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灵乐是个半吊子,杀猪切肉她在行,但是让她跳这种舞,手脚就有点忙活不过来了。
说她是“关系户”还真是没有冤枉她,就她这不敢恭维的舞姿,落在姑娘们眼中简直的贻笑大方。怕她在太子面前显眼,范灵乐被打发去了最角落的站位。
不是主舞也没关系,她一边挥动衣袖,跟随着其他姑娘的动作,一边在心里琢磨。到时候她就假装被裙角绊倒,哎呦一声跌坐在地,指定就能引起太子注意了。
范灵乐心里算盘正打得响,门口响起两声清脆的巴掌声。
乐声停了,姑娘们也不跳舞了,纷纷望着门口面色冷肃的黛娘。
“殿下有令,着姑娘们立马出宫,大家收拾东西,快走吧。”
姑娘们都被这一消息震在原地,动弹不得。
黛娘转过身,一句话多余的话没有,又快步走了。
范灵乐张嘴失语,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好。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可是她不服,她不服气!
自己从浔阳一路跋山涉水,求过方恺、求过烟波、求过七皇子,在京城中战战兢兢讨生活,好不容易混进了东宫,眼看得就要见到太子了,现在却跟她说要被送出东宫?!
噫,莫非那太子爷果真是如此不近美色之人?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范灵乐跟在队列中,缓缓朝府门口移动。眼看得离大门越来越近了,出了这个门,再想要进可就难了。太子现在就在府中,这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了……
她咬一咬牙,正准备装晕摔倒,却听队伍最前列,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这位小哥,求求您了,我真的不能出府……我本是个良家子,却被那贺公子强买来,要送来东宫。若是就这么回去了,那贺公子肯定要把我发卖了去……这下,我真的连做人的脸面都没有了,吗呜呜……”
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负责遣送她们的小哥不由心上一软,竟是凶不起来了。美人落泪,果然任何男人都难敌,这要是黛嬷嬷在,肯定一口一个贱蹄子,将她们踹出府了。
范灵乐在心中暗暗为她竖了个大拇指。
“求求您了,就让太子殿下,替小女做个主吧。”她哭着,竟是“啪”一下,跪在了那小兵面前。
范灵乐瞪大了眼,不由在心中暗自为她鼓起了掌。
范灵乐身后的圆脸酒窝姑娘默默翻个白眼,小声咕哝道:“啧,真是为了勾上太子,什么鬼话都敢往出说,她什么出身的人,打量别人不知道呢?”
那小兵被闹得没办法,怕她把阵仗弄大,只好将这事又禀告了太子。
“她当真这么说?”
“是,现在还趴在府门口的地上哭,说什么也不肯走呢。”
李煊沉吟片刻,回道:“把她们叫过来,我有话要问。”
夜色正浓,树影婆娑,东宫的庭院里亮起了盏盏灯火,照得一切清晰可见,丝毫不叫人觉出黑夜的幽深。
李煊手指夹着白玉棋子,百无聊赖地轻扣棋盘,凝眉深思,专注去解眼前这盘死局。
淅淅索索的脚步声自月洞门处传来,一排身着轻纱红衣的姑娘缓步而来,纷纷垂头跪在了面前。太子不发话,不可直面尊颜,遂一个个屏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殿下,人带到了。”身边的亲卫余则涛提醒道。
“嗯。”他将棋子丢回棋盒中,懒懒掀起眼皮,扫一眼跪在面前的众位姑娘,一个个漆黑的发顶朝着他,纤弱的双肩都紧绷着,肉眼可见的紧张。
只有一个姑娘,还时不时低声啜泣着,肩膀轻轻抖动,应该就是刚刚在门口哭出声的那位了。
搞什么搞什么?怎么还哭个没完没了了?姐们儿会不会戏太过了?
范灵乐低着头,默默翻个白眼。
她就跪在她旁边,本就紧张的心被这死动静闹得更紧张了,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该死的,没用!她还是紧张得指尖都在抖。
她没想到,东宫的防卫竟然如此严密,刚刚在送来太子面前时,黛娘将每位姑娘都扒了个干净,从头到尾查验了个遍,确认身上没有携带尖锐利器,方才放她们来了太子处。
阿弥陀佛,这下她更是手无寸铁,还要想法吸引太子的注意,没办法,只能是拼了!
怎么办?要不也学那姑娘哭?比她哭得更凄惨?更动人?
不成,自己哭技没有她高,明显拼不过。
还是趁太子吩咐抬头之际,朝着他狂抛媚眼?
不成,自己杀猪杀惯了,做不来那惺惺作态,还容易眼角抽筋。
要不直接扑到太子脚边,抱着他的大腿喊冤?
会不会被他直接叫人当场拖出去……
“头抬起来。”
范灵乐还在心中排布各种方案,太子殿下忽然发话了,众舞姬听着太子吩咐,纷纷仰起脸。
只有范灵乐,竟是依旧垂着头,毫无动静。
这声音……不会吧?不会吧?!自己是不是幻听了?还是因为思虑和忧愤过度,耳畔竟会响起佟暄的声音?
她像是被这道声音缚住,一下脑子也被抽干了,做不出任何反应。
李煊见那姑娘并不动弹,不由蹙眉。
旁边的舞姬也诧异了,余光都瞥向她。
圆脸酒窝姑娘在心中暗自啧啧,这些人真是,为了引起太子注意,一个个幺蛾子也未免太多了些。
“大胆!太子吩咐,为何还迟迟不抬头?!”
旁边的余则涛大喝一声,范灵乐被他吓得一个激灵,魂魄瞬间归了窍,下意识唰地抬头,却在对上太子目光的那一刻,彻底呆住了。
两个人大眼瞪大眼,最后双双变成了傻眼。
却见面前这位太子爷,紫袍金带,玉冠束发,暗纹金线沿袖口熠熠生辉,夜色中浮光跃金,更衬出雍容贵气。煊赫的仪表,不言而自威,高华的气度,和她那一身寒素的佟暄判若两人。
可他们那张脸,分明地一!模!一!样!
受到的震动过大,她倒吸一口凉气,手捂住能塞下一颗鹅蛋的嘴巴,一手指着他,连声磕巴:“你……你你你你……”
“大胆刁妇!”
余则涛见她竟然手指太子,立刻怒喝拔刀,刀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见到太子,岂敢如此无礼?!”
“啊!!!”
冰凉凉的刀刃就这么突地架到了脖子口,范灵乐吓得大呼一声,闭紧了眼连忙举起手,拼命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则涛,把刀放下!”
李煊没料到他拔刀如此迅速,见那寒刃就这么逼近了范灵乐脖颈,他心中惊得一跳,生怕伤了她,赶紧呵斥住。
余则涛依旧气鼓鼓,可太子都发话了,他只好气又鼓鼓地把刀收回了刀鞘里,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狠命瞪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范灵乐紧闭着眼,感觉到那迫人的剑气似乎离开了,连忙双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呼,还好还好,脑袋还在脖子上顶着,自己小命算是保住了。
可刚刚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荒诞,她眼睛睁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去看眼前这位太子殿下,见他眼神也正死死锁定自己,她确信,自己不会看错,那分明就是佟暄呀!
怎么回事?自己是不是因为思念已入膏肓,所以才会来到了这么一个荒唐的梦境?
她连忙又闭上了眼,再不敢去看,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扇自己两巴掌。
“啪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在了东宫寂静的庭院中。
李煊:“……”
众舞姬:“???”
余则涛:脑子有病的女人。
嘶,脸好痛,这下总能把自己扇醒了吧?
她试探着,眼睛又睁开一条缝,对上一双无语……而熟悉的眼睛。
嘶!!!怎么回事?竟然不是梦!
“我……你……这……”她手忍不住,又想指过去,可被刚刚那柄快刀吓怕了,只好把手指住自己鼻子,朝太子丢去一个求救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眨眨眼,那眼神中有委屈,更多的是幽怨。
李煊哭笑不得,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他也闹不清楚,范灵乐怎么就混入了送给东宫的舞姬中?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再没有心思去应付那些找理由哭哭啼啼的女人,只想快点跟她把事情问清楚。
“其他的舞姬,即刻遣返出宫,你,留下。”他手指了指还在发蒙中的范灵乐。
其余的姑娘们都震惊了,没想到太子竟然会被这神经病一样的行为吸引了兴趣,太子的癖好真是有够古怪的,她们怎么也没摸索到这一层呀。
一道道或艳羡或嫉恨的目光朝范灵乐投来,她却浑然不知,只知道傻傻追随他的身影,连眼睛都不敢眨了,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将眼前的人看丢了。
刚刚那一出闹剧,也是将姑娘们吓破了胆,再没人敢折腾了,老实地跟在府中卫兵后面,灰溜溜出了东宫门。
庭院中除了护卫,只剩他们二人。
李煊迫不及待起身,袖袍一甩,转身就往后院去,“跟我过来。”
范灵乐还呆跪在地,见他身影走远了些,方才回过神,一个轱辘爬起身,拎着裙角,哒哒地小跑跟上去。
她害怕,别一个转角,人就又永远消失不见了。
她跟在李煊身后,一步不敢落,随着他的步伐,穿过长长的回廊,又穿过草木扶疏的花径,又穿过怪石奇崛的假山。有丫鬟在前面替他打着灯,路遇不少下人,也是退到一侧,毕恭毕敬地行礼。
这感觉太怪异,她一下没适应得来。
终于,不知走了多久,他停在了寝屋前。
丫鬟打开门,他率先跨步进去,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他转身,张嘴欲言,却被范灵乐用一根门闩横在脖子上,眼神凌厉地瞪住他,“说!你到底是谁?!”
