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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刚进入鬼判殿,阵阵鬼哭声就不绝于耳,哭声凄厉,让人胆战心惊,李楹捂着耳朵,才勉强将这声音隔绝于外,转眼间,阿史那迦化成的一团无形之物已经来到殿下地狱,相比人间狱房,阴司地狱更加阴森恐怖,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只燃着几簇幽幽鬼火,走过这片漆黑,便豁然开朗,只见前方立着一座宽阔的刀山,一个巨大的油锅,刀山上插满了尖刀,油锅里则是沸腾的滚油,鬼差正在拿巨叉将恶魂叉进油锅,而刀山上也挂着不少肠穿肚烂的鬼魂,凄厉嚎叫响彻整个鬼判殿,李楹吓到浑身发抖,她握紧腰间挂着的荷囊,荷囊中,有崔珣送她的那朵蔷薇干花。

她抖索着摸出蔷薇干花,攥于手心,那股令人战栗的惊惧渐渐平静下来,阿史那迦瞥了眼干花,说道:“走吧,我们去找郭勤威。”

按照鱼扶危所说,郭勤威是自杀之人,应该被押在地狱第一层,踏入狱房,与刀山油锅不同的是,狱房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四周墙壁是无数簇昏暗的鬼火,鬼火仿佛有眼睛一般,当阿史那迦的身形掠过时,鬼火陡然明亮了不少,阿史那迦大骇,生怕被秦广王窥到端倪,于是快速向狱房里面寻去,还好每间狱房上面都挂着一个写着人名和生卒年的牌子,走到最里面一间狱房时,阿史那迦终于寻到了郭勤威。

这是李楹第一次见到郭勤威,这个突厥人口中的大周旗帜年过四旬,气宇轩昂,即使沦落在地狱狱房,也没有半点落魄神色,仿佛他没有关押在此,而仍然是那个指挥五万天威军,一箭射杀突厥叶护的郭大将军。

阿史那迦的执念慢慢聚成人形,出现在郭勤威面前。

郭勤威本盘腿闭眼坐着,听到声音,他睁开眼睛,当看到面前那个梳着两个乌黑长辫,穿着墨蓝狼纹胡服的突厥少女,他疑惑道:“你是谁?”

阿史那迦道:“我是阿史那迦,我为崔珣而来。”

她伸出手,李楹的一丝意念从

她记忆中抽离,化成一团绿色鬼火,萦绕在她掌心:“她是永安公主李楹,她也为崔珣而来。”

阿史那迦快速的介绍了一下自己,还有在她掌心的李楹,以及她们这次的来意,郭勤威静静凝视着阿史那迦掌心的那团绿色鬼火,似乎能从里面看到那个梳着双鬟望仙髻的帝后爱女,这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是先帝亲封的永安公主,纵然他如今只是陷于地狱的一只鬼魂,纵然李楹只是一团不能聚成人形的鬼火,郭勤威还是跪下俯首,郑重拜了一拜:“臣郭勤威,见过永安公主。”

李楹不能聚成人形,郭勤威只能看到绿色鬼火亮了一亮,从里面发出少女如一泓清泉般的声音:“郭帅免礼。”

郭勤威起身,李楹又道:“郭帅,金祢和裴观岳陷害崔珣杀你,他们说他砍了你的首级,提去突厥投降,他们还准备弄一个假首级陷害崔珣,我需要破这个局,你知道你的首级在哪里吗?”

随着李楹话音落地,郭勤威的脸色逐渐变的惊愕起来:“如何是十七郎所杀?臣是陷于落雁岭,自刎而亡,死后首级被传首突厥军中,接着便被置于王庭石塔。”

“之后呢?”李楹问道。

“之后,被突厥叶护所盗,如今还在他府中。”

“突厥叶护?”

阿史那迦恍然道:“怪不得首级不翼而飞,原来是这样……二十年前叶护顿莫被郭帅射杀,其子罗葛继承叶护之位,他定然是为了报父仇,才会盗去郭帅首级。”

李楹大喜:“既然知道在何处,那就好办了。”

她大喜之下,阿史那迦掌心的碧绿鬼火突也突然莹莹闪耀起来,如同夜明珠一般璀璨夺目,阿史那迦同时面露喜色,郭勤威见这两位少女如此反应,心知她二人定然都是对崔珣有情,但她二人是如何与崔珣相识的,郭勤威来不及问,他先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公主,十七郎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倒是问的李楹一愣,崔珣如今身陷囹圄,百病缠身,应该怎么都说不出好字的,但她看着郭勤威殷殷神色,忽想起崔珣那句:“我视郭帅如父”。

莹莹闪耀的鬼火忽然安静下来,阿史那迦思及崔珣在突厥的那两年,也垂首,不敢说半句话了,李楹小心斟酌了下言辞,说道:“他现在是大周四品察事厅少卿,权势很大,只不过裴观岳等人总是与他为难,这次又借机陷害他叛国,想置他于死地。”

听到李楹前面半句,郭勤威的脸上本露出松了口气神色,听到后半句时,他又皱起眉头:“十七郎怎么可能叛国?是臣亲口告诉他,即使被突厥俘虏,也绝不能投降,要学苏武,卧薪尝胆,他最是听臣的话,是绝不可能叛国的。”

郭勤威提到往事,李楹不由一惊,她问道:“郭帅,天威军,是怎么全军覆没的,六年前,在落雁岭,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郭勤威闻言,长长叹了一声,眸中闪现一丝伤痛,他缓缓道:“六年前,突厥三十万大军,突然南下,攻打关内道六州,其中尼都可汗亲率二十万大军,进犯丰州,丰州是六州门户,丰州失,六洲不保,丰州刺史裴观岳向臣求援,臣于是率五万天威军,奔赴丰州抗敌。”

李楹喃喃道:“裴观岳?”

郭勤威点了点头:“裴观岳是臣同乡,自幼一起长大,臣与他都是家境贫寒,但一心报国,只是寒门出身,报国谈何容易?为酬壮志,他去了长安,臣去了边关,不过彼此之间还有书信往来,情谊也从未变过,后来,他娶了太原王氏女,仕途便一路高升,官至丰州刺史,臣有幸得到太后赏识,也任了安西都护府副都护,这几十年的交情在此,所以臣想也没想,就去了丰州。”

“在丰州,尼都可汗已经连破永丰、九原两县,势如破竹,兵临丰州城下,突厥士气正旺,而且兵力远甚于我们,当时已是初冬,臣便建议裴观岳,据守丰州城,等突厥粮草用尽,丰州之围自然迎刃而解。”

“本来丰州城正面狭窄,两侧又有关隘绝壁,依靠天险,易守难攻,裴观岳带兵多年,他也与臣意见一致,臣与天威军准备据守城池之时,未料圣人突然下了敕令,申斥臣贪生畏战,要求臣即刻出兵,击退突厥。”

李楹听后,又是一惊:“阿弟怎么会下这道敕令?”

