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第61章
魏廷川离开京城,启程前往边关。
出发在即,城门外均是送行的亲友及百姓,但男子骑坐于枣红色的骏马之上,目光一直望向城门之内,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将军可是在等人?”陪同在一旁的副将这个时候驱马上前,观察着对方神色,问了一句。
眼看大军已然整装待发,不能再等,魏廷川最后朝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知他要等的人不会出现,微一垂首掩去眸中那抹黯淡,再扬起头时,眼底唯有千军万马的浩荡。
随着一声号令,顷刻间士卒列阵,战马嘶鸣,英姿勃发、凛然如战神般的大魏镇北将军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继而一抖缰绳,驰骋于队伍的最前方,策马带领大军朝着西北的方向浩荡离去。
京城,再会。
惜时,再会。
山风阵阵,吹来萧索的寒意,白惜时立于山崖之上,目送那玄衣墨发的男子衣袍鼓动,飒然奔赴边关。
魏廷川远征,她必定会来送行,世子是白惜时落魄困窘时一束无法替代的光,惊艳了她的年少时光,这一点,从始至终都不会更改。
只不过祝福送行的方式有很多种,现在应当更适合以这样的方式。
看着山脚下送行的人群亦随着大军出发逐渐散去,白惜时又遥望了一眼黑压压的队伍,目光定格在最前头的那一点,半晌之后,释然一笑,继而转身,对着身后的千闵道了一句,“走吧。”
天各一方,只望,各自珍重安好。
再见面时,亦望闻君凯旋。
白惜时从山崖之上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到宫中,而是带领千闵、元盛等一众东厂之人与锦衣卫汇合。
朝廷目前正在捉捕一名在逃嫌犯,此人名唤“插天飞”,行踪极其隐秘,专门喜好在暗中窥伺皇亲国戚、高官贵胄,了解他们的秉性和日常习惯,继而前往外地冒名顶替这类人群,以收受贿赂、施压逼迫等方式勒索地方官员富商,骗取巨额钱财,听闻每每均可得手,在地方官员和百姓间影响极其恶劣。
对于如此败坏朝廷名声之事,皇帝自然不可忍受,得知此人眼下恰在京中,立即下令厂卫联合势必要将其抓获,不得有误。
但此人既然名唤“插天飞”,自然是有些本事,听闻不仅善于易容伪装,还练有缩骨之术,因而先前几日千闵、蒋寅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将其行踪锁定在了一名京中富贾的家中。
是的,此人从不住客栈酒楼,向来以各种身份隐匿于权贵家中,叫人防不胜防。
而白惜时为保此次行动万无一失,特向天子告假,一同参与捉捕。
为免察觉异动叫那“插天飞”提前防备,行动之前,他们连那富贾张员外都没有打招呼,只与今日要往张员外家送货的镖局议定扮作镖师,混迹其中。
怀抱一把残剑,白惜时面目冷峻跟在镖头身后,敲响大门,进入前厅的时候张员外一见来者阵仗,瞬间被唬了一大跳,概因滕烈、蒋寅、冯有程各个煞气冲天,不像是来送镖的,倒像是来索命的。
张员外战战兢兢,“贵,贵镖局……”
一句完整的话尚未说完,白惜时单手一抬,身后的大门便在这个轻飘飘的手势下轰然闭合,继而脚步声阵阵,顷刻间,整个员外府都被从外头包围了起来。
千闵上前一步,尚算和颜悦色,“东厂北镇抚司查案,还请员外配合。”
就在千闵这和颜悦色当中,张员外满面惊恐,两眼一翻,继而……当场晕死了过去。
白惜时:“……”
千闵望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老人,觉得有些冤枉,回头问道:“我很吓人吗?”
元盛:“别废话了,搜人要紧。”
锦衣卫与东厂分头行动,于整个员外府内搜寻那所谓的“插天飞”。每一个角落均不放过,连寻常人躲不下的矮箱、灶炉都细细翻找,又查遍暗室地窖,但此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一般,四处不见踪迹。
白惜时正兀自蹙眉之际……
“啊~!你们是什么人!”
这时候一声惊慌突兀的尖叫于后院的方向响起,白惜时循着声音,迅速回头示意了眼千闵,“去看看!”
此刻滕烈与冯有程正匆忙从房内退出,重新阖上房门,面上皆是不大自然之色。
概因方才二人进入的时候房内水雾氤氲,屏风后头隐约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应当是有位女子正在沐浴洗发。
两个男子此刻立于门外,冯有程看看滕烈,见他已然恢复如常,不由另寻了话题缓解自身的尴尬。
“指挥使,听闻那家伙轻功了得,你说不会已经提前逃出去了吧?”
然而这个问题滕烈尚未作答,千闵已然穿过石径,抢前回复,“不可能,外头弓箭手早已就位,眼下连只鸟都飞不出员外府去。”
眼见千闵后头还跟着白惜时,滕烈已然如常的脸色此刻又出现了一丝裂纹,莫名……不大想让他知道刚才发生之事。
谁料白惜时径直走过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滕烈,“刚才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滕烈:“……”
冯有程见指挥使一时半会像是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接过话头,将二人误闯之事如实相告。
白惜时听完没功夫打趣,目光平移,改为盯于此刻紧闭的门扉之上。
眼下整座员外府基本上都被过了一遍,唯独剩下这么一间浴房,张家上下也都多多少少知道了正在搜查之事,而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沐浴之人,也的确是有些蹊跷。
其实滕烈、冯有程也发现了不对劲,但毕竟男女有别,无法做到不管不顾闯入,因而只能暂时守在门外。
但他们顾及着男女有别,白惜时却没有这种心理负担,为免拖延生变,遂向门边二人示意一眼。
“我去。”
“掌印果真胆色过人。”见缝插针向白惜时拍了通马屁,冯有程转身,亲自为他拉开房门。
雾气弥漫的浴房当中,水声似乎仍在继续,白惜时刚一踏入,便见屏风后的一抹倩影一甩秀发,于水中婷婷袅袅地站了起来,继而才像是发现来人,双手抱胸楚楚可怜,“公子,奴家还未穿衣,请先,请先回避一下。”
尚未穿衣却敢于陌生人前从浴桶中起身?
