眶已微微泛红,他哑着声音道:“我不说了。”
他道:“你放开我吧,不要随便使用自己的念力,对你不好。”
他刚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发现自己能动了,他垂眸,藏起眼中的晶莹,他沉默了下,说道:“今日的事,你和我,就都当没有发生过吧。”
说罢,他就推开房门,这次李楹也没拦他,他拖着镣铐,踉跄,又狼狈的往外走去,李楹咬着唇,她迈出门槛,看着他的背影,一阵风吹过,吹动他的白色囚衣,显得他囚衣空荡荡的,囚衣内的身躯格外嶙峋清瘦,李楹只觉眼睛发酸,她就站在门外,在镣铐的声响中,看着他步步走入自己的卧房,然后,彻底关上了浮雕木门。
崔珣关上木门后,感觉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慢慢靠着木门坐了下来,他枯坐良久,之后,好像想起什么,他手指渐渐抚摸上自己的唇,唇边似乎还停留她的温度,他居然还有些贪恋她的温暖,手指久久覆在唇上,都没有放开。
等他惊觉之后,这一刻,他对自己的厌弃忽到达了极点。
他怎么可以,玷污天上的明月?
他怎么可以,引诱明月对他动了情?
他又怎么可以,让明月甘愿为他留在凡尘?
他是真的应该下地狱。
一滴眼泪,顺着脸庞,滴落在漆黑镣铐上,她是那么好的人,他怎么配?
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不配。
是的,他不配。
就让今日的一切,当成一场梦吧,等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孑然一身的崔珣。
崔珣在地上坐了整整一夜,连屋内的瑞炭烧完了他都浑然不觉,囚衣又太过单薄,翌日清晨,他便发起了高热,来送饭的大理寺狱卒都吓了一跳,因为卢淮严令不准苛待崔珣,狱卒也不敢怠慢,连忙请来医师,开了药方,狱卒又去熬好,恭恭敬敬端进了房间。
崔珣咳了几声,疲倦道:“放着吧。”
狱卒也不敢多言,于是就将青釉药碗放在榻旁,又恭敬退了出去,出去前,狱卒还在想方才医师的话,长期肝气郁结,病弱体虚,受不得一点凉,要仔细养着。
狱卒都有些迷惑了,长期肝气郁结?崔珣平日嚣张跋扈、狠戾残暴,只有他整治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整治他的份,这样的人,也会肝气郁结?还是长期?
而且病弱体虚?狱卒实在无法将这四个字,与那矜功恃宠的察事厅少卿联系起来。
狱卒不由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浮雕木门,他疑惑的摇了摇头,只不过他没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留仙裙的身影,翩然进了木门之中。
第87章
崔珣靠在黄花梨榻上,他拥着锦衾,高热还没退,苍白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不断咳嗽着,身体虽然难受,但一双眼眸,始终枯寂无波。
良久,他才想起放在一旁的药汁,他有些厌恶的瞟了眼黑漆漆的药汁,但还是颤抖着手去端起,他不能死,要死,也不是现在。
他用白玉匙舀了勺药汁,准备往口中送去,但手腕却虚弱无力,加上手腕还锁着沉重镣铐,他一个没端住,青釉药碗往锦衾落下,但刚一落下,却见一团幽绿鬼火将药碗托住,药汁一点都没洒。
李楹从鬼火上取过青釉药碗,沉默坐在他榻边,她放了颗糖霜到碗中,等糖霜化了,才舀了勺药汁,她细心将滚烫药汁吹到温热,递到崔珣唇边。
崔珣没喝,他只道:“我自己来。”
李楹道:“你要是自己能来的话,这药碗方才也不会落下了。”
崔珣不习惯被人喂食,他还是不愿喝,李楹叹了口气:“行吧,你不喝也可以,你要是病死了,我看你是没法去地府和郭帅交代了。”
崔珣闻言,放于锦衾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下,不得不承认,李楹这话,的确戳他心窝子了,他之所以这些年受尽屈辱都不愿死,就是为了履行对郭帅那句承诺,他垂眸,终于张口,将李楹递到他唇边的那勺汤药喝下。
李楹摇了摇头,此人自尊心,有时真是强的不合时宜,她继续舀了勺汤药,吹凉,递到他唇边。
一碗汤药很快没了一半,崔珣咽下一口被糖霜中和的微甜的汤药,他抬眸,看向正低头吹着药汁的李楹,她睫毛低垂,很认真的在帮他将滚烫药汁吹凉,崔珣在幼时病时,虽也有婢女伺候汤药,但从未有人这般,是用真心来照顾他,而不是因为他是主人,或是什么对她有利的人,她照顾他,只是因为他是崔望舒。
一股暖意自他心中涌现,他怔怔看着李楹莹洁脸庞,都忘了咽下递到唇边的药汁了。
李楹疑惑了声:“欸?”