郭勤威苦笑:“当时臣以为圣人久居深宫,被小人蒙蔽,故而才催促臣出兵,如今想来,这敕令,应该是假的。”

“假的?”

郭勤威颔首,他当时接到这道敕令后,虽然无奈至极,但君命难违,只能以五万天威军去对抗士气正旺的二十万突厥骑兵,为求胜算,他和裴观岳商榷了几天几夜,决定由他带领天威军,去绕道从背后袭击突厥兵,而裴观岳则带兵从正面进攻,前后夹击下,料想突厥兵便会一溃而散。

后来的事,显然已经出乎了郭勤威预料。

李楹接言道:“但是郭帅带天威军途径落雁岭的时候,却被突厥伏击,全军覆没。”

郭勤威神色黯然:“这个计策,只有臣与裴观岳知晓,其他人均不得知,当时天威军五天连翻三座山头,人人困顿不堪,行至落雁岭时,臣见此地道路狭窄,四周都是茂密山林,顿觉不好,正催促行军之时,尼都可汗率骑兵杀出,将吾等杀至措手不及。”

李楹听得心惊:“你们的行军路线,突厥怎么会知晓?难道……”

郭勤威点了点头:“只有那一个解释。”

天威军的行军路线只有郭勤威和裴观岳知晓,郭勤威已死,定然不是他泄露的,那唯一可能泄露的,便是裴观岳。

郭勤威道:“五万天威军,在当日伏击下死伤大半,臣带领剩下的边战边退,但落雁岭已经被突厥人团团包围,臣几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此时臣已怀疑是裴观岳出卖,思及与他多年交情,还是觉得无法相信。”

其实别说是郭勤威无法相信,如果李楹不是早就得知裴观岳为人,她也不敢相信,一个与郭勤威从小一起长大,有着四十多年交情的好友,怎么可能说背叛就背叛呢?这事情放在谁的身上,都不敢相信。

郭勤威的神情已经愈发痛苦,那是因自己信错了人,导致五万将士生生冤死的痛苦,这份痛苦,即使已经过了六年,也丝毫没有淡去,反而愈加清晰。

他喃喃道:“臣虽怀疑裴观岳,但还是派人去突围找他求援,只是当时臣已觉得他不可信,于是另派人前去长安求援。”

李楹已经知道他口中去长安求援的人是谁了,那是天威军虞侯盛云廷,还未到长安就被乱刀砍死,尸骨被埋通化门外六年的盛云廷。

幽幽鬼火愈发暗淡,一如李楹的心境,郭勤威的讲述中,终于慢慢出现了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

如果李楹能回到六年前,她尚能看到那个少年搭弓挽箭,一连射杀数名突厥骑兵的风采,也能看到那个少年纵马驰骋、领兵冲锋的场景,但是,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早已消失在大漠风沙之中,留下的,只是长安城病骨嶙峋、连旧弓都拉不开的崔珣。

她永远都看不到了。

第82章

昏暗的狱房中,六年前的惨烈情景,徐徐展现在李楹和阿史那迦面前。

落雁岭中,三三两两的天威军伤兵坐在地上休憩,一个脸圆圆的约莫十七岁的天威军拔出手臂箭矢,他啐出口中血沫:“何九去找裴观岳已经去了二十天了,至今还没看见援军,裴观岳这厮,是不是他故意害我们!”

另一个天威军将树皮塞到口中,被围二十天,他们已经吃遍了这附近的树皮了,他艰难咽下苦涩树皮,斥道:“别胡说,裴将军和郭帅是几十年的交情,怎么会害我们呢?”

“我胡说?丰州守军有三万,加上从永丰、九原逃过来的一万人,也能整出个四万人,不能出四万,那拨个五千人来救我们总行吧?再

不济,去找宥州青州搬救兵,那也行吧?可是我们等到现在,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曹五,闭嘴!”

曹五郎愤愤道:“我偏不闭嘴!我们本来轻装简从,秘密行军,就准备打突厥人一个出其不意,难道突厥人有千里眼顺风耳?能恰好知道我们行军路线?依我看,八成是裴观岳搞的鬼!”

“曹五,事情未明,你休要瞎说,免得寒了郭帅的心!”

“是谁寒了郭帅的心?反正不是我曹五郎!”

两人快要争吵起来,忽听到一阵哒哒马蹄声,一个穿着金色明光甲的少年疾驰而来,他本长相昳丽,一双桃花眼勾人心魄,瞧起来像个漂亮尊贵的世家公子,但他又偏偏穿着一身金色明光甲,甲胃上还溅满敌人血迹,眉宇间腾腾杀气,这杀气冲淡了他长相的昳丽,冬日日光为他甲胃镀上一层金色光辉,让他与世家公子比起来,更像一个英姿焕发的少年将军。

少年翻身下了马,手里拿着一把铁胎弓,大步走到曹五郎两人面前。

那是,十七岁的崔珣。

崔珣冷冷看着曹五郎两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曹五郎梗着脖子道:“不是我要吵,是陆二非要为裴观岳说话。”

“闭嘴!”

曹五郎好像很听崔珣的话,他悻悻闭了嘴,陆二问道:“十七郎,可有云廷的消息?”

崔珣摇了摇头,陆二急道:“都大半个月了,怎么也能赶到长安了,为何援军还是毫无动静?”

崔珣没有作声,他只是掏出半个胡饼,扔给陆二:“别吃树皮了,吃这个。”

陆二接住,惊奇道:“哪来的?”

“杀了个突厥探子,从他怀里摸来的。”

陆二一瞅胡饼,果然上面还溅了点血迹,他问崔珣:“你吃过没?”

“吃过了,不然怎么只剩半个?”

陆二笑了笑,便狼吞虎咽的大口咬了起来,崔珣又走到曹五郎面前,他看着曹五郎渗血的胳膊,抿了抿唇,便从怀中掏出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干净锦帕,抖开将他伤口包扎起来,曹五郎急道:“欸,这不是你阿娘的遗物吗?”

崔珣垂眸:“这时候就别管什么遗物了。”

曹五郎没吱声了,他瞥了眼蹲在地上吃的跟饿死鬼投胎一样的陆二,又悄悄在崔珣耳边问:“喂,你真吃啦?”

