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姑姑看着这么一大篮子的腊梅,有些稀奇,“这么晚了,谁送掌印的花?”
白惜时一边净手一边道:“同僚看着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可怜便都买下,他拿回家不合适,便给了我。”
“掌印的那位同僚倒是位心善之人。”
闻言笑了起来,孟姑姑将剩下的腊梅拿出去一起布置,又从中间挑出两枝罕见的绿梅,“这颜色倒还清雅,也罕见的紧,掌印不如明日一起带回司礼监插起来吧。”
白惜时仔细一瞧,确实独特,遂点了点头,“也好。”
孟姑姑,“对了,眼下天越来越冷了,今日我还让解公子带了床新做的褥子给您送过去,掌印可有收到?”
解衍今日去司礼监了?
那应当是傍晚时分去的,今夜他正好当值,不过白惜时今日出宫的时间早了些,二人并没有遇上。
想到这白惜时看向孟姑姑,“没有。不过司礼监一应俱全,姑姑不用事事这样劳心。”
“那怎么能一样?掌印毕竟是女儿身,冬季尤为要带暖一些,他们那些小太监又怎么会知道要注意这些。”
说到这孟姑姑便心疼地望向白惜时,“一去司礼监这么些时日,掌印都瘦了。”
一看见孟姑姑这眼神,白惜时便败下阵来,立马安抚承诺,“好好,姑姑别再忧心,明日我回去就定将那床新褥子铺起来。”
……
第二日回宫的时候,白惜时将那两枝独特的绿梅带回了司礼监,宫中并无绿梅,想着置于内堂未免太过显眼,遂找了个花瓶,放在了暖阁的花架之上。
摆弄好花瓶,才看见一旁的罗汉床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床新垫褥,记起孟姑姑昨夜的话,白惜时出来之后问汤序,“解衍昨日来过?”
“是。”
汤序:“掌印您前脚走,解大人后脚就到了,奴才告诉他指挥使相邀,您今夜应当不会回宫,他知道后将褥子转交给奴才便当值去了。”
这话怎么听着还有点歧义,什么叫指挥使相邀她今夜就不回宫?
白惜时听完看了汤序一眼,引起警惕,“咱家的行踪你如今都这般事无巨细向人透露?”
“奴才不敢。”
汤序听完立即躬身请罪,但停了一会,又问道:“可他是解大人啊,掌印,解大人也不能说吗?”
白惜时听到这自己都有些好奇,外人到底是如何看她和解衍的。
“解衍有何不同?”
汤序:“他是唯一一个进出司礼监内堂不需通报之人,这难道不代表掌印对他的信任吗?”
“……”
理,好像是这么个理。算了,解衍知道确实没事,汤序不说解衍今日应当也会问自己,她亦会如实告知。
不过为防其他有心之人打探,白惜时还是又与汤序强调了一遍莫要向外人轻易透露她的行踪。
汤序严肃应是,末了又极为认真地问了一句,“掌印,那解大人应当不算外人吧?”
白惜时听完,淡淡暼了对方一眼,“……自己想。”
汤序凝神细思,觉得应当不算。
你看他昨日都透露给解大人了,掌印这不是也没怪他?
想着既然解衍昨日未找到自己,今日必当会来司礼监一趟,然而于前朝忙碌了一天回来,直到天快黑下来白惜时依旧未见男子身影。
烛火初明的司礼监内堂中,白惜时于案几前抬眸,看了眼计算时间的沙漏,现下快到换班轮值的时刻,看来这小子今日的确没打算过来,倒是自己估计错了。
低下头,继续处理未完的案册,没过一会却闻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继而有小太监叩门来报,说是后宫出事了,有宫女被罚跪的时候晕倒落湖,恰被御驾经过瞧见,正命侍卫下湖相救。
而救人的侍卫当中,解衍也在其列。
白惜时闻言放下狼毫,起身拿起披风,想了想,又多带了一件厚实的外袍,继而对汤序道了一声,“走,去看看。”
许多时日未涉足后宫,在前往出事地点的路上,小太监已经将事件的大致经过向白惜时禀明。
原来,今日宫女篮英因惹恼俞贵妃,被罚跪于御花园的河岸边,在冷风中跪了大半个时辰,后因体力不支竟直接落于湖内,恰被经过的皇帝皇后看见,命人及时相救,好几个御前侍卫一起跳下才将那宫女从冰冷的湖水中捞起,暂时摆脱了性命之忧。
而宫女蓝英则是芳贵人的贴身婢女,近来因怡妃有孕,芳贵人颇得圣宠,蓝英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在后宫很是有些脸面。
但今日不知因为何事,这宫女竟与贵妃于御花园内起了冲突。
白惜时赶到的时候,夜幕降临的御花园灯火通明,被救上来的宫女已经被送回了芳贵人的寝殿,而芳贵人此时也已闻询赶到,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皇帝哭诉。
“皇上,您可得为臣妾做主啊!蓝英不是旁人,她可是臣妾从家中带进宫的陪嫁丫鬟,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若是出了个好歹,臣妾,臣妾也不想活了!”