白惜时不为所动,继续向前,不紧不慢绕过屏风,此时便看见未着寸缕的女子立于满是花瓣的浴桶当中,正惊慌失措地望向自己。
顺手扯下屏风上的一件外衣,白惜时抛给对方。
目光很快又在这间不大的室内搜寻了一遍,最后回到起点,重新定格在了浴桶之上,白惜时:“姑娘,咱家无意冒犯,不过东厂办案事关重大,还请配合一二,先从浴桶当中出来。”
那女子看上去委屈害怕,“东厂办案为何要为难我一个小女子?大人这样日后还叫我如何出去见人?不如死了算了!”
白惜时不欲再与她虚与委蛇,“那便多有得罪了!”
话音未落,白惜时脚步骤然一动,敏捷奔至浴桶旁,继而迅速伸手向下探去,与此同时,水面上突如其来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水花,白惜时偏头一闪,避开浊水入眼。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空档,那只披单衣的姑娘却突然发难,抬腿便朝白惜时横踢过去,索性眼睛未瞧见,但倾耳已闻风动之声,白惜时迅速抬臂,眼疾手快挡住一击,不过亦因手、腿力量的不对等,她被突袭的后退两步,侧身碰于廊柱之上。
如此大的动静,外头之人不可能没听见,很快滕烈、冯有程等人悉数赶到,知晓那“插天飞”果真躲于浴桶之内,而此女很可能亦是他的同党,当下众人再没了男女顾及,合力夹击之下,不过片刻功夫便将那二人制伏捆绑。
初经审问,原来这“插天飞”其实是两人,女子精通易容之术,常扮作权贵家身形相似的亲眷、奴仆隐匿于府中,而男子则跟随女子而居,借在府中之际模仿官员举止,继而再离京从事骗局。
拂了拂身上已然半湿的衣衫,待那二人老实缩在墙角,白惜时没什么好脾气的走了过去,蹲下身仔细审视了一番那四处坑蒙拐骗的“插天飞”,唔~传说此人样貌出众、丰神俊朗,因而才能博得那地地方官员的信任,如今看来是有那么两、三分的气度,但离丰神俊朗差了还是不止一星半点。
不过以往一提到男子出众,白惜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必然是世子的面庞,然后不自觉的带入对比,但刚才在看着“插天飞”的时候,白惜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清隽有之,兼顾俊逸……
恍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白惜时回神闭眼,无语半晌,继而一摇脑袋,挥却那些乱七八糟的联想。
干正事的时候别走神,白惜时!
押解二人出府的时候,可怜的张老员外尚未从惊吓中清醒过来,方才忙着拿人审问没有发现,此时走出大门,半湿着衣衫被这深秋的寒风一吹,白惜时才觉出了一股冷意。
来时匆忙没带多余的衣衫,白惜时眼下便只想快些回到马车之上,也好回府将这一身湿衣换下。
滕烈行与白惜时并肩同行,此刻见身边之人眉头微蹙拢了拢衣襟,迟疑片刻,叫住白惜时,“我处尚有件常备的外衫,掌印若是觉得冷,我去拿过来给你。”
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马车,白惜时谢绝,“不必,马上就可回府。”
说话的时候,白惜时顺带着朝滕烈的方向偏了下头,也正是因为这一偏,男子目光定格在了他的左颊下方。
“掌印,面上有一块印迹。”滕烈伸手,隔空指了下大致的位置。
印迹?
想到被那女子袭击之下侧脸碰上廊柱,当时确实有一股黏腻之感,好似是未干的油漆。
伸手按照对方所指在皮肤上用力擦了一下,白惜时看向男子仍未移开的目光,“还有?”
滕烈一点头,“有。”
闻言又用力蹭了蹭,白惜时再次看向滕烈确认。
这一回,滕烈盯着那处仍未被完全擦掉的漆红看了片刻,没再点头或者摇头,而是鬼使神差的盯着瓷白肤色下突兀的红点,垂首,尝试着伸出手,用拇指指腹帮他将上头剩下的最后一些印迹抹去。
当对方手指倏然伸来之际,白惜时本能的想要回避,不过转念一想又似乎太过大惊小怪,同是男子的情况下此行不过举手之劳,因而便又顿了顿,不过就是这一顿的功夫,滕烈已经重新将手收了回去。
男子面容仍旧冷肃无波,“好了。”
见他一直是这副寒潭般的模样,白惜时便更没往心里去,“有劳指挥使。”
此人偶尔还挺热心。
然而就在白惜时开口说话的同时,一声“掌印”亦从前端传来,白惜时闻声望过去,便见身姿挺拔的男子立于街道对面,臂弯中还着挂着一件披风,正越过川流不息的人群,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靠近,停步,继而将手中的披风往白惜时身上一展,解衍面色如常,只不经意往那被擦红的左颊上多看了一眼,继而才转身,笑看了一眼滕烈,“指挥使,先行一步。”
第62章第62章
解衍值完夜,回到府中一觉睡醒已是接近午时,记起东厂今日的捉捕行动,又听孟姑姑念叨着变天降温,解衍出门的时候便多带了一件披风,预备去看看眼下白惜时那边情势如何,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刚到张府对面,便看两名嫌犯被五花大绑押了出来,弓箭手亦在有序列队撤离,知晓此行应当还算顺利,解衍放下心的同时,抬眼间恰发现白惜时与滕烈一起并肩走了出来。
然后,就是滕烈伸手,帮白惜时抹去颊边的红漆……
回程的马车当中,白惜时、解衍相顾无言,二人近来还是不冷不热,白惜时早出晚归,唯一碰面的机会便是解衍白日御前当值,不过天子眼皮底下基本也是各忙各的,没什么功夫搭腔说话。
白惜时依旧在回避解衍。
不过今日见他夜间当值应当还没睡好,眼下泛着青色便拿着披风来找自己,多少有些动容,因而很是好脾气看了对方一眼。
左右途中无事,说两句话亦不是不行。
然而当白惜时望了过去,解衍目光虽也望向自己这边,但眼神定于左侧一点,看样子正在想着什么出神。
单指拨开车帘,白惜时改为暼向窗外,他不开口便罢。
不过这一动,男子很快回神,继而声音便从后头传来,“掌印衣衫已湿,不宜吹风。”
白惜时继续暼着窗外,权当没有听见。
解衍顿了片刻,换了个说法,“孟姑姑嘱咐,天气转凉,让属下时刻提醒掌印莫要吹风受寒。”
这回手指终于从车帘上收了回来,坐直身子,白惜时问得看似漫不经心,“孟姑姑让你给咱家送的衣服?”