崔珣没理他,曹五郎啧道:“你肯定没吃,陆二心粗,我心细。”

崔珣皱了皱眉,他给伤口打结的手一紧,曹五郎就哀哀叫唤起来:“哎,疼!”

崔珣打好结,拍了拍曹五郎伤口,又引起他一阵叫唤,崔珣道:“好了,郭帅在哪?”

“忠……忠义祠。”

忠义祠在落雁岭中央,里面立着汉朝苏武和张骞两人雕像,苏武牧羊十九年不改丹心,张骞被俘十年不忘使命,汉人感念他们忠心,于是在此修了一座忠义祠,不过这忠义祠年久失修,已经是破烂不堪了,郭勤威神情困顿,身上数道流矢伤痕,正怔怔仰头看着面前的苏武和张骞像。

崔珣进了忠义祠,他放慢脚步,但还是被郭勤威听出来了:“是十七郎吧。”

崔珣抿唇,他拱手道:“郭帅,云廷还是没有音信。”

郭勤威转身,他缓缓摇了摇头,眼神中尽是悲怆:“怕是凶多吉少了。”

崔珣从未见过郭勤威露出此种神情,他从军三年,一直跟在郭勤威麾下,郭勤威无论遇到什么险恶境地,都是镇定自若,泰然处之,主帅如此,手下将士才会安心,但此时郭勤威一改常态,竟隐隐有了英雄末路的绝望。

崔珣心惊,郭勤威喃喃道:“何九去了裴观岳那,更是凶多吉少。”

他连日几乎未眠,加上身上有伤,又折损两员爱将,眼前一晕,还好崔珣及时扶住,才没有栽倒在地。

崔珣扶他坐下,郭勤威靠着朱红木柱,喘了几口气,眼前那片漆黑才好了些,他慢慢看向崔珣,眼前的少年面如美玉,手上除了搭弓练剑磨出的薄茧,并没有其他劳作的痕迹,这是大周五姓七望之首,博陵崔氏才能养出的世家贵胄,郭勤威看着他,道:“十七郎,崔相公当初修书给我,将你举荐来天威军的时候,我还很是担心,怕你一个世家子弟,在我们天威军呆不习惯。”

他突然提起三年前往事,更是有一种末路悲凉,崔珣思及往事,他眼眶一热,低头道:“没有,很习惯。”

郭勤威笑了笑:“你刚来的时候,也不爱说话,谁喊你你都懒得搭理,何九他们还找我诉过苦,说你这个世家子,看不起他们,但我观察却觉得,你不是看不起他们,你是在拒绝所有人,我便让曹五和云廷多多照顾你,云廷年纪比你大上一些,曹五和你同岁,云廷稳重,曹五热情,他二人都是不怕麻烦的人,没过多久,你也愿意和他们说话了,再过了一段时日,没一个人来找我诉苦了。”

崔珣咬牙,他眼泪一颗颗,落在地上:“大家,都对我很好。”

郭勤威点了点头:“但是,这些待你好的人,今日,恐怕都要命丧落雁岭了。”

崔珣大惊失色,他抬头,眸中含泪:“郭帅,我们还有机会的!”

郭勤威惨笑了一声:“五万天威军,如今只剩两百人,外面还围了十几万突厥兵,没有机会了。”

崔珣热泪滑落,他虽然对郭勤威说,还有机会,但他早已心知肚明,的确没有机会了,两百人对十几万,没有半点胜算,等今日尼都可汗发起冲锋,他们这两百人,不会有一人幸存。

郭勤威顿了顿,又道:“我天威军虽今日命丧于此,但也杀了六万突厥精兵,五万换六万,值了。”

崔珣只是咬着牙,眼泪止不住的流,郭勤威望着他,似乎不太愿意开口,但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艰难道:“十七郎,你怕死吗?”

崔珣想也没想就道:“不怕。”

他一字一句道:“能与郭帅和天威军死在一起,是我崔珣的荣幸。”

郭勤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是我天威军的好儿郎。”

崔珣哽咽未语,郭勤威却忽然挣扎着站起,扑通一声朝崔珣跪下,崔珣大骇,正欲扶起,郭勤威却向他,还有听到动静冲进来的曹五郎等人厉声道:“不准扶!”

崔珣呆住,曹五郎也呆住。

郭勤威看向崔珣,缓缓道:“十七郎,你不怕死,但是我却要你活。”

崔珣完全怔住,郭勤威道:“天威军行军路线,明明只有我和裴观岳知晓,为何突厥人会知道?我等苦撑二十日,矢尽粮绝,以树皮为食,援军又为何不来?十七郎,天威军此番覆没,有冤,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找出害死我们的凶手!”

崔珣愣愣看着郭勤威,郭勤威已怆然泪下:“博陵崔氏,天下高门之首,士族之冠,十七郎,你是博陵崔氏子,和曹五郎他们不一样,就算你被俘虏,突厥人也不会杀你的,只有你,能替天威军伸冤了!”

说罢,他便砰砰向崔珣磕了三个头,曹五郎等人泪如雨下,也纷纷跪倒,崔珣再也忍受不住,他双膝跪在郭勤威面前,哽咽道:“郭帅……”

郭勤威抬首,声音悲凉:“十七郎,我知晓你向来心高气傲,你是宁死也不愿被俘的,但落雁岭,漫山遍野,都是天威军的尸首,五万冤魂,就算入了地府,也不能瞑目!”

崔珣眼眶发红,被俘对他来说,的确是奇耻大辱,他宁愿死,也不愿被俘虏,可是,这落雁岭,每一寸,都浸满了天威军的鲜血,那是和他朝夕相处三年的天威军,那是与他亲如兄弟的天威军,他们不嫌他性情冷淡,反而热忱待他,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一点骄傲,让这五万冤魂,死都不能瞑目。

崔珣哽咽难言,他郑重朝郭勤威叩了一首:“郭帅,我答应你。”

郭勤威听他答应,心中却愈发难过,他想说很多,最后却只惨然道:“十七郎,是我……对不住你。”

崔珣心中也是大恸:“不,郭帅从未对不住我,若非郭帅,也不会有今日的十七郎,郭帅且放心,不管我在突厥遇到什么难关,我都会好好活着,我会活着回大周,活着为众兄弟伸冤!”

郭勤威悲不自胜,他点了点头:“十七郎,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我要嘱咐你。”

“郭帅请说。”

郭勤威指了指忠义祠的苏武和张骞雕像:“你要学苏武,学张骞,你纵然被俘,你也绝不能投降,降了,你就跟李陵一样,彻底回不了大周了!”