“臣妾若是有什么得罪贵妃娘娘的地方,她直接惩罚臣妾便是,又何必拿一个小丫鬟出气,皇上您说是不是呀。”
话里话外,都是俞贵妃嫉妒自己近来得宠,故意为难蓝英。
白惜时一边听,目光一边于人群中逡巡,很快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柏看见了浑然已然湿透的男子。此时他正谢绝一位小宫女递来的暖手炉,步履匆匆,看样子是不欲久留,要往腾镶左卫的内值房走去。
白惜时见此情状,冲汤序使了个眼色,汤序得令,很是有眼色的追了过去,叫住解衍,并将白惜时多带的那件外袍交给了男子。
男子很快也穿过人群望了过来,在对方的目光下,白惜时朝他示意了眼司礼监的方向。
左卫的内值房只供人更衣暂歇,并没有沐浴取暖之地,而解衍当下的情况还是最好先洗个热水澡,再喝碗姜汤暖一暖,如此也避免受寒生病。
两两对望之中,解衍亦朝湖边看了一眼,继而几不可察的冲白惜时一摇头,随后调转步伐,在汤序的引领下先行前往司礼监。
白惜时看懂了解衍的意思,他是在告诉自己那宫女坠湖之事恐有蹊跷,让她不要贸然牵扯其中。
此时芳贵人亦哭诉完毕,皇帝蹙着眉头好半天都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只听皇后温声道了一句,“圣上,此事不可只听信一面之词,眼下可需叫贵妃娘娘也来问上一问?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天子沉吟片刻,“入夜天气寒凉,她身子骨不宜吹风。这样吧,皇后、芳贵人与我同去趟翊坤宫,其他人便都散了。”
“是。”
待到皇帝重回御撵,预备往俞贵妃处行去,这时候才看见同欲随众人离去的白惜时,想了想,还是叫停轿撵,冲对方一朝手。
“惜时一起。”
……
白惜时并没有进到翊坤宫内殿,一来俞贵妃并不想见到她,方才看到白惜时的第一眼她便怒目而视、愤而转身,白惜时自然不会再去讨那个没趣。
二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妃嫔之间的纷争她也确实不宜插手过多。
何况,还有解衍的提醒在前。
既然皇帝让她来,那她便于门口听着知晓来龙去脉,若是皇帝到时候真问起她的意见,也好给个至少在自己看来公允的回答。
不过听着听着,她就知道俞贵妃如今处境并不大好。
因为她受宠太久了,一朝稍稍被削弱,反而更要脸面怕被看轻,一要脸面就会更加强势,在皇帝面前也不愿低头,如此皇帝有心偏护,亦力不从心。
芳贵人摆明了示弱设套,句句“不知哪里得罪了姐姐”“蓝英她只是想去太医院帮臣妾求一碗承子汤,心急了才不小心冲撞姐姐”……
而这无异于往久未有孕的俞贵妃心上戳刀,贵妃听完只顾冷笑,在得知那宫女落水后亦气焰不减,“罚得就是你们这对不知天高地厚的主仆!”
而除此之外,还有看似公允的皇后从中调和,将天子架在那里,实在不好明目张胆的偏袒。
最后,此事吵吵闹闹,以俞贵妃被罚俸半年了结。
这其实不算是个严厉的处罚,然而俞贵妃却仍气得对皇帝满脸哀伤失望,为了所谓的脸面,连圣上都没有好好理会。
可此人是天子,不是可以普通撒娇使性的夫君,俞贵妃却似乎始终不愿意看透这一点。
回往司礼监的路上,白惜时提着灯笼,独自望向这黑夜之中更显巍峨可怖的皇宫,继而,莫名慨叹一声。
有权势的地方就有争斗,即便拥有帝王盛宠,看来也难逃倾轧算计。
宫女落水一事是俞贵妃的错吗?
看上去,是。
但芳贵人口口声声的与丫鬟情同姐妹,却受罚不闻、落水才至,又实在像是利用俞贵妃的弱点,故意给她设下的一环。
那么一环已至,可还会环环相扣?
白惜时不得而知……
待回到司礼监,白惜时的心情因受到影响,眉头亦微微蹙着,直到看见已然沐浴完毕,正于案几前帮自己整理案册的男子,心情似乎才好了一些。
“别在这忙活了,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一边看着对方背影一边跨过门槛,白惜时瞧着解衍此刻仍披散着一头半干的湿发,想着为免寒气入体,需得快些烘干,而暖阁热气更旺,因而不假思索便带着男子往内堂之后行去。
而解衍看着白惜时动作,怔忪般在门口顿了片刻,继而侧头又望了眼外头漆黑的天色,耳根莫名一红,最后在白惜时回望过来的不解眼神中,才抬步跟了上去。
不过一入暖阁,目光倒是被那瓶绿意盎然的花枝吸引,男子笑问了一声,“掌印何处得来的腊梅?颜色颇为不同寻常。”
“昨日别人给的。”
目光一凝,若有所感,解衍面上的笑容似乎也淡了些,“……滕烈?”
“嗯。”
随口聊天般的对话白惜时没太放在心上,此刻走到罗汉床边,想将孟姑姑送来的垫褥搬开让解衍坐下,不过搬到一半,便被男子接了过去,“我来吧。”
交接的过程中,双方难免挨得近了些,直到这个时候,白惜时才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源源热意,应当是刚沐浴过暖阁内地龙又烧得旺,解衍现下整个人似乎都挺烫的。
“你很热?”白惜时退开一步,问了句。
解衍将垫褥重新置于一把圈椅内,转过身,抹了下额上沁出的汗珠,“有点。”
“热了你便脱件上衣。”示意他就坐在罗汉床上,白惜时倒了杯茶给对方递过去。
然而这一句话出口,解衍指尖一蜷,下意识侧首看了眼自己方才脱在椅凳上的外袍,拿着茶水的手半晌都没有动作。
也不喝,也不放下,就那么端着,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艰难抉择的状态。
脱,还是不脱呢?
见此情状亦觉出不对,白惜时看着对面沐浴过后似乎更加顺眼了些的男子,补充问了一句,“你里头穿了几件?”
解衍抬眼,“只这一件。”
说完了目光也未移开,仿佛白惜时只要肯再劝他一句,他就能下定决心。
“……”
白惜时:“……那你继续穿着吧。”
第67章第67章
本来好端端预备讨论正事的氛围,在白惜时一句随口的“脱衣服”中,莫名往奇怪的方向发展而去……
此刻男子一身白衣,墨发披垂,脖颈上还贴着几缕半干的湿发,没一会,那上头的水滴更像挂不住般滴落,顺着肌理往衣襟的更深处流去。
再加之眼下解衍正坐于一张可供人休憩的罗汉床上,双腿微敞,坐姿带了些随性,但眼神偏偏极为认真地盯着白惜时,一副白惜时只要让他做什么,他就能做什么的架势……
不知为何,莫名让人感觉到了一种人夫感。
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连带着白惜时此刻都觉得有些热,这地龙确实烧的太旺了些。
直觉这样的感觉不对,白惜时起身,往暖阁外走去,“我去叫人少添些柴禾。”
等走出去后,被外头的冷空气一吹,白惜时身上的那股热意也消散了不少,吩咐完后她并没急于返回,而是走到案几前,将剩下的几本奏章先处理完。
白惜时在内堂停留的时间不算短,大概有半个时辰,期间解衍一直没有出来,不知道在里头做些什么。
待估摸着时辰差不多,白惜时再次返回暖阁,这时候感觉里头的温度明显降下来不少,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氛围好像也随之散去,只是罗汉床上的男子仍旧是原先的姿势,此刻正目不转睛盯着花架上那两枝绿梅。
连白惜时进来都没有发现。
径直走过去,坐回之前的椅凳,白惜时看看解衍,又瞥了眼花架,“看什么这么入神?”