不是解衍要送?
本想否认,但略一思索,鉴于白惜时近来对自己的排斥回避,解衍一点头,改口回了句“是”。
靠坐回椅背,白惜时一言不发,环臂假寐,捉那个“插天飞”实在费了她不少功夫,眼下颇为疲累,实在……不想说话。
匆匆回府换了身衣衫,继而不能久留便又要马不停蹄赶回宫中向天子回禀今日之事,出门的时候双目不经意一扫,白惜时面无表情,迈步下阶,不过迎面候着的彭管事此刻颇为有眼力界,一边陪着白惜时往外走一边道:
“掌印是找解公子吧?他被孟姑姑叫走了,孟姑姑正在给掌印收拾换季的衣衫,想让解公子晚些给您送进宫去。”
白惜时听完停下脚步,“咱家说要找解衍了吗?”
彭管事被问得一愣:“那,那您是……?”
“咱家找的是黄麻!”
白惜时:“黄麻呢,怎么今日没瞧见它?”
彭管事:“掌印您忘了,您回宫那日就嘱咐人将它送回东厂去了,黄麻如今不在府中。”
“唔~好像确有其事。”白惜时不是怎么在意地一摆手,“近来事多,偶有健忘。”
“哎哎,掌印您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不必挂心。”
……
白惜时自行乘坐马车回到了宫中,与滕烈在勤政殿汇合一同向天子回禀了“插天飞”的初审情况后,又被留下商议后续处置及如何向百姓公布其冒名顶替之事,以最大限度消除影响。
等再回到司礼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刚一踏入门,便闻见了一股香香甜甜的芝麻香味,走近一看,原来是江小锁已从内学堂下学回来,此刻正抱着碗芝麻糊吃得开心不已。
而江小锁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正是解衍。
二人见到白惜时,均从椅凳上起身,小锁将急忙将最后一勺送入口内,继而才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掌印,解大人带来的芝麻糊特别香,徒儿闻见味道就饿了,没忍住先吃了一碗。”
白惜时瞧着少年那嘴唇周围黑糊糊的一圈,额角轻轻一跳,“先去把脸擦干净。”
“哎!”
小锁抱着碗欢欢喜喜地去了,在走出去的空档还不忘把碗壁上剩下的那点残渣舔了个干净。
白惜时:“……”
她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吃什么都香,还酷爱吃得满嘴满脸都是,叫略有些洁癖的她偶尔无言以对。
待小锁走后,内堂之中便只剩下解衍与白惜时二人,径直越过男子,白惜时兀自整理着案几上的一应笔墨,“找咱家有事?”
解衍:“是。芝麻糊是孟姑姑托我带给掌印,她已经事先磨成粉末,说是掌印冬季喜食,冲泡方便。”
“还有一些换季的衣物,这次也一并给掌印带过来。”
“放那吧,一会咱家自会收拾。”
往那包袱之处瞥了一眼,白惜时继续手上的动作,卧房之内除了简单的洒扫她从不假以人手,以免有心之人从中发现端倪。
背着身子又收拾了一会,始终没听见后头的动静,回过头去,白惜时与男子大眼瞪小眼,“东西已送,还有其他事?”
解衍闻言一笑,没再说什么,继而抬步迈出了内堂之外。
“……”
待人彻彻底底消失于自己的眼前,无端笑了一声,白惜时这时候东西也不规整了,改为绕过案几坐了下来,继而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清清火。
空空如也的腹中此时被茶水填了个饱,白惜时看着堆积成厚厚一叠的折子,想了想,放弃了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的打算,抽过第一本,翻开来详看。
只不过没看两行,熟悉的脚步声复又响起,从奏章中抬头,便见方才已然离去的男子手中端着一碗冲泡好的芝麻糊,重新走了过来。
略一抬眸,白惜时看着一步步靠近的解衍,不露喜怒,以眼神询问原因。
将搅拌好的芝麻糊置于白惜时的右手边,男子微微倾身,“孟姑姑嘱咐,掌印时常因忙碌忘记进食,嘱咐属下定要盯着掌印吃完再走。”
瞄了眼对方撑在案几上的手,侧首,白惜时就这么看向那双望过来的漆黑色眸子,隔了片刻,问他,“是孟姑姑的嘱咐,还是你的嘱咐?”
她因繁忙错过用饭是来司礼监之后的事,孟姑姑应当并不知晓。
解衍神色不变,“是孟姑姑。”
继而又示意了眼还冒着热气的瓷碗,男子目光诚挚清澈,“掌印若是不想见到我便趁热吃,吃完属下就走。”
闻言又瞥了对方一眼,白惜时将头扭了回去,折子移于一旁避免弄脏,这才拿过勺子,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几口热乎乎的食物下肚,整个人确实舒服了许多,方才那种腹中空虚之感也一扫而空,不过白惜时并不准备表现出来,做掌印就讲究个高深莫测,不能叫人一眼看穿。
唔~高深莫测。
白惜时拿捏着这种感觉吃完了一整碗,继而准备以一个漂亮的回勺于碗结束这一场沉默的用餐,但……没成想阴沟里翻船,回勺的角度偏高了些,勺子磕碰于碗壁上发出“吧嗒”一声,继而两滴残汁扬起,溅在了脸上。
……
很好,高深莫测没了。
解衍将方才的一幕看在眼里,没有任何要取笑白惜时的迹象,而是很快转身,拧了一块湿巾帕给白惜时递了过来。
抬手接下,白惜时往方才溅到的地方拭了拭,待感觉差不多,将巾帕叠好搁于桌子一角。
男子此刻亦盯着对方,见此情状眼神执着于一处,诡使神差下又重新拿起巾帕,对着白惜时左颊偏后的位置轻轻拭了上去,一边擦一边认真道:“还有。”
白惜时感受到擦拭的位置,心下莫名了然了几分,那是滕烈今日上午滕烈顺手替她擦去红漆的位置。
解衍看见了。
胳膊搭在案几上,白惜时偏过头去看他,“咱家怎么感觉没溅到过这里?”
