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垂下眼睫,看不清眼中的神色,声音似是喃喃,“再议吧。”
其实未来究竟如何走,他心中也依旧是迷雾重重,只能是随机而动,见机行事了。但有一点,他很确定,乐乐和孩子,他是一定要带回宫的。
宣王浓眉蹙起,声气严肃非常,“煊儿,我当初是怎么同你说的?待日后进了宫,要跟这头彻底断了关系才是!”
他愈说愈激动,差点没一掌拍桌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儿女情长,岂是帝王之风?”
佟暄依旧沉着眉眼,可那腰挺得笔直,宁折不弯,似经霜的竹,清冷,挺拔。
“冷漠绝情,又岂能为万民之君父?”
少年人这一句话,竟是将宣王说得触动。
不知该笑他的天真,还是该敬他的孤勇。
孤傲,又谦卑,他身上这两种鲜明的矛盾气质兼有。前者,是血液里带来的,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冷情;而后者,是他在民间浸淫多年,不自觉会放低头颅,去哀怜芸芸众生。
那一刹那,宣王忽然觉得,或许帝后的良苦用心,竟真没有白费。
他唯有长叹口气,“此去前路,诡谲多变,朝局莫测,只盼你,万事小心为上。”
范灵乐以前听人说起过,生孩子,最好的时节便是春秋,气候适宜,天气舒爽。她就总盼着,能挑个春秋之时临盆,可千算万算,孩子到来的日期,不是父母能算准的。
她家这个讨债鬼,偏要挑一个最潮热的盛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范叔!范……范叔……!”
佟雪一路疾呼,跑到欢乐肉铺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他。
范屠户瞧见她这模样,也来不及发问,“咣”地把刀往案板上一丢,径自去解腰间的围裙,铺子的门也顾不上关。
“走走走,是不是乐乐要生了?”
“嗯。”佟雪点点头,跟上范屠户跛脚的步伐,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看铺子,“叔,这肉铺门还没关呢。”
范屠户脚步不停,冲隔壁的烧饼老板大声嚷嚷一句,嘱托他替自己看一下铺子,人就往街巷口奔去了。
哪儿还管得了铺子的事儿啊?乐乐现在正是九死一生之际,自己得赶紧过去守着才是。
佟雪一路跑过去,又随着焦急的老父亲一路跑回来,只是庆幸范屠户是个跛子,腿脚慢,否则,自己今天非跑断气了不可。
范屠户一推开佟家大院的门,凄厉的嚎叫声便从后厢房断断续续传来。
他霎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跛着的脚跳得更高了,人简直是单脚蹦去了后院。
“怎么样了?乐乐怎么样了?!”他望着门外站着的一排佟家人,更是急得上蹿下跳。
家中的女人都进去屋内帮忙了,只留佟暄和佟立冬在屋外候着,小佟岳坐在台阶上,听里面嫂嫂的嚎叫,吓得小脸儿煞白,不由捂住了耳朵。
“岳父放心,这稳婆是广元府出了名的好手,我们安心等消息便是。”佟暄立在门前,一副淡定模样,竟是还有心情来安抚起范屠户来,虽则他那张玉脸,早已是煞白了颜色。
范屠户瞧着“状元”女婿这处变不惊的模样,心竟也是定了定,张张嘴,方要开口,却听屋内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不生了,我不要生了……!”
“哎呦!”范屠户遭不住,脚一跳,嘴角撇出两道深深褶子,只差没哭出来,仿佛恨不能替女儿受了这个罪。
佟暄掐了掐自己的虎口,依旧是岿然不动,可那脸色却是又灰白了一层。
“亲家公莫急,莫急。”佟立冬安抚他。“这女人生孩子,总得受这么一遭。”
范屠户听他这话不乐意,暗地里撇撇嘴,只是心中腹诽。
你倒是说得轻松,敢情不是你家佟暄受这么一遭。
他心里还是急,跛着脚在门外来回走,一上一下颠得厉害,倒像是在演滑稽戏,只是这时节,也没谁笑得出。
历经四个小时的鏖战,一道清脆的啼哭声划破了佟家大院的上空。
稳婆洗了手,乐呵呵推门,出来报喜,“恭喜贺喜,母女平安。”
看样子,是生了个大胖姑娘了。
范屠户终于喜极而泣,抬起袖子,抹抹眼角泪花。
他家乐乐,竟就这么当了娘了。回忆起来,她在自己心中,仿佛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而今,竟就这么做了娘。而自己,也已成了外公。
佟立冬倒是也高兴,只是好像没那么高兴,毕竟是个姑娘,不是个小子。转而又一想,反正还是头胎,下一个再生个儿子,刚好凑成一个“好”字,挺好,也挺好。
他这边正暗喜着,却见儿子抬脚就要往屋里迈,吓得扯住他,“你做什么?!”
佟暄急得要挣扎,将衣袖从父亲手中拉出,“我进去看看乐乐。”
“哎,使不得可使不得!这产房是见了血的,男人不许进去,不然要招晦气的!你明年可是要进京会试的人,这开不得玩笑,开不得玩笑!”
没有理会父亲这番说辞,他只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飞奔去范灵乐的床边,就想看看她人怎么样。
“爹,不碍事,这些东西我不听信。”
佟父哪里拗得过他,终究是没抓住,就这么眼看他窜进了房内。
这时,稳婆正抱着裹在襁褓中的娃娃出来,喜气洋洋地就要带出来给众人看,却见孩儿她爹正迎面冲来,连忙笑着伸出手,递上前去。谁知他竟连个眼神都没给,目不斜视地奔进了房内。
稳婆:“……”
这真的是亲爹吗?
门外的家人见稳婆抱着孩子出来,纷纷迎上去。
“哎呦!快快快,叫爷爷来看看。”佟立冬铁似的胳膊一伸,率先从稳婆怀里将娃娃接过。
“大妹子,产妇可还好?”
范屠户拧着眉毛,着急去询问稳婆范灵乐的情况。
“好好好,母女平安,闺女一切安好。就是生孩子使了大劲儿,要休息休息,不多时便能恢复了。”
范屠户长出口气,这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于是看向佟立冬怀里的小儿,笑出了一脸的褶子花。
小儿还在啼哭不止,哇哇哭得投入。
“哦,不兴爷爷抱呦?那外公来,外公来。”范屠户自说自话着,忙去接佟立冬怀里的孩子。
小佟岳踮起脚,也要凑过去看,范屠户弯了腰,笑呵呵递到他面前。佟岳看到襁褓中的小儿,直皱眉头。
咦?怎么这么丑?
佟暄刚迈入房内,却见妹妹正端着脸盆过来,迎面便看到了他。
“哥?”佟雪诧异地出声。
正在床边给范灵乐擦汗的陈玉珠听见,立马直起腰转头,竟然真见着儿子立在了产房里,气得把帕子一摔,扭身过来。
“谁叫你进来的?出去,快出去!”她二话不说,两只手一伸,蛮横地将他往外推。
“娘!我来看看乐乐怎么样了。”
“你媳妇儿好着呢!有我和你妹照顾着,能出什么事儿?你还不放心不成?”她一边说着,手上力气也没松劲儿,“你个大男人,瞎往产房里跑做什么?赶紧去地出去!”
可佟暄一个成年男子,哪儿是陈玉珠能够轻易推得动的?
