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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所有玩家必须都唱上一遍戏,任务才会结束。

可是任务要是继续下去,秦问川似乎会被台下的观众生吞活剥……

副本里不会有死局。所以这局的解法会是第一种可能性——必须有所行动。

比如……让NPC代替秦问川去死。

寒辜最先反应过来,紧随其上,帮着压制了其中一个NPC。

淮南月耳畔响起了收到新消息的提示音。只是她两只手都占着,一时没法摁开面板查看。不过片刻后,身后又冲过来俩人,一人一个把NPC分了,淮南月于是空出了手。

是秦问川发来的消息——

川流不息:做什么呢?

淮南月往台上瞥了一眼,某人的目光也隔着熙攘的“人”群晃过来,视线飞速撞了一下。

秦问川弯了弯唇角。

淮南月垂下头,闷声不吭地打了几个字——

白月:救你。

消息发出去的时候,她们已经押着NPC走到了观众席前。席上的看客看起来更兴奋了,注意力从台上的秦问川转移到了那仨NPC身上,摇头晃脑,口水流了足有八丈长。

像是饿狠了的、不知掩饰自己食欲的野兽。

三个NPC被玩家们轻而易举地托举起来,往观众堆里丢去。

接着,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狂人日记”这一幕的上演——

观众血口大张,一开始还稍有矜持,后来几乎不管不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争夺人肉。口里的牙也不知是不是铁做的,一口下去NPC就断了手,再一口下去,脑浆迸了出来。

寒辜倒吸一口寒气,捂着胸口干呕。

好在这令人作呕的画面并没有持续多久。须臾,众人耳畔响起了“任务完成”的提示音,眼前白光一闪,那戏台并NPC都不见了踪影。

院内仍旧空空荡荡、萧条破败。几间房子点着灯,窗纸泛着亮黄的光。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所有人都保持着进任务前的位置与姿势。淮南月被爱丽丝扯着,秦问川刚迈进空屋。

爱丽丝“啧”了一声,松开手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眼下还是别的事要紧。那个线索在谁手上?”

线索是一张纸条,往往会出现在贡献值最高的人的衣兜里。

这个任务里,贡献值最高的明显是淮南月。

爱丽丝有些等不及,上手就要扒拉淮南月外套,然而刚碰到那灯芯绒开衫,手腕忽然被人攥住了。

秦问川站在一旁,挑着眉说:“爱丽丝同学,你太不讲礼了。让白月自己翻。”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爱丽丝猛地把手腕抽出来,略带嫌弃地从面板里翻出帕子来擦,“我和白月说话呢,关你什么事儿?你不是去空屋找线索了么?”

“白月我队员,怎么不关我事?”秦问川理直气壮。

“炫耀炫耀,就知道炫耀,一天天的就知道显摆白月进了你队。”爱丽丝嘟嘟囔囔,转头去催白月,“诶,怎么样,你兜里有线索吗?”

兜里有线索,是一段打油诗——

【腊月十二卖新衣,南来北往客来齐。新衣不多人不少,赚的银钱正正好。银钱买雀儿送龄官,见得龄官展笑颜。东南四间房,房上有新粮。新粮喂新雀,击鼓欢声悦。】

“下一个任务是和龄官相关的。”寒辜看完,掰着指头开始分析,“看样子是贾蔷买雀儿逗龄官开心,却反惹龄官不悦这件事。”

“东南四间房……”秦问川挑眉扫了一圈院子,指着角落里人影绰绰的一扇窗,“那间。”-

香菜冰激凌入行三年,向来只打个人战,于是没进什么公会,跟大部分认识的人都是点头之交。

她头发很长,长到了屁股,平日里总扎着松松的麻花辫,用蓝绳子系着,花色和她常穿的水蓝薄花呢裙子很配。

香菜冰激凌是在某个湘云的副本里和秦问川认识的。冬天大雪纷飞,湖水竟然没被冻住,所有玩家都在床上晃晃悠悠地坐着。

唯有秦问川立在船头,不怕晃,也不怕湖里钻出什么东西突脸。

于是香菜冰激凌对秦问川印象很深。

此后自己被在某支线任务里不慎被怪物捉住,下一秒就要丧命,秦问川却直接丢过来一堆道具,把周围十几个NPC全定住了。

自己得以侥幸逃脱。

香菜冰激凌对秦问川的印象便转为了——看着很装,但是人很好,也很壕气。

出副本后大约是有缘,俩人常常在现代区大街上碰面,一来二去的便熟了。

秦问川成了香菜冰激凌在这儿为数不多的朋友。

香菜冰激凌能单打独斗地爬上高级玩家的位置,能力弱不了。她有个独特的技能——人畜无害。

即亲和力极强,很容易取信于人,不论对方是玩家还是NPC。

大约是温柔的人总是细心一些,她也常能发现一些细枝末节的信息。

比如……东南角第四间房,窗户明明亮亮堂堂的,门缝处却没透出太多的光。

于是大部队抬脚往那边走去的时候,香菜冰激凌抓了一下秦问川的手腕。

秦问川回过头,见是她,挑了一下眉,有点讶异:“怎么了?”

“那边不对劲。”香菜冰激凌一五一十地说。

没想到秦问川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我知道啊。”

“?那你还去?”

“不对劲,所以要去。”秦问川笑着说,“越不正常,说明那边越靠近副本核心。”

香菜冰激凌恍然想起,秦问川一直是这样的。可以说剑走偏锋,也可以说有点人来疯。

自己向来习惯稳扎稳打往前走,副本给什么线索,自己就拿什么线索,不会畏手畏脚,但也不会横冲直撞。

副本的线索总是慢慢往外放的,一天放一点。假如胆子大一些,心细一些,便能跟着副本的节奏完美卡点完成主线任务。

直到碰到了秦问川。

这人的胆子大得不是一点,哪儿不对劲往哪儿钻。湘云的那个副本里,十天的任务被她两天半做完了,看得自己心惊肉跳,佩服之余又有些隐隐的担忧——

一直这么疯下去,真的不会翻车么?