“嗯。”
嗯?
望进男子那一双执着又认真的眸子,白惜时见他仍旧动作不停,审视了半晌,开口道:“你现在的眼神不对。”
解衍继续擦,目光锁定左颊,“哪里不对?”
白惜时戳穿,“幽暗、偏执。”
“嗯。”
解衍闻言没有否认,而是又擦拭了几下,直到觉得另一个人的印迹被完全抹去,才转眸,同样对上白惜时的目光。
“那掌印可有法子让属下摆脱这种幽暗偏执?”男子低声问了一句。
视线在咫尺间交汇,二人就这么对望了许久,仿佛有什么无声之言在暗暗涌动,互相都想要更加看清对方的所思所想。
最后还是白惜时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凝滞又莫名带些闷燥的气氛,扬唇一笑,随之身体后仰,探向屉子,“那你算是问对人了。”
拉开木屉,将那本《无欲清心咒》抽出来,一把拍进解衍的怀中。
白惜时:“正巧两位高僧昨日送天子书籍之时顺带也赠了咱家一本,不过咱家觉得现下你更需要,今日便慷慨转赠,记得拿回去好好研读。”
男子被白惜时不轻不重的一拍不至于失去重心,不过还是很配合的后退一步,缓缓背靠回墙壁之上,垂首,翻开里头的内容掠过几眼……露出一个无声的苦笑。
就着半靠在墙边的姿势继续读了两页,继而眸光微动,解衍抬首,“这《无欲清心咒》的内容太过博大精深,属下若有不懂之处,可否改日来向掌印探讨请教?”
闻言停顿片刻,白惜时侧眸,“若是你心诚,咱家考虑考虑。”
第63章第63章
这日下午,皇帝于勤政殿听颂佛经,得知帝王喜好,许多大臣便也投其所好时常与皇帝探讨佛法,因而勤政殿内所纳之人颇多,各个庄重肃穆,白惜时没这方面的悟性,便找了个借口回到司礼监忙自己的事务。
自那日应了解衍“看他心诚”之言,男子每隔三、四日便会带着那本《无欲清心咒》来司礼监,频率分寸把握的刚刚好,讨教几句便会自行离去,仿佛就是为修身养性而来。
托他隔三差五熏陶的福,眼下天子说出些几句颇含佛理的话白惜时也能应对的上来,因而很是被皇帝赏识的看过几眼。
白惜时亦未再刻意回避解衍。
不过这日下午解衍来后没多久,汤序便来报,说是端静公主前来找掌印还书,闻言看了一眼正坐于一旁椅凳上苦读的男子,公主内秀,见有外男在此恐怕会有些放不开,白惜时考虑了片刻,将解衍唤了起来。
转而走过去拉开另一道门,“你先去里头回避片刻。”
内堂连接着的是白惜时的起居室,平日里除了两名负责洒扫的小太监,白惜时并不喜欢旁人涉足其中。
现下看向朝着自己打开的大门,解衍一时竟有些怔愣,又确认般地看了白惜时一眼。
白惜时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催促了一句,继而才像想起什么严肃提醒道:“老实在里头坐着,不要乱动咱家的东西。”
“嗯。”
解衍抬步踏了进去,起居室分为里外两间,外为暖阁,里为卧房,虽两间当中仍被一道上了锁的雕花月木门隔开,解衍亦只能看见暖阁的景象,不会涉足卧房,里头也不过就是些圆桌、圈椅、花架等寻常陈设,但,还是让人觉得不一样。
一件搭于椅背的薄毯,一盘未食完的核桃仁,罗汉床边还留着曾有人在此半躺过,尚未来得及被抚平的印迹。
这里到处充斥着白惜时的气息。
淡淡的,有些像雨后雪梨的香气,不会发甜,却清新自然,沁人肺腑。
男子很是规矩的坐在一把圈椅上没有走动,但身处其中莫名有些拘谨,又低头看了眼手边握着的《无欲清心咒》,他拿起来,尝试着读了两页。
片刻之后,复又徒劳放下。
……这书好像,对他起不了什么作用。
起居室之外,白惜时并不知解衍此刻感受,暖阁在她看来虽属于私人领地,但毕竟不如卧室隐私,都是些常规陈设,况且此刻连接着内堂的门亦是打开的,她可随时听见里头动静,因而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端静公主走进来的时候,看起来有些沮丧忧愁,默默向白惜时问了好,便一本一本将上次借来的古籍放回原来的位置。
完全没有前几次的兴奋喜悦。
白惜时看着她,“公主近来可是有什么烦恼之事?”
被说中了心事,端静便也没有要隐瞒,其实她此次前来,就是抱着向白惜时请教的意思。
望眼这一整个皇宫,也只有掌印愿意为她答疑解惑了。
“掌印,过几日太后寿辰,父皇邀请了皇叔们一起为太后贺寿,每一年的这个时候父皇还会当众考学。”
说到这里小公主似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开心的回忆,“我之前均是被排在很后头,父皇问的问题,一圈下来能说的出彩答案都被前头的说完了,每次轮到我便很难再想出有新意的,即便有也只是补充,并不出彩。”
小公主很在意父皇对她的看法,每年也只能在这些特定的时候才能于父皇面前露一露脸,因而更希望为父皇争光,不要叫他失望。
不过皇宫当中从来都是见人下菜,这种排位顺序也很讲究,因为皇帝面子上也讲究个公平,问问题的时候注重兼顾,不会将自己的女儿统统排在前头。
伺候的宫人揣摩出皇帝用意,自然是皇帝宠爱的公主排在最前头,继而是他所器重看好的宗室子,而像端静公主这样从来都被忽视的,排位必定靠后。
因为她没有靠山,将她往后排亦不会得罪什么有权势之人。
白惜时听完,“需要我将公主的位置向前排吗?”