崔珣望着肃穆的苏武和张骞雕像,他眼中含泪,重重颔首,郭勤威彻底放下心来,他惨笑着抽出佩刀:“我郭勤威从军三十载,官至安西都护府副都护,更是一手创立天威军,于西域诸国,威名赫赫,突厥人要抓我,羞辱大周,我岂能让他们得逞?今日我以死报国,痛快!痛快!”

说罢,他便横刀自刎,血迹喷到崔珣脸上,这变化太快,在场众人都来不及去救,待反应过来,郭勤威已是双目圆整,倒在地上,忠义祠中,顿时一片寂静,半晌,崔珣才颤抖着伸出手,去将他双眼阖上。

外面已经响起突厥骑兵的冲锋号角,曹五郎等人往外看去,众人对视一眼,然后都跪下向崔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曹五郎含泪道:“十七郎,我们去了,前路艰难,你,保重。”

崔珣跪在郭勤威尸首旁,目光茫然,耳边响起曹五郎等人提剑与突厥人交战声,冲杀声不绝于耳,崔珣不由去摸地上的铁胎弓,他手指攥紧弓柄,但直到冲杀声停止,他都没有出去,两行热泪从他眸中滑落,与他面上的郭勤威的鲜血混在一起,滴落在地上。

第83章

一抹残阳,映于天边。

几个突厥兵砍翻最后一个天威军,那天威军着实勇猛,即使濒死之际,也突然暴起用匕首插死他们一个同伴,几人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清点战场的可汗附离卫骑马赶来,他勒住缰绳,问:“看到郭勤威了吗?”

“没有。”

附离卫瞥了眼地上不断抽搐着吐出血沫的天威军,这天威军一看就活不成了,但就算活不成,那双眼睛,还在死死瞪着他们,附离卫不由骂了声:“这些汉人,还真是不怕死。”

“谁说不是呢?”一个突厥兵悻悻道:“咱们十个人,居然被他干掉三个。”

“那还算好的了,知道他们两百人的残军,杀了我们多少人吗?足足一千人!”附离卫咬牙切齿:“都说天威军悍不畏死,果然是这样。”

他忿忿举起马鞭,高喊道:“所有人听着,可汗有令,务必活捉郭勤威!捉到郭勤威者,重重有赏!”

附离卫说罢,便一甩马鞭,骏马疾驰而去,余下突厥骑兵听到此言,都兴奋不已,一个个翻身上马前去搜捕了,方才那几个突厥兵也准备翻身上马,但其中一人看到自己砍翻的那个天威军已经圆睁着眼睛死去,胳膊上还缠着一个丝制锦帕,一看就价值不菲,于是他上马前,弯腰将那沾了血的锦帕一把扯下,揣入怀中,然后才跨马去寻郭勤威踪迹。

忠义祠中,郭勤威的尸首已经渐渐冰凉,崔珣木然跪在尸首旁,看着这个三年来对他无微不至的主帅,脸上的泪早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平静,但当听到迈入忠义祠的声音时,他苍白手指还是不由攥紧膝上的铁胎弓。

一队突厥兵闯了进来,为首的身披重甲,应该是附离卫,附离,突厥语狼的意思,附离卫就是尼都可汗麾下最精锐的勇士,那附离卫迈入忠义祠,先是一喜:“郭勤威在这!”

但他很快又大怒:“郭勤威已经死了!”

尼都可汗千叮万嘱,一定要他们活捉郭勤威,因为郭勤威是大周最赫赫有名的将领,活捉了郭勤威,等于大大灭了大周威风,却没想到,郭勤威居然于这破庙之中,横刀自刎了?

郭勤威身边,还有一个脸上身上都溅满血迹的天威军少年,附离卫眉头一皱,郭勤威死了,其余天威军也都死了,他和尼都可汗没办法交代,他眼睛一眯,招手道:“抓住他!”

他身后突厥兵如狼似虎涌上来,崔珣握紧膝盖上放着的铁胎弓,郭勤威自刎前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

“你不能死,你要活着。”

崔珣手指攥的发疼,但却始终没有反抗,附离卫冷笑一声,没想到天威军中,出了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一个突厥兵将崔珣一脚踹倒,众人一拥而上,便准备将他捆绑起来,献给尼都可汗,崔珣本任其捆绑,但却意外看到一人怀中,露出的一点沾满血迹的白色锦帕。

他身体突然颤抖起来,还没等那突厥兵反应过来,这个毫不抵抗的绵羊般的汉人少年,忽敏捷的和豹子一样,他抓起铁胎弓,弓弦反手勒住那突厥兵的脖子,他手臂用力,柘丝弓弦将那突厥兵头颅生生割了下来,温热鲜血喷了少年一头一脸。

众人大惊,崔珣脸上和眼中都是鲜血,一片猩红,他抓着铁胎弓,铁胎弓弓身是以玄铁制成,沉重无比,弓身砸向其余人头颅,几人顿时头骨碎裂,气绝当场。

这一变故让附离卫都瞠目结舌,越来越多的突厥兵涌入忠义祠堂,附离卫也回过神来,他高喊道:“抓活的!”

崔珣攥着铁胎弓,浑身浴血,他脚底下,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突厥兵的尸首,一双黑漆漆的双眸,满是燃烧的怒火,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只知道地上又滚落了几个头颅,殷红血迹渗入黑色玄铁之中,将冰凉玄铁都浸的滚烫,膝弯忽被长刀砍中,崔珣踉跄了下,这一空隙,他手腕顿被附离卫长刀划过,铁胎弓掉在了地上,附离卫一脚踹到他的腹部,崔珣被踹的滚落在地,他喉中呕出一口鲜血,附离卫已经一脚踩到他的背上,让他动弹不得。

崔珣气力耗尽,无力反抗,一种任人宰割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他手指忽摸到一把佩刀,那是郭勤威自刎的佩刀。

若他攥起这把佩刀,还可以做一次困兽之搏,至少,他可以杀了他自己。

但他手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去攥这把佩刀,而是任凭突厥人大力扭过他的胳膊,将他牢牢捆绑起来,当麻绳勒入手腕的那一刻,他茫然看向倒卧死去的郭勤威,眼中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长安,崔宅。

本于榻上小憩的崔珣陡然惊醒,他起身,几缕墨色发丝沾了额上冷汗,贴于颈侧,他跌跌撞撞下了榻,在手足镣铐的叮当响声中,他走到紫檀案几前,盘腿坐下,然后斟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怎么又,梦到了落雁岭呢?