此刻知道自己劝不住,香菜冰激凌便不说话了,把脸颊的碎发拨到而后,闷声不吭地跟上秦问川的步伐。

要相信某川。她想。

结果一进屋,她便心说完蛋了——

某川不见了-

屋子被一扇不甚高大的山水屏风一分为二,窗户在东边,门在西边。屋内唯有床边八仙桌上摆着的烛台发着光,屏风处却似有一道无形的阻碍,以至于光亮穿不过来。

因此屋子中央便多了一道十分诡异的明暗交界线。窗子那边亮亮堂堂,门这边却一片漆黑。

明眼人都看得出窗子那边不对劲,结果秦问川步子丝毫不停,抱着胳膊就往那边走。

淮南月紧随其后。

于是大家眼睁睁看着俩人的身子在绕过屏风的时候蓦地消失了。

而后屏风竟慢慢变得透明,光亮也逐渐恢复正常,弥散至房屋的每一处。

那道明暗交界线不见了踪影。

“什么情况?”有人窃窃私语。

“不知道。”爱丽丝撇撇嘴,揉了一下芙兰的脑袋,颇为惋惜地开口,“反正她俩死不了。”

香菜冰激凌小声问:“你怎么知道?”

爱丽丝煞有介事:“祸害遗千年。”

香菜冰激凌:……

倒是寒辜在一旁做起了分析:“估计是这屋子里的任务只需要两个人去完成,她俩去了,任务入口就关闭了。”

“有道理。”有人接话。

寒辜分析得没错。

淮南月和秦问川又一次玩起了cosplay。

这回的支线任务是——角色扮演:讨好的贾蔷和伤心的龄官。

淮南月再度睁眼时,发现自己正歪在炕上闭眼小憩。

身上穿着水蓝的裙子,头发拆了一半,大约是因着天气太热,室内并没熏香,倒没什么气味。

很显然,自己扮演的是龄官。

【正值三伏天,天气热得很,龄官的身子不太爽快】

【贾蔷拎了一只雀儿,喜滋滋上门探望】

电子音话毕,淮南月便听见外头有人喊“蔷二爷”,紧接着,不待丫鬟伺候,“贾蔷”便自己掀帘子进来了。

秦问川手里拎着一只鸟笼,里头的雀儿刚被喂了吃的,这会子活蹦乱跳,

【贾蔷说天气闷热,看龄官懒怠动弹,买了个雀儿来逗她开心】

电子音戛然而止,卡这儿不动了。

淮南月蹙了一下眉:“它什么意思?”

“叫咱们按它的话角色扮演。这个我擅长。”秦问川清了清嗓子,冲淮南月wink了一下,拿腔捏调地说,“哦,我亲爱的朋友,今天的天气就像隔壁玛丽奶奶家三个月没清扫的壁炉一样糟糕。我特意去弗朗克的天堂集市里逛了一圈,给你买了这只会叼旗子的雀儿。我的朋友,你喜欢吗?”

淮南月:……

这系统能给判过?

还真能过。

系统憋了半天,憋出了下一句话,就是听起来似乎有点咬牙切齿——

【龄官不说话,贾蔷于是直接给龄官表演了起来,让雀儿叼旗子,在笼子里蹦来蹦去】

秦问川默然两秒,“嘶”了一声:“咋办,我不会耍雀。”

淮南月:?

从未听过秦问川说“不会”,淮南月心内门儿清,没接话说“这么简单你都不会”,而是叹了口气:“不会?不会你买来干什么?”

系统:……

这都不会??!

系统凉丝丝地开了口,淮南月无端从中听出了“这个家没我得散”的情绪——

【贾蔷把手绕着笼子转了几圈,雀儿便跟着他的手跑。他又吹了两下口哨,雀儿便上蹿下跳地叼旗】

秦问川:“不会。”

系统:……

笼子里的雀儿自动蹦了起来。

淮南月知道秦问川这是在试探系统的底线,看看不按系统播报往下走的后果。

目前看来,小事儿暂且还无妨,系统为了推进度甚至会帮你完成播报内容。

秦问川装模作样地摇了几下笼子,这就算是“表演”过了。系统继续往下播报,语气透着大松一口气的坦然——

【谁知龄官冷笑了两声,仍旧躺回去睡觉。】

淮南月眨眨眼,面对着墙躺好。

【贾蔷还只管陪笑,问她好不好。】

秦问川伸手去扒拉淮南月的胳膊:“咋样,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

“停。”淮南月有点忍无可忍,“说那么多遍干什么?”

秦问川wink了一下:“‘还只管’的意思不就是问很多遍么?”

【……龄官生气了,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你现在又弄了个雀来,关在笼子里也干这个逗人开心。你分明就是在打趣我,还问我好不好。】

淮南月面无表情,依葫芦画瓢地说了一遍。

系统没动静。

“这什么意思?”淮南月扭头去瞅秦问川。

秦问川摇摇头:“你演技不行。系统说龄官生气了,你这却在面无表表情地念课文。”

淮南月:……

她长舒一口气,耐着性子又来了一遍诗朗诵,只是这回抑扬顿挫了点。

系统很满意,继续道——

【贾蔷急了,?*?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而后把雀儿放生了】

……结果那只雀儿没能成功放生。

当秦问川开笼子门的时候,它脖子一歪,直接死在了笼里。

第47章龄官的回忆

高级副本里,轮回的间隙总是很难受。

当雀儿死亡的瞬间,淮南月眼前闪过了一道白光,继而倏然五感失了四感,只觉得周身一阵阵犯冷,凉意刀子似的往皮肤里渗。

万幸,持续时间很短。

不过三五秒光景,她们又回到了半小时前的场面。淮南月仍旧懒懒歪在炕上扮演龄官,她打开面板查看数据,不出所料,san值又掉了。

所幸掉的不多,只有两点。

但不知会不会随着轮回次数的增加而变本加厉。

虽然san值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动回复,速率大约在每天10~12点之间,但在险象环生的副本内很显然不够用。

而san值恢复的道具一向很稀有,有市无价,偶尔在市面上出现的都会被炒到几百万积分,淮南月手头的只有秦问川硬塞给自己的一个回复十点san值的。

外头蝉声阵阵,间或流进来一两声欢悦的鸟鸣,热浪一个劲儿往屋子里扑。距离秦问川进屋还有一小阵子工夫,淮南月坐起身,把马尾扎紧了一些,脑子里倏然闪过线索里的最后两句话——

“东南四间房,房上有新粮。新粮喂新雀,击鼓欢声悦。”

房上有新粮……

淮南月眯起眼,抬头往房梁上看,瞥见那边挂着一小布袋什么东西,在窗子漏进来的风里晃了几晃。

她刚想顺着桌子挂上房梁,把布袋子取下来,门帘扑簌簌响了几声,某人掀帘子进来了。

淮南月的桌子正爬到一半,姿势不太优雅,秦问川在后边乐出了声:“哟,耍杂技给我看?”