此事对她来说,确实不难。
“不用不用……”
端静公主没想过这样麻烦掌印,很快摆手,很认真的那种。
见小公主拒绝,白惜时扬起唇角,“不过咱家亦觉得此为下策,排于最后在我看来,并不是个不好的位置。”
闻言,端静公主的眼睛很快亮了起来,“掌印果真有办法?”
“不算什么办法。”
“排在最后,便可将前人所言总结归纳,整合成条理清晰的几条论点,除此之外,若是能辅以补充一两条旁人未考虑到的意见,如此,天子应当会觉得有所不同。”
前头十几个人的观点,不管多出彩,一条条听下来多少会显得杂乱记不清,这时候若是可以稍作记录,在最后对前头的论点加以梳理,再稍作补充,会是另外一条途径。
也更像一个真正掌权之人会做的事。
既然不能用漂亮的观点让人眼前一亮,那便用缜密清晰的逻辑。
端静公主听完,低头兀自揣摩消化的好一会,继而才兴奋地抬起头,“我明白了,多谢掌印指教。”
白惜时:“公主聪慧,必当可让你的父皇刮目相看。”
公主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真的?掌印真的这么认为吗?”
白惜时颔首,“真的。”
公主博览群书,应当是比许多男子都要用功刻苦的。
来的时候郁郁寡欢,离开的时候便又豁然开朗,端静公主正为了找到破题之道而开心,出门的时候便没瞧见来人,一不小心和对方撞在了一起。
小公主没怎么当回事,还笑与对方打了声招呼,“赵岳。”
听见公主称呼自己的名字,少年面色一怔,继而很快低下头,给对方让出了一条通道。
“公主认识赵岳?”白惜时瞧见二人情状,随口问了一声。
在司礼监认识的?
不过端静公主的回答否认了白惜时的猜测,“嗯,在太后处见过两回。”
说着又看了眼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端静公主:“上次还要多谢赵岳替我解围。”
赵岳闻言神情冷漠,“我没有。”
“不管有没有,都要谢谢你。”
概因上次她从房中出来,正碰见太后与赵岳说话,眼见又要被责备,是赵岳当时开口与太后说了什么才岔开话题,也让她免于一顿训斥。
端静公主说完便高高兴兴地走了,内堂之中,便只剩下白惜时与赵岳二人。
“太后近来曾找过你?”白惜时问少年。
“是。”
“都说了些什么,可有为难?”
闻言少年眼神一暗,“没有,就是说了些些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
见他明显不大想提的样子,白惜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了几句今日的课业情况便叫他自去休息。
不过她并没有放下心来,太后找赵岳,到底是为了什么?
暂时按下疑虑,白惜时还记得里头的起居室尚有一人,一直没听到动静不知是不是还在苦读那本经书,转身,走进去一看……
竟发现那人以手支头,就这么在圈椅中睡着了。
……
在她这还真是放松啊,这样也能睡着?
白惜时又凑近了些,盯着男子的眉目瞧了瞧,唔~有点顺眼。
在叫醒他与让他继续睡之间迟疑片刻,白惜时最后还是转身,从椅背下取下那张薄毯,搭在了男子的身上。
继而半掩木门,一个人回到了内堂。
兀自又处理了会折子,在快接近黄昏的时候,冯有程出宫正好路过了一趟司礼监,他来找白惜时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纯联络联络感情,唠唠嗑。
白惜时也不排斥他,便一边处理政务一边与他搭腔应上几句。
聊到眼看天色不早,宫门就快要落钥,冯有程对这次的搭关系之旅很是满意,觉得自己真他娘的是个人才,都说掌印喜怒不定不好接近,你看,他这不跟他聊挺好么!
这人与人之间相处啊,主要还是要讲究方法。
掌印最后还让他给指挥使带话呢,问他什么时候得空,需得问一问赵岳近来的情况。
冯有程愉悦自得、满口答应,承诺必定将话给指挥使带到。
就在说完这句话准备起身告辞之际,然而掌印身后突然传来响动,他起先还不知道是什么,谁成想没过一会,看见解衍就这么堂而皇之从里面走了出来。
如,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里头应该是掌印的卧房吧?
冯有程惊疑不定,目光在白惜时与解衍两个人之间瞟来瞟去。
解衍看见对方倒算是镇定自若,只瞥了冯有程一眼,便转头冲白惜时低声道:“掌印,毯子已叠好放回原处。”
“唔~好。”
这人没事提什么毯子。
解衍:“那属下这便去回去了。”
“嗯。”
叠毯子?什么意思?
来收拾屋子打扫卫生的?
冯有程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怎么回事,这时候便见男子一脸神清气爽的从自己身边经过,继而淡然一笑,率先跨出了门庭。
那笑容怎么形容呢,既淡然,又不淡然,冯有程描述不好。
不过他知道姓解的巴结掌印向来是一把好手,因而在出门的时候,攀比欲就被对方刺激出来了。
抓住汤序,冯有程打听,“你们掌印有没有什么喜好的东西,比方说文玩、花草、吃食什么的?”
汤序想了想,掌印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就是近来繁忙,喝茶提神的情况比较多。
因而便也如实相告,汤序:“掌印近来,尤好绿茶。”
第64章第64章
第二日,冯有程到达北镇抚司便将白惜时的话转告给了滕烈。
滕烈听完颔首,近日事务繁忙,自赵岳逐渐接受内宦的身份和处境之后,他进宫的频率便少了一些,确实对赵岳的关注也不如从前。
只上一次练功时发现他略有些不专心,考虑到少年人心性,便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正欲明日抽空去趟司礼监,冯有程禀报完此事摸了摸下巴,开启另一个话题,“指挥使,我近来想买些茶叶给掌印送过去,您看送什么茶比较合适?”
滕烈:“为何突然想起送茶?”
冯有程自叹不如的一摆手,将昨日遇见解衍从白惜时起居室中出来的事情说了,想着他是没那个本事照顾起居,但投其所好送送东西还是可以的。
汤序说的茶叶也正好合适,既不是太贵重,又拿得出手,掌印应当不会拒绝。
结果一说完,冯有程半天没听到回响,抬头一看,哦豁,差点吓了他一大跳,指挥使脸黑的跟锅底似的。
“指挥使,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滕烈冷眼看他,“你觉得呢?”
