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顽疾
张知鱼忙得满头大汗, 到了中午还不曾进一滴水,夏姐儿素来知道这个大姐如何不听话,特意揽了来送饭的差事。
她已经来了几次妇舍, 人又是个碎嘴子,就是里头的盐老鼠见着她都不陌生了, 是以夏姐儿自进门便无人阻拦,一路走到大姐诊室。
进门便当着众人的面儿, 将饭放在桌子上大喊:“大姐, 娘说你不吃饭就不用回家了!”
此话不过狐假虎威,张知鱼一不知真假,二来不敢不回家,只得让着山猫充了大王, 放了针请人出门。
诊室里来了许多人,好些污水气味儿都还没散, 很有些难闻, 张知鱼让人敞了屋子透气,再熏屋消毒,特意把夏姐儿带到后厨,两姊妹一块儿坐着吃。
夏姐儿拎来的盒子很大,一共有三层,一层摆了爆炒羊肉、辣炒鸡丁、清炖鱼肚,一层摆了素卤、泥螺和一大碗绿豆汤,最底下便摆了两碗饭一碟子花糕。
张知鱼一闻这味儿就知道是娘做的, 肚子瞬间便叫得厉害,感动道:“娘还特意给我做了辣的。”
夏姐儿喝着汤, 笑:“大姐也太自作多情, 娘觉着家里待着无聊, 和阮婶婶在外头摆了摊子卖小菜去了。姑苏人流多,好些客商叫娘做辣的,这是剩下来的。”
言外之意——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张知鱼懒得理这坏东西,问她:“家里不是还有人做药么。娘跟阮婶婶都有了,药怎么办?”
“小舅喊了他船上的人一块儿过来,分工在家帮忙,自己来按顺序混合,又能保密又有效率,用不着我们了。”
当然,真相是这味儿太腥,大伙儿有些不乐意做,就是阿公都拿着两文钱在外头赖了一日了。
张知鱼还是觉得这事儿悬乎,李三郎很可能会成第一个累死的童子鸡。
夏姐儿笑:“小舅是全能的,大姐也太小看人。”
张知鱼笑喷:“是,小舅练了九转玄功,有三头六臂够你们这样使唤。”
夏姐儿看大姐——明明是你使唤的!
张知鱼干咳两声,笑骂:“小兔崽子越大越会给人扣帽儿!”
旁边的稳婆闻着味儿都馋得厉害,见她姊妹两个说得这么一嘟噜,还不肯吃饭,险没急死,忙笑问:“小张大夫家里在哪儿摆摊?晚上家去我也买点儿尝尝。”
夏姐儿吃着螺笑:“就在忘江路口子上,你们要买可得早点儿去,我娘一天只卖那么多,她说还想出门玩呢。”
张知鱼很满意娘不再紧绷绷地过活儿,将这么些菜摆到大伙儿跟前道:“一起吃吧,我娘做了这么多,我们也吃不完。”
众娘子心里早痒了,只是不好意思说,见鱼姐儿大方便夹了一两筷子,顿时辣得眼泪直冒,大喊受不了。
张知鱼一个人吃着娘加了重辣的菜笑:“我家就我一个人吃辣,我娘平日卖的还是咸甜口,大家要吃改日我带点儿过来。”
李氏的船菜已经很有名,有名到江南的老饕都往南水县走了无数回,大家慢慢啃着糕儿,只觉得鱼姐儿和夏姐儿两个小女娘实在太辛福了。
有这么个会做饭的娘。
夏姐儿也不怎么吃辣,但是她不肯落于人后,常跟着鱼姐儿比着吃,如今虽然也不爱,但吃总是没有问题的,两人都是个无底洞,没得一会儿一桌子菜就干干净净。
夏姐儿挺着肚皮遗憾道:“要不是我在家吃过了,还能再多带点儿来,这么点东西也就够龙王打打牙祭。”说完,打了个饱嗝。
众娘子笑倒,见她鹅蛋脸肉丰丰的,爱个不停地搓她,夏姐儿吓得蹿上房梁,悄悄跟大姐道:“我就在上头等你。”
众娘子找了一圈儿没找着人,只好歇了逗人的心,继续干活儿去了。
张知鱼盯着上头道:“你到车里等我,在上头没人见着,给妖怪捉走了怎么办?”
