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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他的终极目标——成为天玄宗的首徒,林玄尘也业已达成。

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件事:林玄尘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而他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炮灰罢了,天资平庸,悟性不高,原本应该在外院当一辈子的杂役,全靠《仙途》的指点,才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林清:…………

他捂脸呻吟,只觉得这件事委实荒诞,而自己又蠢得离谱。

为什么发现天玄宗已经有首席大弟子的时候他没有醒悟这件事?为什么在主角专属的灵潭中看到了林玄尘时他没有醒悟这件事?为什么发现林玄尘就是灵虚境主的时候他还没有醒悟这件事??

因为被推开了,林玄尘没敢再去抱林清。他看林清表情复杂地站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些担忧,便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你怎么了?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那天,你去集市买帘幔,说去去就回,让我在家等你。我等了很久,你也没回来。你看,庙前的梨树都长这么大了,你爱喝的梨花酿,我也准备了很多……现在,你终于回来了,却不认得我了吗?”

林玄尘说话时尾音带着轻颤,似乎只要林清说个“不”字,他马上就能哭出来。

林清蓦地抬头,看向林玄尘。他终于知道林玄尘哪里不对劲了,他的认知,好像停留在了自己从云城离开的时候?

他把落霜居当成了曾经居住过的破庙;

他以为院中的梨树就是破庙前的那棵歪脖梨树;

他以为温子升他们是又来找麻烦的万剑宗弟子。

当初林清觉得少年主角恢复了修为,有了个还算像样的家,即便自己离开了也会过得很好。

但现在看来,他可能过得不好。他一直在破庙苦等自己回去,万剑宗的人也会时不时去找他麻烦,可能实在待不下去了,他来天玄找自己,却又遭陷害,在外院做了杂役;进入内门之后,也因为天赋高遭同门排挤。

林清环视四周。

即便一百年过去了,他已经成为了天玄宗的首席大弟子,也从没忘记过自己,日日给院中的梨树浇灌灵力,让它在隆冬也能枝繁叶茂;他还在继续做梨花酿,每年一坛,摆满了整个储藏室。

林清举起手臂,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缠绕着的发带,眼中渐渐盈满了水汽——当初自己留给他的那根发带,他也一直珍藏至今。

故人、故人……原来林玄尘的那个故人,就是自己。

林清看着眼前这个脸上写满真挚期盼、眼神虔诚而专注的人,仿佛穿过了无数岁月,看到了云城中少年主角的那张脸。

他将林玄尘拥入怀中,轻声道:“是的,我回来了。”

“我也很想你。”

他们明明分别不过短短三天,这一刻,却好像久别重逢。

第76章第76章

林清猜得不错,林玄尘的确是因为走火入魔而将现在误认为是一百年前。

昏迷过程中,幻象与真实的过往一直在他眼前交织闪现。他看到了小时候母亲温柔地哄他睡觉,也看到了那场在明渊山庄熊熊燃烧的大火;看到了破庙前那人无声无息消失的背影,也看到了无尽的等待后,他终于失而复得。

他甚至还看到,自己将那人压在灵潭的池壁上,密密地亲吻。

他好像惹他生气了,那人激烈地挣扎起来,似乎想要走。但他并没有给那人离开的机会,而是强硬地把人扣在怀中,加深了这个吻。

林玄尘下意识地认为所看到、所经历的这一切统统都是幻象。可冷静过后,内心深处却升起了一丝慌乱,忍不住想:如果他发现了自己这些妄念怎么办?

是不是会像幻象里一样生气?

会不会厌恶自己,然后再次离开?

这些不安的念头一点一点的,被他无限放大。

第二天的的半昏半醒之间,他能感觉到林清就在旁边看着自己,挣扎着想要醒来,但自觉用尽了全力,结果也只不过是让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而已。

随后,他听到林清离开房间的声音,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一股巨大的惶恐不安笼罩了他:那个人,真的离开了。

这种几近绝望的悲伤、仿佛失掉了一切的痛苦,恍惚间都把他带向了百年前找不到林清的那些夜晚,那段漫长而无望的等待的日子……

神魂的损伤让他模糊了时间,再睁眼时,他的记忆便搁浅在了当初的云城……

……

林清抬头看了看天色,月已上中天,便想着现在时间太晚了,等明天再向掌门禀告找到了林玄尘这件事。

然后对林玄尘道:“时间不早了,先休息吧。”

林玄尘道:“好。”

林清打了个哈欠,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要关门的时候,一回身,发现林玄尘竟默默跟在自己身后,一道走了过来。

林清双手抓在两边门上,将人堵在门口的两步之外:“你跟着我做什么?去你自己的房间呀。”

林玄尘道:“我们不是只有一个房间吗?”