第67章笼中金雀
那门闩抵在喉咙口,粗硬的木棍咯得喉结难受,他被迫仰头,蹙眉看她,“乐乐,是我。”
“哐当”!门闩掉落在地。
只刹那,她眼神迷茫怔忪,随后,一股狂喜自眼底翻滚上来,带着热切的泪意,湿润了眼眶,颤出盈盈泪波。
手急切地伸过去,颤抖地捏住他的脸颊,热的;又摸住他的肩膀,硬的;再摸索着来到他的胸口,是暖的。
泪水唰地涌出,随着身子的颤抖,扑扑簌簌滑落至下巴。
他活着,他竟然还活着!!
李煊就这么站着,任由她对自己“上下其手”,垂眸去探她脸上的每一处。瘦了,还黑了。成婚那两年,自己把她养得白白胖胖,比做姑娘时脸色还要红润,而今竟是瘦得风一吹就要飘了,不用细问这几个月的经过,也可以想见她的折磨蹉跎。
范灵乐将他从头到腰腹摸了个遍,直至手掌充盈着他的体感、他的温度,才终于放下了心,揪着他的衣襟,靠入他胸膛,任泪水决堤,泣不成声。
“乐乐……”
李煊哽咽着,脸贴着她的发顶,双臂紧紧箍住她瘦弱的身躯,用力、再用力,恨不能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可是他拥得越紧,怀中人却颤抖得越厉害,泪水早已浸湿了胸口,那一片微凉,渗入他心底,道不尽她这几个月的心酸苦楚。
是知道他死讯时的心如死灰;
是苦苦支撑佟家的艰难困苦;
是北上京城的颠沛流离;
是独在京城的举目无亲……
她一个女子住在客栈,夜里睡觉都要将桌椅堵住门窗;她外出打工,却被当成陪酒女轻薄;她跪在一个娼妓面前,向她垂泪陈情;她甚至遭际了贺钟鸣,差点又落入他的虎口之中……
这种种煎熬,班班羞辱,都只是强撑着一口气,为了要给死去的他求一个说法。
可如今,不知是否老天爱怜,竟然又将他完好无损地送回了自己面前。
如此,她在他怀里哭,用尽力气地哭,不要命地哭,有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千帆过尽的委屈。
她委屈,真的好委屈;想他,真的好想他。
李煊感受着她的无助,身体随着她的战抖而震颤,人到了怀里才知道,她真如纸片一般的削薄,拥得紧了,都咯得人骨头疼。怎么回事?她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想要开口安抚,可嘴一张,酸涩堵在了喉咙口,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大掌抚上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轻轻摩挲,试图抚平她应过度激动而不受控制的身体。
哭了约有一刻钟,范灵乐终于平复下来了点,深深吸着气,身体剧烈起伏。李煊将她从怀中放开,手掌揩去她糊了一脸的泪。
“哭好了?没事了。”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叫范灵乐一听,小嘴一瘪,热泪又上涌,差点又哭出来。
李煊轻叹口气,吻上她红肿的眼皮,舌尖去卷她眼角的残泪。
范灵乐乖觉地合上眼,他温润的唇覆上来的刹那,一股麻麻的热意在身体内乱窜,陌生,又很熟悉。久违的他的触碰,激活着她早已如一潭死水的心,还有身。
像是触发了身体的天然机制,他喉结滚了滚,自觉地又去寻到她的唇,轻轻地啄,深深地探,舌头卷着她的舌头,唾液混着她的唾液,温热濡湿交融,叫人想要嵌合得更多、更深。
察觉到失控的来临,范灵乐推开他,头倚在他的肩膀,微微喘气,如涸辙之鱼重获活水,她贪婪地吸食着空气,冰凉的空气钻入肺腑,叫人头脑一点点清醒过来。
现在不是做这个的时候,她还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阿暄,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扯了扯他身上昂贵的衣裳,所有她想要得到的解释,都凝结在这一句问话里。
李煊没急着回她话,“我去叫人打盆水,你洗把脸先。”
说完,他径直打开门,朝侯在门外的丫鬟道:“风荷,去打盆水来。”
风荷万福应诺,施施然走了,不多时就断了盆温水进来,却见刚刚太子领进门的那位姑娘,哭得满脸狼狈,那双泛着荧光的眼,委屈极了。
被殿下训了?可是也不像啊。再看向她那双唇瓣,嫣红肿胀,一看就是刚刚被亲狠了。
我的天呐!殿下未免也太生猛了,硬生生将人家姑娘亲哭了?
她脑海里脑补着一出画面:太子看上了这名舞姬,将她召来殿内侍寝,可人家姑娘并不愿意,宁死不从,太子恼羞成怒,企图霸王硬上弓,将姑娘抵在墙上按头狂亲,姑娘被亲得喘不过气,哭着求饶,可她的示弱却又激发了太子更大的兽性……
“我好了。”范灵乐擦过脸,将帕子拧干,客气地朝她一笑,“有劳姑娘了。”
风荷脑中的演绎被打断,立刻回转神来,躬身道:“姑娘客气了。”
她大气不敢出,连忙上前取过手巾和脸盆,又端着出去了。风荷手持脸盆,刚走到回廊拐角处,便被云菱叫住。
“风荷,刚刚殿下差你进去做什么了?”
她见太子带了一名舞姬进屋,门一关,在里面耗了这许久,心里惴惴地,只是说不上哪里不舒服。
“哎!正好,我跟你说!”风荷见着来了可以八卦的人,一把将她拉过去,躲在廊檐的阴影下踽踽私语,“刚我进屋,你猜怎么着?”
“嗯?快说,别卖关子。”她心一跳,只是不耐烦起来。
风荷眉飞色舞,将刚刚范灵乐被“蹂躏”的哭状添油加醋描述一番,末了来了句,“原来太子喜欢这样的。”
“什么样?”
“他不喜欢主动的,就喜欢强取豪夺啊!”果然,权势大的人都喜欢玩儿这套,姑娘越不情愿他们就越兴奋逼迫,看来那些风月话本中诚不我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落在云菱耳中,就是暗讽她过于主动倒贴,结果太子却连正眼都不瞧她。
云菱拽紧了手指头,暗自咬唇。她低头瞥一眼自己饱满的胸脯,再一想起刚刚那名舞姬,又黑又瘦,殿下怎的会对自己不屑一顾,却要上赶着强要那种女人呢?
她不服气,真的是怄气死了!
屋内,烛火通明。
范灵乐瞧着这屋子里的一切,又都是新奇不已。她坐在床边,手摸上那丝滑绵绸的锦被,啧啧感叹:“我的天呐!这被子,盖上去一定很舒服!”她手触到上面绣着的金丝云纹,哎呀一声:“这是金线绣的吗?真的金子?!”
“嗯。”他唇畔含笑,看她这好奇宝宝的样子,只觉怎么瞧怎么可爱。
“那你衣服上那些呢?也是真金绣的吗?”她手指着问道。
早在见到“太子”的第一眼,她就好奇起来他身上那些闪闪发光的金线了。
“是。”
“哇!”她惊叹,皇家的富贵,就是不一般。
“阿暄,这到底怎么回事?”她终于想来问正事,“你怎么会莫名其妙,跑来这东宫当起了什么’太子‘了?”
他默了默,没答她话,“我还要问问你,怎么会混入东宫的舞姬里来?”
她嘴一撅,气鼓鼓瞪着他,“我问你呢,你先回答我。”
李煊掌不住笑了,坐到她身边,在她气鼓的脸颊上亲一口,“我这说来话长,稍后跟你解释。”
“我这说来话更长!”一想起来时的心酸路,她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从浔阳走到京城,在京城无依无靠的,中间都经历了什么?”