“……”淮南月木着脸,指了指梁上的布袋子,“有东西,我取一下。”

“哪儿有东西?”秦问川睁着眼环顾了半天,下了结论,“啥也没有啊,是我眼神不好么?”

淮南月:“……确实眼神不好,那么大个布袋子你看不见?”

秦问川真没看见。

她抱着胳膊,若有所思,片刻后道:“那你去取一下。”

淮南月干脆利落地爬上了桌子,又扒着柱子往上蹿了几蹿,恰好够着了布袋儿。谁知她的手刚碰上那棉纺布,那扎着红绳的袋子倏然连布带绳一块儿消失了。

淮南月直觉不对,赶忙往下跳,但已然来不及了——

白光一闪,眼前场景天翻地覆。

再度清醒时,淮南月正捂着胸干呕。

眼很花,身子很轻。她躺在床上呼啦呼啦喘气,只觉得脑袋钝钝地疼。

脸很烫,却又冷到打寒战。像是发烧了。

旁边飘来别的女孩儿焦急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妈妈,姐姐已经三天没吃饭了,真饿出毛病来可如何是好?她下回再也不敢了,妈妈饶了她吧,求求您了。”

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吊着眼,横眉立目地站在炕沿,冷哼了一声:“要你替她说么?她自己不会说?你放心,饿三天饿不死人。恒阳王府的三世子指名要听她唱戏,最好唱《长生殿》,多给她脸啊,她倒好,跑台上去唱了个《钗钏记》里的《相骂》。这是能想唱什么便唱什么的地儿么?我说过多少回了,恒阳王一家都得小心伺候着,她是一个字不听。世子当即就挂脸了,幸而世子妃性子好,帮着圆场,世子才没多加苛责,可到底此后不会叫咱们去唱了。你说她该不该罚?还犟着不认错,真以为戏班子离了她活不了?”

“妈妈你也是知道的,自从从前姐姐唱《长生殿》被……之后,她便再也不唱《长生殿》了。”女孩儿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么些年不唱不唱,词曲儿想也生疏了,姐姐是怕在王爷面前有所错漏惹人不悦,才换成了自己最拿手的曲目。再说了,恒阳王那一家子什么德行,满城皆知,他没好心,万一姐姐被他看上了……”

“别拿这些话来糊弄我。”女人“嗤”道,“说得那么可怜,我看她心底一点悔意也没有。上上下下就她矫情。”

女孩儿眼泪汪汪地去抓“龄官”的手,却吓了一跳:“欸呀,怎如此凉!”

她再抬头看向炕上人的脸,这一看便彻彻底底惊叫起来了:“不好,满脸通红,这是烧得厉害了!”

“妈妈,您再气,也不能真不让龄官姐姐吃东西啊!”女孩儿手脚并用地爬到女人身边,抱住女人的小腿,满脸泪痕,眼泪鼻涕混在了一起,“您开开恩,喂些米水,再找大夫来看看吧!”

“哭什么,号丧呢!”女人唬了一跳,慌里慌张地蹿到炕沿,伸手去探“龄官”的额头,又被烫着了似的缩回手,“见鬼的,我说不给吃你们还真不给?小厨房正炖着粥,快盛些来,再让小牙子去请大夫!”

淮南月睁眼都有些费劲。

她用全身力气抵抗着一阵阵袭来的困意,努力保持清醒,梳理起方才得到的信息——

龄官,被恒阳王府三世子点名上门唱戏,却擅自更换曲目,导致世子不虞。

更换曲目的原因似乎是曾经在唱这场戏的时候有过什么不太愉快的经历,给她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她此后几年宁死不碰这出戏。而世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人,被他看上并非好事。

龄官扮旦角儿,是红楼十二戏子中能力最强的一位花旦。身姿绰约,婷婷袅袅,长得像林黛玉。

十二戏子是贾府为预备元春省亲时,从江南采买回来的。看时间线,眼下应当还未入贾府。

淮南月理清思绪,听见耳畔传来熟悉的电子音——

【您现在正在经历回忆重现。时长:一天。目标:活到回忆结束】

【注意,回忆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里边的一天等同于外边的一分钟,请不必为超时而焦虑】

面板处于灰色状态,完全打不开,想给自己灌恢复体力的营养液都不成。

淮南月眯起眼,悠悠叹了一口气。

目标很简单,就俩字——活着。

实施起来却挺困难。

大夫拎着药箱进来的时候,淮南月的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她费劲地抬起胳膊,听大夫边诊断边掉书袋子,最后大剌剌吐出四个字:“命不久矣。”

淮南月:……

如此直接,完全不顾及病人感受的么?

她饿了太久,其实什么胃口也没有,但硬生生逼着自己喝了几口粥,恢复体力。

女孩儿在旁边哭着说“姐姐睡吧,睡一觉就好了”,这句话似乎有魔力,话音刚落,她便无论如何都撑不住了,脑袋一沉,昏死过去。

淮南月在回忆里昏昏沉沉地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自己站在戏台子上,没上妆,耍着团扇开了戏。台下的观众仍旧没有其他五官,只有一张嘴,嘴巴开开合合,像是在咀嚼着什么。

而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咀嚼的是上一出戏的花旦,因着唱漏了一拍,便被他们拖下台,五马分尸,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起来。

许是分了心,自己唱着唱着,却也唱漏了一拍。

戏曲声暂停。

那些人脸半边嘴角往下挂,半边嘴角往上扬,脸上的光影莫测,看着着实诡异。

淮南月蹙了一下眉,直觉不对。她半点不敢停留,一径儿蹿下戏台,继而开始在院子里头狂奔!

