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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驯养指南 五色羽 26526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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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上京寻夫

皇城,东宫。

雨声爆裂,窗棂被晚风吹得呼啦做响,云菱忙上前,将琉璃窗关紧,又拿起剪子,将一排灯芯挑了挑,烛火跳跃,寝殿又被照得亮堂了起来。

窗子一关,风雨声立马不再嚣张。李煊坐在通明的室内,崭新的琉璃窗,光亮的红烛,舒适得如同琼楼玉宇。

奇异的是,他竟然对这一切,适应得如此之快。

隆重的加冠礼过后,太子终于又正式重现于世人眼中。皇帝将早早就建好的东宫赐予他,府上另配管家、仆从及亲卫共计百余人。

初入东宫那一刻,望着齐刷刷跪倒在地的上百号人,齐声高呼“太子千岁”,他竟一时无所适从,手捏紧了拳头,恍然有种身隔云端的局促与飘忽。

这么多人,环绕着伺候他一个人,个个点头哈腰,卑躬屈膝,上下打点得无一不细致体贴。只要他轻皱眉,立刻就会有人惶恐揣测,是否有何处未能如太子殿下的意,便又去小心翼翼整改。

初始,他甚至觉出几丝别扭,但很快地,他便对此从善如流了。高人一等,凌驾众生,这权力的滋味,可真是不赖,叫人一旦尝到,便再也难以割舍。

无数次,他甚是恍惚会想,若是而今贺钟鸣在此,捏死他,岂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殿下,明日还要早朝呢,奴服侍您歇下吧?”

云菱收拾好了室内,款步至他身前,柔声解意道。

李煊抬头,打量她一眼,姑娘纤细的颈子曲着,柔若无骨,脸庞儿似玉,身段似水,任谁瞧见了,都不由叹一句“佳人如此”,不禁生出些想要揉弄的心思。

云菱陪在皇后身边多年,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原是想着待到太子回宫加冠后,送入他房中给他做晓事之用。而今没成想,太子自己在民间连女儿都有了,自然是早已“晓事”了的。

皇后怕其他人不周全,依旧将云菱派入东宫,贴身伺候。反正现在她是太子的人了,想要如何用,端看太子自己了。

“嗯。”他轻轻应一句,低沉的声音中是浓浓的疲倦。

这几个月来,他为了春闱之事,忙前忙后。李煊“新官上任”,又是初涉朝政,对这一切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为了不出纰漏,保证春闱得以顺利运转,他几乎是快要睡在了贡院,每日和那些礼部的官员们同吃同住,不懂之处便四处请教。从开考前到放榜完成,他没有几日是宿在东宫的。

说是亲力亲为,一点也不为过。无法,他不仅人不熟识,连许多运作也是毫不知晓,不亲自上马,怎能应付过来?

其实历年主持春闱,礼部自有其成熟的章程,但这次丢给太子“挂职”此事,到底还是遇到了不少给他暗地里使的绊子。

他知道,那礼部尚书王德君,打头就是个“三皇党”,明面上,自是不敢拂逆太子的意思,但有些细节,太子若是不指示,他便会装聋作哑,略过不提,就等着到时候意外出了差错,叫太子在皇帝面前吃个挂落。

王德君倒是很有牺牲精神,哪怕这次把事儿办砸了,叫官家在账上记自己一笔,也没事儿。只要能拉太子下水,让官家对他首战失望,便值当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王德君咬一咬牙也便扛下了。

李煊自是不敢信任王德君,他并未轻率行动,而是先摸清了一遍礼部内部的关系脉络,摸准了礼部右侍郎和上司王德君的面和心不和,拉着他,给他画了只“大饼”,把所有细节同右侍郎核实完善,确保胸中有数。

太子毕竟有太子的身份在,他发的话,无人敢不遵从,加之他心细如发,事必躬亲,即使有些小磕绊,但总算是令春闱圆满结束。

李煊知道,皇帝对他这次的答卷,应当是十分满意的。龙颜大悦,遂有重赏,皇帝将自己御用的西域宝马赐给了他,三个月后的皇家狩猎,皇帝就等着他牵上这匹爱马,大展身手。

一想起这匹马,李煊便头疼。

他在民间教养的这么些年,哪里摸过什么马?射御之术,向来是高门子弟才有条件习得的,自己如今连驾马都不会,若要让他在马上骑射,这未免太强人所难。

届时的秋猎,自己恐怕要丢人了。

他头疼得揉了揉眉心,因春闱结束的疲倦还未褪去,又有新的难题接踵而至。自入了京,他没有一日是安生过的,整天如履薄冰,这日子,可比在学堂埋头苦读要煎熬得多了。

突然,带着馨香的柔荑按上他的太阳穴,轻轻揉着,瞬间,舒缓了所有疲劳。

“殿下,国事操劳,可您也要注意自己身体呀,要是娘娘知道了,不定多心疼呢。”

他没答她的话,闭上眼,任她按压了会儿,疲累地道:“更衣吧。”

由俭入奢易,现在,李煊已经完全适应了叫一个侍女伺候自己穿衣。云菱个头不高,那娇小的身子,同范灵乐如出一辙,一只手就能叫人圈到怀里。

绵软的小手一环,将玉带扣子轻轻解开,恍惚间,他竟又想起从前在浔阳县。

那时,乐乐怀胎八月,腿脚肿得老高,行动很不便利,都是他蹲在她脚边,替她除去鞋袜,然后沉到水中洗脚。

夜里,她总是翻身困难,身子睡僵的时候,就用脚踹一踹他,他便迷瞪瞪醒过来,小心翼翼地替她翻身。

想起那个时候,她真是霸道得很,可都是被自己惯出来的,他们一个心安理得,一个心甘情愿。

回忆过往种种,心中有些难掩的痒意,不挠,会痒,可是一挠,就痛。

自离开浔阳县后,他真是有整整半年,都没有碰过女人了。

鼻息萦绕着丝丝香气,不似范灵乐的清甜,却别有一种馥郁层次,一闻,便叫人嗅出昂贵。

喉结滚了滚,他几不可查地退开一小步。

云菱察觉到了太子的变化,周身似笼着层暧昧的热气,她垂着头,手规矩地扣在腰间,人却是紧张到不行,心如鹿撞,不可抑制的期待隐隐升起。

一时间,陷入沉默,二人间像团绕着一圈薄纱,若有似无,将他们圈在其中,轻轻摩挲,缓缓靠近……

“时候不早了,你退下吧。”

一句话,打破了所有的障壁,她心猛然一沉,止不住地失落下坠。

窗外的风声,似乎又大了起来。

她行个万福,缓缓合上门,退了出去。

李煊长出口气,不知为何,只觉一身轻松。

来京城时日愈久,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有必要,再为范灵乐“守节”。

过去做“佟暄”时,也曾有富家小姐心仪于他,但却并不会如现在这般,这些女人想要爬上自己床的意愿,炽热明了,迫不及待。

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拥有。

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能享用,似乎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他不是没有动过这种心思,云菱这么个玉柔花软的姑娘天天在自己跟前晃,只要他还正常着,就不可能没想法。

但是奇怪,每次一动这种念头,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般,疼得他蹙眉喘气。

眼前总是有一双眼睛,那样明媚,无忧,只有在望向他时,才会露出那种巨大的忧伤。

又想起临行前,她威胁人的模样,“要是你敢找别的女人,我就把杀猪刀磨得锃亮,杀到京城去!”

奇怪,他竟然笑了。

思念,就如藤蔓,他远行得愈久,便疯长得愈快。可现在局势未定,他自己都前路未卜,生死难料,在彻底大权在握之前,他不想将她们母女牵扯进这个旋涡里来。

等罢,只有再等等罢。

风声依旧大作,夜里就寝前,门又被敲响了。青鼎递来了消息,缘来客栈又截到了一封寄给“佟暄”的家书。

他特地嘱咐过,只要是寄到缘来客栈的信,无论何时收到,都要立即上报东宫,青鼎才敢在这样一个时辰,打搅太子安寝。

李煊接过信,挪到烛火边,匆匆忙忙撕开信封。

信上,是范灵乐还不太熟练的字,一笔一画,如孩童的习字,瞧着生涩拘谨,却是又把他看笑了。

同上次来信的字相比,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没有他盯着,在家里肯定又偷懒不习字了。

那信上说,爹和娘身体都很好,只是常常想他;信上说,心心学会走路了,越来越调皮了,但是也很聪明,都会哄人高兴了,也会叫“娘”了,只是自己还没有教她喊“爹”。

看到此处,他轻笑出了声,能够感受到她文字间的撒娇与怨念,但随即,又冒出些许心酸。

“阿暄,在京城一切安好吗?那边冷吗?吃得好吗?漂亮姑娘是不是很多?要是你敢乱来,我决不轻饶你,我可是在你身边安了’眼线‘的,哼!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从来没有因为想你一个人偷偷躲着抹眼泪,梦里也没有梦到过你,每天吃得香睡得好呢。你呢?不许不想我,要想我想到哭,梦里也要有我。等你,等你,等你回来。”