冯有程琢磨半晌,“难道解衍那厮不是进去收拾卫生的?”
继而又自觉好笑般的打趣了一句,“那总不能是进去献身的吧?”
男子听完薄唇一抿,周身气场越发冷冽。
冯有程:“……”
他不会当真了吧?
男子良久没有说话,再望过来时,便是例行公事的口吻。
“冯副使,西北丢失的那批军粮查得如何?”
“刑部司接过来的命案可有进展?”
“在逃的细作是否已经捉拿归案?”
一连三问,直接将冯有程问得汗流浃背,“这个,这个……属下……”
怎么突然就转到这上头去了呢,让人怪猝不及防的。
半睁着一双寒潭般的眸,滕烈看向对面之人,“若是没记错,这些案子应当都是冯副使在牵头负责,既然眼下皆不能给我个结果,冯副使觉得应当以何事为重?”
一瞬间站直身体,冯有程:“指挥使教训的是,属下这就去抓紧督办!”
脚底抹油趁机开溜,等走出门后冯有程才莫名其妙站定在台阶之上,继而回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怎么回事,吃火药了?”
他不就随便开了个玩笑么,指挥使受什么刺激了?
鉴于冯有程那一番话,受刺激的指挥使此刻正于太师椅中静坐,片刻之后,男子没再等到第二日,而是决定将当天的一应事务压缩提前,并于下午赴宫中先看望了赵岳,继而才前往司礼监。
不过到的时候,白惜时并不在内堂之中,汤序告诉他掌印正于勤政殿伴驾,约摸还要有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滕烈表示知晓,并于客椅上坐了下来。
待浅啜了一口茶,男子才目光微移,向内堂之后的屏风处望了一眼。
汤序瞧见他望的方向,笑着解释了一句,“指挥使,那后头是掌印在司礼监的起居之地。”
滕烈状似随口一问,“待客吗?”
汤序:“不待客,掌印不喜外人涉足,连奴才都没进去过,房中一应事务,掌印亦喜好亲力亲为。”
听到汤序如此答复,男子握着茶盏的手一紧,修长的手指上,因用力而隐隐有青筋呈现。
而此刻的白惜时,正于勤政殿外看着夕阳。
概因皇帝与她说话说到一半,身怀六甲的怡妃娘娘突然带着补品前来看望圣上,为了不在里头碍事,白惜时很是知趣的退了出来。
等到怡妃娘娘出来,她再回去便是。
自俞贵妃生病后,怡妃的处境似乎好了许多,没有再被人刻意刁难,皇后也逐渐开始主持一些后宫事务,听闻她近来亦对怡妃颇为关心照拂,阖宫上下似乎都指望着怡妃能为皇帝生下一位皇长子。
至于皇后……
白惜时其实一直有处想不明白,俞贵妃不是一个城府极深之人,既然之前后宫争斗之中皇后能被打压至此,而俞贵妃一直占据上峰,除却皇帝的宠爱外,应当代表着皇后亦不是一个老谋深算之人。
但自那次宫女之死后,皇后近来表现的虽低调,却不再像一个隐形人,且几件事宜处置的都很稳妥,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正兀自揣摩间,白惜时忽感一道视线似乎一直跟随着自己,一抬眼,才发现是小宫女扶疏。
此刻她亦于殿外等着自己的主子,顺带笑意盈盈望向白惜时,不过因为是在御前,小宫女亦不敢太过造次,只在白惜时望过来的时候高高兴兴唤了一声“掌印”。
“嗯。”白惜时颔首应了一声。
不过就只这一声,似乎也让小宫女心情更加美丽,由于小宫女笑得太甜,甜到白惜时想忽略都忽略不了,遂……稍稍走远了一些,改为踏着阶梯往凭栏之下行去。
双方都为女子,扶疏的这种心意,她实在无法回应。
不过平日里白惜时虽时常出入勤政殿,倒是很少有机会能于周围闲逛,今日在此一转悠才发下玉石阶旁不知何时摆放了一面能反光的琉璃镜,应当是前不久外邦使者进贡而来。
走下最后几截玉石阶梯,一步步绕于那面镜前,白惜时打量着此刻镜中的自己,唔~怎么说呢,还算满意,现在看上去有点趋近于自己理想中的斯文败类了。
刚当上厂督那会,分寸时常拿捏不准,勾唇一笑自以为邪魅狂狷,结果揽镜自照,无语凝噎,像个二世祖当街骚扰二八少女。
后来索性就笑得少了些。
思及此,白惜时左右一瞥,索性四下无人,便又尝试着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啧,不错,有点道貌岸然的味道在里面了。
满意地观摩了一阵,继而又想到有没有可能不是自己拿捏的准,而是相由心生,白惜时神色一凛,很快又换了一种笑,很自然的那种……还好还好,自然了看着就正常多了,看样子宫中这段时日还不足以将自己憋成个心理变态。
白惜时于镜前打发了一会时间,这时候才倏然发现左右确实无人,但上头好像又莫名添加了一道视线,第一时间掀起眼皮,白惜时预备用掌印的威势吓退窥视,没成想,却意外撞进了一双含着浅笑的眸。
“……”
解衍此时正于勤政殿外例行巡视,走到凭栏处,恰望见一个人于镜前露出会心一笑。
视线交汇间,夕阳正要落山,从白惜时的角度望过去,便像是在解衍的身后铺上了一层温暖和煦的光。
连带着将他望过来的眼神都被浸染成缱绻温柔的颜色。
白惜时不知他看到了多少,又看了多长时间,总之,若是旁人看过来她反倒泰然自若理直气壮,无非就是照个镜子,怎么,掌印不能照镜子吗?
但若是换成解衍……便感觉有些怪怪的,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在意方才行为是否折损了在对方心中光芒万丈的掌印形象。
从短暂的错愕反应过来后,白惜时占据主动,仰起头瞄着解衍,继而一偏头,示意他快走,别到时候把一群人都引过来瞻仰风姿。
然而就在她做完这个动作后,便听男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解兄,你在看什么,可是有何处不妥?”