“娘,我……”
他张嘴,还欲争辩,却听床边传来气若游丝地劝慰声,“阿暄,我没事,你出去吧,有娘和小妹照顾我呢。”
她声音虚弱,说话也缓,再没有半分平时的活泼。
她实是累极了。
佟暄循声抬头,往床头望了一眼,她把被子过裹得紧,头偏过去,脸整个埋进枕头里,显然地不愿叫他瞧见。
她身上还狼狈着,人又虚弱无力,不愿叫他看了去。
佟暄见她回避的模样,自是知她心中所想,暗自叹气,也不强求了,就顺着母亲的推搡劲儿,人又迈出了房门。
陈玉珠“砰”地把门一关,直接拴上了。
瞧瞧她这好大儿,自己好说歹说说不动,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还是弄不动他。可他倒好,媳妇儿轻巧巧一句话,便把他劝出去了,真是气死她这个老娘了!
陈玉珠心中嘀咕,可手上却是不停,依旧勤快麻利地照顾起刚生产完的儿媳妇。
她接过女儿新换的热水,将帕子洗净拧干,解开她的衣服,替她擦拭身子。生娃出了一身的汗,产妇又不好洗澡,只得是一下下替她擦净。
“雪儿,去衣柜里拿一套新衣服,给你嫂嫂换上。”
“哎。”
佟雪得了命令,转身去衣柜里摸出一套干爽的新衣裳。
不过三两下功夫,陈玉珠便将范灵乐收拾得爽利。她人还是疲累着,无精打采,但身上已是打理得清清爽爽,叫她霎时舒服了不少。
“娘,谢谢你。”她哽咽了下。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陈玉珠依旧是绷着一张脸,没个好声气给她,但范灵乐约莫也摸清了她这个婆母的脾气,人瞧着厉害,实则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炖个老鸭汤,补一补。”说完,又朝佟雪叮嘱,“你把这屋收拾了,再打开窗通通气,好好守着你嫂嫂,没弄干净前,别叫那些个男人进来。”
佟雪点头应下,乖顺地去执行母亲的分派。
门外边,佟暄被娘子喂了颗定心丸后,这才有心思瞧一眼那“讨债鬼”。
“快,瞧瞧,爹爹来咯!”范屠户见着佟暄魂不守舍地出来了,赶忙笑呵呵抱着娃娃递过去。
佟暄回神,垂眸看向范屠户怀中的襁褓小儿,眉头紧皱。
只见她皱巴巴一张小脸,浑身泡得发红,嘴巴瘪瘪,眼睛也睁不开,像猴儿,又活像个小老头儿。
“怎么这么丑?”
像是听懂了父亲的嫌弃,本来就表情不大好的宝宝立马哇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这把好嗓子,响啊,亮啊!日后令嫒,一定是个有福气的。”稳婆在一旁乐着帮腔,祖父外祖父都听了高兴,只有佟暄,但觉这小儿吵闹无比,闹得他头疼。
想开口叫她闭嘴,可也知她听不懂,只好按按眉心,强迫自己冷静。
几个大男人在外头手忙脚乱,根本不会哄小孩儿,最后还是稳婆接过,有技巧地去哄那娃,一边还不忘跟孩儿她爹叮嘱,“这娃娃呀,不会说话,要是哭闹了,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要拉屎了,也有可能是病了,总之,你得领会她的意思。”
佟暄听着小儿的哭嚎,还有稳婆喋喋不休地嘱咐,更觉一个头两个大。
想想未来可能要面临的日子,他顿觉暗无天日。
夜里,陈玉珠喂范灵乐进了点汤水,屋子里也拾掇干净了,这才放佟暄进来。
他握住妻子的手,见她气色还不错,除了有点疲累,人倒也收拾得清爽,心中不由对母亲又多了几分感激。
“来,瞧瞧,多水灵的娃。”
陈玉珠笑得合不拢嘴,把娃娃放在了范灵乐枕边。
刚生产完那会儿,范灵乐疼得厉害,差点去了半条命,她心里闹着脾气,都没工夫去细看那娃娃。这下人缓过点劲儿了,再看那把自己折磨得要死不活的小儿,她竟然那么小一只,好像佟暄的一只手掌就能将她托起,窝在蓝底花布的襁褓中,也不老实,踢蹬着腿,去吮自己的手指。
似是感知到了母亲的气息,出于本能地,她头往范灵乐身边偏了偏。
只这一下,范灵乐百感交集,原来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小生命,开始依恋自己了。她虽则心里还存着气,可那一刻,一种天然地爱意在见到她的刹那又忍不住咕涌上来。
她柔柔一笑,伸手,去拨弄她的小脸儿。还是有点皱巴,可那手感,嫩得像豆腐。
佟暄望着眼前这一幕,人也不自觉柔和了,幸福的笑意爬上嘴角,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柔软。
他忽然觉得,这个老是哇哇乱哭的小家伙,好像也没那么烦人了。
“心心。”范灵乐叫她的小名,可她没有反应,只是吃自己的手指,撮吧撮吧,吮得起劲儿。
范灵乐又唤了几遍小名,抬眸,看向佟暄,“你想好给她起什么名了吗?”
这一瞬间,恍惚叫他有种不真实感。他和她的孩子,属于他们的血脉,这一世,都会将他们紧紧连接,是世上任何人事物,都斩不断的关系。
很神奇,他觉得。
“天心。”
李天心。他在心中默默加个姓。
“噗。”范灵乐没忍住,实在地笑出了声。
“是希望她’天天开心‘吗?佟解元郎就只能想到这么个名字?”这水平,跟自己取的又有什么区别?
“不是。”他摇摇头,手抚上妻子包着笑意的脸。
“是取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范灵乐听他说了这一大串,模糊感觉出这个名字的分量,像是很有来头的样子,头一偏,大眼一眨,“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希望她将来,能够见证一场太平盛世。”
第57章一眼永别
太阳高悬天幕,日晷上投下阴影,轨迹流转,时间无声,悄然间,年华便流逝了。
蝉鸣的盛夏,地砖被晒得热气烫人,街上的行人或举伞、或摇着袖子扇风,蔫头耷脑地垂首而行。
今年的盛夏,比往年来得更为炽热。
许多人热得受不住,西瓜的热销更胜去年,穷苦人家里只能靠着草席、西瓜和蒲扇来驱逐暑热,来让自己好过一点。那富贵人家里头,倒是能出钱去买冰,更有那阔气的人家,成箱成箱的冰鉴源源不断往家里运。
可冰店很少接过这样的生意,只要一块冰鉴,自己推个推车来运,还舔着脸问能不能把运费去了。
啧,这穷兮兮的人家,就不要用什么冰了。
范屠户没理会那店伙计轻蔑的臭脸,自己交付了钱,乐呵呵把那大块冰往车上扛,生怕在太阳底下热化了,扬起推车就跑。
只是他一个跛子,跑也跑不快,忽左忽右的背影,落在店伙计眼里,甚是滑稽。他笑得直捂肚子,又连忙招呼其他伙计出来瞧,大家出来门边,往街上探头一看,不由笑作一团。
“他个跛子,要抬块冰鉴去哪里?”
“说是他小外孙女满周岁,拿去家里让她舒服舒服的。”
有伙计这下不笑了,“呦,那倒是个会疼人的外祖父。”
范屠户喜气洋洋推着车,停在了佟家大院门口。院门正敞着,好让风在院子里流通,能凉快一点是一点。
“亲家母,快来!帮忙搭把手!”他大脚跨过门槛,亮着嗓门就去叫,他知道这个时辰,佟暄还在书院上学,佟父去外出帮工了,只有陈玉珠是个能使得动的劳力。
他这粗嗓门,震得整个院落都听见了,范灵乐抱着女儿,慢悠悠跟在婆母身后出来。
他一瞧见女儿怀中的大外孙女,乐得把什么都忘了,俯下身子,拍拍两掌,粗短的胳膊就这么伸过去,“哎呦,我们心心今儿个满周岁啦!来!快让外公抱抱,看看我们心心长个儿了没?”