闻言一顿,男子很快移回视线,转而望向白惜时,笑了起来,“没什么。”
白惜时:“你先前在御花园,为何要冲我摇头?”
闻言眉心微蹙,解衍:“我直觉落水的宫女应当会水,意识也不至于昏迷,救她的时候她亦十分配合。”
一般情况下,真正不会游泳之人溺水被救之时会乱抓乱抱,但那个宫女没有,并且从身体表现来说,也不是失去意识后的反应。
白惜时:“你的意思,是怀疑她是故意落水?”
解衍点头,“有可能。”
如此一来,倒是与白惜时之前的猜想相吻合,这更像是一个给俞贵妃设下的局。不然为何偏偏跪在河边,偏偏又早不落水晚不落水,正赶到皇帝经过她便落于水中?
宫后争斗,亦是勾心斗角,处处算计。
那这一切,可又是皇后的布局?
至少在目前看来,俞贵妃的存在最能够威胁到的便是皇后的利益。
考虑到若是真有人在贵妃并未再害人的情况下想要置她于死地,白惜时出于对皇帝负责,也很难做到袖手旁观。
即便现在皇帝与贵妃之间有隔阂有矛盾,但这一切都建立在贵妃还好好活着的基础上,俞贵妃若是出事,对天子的打击会很大。
微时感情不可替代,白惜时知道,那其实才是他心目中真正认定的妻子。
至少若真有不妥,她需得向天子提个醒。
因为解衍的一句话,白惜时陷于自己的思绪当中半天没有说话,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男子正坐于对面耐心地望着自己。
此刻见她终于回神,解衍才问道:“掌印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确实是发现了一些不对,不过后宫之事她自己都不想牵扯太深,便更不想拉上解衍。
遂一摇头,“不算什么端倪,总之再观察观察便是。”
“嗯。”
一声回应之后,此话题到此结束,但结束过后,又是良久的沉默,不知是地点不对还是时间不对,反正就是感觉哪哪都不大对,平时相处起来轻松随意的两个人,这个时候却都没有说话。
或者是知道接下来将要说到什么,所以没有人先开那个口。
最后经过白惜时多年经验判断,之所以现在哪哪都不对,特别是解衍那副静而不发的克制收敛反而让人更加觉得暧昧性感,问题应该是出现在光线上,昏昏黄黄的光线看起来就不清不楚,遂起身,拿起一盏烛台,她开始将暖阁之中的所有烛火都点亮,点到灯火通明,光明正大。
点到身正不怕影子斜。
在白惜时忙于点烛火的间隙,背后之人也终于开了口,他低声说了一句“眼下宫门已经落钥。”
点灯的手微微一停,复又将火对在一起,白惜时淡定“嗯”了一声。
见对方没有正面回应,解衍在白惜时看不见的地方垂首一笑,碎发遮住他有些黯淡的眉眼,继而像是已经提前知道答案,男子双手一撑,便欲起身。
然而在他尚未完全站起之际,白惜时又恰在此刻回过头,问了他一句,“你想说什么?”
解衍:“我是想问,今晚可否借宿于掌印的暖阁?”
“卫所没有睡觉的地方?”
“有,不过应当已被占满。”
今夜下水的侍卫不止解衍一个,确实也会有人像解衍一样选择留宿。
听到这烛台似乎也没有继续点下去的必要,白惜时彻底转过身,看了一眼那空空的罗汉床,以及方才起身已欲拿起外袍的男子,顿了片刻。
“那便别在那杵着了,过来帮咱家搬被子。”
一句话,解衍怔愣在原地,继而眉目舒展,几步迈过去跟在白惜时的身后。
“别离咱家那样近,你身上还是热。”
看着心情明显变好,变好到站在衣柜前就快要贴于自己后背的男子,白惜时微微让开一步,瞥了他一眼。
闻言莫名看向周身,解衍现下已经没有流汗,不知怀揣着什么心思,男子紧跟着问了一句,“有多热?”
“很热很热。”
咱家说热就是热!
不欲再与他多掰扯热不热的话题,以免气氛又如脱缰的野马往那不可预期的方向行去,伸手替他打开了一扇柜门,示意里头的薄被可以供解衍使用,继而又告诫他半夜不要发出声响,以免打扰自己睡觉,说完这些道了句“自便”,白惜时便径直越过暖阁,往里头的卧房行去。
两个房间,被一道没有上锁的雕花木门隔开。
望着白惜时离去的背影,男子启唇一笑,继而抱出被子,走回罗汉床边安置床榻。
待熄灭多余的灯盏,躺于暖阁之中,身上的薄被轻覆,鼻间萦绕的是雨后雪梨的清浅香气,解衍整个人似乎也被淡淡的温暖包裹,内心袭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宁。
然而在就快要闭上眼前,视线莫名一动,又触及到花架上的那两枝绿梅,男子内心的那股安宁似乎在此刻被打破,他睁着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又看了片刻,继而翻身向内,隔开了视线。
但过了一会,男子已然阖上的眼复又睁开,平躺于罗汉床上缓缓起身,一望卧房的方向,迟疑片刻还是掀被下床,将那瓶碍眼的绿梅收到了椅凳之后看不见的地方,如此这般才稍觉平复,继而重新回到床榻之上,阖上了眼。
被熟悉又好闻的气息包围,男子很快沉沉睡去,但白惜时却一直没有睡着。
除了孟姑姑在旁,房间之内若是有其他人,她内心的那份警惕犹在,因而辗转反侧几个来回仍大睁着双眼,毫无睡意。
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思来想去,把近期的事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眼看着就快接近午夜,白惜时又后知后觉想起解衍傍晚落于寒水之中,眼下地龙烧得没那般旺,不知到了这时候会不会夜间起烧。
一般话本上都是这般写的,应当也有些现实依据。
侧耳倾听了片刻外室动静,左右睡不着,那便姑且出去看看。
重新将束胸收紧裹好,白惜时起身披了件外袍,推开房门,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此刻暖阁内只点了一盏烛台,眼看就要烧尽,发出微弱的暗光,想着那床被褥可能不够,正欲折去椅凳上拿那一条常用的薄毯,不料脚底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磕碰之声。
低头眯眼一看——花瓶?
这插着绿梅的花瓶怎会摆在这个地方?