相顾无语间,白惜时又用眼神催促了解衍一次。
而男子冲他安抚般地轻摇了下头,依旧笑看着白惜时,头都没回便答道:“没有,看琉璃镜而已。”
“琉璃镜有什么好看的?你在上头又照不见,若是想看等下值再去。”
不好看吗?
闻言又忆起方才白惜时扬唇自顾的模样,比这夕阳还要灿烂几分,接下来这一句倒不像是回答身后之人的,解衍望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好看。”他缓缓开口,就这样对琉璃镜前之人说了这样两个字。
白惜时:“……”
糟了,这小子有点好像本事。
“什么?”
身后之人似乎是发现解衍开了口,但又没有听清,正准备走过来一探究竟,然而此时听见脚步声的解衍迅速转身,横出手臂截住来人,继而自然从容的拦住对方肩胛向后带去。
“走吧,还有另一侧没巡,抓紧时间。”
临走前,白惜时听见他对另一人如是说道。
待到白惜时从勤政殿出来,重回司礼监,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今日因怡妃到访加上事务繁忙,确实比平日要晚了一些。
见到汤序才得知滕烈原来今日在内堂等了她大半个时辰,最后直到宫门就快落钥才不得不先行离去,并托汤序留话给白惜时,约她明晚于观戏楼内详谈。
让人白跑一场的确不好意思,何况知道滕烈亦诸事缠身、难有空闲,因而白惜时便也将部分不重要的事向后推了推,预备空出明日夜里的时间,正好结束还可回府中一趟。
想到这又觉得观戏楼这地方实在选的不错,亦可吃饭谈事,又可观戏放松,不过就是不大像滕烈会选之处,那里一般都是些年轻公子和各年龄段女子喜好光顾的地方,概因上演的也都是些爱恨纠葛、复仇虐恋的戏码。
倒不是说滕烈不年轻,就是觉得他应该没这根筋。
因而略一思索,白惜时神色稍凝,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理由——该不会是有什么线索或案犯会出没于那里?
第65章第65章
白惜时到达观戏楼的时候,目光被门口的十二大字吸引——“观尽众生百态,纵览人间风月”。
挺不错,这名字听起来就有些意思。
进门后报上名讳,被店家热情告知滕烈已在二楼雅间等候,白惜时穿过回廊,踩着阶梯一边向上一边观察着店内陈设,这里头比她预估的还要大,锦鲤浅游,团花铺路,很是典雅清贵的一副景致,确实也是个适合听风问月之地。
只不过,很难想象这会是滕烈会选择的地方。
推开门,绕过屏风后,一脸冷肃的男子坐于雅室之中,听见声音侧首望过来,白惜时见着此人的第一眼,觉得滕烈实在不像是来听戏的,反倒像是来例行公事检查的。
谁来这种地方还能将一把佩刀这么显眼的拍在桌面上?
是担心吃饭听戏会影响他抽刀的速度吗?
不过这些话白惜时也就是心中吐槽,很是有些良心的没有说出口。
坐下来后,又饶有兴趣地望了眼四周,白惜时才摆正神色道:“指挥使约我于此处见面,可是发现这观戏楼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不是。”
男子说完这句话停了片刻,将手边的菜色单子一推,给白惜时递了过去,“先点菜。”
“不知掌印喜好口味。”
闻言,低头看看那菜单,又看看对面之人,不过白惜时这会倒是真饿了,既然不是这店有问题,那便吃饱饭再说。
唤来小二点了几道特色菜,白惜时又问过滕烈意见,加了份鲜汤,很快便将菜色定了下来,待小二退了出去,白惜时没忘记此行目的,与他谈起了赵岳。
“指挥使近来可发现赵岳有什么异常之处?”
滕烈:“偶有走神,看上去心事颇重。”
确实如此,那日赵岳离开后,白惜时也从江小锁那了解到赵岳近来时常会做噩梦,两人同屋,小锁有好几次半夜都听见对方睡得不踏实,甚至半夜直接从床上惊坐起来。
她亦过问了赵岳近来接触之人,与之前无异,唯独有区别的,就是期间被叫去见了两次太后。
听闻太后第一次召见赵岳,是于内学堂附近偶遇,只因他曾是重臣之子,因而太后更为惋惜了些,说的也都是些安抚鼓励之话,并无什么特殊。
至少在近旁伺候的小太监是如此向白惜时禀报的。
除此之外,太后还对赵岳说过什么,她亦不得而知。
不过她总觉得近来后宫虽看起来太平,却隐隐有暗流涌动之势。
包括太后特别关照赵岳一事也让人觉得有些蹊跷,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看见白惜时逐渐蹙起的眉,滕烈开口,“前些日子是我忙于事务,疏忽了赵岳,日后会多加关注。”
白惜时闻言一摇头,“这事与指挥使无关。”
滕烈之前能帮忙开导,让赵岳能够接受自己内宦的身份已经算是够意思,他本就没有义务继续帮自己带徒弟。
“有关。”
然而男子在听完后却果断地抛出了两个字,当白惜时望过来,才又说出后半句话,“赵岳也算是我的半个徒弟。”
“这倒也是,他向来更听你的话。”
说着话的时候,雅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小二端着一应菜色上前,白惜时腹中空空,眼下望着冒着热气的佳肴,终是吐出一口浊气,“算了,也可能是我多虑了,少年人心性,反反复复也有可能。”
与滕烈一起吃饭,若是公事谈完,便会显得有些沉默,因为对方实在不是个喜好说话之人,又似乎自小养成了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因而一时之间,雅室当中只有杯盘触碰发出的轻微声响,倒是外头正上演的戏码和喝彩之声给此处增添了一些背景音,不至于太过安静。
不过白惜时竟然觉得还挺适应,如今与滕烈这样相对坐着,不说话竟也不会觉得尴尬。
但白惜时没他那么讲规矩,连吃饭都吃的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
白惜时一边吃一边饶有兴趣地看戏,今日楼下上演的应当是一场男子科举高中抛妻弃子,求娶权贵之女的戏码,白惜时平日也颇爱狗血,难得有这样的闲工夫让她一饱眼福,因而饭吃完了也没急着走,留在雅室内继续品味那泼天的狗血。