还是她一如既往的霸道,只是结尾三个“等你”,写得无比庄重认真。眼前浮现了她熟悉的模样,总是上扬的唇角,和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阅信完毕,他竟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封信是两个月前发出来的,算算时间,“佟暄”的死讯,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他们就会收到消息。

烛火映着他的脸,昏昧不明,眸中的神色幽深难辨。

指尖夹着信封,送到火舌上,一舔,便卷成了灰烬。

他怔愣着,火燎着了手指,灼烧的刺痛袭来,方才回过神。指尖绯红,烫热感直达心间,几乎要让他的心,膨胀欲裂。

这封家书,范灵乐再也不会收到回音了。

“佟暄”已死,存于这个世间的,只有皇太子,李煊。

又是一个六月的盛夏,很快,便要到心心两周岁的生辰了,但是除了范屠户,无人在意。

自佟暄在京中暴毙而亡的噩耗传来,整个佟家的天都塌了。

陈玉珠每日以泪洗面,家事也无心操持,人摊在床上,醒时便哭,哭晕了就睡,整日昏昏沉沉,还得仰仗乐乐支撑。平时瞧着那么强干的一个人,真到这种时候,倒得比谁都快。

佟立冬更是一夜衰老,人没了精气神,走路都塌着腰。他心里自是难过,但没办法,还得强撑着去上工,这一大家子,都在等着他养活。

连向来捣蛋的小佟岳都懂事了,每日知道端着汤药,在床边侍奉母亲。

哎,范屠户叹气,只为他家乐乐难过。

但奇怪,自佟暄死讯传来后,他竟是没见她掉过一滴泪。只是人木木的,也不说笑了,每天只顾着忙里忙外,勉力支持这个风雨飘摇的佟家。仿佛一瞬间,自己疼到大的明珠,便长成了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连陈玉珠都感念,在床上哭着对范屠户说,谢谢他生养了这么个好闺女,这些时日要不是有她在,自己还不知要怎么样应对。

范屠户直叹气,心酸苦楚,一并上涌。他是生了个好闺女,可没成想嫁进来他们佟家,竟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

该怨谁呢?怨命吧。

“乐乐,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人也能好受点。”范屠户怕她这样憋出病来。他不要她作坚强状,只要他范岩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他家闺女就永远有可以哭诉的人。

“爹,我没事。”她只是摇摇头。

她要是倒下了,佟家怎么办?心心怎么办?甚至,望着爹爹担忧过度的神色,她还牵动嘴巴,强扯出一个笑。

应当是比哭还难看的,她知道。

但她就是不想爹爹担心。

直到那一晚,心心在房间乱摸乱动,将她珍藏在箱子里的书信全都翻了出来,散落一地。她怒上心头,过去收拾,却见信封上的几个大字,遒劲有力,大气飘逸,是他的亲笔书写:与妻书。

只刹那,泪水决堤,悲伤灭顶袭来,如洪涛将她彻吞噬淹没。

她拥着那封信,跌坐在地,泪水狂涌,痛哭不止,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心心从没见娘哭得这样子过,吓坏了,以为是自己做了坏事,惹娘生气。也是扁着小嘴,哭唧唧上前,抱着她娘,一个劲儿地给她擦眼泪。

女儿越是这样,她哭得越汹涌。

那一刻,范灵乐才真正接受了这个现实:佟暄他死了。

如若消息有误,自己最新那封家书早已传到京城,这时节,她怎么也该收到了他的回信才是。

可是没有,没有。因为他死了,真的死了。

老话说得好,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是范灵乐,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再加上过去她和前任知县公子的那桩“风流韵事”,又再次被人忆起。

如此,年轻漂亮的寡妇前还要再加上“风流”二字,就更可引人注意了。

隔壁的刘嫂子来陪陈玉珠说话,还非要同她白话这事儿,“这么漂亮个媳妇,留不住的,你信我的,人迟早改嫁了去。”

陈玉珠只是沉着脸,没有回她话。

刘嫂子又凑过去,挤眉弄眼道:“别怪我跟你多嘴,就说最近啊,我听说那个大盐商燕珏家的小公子,三天两头地往范家跑,要不就是往肉铺去。”

“哎,哎哎!”她手捅捅她的手肘,“之前……不是两个男人还为她打起来过嘛!可你看看现在,这你家佟暄头七才刚过呢,人就迫不及待凑上去啦!这猴急样儿,我都瞧不过去了!”

说完,又牵起她的手,一副掏心窝子的模样,“你呀,可留个心眼,不然这媳妇,要真没两个月就改嫁了,说出去叫人看了笑话。”

外头有关燕时瑾和范灵乐的风言风语,她自然也是听说了些,心里兀自诧异,她一个丧夫又带娃的女人,竟然还有那男人上赶着献殷勤。可又不好拿这没影的事儿质问她,毕竟她也是新丧夫,这段时间家里又多亏她帮衬,陈玉珠对此还是感念的。

可今日刘嫂子一番话,又勾起了她的忧虑,思来想去地,她还是准备去寻范灵乐,把这事儿说开。

“乐乐。”她敲响了房门。

“娘,进来吧。”

陈玉珠应声推开门,看到屋里的景象时,彻底傻眼了。

心心正在她平时玩耍的榻上,在一堆玩具中不亦乐乎。衣柜门打开着,里头的衣服空了一半,范灵乐在床上收拾包袱,已经快装点得差不多了。

陈玉珠怒上心头,冲过去,一把抢过她手中包袱,哗啦一声,里头的东西全散落在地。

“乐乐!你这是要做什么?!”

之前听外头传得那么疯,她都不敢相信,可没想到,她竟是早打算要跟那个姓燕的跑了!

她气得牙齿打战,“范灵乐,我们佟家不是说要栓着你一辈子,不是不同意你改嫁。可阿暄他……他这才刚走多久……尸骨还未寒呐……你竟想着要跟别的男人跑了,你……你……”

她气得说不出话,眼睛都沤红了。

“娘。”

范灵乐却是冷静,打断她,“你误会我了,我收拾东西,是想要上京去。”

范灵乐要进京了。

这个消息犹如一包炸药,将两家人都炸懵了。

“乐乐,你没开玩笑吧?”范屠户瞪大他那双牛眼,急得眉毛都打结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一个人往京城跑什么?”

陈玉珠却是不说话了,在一旁默默抹着眼泪。

她一定是想把阿暄带回来……她要把阿暄带回来……

范灵乐依旧出奇地冷静,“爹,前些日子我和方恺通上了信,据他说,阿暄的死或有蹊跷,没那么简单。”

“能有什么蹊跷?!”范屠户急得直跳脚,“他一个乡下去的穷光蛋,一没钱二没势三没名,谁闲得没事还能算计他是怎么的?!”

在他看来,佟暄人没了就是没了,不管理由是什么,总之女儿要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没必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再跑一趟京城去。

“那也不能这么说。”佟立冬听了,在一旁帮腔:“这皇城这么多权贵人家,我们佟暄初去乍到的,不懂规矩,冲撞了某些人,也说不定呀。”

总之,他也觉得,自家一个年轻康健的儿子,突然死在考场上,就是很不寻常。

范屠户看女儿去意已决,咬咬牙道:“实在要去,我陪你去!”

“爹,你腿脚不好,在家照顾好自己就成,还有心心。这样我去京城,也就能放心了。”

范屠户颓然,他也挂念着外孙女,要真就这么走了,心里还真是放心不下。

范灵乐仰头,苍茫的天空,一只白鸽向北飞去。

“我要去京城,我就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是死,我也要见尸。”

第62章锁定太子

早在接到佟暄死讯的那一日,范灵乐便存了上京的心思。后来在收到方恺从京中递来的消息,她更是坚定了要查清事实的决心。人不能说没就没了,她必须要讨一个说法。

进京之路艰难,她一个独身女子,更是危险重重。不得已,她只好拜托上了燕时瑾。那人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范灵乐顺嘴就问了他一下,燕时瑾立马就给安排上了。

正好,燕家有一支商队要往北方去,中间会借道京城,范灵乐可跟着燕家的商队出发,这下便能安全许多了。

范屠户一听,遂也放心了不少,可很快地,又生起了别的心思。

“乐乐,我看这燕时瑾,却也挺诚心的,你觉得他这个人……”

“爹。”范灵乐知道他要说什么,随即打断:“您的意思我明白。可佟暄的事还没有查清楚,心心又还太小,我现在没心思想别的。”

范屠户连连点头,“我知道,都知道……”他明白,女儿和佟暄感情甚笃,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别人。

“爹,你放心,等我从京城回来……”她顿了顿,深吸口气,垂眸失落道:“我会慎重考虑的。”

佟暄已死,她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

七月流火,商队挑了个天气舒爽的日子,北上远行了。

一家人又在东郊处,将范灵乐送出了县。

遥想去岁时,就是在这里送佟暄上的京,谁成想自此,竟已是永别。

陈玉珠忆起那时的场景,又不禁被牵动了悲伤,哭得戚戚哀哀。范屠户对女儿是一番又一番叮嘱,只是放心不下。

心心拽着范灵乐的衣襟,哭嚎着死活不放手。范灵乐被女儿哭得心碎,她流着泪,在心心饱满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又一口,最终,依旧是狠下心,将女儿从自己怀中拽出,丢给了婆母。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厢里,任凭心心在马车外撕心裂肺地哭喊,她就是抹着眼泪,咬牙决不再露面。