思及此,抬眸又看向罗汉床上的男子……应当是这个家伙干的好事。
看样子这声音倒是没将男子吵醒,白惜时拿了薄毯便朝床榻边走去,解衍此刻睡得很安稳,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伸手朝他的额头上探去,还好,没有起烧。
果然年轻就是体质好。
收回手后欲将薄毯搭于他的被褥外便离开,但是还没动作,白惜时便感觉另一只撑于床边的手突然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包裹住了。
握得还很紧,在倏然一惊之后,她很快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
那是男子方才搭在床边的左手,此刻,正在黑暗之中一声不响叩住了她的。
垂下眼皮,白惜时看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掌心,继而抬眸,再看向此刻睡得还是很像那么回事的男子,差点给他气笑了。
装睡装得还挺像。
“解衍。”白惜时启唇,开始叫他的名字。
然而男子一无所觉,仍旧闭目沉睡。
“解衍,解衍。”白惜时伸手去推他。
仍旧无动于衷,唯有握着白惜时的手反而像是更紧了些。
……
如今终于切身实地体会到一句话的含义——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停了一会,像是时间暂停,兀自也感受了片刻这指尖相触的温暖,待到看清这暖阁内的景象,白惜时才又开始动作,改为将手指从男子的掌心抽回。
但这家伙握得可真用力啊,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向外拔,最后一根食指,更是感受到指腹与掌心间的寸寸摩擦,他的无声挽留,白惜时的望而却步。
是的,她的秘密顾虑太多,她也确实还没有想好。
最后一根手指解脱出来时,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既重获自由,又莫名虚无,白惜时索性起身,不想再深究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情绪,然而一低头,又看见那张还没来得及盖上去的薄毯。
此刻拿着倒颇觉不好处置,再给他搭上去,倒显得多认同他方才的举动似的。
冲动之下,干脆随心所欲扔过去,直接解气般一把盖在了男子的脑袋之上。
继而才起身立于床边静看向解衍,眸光注视片刻,白惜时转身,绕过那瓶踢倒的绿梅,回到了寝卧之中。
而在白惜时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床榻上的男子亦重新睁开眼,拿下了那张薄毯置于身前,半晌之后,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第68章第68章
白惜时以为自己会彻夜无眠,然而后半夜没想到竟不知不觉就这样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快到早朝时间,兀自穿戴好后走出寝卧进了暖阁,这个时候解衍也已起身,整个人洗漱完毕正神清气爽的于暖阁内锻炼。
没错,锻炼。应该是在做类似于平板支撑的动作……瞧着还真是,精力旺盛。
见到白惜时走出,解衍曲腿起身,出门从暖阁外接过小太监递进来的一应洗漱之物,继而放置到了铜架之上。
白惜时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走过去洗漱。
“孟姑姑送来的垫褥,今日可要帮掌印铺起来?”
待到白惜时擦干净脸颊,解衍于身后问了一句。
“你还会铺床?”将巾帕叠好重新置于铜架,白惜时问了一句。
“嗯。”
养父去世后,他与妹妹在解府有段日子并不好过,那时候没人帮忙,很多事情便养成了自己动手的习惯。
白惜时瞧着他,应当是也想明白了个中缘由,这人虽于世家大族中长大,倒真不像个公子哥。
思及自己的卧塌之上并没有放置什么隐私之物,又看了看此刻已经走到圈椅边预备拿起那垫褥的男子,既然他愿意来便他来吧,也省的到时候自己动手。
遂转了个身,白惜时领着解衍进到了自己的卧室之中。
这应当也是她第一次允许外男涉足此处。
早朝的时间颇早,兼之白惜时又要提前起床,此刻连太阳都没有升起,因而整个房间也十分昏暗,唯靠两盏摇晃的烛台将这一方小天地照亮。
解衍便在这光线中有条不紊的帮白惜时收拾床铺,拿起枕头、被子,铺开垫褥,再将上头的寝具铺平摆回原处,动作熟练利落,看上去的确很擅长。
白惜时靠坐于旁边的茶案,一边吃些垫肚子的清粥,一边又觉得这画面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应当是以前在军营中魏廷川受伤,她也帮世子做过同样事,只是如今时移世易,竟没想到也有人愿意帮她做这些了。
当时在军营中的心情还历历在目,不知解衍眼下,又是作何感想?
不过很快白惜时便有些后悔同意男子方才的提议,不该让他进来的,既然明白自己当时的心境,便该多少能够体会解衍当下的所思所想。
以一个内宦的身份,她又能给对方什么结果?
她这辈子,不可能嫁人生子,也没可能与另一个男子相伴携手一生。
谁又会什么都不图什么都不要,甚至连一纸婚书一个名分都没有,就这么陪着她走完这一生?
那样对对方,亦不公平。
想到这白惜时放下未喝完的清粥,在男子看不见的地方轻摇了一下头,摇去她的一时糊涂和感情用事,见解衍此刻已经收拾妥当回身望向自己,白惜时笑了笑,笑得多少有那么些不近人情。
“没看出来你还挺贤惠,以后若是娶妻,应当也可替对方分担不少。”
她说得漫不经心,起身戴上青纱官帽,开始为上朝做准备。
闻言整个人都停滞片刻,解衍再回答的时候很果断,“我不会娶妻。”
白惜时立于镜前,边整衣袖边抬眼看他,“为何?”
“属下并不喜女子。”
“不喜女子?”白惜时重复了一遍,没有回头,而是透过镜面看向身后已然走近的男子,“我倒不知,你还有这样的癖好。”
解衍在于白惜时半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同样面对镜面,望进身前之人的眼睛,“属下喜欢男子,掌印原来不知晓?”
白惜时不动声色,“我为何会知晓?”
又跨近一步,将那半步的距离也消弭殆尽,解衍稳稳立于白惜时身后,胸膛于她的脊背紧余半拳距离,二人视线在铜镜中交汇。
“我以为掌印应当知晓。”片刻之后,只听男子低声道。
“咱家不知。”
白惜时回身,面对面,抬头意有所指地看向解衍,“也不想知晓。”
说完便欲绕过他朝外行去,然而擦身而过之际,手腕却被人紧紧扣住。
男子什么话都没说,抬手、凝眉,专注将白惜时鬓边一缕遗漏的碎发别进官帽之中,继而才稍稍退开一步,左右端详片刻。
“掌印会知晓的。”他如是说道。
话音落地,随即便瞧见白惜时略微蹙眉却实则并没有避讳的举动,方才那亦丝晦暗瞬间被抹去,解衍眼眸一弯,犹如一颗顽石入湖,顿生涟漪。
继而很快松开了高高在上的掌印大人,像是知道再等下去她就会发作,男子侧身拿起搁在一旁的外袍,调转步伐,离开了这一室昏黄。
徒留白惜时一人于屋中,半晌之后,缓慢又徒劳的眨了下眼。
一上午因解衍那厮的影响,白惜时难得有些心绪不定,索性今日朝堂亦无甚大事,天子也并未问及她的意见。
本以为今日就这般与往常无二的过去,中午时分江小锁却急急从内学堂赶回来,说是赵岳与人在宫门前起了冲突,眼看就要被人拿下惩处。
闻言搁下手中的笔杆,白惜时:“他与谁人起了冲突?”