崔珣这才反应过来,他张口,含下那勺药汁,只是一双眼眸,仍然怔怔看着李楹。
他在病时,墨发只简单用一根玉簪簪起,几缕发丝凌乱垂在脸庞,双颊因为高热如同抹了一层薄薄绯红胭脂,如醉玉颓山,又如靡丽丹霞,偏偏这糜丽中,还夹杂了几分病中的恹恹和脆弱,李楹看着,都不由呼吸一滞,心脏跳快了半拍,她胡思乱想着,古文说西子捧心,愈增其妍,她当时读到时还不太相信,心说如何有人能够病容愈增其妍,如今看来,倒是古人诚不欺我。
李楹想完后,莫名心虚,她责怪自己,崔珣病中已经很是难受了,她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她一心虚,都不敢再去看崔珣了,只是依旧轻轻吹了药汁,递到崔珣唇边时,才抬眸看了他一眼,但一想到方才的心思,她又赶紧低头,动作间,多了几分含羞带怯的模样,她本就生得娇柔秀美,一含羞带怯,实在可爱,崔珣也不由心中怦然一动。
两人都生出旖旎心思,这剩下药汁的喂食,气氛自然就暧昧许多,他含着她喂过来的白玉匙,一双眼眸黑漆漆的,定定看着她,她又不敢看他,偶尔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一眼,他却又不好意思的飞快垂首,半碗药汁,喂到最后,两人耳根都红了。
李楹见青釉药碗已经见了底,她道:“这药方嗜睡,你先休息一会吧。”
崔珣点了点头,他道:“你也先回去吧。”
李楹想了想,却道:“我还是留在这里,以防万一吧。”
崔珣道:“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李楹道:“崔珣,你生病的时候,不想有人在旁边陪你吗?”
她以前也生过病,每次病时,阿娘都会在她病榻前陪伴她,有时阿耶也会过来,有爱的人在,她的病总能好的格外快。
崔珣闻言,愣了愣,片刻后,他才艰难道:“
没有人陪过。”
儿时倒是经常生病,但病榻前,没有人,少时,身体很好,不生病了,也不需要人,从突厥回来后,身体又不好了,经常生病,但是,又没有人了。
所以,不是不想,是没有人。
李楹笑了笑:“那我陪你啊。”
崔珣手指慢慢抓紧锦衾,鸦睫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下,他喃喃说道:“你……不怪我吗?”
“怪你?”
“昨日……”崔珣斟酌了下言辞,还是想不到该怎么说出口,最后只能道:“我以为,你会怪我。”
怪他,辜负她的心意。
李楹摇头:“崔珣,我永远不会怪你。”
她顿了顿,又道:“我在等你,等你有勇气接受我的心意,等你愿意我,唤你一声十七郎。”
崔珣长睫上似乎沾了些细碎晶莹,他垂下眼眸:“如果,等不到呢?”
“不等,又怎么知道等不到呢?”
崔珣没说话了,他只是抬手,镣铐叮当声中,他似是不经意间揉了揉眼睛,然后他放下手指,轻声说了句:“好。”
李楹点燃安神香后,便扶着崔珣,躺了下来。
药方中加了麻黄和葛根,会让人服后昏昏欲睡,加上安神香的作用,崔珣很快沉沉睡了过去,而麻黄和葛根又能发汗解表,因此没过一会,睡梦中的崔珣额上就布满细密汗珠,李楹打了盆水,湿了帕子,然后拧干,仔细擦拭着他额上脸上的汗。
冷汗擦拭掉后,崔珣明显舒适很多,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了,只是他冷汗出的太多,擦拭之后,帕子像落入水中一样,湿淋淋的,没一会就要重新洗,重新拧干。
李楹却一点都不抱怨,她不厌其烦的洗着帕子,拧干,然后为崔珣擦拭着额上的汗,到日落西山之时,崔珣终于没有那么难受了,李楹用手去感受他额上温度,高热似乎退下来了。
李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锤了锤酸痛的腰,然后起身,准备去将银盆中水倒掉,只是她起身的时候,忽然手被崔珣攥住。
崔珣双目紧闭,应还是在睡梦之中,他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口中低喃了一声:“明月珠……”
李楹愣住,她没有再走了,而是慢慢坐在乌木地板上,她趴在黄梨木矮榻边,静静看着睡梦中的崔珣,良久,才叹了口气:“真是不公平,我都没唤你一声十七郎,你倒先唤我明月珠了。”
她忽笑了笑,又道:“算了,不跟你计较啦,你快点好吧,虽然你生病的时候,像书中说的西子捧心,挺好看的,但是,我还是不希望你生病,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一辈子没有病,没有灾,也没有痛。”
沉沉睡着的崔珣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一滴眼泪,慢慢从他眼角流下,沉入鸦黑鬓中。
李楹唬了一跳,她伸手,指尖轻轻拭去他的泪痕:“怎么哭了?你放心,我不走,我会陪着你的。”
她顿了顿,又有些不甘心的说道:“方才你唤了我声明月珠,那为了公平,我也要唤你一声十七郎。”
她慢慢趴在榻前,瞧着他浓密如扇般的鸦睫,喃喃道:“十七郎,以后,你难受的时候,身边不会没有人陪了,我以大周公主的名义发誓,我会陪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她的手,还被攥在崔珣掌心,她就那般任凭崔珣攥着,自己则安静趴在他榻边,看着他沉睡的模样,再也没有挪动一下。
在崔珣病时,郭勤威的头颅,也到了肃州。