后头的人群顶着诡异的笑容紧追不舍,好几次几乎已经碰到淮南月的长发了,被她侧身躲过。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可是自己实在不确定,假如在梦里死了,现实的回忆里是否也会跟着死去。

不能被追上。

淮南月眯起眼,开始环顾院子。

院子东南方是戏台,正中一大片湖,湖畔三棵杨柳树。此时正值夏日,杨柳枝繁叶茂,柳枝长鞭似的挂下来,浓密得近乎看不着叶与叶间的空隙。

淮南月眸光一闪,飞速往院子中心跑去。

她开始溜着一大群嘴巴人绕湖转圈,每转一圈便折上几根树枝。

于是很快,她的手里便握了一大把柳条。

后头的人群越追越紧了,淮南月的步子却陡然慢下来。她蓦地转过身,左右拎过一个人的领子,右手甩了甩柳条,三两下竟给人捆了起来!

她如法炮制地捆了四五个,接着用力一甩,脚一蹬,给那五个人全踢下了湖。

那些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四肢无法动弹,只能毫无挣扎地沉入湖底。

不消片刻便没了动静。

追着淮南月跑的人群一滞。

大概是怕了,他们吧唧吧唧嘴,齐刷刷停下了脚,竟有往后退的趋势。

但淮南月本着“斩草就要除根”的原则,一个也没放过,三下五除二把人群捆了个干净,几脚把他们全都踹进了湖。

世界终于清净了。

淮南月拍了两下手上的灰,往东南方向走去,却见戏台下重新坐上了满满当当的人,听见响动,齐崭崭回过头。

他们脸上的嘴唇红得发紫,在太阳的映照下泛着光。

牙齿尖而细密。不像人,倒像是某种肉食动物。

……又来。

淮南月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湖边,却见方才还枝繁叶茂的柳树一眨眼便成了光杆司令。

淮南月:……

针对,赤裸裸的针对。

第48章“我们哭禾官”

柳树光了头,没什么枝条能给淮南月折。

梦里的东西一向不讲逻辑。淮南月木着脸,这么安慰自己。

她正打算四处搜罗点别的可用的东西,却见这会儿的观众们连装都不装了,不等自己上台开唱,便一股脑朝自己扑过来。

淮南月蹙了一下眉,一跺脚,再次被迫跑起了马拉松。

她绕着院墙转了两圈,盯上了墙头的瓦片。而墙角某处恰巧有个石台,于是她蹬着石台往上蹿,拽了好几片砖瓦下来,溜着人群跑到湖边,猛地向后一砸!

人群呼啦啦倒了一小片。

她将那几个倒地的观众随意踢进湖,再度跑去院墙边上墙揭瓦。如此反复几回后,人群便少了一大半。

剩余的几个观众有些撑不住了,刚想逃,被她一人一块瓦片送上了西天。

淮南月把砖瓦放下,拍拍手上的灰,撑着膝盖回过头——

观众席再度刷新了。

座无虚席。

淮南月:……

她接着往院墙上看,上头的瓦片果然都没了,只剩光秃秃一整片砌着的砖。

淮南月不信邪,抿了一下唇,跑去台边把戏台子拆了,而后拎着几根长长的木条满院遛弯。

跑到湖边,她再度转过身,把呼啦啦追着她跑的人群一概用木条捅进了湖。

结果被拆了一半的戏台子消失了。

台下仍旧坐着观众。

淮南月:……

这合理吗?戏台子都没了,观众看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淮南月试了无数种方法,院内能拆能用的东西都被她用了,于是那些东西纷纷在一轮马拉松后消失殆尽。

偌大的院子逐渐变得空空荡荡,人群的脚步甚至荡出了回声。

当咧着嘴的观众第十次在院子中央刷新出来的时候,淮南月叹了一口气。

没完没了了还。

要不算了吧。

自己的脚步逐渐变得沉重,腿上的肌肉开始发胀,用力过度的大臂几乎要抬不起来。

体力已经快透支了,可是回忆里不能使用道具,而此后还有更多更多的困难等着自己。

绝不能在这儿干耗着。

梦里死了,现实的回忆里应当死不了。

所以……算了吧。

淮南月这么想着,回头看见观众席上冲自己流口水的人群,蓦地一个激灵,霎时清醒过来。

……不能算了。

这是龄官被深埋于心底的噩梦,在她病重的时候蹦出来,蚕食着她的所剩无几的精气神。

龄官一定不愿意被那些人生吞活剥。

既然自己扮演的是龄官,那么就必得为龄官讨回一个公道。

可是……院内似乎已经没什么东西能为自己所用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

淮南月捏着肩膀活动了两下发酸的大臂,眯起眼,忽然调转方向,朝着人群猛冲过去。

既然没有武器……那就采用最原始的方法——

硬刚!

由于先时观众们坐的矮脚椅也在某次混战中被淮南月当成武器来抡人了,此时此刻刚刷新出来的观众并没有位置坐,而是笔挺挺站在那里。

他们冲淮南月咯噔咯噔转过头,动作整齐划一,又齐刷刷咧开嘴,露出一口尖牙——

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始咬人,某个人的脖子便被冲刺而来的淮南月扭断了。

淮南月憋着一股劲儿,咬紧牙关,将那人的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那人嘴巴大张着,俨然失了生气。

刚刚刷新出来、还没来得及跑出观众席的人群总是有些迟钝。淮南月接连扭了几个人的脖子,剩余的人终于有所反应。

他们慌乱起来,转过身想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淮南月甩了两下胳膊,攥着后脖颈转了转脑袋,一个箭步冲上前,拽住了某个人的领子。

“你跑得了么?”她问。

语调很冷。

那张脸上的嘴唇颤抖着,却终究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淮南月冷哼一声,干脆利落地结果了他的性命。