又一辆马车赶赴京中,前路茫茫,生死难料。

范灵乐随商队北上,颠沛辗转,赶了一个月时间的路,终于在一个早晨,达到了京城。

商队将她放在了城门口,范灵乐再三拜谢,目送车队远去,这才缓缓回转身。

高大的城门矗立眼前,坚固雄壮,旗帜在风中飘扬,城楼上有士兵来回巡视着城防。护城河的河水在身后汩汩流动,静静守护着这颗大雍朝的权力心脏。

京都果真是不一般,她啧啧感叹。

这一路以来,范灵乐真可谓长了见识,过去,她的生活领地几乎没有超过浔阳县,就连广元府都很少去。而今,为了上京寻夫,她一路北行,真真是领略到了什么叫十里不同风,沿途各地的人情风土,都叫她倍感新奇。

现如今,她竟然真正站上了帝都的土地,皇城之滨,天子脚下,莫名的,心情却是有点澎湃了起来。

她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大踏步,向着城门走去。

皇都人员流动大,正门口围了许多人,范灵乐侯在队伍中,卫兵查过了她的路引,确认无误后遂放行。

她由城门入,终于踏上了皇城的地砖。

站在大路口,望这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街道,她竟一时有种找不着方向的眩晕感。

京城果然繁华,但是也大得叫她无所适从。但毕竟一路走来,也是颇有些历练的人了,她定了定心神,掏出方恺所寄的书信,依旧上面给出的地址,开始寻找他们碰面的地点。

她初来乍到,京城的街道又交错纵横,十分复杂,她只好拿着地址,向路人询问,得了他们的指示,连声道谢,又匆匆往目的地赶。

“金华路,往北走……第二个十字路口左转……”

她懵懵懂懂,手持信纸,在街上辨认着方向。

“让开让开!都让开!”

一群带刀侍卫疾步而来,将街道上的人群往两边上赶,道路中间被清出来,持弓佩刀的侍卫在街边有序地站成两排。

范灵乐被吓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坐在地,人晃晃悠悠地退到侍卫隔出的警戒线内,只刹那,刚刚还人声鼎沸的街道上顿时鸦雀无声,像是一盆冷水灌下,浇灭了沸腾的热炭。

她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听远远地,一阵鼓乐之声传来,曲调气壮雄浑,只是声音太隐约,似从邈远的地方响起。渐渐,音乐中还有丝竹之声升腾而起。

她迷迷糊糊着,约莫觉出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却见身边的行人“唰唰唰”,纷纷跪拜在地。

范灵乐:“???”

这什么情况?京城人行为都这么难以捉摸的吗?大街上说跪就跪了?

“你!做什么呢?!”

她还在发蒙站着,对面一个带刀侍卫指着她,横眉怒目呵斥。

她张一张嘴,见那人一副随时就要对她拔刀相向的架势,吓得说不出话来,手忽而被人一扯,“咚”地一声,就这么也跪在了地上。

“小姑娘,太子的銮驾就要到了,你怎么还敢杵在那儿?”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身旁一名老妪垂头跪拜,小声提醒她道。

太子?前头是皇太子要来了?!

“我……”范灵乐跪在地上,舌头打结,半天回不出话来,人还陷在震惊中,久久没回过神来。

自己竟能这么撞大运?刚一进城门,就碰着了太子的仪仗。

百姓们垂头跪拜,不敢挺身直视,范灵乐更是老老实实缩着头,一动不敢动,生怕因不懂规矩,犯了什么忌讳。

不知跪了多久,她只觉膝盖酸痛,奏乐声越来越响,渐渐,面前的土地地动山摇,似有万马千军踏过。可她不敢抬头,只能感受着一波又一波声势浩大的仪仗队从街道上走过。

车轮声、马蹄声、行军声,轰轰隆隆,似山洪冲决而下,震动着她的耳膜。

尽管她未曾抬头看过一眼,却能感受到那兴师动众的威严。

但这时间会不会未免太久了?她以为只需要跪一下就行,可她头低得都快晕了过去,膝盖也被冷硬的地砖咯得生疼,太子的仪仗竟然还没走完。

她忍不住,在心底低低暗骂了几句。

终于,仿佛过了一个轮回那么久,太子仪仗终于从这段路走了过去,侍卫们撤离,街上人又活泛了起来。

她站直僵硬的腿,将身边的老妪搀扶起,口中连连道谢。刚才多亏了她,拽了自己一把。

那老妪温和地笑笑,“小姑娘,看你这样,是刚来京城吧?在这儿地界,路上随便丢个石头,都能砸中个四品官员,你呀,处处多小心着点。”

范灵乐点头如啄米,立马老实起来。

“大娘,刚刚这是在做什么呢?”

太子总不会闲得这么无聊,没事在街上溜达着,看百姓给他磕头跪拜玩儿呢吧?

“之前,太子不是病了许多年嘛,一直在东宫养病,都没有露过面。今年开春,太子终于大病初愈,又及他二十岁加冠礼,官家大喜,便着太子巡游皇城,受百姓们参拜恭贺。”

范灵乐“哦”了一声,听后,心里更是默默翻个白眼。

竟真就这么无聊,专程来街上闲逛,就是为了看百姓给他下跪磕头?

皇家的游戏,她看不懂。

又想起大娘口中,太子竟也是今年加冠,她望着仪仗队消失的方向,在漂浮的扬尘中,双目失了焦。

她家佟暄,本该也是今年加冠,只可惜,他死在了自己二十岁的前夕。

她摇摇头,没有太多时间伤感,又向大娘道了谢,抓紧赶路。

户部衙门。

范灵乐终于依着信上的指示,找到了这里,方恺如今的办公场所。庄严的建筑,高耸的大门,只有鸟雀才敢靠近,停在飞檐上啾啁几声,又扑楞着飞走了。

四下无人随意走动,范灵乐自是不敢靠近,只是远远蹲在对面的街边上,等着他们下值以后,找到方恺。

日影偏西,范灵乐等到腿脚发麻之际,终于,户部衙门的大门开启,三三两两身着官袍的小官一边谈天,一边从门槛内迈出。

她立即瞪大了眼,一下也不敢眨,生怕看漏了方恺,把他错过了。

可这些官员穿的衣服大抵一个样,加大了辨别的困难,她看得头晕眼花、耳鸣目眩。

终于,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处。

“方恺!”

她大叫一声,对面的少年应声抬头,二人目光相接,她眼泛晶泪,激动得喜极而泣。

在他乡,在异地,在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辗转流离后,再见到一张熟悉的故人面孔,她心中感慨万千,终是哭了出来。

缘来客栈。

方恺领范灵乐来这儿,让店小二给她开了间客房,范灵乐询问了一下价格,不由咋舌,被京城的物价震撼到了。这价格,就是在广元府,都够住上三晚的客栈了。

本想再寻个便宜点的,可方恺说,这在京城价格已经算是公道的了,再便宜的,地方便偏僻了些,怕她一个女子孤身危险。

范灵乐想想也是,安全第一,只得咬咬牙,先付了五日的房钱。

看看自己又扁下去的一截的钱袋子,她肉疼,想着自己还要在京城待上一些时日,必得开源节流,得赶紧寻个活计干才是。

房间开好后,范灵乐放下包袱,喝口茶,便下了楼,邀方恺进来。

“方恺,咱们楼上说话吧。”

他一听,吓得连连摆手,“这……不太合适,不太合适吧……”

她一个孀妇,自己又是她夫君的好友,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怎么也不成个样子。

“我有话问你,房间里好说话,你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做什么要在意这些虚的?”

方恺被她说得红了脸,想这姑娘也真是不拘小节,自己再推拒,反倒是显得忸怩了。知道她焦急,寻夫心切,他咬咬牙,只好跟着她进了客房。

方恺关切了几句佟家父母,听得他们的现状,也是不由心中一阵凄惶,想起和佟暄的过往种种,竟是忍不住差点男儿落泪。

“还好现在京城有你,否则的话,我一个人无依无靠,真是不知该怎么办的好。”范灵乐感慨。

“是呀。”方恺点头,“我也真算是走了大运,中榜后,许多同年进士都被派去了外地任职,偏我能留在京中,还能在户部谋了个差事,想想,真是意外之喜。”

历来,能留在京中,而且还是户部这种肥差,没点关系是肯定做不到的。可方恺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运势,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学子,竟然占了这么个好位置。

“你在信上说,佟暄这事儿不简单,到底怎么回事?”范灵乐着急发问。

他收敛了悲伤,长舒口气,嘴角动了动,终是对她低声道:“这个……我说了,你可别难过……”

范灵乐一下坐直了身子,奇怪地瞪他道:“佟暄人都已经没了,还能有比这个更让我难过的事儿了吗?你快说,别吞吞吐吐的。”她催促道。

“据说,今年春闱,官家让刚病愈的太子来负责主持。太子头一次领了差事,想要办好,所以此次会试,对查处舞弊一事格外严格。”

他看着范灵乐,顿了顿,语气严肃了起来:“此次春闱,当场被抓现行的,有五人。”

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她瞳孔紧缩,不可思议道:“你是说,阿暄他科考舞弊了?!”