押送头颅的士兵已经行了十几日了,人人都疲累不堪,在飞云驿的时候,众人将装着头颅的箱子抬到房中,然后派人在房外把守,其余人就都休息去了。
只是夜半三更的时候,飞云驿的驿丞捧着一个木盒走到库房外,那两把守的士兵对视一眼,很默契的打开房门,片刻后,驿丞又捧着一个木盒走了出来,两士兵默契将房门关了起来,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
早躲在一旁的一个察事厅暗探看到全程,心想,果然如少卿所料,大周驿馆是兵部直管,而裴观岳,就是兵部尚书,裴观岳的确会在驿馆更换头颅。
那既然头颅已换,接下来,就依计行事了。
下半夜的时候,一道迷烟随风吹过,两个士卒顿时迷迷糊糊,此时屋顶上一个拿着锦盒的暗探却拿开片瓦,跃入房中,将盒中的白骨与箱中白骨交换。
那暗探动作极快,不过一瞬间,他便换好了白骨,重新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屋顶,拢好片瓦,然后便与之前负责监视的暗探奔出飞云驿。
飞云驿外,一个皂衣俊美郎君早已等候多时,那两暗探拱手对他道:“鱼郎君,都办妥了。”
鱼扶危点头,那两暗探对他也挺是佩服,这个计策是崔珣拟定,但却是鱼扶危负责执行,须知执行不比定计容易,稍微一个环节出错,便是全盘皆输。
这些察事厅暗探本来之前还对鱼扶危颇多怀疑,心想一个商人能有什么本事,不过崔珣严令他们按鱼扶危命令行事,他们才不得不听从,没想到鱼扶危行事缜密,滴水不漏,连风向都考虑到了,在这飞云驿将一切安排的是妥妥贴贴。
两暗探真心道:“多谢鱼郎君,为了搭救我们少卿,甘愿舍弃身家性命。”
鱼扶危皱眉:“我甘愿舍弃身家性命,可不是为了搭救他,我是为了旁人。”
但他说的时候,又想起了阿史那迦的那句“他从未投降过突厥”,还有李楹那句“他将自己三年来的所有俸禄赏赐,都送给战死同袍的家眷”,鱼扶危忽犹豫了下,然后叹了声:“算了,也当是为了搭救他吧。”
第88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裴观岳做梦都想不到,他密令人换了假头颅,但是这头颅却又被崔珣着手下换了,其实这也不怪裴观岳,他焉能知道,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崔宅,还有一只鬼魂,时刻出来替崔珣传递消息呢。
崔宅之中,崔珣仔细看着鱼扶危所写的信,看完之后,他将信放于烛火之上焚烧,李楹道:“鱼扶危说,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只是突厥叶护对郭帅头颅看管甚严,暗探暂时还未得手。”
“无事。”崔珣脸上还带了些许大病之后的苍白,他咳了几声,但几声之后,却没有停止,反而咳的愈发厉害,李楹担心的看着他,崔珣强行按捺住那股从胸腔涌现的咳意,他勉强笑了笑,避开她对自己身体的关注,说道:“只要知晓郭帅头颅下落,就有其他办法。”
但是李楹却仍然契而不舍道:“崔珣,你真的没事吗?”
崔珣摇了摇头:“没关系的。”
李楹微微咬唇,她道:“我在阿史那迦的记忆中,看到阿史那兀朵经常在冬日将你吊在汗帐之外,一吊就是好几日,你畏寒,便是那时候留下的毛病吧。”
崔珣愣了愣,这段经历,他其实并不是很想提,李楹也知晓他心中苦痛,她也基本不提,但不知为何,今日偏偏提了起来。
李楹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疑问,她望着他,道:“我只觉的,你崔望舒,是我平生见过,心性最为坚韧之人。”她苦笑一声:“我时常想,若我换了你,我能坚持多久?我觉得,应该不超过十日吧。”
她继续说道:“除了我?天下人大可以想一想,他们能坚持超过几日?崔珣,你总觉得那段经历让你羞耻,你说你在突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牲畜,我也明白,献俘礼,还有……”她顿了顿,又道:“都给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你是世家公子,士可杀不可辱,可是,我不觉得那是耻辱,我反而觉得,那是和苏武牧羊相同的骄傲。”
她的声音逐渐坚定:“若有朝一日,世人能知晓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不会有人觉得,那是羞耻的。”
她说:“所以,崔珣,你在突厥的时候,不是一只牲畜,你是一个英雄。”
崔珣定定看着她,她双眸灿若繁星,盛满了坦率和真挚,许是她太过真诚,让崔珣一瞬间都有些恍惚,英雄……他从未想过,这两个字,还能和他联系上。
他垂下头,藏起眼中出现的那抹动容,他喃喃道:“那日的话,你还一直记得……”
他没有想到,他拒绝李楹时说的牲畜、恶犬之类的话,她居然会在今日重提,就为了宽慰他。
李楹点头:“我记得,因为你的话,我好几日都没睡着,半夜想起来的时候,我就会坐起来,对自己说,你不是什么恶犬,什么牲畜,可是,我又想,我和我自己说有什么用呢?你又不知道,我要和你说呀。”
她抿了抿唇,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提突厥的事情,但你怪我,我也要说,我见不得你这样说自己。”
崔珣没说话,只是垂着首,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不会怪你。”
“嗯?”