她出手很快很准,但围着她的观众实在太多,她又有些体力不支,一遭儿下来,身上难免挂彩。

她左边胳膊被咬出了血,右边大腿上也多了好几道血痕,浑身骨头疼得不像样。

万幸没死。

观众躺了一地。又慢慢被紧实的地面吞没下去。

没有再度刷新。

淮南月的右脸不知何时被溅上了粘稠的血液。她看着空空如也的院落,歪了一下脑袋,想抬起手去擦,却发现胳膊已经动不了了。

她结结实实地发了一会子呆,最后席地坐下来。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突然,于是她站到了屋檐下,又一点点往里挪,最后坐上了厢房的门槛。

院子里消失的物件都回来了。雨打芭蕉劈里啪啦的,偶有挂得不那么牢的叶子从杨树枝头往下掉,砸在水坑里。

淮南月撑着膝盖坐着,看了会儿天,又看了会儿地。

雨水将院落洗净,房屋砖瓦纤尘不染,中间的戏台帘子没拆,吸饱了水,沉甸甸缀着,在风里一下一下地晃荡。

“没事,别怕。”雨声细密而浓稠,淮南月轻轻开了口:

“都帮你解决了,不哭了,啊。”-

淮南月从炕上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

只是身上仍旧难受得紧,钝钝的疼从五脏六腑顺着骨头缝往外冒,令淮南月蹙起了眉。

她躺在炕上瞪了会儿天花板,歪过头去看屋内的陈设。

紧接着她便瞧见,有个约莫十来岁的女孩儿歪在椅子上打盹。那女孩儿睡得着实很轻,大约是听见了炕上的响动,一个激灵便直起身,朝这边望来。

见淮南月转醒,女孩儿的眼睛即刻亮起,蹬蹬瞪跑到床边,趴在炕沿道:“龄官姐姐,你醒了?”

淮南月不说话,女孩儿接着问:“渴不渴,要不要喝些水?”

淮南月却仍旧没说话,挑了半边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地板——

女孩儿明明跪着,足尖却冲着天花板。

脚长反了。

是鬼。

而在淮南月沉默的间隙,女孩儿早已自顾自跑开,执着茶壶倒了一碗茶,递到了淮南月嘴边。

“姐姐,喝。”她举着碗道。

淮南月垂下脑袋,看见里头里盛着一碗黑乎乎的液体,甚至还在咕噜咕噜冒泡。

淮南月:……

淮南月心道我喝了不就和你一样变鬼了么。

她没吭声,摆摆手,示意不喝。

“姐姐不渴?”女孩儿到底还是把碗搁在了一旁,看起来沮丧了一点。

不过片刻后,她便重新高兴起来:“小厨房炖着鸡呢,我帮姐姐取些来。虽说病中不宜吃荤腥,但一直不吃不吃的,人终究顶不住。”

女孩儿来去如风,话音落下的瞬间便消失了。不消半分钟,她便再次现身,手里托着一个盘子。

盘子里……装着血淋淋的生鸡肉,外加两个刚从鸡身上挖出来的眼睛。

淮南月:……

要命了。

淮南月仍旧摇摇头表示不吃,女孩儿叹了口气:“姐姐虽然没胃口,但到底吃些,要保重身子。”

淮南月心说吃了这玩意儿身子就噶了,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斟酌一会儿,开口道:“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女孩儿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

“卯初二刻呢。”女孩儿轻声说,“姐姐听,别的姐姐们都在练功了,妈妈顾念着姐姐仍在病中,许姐姐好好养着,不必起来。”

“你怎么不去?”

“我想……陪着姐姐。”

外头依稀传来藤条在风中挥舞的“呼呼”声,打到人身上的“啪啪”声,妈妈大声呵斥的声音,以及女孩儿们吃痛而发出的短促的叫唤。

“妈妈今儿倒有点不大高兴,不知为着什么缘故。”女孩儿嘟囔着,“我知道妈妈也是为我们好,希望我们早早成为声震一方的名角儿。姐姐你别和妈妈置气。”

淮南月摇摇头,示意无碍。

她眯起眼,顺着窗户往外敲,倒看见院子里练功的女孩儿们脚都是正的。

没人是鬼。

除了面前的这位。

这就有点稀奇了。

她原以为,这就是一个故人旧事的回忆,里头除了自己,都不是活人。

可是现如今看来并非如此。面前的女孩儿很特殊。

屋外的姑娘们练完了身段,开始吊嗓子。

直到这会儿,天色才渐渐泛白。

却不想外头的人唱着唱着,戏腔变成了哭声。

先时还是小声小声地哭着,而后像是实在憋不住了,开始放声恸哭。

妈妈放下鞭子,抬起手往脸上擦,抹得妆和着泪花成了一片。

“你们哭什么呢?”她问。

声音颤得厉害。

“我们哭禾官。”女孩儿们齐声说。

“有什么好哭的呢?”女人分明流着泪,却明知故问。

天光爬到山头,从破碎的云翳间撒下来,给院子里层层折折的树干画上积郁的影子。

“妈妈,你听我们道来。”

孩子们的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就泡在那一时半刻化不开的背光处的阴影里。

“禾官她刚过完九岁生日啊。”

“她欢欢喜喜去街上买龄官爱吃的糕点,却被马车撞死了。”

“撞死她的是恒阳王府五世子啊。他轻飘飘看她一眼,只说,谁家的姐儿乱跑,埋了吧。”

“禾官早上还说,等龄官醒了,做她最喜欢的藕粉桂花糖糕吃。”

“现在龄官醒了。禾官却再也醒不来啦。”

“我们不敢怨恒阳王府,甚至不敢怨恒阳王府的马。我们只怨自己没本事,没能拦住它。”

“恒阳王府养着几十匹马,禾官她从小到大却连马车也没坐过啊。”

“可是妈妈,我们连禾官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啊。”

“妈妈,我们好想她。”

太阳从云层里彻底冒了头。

女孩子们大张着眼,眼角滚着抑不住的泪:

“妈妈,让我们哭一哭吧。”

第49章棉花人

女人的鞭子怎么也握不住了。她缓缓垂下脑袋,复又缓缓把脸埋进手心,肩膀一耸一耸的,已然泣不成声了。

“哭吧哭吧。”她胡乱抹了两把脸,“哭完,咱们继续练功。”-

炕沿边女孩儿的眼越瞪越大,显得有些茫然无措,又有些惊异,或是漫起了些毫无来由的悲伤。

一直瞪到眼珠子快掉出眼眶,她才有了些别的反应。

女孩儿揉了揉眼睛,轻声问淮南月:“她们在说……谁?”