自从李楹为他燃起安神香来,他已经很少梦到落雁岭了,但今日,那惨烈的景象又一次在他梦中出现,让他心神难宁。

他垂下鸦睫,在落雁岭,最后那被突厥附离卫俘虏的屈辱记忆犹新,却没想到,在他今后的岁月中,那点屈辱,都已经不叫屈辱了,甚至,可以说是善待了。

他又斟了杯冷茶,茶凉的彻骨,刚饮下的那杯冷茶已让他胃部隐隐作痛,他却如同没有感觉到一般,又准备饮下,忽看到了手腕镣铐处垫着的柔软白绸。

他瞬间愣住了。

他抿了抿唇,终是慢慢放下那杯冷茶,他冰凉手指慢慢摸向白绸,心中不安的感觉也开始渐渐散去。

白绸是用最好最柔软的蚕丝织成,触之生温,他只觉冰凉的手指也慢慢暖和起来,那个温柔美好的身影,也似乎浮现在了他面前。

他张了张口,无声念出三个字:

明月珠。

但一阵杂乱脚步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崔珣微微皱起眉。

他低下头,将手足镣铐处垫着的白绸取出,然后整整齐齐叠起来,大理寺少卿卢淮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死到临头的奸恶之徒,正认认真真叠着白绸。

卢淮嗤笑一声:“崔少卿好兴致。”

崔珣没有理他,而是仍叠着白绸,卢淮被他视作无物,顿觉没趣,他说道:“崔珣,我是来通知你,还有二十日,郭勤威的头颅就要到长安了。”

崔珣还是没有理他,也完全没有卢淮以为的惊惧神色,而仍然平静的叠着白绸,卢淮瞧着,只觉此人要么就是没有杀郭勤威,要么就是太过狡猾,才让人看不出端倪。

卢淮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

他哼了一声,道:“崔珣,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反正二十日后,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说罢,他就拂袖而去,但刚走到庭院的时候,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嚣声。

接着,就是十几个少年冲了进来,这些少年都是麻布衣衫,一看便是平民出身,卢淮不由喝道:“尔等何人?”

跟着冲进来的大理寺狱卒无奈道:“禀少卿,他们自称是天威军家眷,要来为故帅报仇。”

为首冲进来的少年昂着头道:“我叫何十三,天威军何九是我阿兄,崔珣杀了郭帅,太后还要包庇他,我们要为郭帅报仇!”

卢淮大怒:“放肆!姑且不说案情未明,就说太后何等尊贵,岂容你们置喙?”

那少年大概十三四岁年纪,他一点不怕:“你也要包庇崔珣?”

卢淮气得浑身哆嗦,包庇两个字,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怒道:“无知小儿!还不将他们撵出去!”

狱卒纷纷前来驱赶,那些少年却一腔热血,竟然浑不吝的就和狱卒推搡起来,崔珣听到动静,从卧房缓步走出,他一身囚衣,镣铐缠身,本应狼狈不堪,但他神情却十分平静,眼眸无悲无喜,定定看着那些少年。

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声:“叛国贼出来了!”

被狱卒拦住的少年齐刷刷抬头,看向崔珣。

鬼判殿的狱房中,郭勤威说完在落雁岭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长叹一声,问李楹和阿史那迦:“敢问两位公主,十七郎被俘之后,没有被突厥人为难吧?”

如果李楹能够聚成人形,郭勤威就能看到她此刻哭到泣不成声的模样,阿史那迦咬着唇,低下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郭勤威疑窦丛生,他刚想说什么,忽听到莹莹鬼火中发出清泉般的声音:“没有,崔珣毕竟是博陵崔氏子,身份贵重,突厥人没有为难他,反而对他很是客气,他在突厥呆了两年,瞅了个空,便逃回大周了。”

李楹这般说,郭勤威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又问李楹:“那十七郎逃回后,大周的百姓,还有天威军的家眷们,没有对他有所微词吧?”

崔府中,被狱卒推搡着的何十三忽蹲下,捡起一块鹅卵石,砸向崔珣。

鹅卵石砸破崔珣额头,一串血色玉珠,自他眼角流下,滑落他苍白脸庞,留下一行殷红血痕。

宛如血泪。

莹莹鬼火中,李楹拼命咬着自己的手背,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欢快,她对郭勤威道:“没有,大周百姓,还有天威军家眷,都知道他被俘是迫不得已,而且他又没有投降突厥,怎么会对他有所微词呢?大家都很理解他。”

阿史那迦已经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还没等郭勤威怀疑,她就仰头,笑着含泪道:“永安公主说的是真的,我哭,是因为想起他在突厥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的心意,如今,什么都晚了,所以,我才哭。”

阿史那迦和李楹都这般说,郭勤威终于放下心来,他叹道:“突厥人没有为难他,大周人理解他,那就好,那就好……”

滴在青石砖上的血迹,似像绽放一朵妖异鲜花,被何十三鼓舞,那些少年都争先恐后的去捡地上的鹅卵石,向崔珣身上砸去,卢淮大步上前,挡在崔珣面前,他举袖挡住面部,几颗鹅卵石都砸在他的身上,生疼生疼,卢淮怒不可遏,放下袖子,对狱卒喝道:“你们都死了吗?”

狱卒唬了一跳,一个个纷纷抽出佩刀:“那是我们大理寺少卿!住手!”

少年们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剑,终于安静下来,卢淮冷笑:“怕了?晚了!全抓到大理寺去,每人打二十板子!狠狠的打,我看他们还敢再犯!”

他忽想起什么,又道:“打完之后,再审!审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来冲击朝廷官员府邸!”

狱卒得令,于是将何十三等少年押下,一直不发一言的崔珣忽道:“算了。”

卢淮都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崔珣重复道:“算了。”

卢淮看着他额角滑落的血珠,简直觉得难以置信,这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崔珣吗?他不由问:“为何算了?”

崔珣平静道:“这也需要理由?”

卢淮怔住,片刻后,忽冷笑道:“你说算了就算了?”

这回换崔珣怔住:“我这苦主都不追究了,你还追究什么?”

“苦主?”卢淮冷哼一声:“什么苦主?崔珣,我告诉你,你被囚在这里,大理寺奉命看管,这里就是大理寺狱,胆敢冲击大理寺狱,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岂容你说不追究就不追究?”

崔珣愣了愣,他抿唇,似是十分疲惫,他道:“那随便你吧。”

说罢,他就拖着镣铐,理也没理卢淮,就回了卧房,卢淮听着锁链叮当声,看着他囚衣背影,心中一股无名火,蹭蹭蹭往上冒。

恰在此时,送饭的狱卒提着一个木制食盒,也过来了,卢淮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馊味,他说道:“站住。”

狱卒停住,毕恭毕敬对他行了一礼,卢淮问:“这什么东西?”