方恺面色沉痛,缓缓点了点头。

“怎么会?!”范灵乐提高了嗓门。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已然接受了夫君去世的事实,可这时节,竟告诉她佟暄科考舞弊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佟暄不是那种人,绝对不会的。

他那么聪明,那么骄傲,就算科考遇挫,也绝不会做舞弊之事。

“我也不愿相信,但公告都已经在贡院张贴了,这五个人的名字中,就有子言的。”

范灵乐呆若木鸡,双目失神地坐着,只知道摇头否认,“不会的……怎么会呢……”

可她心里也知道,方恺说的,必然都是事实。

倏地,她身体震悚了一下,又回过神来,眼中是急切的悲痛,“那就算,就算是阿暄他舞弊了,可又怎么会死在了考场上,连性命都没了呢?”

“就算是要杀鸡儆猴,可也不至于,要叫舞弊的学子搭上性命吧?”

方恺又蠕动了嘴唇,“我听说……我也只是听说……这事儿都在学子们中间传开了。”他把声音又放低了些,“据说子言在考场上被太子抓了个现行,谁知他竟一时恼羞成怒,冲撞了太子,便叫……叫……”

范灵乐张着嘴,冻住了。

好半天,她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那声,竟又似轻飘飘的:“你是说……阿暄他是被太子打死了?”

“那是叫’赐死‘。”他清了清嗓子,纠正道。

“砰”!一声,范灵乐一个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岂有此理!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不过顶撞了他太子爷几句,至于说把人性命拿了就拿了吗?他凭什么?!”

方恺不及她反应这么大,震得一个哆嗦,随即叹息道:“就凭他是太子呀,这天底下的王法还不就是他李家的家法?”

“我呸!”范灵乐毫不示弱,“那个狗太子,亏我刚刚还在大街上给他跪了一场呢!”

方恺吓得脸色都刷白了,站起身,想要去捂她的嘴,可又碍于她嫂嫂的身份,不敢妄动,只能是苦着张脸,向她拼命作揖,“姑奶奶,我求求您了,咱这是在京城,可不是什么话都敢说的。”

“我就敢说了,有本事他再说我冲撞了他,再来取了我的命啊!”

“姑奶奶,这也只是传闻,传闻,真真假假还不一定呢。”

只是佟暄舞弊,名字被张贴出去,却是事实。

范灵乐发过一通脾气,终于冷静了点,她还没有查清佟暄之死的真相,不能冲动行事,再者说,她打死也不相信,佟暄会舞弊。

“我明白了。”

“这个事儿,我要去找太子问个清楚。”

方恺:“……”

这姑娘说的,好像太子就住她家隔壁,抬脚就能到了似的。

“乐乐呀,我有必要告诉你一声,这个太子殿下吧……他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我知道。”她点点头,说出来的话竟是有气壮山河的气势:“但只要我想想办法,这个东宫,我总能进得去。”

第63章青楼请愿

方恺望着气势如虹的范灵乐,那一刻,他忽而觉得,她身上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倒真是叫他感动了。

“方恺,你在京城熟人多,你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让我见到太子?”

方恺:“……”

“乐乐,显然,我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瞧着她脸色失落的神情,方恺不忍心道:“乐乐,你确定吗?那可是太子,你真的要去他面前讨要说法吗?”

“别说他是太子了,就算他是皇帝,是玉帝,只要跟佟暄的枉死有关,我都必须要找他问个清楚。”

方恺迟缓地点头,在脑海中一番搜索,心里有了个主意:“我听说,七皇子在绣球胡同有一个相好的花魁,那姑娘名叫’烟波‘,是鸣玉坊的头牌,或许你找找她,可以通上关系。”

范灵乐皱眉,“啧,是七皇子的相好,又不是太子的相好,我找她有什么用?”

“哎,话不是这么说。那七皇子和太子向来不对付,据说这次太子出风头,叫七皇子心里很是不悦。你去找他的相好,要她为你引荐七皇子,再跟他说说你和太子的过节,他必然是愿意帮你的。”

“哦!我知道了。”范灵乐做恍然大悟状,“这就叫做,’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所以我去找七皇子,他很有可能会愿意帮我的。”

方恺点头,“总之这是条路子,你且去试试吧。”

有了初步的思路,范灵乐和方恺一通商量,她提出,自己去扮做七皇子的丫鬟,以给烟波姑娘传话为由,好能够见上她的面。

“这倒是可以,不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你要是扮做七皇子的丫鬟,这身打扮可不行。之前我在琼林宴上,看到那显贵身边的丫鬟都穿得一身绫罗绸缎,你这这副装扮过去,肯定要露馅儿。”

“那怎么办?我还得去备一套好衣裳?”

方恺点点头。范灵乐撅着嘴,竟是沉默了,她忍不住,又打开自己瘦弱的荷包,依依不舍地往里头瞧了一眼。

自己身上带来的盘缠有限,京城的物价又高得咋舌,这真是她始料未及的。再这样花钱如流水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

“或者,我女扮男装呢?就说想要见一面烟波姑娘。你有没有我能穿的衣服借一借?”

“若是扮个男子,恐怕就不只花这点衣裳钱了。像烟波姑娘这样的名角儿,普通人想要见上她一面,这茶围费都得给够这个数。”他两根食指交叉一比。

“十两银子?!”范灵乐差点惊掉了下巴。

“是,据说,这叫门槛费,不够那个家底儿的人,是决计见不到烟波姑娘的。”

“哦。”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后又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方恺,你来这儿京城,学到的东西可真不少啊。”

他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来到京城,确实长了些见识。”

毕竟有时候同僚聚在一起,也没少八卦这些事儿。

“那成吧!”范灵乐咬一咬牙,狠下心,决定入手一套价高的衣裳。

和方恺商定了以后,范灵乐说干就干。

第二日清晨,她起个大早,收拾爽利,蹬蹬蹬下了楼梯。在客栈的菜牌前一阵纠结,闻着那直钻鼻息的羊肉包子香气,她咽了咽口水,还是狠下心,只给自己买了个炊饼,并一碗胡辣汤。

开源节流,现在都还没有开源,更应该要节流了。

“哎,掌柜的。”范灵乐啃着炊饼,挪到柜台前,向掌柜的询问,“你们这儿还缺人手吗?跑堂、打杂、洗碗我都行。”

掌柜的把账本一合,上下打量她一圈,“小姑娘,我们这儿不缺人,你要是想找事情做,自己去街上转转,看哪个店门口挂出了招人的牌子,自己去问便是。”

“好,那谢谢掌柜的。”她甜甜一笑,又坐回桌上,端起碗把胡辣汤喝个干净,抹抹嘴,这才心满意足地迈出门去了。

反正找活计的事儿还不着急,先见上烟波姑娘的面再说。

范灵乐先去成衣坊买了套还看得过去的衣裳,换上后,再梳一对丫鬟发髻。模样装扮好了,在街上又是一番打听,终于寻到了鸣玉坊。

清晨的绣球胡同,向来很安静,这里总是在晚上时,才是纸醉金迷、笙歌燕舞的销金窟。白日反倒静得很,只是偶尔会碰上一些打着哈欠的纨绔,快活了一夜后清晨坐上马车走了。

黑洞洞的大门无声敞着,她有点紧张,自己一个良家子,主动往这种地方跑,不能说是不害怕的。

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总不至于将她一个好人家姑娘说扣就扣住了吧?总还是要讲点王法的吧?

她在心里反复安抚自己,深吸口气,以一副壮士断腕的姿态,迈进了鸣玉坊的朱红大门。

朱妈妈听着动静,以为是客人来了,待迎上去时,方才傻眼了。怎么是个陌生的姑娘?虽是个丫鬟打扮,竟瞧着还颇有姿色。她手捏着帕子,一双滴溜溜的贼眼将范灵乐从头扫到脚,出于职业习惯,心中暗自给她判了个高分。这姑娘,倒是个好苗子。

“这位姑娘,你找谁?”

听她开口问话,范灵乐不卑不亢道:“是七皇子差我来的,说有话要递给烟波姑娘。”

见她如此说,朱妈妈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过往七皇子要见烟波,都是差府上那个叫二道的管事的来,今日怎么换了人?

“姑娘倒是面生,今儿王爷怎么差你来了?”

范灵乐早料到她有此问,眉头隐隐皱起,模样颇不耐烦起来,“府上的管事儿抽不开身,王爷便遣我来了,怎的?王爷想差谁便差谁,妈妈连这个都要管吗?”