“是那些皇亲国戚的伴读,反正家中应当也是当大官的,看着和赵岳原先就认识。”
江小锁的模样尤为着急,“掌印,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皇亲国戚?
今日确实听闻有两名宗室子分别去御书房、慈宁宫给皇帝和太后问安,但应当并不会经过内学堂,思及此已然起身,白惜时一边让江小锁带路,一边让他将事件经过说与自己。
原来今日下学路上,二人恰遇见秉笔周子良,秉笔说宁安世子的一套笔墨丢在了太后处,眼下世子应该尚未出宫,让赵岳腿脚快些,给宁安世子送还回去。
但是就是在送笔墨的时候,赵岳却与宁安世子的伴读发生了口角。
那伴读原先应当就与赵岳府上不大对付,见到如今已是内宦的赵岳,言语间极尽嘲讽,不仅斥他是罪臣之子罪有应得,还故意没接稳那套笔墨,致使散落一地,且神色倨傲让赵岳重新从地上一个一个给他拾起。
然后赵岳冲动之下,就直接将人给打了。
伴读被一个内宦冒犯,宁安世子被人奉承吹捧惯了,知道后又岂能轻易饶过?
赵岳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的不仅是伴读,亦打的是宁安世子的脸面,因而他很快闹将起来,着人将赵岳拿下,并口口声声要禀明圣上,当面治赵岳的罪。
踏出司礼监之际,这时候亦有小太监来报赵岳之事,只说那被打的伴读也已找来了此刻同在宫中的伯父——太常寺卿朱寿,眼下正要与宁安世子一起施压处罚赵岳。
这种事情,即便宁安世子不懂事闹到皇帝面前,为了一个內宦,天子自然不可能亲自出面,最后还是会落到白惜时这里。
为免赵岳吃亏,也欲快些解决这场闹剧,白惜时加快脚步,然而不想去到宫门却发现被强押着跪在地上的赵岳此刻竟已被另一个人率先扶起,而那个人,正是滕烈。
方才还恶狠狠压制住赵岳的几个官兵,见到来人亦后退数步,没有再因世子的不忿而贸然上前。
滕烈今日也恰好进宫?
朱寿看到侄儿被一个太监打了自然咽不下那口气,何况他们朱家本就与赵家有过节,刚要借此机会好好教训一通这不知天高地厚狗奴才,不想滕烈却突然出现,还让那奴才重新站了起来。
不过此人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寿亦不敢太过造次,只愤愤不平道:“指挥使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太监敢打朝廷命官之子,难道还有理了不成?”
滕烈扫了眼那伴读,冷酷依旧,“赵岳已说,是此人侮辱在先。”
“他一个阉人难道还打不得骂不得了?卑贱之身本就是伺候人的命,说他几句又如何?他于皇宫之中动武,如此行径无异于冲撞世子,指挥使,难道如此僭越之举也要姑息放任吗?”
赵岳也曾经与那伴读是同等身份之人,如今已然饱受宫刑之苦,又何至于再受这般言语折辱?
闻言无动于衷,滕烈似是懒得与此人多费唇舌,整个人冷面不可撼动,一副赵岳我今日就是护定了的架势。
宁安世子见此情状亦是恼怒非常,但毕竟也只是个少年人,畏于滕烈的权势没有再言语。
朱寿仗着还有世子撑腰,便又质问了一句,“他赵岳如今算个什么东西,指挥使为何要一味袒护?”
“卑贱之身,伺候人的命……”
这一回不待滕烈回应,白惜时已经从后方缓缓走出,踱步来到几人中间,待看清赵岳脸上亦被人狠狠打过的印迹,白惜时冷笑一声,“朱大人,您这是在骂赵岳,还是骂咱家呢?”
朱寿被他笑得莫名生出一股胆寒,但顿了顿,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捏紧了拳头,“掌印,是这赵岳打人在先,说起来您就是这般教导底下之人的吗?”
一步步走至朱寿面前,白惜时眉眼锋利、一针见血,“啧~既然知道是我的人,朱大人还是不肯放过,看来此行不是针对赵岳,而是对着咱家而来。”
朱寿闻言,身形莫名心虚一晃。
没有错过他那下意识的反应,白惜时笑意不达眼底,“但朱大人你不要忘了,赵岳是我底下的人,更是司礼监之人,司礼监伺候的从来都只有天子一个,主子自然也只认一人。”
“即便是奴才,赵岳他也是天子的奴才,难道天子之人也要对他一个伴读三跪九叩吗?”
说到这,白惜时沉声质问:“他哪来的脸面?哪来的胆量?!”
一连三问,直接将朱寿和宁安世子定格在原地,浑身更因白惜时方才之语起了一背密密麻麻的冷汗。
白惜时:“朱大人说赵岳不尊重世子?那么敢问世子伴读言语不敬,刻意让服侍天子之人为他一个白丁拾捡笔墨,你这所谓的朱家之后又尊重天子了吗?”
直到此刻终于明白事态之严重,白惜时若是真想上纲上线不肯轻饶,恐怕他们非但处置不了赵岳,还要被白惜时扣上大不敬的名头。
半天之后终于捡回言语,朱寿反应过来拼命反驳,“白惜时,你,你休要胡言乱语,你这就是分明就是混淆是非,仗势欺人。”
闻言冷哼一声,白惜时锋芒毕露,反问了一句,“即便是欺了,朱大人又能奈我何?”