“不会怪你的。”崔珣又轻声重复了遍:“以后,我也不会这样说自己了。”
李楹心中顿时松快:“那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崔珣听罢,不由低低笑了出来,他笑起来时,如春水融冰,眼角眉梢都透着暖意,甚是好看,李楹一时之间都有些看呆了,回过神时,她才不好意思低头,待抬头时,却见崔珣几缕发丝散在鬓边,崔珣世家出身,向来仪容端正,此次大病虚弱,才简单用玉簪簪发,不过手腕无力,加上镣铐所限,也没簪好,李楹看着那几缕乱发,道:“崔珣,我为你束发吧。”
崔珣一如既往的拒绝了,他说:“这不是一个大周公主该干的事。”
李楹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是大周公主应该干的呢?难道身为大周公主,就必须保持骄傲,等着所爱之人走近,而不是主动靠近自己所爱之人么?”
她顿了顿,又道:“大周公主,也有主动追求爱的权利。”
她说的坦然又炙热,崔珣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他怕拒绝后,她又能说出更多他无法招架,也无法回答的话。
铜镜前,李楹轻轻取下玉簪,墨发顿时如瀑般披散而下,李楹拿着银梳轻轻梳着,然后仔仔细细用玉簪盘起,鬓边再无乱发,她为他梳头的时候,崔珣一直安安静静在铜镜中看着,身侧的少女容颜秀美,神情温柔,她怕扯痛了他,动作放的很慢很轻,她是真的很在意他,就如她所说,不想他受到一点伤害。
这情景太美好,美好到他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真的不是一场梦吗?
但他很快又想到那日她抱住自己时,仰头问他:“崔珣,我是一场梦吗?”
身体似乎还残留着那日她的温度,他忽有些如释重负,这,不是一场梦。
是真实的。
她是真实存在的。
李楹用玉簪将崔珣盘髻固定好时,见他怔怔望着铜镜出神,她不由道:“在想些什么?”
崔珣看着铜镜中的她,苦笑:“我想,若先帝和太后知道你为我束发,恐怕会杀了我吧。”
李楹不由莞尔:“我阿耶和阿娘就那么可怕么?”
崔珣也笑了笑:“或许只有公主觉得,他们并不可怕。”
天下人都畏惧如虎的帝后,只有在李楹面前才会化为绕指柔。
李楹笑道:“不,你是我喜欢的人,若阿耶阿娘知道,他们也会对你好的。”
崔珣不置可否,先帝和太后为李楹选的人,是如郑筠那般家世清白、性情温和、清风朗月般的人,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还有个王燃犀罢了。
他们不会喜欢他的。
而且,太后分明还很讨厌他。
天下人说他是太后的脔宠,这着实冤枉,只有崔珣自己心中清楚,太后对他,就是对一个普通臣子的态度,或者,比普通臣子还要不如。
太后心中,其实一直很是厌恶他。
那种厌恶,倒不是对他本人有什么意见,单纯是厌乌及乌的厌恶,因为太后厌恶他伯父崔颂清,所以连带着也厌恶上了他,之所以重用他为察事厅少卿,也只是因为他确实是个好用的工具罢了。
就如先帝对金祢那般,金祢为人卑劣,先帝想必也是不喜此人的,但帝王用人,又岂能全凭个人喜恶?只要用的趁手,就能用便用,仅凭喜好,哪能当得稳天下之主?
只是,太后憎恨崔颂清,以致于崔珣作为天威军唯一存活的人,自突厥归来后便入大理寺狱,整整一年,太后都不闻不问,又为何突然在一年后前去大理寺狱,无视御史一封又一封的奏疏,无视百姓的窃窃私语,力排众议,将他救出?
若只因为他是个好用的工具,那这天下好用的工具太多了,也不至于。
此事崔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想这个事的时候,李楹却看到银梳梳齿上绕着几根他的墨发,李楹将墨发从梳齿中取出,然后低头看了看,没有丢弃,却悄悄放入了自己的袖中。
是夜,崔珣断定不会喜欢他的太后,正斜靠在榻上,一个少年则跪坐一旁,为她轻捏着肩。
少年长相并不是如崔珣一般的昳丽,反而颇有英武之气,他手法熟练,捏的颇为舒适,少年见太后撑着头,神情不像平日冷淡,于是大着胆子道:“太后,那个崔珣,弑杀故帅,人神共愤,百姓都对他恨的咬牙切齿呢。”
太后没有说话,良久,才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听起来,你很想让吾杀了他?”
少年吓了一跳,恭顺道:“不是行之想让太后杀他,是百姓想让太后杀他,太后将崔珣囚于府邸,不让他下狱,百姓都觉得太后偏袒崔珣呢,行之也是为了太后声誉着想。”
太后嗤笑了一声:“吾怎么觉得,你是想和他争宠呢?”
听过争宠二字,少年张口结舌,然后才柔声道:“行之一切都是为了太后。”
“说什么是为了吾,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太后悠悠道:“你想挑唆吾杀崔珣,你也配?”
最后那三个字,已是冷如冰刀,饶是少年再怎么愚笨,也听出了太后语中怒意,他吓得连滚带爬落了榻,跪下道:“太后饶命。”
他求饶之后,又觉得不太甘心,凭什么崔珣能当四品察事厅少卿,他却什么官职都没有?他鼓了鼓勇气,又仰头看着面容不见衰老,仍然十分妍丽的太后:“太后,行之只是觉得有些不忿,崔珣给太后惹了太多麻烦了,这种人,何必再留呢?崔珣能为太后做的,行之都能做到,行之比他更年轻,更英俊,比他更能让太后开心。”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漠然看着跪着的少年,如同看着一只最愚蠢的蝼蚁:“你不会以为,崔珣是靠容貌获得吾的重用吧?”