朱妈妈见这姑娘气势不小,王府里头的丫鬟是这样子的,走出去那眼睛都要高人一顶,傲得很。

只这一句话,将朱妈妈吓得不敢再多问,头都矮了一矮,客气道:“姑娘还请稍坐,昨儿晚上工部林侍郎在这儿和朋友推牌九,烟波陪了一夜,早一个时辰才睡下的呢,我去叫人催她梳洗,您请坐。”

朱妈妈请范灵乐坐下,又有龟奴立刻过来给她斟茶上点心,范灵乐也不客气,在凳子上坐下,拿起那桂花酥就往嘴里送。

正好,今儿早上那个炊饼吃得口里寡淡。

她百无聊赖,打量起这里头的布置来,但觉围栏雕镂精美,处处香风宜人。连几个在外侍奉的小丫鬟都是姿色上佳,更不用说屋里面的那些个头牌姑娘了。

啧啧啧,怪不得,男人都爱往这地方钻,几杯热茶下肚,她都心神恍恍惚惚起来了。

等了不多时,朱妈妈又疾步走来,赔着笑道:“可以了,姑娘请进吧。”

范灵乐随着一个小丫鬟的指引,穿过前面大堂,来到了后院里头。几个厢房住着的,都是坊里头最赚钱的姑娘,花木扶疏,芳草掩映,颇有意趣雅致。

她不禁再次咋舌,这京城里的花姑娘,住得可比他们这些兢兢业业、老实本分的小老百姓都好多了。

丫鬟带她进了一间名为“流迢居”的园子,推门打起帘子,朝里头道:“姑娘,王爷的人来了。”

“进来吧。”

屋里面传来一声懒怠的娇唤,软软的,柔柔的,像是有羽毛从手心拂过,听得人心里直发痒。

丫鬟得了指示,才敢往前走,范灵乐跟着她绕过屏风,却见窗下的梳妆镜前,倚着位美人,腰如新柳,袅袅婷婷,身后的小丫鬟正在替她绾发,铜镜中映出她一张芙蕖脸,不施粉黛,也依旧艳光照人。

范灵乐看得呆住了。她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女子,从未。一时间,竟叫她忘了开口言语。

“七爷特地叫你来,是有什么事吗?”她轻轻打个哈欠,又懒懒歪靠着梳妆台,分明的一身倦怠,就是叫人瞧出别样的风致。

范灵乐方才回过神来,垂头躬身道:“王爷吩咐,此事甚密,还请由我向姑娘单独通传。”

烟波听了奇怪,这才终于转头,看了范灵乐一眼。

这装神弄鬼的,莫不是像上次一样,又是哪个顾客的大老婆瞧自己不顺眼,派了个人要来扯她头花吧?

她心中生出警惕,睃她一眼,又从妆奁挑了簪子,往头发上专注地比划着,“有什么话就说,少在这叽叽歪歪的,霜雪是跟了我许多年的丫鬟,没什么话她不能听。若是七爷因这个生了意见,你就说是我的意思,怪不到你头上去。”

范灵乐见她如此坚持,态度又很是傲慢不屑,想来方恺说得没错,七皇子当真是很宠爱她的。自己没有找错人,管不了那么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咬一咬牙,大跨两步上前,“咚”地一声,跪在了烟波面前。

“小女冒充王府丫鬟身份,只求能见烟波姑娘一面,我身负冤情,还请烟波姑娘能听我一言,仗义相助。”

没料到她会突然一跪,烟波吓得簪子都没拿稳,从手中滑落,那被唤作霜雪的小丫鬟也是惊得一抖,立马就挡在烟波身前,将二人隔开来。

“没事。”烟波手将霜雪轻轻挡开,那丫鬟退到一旁,她转过身子,正面朝着跪在地上的范灵乐,这才仔细打量起她来。

是个标致的姑娘,眼若桃杏,雪肤乌发,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沉痛,笼着层层雾气,竟半点不似作假。

“你究竟有何事相求?说吧,我先听听。”

第64章混入东宫

范灵乐听烟波姑娘松了口,忍不住嘴一张,泪水竟是先一步涌了出来。她抬起手,擦擦眼角,哽咽着开口:“我本是广元府浔阳县人,因为夫君进京赶考,却枉死在贡院里,所以才特地寻到京城里,就想要求个真相,讨个说法。”

她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路引,递过去,“有此为证,可证明我的身份,所言非虚。”

霜雪从她手中接过,递到烟波眼下,她瞟了一眼,手托着腮,若有所思道:“死在了贡院里头……是不是同这次科考舞弊案有关?”

范灵乐惊喜,抬起头,“姑娘也知晓?”

“只是有所耳闻。”七皇子前段时间来她这儿,没少在她耳边叨叨他那个太子五哥主持春闱的事儿,他抱怨得多,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还得耐着性子去哄他。

“就是听说好像因为舞弊,死了个学子,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大清楚。”七皇子在她耳边磨叽的时候,她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歪缠在人身上,就负责把他哄开心了便是。

烟波的目光又重新落在范灵乐身上,颇感诧异,“所以……那个亡故的学子,竟然就是你夫君?”

“正是……”她强忍着泪意,语调破碎。

烟波瞧她神情沉痛,上来二话不说,直挺挺便跪在了自己面前,心中也是不由一阵动容。

“看来,你和你夫君很是恩爱。”

竟叫她孤身上京鸣冤,不知又是历经多少波折,方才得以跪在了自己面前。

范灵乐听她这句感慨,眼睑垂下一滴晶泪,“还好吧……”她声音不由委屈着,默默揩掉那行泪,可莫名地,接二连三的泪水又是争先涌出。

她不由得叙述起了和佟暄相识的过往:

无非就是幼年相识、青梅竹马,他为她把纨绔子按在地上暴揍,在她大着肚子时为她洗脚、为她翻身、为她按摩因浮肿而酸胀的大腿……

就也还好吧,无非就是这些了,只是世上好像除了他,她心中便再也装不下他人了。

屋子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声,烟波被范灵乐一袭“回忆杀”惹得珠泪涟涟,手捏住帕子,拭着泪花,兀自垂泪。

霜雪也动容了,抬起袖子去揩眼里的泪。

“快起来,快起来说话。”她鼻音浓重,双手就去搀还跪在地上的范灵乐。

“霜雪,快去给范姑娘看茶。”

霜雪应下吩咐,转身踩着莲步端茶水去了。

烟波凤眸还湿着,将她牵到黄花梨木圆桌边坐下,双手握住她的,殷切道:“我瞧着你年岁比我小,叫你一声妹妹可好?”

“那是自然,烟波姐姐。”范灵乐连忙甜甜地应承。

“你说的这件事,我应下了。我去跟七爷说,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你送到太子府。”

范灵乐脸色立马由悲转喜,却被烟波抬手制止,“我只是去七爷跟前卖个人情罢了,我不过一个欢场的旧相好,在他心里不一定说得上话,成与不成,我无法同你保证,但既然你今日求到了我跟前,我便不能不管,也只能说是姑且一试了。”

“谢谢烟波姐姐,多谢你!”

从鸣玉坊出来,范灵乐竟然不觉得有多高兴。她恍恍惚惚,走在京城喧闹的街道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却衬得她心中更如坠腊月寒冬。

膝盖还痛着,眼睛也肿着,刚刚跟烟波一通回忆倾诉,消耗了她许多心神。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往事,又在脑海中浮现,那样真实,好像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仿佛他就在这京城,在某条道路的角落、某个路口的尽头,他的呼吸散入空中,心脏也依旧在热烈地跳动。

她只是需要找到他,然后奔向他。就像她少女懵懂时所做的那样,只要在他在,无论哪里,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他。

可是她知道,昨日种种,譬如今日死。

京城的阳光好刺眼,她站在街道中心,陌生的人群、喧闹的世界,她身如浮萍,无依无傍。

实在支撑不住,前行一步都叫她呼吸艰难,她蹲下身,当街抱头痛哭。

哭声吸引了不少路人,京城还是有很多热心人的,纷纷围过去,关切几句。

“小姑娘?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是被人摸了钱袋了?别看这是皇城根儿下,什么人都有,出门在外多留点心。”

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她哆哆嗦嗦哭着,解释的话也说不出口。

世界熙攘,只是从此,少了一个你。

范灵乐崩溃大哭了一场,郁结之气又吐出了一点,她定定心神,想着在等烟波姑娘消息的这段日子,得赶紧在京城谋个活计。

她在街上四处打探,每日吃过早餐就出门,天黑前必定回来。她在京城各店铺游走,终于,三日后,她在一个大酒楼找到了份跑堂的工作。可谁知刚上手干了没两天,就叫一个雅间的客人摸着手,揩了把油水,甚至还想把她往怀里拉。

范灵乐不是那能忍的,当场就将人一脚踹下了椅子,差点没给桌子都掀翻咯,好在到底及时忍住。

事后,掌柜的气得将她痛骂一顿,不仅工钱没给,还让她赔钱了才能走人。

“凭什么?分明是他动手的在先!”

“客人对你动点手脚,这又怎么了?还能少了你的好处不成?你懂不懂规矩啊,啊?!”

范灵乐一听,惊得瞪大了眼:“掌柜的,我是来卖力气的,又不是来卖身的!”