他眉毛一跳,拇指抚过她的眉骨,试图展平她的眉眼。“你来京城做什么?”
“还不都是因为你死了!”意识到说错话,她一惊,手直抽自己嘴巴,“啊呸呸呸!不吉利不吉利,说错了说错了!”
李煊牵住她的手,搁在自己大腿上,听得皱起了眉,“你要来找我?”
“也不是,当时,我们真的都以为你……’没了‘,可又觉得事情实在太蹊跷,我就想着到京城来,要一个真相。”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没错,“佟暄之死”一事,果然蹊跷。只是没想到,是离谱到了这种程度。
话赶话到了这儿,她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全说出来,“我到了京城,和方恺汇合,他说,你是因为考场作弊,又加冲撞太子,所以就被处死了。我不信,你会作弊,又听说你是因为太子滥杀无辜而死的,就更气了,所以才想着混进东宫里头来,找’太子‘讨要一个说法!”
没成想,亡夫竟成了太子,便是她看的那些话本子里也不敢这么写啊。
李煊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没想到,乐乐竟然会有这样的决心毅力,一时间,心情又愈发复杂起来,忍不住揽过她的肩,在她额头上亲了又亲。
这批舞姬是隋桓送过来的,虽说他现在是自己的下属,可他知道,隋侍郎是七弟的人,是当年七弟还掌管着户部时的旧部。
果然,再听范灵乐追述,她竟是先去求了花魁烟波,又去求了七皇子,这才混入了送进东宫的舞姬中。
听完她这番辗转波折,李煊深眸中怒气隐隐升腾。想想他的太子妃,竟然跪完了青楼女子,又去给那七弟下跪,他们凭什么?他们受得起吗?!
“阿暄,疼……”手忽然被他攥紧了,她疼得直呲牙。
李煊手一拉,将人又拽进了自己怀里。
“乐乐,都过去了,以后,再没人敢给你半点委屈受。”
“嗯。”她环住他的腰腹,只觉得那处似比之前又更紧实有力了。她不知道,没有做书生的佟暄不再每日只伏案桌前,还要经常骑马射箭,人的精气,自然也不同于以前。
在他胸膛依恋了会儿,她忽然将他推开,仰面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这个’太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煊抿了抿嘴,似在思索着应该从何处说起。
谁知范灵乐自己早就有了推测,激动地道:“有人威胁你,不让说是不是?”
李煊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怎么会拐到这个方向,“倒也不是……”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她眼里泛起了光,急不可耐道:“你和太子,是不是就像那些话本子里面说的那样?你们这是……狸猫换太子!”
李煊:“……”
亏她想得出来。
她手肘捅捅他,“我猜啊,比方说,因为先太子意外去世,可是他的党羽又都还在,不甘心政权失败,也害怕被太子的对手清算,那些人便想着,要找一个同先太子十分相似之人,好做个傀儡,而他们也可顺势继续借由太子名号,在朝堂兴风作浪,争权夺利。”
李煊听得她说得有模有样、小词儿一套一套的,就知道,她平常是真没少看那些没用的东西。
他张嘴,解释的话还没出口,又被她堵了回去,“正好!就在他们焦头烂额寻找合适的人选之际,哎!你,出现在了贡院考场之上。他们细细观看,发现你竟与那先太子,七分神似、八分相像,于是便将你撸进东宫,对外却宣称’佟暄‘已死,将你卷入这阴暗恶臭的权力斗争中。”
她一口气说完,急切地问道:“是也不是?!”
李煊:“……”
就……怎么说呢,他还是后悔,当初她熬夜点灯看那些话本子时,没收缴了她那些本子,导致她现在好像脑子都有点看坏了。
“不是。”他笃定地吐出两个字。
“嘶!”她手摸着下巴,思索道:“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让你李代桃僵呢?我想想啊……”
“乐乐。”怕她又编出什么离谱的故事,他赶忙打断:“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我就是太子呢?”
范灵乐顿住了。
她看着他,又认真看着他,又仔细看着他,急了,手掌去触他的额头,“阿暄!你没事吧?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假扮太子扮上瘾了,自己是谁都忘了吧?”
她眉头紧皱,似乎真担心他会因为“入戏”太深,而颠倒了自己身份了。
他把她手拿下来,严肃道:“我没有胡说,也没有错乱。”
范灵乐还是不信,“得了吧,你别发疯了!你是谁,别人不知道,我难道还能不知道吗?你从小住我家隔壁,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你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我吗?”
他眉眼沉冷依旧,“既然如此,那你应该知道,佟氏夫妇其实并非我亲生父母,我是他们收养的孩子。”
她忽而怔愣了,“啊……是呀……”
“乐乐,我很认真地跟你说,我的亲生父母,便是当今帝后。”他顿了顿,加了句:“从小,我就知道。”
“轰”!范灵乐只感觉头顶炸开一道雷,劈得她外焦里嫩。
“那所以……”她再出口,声音都是颤抖,“你……真的是太子?”
“是。”他肯定地点头。
像被他这一句“是”一棒抡在了头上,耳边嗡嗡作响。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假死骗他们?为什么这么久,连个音讯也没有?
就这么看他们痛,看他们伤,他却始终无动于衷。
眼神再次涣散,她看到他的样貌,开始模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从极远的地方飘来,“所以……你真的就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权势通天,你一呼百应,你说的话,没有人敢忤逆;没有人可以逼迫你,没有人可以阻止你……”
她越说,眼神彻底失了焦,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他,还是看谁。“没有人……可以威胁你假死,这一切,都是你一手操控的……”
他看着她失神的面容,仿佛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咽了咽口水,沉重地点头,“是。”
她猛吸一口气,突地站起来,“为什么……既然这样……为什么?!”
她嘴一张,话语还未出口,泪水就已先一步坠落,紧跟着的声音,肝肠寸断,似是从那心口呕出来的血泣:“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你自己一个人在这皇城里享福,丫鬟伺候、下人服侍、就连出行,都要受百姓跪拜。可是你……你知道……这些天,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吗?!”她声音几乎吼了出来。
李煊沉默地看着她,不反驳,也无言语,手紧紧扣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压抑着心底翻涌的悲伤。知道她难过,他要听她把话说完。
“你知道……娘因为你……茶饭不思,爹因为你……人都老了几十岁,这些……呵。”她冷笑,抹掉一行泪珠,“这一些,尊贵的太子殿下,您都知道吗?或者说,也许您根本就不在乎吧。”
“我没有……”
“是我无知!怪我这个人太轴,太笨!若不是我非要上京城,执意要来给你的’死‘讨要个什么说法,可能一切就能如您所愿了。假死脱身,甩掉我们,顺理成章!”
“乐乐!”听到此处,他实在按捺不住,怒喝制止,“我并非此意,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呵,呵呵。”她竟是抖着肩膀笑起来,眼泪却还不停在淌,“我误会,是,我误会,我误会你太子殿下真的对我用情至深,我误会你对我至死不渝,这一辈子非我不可……是我误会了,是……”
她连连点头,咸湿的泪水淌进口中,苦啊,涩啊,可她的嘴角却是忍不住地上扬。她要笑啊,这不可笑吗?自己多可笑啊。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彼此深爱,所以她一路披荆斩棘,来到京城,哪怕明明知道人都已经死了,她也要为他鸣冤不平。可结果呢?他其实早就视她为累赘,想趁机甩掉她了!
见她已然失常,李煊唰地起身,靠过去,“乐乐,我……”
“你别过来!”她大喝一声,连退几步,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我明白了,我都懂,不劳太子殿下您亲自开口,我这样身份低贱的人,就是您的污点、您的耻辱,所以,就要当从来没认识过我这个人。您放心,我绝不缠着您,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回浔阳,这里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同他们提起,女儿我自己养,以后的日子我自己过……”
她顿住,强忍住汹涌的泪意,最后,再看他一眼。
他那双眉眼最好看,那里,她用手抚过;他的唇畔很温热,那里,总爱在她欢愉至顶时深吻她……烛光和泪水交叠,他的容貌已然模糊,像是要消失在了光晕里,消逝在了这绮丽、繁华的东宫之中。可是,她却依稀还能忆起,他少时的模样,那是她少女时期最美的心事,她曾拥有过他的每一寸、每一处,她曾天真地以为,她和他就能这样一直幸福地厮守,直至生命的终结。
可原来,他为她编织了一个泡沫般的梦境,然后又亲手狠狠将它撕碎。
“这趟京城,我没有白来,我确认过了,佟暄……真的已经死了。”
她抹一把眼泪,转过身,朝门边冲过去,却被李煊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乐乐,你做什么?先听我解释!”