狱卒道:“禀少卿,这是给犯人的饭食。”

卢淮走到狱卒身前,看了看那木制食盒,道:“打开。”

狱卒有些为难,但还是打开,卢淮从中拿出一碗米饭,只见饭上孤零零加了根蔫了的青菜,大米腐烂的馊味更是扑鼻而来,让人阵阵作呕。

卢淮勃然大怒,他一把摔了碗:“这是饭食?这是连狗都不吃的东西!”

狱卒吓到跪下,卢淮气到头晕,他环顾四周瑟瑟发抖的其余狱卒:“之前太后说,如果让崔珣去大理寺关押,只怕郭勤威头颅未到,他命先没了,我还觉得委屈不已,如今看来,倒是太后有先见之明。”

其余狱卒纷纷跪下:“少卿恕罪。”

卢淮握紧拳头,一字一句道:“你们听着,我卢淮为官,唯求公正二字,就算崔珣如今是个囚犯,我也会公正对他,从今日开始,若崔珣在关押时少了一根头发,我便拿你们是问!”

第84章

昏暗狱房中,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郭勤威忙道:“两位公主,鬼差来了,你们快走吧。”

李楹疑惑,郭勤威又道:“自杀之人,每逢戌、亥日,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直到寿数尽的那日,才能得以解脱,这是鬼差来抓臣了,请公主快走。”

李楹没有想到,地府还有这种规矩,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忙点头道:“好,郭帅你保重。”

说罢,她与阿史那迦的身形就消失在狱房之中。

从地狱第一层到达鬼判殿后,阿史那迦就再也支撑不住,她只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是刺骨的寒意,这寒意让她寸步难行,直接摔到了地上,她身体里的李楹也感受到了她的虚弱,碧绿鬼火漂浮在空中,焦急问道:“阿史那迦公主,你怎么样了?”

阿史那迦连牙齿都冷到战栗,她的身形也越来越淡,她对着那团碧绿鬼火惨淡一笑:“我怕是不成了。”

溟泉水的侵蚀下,她即将魂飞魄散,李楹虽然早已预料到这结局,但还是难过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阿史那迦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她说道:“永安公主,不要难过,因为我一点也不后悔,反而十分满足,我这一生,终于能勇敢一次了。”

她微微笑着,身形即将完全消散:“你走吧,回到崔珣身边吧,他需要你。”

李楹理智上,知道她的确应该快点走,否则等秦广王赶到,她想走也走不了了,可见到阿史那迦即将魂飞魄散,情感上,她又不忍心走,她不想抛下这可怜的少女独

自面对死亡。

碧绿鬼火停顿之时,李楹已经听到一个声音:“什么人?胆敢擅闯鬼判殿?”

她与阿史那迦顺着声音处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绿色官袍、头戴宝石方冠,豹眼狮鼻、络缌长须的威严男子,身后是数十绿衣鬼差,正杀气腾腾的瞪着两人。

阿史那迦首先回过神来:“糟了!是秦广王!”

她也不顾自己即将魂飞魄散,身躯就往秦广王处扑去阻挡:“永安公主,快走!”

但她只是一缕执念化成的无形之物,哪里是十殿阎王之一的秦广王对手,她还没近秦广王身体,就见秦广王掌心微张,一条金色锁链飞出,将她牢牢捆绑住。

秦广王皱眉看着她即将消散的身影,喝道:“痴儿,回你的枉死城去!”

金色锁链慢慢将阿史那迦碎裂的躯体聚拢一起,拼凑起来,然后拖着阿史那迦,就往枉死城方向飞去,李楹愣愣看着阿史那迦的背影,还没反应过来,就忽听到一阵清净梵音传到地府,自己化成鬼火的身躯也被大力牵扯着,往地府外而去。

是鱼传危,他支起招魂幡,让僧侣齐念金刚经,意图将她从地府召回人间。

秦广王眸中已经隐隐有了怒气,他拳头一握,碧绿鬼火就不由自主飞了过去,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李楹差点要被攥到窒息,偏偏招魂幡和金刚梵音又将她往外牵扯,她只觉身体快被扯成两半了,秦广王怒道:“你当我鬼判殿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手指用力,碧绿鬼火被掐的愈发微弱,远在人间的招魂幡和金刚梵音根本无法抵抗秦广王的力量,眼见李楹一丝意念就要永远留在地府,在人间的魂魄也会因为意念不全而变的痴痴傻傻,秦广王却没有再用力了,他皱眉看着攥在掌心微弱的鬼火,良久,才道:“你该庆幸,你有个好父亲!”

说罢,他就松开手:“走!”

秦广王刚一松手,李楹意念就被招魂幡和梵音拉扯,往地府外而去。

人间,鱼府。

端坐于书案前的李楹慌乱睁开眼,她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差一点,她就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鱼扶危本来焦急到在屋中转来转去,见她醒来,他大喜过望:“公主,你醒了?”

李楹点了点头,她茫然道:“我和阿史那迦遇到了秦广王……秦广王救了她……秦广王也没有杀我……”

“秦广王救了阿史那迦,也没有杀公主?”鱼扶危疑惑:“秦广王向来大公无私,此次居然放过你们二人?”

李楹思及方才差点遇到秦广王的可怖一幕,她心有余悸,颔首道:“他还说,我有个好父亲……这是为什么?”

鱼扶危想了想,道:“按照先帝的功绩,应该已经位列散仙了,也许,是他拜托秦广王照顾公主吧。”

李楹也只能想到这种解释,鱼扶危又给她倒了一杯紫笋茶,李楹端着盛着茶的碧色琉璃茶盏,心中渐渐安定下来,她将在地府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了鱼扶危,当然,略去了天威军覆灭的真相,鱼扶危只是一个商人,而裴观岳是三品兵部尚书,她不想将鱼扶危牵扯进来。

鱼扶危也大概猜到了她中间略去了一些事情,他也猜到这可能和崔珣有关,但今日她刚死里逃生,他不愈问她,李楹说完后,道:“对了,鱼先生,我去地府的时候,崔珣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鱼扶危看着她关切神情,心中莫名酸楚,她都差点送命在地府了,还问崔珣有没有事,依照往常,他可能要含枪带棒的讽刺几句,但自从得知崔珣并未投降突厥后,他又忽然没了心气,他垂眸,还是将崔府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昨日,有几个天威军家眷,跑去崔府闹事,说要给郭勤威报仇,结果被大理寺赶了出来。”

李楹愣住:“报仇?什么报仇?郭帅不是崔珣杀的!”

