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珩不太相信他有个空气朋友,但调查局被规定要尊重各种认知和信仰,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捉把柄举报,厉珩当时还是强迫自己做了个塞进口袋的动作。
这会儿他把这团空气从口袋里掏出来:“朋友,不要了?”
厉珩作势:“那我扔了。”
“季斓冬。”
厉珩真要把这团空气扔进垃圾桶,小狗忽然发起脾气,大喊大叫咬住他的袖子,季斓冬盖着的风衣领口晃了晃。
系统瑟瑟发抖钻进风衣里藏起来,藏在季斓冬的衣领里,慌里慌张朝厉珩乱砸数据。
厉珩蹙眉,他看不到系统,但碎片化的数据产生意识波动,同频道共振,串联起他脑海里本来以为无关的沉寂记忆。
有三天时间,季斓冬被隔离审查,排除猥亵嫌疑。
季斓冬消失近一个星期,剩下的时间,季斓冬去了什么地方?
有答案,结案报告里记录,季斓冬回了误杀生父的老宅,在里面住了三天。跟踪的探员不知道他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季斓冬似乎也并没做什么。
但那张附带的照片牵连着的记忆,却因为共振重新变得清晰,照片里季斓冬看着的地方,和他有关。
厉珩曾经站在那,咬着笔帽,无视掉女人歇斯底里的纠缠,三两下弄出一份结案报告塞给季斓冬:“行了,判你无罪。”
这话其实算半开玩笑,调查员不是大法官,没有权力判定一个人有或无罪——只是那时,同样刚进调查局、很年轻的初出茅庐的探员厉珩,莽撞地认为眼前的少年很需要这样一句话。
仿佛不会融化的黑眼睛,因为这句话而动了动,静静看向他。
带伤流血的薄薄嘴唇其实张开过。
但十五岁的季斓冬没说话,目光落在他干净的、一尘不染的蓝灰毛呢制服上,又看了看自己脏污染血的校服。
那双眼睛,只是很宽和地弯了弯。
沾满血污泥泞的手背在背后。
季斓冬退进阴影。
……
如今,厉珩回想起这种自作主张的体贴,实在忍不住辩驳:“我没有洁癖。”
好吧,有。
厉珩说:“不是很严重。”
他捏着狗崽的后脖颈,拎到地上,有点僵硬和生疏地俯身拥抱季斓冬,季斓冬的胸口很冷,心跳微弱。
厉珩第一次这么做,他承认自己有洁癖,讨厌握手和拥抱,十五岁的季斓冬不知怎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厉珩抱起季斓冬,把人送去卧室,他尝试在卧室继续阅读案件卷宗,无视掉小狗挠门。
无视不掉。
“你应该醒一醒。”厉珩警告季斓冬,“以防我把你的朋友和小狗扔进垃圾桶。”
厉珩弄乱季斓冬的头发,这人二十七岁了,不该像对十五岁那样对待,厉珩正是想要以此激怒他:“季斓冬。”
季斓冬静静躺着,睡得很安静。
厉珩很少说这么多话,更遑论是独角戏,说得口干舌燥,只好又出去倒水。
一时不慎,小狗钻了空子扑进来,拼命往床上蹦着够季斓冬的手。这次床离地面太高,狗崽的腿还太短,蹦不上去,呜咽得近乎凄厉。
厉珩被这一点震耳欲聋的狗叫折磨,端着水杯,揉着太阳穴匆匆回来抓狗。
小狗是小,居然意外灵巧,似乎还有什么场外的指导援助,满屋飞窜着逃。
厉珩在调查局干了二十年,再凶恶的犯人也抓了不少,这会儿被一只狗遛出满头的汗,偏偏就是捉不着,被床角撞了三次膝盖,一时间甚至有些绝望到恍惚。
但,偏偏一转头。
季斓冬醒了。
靠在松软的羽绒枕头里,看着这一幕人飞狗跳,眼睛很轻地弯着。
厉珩尴尬,为自己在人家的卧室里乱窜徒劳解释:“我有洁癖。”
狗不能上床。
季斓冬知道,轻轻点了下头,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似乎是在一团空气的帮助下,把手慢慢挪到床边。
小狗蹦来蹦去地蹭,喉咙里呼噜呼噜满足地响。
调查局的特派组长难得狼狈,挽着袖口,领口的扣子敞开两颗,头发有些乱,外套扔在一边。
阳光静静落进来。
有一点咖啡的香气。
厉珩怔了片刻,回到床边,屈指碰了下季斓冬的脸,这人的体温还是很低,醒了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出神。
“季斓冬。”厉珩弯腰,他拉过椅子,坐在床边,“我会把所有事都查清楚,澄清你的名誉,所有构陷、辱骂、毫无底线伤害过你的人都会向你道歉。”
季斓冬循声看向他,弯了下眼睛,又去陪空气和小狗玩。
厉珩皱起眉,不是不满,他是不安,季斓冬的状态让他想起很多已经并不在乎名誉的人——但那些人大多七老八十,行将就木。
季斓冬还这么年轻。
二十七岁。
季斓冬的神情,不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倒像是躺在熊熊燃烧的焚化炉前,拿它当壁炉烤火。
很平静、放松、怡然自得。
厉珩说的话,他听得见,但似乎已经不在思维有闲情逸致处理的范围内。
季斓冬已经不再考虑这些了。
厉珩抬手,在季斓冬的眼前晃了晃,等他看向自己。
“季斓冬。”
厉珩没有一味再说这些,这是他的工作,季斓冬作为证人,已经提供了足够的资料和信息:“你想要什么?”
季斓冬望着他,静静想了想,把手腕伸出来。
手腕太瘦,袖口空荡荡。
厉珩看着这双仿佛只剩下微笑的眼睛:“你想让我逮捕你?”
“不行啊,你没犯罪。”厉珩摇头。
他看见这双眼睛里,那些遥远过头分不清真假的光影,仿佛在太阳下的冰水里凝住,冻结。
季斓冬似乎并不期望这个答案。
如果无罪,为什么命运这么对他?
季斓冬被厉珩扔在床上的卷宗吸引,那上面有照片,小女孩大大的笑脸,那是个可爱到极点的小孩子,会在他开门时埋伏,毫无预兆撞进他怀里。
季斓冬把她交出去了,把她交给了绝望,交给了死神。
厉珩挡住这张照片。
他不赞同季斓冬的视角和观点:“她被从你身边抢走了。”
“你们都是受害者。”厉珩说,“季斓冬,你蒙受不白之冤,辩解无门。”
“你为了保护她,被折磨了三天。”
“她被从你身边抢走了。”
季斓冬去碰那张照片,这只手被握住,厉珩俯身抱他,揽住瘦削到极点的肩背,被抱住的人实在缄默过头。
这具身体过分安静,甚至已经忘记要在痛苦时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