“在说禾官。”淮南月平静地回答她。

“在说禾官么?”女孩儿喃喃道。

她应当是很不解,于是歪起了脑袋。脑袋歪得越来越厉害,渐渐转了三百六十度,脖子拧成了一股麻绳。

片刻后,她像是忽然失了力气,跌坐在炕沿的地板上。

淮南月看着她梳得齐齐整整的发顶,很轻很缓地问:“你是谁?”

“我是谁……”女孩儿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我是谁。”

她把脑袋转回来,抬起眼看她:“我是……禾官啊。”

话音落下,坐在地上的女孩倏然变了样。她的额头慢慢浮现出了触目惊心的、还在汩汩往外渗血的伤口,胳膊上与大腿上是细细密密的擦伤,头发被扯掉了一块,露出结了痂的头皮。

“我是禾官啊……”她又说了一遍。

禾官的身上蓦地冒出了浓郁的黑气。气流分明没有实形,却搅得屋内狂风大作,猛烈得几乎令淮南月有些坐不住。

墙角的桌子被卷得可劲儿晃荡,从东南角滑到西南角,里头的东西叮铃咣当响。

“原来我……死了。”禾官的眼角塌陷下去,涌出几滴血泪。

淮南月的手上被刀子似的黑风刮出了细小的伤口。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疼,没有下炕跑出屋,也没有制止眼前女孩儿的意思。

她只是静静坐在炕上,一言不发地看着。

直到黑气弥散至房间的每一处,令淮南月几乎要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女孩儿的模样了,她才直起身,忽然伸出手,碰了一下女孩儿的发顶。

“别哭了。”她说,“哭花了妆就不好看了。”

声线明明是冷的,但大概是因着语调很轻,语速很缓,在一片狼藉的屋内竟显得很温柔。

女孩儿止住了哭。那些躁动着的黑气蓦地沉寂下来。

淮南月从衣襟里掏出帕子,替女孩儿擦了擦脸。禾官一动不动地昂着头,仍由女人擦。

“别哭。”淮南月道,“替你报仇。”

禾官周身的黑气慢慢散去了。她盯着淮南月看,半晌,摇摇头:“不必了。太危险了。姐姐别去。”

“我意已决,你放心。”淮南月摸了摸她的脑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约莫是为了宽慰人吧,学着秦问川的模样冲她wink了一下。

“你得先借我一样东西。”她又说-

当晚,恒阳王府五世子暴毙。

他的死状尤为惨烈。七窍流血,口里满是不知名黑水。

大夫说是中毒。

仇怨已结,无挂无碍的魂魄便得走了。

禾官走的时候是笑着的。她笑时很好看,脸颊有俩小酒窝。

“姐姐。”她轻声道,“今生虽被卖来了这儿,但能见着姐姐,我也是无悔了。待来世,咱们还在一块儿,我做你最爱的藕粉桂花糖糕给你。”-

淮南月白日里一直卧在炕上养病,昏昏沉沉地做了好几场梦。

梦中阴雨连绵,所有女孩子都站在木桩子上练功。师傅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她们并不被允许擦脸或低头,只能任由雨水浇在头顶,而后从面颊上滑下去。

那些木桩子高得出奇,有女孩撑不住,脚一滑便从顶上跌下去了。但她的躯干仿佛是棉花做的,跌在地上没发出什么响动,也没断腿没流血,看起来比21世纪天天在马路牙子上疯跑的小学生还健康。

她于是一声不吭地抱着木桩重新爬回顶上,继续单腿站立练习身段。

淮南月挑了一下眉,并不敢赌自己倘或摔了会如何,因此心无旁骛地学金鸡独立,站得笔挺,腿脚一动不动。

但不知怎么的,她还是滑了。

木桩子足有两米高,淮南月在空中调转姿态,轻盈地落了地,没受伤。

结果白光一闪,她又回到了木桩子顶端。

回便回吧,然而下一秒,她的脚又滑了一下。

淮南月:……又来。

她仍旧控制着力道与角度,在落地时没让自己出啥事儿,不成想刚站上木桩后,脚便再度滑了。

淮南月:……

看来不受伤就无法进入下一步剧情。

淮南月悠悠一声长叹,任命地直挺挺跳下木桩子。紧接着她便听见,脚踝处传来了格外清脆的“咔吧”声——扭了。

这回终于没再鬼打墙。师傅背着鞭子走过来,“哟”道:“怎么了?”

淮南月一五一十:“摔下来的时候扭着了脚。”

师傅叹了口气:“我说过多少回了,不许分心,必得心无旁骛。到时候上台唱戏也容许你犯此等错误么?怎么所有人都好端端的,偏你受伤了?脚扭了便扭了,不是什么借口,继续给我上木桩子站着!”

脚踝疼得动不了,淮南月脸上面无表情,心里问候起了系统的祖宗。但大约是师傅一向严,别的女孩儿并没有开口求情,于是淮南月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仍旧扒着木桩子爬回顶端,用剩余的那只好脚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笼舍里的鸡打起了鸣,淅淅沥沥的雨渐渐停下,日头从云翳后边钻出来,师傅才喊了停:

“艾官、龄官今儿练习有错漏,早饭不给吃,其余人去小厨房领一根玉米和一小碗甜菜。”

艾官坐在厅里的椅子上长吁短叹:“我连着七日都有错漏,已经一周没吃早饭了。倒是你难得,各项一向都是拔尖的,怎么今儿没站稳,还崴了脚?”