“你放开我!”她力气大,人又在气头上,李煊猝不及防,被她猛地一推,跌坐在了床边,冷硬的紫檀木床沿嗑上他的腰椎,因坠马还未痊愈的伤口在此时又遭一击,他痛得呼吸一滞,人脑子都是蒙的。
待缓过神来时,却见她早已推开门,打着飞脚出去了。
范灵乐发了疯地跑着,在东宫里头横冲直撞,中间又撞倒了几个丫鬟,她也数不清,根本无心去管。
她不辨路,只能是沿着长廊、沿着有道的地方一直跑、一直跑。终于,她一番左拐右突之后,东宫的大门出现在了视野中。
她加快了步伐,坚定地向前冲去。快了,快了,她要马上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忽而,宫殿上空响起一阵哨音,她还没反应过来,瞬间,一道道黑影闪现,无声落地,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被阻隔了步伐,停住脚,转一圈,发现身边全是卫兵,身着甲胄、手持长剑,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心中不由得发慌,她没明白过来,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卫兵们忽然让出一条缝,她抬头看去,却见堂前的汉白玉阶上,太子煊赫的身姿挺拔而立,宫灯摇曳,昏黄的烛火照在他的眼窝处,深邃了轮廓。
他是天上人,那样遥不可及,高人一等的气度似乎与生俱来,威压的眉眼藏风蕴雨,不怒自威。
她心一坠,似沉入了千年古井,凉意侵袭。恍然醒悟,这里不再是佟家大院,而隔壁也没有为她执刀撑腰的爹爹,就像七皇子说的那样,东宫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她和他,隔着昏昏的烛火,长长的庭院,她从来都没有觉得,他离自己那样遥远过。
“余则涛,将太子妃送回寝殿。日后,若是叫她踏出了这东宫一步,你提头来见。”
“是!属下遵命!”
第68章驯养指南
范灵乐被人“护送”回了中英殿,她挣脱不得,只好乖乖就范,可那心里的气却是没地吐,一跨进门内,便回转身,“啪”地把门一关,再闩上门闩,自己气呼呼盘腿坐在了床上。
李煊人刚到门口,却被她门一扇,关在了外面。
太子殿下碰了一鼻子灰。
“梆梆”!他抬手砸门,“范灵乐,开门!”
这是他的屋子,晚上就寝的地方,就这么把他关在门外,这么多府上的亲兵和丫鬟看着,像什么话?
范灵乐双手环胸,扯着脖子道:“不开,我就不开!”
凭什么他说自己就要听?当了太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要把自己困在这儿东宫,她偏要和他对着干。
李煊头疼,揉揉眉心。这个丫头总是这样,以前自己衣袖意外沾染了姑娘香气也是,她根本不给人解释的机会,拔腿就要跑,还冲得很,非要当即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都当了娘的人了,这个臭脾气,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腰间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直往骨头里钻,当太子这段时日培养的气性,更是叫他一时不愿放软了语气低头。
他站在门外,眸光深寒,冷硬道:“范灵乐,我数三声,你最好赶紧给我开门。”
呦!还会威胁了人了还!他好大的口气!
佟暄平素极少用这种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过话,都是低头哄她的时候居多,所以她这暴脾气,小时候被爹爹宠出来,婚后也依旧没有收敛,倒是被佟暄惯得更受不得委屈了。
这下可好,他居然敢叫人把自己架回来,还出言威胁她。范灵乐更是气急,眼眶一下又洇红了,气得拳头在床上一捶,“我就不开!您太子爷不是呼风唤雨、不是一呼百应吗?有本事,叫人把我这门撞开呀!”
门外的李煊一听,眸色又深了深,退开一步,朝身后的亲兵一扬头,语气轻飘飘落下:“砸开。”
“是!”
没有犹豫,也没有迟疑,卫兵们领了太子的命令,两个身着甲胄、身形高大的士兵立马退开远远几步,又一起加速往门上冲去,用那一身的猛力和那坚硬的铁甲去撞紧闭的大门。
“哐”!“哐”!“哐”!
朱红大门被撞得颤颤巍巍,发出惊天巨响,一下又一下,有节律地砸着。
范灵乐一个哆嗦,吓得从床上站起身。门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看着已经被撞出裂隙的门栓,她知晓,这一下是躲不过去了。
这个疯子!
她恍然才真的意识到,他现在是太子了,不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凌的佟暄了,他再不需要她站在身前保护他,甚至,他也不会再为了她低头,为了她退让。因为只要是他决意要做的事,有的是人豁出命去替他干。
他是不可违抗的,不可忤逆的,而自己既然陷落了进来,就再逃不脱这权力牢笼的桎梏。
她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依旧无法平息内心的火焰,胸脯剧烈起伏,她觉得自己憋着一肚子气,要是不发出来,就要爆炸了!
眼看得门闩立马就要被撞断,她报复心起,走过去,趁着他们又一波冲击之际,挑准了时机,一把将门闩扯出。
余则涛的肩膀刚挨到门框上,却被瞬间解除了阻力,那门轻巧巧自己打开了,他和另一个士兵猝不及防,就这么滚进了屋内,呈老龟游河之势趴在了地上。
刹那,紫色纹金衣袍气势汹汹地撩过门槛,李煊踏进屋内,正对上手持门栓、气瞪个眼的范灵乐。
“乐乐,你闹够了……”
“啪”!
话音还未落,李煊被她一巴掌扇脸上,人都被打得偏了头。
“姓李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范灵乐如今还不知他真实姓名,只能是恶狠狠以姓氏称呼。
……
有那么瞬间,一室寂静,针落可闻。
趴在地上的余则涛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了。
这……这这这……这姑娘也太虎了!竟敢扇太子巴掌!而且听这声音的脆度,姑娘是下了狠手的。她还敢直呼太子姓氏,如此不客气。无论哪一条罪过拎出来,都够她脑袋搬家了。
他趴在地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亲眼见到了太子被个女子甩巴掌,他只觉万分尴尬,又有点为自己未来的前途担忧。他想来想去,只好先埋头装死。
而另一个小兵也和他达成了默契,脸贴着地面,一动不动,只好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两个卫兵都屏息凝神,等着看太子如何处置这个犯上僭越的猛女子。
李煊有片刻的头晕目眩,他闭上眼缓了缓,手抚上脸,耳廓子沿下一路蔓延,火辣辣的疼。
胸腔中怒气膨胀,这丫头简直反了天了!莫说自己就是个普通男人,也要顾及这点面子,何况他现在还是太子之尊,真是要踩他头上了!
他愤而睁眼,刚要发作,却对上她燃着熊熊焰火的眼睛。她眼中是显见的愤怒,可她的眼底,又泛着深深的湿意。那么深的委屈,那么浓的痛楚,是他以前从未在范灵乐眼里看到过的。
只刹那,他便泄了气,心中一股钝痛,唯有深深叹息。他怎么忘了,她惯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想她这段时间,不知过得怎样水深火热,心一下被攥紧了呼吸,竟是一句话也骂不出口。
“你们,先退下。”
忍着脸上灼烧般的疼,他冷冷发号施令,地上两只装死的“乌龟”听着太子发话,连忙爬起身,却是一点头也不敢抬,勾着腰就出去了。
余则涛很有眼色地,替太子轻轻把门带上。
他深呼了口气,总算逃离了那个是非之地,随即将另一个小兵抓来,冲他严厉警告道:“今儿晚上太子被扇巴掌的事儿,你我谁也不许说出去!要是胆敢漏出了一点口风,咱俩就一起等着……”他呲牙,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小兵吓得连连点头,满口称是。这种大丢脸面的事传出去,太子威严大损,能放过他们俩才怪。只能是把嘴巴闭紧,再闭紧。
“那……那那那……那个女的……”他支支吾吾,还在刚刚的惊吓中没回过神,手指哆嗦地指着大门。
余则涛目光同情地投向那扇门,摇摇头,哎,是个勇士,敢于反抗强权的勇士,他对她竟是多了几分佩服起来,只可惜,“凶多吉少。”
此时此刻,被人判定为“凶多吉少”的范灵乐正坐在床上,抹着眼泪,嚎啕大哭:“你欺负我……你就会欺负我……早知道当初,我……嗝……我就不应该喜欢你,我就不应该……呃呃……就不应该嫁给你……”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李煊冷静地听她哭诉,默默递过去一张干净丝帕。她也不客气,直接夺过来,擦着眼泪,又继续哭:“我要走……我要回老家……老娘不伺候了!你不要我……又……又……又不是没有人要我!”似是说到了极伤心处,她哭声都大了起来:
“回去……回去我就改嫁!我……我把心心跟我改姓范,女儿我一个人养……”似乎这样还不过瘾,她想了想,又加上句:“不对,名字我也给她改了,你给她取的这个破名字,我不要了!”