夏姐儿肃然点头,已经做好跟妖怪打架的准备,道:“君子不立危墙,我听大姐的。”
张知鱼哄走笨猪精,也回了诊室。
只见前头站了一老一少两个妇人,老妇人脸色青白,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年轻些的正哭着喊娘。
张知鱼一进门,就有人拉着年轻女子说:“大夫来了。”
娘子见鱼姐儿年纪轻轻,心里便咯噔一声,只是情况危急,外头的大夫们都不收婆婆,此刻死马当活马医,也求她道:“我婆婆素来便有心疾,今儿在家织布,不知怎么便捂着心口说难受,在路上就晕过去了。”
张知鱼听了这话儿,也顾不得有人在,立即抽了银针刺入老妇人人中。
这是大号的针,血珠都出来了,老妇人还不曾动。
张知鱼又取了针扎她的指甲,这回老妇人眼皮子缓缓动了动,张知鱼拔了针,拉开老妇人上衣,娘子见了赶紧请人出去。
里头很快就只剩了他们几个人。
娘子就见小张大夫用老长的针扎在老妇人心口,这么扎了半刻钟老妇人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面色也红润了。
张知鱼这会儿才问来人:“你家阿婆平日里可有哪些不舒服?”
榛娘见着婆婆这会儿都能出气了,便放了大半的心,软坐在椅子上道:“我家婆婆自从两年前开始便一直说心里闷得紧,这两年越来越喘不上气,什么药也吃尽了还是不见好,大夫都说只有二三年光景了。
张知鱼问:“阿婆有多少岁了?”
“六十八岁。”榛娘道。
这在如今已经堪称长寿,就是富贵人家的老寿星也少有活这么长的。
张知鱼摸着老妇人的脉,又看她已经逐渐清醒的眼睛,道:“阿婆年纪大了,心脏年纪也跟着一处长,这病治不了根,只能缓解。”
说完便写了方子,让她去药铺里抓,道:“一副药最多花五十文,超过这个价你就去别处买。”
榛娘忙问道:“我听说别的娘子看病都没花钱。”
“其他人的病没有这么重。”张知鱼道:“她能拿的我都从妇舍给你,但是这些药材贵,妇舍是没有的。”
榛娘愣了会儿,问她:“我婆婆这样按方子吃药,还能活几年?”
张知鱼想想道:“阿婆身子骨底子好,这么些年虽然耗了些底子,但也普通的老人好一些。只要不让她操心生气,按时吃药,每日都找我扎针,扎上几个月,总能再活五六年。”
榛娘听了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喃喃道:“真能活五六年?”
张知鱼点头:“只要她听我的话儿,不要胡乱作贱自己,你们也不要去气她。”
榛娘捏紧了帕子,五十多文的药对她们也不便宜了,但是五六年的光景,谁舍得真让活生生的人去死?而且甄老娘都是为买宅子不停织布才累得心力交瘁,一病不起的。
若她真看着婆母这样累死,岂不是叫人说她不孝?
不孝就是民间最大的罪名,连带着孩子都要叫人瞧不起,想到这儿,榛娘便将婆婆托给鱼姐儿,捏着钱出了门子抓药。
甄老娘已经渐渐缓过气,能听到话儿了,她摸摸鱼姐儿身上的料子笑:“就是这个感觉,方才定是你救的我了。”
张知鱼诧异道:“阿婆先前儿神志不清也能记得住我?”
甄老娘笑:“我年轻时也是姑苏小有名气的绣娘,什么料子我一摸就知道是谁的,活命的本事就是死了也忘不了呐。”
张知鱼想起阿婆的眼睛,又取了针问她:“你心里不好受,我有一套针法能帮你排出淤血,就是有些疼,阿婆可能忍得?”
甄老娘自豪一笑:“谁家的孩子没摔过?老娘也是给娘打着长大的,疼跟活命比起来算什么?”
张知鱼见状,便取了针扎她的五脏穴位处,所有的针都入得很深,甄老娘头上汗不停地流,却怕吓着孩子,手心都要捏烂了也不曾开口喊一声疼。
不一会儿,甄老娘就觉得自己嘴里腥甜。
莫娘子在旁边看她七孔都流出淤血,胆战心惊地喊:“鱼姐儿——”
张知鱼心里早有预料,取了帕子给她擦干净,又让甄老娘漱口。
甄老娘也是见过世面的妇人,看着一盆的血水,虽然有些怕,却也觉得心里的大石好似被搬开了一大半儿,呼吸声都大了,身子也轻了不少,不由看她:“日日来扎的可是这个针?”