谁知掌柜的听完,竟是嗤笑一声,两撇小胡子吹得翻了翻,“姑娘,你当我当时为着什么招你进来呢?真说卖力气,你干得过那些胳膊粗腿粗的男人吗?叫你来端盘子,就是瞧着你还有几分姿色。”

“看到我这儿楼门口挂的那盏栀子灯没?”他往门外一指,范灵乐更是发懵了,没明白过来他说的栀子灯什么意思。

“你呀,懂点规矩吧。得亏你今日得罪的还不算是什么人物,否则,就不只是在我这儿赔银子这么简单了。在这京城里头,别随便冲撞人,小心叫你呀,吃不了兜着走!”

范灵乐被掌柜的威逼一番,最后还是叫来了方恺出面,方才各让一步,放她走了。

她垂头丧气,默默跟在方恺身边。本想出来赚点银子,没成想,银子没赚到,还搭进去了不少,还叫人吃了豆腐。再这样下去,自己真的是要在京城喝西北风了。

方恺瞧她这模样,也是不忍苛责,只是唉声叹气地提醒她道:“你就没想过,那酒楼门口挂出去的告示,为何指明了要招女跑堂?况且那酒楼檐下还挂着盏栀子灯。”

又是栀子灯。范灵乐抬头,眨巴着懵懂的大眼,向他求救。

方恺这才向她解释,原来,酒楼门口挂栀子灯,就是表明今日有娼女在楼里陪侍。你那些女跑堂,实际默认了,要供客人玩乐的。客人揩你一把油,那是喜欢你,只要你嘴甜一点,将客人伺候高兴了,就能多买你点酒水,赚的就是这个分账钱。

或者也有实在看对眼的,便会将客人领去了自己屋里,此后便是不可描述之事,自然,那又是另外的价钱了。

范灵乐吓得瞪大了眼。天呐,没想到这京城的酒楼,里头门道竟然有这么多。

“还好还好,人没事,也没惹上什么贵人,多出了点钱,就当是破财消灾了。”方恺安慰她道。

范灵乐垂头,“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只能上街要饭了。”

烟波姑娘那头还没有递消息来,她怀抱的希望也一日弱过一日,若是这条路行不通,还得寻其他的法子。

方恺没忍住,想笑又不敢笑的。

“这样,你也别急,实在不行,我每月现在还能领点俸禄,花钱的地方也不多,到时候借你点便是。”

“那怎么好意思呢……”范灵乐嘟囔着,方恺还未及安慰她,她赶紧接上:“那我先谢谢你了!你放心,我们是老乡,你父母也知道我父母,跑不了庙的,这个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还未出口的话的被截在了嘴里,他哧一声,浅浅笑出来了,“你范灵乐的为人,我放心。”

“那是自然。”她笑,一排莹莹贝齿露出,暮光笼在她的脸上,似温柔的绛纱。“方恺,多亏了有你。”她眼中有笑意,分明还存着少女的娇憨,可那眉梢,又多出了几分被风雨打磨过后的坚韧。

他心中一震,将那奇异的感觉晃去了。

“快走吧,快走吧。”他加快了步伐,领她回了客栈。

范灵乐给方恺打了个欠条,问他借了点救急的银子,可心中找活计的念头还没有断,缠着客栈的掌柜,让她在后厨洗碗刷盘子抵饭钱。

终于,在拜访了烟波姑娘后的第七日,鸣玉坊递来了消息:七皇子今夜会去“流迢居”,命她过去见上一面。

终于,她可以见到七皇子了。

鸣玉坊。

霜雪引着她,来了流迢居,范灵乐跟在她身后走,离大门越近,她心里竟是越紧张起来。毕竟这可是皇子呀,自己平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人物,若是哪里言行不当惹他不痛快,那可就麻烦了。

她在心中警告自己,千万要小心再小心。

她随霜雪进门,见她行个万福,叫了声“王爷”,顺势抬头望去。

椅子上坐了名男子,瞧着年纪不大,模样很是周正,白玉脸庞,剑眉星目,腰坠玉佩,头戴金冠,一看,便是久处优渥的贵气,天生的高人一等。他那气势威压下来,也真叫人自觉地低他一头。

范灵乐只瞄一眼,遂不敢多看,连忙地垂头跪地,“民女参见七殿下,殿下万福。”

李赫眼皮一垂,玉扳指轻扣桌面,细细打量起她来。

山野村妇,衣着粗陋,只这模样确实好,竟是颇有姿色,似一朵野蔷薇,娇艳之下不掩那鲜野的生机,同养在京都的那些个闺秀比,竟又是另一番韵致。

啧啧,只是可惜可惜了,这么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你的事,烟儿都跟我说了。”李赫漫不经心地开口,“这等闲事,我本不想管的,可偏她把你当姐妹,对你这事儿上了心,若不是被她缠得没办法了,今日我本也没有见你的必要。”烟波一听,嗔怪地睃他一眼,牵住他的手无声撒娇。李赫笑了笑,握住她柔软的小手,轻轻揉捏。

“烟波姐姐侠义心肠,民女感激不尽。”范灵乐想着总得有个回应,真诚地感恩一句。

“这次会试上,确实死了个学子,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进太子府,又能做些什么呢?”

范灵乐挺直了腰,头依旧望着地面,不敢抬起,“民女不相信,我夫君真的会行考场舞弊之事,此其一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民女也不相信,我夫君一个身体康健的儿郎,会在被检举后突发恶疾,暴毙而亡,此其二是为了探知他的死因。”

“民女一介村妇,并不识得几个字,可我也知道,人虽固有一死,只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含恨蒙冤。民女不甘心,民女的夫君想必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她说得掷地有声,烟波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又摇了摇七皇子的手,朝他投去恳求的眼神。

他了然地点头,示意自己心里有数。

“你倒是个有情义的女子,本王听了,也颇为感动。”他转头看向烟波,手点了点范灵乐,“看看,太子他这做的叫什么事儿呦!我那个五哥也真是,不管考场上发生了什么,好好一个学子,也不能说打杀就打杀了呀。”

李赫故意有此一言,这话落到范灵乐耳朵里,就成了皇子盖章认证,佟暄真的是被太子打杀枉死的。

嘴绷成一条线,她拳头暗自紧了紧。

李赫又观察了她几眼,他见这姑娘如此执着,竟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心中也不由盘算上了。若真把她安插进东宫,倒不失为一个好事儿,说不定这姑娘认定了太子就是杀夫凶手,狗急跳墙了,真做出什么事儿来也不一定。

反正能在李煊那搅合一通,就很叫自己心里爽快了,要是能再将他捅死,那简直可堪意外之喜。

“我可以送你进去,只是你想好了,这东宫不是你想进就能进,想出就能出得了的。”

“民女心意已决,绝不后悔。”

李赫点点头,忽而起身,踱步到她跟前,“正好,隋侍郎准备挑选一批歌舞伎,送去东宫献与太子做贺礼,我将你举荐给他,你就跟着她们,一同混入东宫。”

“民女谢过七殿下!”范灵乐激动出声。

“不过……”他声音一顿,手指曲起,冰凉的玉扳指扣住范灵乐的下巴,迫她抬头。双目对视,姑娘一双莹莹水眸,无措地望来,白里透红的脸蛋鲜活娇嫩,一呼一吸间,馨香气轻轻淡拂。

“想要近太子的身,可没那么简单,好在父母给了你这么一张脸,关键时候,能派上大用场。”

范灵乐红唇微张,鹿儿般的眼眸迷蒙了。

这是……什么意思?

要她色诱太子

范灵乐在流迢居三叩九拜,对着七皇子和烟波再三感谢,这才迷迷瞪瞪,回了缘来客栈。她人飘忽着,如在云端,只觉这一切,都似梦。

夜寂静,窗前一抹月光,如水洒落,不似故乡月,却是他乡愁。

她在月光里枯坐,眉头拧成了一块儿,心里愁肠百结。

充作歌舞伎送入东宫,自然便是太子的人了,而她又想要近身太子,若是太子对她意图不轨……

不成!她起身,打开包袱,从里面翻出来一柄随身小刀,拔出刀鞘,刀刃在月色下闪着寒芒。她忽而想到了心心和爹爹,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自己下场难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们了。

算了!不多想了,反正到时候随机应变,见招拆招便是。

她咬一咬牙,将小刀放进袖子里,决心混入歌舞伎,去那东宫闯一闯!

第65章以命相搏

鸟啼嘤嘤,阳光明澈,正是一个献礼的好日子。

范灵乐换上一身水绿长裙,同隋侍郎为太子精挑细选的舞姬们站成一排,等着人来将她们“打包”送去东宫。

她们就像一件物品,在权贵间辗转。

马车到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华盖马车,足以将六位姑娘尽数容纳。

她垂着头,立在姑娘们中间,按着教习嬷嬷调教过的那样,微微曲颈,肩背挺直,手端平放在腹部,只等人来唤。

“就是这些了?”

“是的,姑娘们都在这儿了。”

他跳下马车,走过来扫视一眼,却在经过范灵乐时,脚步顿住了。

“你,留一下,其他人先去车上候着。”

范灵乐奇怪地皱眉,抬头去看那人,嘴巴瞬间像被塞了个鸡蛋。

贺钟鸣这厮怎么会在这儿?!