“大约是雨天木桩子滑。”淮南月道。

“唉,师傅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艾官伸了个懒腰,“可我觉得我就不是这块儿的料。我婶娘把我送了来,说是让我学门技艺傍身,可这儿比不得其他地方,一进来,便再难出去了。”

淮南月“嗯”了一声。

艾官转过头笑道:“你今儿倒是沉默寡言起来。怎么,有心事?”

淮南月找借口:“脚疼。”

“让我看看。”艾官低头去瞅,这一瞅便吓了一跳,“诶哟,脚踝怎的肿如此高?!我好久没见过这么重的伤了!我箱子里有红花油呢,等我给你去拿。你莫再走动了。”

……什么叫“好久没见过这么重的伤了”?

她们练功时不受伤么?

淮南月懒懒歪在椅子上,一面思索,一面等红花油。

结果艾官和红花油迟迟没来。

淮南月在厅里坐了许久,一直坐到妈妈来催着她们去城东戏院了,艾官仍旧不见踪影。

淮南月直觉不对。

她蹙了一下眉,单脚跳着进了铺着大通铺的厢房,却看见艾官直挺挺倒在地上。

鼻息尚在。

“怎么了?”妈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淮南月一五一十:“晕了。兴许是饿的。”

女孩子们唬了一跳,争先恐后地挤进房间。有人说:“艾官昨晚便没怎么吃呢。她似有七日没吃早饭了,兴许真是饿着了也未可知。”

妈妈拧眉说:“先给她喂点米粥。”

大伙儿试图拽她的胳膊把她扶上炕,结果一拽,她的四肢便断了。

没流血,断面上是光溜溜的一层皮。

场景分明很诡异,但身边人见怪不怪,七手八脚地把她的四肢安了回去,将她抬上床。

她的身子轻轻飘飘,像是塞满了棉絮。

粥来了,有女孩儿爬上炕,试图托起她的脑袋给她喂粥。

结果她的手刚碰上艾官的脖子,艾官的头颅便往旁边歪去。

而后那脑袋不负所望地,又,掉,了。

淮南月:……

这回大家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但到底不是很诧异。妈妈撑着门框道:“再安回去就是了,多大点事儿。”

还真能安回去。

淮南月一面觉得开了眼了,一面想,难怪呢。

难怪自己脚扭的时候师傅不让休息,也难怪艾官看见自己脚踝肿了,会说“好久没见过这么重的伤”。

感情在这儿,断胳膊断腿,甚至掉脑袋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以直接安回去,并不会流血或是出现其他什么症状。

相比较而言,自己那肿了有三尺高的脚踝倒显得触目惊心了-

说是戏院,其实是个露天戏台,下边支了几排椅子。

艾官是末角儿,并非重点角色,于是被准许在家养着,不用跟着去城东戏院。

淮南月这个扭了脚的却要去。她扮花旦,在这一片也算小有名气,许多人慕名而来,台下早已满满当当坐了一大片,只等着戏班子登台开唱。

观众脸上较之前多了两只眼睛。

对,只有两只眼睛一张嘴,并没有其余五官。

这回的观众似乎和善了些,大部分时候嘴巴是闭着的,并没有要上台吃人的迹象。

直到——锣鼓响了三声,淮南月上台,吊着嗓子开了戏。

第50章龄官生气无比,冲去桌上拿了刀,把贾蔷杀了。

观众的嘴唇又咧起来了,但脸上的肌肉毫无起伏,整张脸平得像是一块木板。

白生生的面庞在太阳照射下泛着有颗粒感的光泽,眼珠却黑得投不进光,转动的时候一卡一卡,像是抽帧的视频。

如果要找一个更加确切的形容词,或许会是……那种老式的胶片电影。

一站上台,嗓子和四肢便不听淮南月使唤了。她起了范儿,翘着兰花指,盘着细碎的圆场步,绕着场子唱起了戏。

这场唱的是《钗钏记》的《相约》。

台下观众似乎在窃窃私语。他们说小话的声音有点响,以至于淮南月走到台子边沿的时候,便能听见零零散散飘来的几个词。

“嗓子真好。”“不是棉的。”“棉的吃起来没劲儿。”

听得淮南月蹙了一下眉。

什么叫“棉的吃起来没劲儿”?

然而她来不及思考了——

台下的观众蓦地站起来,双腿一迈就上了台,无数双手朝着淮南月抓去!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皱巴巴鸡爪般的青手从台下涌到台上,直奔着自己的脸而来。

而自己的嗓子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身子仍旧被控制着做出各种动作,并不能自主活动。

淮南月几乎能闻到那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的腐臭。

场面实在太有冲击力,即便淮南月极度冷静,她仍旧能清清楚楚感受到自己SAN值的流失。

SAN值在上一个梦境中被观众狂追的时候便已经掉了不少了。

而梦里的面板呈灰色,无法被打开,于是淮南月也不清楚自己当下的SAN值究竟有多低。

情况不容乐观。

距离最近的那只手已经碰上自己的脸了,触感油腻,像是三个月没洗过澡。

下一秒,自己的脸就要被撕烂了。

……可是他爹的?*?,自己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她只觉得周身的温度越来越冷……

眼前的景色从清晰的实体逐渐变成了模糊的一团光影,像是八百度近视却没戴眼镜。

脑子昏昏沉沉,仿佛被蒙上了一团雾。

真的要死这儿了么……

一秒钟被无限拉长,淮南月清清楚楚地感受着自己体内由于SAN值过低而发生的变化。

腿脚变得轻盈,血液开始逆流。五脏六腑钝钝地疼着,皮肤表面长出了小疙瘩。

脑袋越来越不听使唤,以至于她需要集中精力,才能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究竟在干什么。

在下高级副本前,秦问川特意抽了半天时间给自己讲了高级副本的注意事项,其中就有SAN值这一点。

当SAN值低于六十时,玩家会开始发冷、犯困。而当SAN值低于三十的时候,玩家往往已经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身处何处了,只能凭着本能扮演一具行尸走肉。

理智值归零,玩家将会和副本融为一体,内化为副本的NPC或是更低等的养料。

但……及其偶尔的时候,较低的SAN值能帮上忙。

比如……现在。

瞳孔几乎失去了焦距,胳膊被人抬起。那人直勾勾顶着自己裸露着的四肢,就好像见到了肥肉的、饿了三天的恶犬。

然后一张嘴,咬了下去。

料想中的痛楚却没有传来。因为就在那人的嘴即将碰到自己皮肤的一瞬,他忽然卡那儿不动了。

“这也是棉的啊。”他用嘶哑的嗓音嘟囔着,“棉的不好吃。呸,晦气。”

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这句话,愣了一下,继而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话:

“怎么会是棉的呢?在台下看着的时候明明有血有肉的。”

“对啊对啊,刚才还是鲜活的,怎么一瞬间就变成这样了?”