他嘴里一边不住絮叨,手自然地就从女儿怀里把娃娃接过。
娃娃一岁了,认得人,范屠户向来疼她,从出生起就没少抱她,简直眼珠子似地宝贝。
心心知道谁是疼她的,也爱和外公亲近,两条肉肉的小胳膊环住范屠户的脖子,嘴里“爱爱”“爱爱”地叫。
她不会说“外公”,只会发出“爱爱”的音,那就是在叫外公的意思了。
范屠户听了,更是乐得心里泛起了蜜,把宝贝外孙女搂在怀里,稳稳当当。
心心长到一岁了,早已不是刚出生时的小瘦猴,她人生得白白糯糯,一双大眼睛像嵌上去的琉璃珠子,流光溢彩,灵气十足。任哪个邻人见了,都忍不住夸上几句,说这闺女真是长得漂亮。
女儿是长得好看,可以说是好看极了,可范灵乐总是心里有怨气,只因所有见了她的人都还要再加上一句:“这简直跟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了半天,就是没人提一句孩儿她娘。
就是连范灵乐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心心跟佟暄确实长得像,尤其是那双眉眼,一样的清浅舒展,漂亮得像是女娲精雕细琢过的般,真一看便是亲闺女。
但她便更不忿了,自己怀胎十月,辛辛苦苦顶着个大肚子,又在产床上痛得声嘶力竭,结果女儿一生出来,竟是跟爹像了个九成九,仿佛自己就只是个负责送货的。
她心里憋屈,总爱拿这事儿跟佟暄撒气,谁知他只是笑,又笑,笑得人都要拗过去了,那样开心。随后又把她揽在怀里,温柔地去吻她的眉心。
范灵乐后来掰过一局,是在心心会使用了她的手脚之后。随着年岁渐长,小家伙惊奇地发现,原来脚是可以用来爬的,手是可以用来抓东西的。于是乎,陈玉珠再也没敢让小孙女离开自己的视野过。
小家伙摇篮里待不住,常常是舞动着双脚,就要从篮子里爬出来。把范灵乐和陈玉珠吓个够呛,只好在屋内垫层薄布,放她在地上自由地爬行。可她还是不安分,竟然试图爬过屋内的门槛,门槛对她还是太高,她手脚并生不出太多力气,只好抱着那木板子,啃得口水直流。
范灵乐发现的时候,又是气又是笑的,只是拿她不知该怎办得好。
大家都笑问,她这脾气是随了谁了?本以为她个女娃娃,要乖巧好带的点,可如今看来,那调皮劲儿,竟是不比男娃娃差。
范屠户乐得一拍大腿,“嗨!她这脾性,简直跟乐乐小时候一个样儿。”
这下,范灵乐心里终于舒坦了。女儿模样像她爹,可性子随自己呀!这还差不多,性子随自己的好,若像她爹那样,也是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陈玉珠只是苦笑,带娃的难度又直线上升了,若是像她家佟暄那样可多好,从小就安安静静,不闹事,叫人省心得很。
可范灵乐倒是觉得,她家闺女活泼点,也没什么不好,闺女像自己,她心里高兴。
后来众人更是发现,不止是这闹腾劲儿,就她那不依不饶的霸道性子,也是将她娘像了个十足十。
心心白日跟爹爹待的时间不多,可一到了晚上,就爱粘着他。她现在正值长牙的时候,牙床上痒痒,每次被佟暄抱在怀里,就喜欢揪着他的衣领,张开嘴去啃她爹的下巴。
佟暄一向喜洁,厌弃沾染口水,哪怕是亲闺女的口水,他也不愿。
“心心,别闹了。”他冷着脸,试图将女儿扒开。
范灵乐忍住笑,将花椒木做的磨牙棒递过去,顺手把她脸掰开,可她却执着得很,就是不愿放开爹爹的脸,许是觉得她爹的下巴比磨牙棒要香软,更好咬。
范灵乐刚将她拨拉开,她便小嘴一垮,仰起脸嗷嗷哭起来。
佟暄无奈,只好又黑着脸,主动将自己下巴递过去,“小祖宗,给你咬,行了吧?”
她这才止住了哭,小手啪地拍在她爹脸上,张开嘴,津津有味地接着啃。
范灵乐在一边瞧着,笑得人翻倒在床上直打滚。
笑笑闹闹,不知不觉,家里的明珠一晃眼便也一周岁了。
心心的周岁宴,随俩夫妻的意思,没有大操大办,就是在大院里架张桌子,摆上好酒好菜,一家人齐整地聚一聚。
饭前,还不忘让心心来抓周。
范灵乐和佟雪把早就买好的物件在床榻上一一摆开:算盘、毛笔、尺子、福袋、五帝钱……
东西摆好了后,要等佟暄从书院下了学回来,才正式开抓。
谁知佟岳那个调皮蛋,“见财忘义”,偷摸着把小侄女儿抓周用的五帝钱揣自己兜里,好在被佟雪及时发现少了物件儿,揪着他的耳朵让他掏了出来。
好巧不巧,心心抓周的时候,蹬着两条有力的小肉腿,直奔五帝钱而去,一把抓起,坐在算盘和尺子中,饶有兴趣地把玩起了那串铜钱。
众人拍手,哈哈大乐,范屠户更是笑声洪亮,铁掌抱起自己的宝贝外孙女,一张糙脸在她脸上贴啊贴,“哎呦!我们心心以后是个富贵命呦!”
五帝钱,寓意着大富大贵,财运亨通。
“小财迷,她这又是像了谁了?”范灵乐小声笑道。
自己和她爹,按理都不是那爱财的人,偏她一下就抓中了串铜钱。
佟暄悄悄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掌心,“心心命里有福,这是天生带来的。”
平安喜乐,家人团圆,在她看来才是最大的福气呢。
夜里,佟家大院挂起了灯笼,照得灯火通明。范屠户买来的冰鉴放在房间角,丝丝凉气,驱赶着盛夏的暑热,抚平人心的燥热。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共襄盛宴。
说是盛宴,其实也不过是些鸡鸭鱼,但对寻常人家来说,已经可堪丰盛了。陈玉珠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杀鸡剖鱼、备菜炒菜,佟暄念母亲操劳了一天,把心心主动抱到自己怀里,“你们先吃,我来看着她。”
饭桌上,必定是有一个人要被孩子耽搁住的,否则一大家子谁也别想吃好。
陈玉珠不依,非要将孩子从他手中接过,“你读书累了一天,赶紧吃去,孩子有我来。”
佟暄拗不过他娘,心心看着奶奶来了,也是乐得缠着她。
范屠户大刺刺坐在桌边,酒都满上了,却见这个时辰,亲家公竟是还没回来。
“怎么回事?佟暄,你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他不知道今儿是心心周岁吗?”
范屠户等着急了,有些许不满地发问。
陈玉珠也觉奇怪,丈夫今日确乎是回来太晚了,以往日落前就该归家的,可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竟是天色都黑了,还不见人影。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佟暄正想去他做工的地方打探,大门被推开,却见佟立冬被两个工友搀着,歪嘴斜眼,嘴里直叫“哎呦”地进来。
“哎!这是怎么啦?!”
陈玉珠慌了神,众人也是纷纷从餐桌边起身,围过来关心。
工友随着陈玉珠的指示,将他放在椅子上,一人又领了一碗绿豆汤,这才告辞。
佟立冬抚着腰,看到满桌没动筷的菜,龇牙咧嘴道:“还等我做什么?你们直接吃呀。”
陈玉珠麻溜地卷起他的衣角,就见他腰后一大片青紫,骇人得紧。
“这到底怎么回事?”