“对,你知道,我知道,但世人不知道,崔珣被关押的日子里,在有心人的传播之下,流言蜚语已传遍了整个长安,如今长安每个人都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更别提有切肤之痛的天威军家眷了。”

李楹端着碧色琉璃茶盏的手都开始抖起来,她想起了在地府,郭勤威描述中的那个心高气傲、宁死也不愿被俘的银鞍少年,他是为了天威军受辱的,这辱,一受,便是六年,他可以不在意其他人对他的辱骂,但他无法不在意他最在乎的天威军家眷对他的辱骂。

他的心,想必,又是一次千疮百孔。

李楹咬着唇,她声音都有些发颤:“然后呢?”

鱼扶危叹了口气,道:“那些家眷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他们家境贫穷,平日连崔珣府邸在哪都不知道,显然这次是受人唆使,卢淮将每人重责了二十大板,现在还关在大理寺受审呢。”

李楹默了默,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他们活该!”

年纪小,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

鱼扶危也道:“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敢去冲四品官员的府邸,这次之后,谅他们也不敢了。”

李楹不想再关心这些受人唆使的少年,她可以很慈悲,也可以很心善,可是,当她想起崔珣这几年所受的非人折磨时,她实在无法慈悲,也无法心善,她问鱼扶危:“崔珣呢,他没事吧?”

鱼扶危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听说额头被一个叫何十三的少年砸破了。”

李楹握住的茶盏都差点掉了下来,等回过神来,她慌忙放下琉璃茶盏,然后就飞也似的往外奔去。

鱼扶危怔住,他看向李楹离开方向,下意识就说了句:“公主,碧笋茶还没饮呢。”

但,他哪里还看得到李楹背影?

鱼扶危失落回过头,看向还泛着袅袅热气的碧笋茶,最终,苦笑一声。

李楹踏入崔府的时候,崔珣正坐于紫檀案几前,编着一只草蚂蚱,见到她来时,他似乎很是高兴的样子,微微扬起嘴角:“你来了?”

他道:“我编了一只草蚂蚱,送给你。”

李楹接过,她脸上没有欣喜神色,只是怔怔看着他额头,本来如玉一般的额角留下一块浅浅红色伤痕,李楹问道:“额头,怎么了?”

崔珣摸了摸伤口处,平静道:“没怎么,昨日下榻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

“这样啊……”李楹也没有戳破他,但她心中却愈发难过,她垂眸,道:“昨日,我和鱼扶危打探到了郭帅头颅下落,头颅被突厥叶护盗去,如今正在叶护府,或许,我们可以想点办法。”

崔珣有些怔愣,半晌,才道:“你怎么打探到的?”

他回大周的三年,遍遣察事厅暗探,去突厥找寻郭帅头颅,都一无所获,难道鱼扶危一个鬼商,能比察事厅暗探还要厉害吗?

李楹含糊道:“鱼扶危认识的人多,反正,就误打误撞找到了。”

她实在不会说谎,说假话的时候,眼神都有些躲闪,不敢看他,崔珣片刻后,静静道:“好。”

她看起来,心情很是难过的样子,她不想说,他也不愿逼她。

李楹也没有再说话了,她看着他额角伤痕,心中实在憋的难受,她眼前一下闪现落雁岭的一幕幕,一下又闪现在突厥的一幕幕,她神情都有些恍惚,她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遭遇这些?他明明没有投降突厥,却被天下所有人辱骂他贪生叛国,他明明倾尽全力去照顾天威军家眷生活,却要被他们投掷石子嬉笑侮辱,她心中只觉有一种纡郁难释的绝望,那是一种看着在意之人一次次承受不公却无能为力的绝望,这股绝望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不能在

这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她怕她会哭出来。

她攥着那只草蚂蚱,垂下眼眸,道:“我有点累,先回房了。”

说罢,她就飞也似的逃了,她从来没这样过,崔珣看着她的背影,眸中也浮现一丝茫然。

第85章

李楹回了房后,就将头蒙在被子里,哭了出来。

她该怎么形容自己心中的那种感觉呢?她见到了落雁岭的崔珣,见到了突厥时的崔珣,她知道了他六年前所有的挣扎和痛苦,然后当时光来到六年后,他终于回到大周了,可她发现他的境遇并没有好上多少,反而愈加难熬,在这里,无所不在的恶意和铺天盖地的唾骂将他整个人都淹没,更可怕的是,这恶意和唾骂似乎没有尽头,在他活着的每一日,都如软刀子割肉一般,生生磋磨着他。

大周百姓每天都祈求他早日被缚上刑台,凌迟处死,可谁知道,他每一日,其实都在遭受凌迟之痛呢。

他没疯,真的是一个奇迹。

但是李楹快疯了,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别人折辱他她心里就难受,卢淮用“美色”形容他,将他当女人羞辱,她难受,阿史那兀朵故意唤他“莲花奴”,提醒他在突厥的不堪过往,她难受,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用石子砸他,骂他是杀人凶手、叛国贼,她更难受,尤其是看到他额头被鹅卵石砸出的伤疤,想到他在盛云廷坟前,弯下腰一个一个去捡着供养天威军家眷铜钱的情景时,她是真的快疯了。

她一直说要救他,可是到现在,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她只是一个世人看不到的孤魂野鬼,她到底该如何救他?

而他这种生活,到底还要持续多少个六年?

她心中被不知所措的无力感所席卷,她不知道该形容这无力感,她只知道她从地府走上一遭,得知了落雁岭发生的一切,也知晓郭勤威对崔珣说的那句“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找出害死我们的凶手”,再联想何十三那些少年嬉皮笑脸扔着他石子的样子,她心里实在疼的难受。

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又一次被他最在意的人伤害,所以她心疼,她难受。

是的,喜欢的人。

她喜欢崔珣。

不是刚开始的好奇,也不是刚开始的同情,是如今的喜欢,是窥见他所有过往,读懂他所有的不甘和隐忍后,心疼到极致的喜欢。

他明明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明明值得更好的人生的,为什么世道要这样对他?