少年目瞪口呆:“难……难道不是吗?”
太后寡居二十年,流言蜚语不断,但身边之人,只有崔珣能获得如此高位,那他不是靠容貌得到重用,还能是什么?
既然崔珣可以,那他也可以。
太后瞥了他一眼,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你想取代崔珣,做察事厅少卿?却不知,他连这榻都没上来过。”
少年更是目瞪口呆,太后已经嫌恶到不想和他解释,她只道:“脔宠,就做好脔宠的本分,吾最讨厌自作聪明之人。”
少年脸色已经惨白,他磕头道:“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太后瞧着他磕头求饶的样子,那张脸,明明是英姿焕发的,此刻却惊惧的丑陋不堪,太后顿时心生厌恶,她最后轻飘飘说了句:“可惜了这张
脸。”
夜间,蓬莱殿中,宫人一遍又一遍洗刷着青石板上的血迹,但太后却已不在蓬莱殿,而是来到了礼佛堂中。
礼佛堂,立于大明宫高楼之顶,除了供奉佛陀之外,还供奉着大周历代帝王的牌位。
太后缓步走入礼佛堂,静静看着其中一个牌位。
那是她的老师,她的丈夫,她的君王。
耳边恍惚响起那人的声音:“姜灵晔,你此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慈手软,太过顾念亲情。”
那是在姜氏一个婶母被德妃收买,污她入宫前和人私通,真相查明之后,她却顾念婶母以前对她颇多照拂,祈求太昌帝放过,当时太昌帝说的一句话。
他还说:“朕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只教你最后一句,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太后看着冰冷牌位,忽奇异的笑了:
“你说我心慈手软,我将你十几个儿子都杀完了,这样,可够出师?”
她又摇头道:“不对,杀光你的儿子,你也不会掉一滴眼泪,你这种人,心中本来就除了你的大业,什么都没有。”
“真可惜,你死的那般早,让你最喜欢的权力,最操心的大业,都落到了我的手上。”
“你在九泉之下,应该也很不甘心吧。”
“你死之前,连句让我原谅你的话都不说,你是不屑于说,还是因为知道答案,才不敢说?”
她只觉全身如同丧失力气一般,慢慢跪倒在地,喉咙发出怨毒哽咽:“你听着,我姜灵晔,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第89章
崔府之中,李楹也回了房,只是回房之后,她没有安寝,而是从袖中取出刚刚缠于梳齿的墨发。
她将墨发放在掌心,抿唇看了很久,之后,她忽松开发髻,流云般的秀发披于肩上,李楹取了剪刀,剪了几根头发,便将自己的头发与崔珣的用红绳缠绕在一起,打了个结,再与之前崔珣送的蔷薇干花一起,放于五色锦荷囊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她脸红的和柿子一样,心也如小鹿不停乱撞,少女旖旎的心思羞涩又炽热,她抚摸着那个五色锦荷囊,胡乱想着,他哪一日,要是看到自己偷偷与他结发,会生气的吧?
一想到他会生气,她又翻出结发的发丝,想扔,又舍不得,反复几次之后,她还是珍重的将发丝重新放回荷囊之中,她想,只要她藏好了,他应是看不到的。
所以,还是留着吧。
翌日,宣阳坊的卢裕民府邸,大理寺少卿卢淮已经在府外徘徊许久,卢裕民的府邸很是简朴,只是一个简单的一进院子,与他尚书左仆射的身份并不相符,卢淮在府外踱步,他想起那日抓了擅闯崔珣府邸的天威军家眷,每人重责了二十大板,但那些少年,尤其是为首的何十三,虽然疼的龇牙咧嘴,但仍然犟着脖子道:“我没错!崔珣是叛国贼,人人得以诛之!”
卢淮不耐烦听他翻来覆去骂崔珣,他只要问,是谁指使他来闯崔府的。
何十三起初不招,他说:“我阿兄战死都没投降突厥,他是一等一的好汉,我是他阿弟,我也要做好汉!”
卢淮“哦”了声:“你阿兄何九,难道不是丢城失地的败军之将吗?”
何十三听不得这话,他要不是被打了二十板子,早跳起来反驳了,他嚷嚷道:“那是崔珣杀了郭帅,这才导致天威军覆没的!我阿兄他没输,他不是败军之将!”