“嗨……”他摆摆手,“别提了。今儿个我在王员外家,给他们补厅房的瓦片,我人正坐在高脚架上修房顶呢,外面就呼啦冲进来一大帮官兵,给我吓个够呛,直接就从那架上摔下来了。”
“还好还好,没伤着骨头。”
“去问大夫看过了吗?”佟暄关心发问。
“没呢,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点子事儿,用得着看什么大夫吗?”花那冤枉钱做什么?
佟暄脸立马就沉了,“这种事开不得玩笑,明日我同您去看个大夫。”
佟立冬还要摆手,却被陈玉珠重重一拍肩膀,“你就别犟了,听儿子的!”
“就是呀,爹,身体最要紧,省得以后闹出更大的毛病。”范灵乐也来帮腔。
见大家都一个鼻子出气儿,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觉那腰后面,好似真又痛得更厉害了。
他揉揉腰,幽幽叹气:“哎,真是的,太子过个生辰,还要连带百姓受累,害得我也摔了腰。”
佟暄夹菜的手一顿,不由放下筷子,“爹,这事儿跟太子生辰有何关系?”
“你不知道,那冲进王员外家的官兵,据说就是大太监郑源手下的人。那郑公公你们都知道哈?”
“知道!我听说书先生说过,那人就是个大坏蛋!大奸贼!”小佟岳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忍不住搭话。
原来是郑源搞的鬼?
佟暄暗自沉吟,这下,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郑公公,眼下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据说他这次领命出宫,就是为了明年开春后太子二十岁的弱冠礼,来民间征集贺礼了。”一说起这个,佟立冬好似忘了痛,禁不住对饭桌上瞪着好奇双眼的小辈们侃侃而谈了,
“听说,那郑公公不知从何处听来,王员外家收藏了一大樽稀世罕见的玉珊瑚,就给盯上了。王员外说要献别的礼来替,不让!就非要来抢呐!”说到激动初,他直接用了“抢”这个词。
“你们是不知道,那樽玉珊瑚,那叫一个大呀!”佟父说得越发绘声绘色起来,“就,十几个汉子才能抬得动,放在屋中,连那屋的门都出不来,那帮土匪,当场把门都给它卸了,这才将那玉珊瑚抬走了呢!”
佟暄听到此处,眸色昏沉,早已是捏紧了拳头。
这帮人,上欺下瞒,打着给自己征集贺礼的幌子,不知干了多少强取豪夺、搜刮百姓的恶行。
“这天下都是他李家的,要什么好东西没有?还用得着来我们浔阳县这小地方仗势欺人吗?”范灵乐又不服了,撅着嘴就是一阵开炮,“再说了,那太子不是早听说染了花柳病久不敢见人了吗?而今又弄这么大阵仗贺生辰,也不怕叫天下人耻笑。”
范屠户桌底下踢她一脚,“这话,跟家里人说说就算了,出去可不敢乱传,仔细你有几个脑袋?”
范灵乐耸耸鼻子,没说什么了。
“行啦行啦!”陈玉珠对他们说得这些都没兴趣,她只想打理好自己这个小家,只要一家人有吃有喝、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强。
“今儿个算你倒霉,还好,人没摔出大事,就阿弥陀佛了!”
“是呀是呀。”范屠户说着,把酒杯推到佟父面前,“今天是心心的周岁日,这么大好的日子,不说那不开心的事了,来,喝酒,喝酒。”
佟父接过酒杯,却被陈玉珠吔一眼,把杯子夺走。是了,自己现在是个有伤在身的人,也不好再央求要酒喝,只能是叫佟暄替他陪了岳父几杯。
佟暄并不嗜酒,也不多喝,浅尝几杯,脸色就已经泛起了微红。
“阿暄,最近在书院怎么样啊?”佟父见儿子在这大喜日子,竟是神色不大好,忍不住关心几句。
“一切安好,多谢父亲关心。”
他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莫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就算中不了进士,那又怎么样?回来谋个官职,好好守着妻儿,咱一家人也能把日子过好。”
养父关切的话语响在耳边,他抬眸扫视餐桌,对面,弟弟正在徒手和一只鸡腿斗智斗勇,岳父几杯酒下肚,又开始红着脸逗弄母亲怀里的心心。母亲嫌弃地把孙女抱开,恰巧乐乐吃好了饭,顺手将女儿抱在了怀里。
她把心心稳稳搂住,垂头,去嗅她颈间的奶香,又忍不住,在她面颊落下许多亲吻。
她分明还是少女模样,可低垂的眉眼间,又多出几股别一番的温柔。
他的姑娘,已悄然间长大了,可他却越来越,舍不得离开。
“进京的马车,我已经替你雇好了。”父亲又在耳边低语,“是立了冬就走,对吧?”
“嗯。”他点头。
每年会试,都是在冬春之交,而他,则是为了赶赴开春时的,那一场加冠礼。
范灵乐听着“立了冬就走”几个字,抱着女儿转头,正对上他忧郁的眼,不知为何,她竟从他那双眼中,读出了几分永别的哀伤。
第58章重返东宫
冬雪簌簌,落了满城。
这一年立冬日,恰巧逢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雪落时候不冷,雪化才冷。然京城比这边更靠北,自然是更为寒冷。范灵乐没有去过京中,但她知道,那里的严冬比这头冷。
她替他从衣柜里寻摸着厚衣裳,加上婆母给他缝制的三件新棉衣,想着足够他在京城御冬了。
“到了那头,记得要按时给我来信。”
这时节,她忽然反应过来,当初自己识字的好处了。
她拾掇着行李,油灯微弱的房内,满是她忙活的身影。
佟暄坐在凳子上,女儿像条牛皮糖,赖在他身上爬上爬下,“哒哒,哒哒。”她举着一根拨浪鼓,递到佟暄面前,说“哒哒”,就是在唤他“爹爹”的意思。
女儿想自己摇给她听。
他只好接过,有节奏地在她耳边摇动拨浪鼓,随着音律的停顿,心心也被逗得咯咯咯笑。
拨浪鼓听够了,她又开始兴奋地拍着小肉掌,击出富有节奏的清脆声,仰起粉嘟嘟的脸颊,水灵灵的大眼满是期待地看着他。
佟暄无奈苦笑,他知道,闺女这是想听自己唱歌的意思。
奇怪,像是知道爹爹明日要走,心心今晚格外黏他。
他清了清嗓子,颇不自在地,哼起了逗弄孩童的儿歌。范灵乐听着了,也是扑哧笑出声。
心心听高兴了,不住拍掌,激动地笑出声,小嘴一咧,口水都滑了出来。
佟暄笑了,手指抹去她嘴角的口水。
范灵乐转头,正好瞧见这一幕。
“呦,现在不嫌弃你闺女口水了。”她嘴上揶揄,心里却是暖得很。
橘黄的光在父女身上晕开,她恍惚,面前的儿郎,似乎还是初见时的模样,可又有哪里不一样了。年岁增长,他身上越发沉稳,那清贵的英挺之气,也越发彰显了出来。
脑海中突地冒出那些叫她看的滚瓜烂熟的话本子:始乱终弃、薄情寡性、状元郎抛弃糟糠妻……
“阿暄。”她开口叫他。
佟暄应声抬头,眉眼间的笑意还未退却,一抹柔软在眉心漾开,不知他比灯火,究竟谁更温柔。
“怎么了?”
“要是你叫哪个公主看上了,真想去做什么驸马爷,我告诉你,我范灵乐一定把杀猪刀磨得锃亮,直接杀到京城去!”
他知道,她是真的会说到做到。不能因为她做了两年母亲,就忘了她性子里的剽悍了。
可谁知听此一言,他竟是笑得肩膀都抖了,“你放心,我和公主成不了的。”
皇宫里的公主,哪个不是他亲姐亲妹?