言罢不欲再于此处浪费时间,白惜时看了一眼滕烈身侧之人,气势不减,回护之意亦没有刻意掩饰,“赵岳,我们走。”
第69章第69章
白惜时带着赵岳回到了司礼监,看了眼少年脸上的伤,亦看清对方明显知道犯错惹祸又因倔强自尊不好意思低头认错的纠结,白惜时最后什么都没说,先让汤序先带他下去处理伤口。
有些话等他平复下来,再说不迟。
继而目光微移,此刻看向同步走进内堂之中的滕烈,白惜时眉心微蹙,与那人推心置腹道了一句,“指挥使不该牵涉进此事。”
今日之事仔细想来还是有些蹊跷,送笔墨的小太监可以有很多,也应当有很多人愿意做与权贵打交道之事,但周子良偏偏选中自尊心强又与那伴读有过节的赵岳,这单单只是个巧合,还是有人等着看赵岳受折辱、被激怒?
周子良身为秉笔心思缜密,叫赵岳去办这趟差事并不妥当,他应当不会想不到。
那么如若是故意,周子良的目的又是什么?
滕烈看上去却并未有白惜时这般顾虑,走到案几前,站定,“见到赵岳受辱,我不可能置之不理。”
白惜时:“我是担心有人另有图谋。”
众目睽睽之下,滕烈站出来回护一个司礼监的小太监,还是牵扯进定国公谋反的叛党之子,若是被人拿去做文章,滕烈少不了被人参上几本。
“若有图谋,此事不成,亦会再生事端。”滕烈面容冷静,言语间尽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不惹事,但更不怕事的气势底气。
白惜时闻言笑叹一声,“还是你看得开。”
滕烈八风不动,“有事便冲着我来,你坐镇好司礼监,无须忧思过重。”
这话说得倒是颇讲义气,但白惜时实在不是个善于煽情之人,说不出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不如咱们拜把子这种收买人心的话,遂干脆跟他半开玩笑似的打了个岔。
“主要是锦衣卫难收买,好不容易咱家在你这还有点起色,共事也算顺利,你若出事又得再费一番心力重头再来,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滕烈听完,突然问了一句,“掌印打算如何收买我?”
从古至今,收买人心之物无非就那么几样:金钱,权势……美人。
脑海中莫名在最后两个字定格了片刻,滕烈看了白惜时一眼。
白惜时不假思索,“智慧的头脑。”
滕烈:“……”
看对面之人似乎有些凝滞之态,白惜时补充了一句,“两肋插刀的赤诚?”
滕烈下意识答了一句,“不用你替我插刀。”
知晓自己方才想法之荒谬,亦知晓不会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男子言归正传,“说正事。”
“我此次前来还有件事要告诉掌印,经近来观探,祈王似与太后不睦,二人没有看上去那般感情深厚,祁王虽身体欠佳却不至于卧床不起,然太后几次传他,他均以体虚为由推脱了。”
滕烈说到这顿了片刻,“不过并未观察出什么不臣之举。”
白惜时听完点头,“如若只是与太后合不来,倒不是什么紧要之事。”
滕烈:“赵岳在太后处,应当也是听她提了几次对赵父的扼腕叹息,致使赵岳想到父亲行刑时的惨状,心念不稳。”
“赵岳告诉你的?”
“是。”滕烈紧接着眉心一凝,“不知太后此举何意。”
为以儆效尤,赵岳是被押到刑场上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被处以极刑的,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旧事重提,无异于揭开伤疤,加深梦魇,让好不容易要凝固愈合的伤口再次血肉模糊。
而太后对一个小小的内宦如此,确实让人想不出理由。
听来只像是无心,但自小长在深宫之中,白惜时明白万事皆不可大意,兼之今日送笔墨之事亦是从太后之处而起,致使她与滕烈一般,不得不探究起太后的目的。
滕烈走后,白惜时又唤来赵岳与江小锁,与二人算是心平气和的谈了一谈,大道理说了一通,最后还是选择以安抚收尾。
“我知你二人均有分寸,不会随意与人起冲突。以后能忍的便忍着,不能忍的时刻记着,内宦不比任何人矮半分。”
江小锁睁大眼睛,高兴看了赵岳一眼,“掌印,您这是不怪我们的意思?”
白惜时设身处地带将自己带入赵岳,随之一叹气,“算了,打了便打了,是我也可能会动手。”
说完又觉得自己有鼓励动武之嫌,白惜时咂摸了一阵,试图往回拉一拉,“不过能不惹事还是别惹事,特别是那些皇亲国戚、三品大员,记得回来同我知会一声。”
本以为出了今日之事,掌印回来至少要训斥两句,如今见他如此,赵岳反而更加过意不去,低头道:“掌印,今日是我一时冲动,给司礼监添了麻烦。”
江小锁却没管这些,更加好奇望向白惜时,“掌印,是三品以上咱们不可得罪的意思吗?”
“不是不可得罪。”
白惜时:“不过总得给咱家有点时间准备,那些权贵烦人的很,不好对付。”
言下之意,是让二人不要贸然行事,有什么冲突她会替他们出头解决。
江小锁听完欢呼一声,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抱住白惜时,原先在老家的时候若是受了欺负,爹爹都是告诉他忍忍就过去了的。
“行了。”
见小锁连带着赵岳的情绪都有好所转,白惜时也露出了些笑意,挥了挥手,“出去吧,记着每日的功课不得落下。”
下午的时候,内阁上了一封奏折,直言近来天象有变,首辅李大人以天象之变为引,奉劝天子取消传奉官一职,并力陈传奉官积弊。
周子良拿到这封折子的时候,特意来请示白惜时,以示尊敬和诚意。
知道这一封折子呈上去必得一石激起千层浪,亦会撼动不少人的利益,白惜时沉吟片刻,将这封折子扣了下来,决定明日亲自呈给天子送目。
传奉官是天子直接任命的官吏,如此不经吏部选拔考核,直接将官爵视为私物随意任命,其实是为满足皇帝、后宫宠妃乃至宦官的一己私欲,也易造成卖官鬻爵的情况发生。
李大人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时机,皇帝信神佛,他便以天象示警为切入口,奉劝天子尊崇天命,取消传奉官。
这封折子,白惜时其实是赞同的,但兹事体大,一旦取消便是废除近百人的官职,她也明白后续会带来的连锁效应。
除此之外,秉笔周子良的态度白惜时也一直看不透。
周子良与梁年不同,梁年、白惜时二人是明面上的不对付,人尽皆知。但周子良事事以白惜时为先,她所交待之事周子良也都配合完成,唯独偶尔几件小事处理欠妥,又令白惜时觉得此人不可尽信。
就如赵岳送笔一事,白惜时向他责问起来,他认错态度端正诚恳,咬定自己只是一时疏忽没有考虑清楚,白惜时若是再问,他一个秉笔恨不得要去向赵岳道歉。
但往往越是摸不清,白惜时反而越觉得危险。
傍晚时分解衍来的时候,白惜时正坐在案几前望着那封奏折,一动未动。
得知这封折子的内容后,解衍亦严肃了眉眼,“掌印亲自呈上去,是想替周大人一起劝说天子取消传奉官之事?”