少年人热血,赤忱,正是最好被人鼓动的年纪,他们这些家眷平日被人嘲笑惯了,所以只要有人稍微挑唆一下,说要不是崔珣杀了郭勤威,他们就不需要遭受这种嘲笑,于是,这些少年自然就会将这六年的冷遇全部发泄到崔珣身上,如若不是卢淮当时恰好制止,他们真的会用石头砸死崔珣的。
暴行,用正义掩盖的话,就会陷入一场盛大的狂欢。
卢淮皱了皱眉,这是一场针对崔珣的杀局,但却是在大理寺的看管下进行的杀局,这是完全不将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放在眼里了。
卢淮决心,要查个明明白白。
少年人虽然嘴硬,但毕竟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好哄,好骗,不需要动刑,只需要将他们分开,逐一击破,自然就能得到口供。
拿到口供后,再顺藤摸瓜,自然就能水落石出。
卢淮站在卢府外面,他神情复杂,没想到顺藤摸瓜,最后查到了兵部尚书裴观岳头上。
他欲秉公上奏,但好友王暄和他说:“裴尚书与你叔父向来交好,你贸然弹劾裴尚书,那会让你叔父很是为难,怀信,我建议你,上奏疏前,还是先去问询一下你叔父意见。”
卢淮想起自己出任大理寺少卿时,写下的一副对联:“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
只要是有益于当世者,即使是仇人,也应该奖赏,只要是违反法令者,即使是亲人,也应该惩罚。
这也是他的为官准则。
可是,当他看着卢府的朱红大门,开始莫名觉得,今日只要他一踏进卢府,他的做人准则,会一步步崩塌。
所以卢淮犹豫了下,还是转身,准备回去写那封弹劾裴观岳的奏疏。
但偏偏朱红大门开了,准备出门的卢裕民看到了他,他叫道:“怀信,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卢淮回头,卢裕民今年不过五旬,却因为操心国事苍老的像个六旬老翁,卢淮鼻子一酸,他自幼丧父,是卢裕民这个叔父将他抚养长大,卢裕民无妻无子,就将他当儿子一样疼爱,可以说,在他心目中,卢裕民就是他的父亲。
他颔了颔首:“叔父,怀信正准备去见叔父。”
卢裕民府邸之中,布置亦十分简陋,卢淮饮下一口茶后,垂首,终于将准备弹劾裴观岳的事情告诉了卢裕民。
卢裕民就很简单两个字:“不准。”
卢淮呆了呆,道:“但是裴尚书教唆天威军家眷,闯入朝廷四品官员府邸,欲置其于死地,已经违反了国法,叔父为何不准我弹劾他?”
卢裕民责怪的看了他一眼,反而问道:“你当日为何要多管闲事?”
卢淮脑子一轰:“叔父,我再怎么瞧不起崔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群情激愤的少年杀害,这如何叫多管闲事呢?侄儿觉得,自己无错。”
卢裕民叹了一口气:“天下事,不是只有对和错之分的。”
卢裕民说的隐晦,但卢淮却听明白了,他较起真来:“叔父,凡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尤其是我为大理寺少卿,掌管刑狱,更要坚持对错,而不能像崔珣那般凭着私怨断案,否则,我岂不是会变成另一个崔珣?”
卢裕民沉默了下,道:“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是,换来的却是女主临朝,牝鸡司晨。”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眸间隐隐有嫌恶神色:“一个女人,如何能把持朝政二十年?这简直是阴阳颠倒,乾坤不分,施行的新政,更是纲常扫地,世家以德、以礼教化子弟,讲究温和谦让,科举之后,寒门入仕,寒门之子毫无根基,于是一个个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将朝堂变的乌烟瘴气,长此以往,大周必亡于党争,如此形势之下,你卢怀信还讲究什么对错,岂不迂腐?”
卢淮怔怔听着,他有很多话想反驳,但是最终却只是垂下首去,如儿时那般,听着卢裕民教训。
卢裕民道:“你有原则,是好事,但是,你讲原则,他们跟你讲原则吗?崔珣任察事厅少卿三年,为太后诛灭异已,他有讲过原则吗?还不是抓到察事厅,一顿酷刑逼供,就给人扣个谋反的罪名?你跟这种人讲原则,无异于与虎谋皮。”
卢淮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卢裕民见他这样,也不想教训的太重,毕竟卢淮是范阳卢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孙,也是范阳卢氏的最大希望,他缓了下,道:“裴观岳不能有事,他若有事,好不容易争来的局面会一夕逆转,但是,你已是四品大理寺少卿,这封奏疏,上与不上,你自己选择。”
卢淮俊秀的面庞满是挣扎,他茫然看着这个将他抚养长大的叔父,片刻后,才垂首,痛苦道:“奏疏,我不上了。”
卢裕民满意的点了点头
:“还有,看严了金祢,让他不要胡乱讲话。”
卢淮第一次违背原则,这份痛苦尚未散去,他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之处,比如,卢裕民为何突然这么关心金祢,金祢又会胡乱讲什么话?
他只是木然道:“好。”
卢淮信誓旦旦要查天威军家眷闯入崔府一案,就这样不了了之,但崔珣也从未对他有过什么期望,卢淮是卢裕民的侄子,难道他还会背叛将他养大的叔父吗?