瞧他这样,也不知他为何发笑至此,只是气得脚一跺,“我跟你说认真的呢!”
“好好好。”他笑着,连声答应,却是把怀中的女儿,也逗得跟他一起傻乐。
往常心心睡觉,一半时候跟陈玉珠,一半时候跟爹娘。若是她缠爹娘缠得紧,便就叫她跟夫妻俩睡了。
可今晚,心心死活抱着爹爹的脖子不撒手,陈玉珠却是狠下了心,硬是将她扯下来,带去了自己房中睡。
夫妻长离别,今晚意味着什么,陈玉珠当然知晓,这点情趣她还是识得的,遂执意将心心抱去了自己屋。
范灵乐今晚哭了三回。
第1回,是因为高潮;第二回,是因为被他缠磨得不行;第三回,是事后,她扯着他的衣襟,依恋的泪水洒了他满胸膛。
风声肃肃,刮起地上的雪子。
光秃的黑色枝丫冷硬地刺向天空,使卷过的寒风,又叫得更凄厉了。
马车停在东郊外。
一家人且行且送,且送且行,终于还是不得不停在了此处。
再送,就干脆地要把人送去京中了。
陈玉珠实在没忍住,率先洒下了许多泪。尽管佟父一再劝她,“孩子又不是不回来了,过几个月考完了会试,便又能再见了不是?”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陈玉珠就是忍不住。自己一手养到大的孩儿,虽不是亲生,竟是更倾注了无数超脱血缘的爱。而今头一次远行,无法在他身边照料,做母亲的,自然是放心不下。
范屠户也是有几分萧索,又是担心女婿飞黄腾达,又是担心女婿不能飞黄腾达。总之他这心里,快纠结成了麻花。
“娘,莫要哭了……”佟暄拥住陈玉珠的肩,竟是自己先哽咽住了。只有他知道,与养父母的这次的再见,竟或真就成了永别。
见母亲哭得如此情真意切,他不由心中更是酸疼。
他只知道,日后,他一定会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给他们多多的补偿,或是,那竟应该叫“赏赐”了吧,呵。
佟父也凄惶着,用力拍拍他的肩,“到了那边,别忘了给家里来信。”
他点头应诺,放开还在啜泣的母亲,转而看向范屠户身边的范灵乐。
她抱着女儿,面容平静,嘴角甚至还含着几分温婉的笑意。乌发虽盘成妇人髻,却依旧肤如凝脂,杏眼灵动,风吹动发丝,擦过她细细的眉弯,竟还是那初见时的模样。
是她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甜甜地叫“哥哥”;
是他撩起她的盖头,听她羞赧地叫“夫君”。
他过往的生命里,全是她的印记,刻进骨,揉进血,然后成了心心。
他多想把她们带上马车,就现在,就立刻。可他知道,时机不对。
他走过去,把妻女拥在怀中,耳边响起了范屠户的呜咽声,像漏了风的管子,呜呜丫丫的。
怀中的人儿在瑟瑟颤抖,在感受到他温暖怀抱的那一刻,她还是禁不住哭了出来。
他抖着唇角,去吻她的发顶,一下,又一下。
“乐乐,等我回来。”
很奇怪,这一场离别被拉得如此漫长,可分明只有一个人能预见,这是一场真正的别离。
此后回想,李煊方知,原来当时舍不下的那个人,一直是自己。
是他无意识要跟每一个人郑重告别,遂将他们的哀伤也变得沉重。
“驾!”
车夫扬起马鞭,马儿奔驰,车轮滚动,带得飞沙四起。
马车朝夕阳处奔去,仿佛要奔向那轮红日,熔在了其中。
直到马车远去,心心方才反应过来,爹爹要走远了。孩子没有经过别离,在她以为,一个人从眼前长久消失,就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唔哇哇……哒哒……哒哒……”她忽地张开小嘴,嚎啕大哭,把好不容易止住哭的家人们打个措手不及。
陈玉珠又淌起了眼泪,还得去安抚哭闹的小孙女,“爹爹会回来的,他不是不要心心了,过一段时间就回来啦。”
小娃娃哪里听得懂,她只遵从眼前看到的,爹爹走得好远好远,远到她再也看不到了。
“哒哒……呜呜呜……”
马车内,佟暄手用力按住窗棂,他仿佛听见了女儿的哭嚎,掀开帘子,探头去瞧,可风沙中,只剩远处的几个墨点,随后消失,消失在了暮色中。
他惶惶然,失神坐回了车中,像是被抽干了魂灵,不知去处。
“子言,你怎么了?”
方恺手搭在他肩上,关切地询问。
这一路,方恺又与他同行,进京之路,互相之间做个照应。
“我听到心心哭了。”他双目失神,喃喃道。
方恺却是笑了,又拍拍他的肩,“这就叫,甜蜜的烦恼吧。没事,待日后你考取了功名,带女儿去京中,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哩。”
佟暄没说话,马车向前,四周寂静,只剩车夫扬鞭呵马的声音,但他能知觉到,四名暗卫正在隐在暗处,一路随行。
前路,京城,宫中。
他没有太多时间悲伤,等待他的是什么,一切都是未知。
马车辚辚,扬鞭向前。
他们从雪天走到大雪天,因为冬季,路途比往常更难走,直用了快两个月的时间,方才抵达京城。
方恺着急,还有不过月余,就要会试了。赶路疲倦,他急需找个落脚的地修整,好调整状态,尽快复习所考。
可奇怪的是,佟暄似乎对京城的一切颇为熟悉,迅速地帮二人找到物美价廉、交通便利的客栈,入住进去。
“子言,你之前来过京城吗?”
佟暄默了默,沉声道:“算是吧。”
方恺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否自己多想,自从入了京,子言情状便有些不同寻常,常常沉默着,眉头紧锁,比往常更要寡言少语,行踪也飘忽不定起来。有时,自己想要找他一同用餐,敲门都无人应。
譬如这日又是,他敲了半天,门内又无人。
路过的店小二看着,随口提醒他,“屋里这位客官,今儿天不亮就走了。”
“这么早?”
“是呀。”说完,小二又提着水桶,下楼了。
“奇怪……”方恺摸摸头,暗自嘟囔着,“这个点,子言能去哪儿呢?”
莫不是他在京城,有什么故交?