范灵乐并不知道,自贺钟鸣他爹被贬去南方后,在当地是经营得勤勤恳恳,业绩十分突出,再加之抱上了崔阁老一党的大腿,去岁便被调来了京城。而他这个不省事的儿子,在京城倒是再不敢像在地方上那样嚣张了,常常是夹着尾巴做人,在各个权贵间逢迎钻营,专给他们介绍漂亮姑娘。因为识情知趣,加上路子广,也是常能搏京中纨绔们一笑。如此,他竟是在京城混得蒸蒸日上了。

这次敬献给太子的舞姬们,大多都是他挑选来的,哦,范灵乐这个“关系户”除外,在见到她的刹那,他亦是万分惊讶。

“乐乐,真的是你!”

他压低了嗓子,却依旧掩盖不住语气中的激动。

“你怎么会在这儿?!”

送给太子的歌舞伎,她怎么会出现在里面?

范灵乐心里翻了个白眼,她还想问,这厮怎么会在这儿呢,真是晦气。

“这位小官人,时辰已到,我们可以走了吗?”

见她一副公事公办、装不认识的态度,贺钟鸣又恼了。

范灵乐抬脚就要越过他,却被他脚一伸,挡住了去路。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彻底环在其中。

她蹙眉,这个姓贺的,他又想要出什么幺蛾子?

贺钟鸣没想到,竟还能在京城遇见范灵乐,她还混入了送给太子的舞姬里面。可他一见着她,立马便走不动道儿了,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乐乐,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因为佟……”

“这位小官人。”范灵乐打断他,手依旧稳稳端着,“马上就要送我们去谒见太子了,此事耽搁不得,还请尽快出发。”范灵乐没心情跟他在这儿叙什么旧。

可贺钟鸣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执着地挡在她身前,“乐乐,你别冲动,那不是你该待的地儿,我现在去跟隋侍郎说还来得及,就说你染了急病,不宜再送去东宫……”

“呵。”范灵乐轻轻一声冷笑,几不可查地撤后一步,“贺公子,我劝你想清楚,今日站在了这儿,我就是太子的人了,你说,若是叫太子殿下知道,给他选送舞姬的人竟是妄图先要染指,他会怎么想呢?”

这一下,贺钟鸣彻底是被敲打清醒了。

是呀,这件事可糊涂不得,想自己在京城兢兢业业地给王公贵族做“皮条客”,好容易混出了点脸面,若是因为这个开罪了太子,可真是得不偿失。

见贺钟鸣没了声响,范灵乐心中暗自冷笑。没想到,这太子还真是个好使的挡箭牌,过去在浔阳县,他瞧不起佟暄是个穷书生,光明正大地觊觎自己,哪怕自己成亲了,也没想着收手。而如今可好,有更大的主儿来压他,自己也能把他呛得没话说。

可见仗势欺人者,也最易为权势折腰,贺钟鸣便如是。

“贺公子,走吗?”

车夫不知他们在那儿嘀咕什么,但想来这事儿耽误不起,忍不住发问。

贺钟鸣嘴巴蠕了蠕,侧身让开一条路,“姑娘,请。”

范灵乐提起衣裙,从他身边潇洒地略过,踏上了马车。

望着她消失在马车中的裙角,贺钟鸣心中竟是一阵怅然若失。

大抵,这辈子唯一没能吃到嘴上的“肉”,就是范灵乐了,得不到的,总是叫人惦念吧。

马车载着一车的美人,来到了东宫。

范灵乐随着其他五位姑娘,一起住进了东宫的“延芳园”。

东宫实在阔气,她感觉自己和姑娘们七拐八弯地,简直走过了快两条街的脚程,这才到达了她们的居所。

六位姑娘们就这么住在这儿,吃的喝的都得东宫一应负责。就是为了豢养几个舞姬,便平白要多养这么多张嘴,范灵乐只感觉奢靡。

但她混入东宫不是来批判太子生活作风的,她需要面见太子,尽快。

几个姑娘挤在一处,有个叫黛娘的管事嬷嬷来管教她们,每日不是练舞就是学礼仪,务必要在面见太子前,将她们调教得得体合宜。

只是范灵乐,急得团团转,那迫不及待,全写脸上了。

“嬷嬷,太子什么时候能召见我们呀?”

她热切地追着黛娘问。

黛娘瞥一眼这小姑娘,人长得芙蓉花面的,只是未免太迫切了些。这些个来东宫的小姑娘,哪个不想得太子青眼,好爬上他的床,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但偏偏她就这么藏不住,那下贱样儿,叫她都看不惯眼了。

“太子的行踪,不是你能过问的。殿下若是想召见你们了,自会召见,若是不想召见,你们只需安分等着,旁的,一律不准过问,这是规矩,听明白了没有?”

最后一句发问,她拔高了声音,虽说那气口是对着范灵乐,可凌厉的目光却是在众姑娘们身上扫过去。

“诺!”姑娘们高声应和。

黛娘疾步走了,留下范灵乐原地蒙圈。

呦,这东宫就是规矩大,自己不过稍微问一句,都要叫管事嬷嬷立了典型,把她呵斥一番。

众姑娘们又是压腿的压腿,聊天的聊天的去了,眼神在范灵乐身上略一下,暗地里只是笑她的吃相难看。

就说来的姑娘们里面,自然都是想打太子主意的,可偏生她这么莽撞,马脚都露外头了。

“哎。”一只轻软的小手拍了怕她肩,她讷讷地转过头,却见一个圆儿脸庞的白面姑娘,笑得酒窝甜甜,热情地看着她,“你呐,别问了,这几日是都见不着太子殿下了。”

“如何?”她依旧是难掩的急切。

“听说这几日,官家在峮山围猎,太子也随君伴驾去了呢。若想见他,且得等他回来才是。”

峮山围场。

风卷云急,初秋的风带着凉飚的寒意,刮过群山遍野,吹黄了一树树的秋叶。

风声飒飒,旌旗猎猎,帝王的帐篷驻扎在峮山脚下,温暖厚实,就连随驾的仪仗都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自山腰远望下去,雄壮威严,声势震天。

皇帝今儿个高兴,不仅自己想要一展雄风,也想看他的儿子们大展身手。

历来皇家狩猎,皇子比拼都是必不可少的重点节目,皇子们拼了全力,想要在这个时候靠骑射的好身法,搏得父皇一笑。

不仅皇帝期待满满,所有的随行大臣们,也不由把目光投向了新露面的太子。太子重新参政,头一次主持春闱,行事严谨、作风干练,不仅赢得不少臣子的赞赏,也叫皇帝圣心甚慰。

而今他头一次持箭上马,大家自然也是对他关注得多了一点。

皇帝看着五个好大儿,齐刷刷牵着马来参拜他,少见地笑得合不拢嘴。

“我大雍朝,是先祖们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身为李家后人,不可因一时的安定而荒废了骑射之术。永远要记得,我们的先祖是如何一步步,打下来今日这份家业的。”

“今日,都放开了手脚去猎,看你们谁能拔得头筹,朕重重有赏。”

“儿臣谨记!”

皇帝又笑,指了指李煊手上牵着的枣红骏马,“这匹马,可是我的宝贝,煊儿,身跨宝马,更当有如神助。”

李煊弯唇一笑,明亮的眼眸中满是自信张扬,“儿臣明白,定不负父皇所托。”

皇帝的意思,点他已经点得很明显了,今日的戏眼,全在他身上。

李煊表面上自信非凡,实则手上紧拽着的缰绳,早已被汗液湿透。

他苦练了两个月,也仅能勉强做到御马奔驰,可若要让他马上骑射,分明地强人所难。

自己养在民间这么多年,哪里有什么条件去练骑射?可考验总是来得这样猝不及防,皇帝心血来潮,他想看,便要做到他心里最满意。

李煊比别的皇子更无依无靠,眼下最能争取的,只有是父皇的欢心。

“哥哥们,承让了,驾!”八皇子率先甩着马鞭,驾着马,灵巧地左突右冲,很快地,身影便隐没在了树丛中。八皇子年纪最小,血气方刚地绷不住气,又素来最善骑射,这正是他大显身手的主赛场,便一马当先地走了。

皇子们接二连三地,驾马奔向山林中。

李煊双眸一眯,定了定心神,手拍拍骏马的脸,不知是在安抚它,还是安抚自己。随后,腿一夹马肚子,也策马而去了。

他身形轻松,瞧着颇为驾轻就熟,驭着马上下颠簸,光是背影,都是挡不住的英姿飒爽。

他这两个月没练别的,就是把骑马的架势练得十足漂亮,不管怎么说,形体上这关总得过得去,他绝不露怯,就是要让皇帝一眼看去,感觉自己骑马很不错的样子。

然而皇帝是否被他吸引了未可知,但他远去的身影,却是牵动了伞盖下一抹盈盈目光。

“怎么了?人都不见了,你这是还在瞧什么?”