这不可能。
所以崔珣并不关心此事,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敲了敲李楹的房门,李楹过了好一会,才开了门,她神情显然有些慌张,崔珣抿了抿唇:“有一件事,想请公主帮忙。”
崔珣说的事情,便是托李楹将一盒银钱带出府,分给何十三他们,既然要托李楹做这件事,那他之前额头受伤的真相,就不得不向李楹和盘托出,虽然李楹早已从鱼扶危处知晓,可还是静静听崔珣垂眸说完,他说的很是艰难,也只说了只言片语,丝毫不提当时他的窘迫和难受,但李楹听后,却道:“我不去。”
崔珣微微愣住,他道:“何十三他们家产被抄,生活的很是清苦,如今被重打二十大板,定然是没有钱买药的,若不及时医治,日后恐会落下病根。”
“那关我什么事?”李楹莫名生了气:“他们伤了你,我才不要送银钱给他们。”
崔珣叹气:“我并不介意。”
“可我介意。”李楹道:“若当时没有卢淮在,那你怎么办?就被他们用石头砸死?崔珣,我不喜欢别人伤害你,就算是你看重的天威军家眷,也一样。”
她是真的不愿意去,崔珣无奈之下,他起身站了起来,在镣铐的叮当声中,他对李楹拱手行了一礼:“他们年少不懂事,轻易受人唆使,固然有错,但看在他们兄长面子上,我也无法坐视不理,请公主帮我这个忙。”
他央求李楹时,李楹却只看到了他额上还未淡去的伤疤,她心中一阵酸楚:“你对他们这般好,可他们也不知道,还视你如仇寇……崔珣,我……为你觉得不值。”
崔珣只是道:“值与不值,皆为我愿。”
李楹一怔,她苦笑:“算了,你总是这样。”
她还是没松口帮崔珣,崔珣正想再请求时,李楹道:“瑞炭烧完了,我再去烧点。”
她说罢,便准备去取瑞炭,她心神有些不宁,都没注意到从自己袖口滑落一个荷囊。
还是崔珣看到了,他俯身去捡,刚一捡起荷囊时,李楹却也发现了,她瞬间脸红如天边云霞,她快步走到崔珣身前,想去取回荷囊,崔珣却已经拿起钻出荷囊的一个物事。
那是两缕发丝缠绕在一起,用红绳打了个结的结发。
一缕头发,很明显是他的,另外一缕,既然在李楹的荷囊之中,显然,是李楹的。
李楹瞬间心虚起来,她从崔珣手上夺回,然后藏在背后,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
她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见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崔珣却微微叹息了声,说道:“公主,就这么喜欢我么?”
第90章
李楹藏在背后的手指都羞到红了。
她咬着唇,欲语还休的看了崔珣,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是的,很喜欢。
非常喜欢。
她并不觉得,主动承认爱恋,是什么羞耻的事情,须知情与爱,皆人之欲也,即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大周公主,也不例外,既生了情,有了爱,那何必因为所谓的世俗之见,不愿承认呢?
她这般坦然,倒是让崔珣又一声叹息:“可是……”
“不要说可是。”李楹忽出了声:“别再说你配不上我的话了,我不爱听。”
她顿了顿,又道:“你崔珣,到底有什么配不上啊,以你的才能,科考,当为状元郎,从军,亦能做到一军统帅,若没有六年前的事,你如今,就是长安城世家人人争抢的佳婿,又哪里配不上了?”
李楹说着,竟觉得有些难受,六年前的事,将他整个人都毁了,从此没有什么状元郎和一军统帅,有的,只是一身污名、百病缠身的察事厅少卿崔珣。
她定了定心神,又道:“所以,不要再说可是的话了,我不想听。”
她说了许多,崔珣只是怔怔的,然后他道:“我并不是要说公主以为的那些话。”
这倒让李楹颇为意外,崔珣道:“上次公主说,听了我自贬之语后,几日都睡不着,那时我便应承了公主,以后都不提了,这次,自然也不会提。”
李楹愣住:“那你是要说什么?”
崔珣道:“我是想说,公主那般喜欢我,可是,我却生出了一点卑劣心思。”
“什么……卑劣心思?”
“我居然想,利用公主对我的喜欢,让公主应承我的请求,将银钱送给何十三他们。”
李楹回过神来,她又羞又恼,羞的是,崔珣根本无意自贬,她却又说了一大通误会的话,恼的是,他为了何十三他们,居然还想利用她的喜欢?
她扭头,恼到都不想看崔珣:“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崔珣微叹,他缓步走上前,镣铐加身,他走的很慢,但仍如芝兰玉树,不减他翩翩世家公子的仪态,他缓步走近李楹,眉眼潋滟,如千朵万朵桃花于水波中徐徐绽放,李楹只觉心砰砰直跳,她不由后退几步,但很快退无可退,背抵上了墙壁。
崔珣靠近她,他伸出手,俯身取过她藏在背后的结发红绳,取的时候,他离李楹很近,李楹甚至感觉到他的呼吸自她耳边轻轻拂过,有些酥酥痒痒的感觉,李楹脸又腾的一下红了,都没发现结发红绳轻易就被崔珣取过。
崔珣握着用红绳系在一起的两缕发丝,定定看着李楹:“求公主答应我。”
他望着她时,那双极漂亮的眼眸,如同粼粼秋水一般,倒映出她的身影,瞳仁墨色深沉,泛出漪澜微波,李楹心不由跳快了好几拍,她结巴道:“崔……崔珣,你是不是在跟我使美男计呀?”
被她戳破,崔珣苍白面庞也晕出一片绯色,潋滟更胜如锦落霞,他道:“无计可施,无法可用,只能仰仗公主的一点心软罢了。”
李楹咳了声:“我……我才不会心软呢。”
她这话,说的自己都有点心虚,她忽恼羞成怒起来:“你这个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一边拒绝我,一边又和我使美男计,难道我李楹看起来,就那么容易对你心软吗?”