……因为自己已经逐渐与副本融为一体了。

san值越低,玩家属性里属于“人”的一部分越少,与副本趋近的部分则会越多。

梦境里,除自己外的戏子都是棉质的,那么san值降低后的自己也会趋向棉质。

而san值跌落的速度在一定程度上是可控的。玩家意志越不坚定,它掉得越厉害。

所以只要放松心理防线,san值就会哗啦啦往下掉——这也是淮南月此前san值掉得如此快的缘故。

她有意让san值跌破60,而后逐渐被副本同化,让观众失去对自己的兴趣。

这一过程实在很痛苦。淮南月眯起眼,眉心微微蹙着,集中精力维持自我认知——

SAN值不能再跌了。倘或再跌下去,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支线任务。

好在观众一旦对她失了兴趣,剩余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她吊着嗓子完成了演唱,途中没有受到其他阻碍,顺顺利利下了台,窝在角落等待体力恢复。

脑子虽然昏沉,但还算转得动。淮南月倚在廊柱上,阖眼思索棉絮所代表的含义。

棉絮轻轻飘飘,毫无生气;就好像她们的生命也轻轻飘飘,一眼就能望到头。

禾官死不见尸,艾官无足轻重。

可是她们曾经也是有血有肉的女孩儿。

譬如书里的芳官曾说“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学了戏后便一口酒没再碰。

……

淮南月又陆陆续续做了几场梦。

第一场梦里,因为唱戏时出了纰漏,便被勒令顶着碗在霜重露浓的秋夜跪了一整晚。

第二场梦里,人声嘈嘈,她风寒刚好,便被要求去陪那群只长了嘴巴和眼睛的人喝酒。

第三场梦里……死了的雀儿忽然活了过来,扑腾着翅膀穿出牢笼,飞过高墙,飞到了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耳畔终于传来了【回忆结束】的提示音。而淮南月已经累到快睁不开眼了-

回忆内外时间流速不同,所以即便在里头已经白昼黑夜交替,外头却没过多久。

秦问川正懒洋洋在椅子上翘二郎腿呢,面前忽然就多了个淮南月。

奄奄一息,看起来即将一命呜呼。

秦问川吓了一跳,跳下椅子就冲到了淮南月身边,继而猛翻面板,给人灌了一瓶营养液。

结果淮南月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要自杀。”

秦问川:?

秦问川挑着眉问:“san值太低,直接疯了?”

淮南月:“……没,就是——”

她顿了一下。

一大串话在嘴边却没法往外吐,淮南月知道,是自己冲动了。

一系列线索还没来得及在脑海里梳理成文字,然而潜意识里已经将它们串联起来并得出了结论,于是产生了所谓“直觉”这么一个概念。

自己现在凭的就是直觉。

回忆和梦境都太压抑了,总能令人生出“不如死了”的念头。

再加上最后一个梦——鸟雀死而复生,飞出鸟笼。

龄官将自己类比作笼中的雀儿,既然雀儿死后便飞走了,那么龄官死后是否也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呢?

不得而知,有条件的情况下其实可以一试。

然而自杀还是太过武断、兵行险招了。

淮南月于是想摆摆手,说“当我没说”,秦问川却忽然低了一点头。

她们的距离拉得更近了。

淮南月沉默着,垂眸看向手臂。属于秦问川的影子在那儿投下了一道浓墨重彩的痕迹。

“是不是方才经历了什么,让你认为扮演龄官的时候,只有自杀才能摆脱?”秦问川往淮南月的胳膊上拍了一贴符,“理不清思路不要紧,想做什么就做,我给你兜着。但是我得提醒一句,支线任务里一般死了就是死了。高级副本里也没有复活道具可以用。”

淮南月“嗯”了一声,抬起眼,猝不及防撞上了秦问川飘过来的视线。

大概是现在的自己实在有点累吧,淮南月的心颤了一下。

她蜷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裤管,片刻后,眨了眨眼:“知道了。到时候再说。”

“那……跟着旁白先走剧情,继续角色扮演?”

“嗯。”-

彼时,秦问川扮演的贾蔷刚进屋,准备把装着雀儿的笼子拎给淮南月扮演的龄官瞧。

电子音开始念旁白——

【贾蔷说天气闷热,看龄官懒怠动弹,买了个雀儿来逗她开心】

秦问川这回没抖机灵,迅速道出一溜常规的说辞。

【龄官不说话,贾蔷于是直接给龄官表演了起来,让雀儿叼旗子,在笼子里蹦来蹦去】

秦问川的操作速度很快,抖了两下笼子,不出一分钟便给雀儿耍了一番。

【谁知龄官冷笑了两声,仍旧躺回去睡觉。】

秦问川终于暴露本性,正经没过三分钟便破了功,冲着冷笑完面壁思过的淮南月挑了一下眉,评价:“嚯,还挺有气性儿,这声冷笑太冷,给我冻僵了。要我说,你要是出去后找不着工作,可以去商场当空调,往那儿一站,方圆十里直降十度。”

淮南月:“……你再说一下试试?”

秦问川捂嘴摇头,表示自己错了。

【贾蔷还只管陪笑,问她好不好。】

秦问川:“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

淮南月:……又来。

她刚想逮着这个点礼尚往来地嘲讽一句,结果下一刻,系统卡住了。

淮南月登时感觉不妙。

她眯了下眼,果然在三秒后,听见系统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龄官生气无比,冲去桌上拿了刀,把贾蔷杀了。】

淮南月:?

秦问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