“不是,这针凶猛。”张知鱼笑:“虽然能扎,但是只能半年扎一次,若体内淤血不够,就要流精血了,心上的精血流了是要折寿的。”
甄老娘这才住了嘴不说,只她素来爱串门子,这会儿好了就有些坐不住,想出门逛逛。
张知鱼就道:“就在门口转转就行,你心里不舒服,以后脏污的地方要少去。”
幸而这时候没什么污染,只要是空旷的地方,基本上每一口都是新鲜空气。
甄老娘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已经很听大夫的话,连忙应了声儿,乖乖地在门口溜达。
榛娘提着药过来的时候,就见她差点儿进棺材的婆婆在跟人笑眯眯地凑话,心里震惊得半天无言,见着脚底下有影子,才慢慢信了,忍不住问鱼姐儿:“我婆婆这是好了?”
张知鱼摇头:“怎么可能,只能让她多活些日子而已,老病是治不了的。”
榛娘看着婆婆喝着苦药也开怀大笑的样子,心里直嘀咕——这瞧着比她卧床前都好些,一时脑洞大开,害怕地问:“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张知鱼悄悄说:“只要你不跟她说她要死了,说不得能揽镜自照好些年。”
榛娘有些不明白。
张知鱼道:“人的生命有限,但潜力无穷,你跟一个人说她得了重病,这个人可能没病最后也会病死,但如果跟她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只能活三年的病人说不得就能挺到三十年。”
榛娘也是个生意人,很快就明白过来:“懂了,这是要忽悠我婆婆活。”
张知鱼笑笑没说话。
榛娘随即便下定决心回去就把冲喜的白布卖了,再不许相公说一点儿衰话。
等又过了一刻钟,甄老娘还还不见萎靡,反而饿得慌时,张知鱼就叫她们家去,嘱咐道:“必须每天都过来找我复诊,不然都可能会晕厥,再这么三次,就是药圣在世也难救。”
榛娘唬得立即赌咒发誓,甄老娘只觉得心脏无比轻松,就像年轻了十岁一般,见儿媳担心,还揽着她往外走。
站在外头哭得泪人一般的孙大郎在跟夏姐儿诉苦,夏姐儿安慰他:“这算什么事,我大姐保证治得你娘活蹦乱跳。”
孙大郎哪里还听得见人声儿,蹲在地上哭得满脸鼻涕眼泪。
榛娘出来看着就喊:“大郎,娘好了。”
孙大郎泪眼朦胧地抬头,心里已经做好了娘蹬腿儿的准备,就见横着进去走着出来的老娘正冲他笑,孙大郎愣愣道:“难不成,我见的是竟已是娘的魂?”
夏姐儿看着老妇人脚底下的影子,离他远了点儿。
等张知鱼扎完最后一个病人,外头已经散干净了,夏姐儿帮她收拾东西,还说着孙大郎如何挨得一顿臭骂。
张知鱼静静地听着,还没出大门就被莫娘子拽住,道:“补身丸什么时候能到?”
这事张知鱼已经去信催了南水县几次,只是那头人手不太够,只供南水县还行,要再供应别的地方就有些艰难。
张知鱼只能给妇舍自己做的,便看夏姐儿:“家里有多少了?”
夏姐儿搓了一日,这会子身上都有腥味儿,便捂着鼻子闷闷地说:“都有两盆了,大姐。就是猪肝有些不够了,小舅已经到乡下去收了。”
张知鱼点点头,想着南水县的药丸子最迟也就这两天能送过来,便对莫娘子道:“明日我给你送一些过来,但估计只够几个妇人用,这东西最好不要断,平日里吃不上这个药的,让她们暂时先多吃半生的蔬菜。”
从南水县和京城做出来的药往各地送,这个效率实在太低,还不如让全国各地的成药坊一起做,自产自销来得便利,只是这是上头的决定,她也没什么办法。
就只能在蔬菜上多下功夫,这事张知鱼刚到就跟莫娘子说了,但她在姑苏的信服力度没有南水县大,能有多少人听就不知道了。
莫莫娘子笑:“小张大人放心,我日日都盯着她们吃,就是那些东西也要钱买,大伙儿就是有心也用不起那么多。”
穷病难医,大家都不说话了。
张知鱼叹了口气,道:“我回家再想想办法。”
夏姐儿见大姐拧着眉,也不闹着去桥上看娘摆摊了,心想自己长得这般大,又是家里顶顶聪明的人,少不得给大姐分忧,便笑:“大姐真的好笨。”
张知鱼有点懵,夏姐儿道:“你是官儿,自然可以给皇帝写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