白惜时:“是。传俸官中涉及部分内廷画士、工匠,天子应当也会询问内廷意见。”
解衍:“如若传奉官被取消,掌印需得做好被弹劾的准备。”
顷刻之间动了这么多人的利益,被找机会报复的可能性会很大。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尤为要小心有人在赵岳之事上做文章。”
今日上午宁安世子之事眼下已在宫中传开,解衍同样有所耳闻,也觉得蹊跷。赵岳身份特殊,乃谋反叛党之子,又是李大人拜托白惜时看顾之人,白惜时今日的当众维护很容易被人当做一个指摘的切入口。
白惜时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微一颔首,“我知道。”
解衍凝神细思,片刻之后,又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不过赵岳之事若是落在掌印身上,应当撼动不了什么根基。”
因为白惜时是传递定国公谋反的第一人,即便与赵岳牵扯上关系,皇帝亦不会轻信白惜时与叛党有牵连,这也是白惜时当初能够答应李大人照顾赵岳的原因之一。
发现解衍与自己想到了一处,白惜时向男子微微侧身,“我也是这般考虑,即便被弹劾,亦不能将赵岳之事牵扯进李大人。”
解衍认同她的说法,但看着对面之人仍紧蹙着的两道眉头,停了片刻,温声劝慰道:“既然掌印均已考虑周全,就不要思虑过重,今日早些去睡养好精神,明日也好全力以赴应对各种状况。”
“咱家知道,一会就去。”
一听睡觉,白惜时便开始敷衍,自来了司礼监之后她已经养成了夜猫子的习惯,睡前总要当日之事都过一遍,向来也睡得迟。
解衍自然知道他的习惯,也看出了他的应付了事,遂立于白惜时近旁,弯腰又问了一遍,“准备什么时候去睡?”
白惜时看向此刻靠近的男子,“说了你就会信?”
察觉到白惜时此刻依旧兴致不高,应当是被几件事同时烦扰,仍有忧虑,有意让他放松心情,解衍遂又凑近了些,颇为有耐心地望进她的眼睛里。
一手撑在白惜时的椅背之上,男子配合的一点头,“骗骗我,说说看。”
“……”
唇角莫名牵动,在与解衍无声的对视中,纷杂的思绪仿佛被一汪清泉抚平,良久之后,白惜时舒出口浊气,继而移开视线,望了眼门外的天色,“还不走?一会宫门又要落钥了。”
“没关系。”解衍却很从容地冲她摇了摇头。
闻言一顿,随之身体微微后仰,白惜时转为眯着眼睛看他。
解衍很快在他的审视中笑了起来,“今晚我住卫所值房。”
“掌印方才这般惊讶,以为我会住于何处?”
自然听出他语气中的调侃,白惜时瞥了对方一眼,“咱家以为你要去睡殿前大街。”
虽为挤兑,但此刻的白惜时神色已明显缓和下来,眉目也随之舒展,解衍又确认了一遍,才笑着直起身。
继而在离开之前,男子正色,对白惜时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掌印,认定了就大胆去做,明日我会一直在御前。”
第70章第70章
第二日早朝前,白惜时将那封力陈传奉官之弊的折子递到了御前。
前段时间因星变,天子要求臣民广开言路,上书言事,首辅李大人抓住时机,联合内阁大臣欲借天象预警转变滥设传奉官之象,肃清朝政。
早朝之上,九卿大臣、给事御史得知上奏此事,一半之众出列赞成,直言邓常、王恩两位僧侣为“妖僧”,并抨击向天子推荐“妖僧”的通政司左通政谭永生尸位素餐,专攻邪术,借以传奉官收受贿赂,干预官员进退。
通政司左通政谭永生因惯会逢迎拍马,自贵妃胞弟俞昂出事之后,迅速取得俞贵妃信任,与西厂邹龙春同为俞贵妃亲信,兼之此人好方术,逐渐受到天子的宠幸,时常允许他密封奏请。
谭永生为官不正,之前不是没有人弹劾过他,但上奏弹劾的臣子随后不是被贬谪便是被驱逐,自此无人敢于轻易招惹,但朝臣不满传奉官久矣,此次无异于群起而攻之,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直到退朝尚没有定论。
如此结果,亦在白惜时的意料之中。只因此事涉及面广,一取缔便是近百人的官职落地,且里头多涉及天子、宠妃亲信,皇帝亦有所犹豫。
退朝之后,首辅李裕、谭永生等七人被天子召于勤政殿再议此事,因传奉官中还涉及内廷工匠、画士,白惜时同样被宣于殿中。
除皇帝之外,首辅、吏部、都察院均立场鲜明,痛陈传奉官败坏吏治,而通政司等剩余三人试图混淆概念,专注于解释传奉官与星象之变无关,礼部则持中立之态。
一番辩驳下来,除去耍滑头的礼部,双方意见恰好是三对三,天子坐于龙椅之上似有所感,却没有立即表明态度,片刻之后,将目光移向白惜时。
“既然此事与内廷也有几分关系,惜时可有什么要说的?”
皇帝话音一落,顷刻间,勤政殿内几道视线均向白惜时投了过来。
白惜时的意见重要吗?
观察皇帝此刻的神情态度,白惜时看得出他心中已有倾向,若是此刻想要明哲保身、左右逢
源,其实可以如礼部一般,不表态。
但从昨日便已经下定决心之事,白惜时亦希望能尽快让皇帝将倾向变为定夺,以免迟则生变。
思及此,白惜时目光磊落,躬身肃容:“奴才亦呈请裁撤传奉官一职,以杜绝卖官鬻爵、谋取私利之患,肃清吏治。”
此话一出,谭永生第一个朝白惜时望过来,目光怨毒。
谋取私利?白惜时这是在点他!