听她越说越离谱,李煊竟是有点想笑了。
他走过去,蹲在她身前,就像过去每一次哄她那样,仰头去看她,温声哄道:“好了,是我不对,我错得离谱,我该死!可我说了,这一切真的都是有缘由的,你也不能每次一生气,就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范灵乐呜呜咽咽哭着,但是也没再倒苦水、说气话了,只是瘪着嘴,时不时擦两下眼泪,就是不理会他的话。
“况且,刚刚你打了也打了,骂也骂了,这都还不能消气吗?”
范灵乐从来没有发觉,哪怕他现在是太子了,可是自己照样敢跟他横得不得了,无非就是因为在心底深处,她始终知道,他还是会纵容她的一切。这是常年相处被惯出来的行动方式,毫无知觉地,毫无意识地。
李煊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病,刚刚范灵乐扇他那一巴掌,他回过味来,反而心里高兴。说明她在乎他,心底依恋他,依旧把他当夫君,否则,她是怎么也不敢朝“太子”打下那一巴掌的。
只是她心里还有气,让她把气撒出来就好了。
李煊在范灵乐面前低声下气,软语道歉许久,终于看她不哭了,却被范灵乐赶出了自己的寝殿,说什么也不准跟她同床。
他没办法,只好命丫鬟连夜收拾了一间屋子,就这么凑合地对付了一晚。
余则涛听闻此事之后,更是再一次刷新了他的世界观。这姑娘,真够可以的,简直的翻身奴隶把歌唱,吾辈楷模啊!
人,只要长了一张嘴,就不可能不八卦的,不八卦,能给憋出病来。
不过余则涛还是有分寸的,他知道有些事,打死也不能说。因此,在听闻东宫上下都在议论太子昨夜被赶出寝殿睡觉一事,他连忙上前,给出了一个重要结论:“这个姑娘,大家以后把她当主子对待就是了。”
而且务必要毕恭毕敬、细致体贴才好。
“余侍卫,这你怎么看出来的?”风荷自从眼见了太子和那姑娘巧取豪夺的虐恋情深戏码后,早已冲在了吃瓜第一线。
她眨巴着求知的大眼,向余则涛请教。
怎么知道的?呵,当然是从太子被那姑娘扇了一巴掌,非但没有治她的罪,还自己个儿灰溜溜抱着被子去偏殿睡知道的。
但这个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
他故作高深地咳了咳,说道:“昨夜殿下命我们堵住那姑娘的去路时,我亲耳听到殿下称呼她为……”他故意顿了顿,众人把耳朵凑上去。
“太子妃!”
“嘶!”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真的假的?”风荷忍不住发问。
“这种事儿,我敢乱说乱传吗?那必然是殿下自己亲自盖章认证了的啊。”
晨间八卦时间一过,风荷觉得自己一早就吃瓜吃得饱饱的。尤其是通过余则涛的口述,她又丰富了许多情节:
太子对姑娘巧取豪夺后,姑娘悲愤难当,想要趁着夜色逃出东宫,逃离这个金丝编织的雀笼。可是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太子及时发现,命人将姑娘又押送回了寝殿,姑娘此时已经心如死灰,便把小刀架在脖子上,以死相逼。太子这时慌了神,只好向姑娘低头服软,听从她的意思,再也不敢碰她一根毫毛,灰溜溜跑去了偏殿睡。
哇!这也太刺激,太好磕了吧!不知道太子要怎么做,才能赢得美人心呢?
她自己在那儿专注脑补,手中的扫把胡乱在地砖上舞着,见云菱过来了,忙忍不住上前,就要跟她分享。
“云菱,你听说了吗?太子昨晚跟那些卫兵们,称呼里头那姑娘为……’太子妃‘呢!”
“什么?”云菱吓了一大跳。
“胡说!”她竖起个蛾眉,只是不敢相信,“你们这些人,整日在府中乱嚼舌根,若是叫太子爷听见,仔细你们的舌头!”
“哎,哎哎哎,千真万确,好多卫兵都听到了,这大家怎么敢乱说的呢?”
云菱怔忪在原地,竟也不敢再质疑了。
“吱呀”一声,恰此时,中英殿的门开了。
这大门被撞了一晚,此时摇摇欲坠地挂着,范灵乐打着呵欠,从里面出来。
风荷见着她,一下有点慌神,不知该怎么称呼地好,连忙福一福,“夫人早……”
范灵乐皱眉。
夫人?啧,这称呼听着真奇怪,一听就是那种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翘着脚等着别人来伺候的人,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名头也能安自己头上。
她扶着门框,眼角还洇着困顿的残泪,秀眉一蹙,开口便是:“太子呢?他人在哪儿?”
“夫人,今日有早朝,殿下一早便进宫了。”风荷主动回她道。
范灵乐瞧着这小丫鬟挺顺眼,冲她一笑,客气地道:“我想洗把脸,水在哪里?我去打。”这太子府太大,她在里头东西南北都摸不着。
“不敢劳烦夫人亲自动手,我们来替您梳洗便是。”风荷忙应声,快步替她去端水。
范灵乐梳洗过后,用了晨食,坐在案桌前,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又到了给家里写信的时间,她得赶紧报个平安先。但是东宫发生的一切千万不能在信里透漏,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还有借方恺的那些钱,找个时间还了去,顺便自己也得去给他报个平安,否则进了东宫这么久没消息,他非得担心了不可。
范灵乐把家书写好,携带在身上,准备寄过去,顺道出门,去户部找一趟方恺。
可谁知人走到大门口,竟是被持枪的卫兵拦住了,“殿下有令,姑娘不可离开东宫。”
这一下,范灵乐又是来了气。什么意思呢?真就把自己关里头了呗?她是什么犯人吗?
她气呼呼转头,又回了中英殿,信往桌上一甩,气得直想捶墙。
她想在心中大骂他一声,可猛然才想起,自己到现在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更气了!哇呀呀呀!
范灵乐正在独自生闷气,那头风荷来敲门了。
“夫人。”她笑得甜若蜜糖,脸蛋子都红扑扑的,像是知道了什么高兴的事,“殿下命人送了好些布料子来,您瞧瞧。”
话音落,门外鱼贯而入一群丫鬟,端着一匹匹布料卷,放在桌案上。
她瞪大了眼,被那金灿灿的丝绸吸引了去。
织花的云锦、鲜亮的蜀锦,还有些素色罗纱。真真是各式各样的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没有哪个姑娘见了这些迷人眼的料子会不喜欢,尤其是幻想着它们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可范灵乐是个有骨气的姑娘,她没有忘记,自己还生着气呢,哼。
“我不要!通通都不要!给我这么些破布做什么用?又不让我出门量体裁衣,披在身上当床单玩儿吗?”
她刚发完气,风荷抿嘴一笑,又从门外请进个人来,一个中等年纪的妇女,乌发盘起,气质沉稳,穿着打扮颇为考究。
“见过夫人。”她随着丫鬟叫,跟范灵乐行个万福。
“这是京中’浣溪坊‘的柳师傅,人称’京城第一剪刀‘,您想要什么样的款式衣服,都可以跟她说,绝对给您裁得漂漂亮亮的。”
范灵乐咽了咽口水,说不心动是假的。
哎,有钱有势就是好啊。
但她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是个有骨气的姑娘,她不能被太子那一点糖衣炮弹给击中了,这一些,都没有比争取自由来得更重要!
她唰地起身,义正言辞道:“我不穿!谁爱谁穿去!”
话毕,她忽然想起什么,灵机一动,邪魅一笑,“风荷,你把这东宫里头所有丫鬟都叫过来,让柳师傅给大家量身定制,一人一套!”
风荷彻底傻眼。
“还愣着干嘛?快去啊!”
“哦,哦哦哦!”她回过神来,也不管那“太子妃”是什么想法,总之按她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今日的中英殿,前所未有的热闹。
范灵乐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吃着奶皮酥,看丫鬟们在中英殿门口大排长龙,一个都喜笑颜开、激动不已。
哎,自己怎么能这么聪明,想出了这种好法子,简直的一石三鸟啊!