只是看到一半,突然想起来雅室内还有一人,侧首望过去,果然此人连台下那戏看都没看一眼,此刻正望向自己。
白惜时很快领略了对方的意思,“指挥使若有事便先走吧,我再于此处坐一会。”
滕烈与此处格格不入,估计他早就呆不下去了。
然而男子的回答却出乎意料——“无事。”
闻言才将目光又从戏台子上转了回来,白惜时:“你既不喜欢,于此处岂不浪费时间?你我二人也认识这么久了,不必讲究这些,想走便走罢。”
似是被白惜时一通话噎住,男子许久没有出声,但亦没有离开的打算,就这么静默地坐在一旁,过了一会,见白惜时手边的核桃仁盘子空了,才起身,朝对面说了一句,“我出去一趟。”
“唔~好。”
白惜时正看到两女对峙争抢渣男的重要戏码,没放在心上,一点头,只当是滕烈终于耐不住无聊要出去走走。
男子推开雕花木门,踏了出去,外头比较喧嚣吵闹,不如雅室之中安静,甚至还有售卖花束的小姑娘穿梭其中,看见年轻男女便上前推销售卖。
不过滕烈一身冷冽,又是独身一人,被他的气场所摄倒是无人敢上前来烦扰。
找到小二又让她送了些核桃、杏仁并清茶去往二楼,交待完后,滕烈正要返回之际,余光却于人群中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继而脚步一顿,神色微凝,男子略一思索便抬步跟了上去。
此刻一楼厅堂内仍有许多卖花的小姑娘,年龄最小的也最怯懦,鼓起了好半天的勇气才凑上前去轻轻捏住一位年轻男子的衣角,“公子,给姐姐买枝花吧,今天新鲜刚采摘的可漂亮了。”
然而那公子理都没理会小姑娘,用力将衣角从她手中一抽,还嫌恶地拂了拂上头不存在灰尘。
小姑娘被对方用力的动作牵扯,一个没站稳便撞上了身后之人,再一抬头望过去,整个人犹如被冻住般屏住呼吸,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她畏惧又害怕地望向滕烈。
低头瞥了眼突然撞上来之人,误以为要向他卖花,眼下追踪在即不欲多费唇舌,男子遂冷冷丢下句“找错人了”便径直绕了过去。
一朵花都没卖出去,家中生病的母亲还等着她带吃的东西回去,此刻被人推了一把,又被那个冷冰冰的大人凶了一句,小姑娘一伤心害怕,眼泪吧嗒吧嗒便掉了下来。
揉着眼睛站在墙角边哭了好一阵,将满心的委屈失落都哭了出来,她才用满是冻疮的手默默将眼泪擦干,擦完了准备继续尝试去卖花,只是还没捡起地上的篮子,便发现面前已然停下了一双黑子的锦靴。
一抬头,小姑凉嘴巴一瘪,险些又要哭出来,呜呜呜又是那个冷冰冰的大人。
蹙着眉头看向墙角之人,滕烈一言不发,片刻之后,只拿出一锭银子放入对方手中,继而取过了那一整篮的腊梅。
小姑娘懵懵懂懂,看看银子,又看看花篮,反应半晌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快由悲转喜,在庆幸突如其来的运气之下,她听见对方问了自己这么一句话。
声线依旧没什么温度,“长冻疮,可是很疼?”
魏廷川提过,白惜时小时候亦是满手冻疮。
小姑娘这回已经不再那么怕他,狠狠点了点头,“嗯,疼的。”
听完高大的男子没再说什么,调转步伐,长腿一迈,很快消失在了二楼尽头。
……
滕烈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大篮各种各样颜色的腊梅。
此时楼下的戏剧已接近收尾,白惜时亦有功夫望过来一眼,但这一望,便定格在了当场。
怎么说呢,画面有些异想天开般的惊悚,一个不苟言笑,周身气场向来冷肃冰封的男子,此刻手中握着的不是冰冷的刀锋,而是一篮山花烂漫般的腊梅。
白惜时定格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哪来的?”
滕烈:“买来的。”
白惜时的眼神更加古怪,“指挥使买花做甚?”
滕烈却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径直将那篮花搁在桌上,转而提起遇见的那位意想不到之人,“我方才在观戏楼见到了祈王。”
听他如此一说,白惜时果然收起玩笑打探之心,正色道:“祈王?一直卧病在床的那位祈王?”
“正是。”
祈王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近些年来一直身体抱恙,因而留于京中养病并未去封地,前些日子的太后寿辰他都因病推脱没有参加,但此刻却能出现在此,确实有些奇怪。
难道他一直都是在对外装病?
思及此,白惜时与滕烈互看一眼,二人确实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要知道,当今太后并非皇帝生母,而是中宫皇后,中宫一直无所出,所以才立了当今圣上为太子。而祈王,则是当初太后身边的一位宫女所生,生下来后便养在太后身边,因而祈王也算是与太后最亲近的一位皇子。
但,如此亲近,祈王没体力参加太后生辰宴,却有体力来这观戏楼消遣吗?
二人重新坐回椅凳之上,白惜时与滕烈一番商议之下,谋定先于暗中观察祈王,待到若真有发现不妥之处再向天子禀报,以免贸然回禀带出乌龙,也极易影响天家感情。
待到商讨结束,此刻楼下的戏也已收场落幕,二人准备离席归家之际,才发现还有那一大篮的腊梅没有处置。
滕烈走过去,拿起花篮问白惜时,“此花于我,是否不大合适?”
白惜时难得委婉,“倒也没什么合适不合适,就是和指挥使的冷硬不太协调。”
滕烈点头,“那便赠与掌印。”
白惜时一脸惊诧,“送我,送我就协调了?”
男子却没再接话,而是直接抬臂将花篮递了过去,待白惜时接下,他略一后退观摩片刻,继而薄唇轻启,语气中亦少了一丝平日里的寒。
“此花于掌印,颇为相宜。”
第66章第66章
白惜时将那篮腊梅带回了府中,挑了几枝插于瓶中,临窗傲雪,倒是颇为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