天子闻言,半晌之后闭眼点了点头,继而大手一挥,“今日便先到这,朕自会考量,都退下吧。”
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紧闭的勤政殿的大门再次从里头被推开,首辅李裕在出门之际,向白惜时投来一瞥,继而什么都没有说,点头擦身而过。
白惜时抬步跨过门槛,此时外头风雪正盛,有小太监见白惜时就要这么走出去,赶忙过来殷勤撑起一把伞,遮于她的头顶上方。
白惜时见状一摇头,继而接过伞柄,独自踏入了风雪之中。
一路目不斜视,唯有在经过那如雪中青松般的男子之时,伞柄微斜,白惜时偏过头去,借着这油纸布面的遮挡,望向解衍,笑意径自于唇角蔓延。
这一笑,如云销雨霁、艳阳初绽,解衍就这样看着白惜时只展露给他一人的柔和,心脏莫名一停,待反应过来,知他一切顺利,很快也冲对方缓一眨眼,眸中蓄满细碎星光。
人群之中隔绝视线,虽只是这么短暂一瞬的相望,似乎也互相给足了对方力量和勇气,于这漫天风月之中寻得一线天光。
伞柄重新摆正,白惜时稳步走下玉石阶,众人再望过去,仍是那个重权在握、威仪不减的司礼监掌印。
不过待离开了御前,很快,前头又有一人挡住了白惜时的去路。
掀起眼皮,看向谭永生那张怒气横生的脸,白惜时毫不意外,漠然停步,立在了于那人五步之外。
“白惜时,本官与你无冤无仇,平素也井水不犯河水,你何故要如此害我?”
谭永生:“贵妃娘娘现已知晓方才之事,特命我来问你一问,她对你往日的提携恩义全忘了不算,如今为何还要百般刁难,倒打一耙?你就是这么给人当奴才的吗?”
“你一个内宦,忘恩负义,竟还上赶着巴结内阁那群老臣,怎么,真将自己当成那治世能臣了不成?可笑,简直可笑,白惜时你沽名钓誉!”
白惜时听完仍旧冷眼相视,无甚波澜,“身为内宦,难道就只能与谭大人这种人为伍?”
谭永生言语极尽嘲讽,“怎么,白公公难道还指望百年之后贤臣榜上能有一个内宦的名字不成?”
白惜时:“只要不与谭大人同在一榜,便是吾生之愿。”
言下之意,谭永生是要上那佞臣榜的。
谭永生听完阴毒一笑,狠狠盯着对面之人,“白惜时,娘娘这次对你绝不会再对你心慈手软。”
相比于谭永生的怒不可遏,白惜时此刻冷静的可怕,未在此地再耽搁功夫,她嘴角淡扬,漫不经心地敛眸,越过一路瞪视自己之人。
“替咱家向娘娘问安。”
她无意针对贵妃,但她亦知道,再怎么解释,如今亦只是徒劳。
那便这样吧。
尚未到正午,白惜时又被重新召于勤政殿,这一次,是天子吩咐白惜时奉旨传诏。至此,传奉官一事终成定论,天子下令取缔所有传奉官,同时贬通政司左通政谭永生为七品上林苑监丞。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白惜时心绪算得上平静,今日在殿内观天子态度,她亦已经判断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人无完人,天子自然也会有所偏好,有宠幸偏袒之人,但大是大非面前,他不糊涂。
朝臣得此消息欢喜非常,内阁几位老臣连带白惜时都没放走,拉着她一起絮叨了半天皇帝圣明,白惜时不便推辞,竟也真就坐下来与他们吃了一会茶。
若是一年前的白惜时大概绝对想不到,自己也能有与朝臣和睦相处的一天。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后续一连几日,朝堂之上均无大事发生,眼看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直到七日后,两封长达数页的奏章被直接送往天子案前,天子看完,许久都没有说话,继而,看了白惜时一眼。
只那一眼,白惜时便知道这封意料之中的弹劾之信终究是来了,并且没有通过内阁、司礼监,直接由西厂向皇帝回禀亲呈,甚至没有避讳白惜时就在当场。
不过当真正看到折子上的内容,白惜时即便早有防备,一颗心依旧骤然一沉。
他知道弹劾会来,但没想到等来的不是自己的,而是弹劾首辅李裕和锦衣卫指挥使滕烈的折子。
尤其是滕烈的一书中,前头一看就是些子虚乌有的编排杜撰,并不可信,而真正直击要害,且能让天子面露不悦冷眼扫视白惜时的,是最后一行中的四个字——“厂卫联合。”
东厂与锦衣卫亲密无间,犯了皇帝之大忌。
白惜时直至此刻也终于明白,那日周子良让赵岳去送笔墨的目的,他是算准了滕烈彼时会经过宫门,也算准了滕烈对赵岳的回护,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设计,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大家看清锦衣卫指挥使与白惜时的交情匪浅。
否则,滕烈一个素来冷情冷性,与叛党之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又为何会对內宦赵岳照拂有加?
这封折子,虽看似弹劾滕烈,但“厂卫联合”的矛头同样也指向了白惜时。
不过如此精妙之局……白惜时冷眼看着折子上的每一个字,倒实在不像是出自贵妃手笔,而更像是有人刻意将此事透露给贵妃和西厂,想要挑起自己与贵妃争斗,继而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也是就说,即使没有传奉官一事,这背后之人也定会另起祸端,让贵妃与自己的矛盾升级,从而借刀杀人。
原来那日在后宫察觉贵妃被陷害的同时,自己也早就落入了他人设计,白惜时在心中自嘲之余,此刻也更加清醒的认识到,她的敌人,从来都不是贵妃,而此人仍藏在暗处连一个头都没露,但秉笔周子良,必定是此人的爪牙。
于短暂的时间内简单缕清思绪脉络,再于折子中抬起头时,天子正观察着白惜时看完奏章后的表情。
“朕竟不知,你与滕烈如此交好。”
静静审视了白惜时半晌,天子开口,突然对白惜时说了这么一句话。
闻言面色如常,白惜时阖上奏折,恭敬送回皇帝的案桌之上,“不过奉命共事过几回,算得上熟悉,却并未到交好的地步。”
“是吗?”天子听完未置可否,停了片刻,转而又问了白惜时一句,“你觉得滕烈此人如何?”
白惜时略一思考,淡定回禀,“尚可。虽偶尔行事未能十分配合东厂,但应当是个正直之人。”
她说的是对滕烈的最初印象,这个时候不可过于撇清关系,亦不可过于维护,每一个字均需谨慎斟酌。稍有差池,便很可能在皇帝心目中坐实了“厂卫联合”之嫌。
这一次白惜时回答过后皇帝没有再问,而是拿起那折子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视线在最后四个字上定格了须臾,继而眉峰一蹙,沉声开口。
“宣滕烈进宫面圣。”
说罢又一侧头,“惜时便也无须出殿了,一起陪朕等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