一来,自己解气;二来,丫鬟们高兴;这三来嘛……她简直迫不及待去瞧,当他看着丫鬟们个个穿上他送来的布料子时,那脸上的表情,得有多么五彩缤纷。
只有太子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哈哈。
啊,听,院子里的鸟鸣啾啾周周,清脆悦耳。她觉得,这是自己来京城后,最畅快的一天啦。
夜里,李煊从户部衙门散了值,坐着轿子急匆匆回宫,就想看看自己送过去的东西,有没有把小祖宗给哄高兴咯。
他刚走进后花园的长廊,云菱就迎过来,向他行个万福,一双蛾眉深深蹙起,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怎么了?”他皱眉。
“殿下,有一事,您知晓后,千万莫要动气。”
“有话快说。”
她抬起头,正要向太子回话,却见他左脸微微肿起,竟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的样子。
呀!莫不是太子今日在大殿上惹恼了官家,挨了官家一巴掌?毕竟这世上,除了皇帝,她想不出还有谁敢打太子爷的巴掌。
感受到她诧异的目光停留,李煊心里不自在,不耐烦催促道:“到底什么事?快说!”
她回过神,忙低头道:“今日您送过来那批给那范姑娘的布料子……”她适时地顿了顿,“她拿去,给府上每位丫鬟都做了套衣裳,自己一件都没留。”
话毕,她微微抬眼,看太子神情有点怔愣,想来那姑娘这下真是惹恼了太子,脸一沉,支吾着道:“我看那么些好料子,都是殿下的一片心意,可那范姑娘竟是如此糟践……我……她们都拥过去做了衣服,云菱没敢要。”
她垂着头,想突出自己的可心解意,上赶着来太子处表白一番。
李煊缓过神来,嘴角溢出一丝无奈地笑,缓缓摇头。
这个丫头,真是主意多,变着法子跟自己做对,罢了罢了,她开心就成,那这礼物就没算白送。
云菱听太子竟是露出了一声笑,人怔住了,却听头顶落下一道宠溺的语气:“既然是太子妃赏你们的,你拿着便是。”
说完,大踏步往中英殿去了,留下云菱一个人,风中凌乱。
这太子……莫不是真有什么受虐倾向?他喜欢这样的啊!
第69章衣服脱了
李煊脚下生风,快步来到中英殿,风荷正候在门口打瞌睡,听着太子来了,吓得一惊醒,赶忙屈膝行礼。
“开门。”
风荷轻轻推开门,他踏进屋内,却见房中的红木金漆月牙桌上,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正趴在一堆凌乱的书本里,睡得迷糊哩。
他无声弯了弯唇,放轻手脚过去,俯身去看她。
她身上披了件绒毯,想来应当是丫鬟怕她着凉,又不敢叫醒她,便贴心地盖上了。
眼合着,睡得颇沉,还是记忆中熟悉的睡颜,嘴巴总爱微微张着,红唇挺翘,很有几分少女的娇憨。脸压在一条胳膊上,把那原本瘦削下去的脸颊又挤得嘟了起来。
他笑了,手指的骨节忍不住去夹她的脸颊。
“唔……”范灵乐蹙眉,一掌挥开,脸翻了个面,又继续去睡。
他也不闹她了,随手拿起一本翻开的书,封皮上写着《金钗恨》,再去阅览她看到的那一页,不由蹙眉。那里头讲的什么:状元郎负了糟糠妻,妻子沿街卖唱上京寻夫,结果却被小王爷看上,对她千宠万爱。最离谱的是,小王爷后来登基成了皇帝,而曾经的民妇也成了皇后,那负心汉状元郎跪在她面前,战战兢兢、汗出如雨,悔恨得只想一头撞死……
啧。
他把书往桌上一丢,都跟她说了,这种东西少看,看得这么津津有味,还一买买这么些本。
风荷侍立在门边,见太子似乎对这话本子颇有不悦,连忙解释道:“殿下,今日您差人送来的那些布料子,夫人似乎不大喜欢,都叫去给丫鬟们做衣服了。她说,就高兴看这些话本子,让人特地从京城的书坊里头,把那些最畅销的话本子都寻摸来了。”
“嗯,知道了。”李煊点点头,“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按吩咐去做便是。”
“是。”风荷舒了口气,见太子并未因此不悦,连忙应声。
李煊朝她挥挥手,风荷行个万福,带上门出去了。
他看眼范灵乐,叹气,拿开她身上的绒毯,俯身将她抱起。重量压在身上的一瞬,腰间的疼痛隐约传来,他咬一咬牙,抱着她往床上去。
“嗯……”似被这动静闹醒,她迷迷瞪瞪睁开眼,微仰头,入目便是那张令她日思夜想的脸。流畅的下巴,如玉的琼鼻,眼底的温柔星星点点漾开,那总是忧郁着的眉,还有吻过她身上每一处的薄唇,她留恋他的温度,在梦里也总是虚幻地索取。
“阿暄……你回来了……”她咕哝着,嗡嗡的鼻音带出撒娇声,两只手环住他的脖颈,头依恋地往他胸口蹭。
李煊僵住了。
烛火跳跃在她的眉眼间,恍惚,他们又回到了,那一室清贫的佟家婚房。
“嗯,我回来了。”不自觉地,他应下她的梦呓。
范灵乐弯着唇,一脸的幸福满足。
缓缓,脑子逐渐清醒,她唰地睁开眼,对上他略显错愕的眼神。
这里不是佟家,是东宫,是太子寝殿。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她松开环住他的手,气怒地挣扎。
这一动,又牵动了腰间的旧伤,李煊手瞬间脱了力,范灵乐顺势跳下来。
他疼得额间直冒细汗,手扶了扶腰。
“谁让你对我动手动脚的?快滚!赶紧地离我远一点,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她气鼓鼓坐在床边,偏过头不去看他。
李煊深吸口气,暗自缓了缓,艰难地吐字道:“今天待得怎么样?开心吗?”
“不!开!心!”她气哼哼地,一字一顿,“你都不让我出门,我好多事都办不了,人都快要憋死了,怎么开心得起来?!”
李煊抚着桌沿,在椅子上慢慢坐下,总算是缓过来点,“你现在正在气头上,等过几天你冷静了下来,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届时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这丫头机灵得很,人又轴,她想要做的事,想尽法子也要办成。便是派人跟出门去,他也不放心,迟早能叫她溜咯。
“呸呸呸!谁要你陪了?我夫君早就死了,我范灵乐一个村妇,跟你太子爷半点关系都没有!”
腰上的伤还未愈合,心口的钝痛再次袭来,他被前后夹击着,叫她这句话,激得呼吸都困难。
“乐乐,你别说这种话……”他放软了语气,竟显出点孱弱的可怜来。
范灵乐身子又往床里侧了侧,抿紧了嘴,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就是不吃他这套。
自己以前就是太傻太心软,才会总是被他傻乎乎骗。
“我假死没递消息给你们,是因为现在还不是时机。你别看我现在说出去风光,是皇太子,可其实我眼下处境艰难,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我隐居民间这么多年,朝中的皇子势力不可能空置,三皇子和七皇子早都培养起了自己的人脉,而我的出现,对他们来说,就是种威胁,说不得就有不少人对我欲除之而后快。”
范灵乐嘴巴动了动,脸色也松泛了点,似乎听进去了,他继续乘胜追击:
“如今我是初入朝堂,脚下无根基、身后无靠山,可却早就因这太子这层身份,树敌不少。所以我原是想着,在自己没有能够彻底掌控局势前,不愿将你们牵扯进着京城的是是非非中来。”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他这问话也不知哪儿触到了她的逆鳞,大声气地道:“我懂!我当然懂!权力斗争、朝堂倾轧嘛,皇帝的儿子们为了做皇帝,个个都要斗得你死我活,这些,我早都在话本子看过许多了。”
李煊:“……”
看来这话本子,内容还挺全面的。
“你可能无法完全知晓我的处境,但没关系,乐乐,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一点,我李煊,心里始终只有一个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永远都会是。我从来没有过要弃你不顾的想法,绝无。”
嗯?范灵乐终于偏过头来看他,“原来你叫’李煊‘呀,也是’佟暄‘的那个’暄‘吗?”
李煊:“……”
现在这是重点吗?!