大雪纷飞,满京楼。
京都城轴中心,庄严的紫微城静默而立。雪落在琉璃瓦上,掩映着朱红的宫墙,平添几分淡雅诗意,却依旧不减那巍峨肃穆。
宫阙城楼无声,其上,还能隐约窥见披甲执锐的皇城卫兵,其下,朱雀门前一条宽阔御街,直延伸到街巷市井。清晨,街市上已闻喧闹。
繁华的都城,到底与浔阳那片小县城不同。
青色的棉袍厚重,裹着少年人修长的身躯,他立在城门下,抬首,迎着清冽的晨阳,望向那高大的宫门。
十七年前,一辆马车带着他从这里驶离,三岁的他,却早已对此全无记忆。
龙景门,紫微城的后城门,他谨遵信中皇后的嘱咐,由此门入。
鹅毛大雪飘洒,几乎湮灭那道笔挺清修的青色身影。冬风刮过他坚毅的眉眼,吹不散少年人眼中的晦暗,与火光。
他深吸口气,踏着积雪,迈向宫门。
东宫,终于迎来了它阔别已久的主人。
第59章皇城新主
积雪落满了宫道。
高耸的宫墙将苍穹切割成四四的方块,人像被困在其中,却又似乎可以俯瞰一切。“沙沙沙”,皂靴踩在雪地里,细微的响动清晰可闻。
进宫的路很顺利,一个快要冻僵的太监在后城门接上了他,毕恭毕敬地引他进了宫里。
两个人没说什么话,那太监也不敢多问,佟暄更是无心开口,他沉默着,心中百转千回,一边暗自扫视着四周。
清晨的紫微城,除了一大早便来扫除积雪的宫女,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动。
他沿着长长的宫道一直走,身后落下一排脚印,很快地,又被早起干活的宫女随着积雪一起,麻溜地扫掉,悄无痕迹,像是从来都没有来过那样。
那太监领他进了翊坤宫,停在一扇阔大的朱门前,拂尘挽在胳膊上,弓着身子,恭谨地道:“殿下,官家和娘娘已在里面候了多时。”
光是听着这一句话,心就已经提到了嗓子口。
他们是什么模样,他早都忘却了,想见,却又禁不住怨念。那有口难言的滋味,全都凝聚在一双颤抖的墨黑瞳孔之中。
侯在门口的小宫女抽出早已冻得通红的手指,替他推开门。
门开,一室暖香扑面,融进背后呼啸的寒风中,像是隔绝开的两个世界。
他深深望着室内的景象,迟迟迈不动步子。
殿内没有雕梁画栋的精美,但屋宇高阔、小叶紫檀打造的家具简洁典雅,于无声处言尽主人的高贵雍容。
这是他过往贫瘠的生活里,无法想象的场景。
原来是这样,他暗暗想着。原来装着高权力的居室,竟是这样。
“殿下?”
见他许久未动,那太监不由出声提醒。
他这才回过神,抬脚迈过门槛,门在身后关上。那太监又引着他,正要往内室去,却见屏风后拐出来一道明蓝倩影,还未待他看清,便闪到他身前,牵住他的手。
皇后已过不惑之年,却是保养得宜,平整的脸上没有什么显见的皱纹,依稀可辨年轻时的美艳风姿,尤其是握着他的这双手,柔嫩、细滑,似少女般的绸缎质感,和陈玉珠那双松树皮一般的手,天差地别。她们分明是差不多的年纪罢。
她望着他,眼神细细描摹他每一寸肌骨,不觉,眼泪便溢满了眼眶。
是他,正是他,怎么不是他呢?眉眼像极了他李家的人,至于那唇鼻与轮廓,分明就是照着自己的模子刻出来的。
这孩子会遗传,从两岁那年就能看出来,尽是挑着爹娘的优势长。
佟暄怔愣了半晌,终于是张嘴,可那个称呼,一下又堵在了嗓子眼儿。
“来,我看看。”皇后强忍住泪意,将他带到一边,手推起他的衣袖,直推到肩膀处,在看到了他大臂上那一小片状似蝴蝶的红色胎记,终于止不住,泪水翻滚而出。
“儿呀……快让娘看看……”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好拼命眨着眼,将水珠儿挤出,好让眼前的人清晰,再清晰一点。
佟暄有一刹那的触动,望着面前哭得动容的陌生女人,他动了动嘴唇,终于嚅嗫着吐出:“娘……”
这一声“娘”,让皇后再也撑不住,颤抖着将他揽入怀中,可由于身高之差,倒更像是她扑进了儿子怀里。
“哎……娘在这儿……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皇帝在里面听见了这一幕,缓缓踱步绕出了屏风,看到相拥而泣的母子二人,竟也是忍不住,湿润了一双老眼。
皇后激动了一阵,被人搀扶着坐回了圈椅里,问安父母,该行的礼仪还是要行的。她从腰间抽出丝帕,拭着眼角,同皇帝并排坐在椅子中,看着高俊的儿子直挺挺跪在二人身前。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起来吧。”
皇帝沉声发话。他站起身,垂头立在一边,听候指教。
皇帝终于仔细打量起他来,身形清瘦,面容谦逊,姿态平和,同那些养在深宫中的皇子,就是有种不一般的气质。他似乎习惯于把自己放得很低,一点跋扈和自傲的态度都没有。
皇帝说不上不喜欢,可也说不上喜欢。这个儿子究竟在民间教养得如何,还得历经一番考查才是。
当年他做的那个梦里,僧道曾有言,太子乃能君之相,天资聪颖、才干出众,只是太过冷情寡性,需得遭一轮世间苦难,方有怀仁之心,悯农之情。
而今看来,他身上的内敛之气,中庸平常,似乎有泯然众人矣之相。
一番审视,皇帝竟是谈不上有多高兴了。
不过不急,还需要朝政上见真章,自己有的是耐心,给他机会。
“这些年,辛苦你了。”
一句“辛苦了”,似乎便要道尽他这些年的心酸苦楚,可这期间多少艰辛不易,帝后又岂能知晓?
“说’辛苦‘,自是谈不上。儿臣虽养在民间,可有赖父皇母后的处处照拂,加之佟氏夫妇家庭和乐、自给自足,日子自是顺遂。若真说’辛苦‘,比之天下辛勤耕耘、苦于收成的众多百姓,我已然知足矣。”
“唯一的遗憾,只是不能常伴父皇母后身侧,未能在跟前尽孝,心中有愧甚矣,在这里,孩儿再向爹娘请罪。”
说着,他跪下便拜,头在大理石砖上重重一嗑,皇后吓得身子一颤,连忙就要去扶他,“这是做什么……”
他抬头,面前的皇后又泪水涟涟。
“该是我们对不住你才是……”手摸着他胳膊上的棉衣,粗糙,寒酸,她这么一表人才、尊贵无上的儿子,竟然要套在这样的衣裳里,心不禁又揪得疼。
“父皇母后的良苦用心,孩儿自然明白。自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若要为一国之君者,怎可连这点小痛小灾都容忍不了?岂是成大器之才者?”
他言之凿凿,可扶华皇后此刻什么大道理也听不进去,只是见到儿子的这一眼,一颗心便只想着念着这些年对他的亏欠。
太子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皇帝点点头,对他今日这番表现终于稍感满意,只是面上仍是严丝合缝,辨不出喜怒。
“行了,我先去上早朝了,你们母子许久未见,就留着多说会儿话。”皇帝起身,摆驾走了。
屋子里就剩母子二人,还有贴身侍女丝桐,在屏风边候着。
皇帝一走,佟暄人都松泛了下来,皇后紧紧拉着他的手,牵在对面坐下,眼睛一瞬也不舍从他脸上挪开。
这便是母亲,那种天然的亲近,仿佛是一靠近便能轻易滋生的。
“瞧瞧你这棉衣,这怎么也能穿呢?”她扯扯他的棉衣袖子,转而对外间唤道:“丝桐,快给太子拿一套新衣裳来。”
“哎。”
丝桐听着皇后的吩咐,忙去衣柜里搜寻了。
衣裳是皇后早早备下,三个月前就叫针工局赶制的了。
“一会儿就换下来,这衣裳我叫人给你丢了去。”
“不用。”他连忙拒绝,“衣裳我自己留着。”
这棉衣,是陈玉珠熬了一个月才缝制出来的,乐乐亲手给他放进包袱里的,就算不穿,他也舍不得扔。
瞧他那紧张样儿,皇后心里一个落空,她自是明白过来这衣裳背后的含义,心里头酸酸的,说不出的滋味。
她强扯出一个笑,“依你喜欢。”
母子俩这么一直牵着手,说了许久话。皇后对于他在民间的生活颇为知晓,这么些年,暗卫来往宫中的信件不断,只是这其中还有许多细节,想要听他慢慢道来。
自然,有些心酸坎坷,佟暄都刻意隐去,可皇后还是在言谈间,捕捉到他的诸多不易。就冲他和自己说话的那股子小心翼翼、字斟句酌,便叫她心中难过。
终于,东拉西扯,皇后还是问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儿。
“闺女……都一岁多了吧?”