李楹头蒙在被中,昏天暗地哭了很久。

之后两日,李楹也恹恹的在房中,拥被难眠,这两日,她一直没有去见崔珣,她不是不想见他,是不敢去见他,她怕她一见他,看到他额上伤痕时,她又会忍不住哭出来。

但崔珣并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只知道她以前在崔府的时候,总是主动会去寻他,从不会一连两日都不见他一面,崔珣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本不愿踏出房门半步,因为这手足叮当作响的镣铐,会让他在她面前觉得羞耻,可如今,他还是下定决心,踏出了房门。

脚上锁链拖在地上,声响更是极大,为了让声响尽量小点,他走的很慢,当走到李楹房前时,他徘徊半晌,却始终不敢开门。

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敲门时,木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李楹穿着一身白色留仙裙,眼睛红肿,正抬眸看着他。

崔珣初始感觉有点尴尬,但见她红肿双眸时,又不由道:“你……怎么了?”

李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穿着囚衣的清瘦身影,抿唇道:“外面冷,你先进来。”

其实四月的天,根本不冷,但是崔珣被酷刑折磨三年,身体亏空的厉害,就算是酷暑天气,他都觉得冰凉刺骨,崔珣颔了颔首,便跟着李楹,到了房中。

李楹将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只开了一点木棱窗通风,她燃起瑞炭,屋内渐渐热气逼人,还好她是鬼魂之身,身体温度较常人要低上很多,她也不觉得炎热,她放下拨着瑞炭的熟铜火筷,问道:“不冷吧?”

崔珣摇头:“不冷。”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还是崔珣先开了口:“公主这两日闭门不出,是有什么心事么?”

李楹书案前,摆着崔珣送给她的草蚂蚱,她看着那只碧绿草蚂蚱,说道:“算有吧。”

“不知……是何心事?”

李楹咬着唇,没说话,她抬起头,看向崔珣额头的伤痕,他伤口处显然没怎么处理,过了两日了,伤口仍然有些红肿,李楹微微叹了口气,与其关心她的心事,他能不能先想想自己?

她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药瓶:“我让纸婢给我送了点伤药,我给你上药吧。”

崔珣怔了怔,他下意识就准备接过药瓶:“我自己来吧。”

李楹没有给他:“我给你涂。”

崔珣仍道:“一点小伤,不用劳烦公主。”

李楹已经跪坐到他身前了,她拔开药瓶的木塞,从里面倒出一点白色药膏,说道:“对你来说,是小伤,对我来说,我不愿意见到你受一点伤害。”

她这话说的直白,崔珣瞬间愣住了,李楹用手指将药膏调匀了些,然后就稍稍直起身子,去抹他额上的伤痕。

刚一触到伤痕的时候,李楹很明显看到他睫毛微微颤了颤,但面上却没有任何疼痛神色,他向来擅长忍受疼痛,那次受了一百笞杖,给他上药的时候,他也愣是一声不吭,但这世上,谁又是不怕疼痛的呢?谁又真正是铁打的呢?

不都是肉身凡胎。

李楹生怕弄疼了崔珣,手指动作很是轻柔,她和崔珣距离很近,崔珣都能看见她澄澈双眸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她真的很认真的在给他上药,满眼满心都只有他一个人,他忽恍惚了一下,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在乎他,关心他,不愿意他受一点伤害。

或许他遇到的恶意太多,他都有些诚惶诚恐起来,他甚至觉得,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或者说,李楹是不是他的一场梦,也许这世上并没有鬼魂,也不存在这样一个无暇的灵魂,只是他太累了,他幻想能有一个人来陪陪他,来与他一起走完这所剩无几的人生,这样一想,他开始觉得不真实起来。

李楹已经为他上完药了,她将白瓷药瓶放在一边,又用帕子擦拭了下手上残留的药膏,崔珣却仍然有些神色怔怔,李楹放缓声音道:“怎么了?是不是我方才弄疼你了?”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他苦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在出神什么?”

崔珣看着她的如玉脸庞,方才那胡思乱想一时之间已经不好意思开口,李楹叹气道:“好不公平,我为你上药,你却连自己想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崔珣有些不太服气:“我之前问你,这两日你有什么心事,你也不愿意告诉我。”

李楹道:“好,你先说,我再说。”

崔珣被她这句话反将一军,他不由愣了愣,那点胡思乱想,真能告诉她吗?崔珣不由低下头,耳朵也有些发红,李楹道:“那你不说,我也不说啦。”

崔珣闻言,但他是真想知道她为何两日闭门不出,他顿了顿,于是艰难开口道:“我……我方才在想,你是不是真实的?”

“嗯?”

“会不会我明日一睁开眼,就会发现这是一场梦。”崔珣道:“其实你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

李楹微微一笑:“原来你在想这个呀。”

她忽伸出手,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怀中:“那现在,我是真实的吗?”

崔珣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抱住他,他整个人都僵硬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李楹的身体比他要暖和不少,被她抱着,屋内的瑞炭又烧着,他只觉背上似乎沁出薄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李楹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道:“崔珣,我是一场梦吗?”

崔珣话都说不清楚了:“不……不是……”

他又说:“你是真实的。”

李楹双手,从他的腰,慢慢抚上他的脊背,他的脊背也特别清瘦,两块肩胛骨微微突出,如蝴蝶的翅膀一般,李楹没有再摸上去了,她

放开崔珣,声音隐隐带了丝哭腔:“崔珣,你怎么这么瘦啊?”

崔珣看着她眸中的泪花,愣住了。

她在为他哭。

几滴细碎泪珠挂在她的长睫上,摇摇欲坠,她笑中带泪,说道:“崔珣,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两日有什么心事吗?我的心事,便是在为你难过。”

她仰头望着他虽涂了药膏,但仍遮不住红肿的伤口:“我为你,哭了两日。”

一滴泪珠,滑落她如玉般的脸庞,崔珣怔怔看着,他下意识就抬了抬手腕,想去擦她脸上的泪珠,但镣铐的叮当声很快让他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何必?”

李楹垂首,盯着他手腕的黑色镣铐,崔珣被她看的不自在,他扯了扯囚衣的衣袖,想去遮一下镣铐,但李楹却伸出手,轻轻拉住了镣铐,她道:“你是不是心里觉得,你一身污名,半生狼狈,不值得我为你哭?但是,我却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值得了。”

她说:“崔珣,我不想再查自己的案子了,我也不想投胎转世了,我想一直陪着你。”

崔珣呆住。

她居然说,她不想投胎转世了?可是投胎转世,不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吗?她一开始来找他,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可现在,她居然不愿了?

她为何不愿?崔珣不敢想。

李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崔珣却不敢听了,他道:“不要说了……”

不说的话,他这场梦,还能再做久一点。

李楹执拗道:“不,我要说。”

崔珣不敢听,他想支起身子,想离开这里,但手上镣铐却被李楹扯住,连逃都没法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