自己一番表白心迹,她却偏要故意绕开,他心里有气,却又实在无力。
李煊起身,坐到范灵乐身边,她竟然没躲开,配合地叫他把手拉过去。
大手抹开她的手掌,食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
刹那,一股酥麻由掌心直达指尖,又窜进了心口。猛然想起在佟家的那些时日,他也总是爱用手指教她习字,只不过那时的底纸,不是手掌,而是她的背,还有……
不敢深想,她咻地把手抽回,脸上已经起了热意。
“我知道了……是’火‘字旁的那个。”
“嗯,我的名字,’李煊‘。”他如此郑重地说,淡淡的鼻音裹挟,喉咙有种颗粒的沙哑,像是两个人第一次认识一般。
范灵乐果然又把李煊赶了出去,太子在众人们的暗中观察下,继续灰溜溜回了偏殿睡。
不仅如此,接连几天,太子都是晚上一回宫就往中英殿跑,关上门在里面待上不多时,又脸色灰败地出门,赶去偏殿就寝了。
大家终于明白那日余则涛那句话的含金量,对这个霸道的姑娘重视起来。虽则她还未受正式册封,但私底下,太子其实已经默许大家称呼她为“太子妃”了。
范灵乐这几日倒是心情渐好了起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过去了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李煊每晚都会来找她,非要跟她没话找话,但她不是在那里练字就是躺床上看话本子,甚至有的时候故意和风荷说笑,但就是不搭理他,晾着他。看他一脸落寞地走了,她心里只觉解气得很。
活该!一想起来自己这几个月过得生不如死、心力交瘁,为了上东宫来给他“伸冤”,竟是连小命搭上的心思都有了。可结果呢?他却在这儿东宫里头逍遥快活,每天的美女环绕,那么多人伺候他一个,日子简直不要太舒服。
有时候一想起这个,她心口都气闷。好在,她这几日渐渐想开了点,既然出不去这东宫的门,便专注起了做一个败家娘们儿。
范灵乐每天都吩咐下人们买买买,京城最新奇的小玩意儿、最时兴的衣裳、最味美的吃食、最珍贵的珠宝……只要是能想到的,她都大笔一挥,叫人出门采购。
只是没想到,她这点动静,根本是蚍蜉撼树,李煊见她每天的账单送来,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更别说叫他肉疼了。
咦!这人富贵了以后,就是不一样了。
范灵乐索性也不去闹腾了,每天就看看话本子、喝喝茶,她和风荷脾性相投,倒很是处得来,没事就带着她,两个人绕着东宫散步。
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歇久了,就爱到处找人嗑瓜子儿、聊闲天。常常地,她身边围了一圈侍女,笑声时不时地就从人群中散发出来。范灵乐市井出身,一张巧嘴又惯是能说会道,丫鬟听她讲那些新奇的故事,就跟听说书似的。
一开始,只是风荷一个人听,后来,便聚集起了三两个丫鬟,再后来,她“说书“的时候,身边密密麻麻的丫鬟,围得密不透风。
她讲自己以前杀猪的故事、又讲自己一路上京的奇遇,说到最后,忍不住跟她们分享起了孕期感悟。
“我跟那你们说,这女子怀孕,最是苦了。”她一通倒苦水,后面又说起了女儿心心,忍不住露出了慈母的笑容。
丫鬟们吓得瞪大了眼。
这太子妃……竟然还是生过娃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暗自摇头。所有人都想问娃她爹的事,可又都不敢开口。最后还是太子妃跟前的红人风荷,被人在后腰窝处捅了捅,风荷又实在是个好奇的,憋不住,张嘴道:“那……夫人,这孩儿她爹……?”
“死了。”范灵乐嗑完最后一粒瓜子,拍拍掌心落下的灰,漫不经心道。
众丫鬟:“(ΩДΩ)!!!!”
惊天大瓜!没想到,太子竟然口味这么重,喜欢一个丧夫带娃的女人,而且还对她爱而不得,每天各种送东西讨好,还被逼得低声下气跑去偏殿睡,太子舔狗无疑啊!
对于这一发现,风荷万分激动,更好嗑了是怎么回事?!连带得她看范灵乐的眼神,都越发敬佩了起来。太子妃必有过人之处。
可同时,东宫众奴仆们看太子的眼神,也越发不对劲了,有时候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几丝同情。
李煊自然也察觉到了这说不出的怪异气氛。
“云菱,孤的发冠是歪了吗?”太子真诚发问。
“没有。”
“那他们为何总往孤的头上瞟?”
云菱:“……”
可能是因为您……头顶绿油油吧。
但这话,她可不敢这么说。“殿下仪表非凡,天人之姿,大家自然是怎么瞻仰也不够的。”
李煊:“……”
好吧,但总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云菱打着灯笼,随太子一路从书房回了偏殿,随后又折返,端上药油,替太子的腰上药。
本来眼见得都要好得差不多了,可和范灵乐那一通拉扯,床沿上撞了一下,新伤叠旧伤,又加重了点。
云菱看得只是心疼,叹着气,见太子今晚依然没有要留宿她的意思,只好又端着托盘退出去了。
她正沿着兰亭园的回廊往下走,却见对面不远处,一点隐约灯笼伴随着轻笑声,慢慢靠近。
待得人快到了跟前,方才识得,正是那位“太子妃”,还有如今在她面前很是亲近的风荷。
范灵乐刚在兰亭园里打过拳,袖子挽起,衣角也全部掖进腰带里,薄汗湿了鬓发,整个人脸蛋子红扑扑的,极有光泽。
来东宫这段时日,她倒是过得滋润,人都比刚来时胖了不少。
范灵乐见她从偏殿的方向而来,不由诧异,她知道,李煊近日都宿在那里。见着幽幽烛火下,云菱一张鲜艳明丽的小脸儿,她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人也警惕了起来。
“你去伺候太子了?”
“是,奴每晚都过去伺候殿下就寝。”
范灵乐撇了撇嘴。她怎么能忘了,他可不是过去的佟暄,生气被她赶出卧室就只能抱着被子在书房缩一晚。他现在有的是美人侍奉,那日子,不知得多爽快,说不定这几日,倒是还偷着乐呢。
眼睛再扫到她手上托盘里的药油,“这是什么?”
“跌打损伤的药油。”
范灵乐愣了愣,迫切道:“他怎么了吗?”想想,不知是不是自己那晚推他一下,撞到床上导致的。
“前些日子,官家领皇子和众大臣们在峮山围猎,殿下的马被人陷害,意外发疯,将殿下甩下了马。还好殿下福大命大,从马蹄下捡回了一条命,可因此伤了腰背。这些时日,一直还在上药呢。”
范灵乐僵在了原地,两只眼睛瞪着,空洞洞地发蒙。
坠马?受伤?死里逃生?
这个几个字串联在一起,她猛然心慌慌,一把薅开云菱,撒开腿就往偏殿跑。
许是习惯使然,范灵乐门也没想起敲,直接推门而入。正在桌案边握卷看书的李煊惊得应声望来,见着是她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竟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他放下书,站起身,“乐乐……”
“出什么事了吗?”
担心她是遇着什么事儿,才会大半夜闯进他的卧室,否则以她这几日爱答不理的架势,怎么也不会主动过来寻他。
范灵乐缓了几口气,二话没说,冲到他面前,“你……你……”她想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一下子急了,手摸他的腰间,低头就去解他的衣带。
“你让我看看先。”
准备就寝的李煊只着一件月白中衣,绸滑纤薄的衣服披挂在身上,叫人不过三两下就解除了衣带。
他懵了,直到范灵乐微凉的小手触到他坚实的腰腹,方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攥住她为非作歹的小手。
“你做什么?”
他嗓子有点哑,轻飘飘暧昧的自头顶覆盖下来。
她茫然抬首,正对上他略带戏谑的眼眸,狭长的眼尾挑着,在眼含笑意时更加勾人。墨黑的瞳孔深邃,似万星点璨,又似深渊无光,引人沉沦,只消看你一眼,便能勾带出人所有的欲望。
攥着她手腕的掌心烫热,熨帖着她的脉搏,指尖的薄茧轻轻摩挲着,一下一下,感受着血液微弱的跳动。
她腕间的脉搏在轻吻他手上的薄茧。
两人相隔已太久,一下肌肤贴着肌肤,他的热气渡来她身上,陌生,颤栗,酥麻,渴望。
像是干涸已久的鳞片终于触到了水流,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集体叫嚣着。
他唇角一勾,将她又往身上拉近了点,俯下身,贴着她的额头,“娘子会不会太迫不及待了点?”
范灵乐呆望着他,眨眨眼,然后,默默咽了下口水……
李煊:“……”
第70章游鱼入水
范灵乐一个觳觫,趁他怔愣之际,恍然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正事。
她低头下,手上继续动作扒到一半的衣服,劈开中间,衣襟一掀,李煊大半个肩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我看看腰上的伤。”
他蹙眉,都已经被扒到这份儿上了,顺从地将胳膊从衣袖中褪去,“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碰到了云菱。”没再过多解释,朝他后腰看去,却见那里果然是一片淤青,间有朱紫斑驳,不过显见得都已经淡了去。
她倒吸一口凉气,料想当时一定伤得很重。
手忍不住,颤抖地伸过去,触一下他驳杂的伤口。
“嘶……”李煊轻吸口气,连忙又把她作乱的小手拽过来,“做什么?非要折腾我难受,你就高兴了?”