提起女儿,他脸上不自觉地温柔,“是。”
“小名叫心心?”
能知道的,皇后都知道了。
他点点头,还不忘叙说了一下,“天心”一名的含义,自然又引得皇后一阵欣喜。
“心心怎么样?可还乖巧?”
一说起这个,他又笑了,“皮得很,随她娘了。”
皇后瞧儿子这模样,心中熨帖,也是为他感到高兴。但她紧接着收了笑,话锋又一转,“和崔家的婚事……你怎么想的?”
他思虑着,沉默了。
皇后轻轻叹气,“依你父皇的意思,马上就要放你到朝堂上历练,我能帮到你的不多,可你眼下在朝中毫无根基。朝中无人,难以施展,只怕你以后的路,寸步难行。”
皇后的意思委婉,还是希望他能够娶崔知月。
皇帝向来忌惮外戚,扶华皇后对此万分谨慎,她刻意回避对母族的过分扶持,踩钢丝一般维持着平衡,饶是如此,依然没少挨娘家人的不满。他们面上不敢说,可皇后心中清楚,族人们暗忖,罗家出了一门皇后,却一点也没沾到她的光。
可也正因为此,她才得以换取在皇帝心中坚固的信任。
然代价就是,太子身后可依仗的势力,又少了一股。所以皇后比谁都迫切,能够促成他和崔知月的婚事。
民间的那个杀猪女,最好不要出现。按照原定的计划,“佟暄”这个人会在世上彻底消失,这正是时机,可以斩断过往的一切,摆脱他在民间时所积攒下的那些累赘。
是的,累赘。皇后是带着最真诚的慈爱去关切心心和她娘的事,但并不妨碍她认定她们是一对绊脚石。
馥郁的香气自铜炉中飘出,熏得他微微头晕,他垂头,缄默不语,似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皇后拍拍他的手背,将他元神唤了回来,“不着急,我知道这需要时间,你慢慢考虑。眼前,先把你父皇要给你的任务,打个漂亮仗。”
今日的朝堂,颇不寻常。
大臣们同往常般,踏着青灰的天色,在太阳都还未升起的清晨,匆匆赶赴紫宸殿。可一入了殿,大家便觉出异常。
大殿东南角,立着一个眼生的少年,手持白玉笏板,垂头静默。少年一张玉脸俊秀,身姿笔挺,肃肃然如修竹清减,眉眼温和,不闻周遭罗唣,似隔绝于世。
在看清他的装扮之后,连素日总是呵欠连天的大臣都惊得瞪大了囧囧双眼:
只见他,一身朱明服,着红花金条纱衣,腰佩通犀金玉带,头戴金涂银汲花饰发冠,导以犀牛簪。
这身打扮,不消说,是皇太子才配享有的制式呀!
朝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和少年隔出点距离,窸窸窣窣低声议论。可那音再低,交叉的议论声盘旋在大殿上空,还是传入了少年耳朵里,但他只是独自静默。
双方都默契地,不去互相惊扰。
直到皇帝现身,坐上龙椅,方才向众臣子正式言明少年的身份。
原是太子在东宫养病多年,近日终于得以痊愈,便从今日起,上朝参政。
这番话无异平地一声惊雷,在朝臣间炸响。大家虽早对他的身份有猜测,但亲耳听到官家宣布,又是另外一番份量。
在朝中担任职务的三皇子与五皇子隔空对视一眼,向来不对付的二人竟头一次默契地互相寻到彼此的眼神,互相确认过了:原来你也吓一跳呀!
皇帝也不发话,就这么任大家讨论,待争议声平息得差不多了,还是崔阁老带头,领着众臣,朝太子长作揖,“恭贺太子殿下。”
祝贺他,久病痊愈,执掌朝政。
“这次的春闱,就交由太子负责,王德君,你全程协办太子。”
被点到名的礼部尚书立刻迎出来,“臣遵旨。”
“儿臣遵旨。”
散朝了。身着官服的朝臣们鱼贯而出,也有几个大臣终于壮着胆子,上前慰问,以示关切。他都报以微笑,温和有礼地回应,倒是给朝臣们留下一个亲民和善的印象。
被皇帝指名要协理太子春闱事宜的王德君更是惶恐,他是一个坚定地“三皇党”,朝中人都知,他王德君是三皇子的人。可现在,却被官家指派协理太子,他心中百转千回,定了定神,赶紧先主动上前,同太子问安,顺便浅聊几句,互相认个脸熟。
好在太子亲和,似乎并不知晓他和三皇子的关系。也是,他一个刚露面的隐身太子,对朝堂上的事,恐怕也还不甚了解。
太子看着眼前虚与委蛇的人,眸中暗敛寒光。看来这皇帝,怕是故意安了个难搞的人给他。王德君是三皇子的人,他知道。
大殿人影稀疏,朝臣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王德君同太子熟悉了几句,也是持着笏板走了。
风起,云流。
李煊站在紫宸殿前,望汉白玉的台阶雕栏玉砌,紫、绯、青各色官袍流动,如游鱼入海,缓缓向宫门外散去。
远处,乌云衔雨,压抑着雷声,闷闷地朝紫微城的方向聚来。
风撩起他的绯色纱衣,金色绣线泛出微光,似在脚边圈起的粼粼波纹,送他远航,从此长风破浪,劈波斩棘。
天边乍现一道金光,刺入眸中,他微眯了眯眼,攥紧手中的白玉笏板。
这皇城,该变天了。
第60章京中噩耗
缘来客栈。
鸡鸣时分,方恺早早地便醒了。更准确说,他昨夜一整晚就没怎么熟睡过,脑子里像绷着一根弦,迷迷糊糊地,生怕睡过头,错过了去考场报道的时辰。
直到鸡鸣响起,他方才一个轱辘翻身,收拾着考场要用的书具,再把浮票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放在胸口保管好了。
刚整理完这一切,就听到门口响起了店小二的敲门声。“公子,该赶考了,别误了时辰。”
这缘来客栈是个有经验的,春闱时专门招待全国来的各地考生,为防止有考生错过时间,还有专门的“叫醒服务”。方恺倒是白提心吊胆了一晚上。
他道了句谢,将书箧背上身,推开房门。
却见隔壁间,佟暄正好也推门而出。
“子言,你也收拾停当了。”他高兴地迎上去。
不知为何,自入了京以来,二人似乎很少有碰上的时候,分明就住隔壁间的呀。不过大家多数时候都是关在房中温书,他料想佟暄也是,整个人都埋进书里面了。
寒窗苦读十余年,成败在此一举了。
二人下到大堂,客栈有专门为考生们备下的热腾腾的早餐,名字也取得吉利,什么“开花馒头”“状元烩面”,图的就是一个彩头。
二人简单吃了点,便开始赶往考场。
佟暄今日沉默得异常,总是低着头,不知在深思些什么。但方恺也没觉出奇怪,这个时候了,谁都难免紧张,就连他自己都还在脑海里最后复盘了一遍几个重要“考点”。
京城的街道上,乌央乌央全都是朝贡院赶的学子们,个个衣冠齐整,步履稳健。
从城东去往贡院的路上,有一道“状元桥”,传闻赶考时走过这道桥,便能得以高中。大家都愿意图个吉利,纷纷往桥上挤,分明地拥堵不堪了,方恺还是兴致勃勃拉着佟暄,要往那桥上去。
佟暄被夹击在人群中,几乎是脚不沾地,被人流推着下了桥。他看着这众学子赶考的盛况,心中自又是感慨万千。
终于,二人气喘吁吁赶到贡院门口,早已是累出了一脑门汗。
方恺排在队列中,轮到他时,将浮票递过去勘验,又经历了一场复杂的搜身,这才得以放行。
佟暄已经先一步进入考场,特意在大门口侯着他。再往前,就要进入到各自的号子里了,整整三日,都要关在那里头,奋笔疾书,倾尽毕生所学,搏一个功名荣耀。
“康之。”