崔珣却“嗯”了声,说道:“我知道,这天下,我求谁都无用,只有求公主有用。”
李楹怔愣,她赌气道:“什么叫只有求我有用,你就是笃定我喜欢你,才这样做。”
崔珣叹道:“也只对公主这样做过。”
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有些赧然,但一字一句都让女子心动,似乎在他口中,她是唯一,是例外,李楹也是女子,心中也怦然一动,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悻悻说道:“你莫要诓骗我。”
“没有诓骗。”崔珣声音有些困窘的呐呐:“不会对第二个人这样做的。”
他离李楹实在太近,而且一直看着李楹说话,李楹只觉再这样下去,她会溺死在他的潋滟双眸之中,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美男计奏效了。
她忽从他手中夺过结发红绳,说道:“算啦,答应你吧。”
她看到那潋滟双眸慢慢盛满欣喜,他说道:“多谢公主。”
李楹又觉得不太甘心,自己是不是太快心软了?奈何话已说出,不能反悔,她寻思了半天,才攥着结发红绳,说道:“那你的这缕发丝,就当报酬吧,不许讨回去了。”
崔珣嘴角微微扬起,他本来也没想讨回去,他说道:“好。”
李楹将那匣银钱拿到了鱼扶危处,鱼扶危已经快马加鞭从肃州回了长安,他此去肃州,虽惊险万分,但又觉得十分快意,尤其是安排暗探在飞云驿更换头颅的时候,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成就感,而这成就感,是崔珣与他配合完成的。
崔珣对他如此信任,也让鱼扶危很是意外,他以前数次惹怒崔珣,他也知晓,崔珣应是十分厌恶他的,可他还是愿意将自己性命全数托付给他,只因为他相信鱼扶危能胜任,这般行径,实在不像传闻中那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当鱼扶危听到李楹的请求时,他更加意外:“那些顽童伤了崔珣,他还要送银钱给他们?”
李楹看着打开的木匣,那是崔珣上个月的俸禄,他一点都没留,全拿出来了,她道:“天威军在他心中,总归是特殊的,他可以负天下人,也不会负天威军。”
鱼扶危感觉不可思议:“他只在天威军呆了三年,真的有这么深的情谊吗?”
李楹道:“也许三年,只是一个转瞬而过的数字,但对他来说,却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他这个人,谁只要对他好一点,他可以肝脑涂地报答,更何况,天威军那些兄弟,是完全不求回报的对他好,他又如何能不感动?他虽然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说,但该做的,一点都没少过。”
鱼扶危听罢,心中却有些酸涩,他道:“公主对崔珣,是否太过了解?”
李楹略微愣了愣,她垂眸,道:“其实,只要有人在他的身边,稍微观察久一点,便知道他不是传闻中的那种人,但,这世上,没有人有耐心,去抛弃成见,了解一个声名狼藉的恶徒。”
而鱼扶危,何尝不是她口中的成见之人?
思及于此,鱼扶危也按捺下心中的那点酸楚,他并不痴傻,他能看得出来李楹对崔珣的爱意,按理来说,因为李楹的选择,他应该更加讨厌崔珣,可他虽是一介商贾,自幼学的却是君子之道,感情的成败,并不能影响他做事的准则,他点头道:“这银钱,要怎么给?”
李楹道:“崔珣是希望按照以前那般,称是他们远房亲属送给他们的,但我不想这样。”她眼神澄澈:“何十三他们应该知道,到底是谁将这银钱送给他们的,即使现在不知道,将来也应该知道。鱼先生,我希望你能出面,帮我这个忙。”
鱼扶危微微一笑,说道:“我明白了。”
鱼扶危是以自己的名姓买了药,然后将药材分给何十三他们的,何十三趴在床上,很疑惑的看着他:“鱼扶危?我应该不认识你,你为什么给我买药?”
鱼扶危道:“这买药钱,并非是我出的。”
“那是谁出的?”
鱼扶危不置可否,他道:“你记得,你欠他一个人情。”
还有,一句道歉。
五月初五,端阳节的时候,押送郭勤威头颅的车队,入了长安。
端阳节,这一日,楚国屈原被奸臣所害,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也恰在这一日,自刎而亡的郭勤威,头颅被送来长安,一切之中,如同冥冥注定。
裴观岳就坐在西市酒肆,冷眼看着朱雀街上,百姓好奇围着押送头颅的车队,指指点点,他清晰的听到“败将之将”、“耻辱”、“自刎”、“不失骨气”这些议论,他面无表情的,饮下一杯烧春酒。
面前似乎浮现当初两个少年分道扬镳、击掌为盟的场景:
“我此去长安,定能封侯拜相!”
“我此去边关,定能登坛为将!”
“虽一展宏图,也不会忘记兄弟情义!”
前两句话,都成了真,他成了三品尚书,他也成了天威军统帅,但最后那句话,却成了幻影。
裴观岳捏紧金杯,来长安之前,他从未想过,长安是那般大,大到根本没他这个寒门子弟立足之地,那些世家公子,每一个都是穿金戴玉,无比尊贵,明明没有尺寸之功,却靠着家族蒙荫登上高位,这到底,凭什么?
长安的风霜,将少年的意气渐渐磨灭,最后留下的,只有蓬勃的野心和渴望。
同样是人,凭什么他们能拥有的,他没有?
既然无法改变污浊的世道,那就加入吧,比他们更污浊,更不堪,良心,道义,全部都丢弃,只要能得到权力就好。
裴观岳看着朱雀大街上,缓缓行着的车队,他一字一句道:“勤威,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选了太后,而不是圣人。”
他斟了一杯酒,对着车队的方向,缓缓洒下,纵然他明明知晓,车队箱笼之中,装的只是一个假头颅。
他最后说道:“还有你最看重的崔望舒,我马上,送他下去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