皇后牵过崔知月的手,不由打趣儿道。

她垂下头,雪白的脸颊漾起微红,“我瞧着他们比赛有趣得很,想着谁能夺旗呢。”

她不好意思承认,皇后也不逼问,瞧姑娘这样,这事儿估摸着大半能成了。也不枉费她,特地将崔知月从崔阁老手上“讨要”来。

出发来峮山前,皇后就存了要撮合的心思,称说自己跟知月投缘,峮山围猎想找她来陪着一路说说话。

好容易将崔知月带来了,可众目睽睽,太子和她也没个能说上话的时候。不过好在她这儿子争气,姑娘只这么远看了几眼,就已经有了点意思。

这是个不错的开局,皇后想着,日后,只需要继续顺水推舟便是。

丛林掩映中,一闪一闪的灰白身影在跳动。

李煊勒马而立,从身后的箭囊中抽出羽箭,小心翼翼搭在弓上,屏息凝神,对准了那只还在跃动的野兔。

他深吸口气,铆足了劲儿拉满弓,目光追寻乱窜的野兔,只等着箭出的那一刻。

忽而,身下的马儿高扬前蹄,朝天嘶鸣,他一个不留神,差点被从马上甩出。好在反应及时,立刻一手弯弓,一手勒住缰绳,企图控制住发狂的马。

然而顷刻间,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彻底失控,马蹄踢踏,摇首摆尾,发了疯般驮着马上的人,在树林间狂奔。

风从耳旁耳旁刮过,似死神的嚎叫,树枝抽打在脸上,印出道道血痕。他一个不查,还来不及呼叫出声,便被马甩在身下。

睁眼,马蹄高抬在脸部上方,来不及去管腰间骨裂般的疼痛,只电光火石间,他从箭囊中抽出一根箭,直刺向马的腹部,热血喷溅,滴滴洒落在脸上,滚烫的血腥气模糊了双眼。

而与此同时,树林间数箭并发,隐在林中的暗卫齐齐射向对太子发疯的马,箭从四面八方,扎向它的喉部背部。

李煊忍痛咬牙,几个翻身,躲过了马的倾轧。

马儿发出最后的哀鸣,“砰”地一声,重重倒地。

扬起的尘土中,太子殿下大汗淋漓,惊恐到失语。

就在刚刚,毫厘之差,自己便要命丧马蹄之下了。

树林里,又响起了慌乱的马蹄声,交错踏来。侍卫们从各个方向赶来,援救遇险的太子。

“五哥!你没事吧!”八皇子也甩着马鞭闻讯而来,跳下马,就要去搀瘫倒在地的李煊。

他呲着牙,背部那钻心的疼,密密麻麻袭来。鬼门关边走一遭,他已是心神俱灭,魂魄全无。

太子在猎场出了事。

消息传到营地里,皇后惊得脸色惨白,立马坐不住了,差点没冲出去,着急就要看儿子的伤势。

皇帝听后,也是震惊良久。

太子是被人抬回营地的,身后跟着的,是硕大的马的尸体。

皇后一心扑到儿子身上,看他一身伤痕的狼狈模样,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娘,我没事。”他忍痛安慰皇后,自己连笑容都虚弱。

七皇子也跟过来,见皇帝也在,忍不住状似关心地开口道:“五哥,还好你及时把马刺死了。”

这话,落在有心人耳中,总是别有深意,毕竟那宝马,可是皇帝御赐的,而今却是亲手被他斩杀。这兆头听起来不好,若是别有用心的人,还可拿着个做一点迷信文章。

李煊眸中盛着泪光,歉疚地望向皇帝,“父皇,是孩儿不孝……”

“行了。”皇帝制止他,“一匹马罢了,人没事就好。”

太子被送去了营帐里安顿,剩下的皇子也没心思再比试了,今日遂叫停,哥弟们都纷纷前去探望,好表现一场皇家的兄友弟恭。

皇帝的帐篷内,有马官跪地汇报,“禀官家,经臣刚刚查验,在太子的马的唇鼻中,发现了麝香梨。”

“麝香梨?这又有何特别之处吗?”

“麝香梨有催情功效,若是马儿嗅到引起发情,严重时便会出现像今日这样的失控局面。”

皇帝听完,沉默地陷阱椅背中,柔软的虎皮垫子托住他的背,却让他心中倍感冷硬。

如此,太子的马发疯这件事,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他微眯眼眸,脑海中一遍遍回想。阴阳怪气的七皇子,关心备至的三皇子,冷眼旁观的大皇子,热心救兄的八皇子,这一个个儿子,都叫人难辨其心。

太子营帐。

随行的御医替太子给外伤上过药,侍女打起帘帐,他躬身而出,向皇后交代起了伤情。言及太子伤及筋骨,脾脏也需静养调理,好在并无性命之虞,还请皇后宽心。

太医说完病情,行过礼,施施然退下了。

皇后怕打搅儿子休息,在他床边叮咛了几句,便被侍女搀回了自己的营帐中。

帐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云菱,去打盆水来。”他吩咐。

云菱端来一盆水,将他扶起,软枕垫在腰后,让他倚靠在床头。以为太子想要清洁一遍,蹲下身就去解他腰间的衣带。却被李煊攥住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退下吧,我自己来。”

“是。”

云菱放下帘帐,退出去了。

李煊咬牙,撑起身,人坐在了床边,手缓缓沉入温热的水中,一下一下,洗去左手上残留的麝香梨。

想起今日被马甩下的瞬间,他眸色一沉,墨黑的瞳仁如千年古井,寒气逼人,深不见底。

方才,马蹄就在脸上不过三尺处,只要偏差一点,自己便要命丧黄泉了。

可还好,他赌赢了。

面部肌肉止不住地抽搐,他缓缓,抖出一个笑。

和死神拿命做赌注,他赌赢了。

这样一来,既可以避免因在皇帝面前出乖露丑而惹他不快,更重要的是,在真正有人对他下手之前,先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自己的出现,必然会动摇某些人的利益,越往后,矛盾越尖锐,届时,自是少不了一场场无声血战。与其等到那时,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有此次“暗算”在前,再要有人想动他,必得三思而后行,短时间内,他的人身算是安全了,在皇帝面前也将原本可能的“厌恶分”转化为了“怜爱分”。

这一把,他赌得值。

他将手洗净,又唤云菱换了两次水,直泡到指尖发皱,方才扯过帕子净了手,悠悠躺回了床上。

绵软绸滑的锦被拥住他,他呆呆望着头顶的刺绣帘帐,头一次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

这一刹那,他想到的是心心,还有她。

他忽然好想好想,再见到她们,他想再见她一眼,就现在,就立刻。

太子意外坠马后,接下来的时间都躺在营帐里度过了,皇后整日衣不解带,就这么侯在他床边。崔知月也常常伴皇后身侧,解意安抚。

“知月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看看给太子的药熬得怎么样了。”

皇后总是有一些她蹩脚的理由离开营帐,其实汤药哪儿用得着她亲自看?不过是给俩小年轻留出独处的时间罢了。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母后有你陪她解闷,人都开心了不少。”

李煊倚靠在软枕上,人恹恹地,同崔知月也没什么话可谈,可也不能把姑娘干晾在这儿,只好客气几句。

“殿下不必多礼,能来这儿峮山观猎,我倒也觉出新奇,却是有趣得很。”

她垂着头,出于礼教和闺阁女子的羞赧,不敢直视他,雪白的脖颈微微曲着,似芙蓉压枝低,一双美目含羞带怯,真令我见犹怜。

她笑起来的样子分明和范灵乐很不一样,范灵乐一笑就爱裂开一嘴白牙,眼神也大刺刺地追随着他,一点也不知道羞臊。而姑娘却是笑得内敛温婉,只是那眼神中的爱慕,他太过熟悉,他在范灵乐眼中见过太多,太多。

脑海中思绪纷杂,他忽而想,只要他愿意,也不是不可以搭上崔家这条势力。

在峮山休养了几日,李煊又随着皇帝的轿辇返回了城内。

刚回府,太子詹事傅长温就向他汇报了一堆政务,有的已经处理,还有的亟待他处理。

“哦,对了,还有一事。”正事说完,他终于想起一件不打紧的事情来,“前几日,户部侍郎隋桓送了六名舞姬来东宫,没敢拒绝,只等着殿下您回来决断。”

“舞姬?”李煊眉头一皱,颇为疑惑。

第66章太子是他!

因对太子主持春闱的表现颇感满意,皇帝大手一挥,将原本管在七皇子手下的户部托到了太子手上。

户部的人搭上了东宫的线,太子成了自己上峰,这大好的机会,有些人聪明人自是懂得好好把握。这不,隋侍郎就迫不及待,送了六名舞姬来“孝敬”上峰了。

手中的奏折一合,往桌案上一丢,“把她们都遣返了,马上。”

自己还没做出什么成绩,就开始莺歌燕舞了起来,他李煊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给人留这种不好的话柄。

延芳居。

丝竹声袅袅,从窗内绕出,一姑娘手持琵琶,拨弄出乐声阵阵,余下五名姑娘身着红装,随着琵琶声舞动曼妙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