话刚落,他便止住了嘴,呆愣住了。
她杏眼蒙着一层雾气,水汪汪的,眼泛涟漪,小嘴一瘪,仿佛随时,那眼里衔着的小珍珠就要掉出来了。
“你……怎么伤得这样……她们说……说你是被人陷害的,真的吗?”她断断续续问出了口,小嘴努力抿着,方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李煊肩膀一松,长舒口气,心里反而是卸下了负担。他一边将中衣穿回,头一歪,仔细去探她眼中潋滟的泪意,不禁笑了,“担心我?”
“废话……”她气得脚一跺,小嘴又是撅得更厉害了。
李煊彻底笑了,衣带随便挽两下,将人拢到怀里来,“没事了,早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这不是还好好站在这儿吗?”
“还能让你朝我撒气,跟我冷战。”
他故意这么说,范灵乐抽噎着,小拳头往他胸口一抡。自然是没什么使什么力气,他不由又是无声笑笑,吻了吻她的发顶。
“她们说,你是被人陷害?”
李煊身子一僵,沉思了一瞬,随后缓缓点头,“嗯……”
“到底怎么回事?”她皱眉,从他怀中抬起头,大大的眼睛藏着满满的疑惑。
李煊拉在她在椅子上坐下,“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我返回京中,表面看似荣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那些被我动了利益的人,自然是要看我不顺眼的。”他弯起一个凄凉的笑,阴影中,眸中的狠厉一闪而过,“想要我死的,大有人在。”
“远的不说,就说你这次能够混入东宫,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范灵乐眼睛睁得大大的,单纯无辜,“为了……什么?我为了能够找到你呀。”
他噗地笑了,“我是说,站在七皇子的角度,他因何会将你安排进来东宫?你可有想过?”
范灵乐偏着头,认真地思索。
“难不成你真以为,他李赫大发善心,想要帮你这个素未谋面的民妇申诉冤情吗?”
“那不是吗?”
他摇摇头,“因为此前,你一直视太子为杀夫仇人,又是抱着以命相搏的决心。”说到此处,喉头竟是梗住,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他无法想象,当时她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决心,去求李赫,又孤身一人混入了东宫来。
他不敢想,不敢去想,他的乐乐,怎么就傻呢?
胸中有股热切在激荡,他整个人如坠深雾,唯有攥紧她的手,寻着她,感知她,才是冲破迷障的方向。
她是一切,是神明的指示。
范灵乐瞧着他有点难过,人都晃了神,摇了摇他的手,嘴蠕了蠕,终是试探地唤出口:“阿煊……?”
听着她熟悉的呼唤,他总算找回了魂,猛然一拽,将她拉进了怀里。
范灵乐突地就坐到了他腿上,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便被他把头埋进了脖颈间,深深吸着颈间的香气。
“乐乐,以后别犯傻了,好吗?”他声音都在抖,害怕地微颤着,大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勒得她都有点难受。
“谁让你假死骗我呀?!混蛋!”她气性又上来了,用力捶打了几下他的肩。
“我错了,是我不好。”他声音闷闷从颈间传来,抬起头,下巴微仰着,望她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自身都难保,又怎么能将你和心心牵扯进来?就说那李赫送你进东宫,难保不是存了借刀杀人的心思。你对’太子‘有恨,他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愿意为你引荐,就等着你和’太子‘玉石俱焚的那天。”
范灵乐听他如此分析,想起自己来东宫前藏的那把小刀,不由打了个寒颤。还真是。担心情形不利,她确实曾对太子起了杀心。
“那你坠马,陷害者又是谁?”
李煊单手拥着她,垂头默然了。
真相是万万不可能跟她说的。
“我也不能确定。”
范灵乐一听,更是悚然了。
借着明亮的烛光,她这才有心再次打量起他来,几月未见,他确实更成熟,也更沉肃了。虽说做了太子,可那威严的眉眼间,竟是比“佟暄”时,要更为凝重了。那轩昂的眉骨上,总像是压着重重大山,阴云笼罩,难以放晴。
她忽然想,自己确实不知道,也未曾过问,他这几个月究竟又都经历了什么?又是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心里虽还存着气,可又忍不住再朝他使性子。
范灵乐,你怎么总是这样?没出息得很!
她气,眼眶又泛起了水波,不知是在气他,还是在气自己。
“不哭了。”他仰头,去吻她的下巴。
“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她声音委屈唧唧的。
“就是怕你这样,才不想跟你说的。”他笑,眼睛狐狸般眯起,“早知道能因为这个不生我气,我就早点告诉你了。”
她脚尖一伸,踹一下他小腿肚,“呸!谁说的?我还气着呢。生气生气,很生气!”
她嘴上一连串撒着气,突地,却被一尾游鱼钻入上衣里,掠过一片抹胸。
粗糙的薄茧覆上,她陡然一个哆嗦,手下意识地就攀住他的肩。
刺绣,是一门指尖的艺术,丝线穿梭,色彩交叠,斑驳绚烂。花朵的鲜活,全然有赖于刺绣人的手艺,手指翻飞间,绣品上,花朵似乎有了呼吸,轻轻摇曳;停留其上的蝶儿展翅欲飞,水汽蒸腾,云雾缭绕,意境深远。
针落手停,洁白的底布上,大抵是一副海棠。
栩栩如生,风擦过海棠的叶瓣,又轻轻打着旋儿,栖息在花蕊之尖,引起枝头的轻微震颤。
灼热的唇吻上她的脖颈,颈间的经脉在嘴中跳动,他重重地吮吸。
范灵乐实在难耐,哭腔从紧咬的牙关间溢出,却叫人听来似娇似怯,仿佛在求着他,还觉不够。
软绵的手摸上他的后勃颈,一下一下,轻柔地抚弄。李煊震颤了一瞬。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每次她舒服到了时,就爱用手去抚他脖子后短短的发茬。
“还气吗?”他抬头,眼尾沾湿,泛着红,像个勾人心魄的山妖,浑身染着欲。
不,他就是欲望本身。
范灵乐整个人像被悬空了,她需要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肌肤、他的热度,来把自己解救于凌空之中。
头埋进他颈窝处,她哼唧道:“还气……”说着,环着他的脖子的手又紧了紧。
李煊笑了,将人打横抱起,阔步往床边走去。
腰间的伤又生起了疼,他咬牙将人放到了床上。
范灵乐滚进柔软的大床里,扯过锦被,拉到下巴处,只留一双大眼睛水润地看着他。
该死的!就叫她看了这么一眼,李煊感觉自己全身如火烧般,燥热喷薄欲出。
见他刚刚似乎腰受了疼,她不由开口问道:“你……腰没事吧?”
李煊哧地笑出来了,“放心,我这腰好了后不耽误功夫,定不叫娘子受委屈。”
范灵乐被他说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现在……赶紧睡了,还要养伤呢……”她眼珠子一转,又加了个蹩脚的理由,“明儿你还要上朝呢。”
说完眼睛一闭,一副准备乖巧入睡的模样。
“唰”!被子掀开,身上忽然一凉,猛然睁眼,只见他衣袍一撩,跨坐在她脚边,双手开始动作起来。
“你做什么?”范灵乐愠怒。
自己顾及他腰伤未愈,他却偏要来拨弄。
凉风灌入,他眼皮一垂,随后又一抬,湿漉漉地看着她,“可以了……”
范灵乐:“[○`Д○]!”
这人故意的吧他!
她气得秀眉蹙起,脚一抬,就要去踹他肩窝。却被李煊眼疾手快,控住她纤纤的脚踝,低头吻上那凸起的莹润的腕骨,顺手将她小腿轻轻一放,搭在了自己肩膀处。
膝盖骨勾着他的肩,小腿无力地垂下,左半边的身子凌空架起,赤裸裸暴露在一双眼睛之下。
“你……做什么……”她偏过头去,声如蚊呐,脸红得像烫熟的虾子。
虽已是夫妻,可如此彻底地袒露在他的眼神下,她还是顿觉羞赧。
腿挣扎着要从他的肩膀处下去,却被李煊牢牢定住,一只手捞起她另一条放在床上的腿,也架上了肩膀。
下半身整个悬空,连腰背都没有了倚靠。
她抬起小臂,捂住眼睛,几乎快哭出来了,“你做什么……放开我……”
身子轻轻扭动,可双脚被他固定住,怎么也挣脱不开。挣扎得太微弱,连她自己都觉出鸡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想还是不想。
“乐乐,看着我。”他的气息喷出。
“不要……”她抖动着,羞耻地期待,令她难言,遂只能用呜咽宣泄。
手臂隔绝了光线,烛火透过缝隙处,微弱地打在眼皮上。黑暗,将感官无限放大。
她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就是觉得他那贪婪的目光,把自己舔舐过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是,云团堆积的夏夜。
潮热,濡湿,黏腻。
滚烫的唇落下。
“唔……”齿关没咬住,她不禁娇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