佟暄叫住他,不知为何,方恺觉着,自己在他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郑重到仿佛他们就此分别的不是三天,而是永久。
“好好写,我相信你的实力,期待在皇榜上看到你的名字。”
他在初春的料峭中,深望着他的脸,同窗八载,这其中的情谊,难以言表。
就此别过啊,康之。
“你也是,子言,希望这次我们能一起题名金榜!”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上前抱住他,用力拍了拍他肩。
“康之,珍重。”
方恺望着佟暄的背影,他沿着贡院长长的过道,走了去。奇怪,贡院的过道并不长,可他怎么好像走了很远、很远。想起刚刚他给自己的那一个拥抱,恍然间,竟觉得那道笔挺的身影,远到似乎再也难以触及。
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忘掉心中那奇怪的直觉,去寻他的房号了。
他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刻起,“佟暄”这个人,就要从这个世上,永久,消逝了。
五月十九日,这日的孟夏,浔阳县落了一场暴雨。
范灵乐刚从肉铺回来,立马进入房中陪女儿玩耍,看了一天娃的陈玉珠终于在这个时候得了空,去给一家子人备晚饭。
“心心,看这里。”她拍着手鼓,给女儿打节奏。小家伙如今快两岁了,不仅能自己直立行走,还会和着节拍手舞足蹈。那白藕似的小短手上下晃动,动作笨拙又滑稽,却叫人看来实在可爱,每次她一舞动,就能逗得身边一群大人哈哈大乐。
只是可惜,佟暄分明才走了半年,可对于女儿来说,却是错过了很多。
去岁他离家进京时,女儿连路都不会走,也不会叫“爹娘”,整天“哒哒”地唤他。可她现在都能走能跳了,也会奶声奶气地叫“娘”了,只是可惜,没人教她喊“爹”。
对于爹爹,她也早都忘却了。
有时,范屠户也会逗弄她,还记不记得“爹爹”?她都会睁着一双鹿儿般懵懂的黑眸,不明所以。
这时候,范灵乐心中都会不由一阵失落。
女儿都把他忘了,他该走了有多久了?
而自己对他的思念,却是一日胜过一日,他该走了有多久了?
虽说每月他都会给家里来信,可文字终究太隔绝,而他的温度又太渺远。
后来,范屠户察觉,每当心心想不起她爹时,女儿都会显见的落寞。此后,他便再也不敢问了。
算算日子,京中应该已经发榜了,很快地,浔阳县里该有人来报喜了才是。
“乐乐,吃饭了。”婆母在门外唤。
她推门入屋,看到正玩得开心的母女俩,脸上不由盛起了笑意。
“心心,走,我们吃饭饭去咯。”她顺手将孙女从床上抄起,轻松松挽在臂弯里,理了理她有点皱了的衣领,忍不住朝范灵乐笑道:“这小家伙,现在会走了以后,越来越能给你闹事了,我今儿下午忙,就叫雪儿帮忙看着她,就一个不留神没看住,她呀,把我屋里好容易厘清的那团毛钱全给弄乱了。”
“你是不知道,给自己缠得满身都是,活像只小蜘蛛精。”
范灵乐也被逗乐了,却是忍住笑,假惺惺瞪起个眼睛,点点她的小鼻子,“你呀,小坏蛋,真该打你屁屁才是。”
心心现在不会说话,但模糊能听懂大人的意思,也能看懂大人的脸色,她知道自己干坏事被训了,咬着手指头,眨巴眨巴水灵的眼儿,一副心虚的模样。
见娘亲还是生气地瞪着自己,她不假思索地,把小手往嘴巴上一盖,掌心又翻过来,“啵”一声,朝她娘递了个飞吻。
这一下,实在绷不住了,婆媳两个都是被她逗得笑弯了腰。
这个小机灵鬼呦!
“娘!嫂嫂!”
佟雪大声喊叫着,直愣愣冲进屋来,扶着门框,身上还沾着水汽,两眼闪着惊喜的光,“外头有人报喜啦!”
婆媳两个俱是一愣,慌忙反应过来,倒腾着步子就往外去,人还没走到前院,就听巷子里传来锣鼓声,铿锵有力的金属撞击直冲透门板,伴随着暴雨砸向地面的声音,刺进人耳膜。
“贺!!浔阳县燕河村方家陇方恺,赐进士出身二甲第十八名!”
报喜人身穿蓑衣,顶着兜头的暴雨,在葫芦巷一路叫过去,反反复复,盘旋在巷子上空。
虽则方恺并非住在葫芦巷,但他也是浔阳县人,一个县里头能出一个进士,也是很值得庆贺的事,报喜人便会在县衙处领了赏,县里头走街串巷地宣告。
“呀!方恺中了呀!这可真是可喜可贺!”陈玉珠不由喜笑颜开,也是替儿子好友感到高兴。
这下,一家人便更紧张,也更期待了。
毕竟方恺都已经中了,日常在学院的学业,都是佟暄更胜方恺一筹的。
范屠户听着动静,胡乱举着把伞,从隔壁一瘸一拐地冲出来,“怎么样?我听着说方恺中了,怎么佟暄还没消息么?”
“嗨呀,亲家公不急,那名次更高的应该在后头等着呢。”
范屠户连连点头,觉着亲家母说得有道理。
一家人都开始站在廊檐下,向着巷子口,翘首以盼。
雨声势浩大,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这日的傍晚,昏暗得格外早。光线挣扎着,透过雨点,照亮巷子口最后一丝光亮。
许是被雨丝的凉气和噪声惊住了,陈玉珠怀里的心心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哇哇,怎么也哄不好。
“雪儿,你先把心心抱进去。”
陈玉珠无法,只好将孙女递给佟雪,叫她先把心心带进屋,其余人依旧望着巷子口,焦急等待着消息。
终于,一个身披蓑衣斗笠的人踏着雨水,疾步而来。可他没有敲锣,没有报喜,只是急匆匆停在了佟家大院门口。
是名信使,却不是报喜人。
“是佟暄家吗?”
“是,没错。”
范灵乐慌忙应下,不知来人究竟何意,心中莫名开始打鼓。
那人掏出信封,递过去,“京中有来信。”
范灵乐懵懵地接过信,那人又转身,踩着飞溅的雨水,消失在潺潺雨幕中。
“怎么回事?”陈玉珠不安地发问。
哪有人中了进士不报喜,却是发了封信来的?莫不是生了什么意外?
范灵乐盯着手中的信,双目逐渐失焦。
看信封面,那不是佟暄的字迹,落款,竟是京城官府的信印。
她深吸口气,拆开信封,在爹爹和婆母焦急期盼的眼神中,展开阅览。
哗哗的雨声中,视线越来越昏暗,雨丝从檐外飘进来,洇湿了信纸。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响在天边,照亮了范灵乐苍白的脸。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感觉不到呼吸,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再没有力气支撑这麻木的躯壳。
“怎么了?乐乐,信上怎么说?”
“乐乐?乐乐,乐乐!”
乐乐……
乐乐……
周围有好多声音在拉扯,透过重重雨幕,将她唤回。
她猛一个哆嗦,恍然间,仿佛才回了人间,木然开口,声音出奇地冷静,“信上说,佟暄在考场暴毙,救治无效,已经在京城就地安葬了。”
陈玉珠一听,两眼一黑,范屠户还来不及去扶,就听她“咚”地一声,昏倒在了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