林清敷衍道:“现在房间多了。你看,”说着一指林玄尘自己的房间,“你可以住那间房。”

林玄尘向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便垂下了眼帘。他没有吭声,但每一根睫毛都仿佛在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想去”。

林清:“……”

他开始反省自己:一个走火入魔的元婴尊者,不杀人,不放火,不为祸天下苍生,他只想在这个房间休息一晚而已,难道连这种小小要求自己都要拒绝吗?

于是妥协:“好吧,你进来吧。”

房间里自然只有一张床。

倒也不是没有一起睡过,在破庙时两人就一直睡在同一张床上,可是——林清抬眼比了一下林玄尘现在的身高——他没跟这么大只的主角一起睡在一张床上过啊!

多多少少有点别扭。

更何况,前不久他还跟这个人接过吻。

林清想,他想睡这儿就让他睡,自己去别的房间总行了吧。

一抬眼,看到林玄尘的眼神,清澈、无辜,甚至还带点懵懂。

林清:“……”

他再次反省自己:实在太龌龊了,老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现在的林玄尘内里还是个孩子呀。

换房间的念头作罢。

两人像当初一样一起和衣躺在了床上,只不过当时林玄尘睡床里,而此时睡在了床外。

闭眼之前,林清忽然想到一件事:万一睡觉的时候林玄尘突然恢复正常,看到这个状况,自己是不是不太好解释?

于是向床里悄悄挪动了一下,又挪动了一下,几乎贴紧了墙边,跟林玄尘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林玄尘疑惑地看着他,手臂在身侧一撑,似乎想要起身看他怎么了。

林清忙道:“你躺好。”

林玄尘便躺了下去,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躺得特别好。

林清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感觉到视线的他重又睁开眼睛,发现林玄尘身子没动,却微微侧转了头,正注视着自己。

林清:“……闭眼,睡觉。”

林玄尘听话地阖上了双眼。

林清不放心地又盯了会儿,发现林玄尘始终没再有什么动作,这才舒了口气。

他开始回想今天接收到的信息。

既然林玄尘才是主角,那么《仙途》中描绘的这条坦荡仙途其实也是属于林玄尘,而不是自己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微微一哂:看来自己只不过是恰巧拿到了这本书,而又误打误撞、恰巧跟上了更新节奏而已。

如此一来,他便没必要再去和林玄尘争什么天玄宗首徒之位了,当掌门的亲传弟子也挺好。

只是没想到当初那个小小的少年竟然成了如今的林玄尘,而他一点都没认出来……

思绪漫天飘远的林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缓缓皱起:很明显林玄尘在入门仪式上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但他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虽然那时候的自己其实还没有经历过云城那些事,也不认识林玄尘,但林玄尘应该不知道这些啊。

他忍不住翻身坐起,居高临下地看向身边躺着的林玄尘,双眼危险地眯起:“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认出我来了吧?为什么不说?”

林玄尘睁开眼,一脸茫然:“什么?”

“……没什么。”林清重新躺下,“睡觉。”

现在问也是白问,等他清醒了再说吧。

……

夜里,林清做了个梦。

他莫名梦到了明渊山庄的那场大火。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自山庄的废墟中带走了年仅四岁的主角,然后用铁链把他锁在了一个漆黑空旷的山洞里。

这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仿佛是被时间遗弃的角落,感受不到世界的存在与变化。

经年日久,主角便好像和这个山洞长在了一起,像石头一样死寂无声……

漫长的压抑与孤寂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林清猛地惊醒,喘息甫定时,忙扭头去看身边的林玄尘。

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自己不知道怎么睡的,此时已翻身翻到了床中间;林玄尘倒没怎么动位置,只是换了个姿势,面朝自己侧躺着,一条手臂虚虚地搭在自己的腰间,是一种半是保护半是占有的姿态。

林清醒来的动静不小,林玄尘却没被吵醒,像是疲惫了许久,终于得了个好觉,呼吸匀净,眉目舒展,连嘴角都无意识地浅浅勾起。

月夜岑寂,万籁无声,林清看着身边人的睡颜,心中竟忽然生出一点岁月静好、红尘无忧的感觉。

他轻轻地吁了口气,梦中那个山洞给他的窒息感瞬间淡去了不少。

不过,那个山洞,那个场景,总觉得有些熟悉,莫非自己以前也做过类似的梦?

林清想了一会儿,实在没有想起来,索性不再去想。他小心地去抬林玄尘的手臂,想继续滚回床里待着,但只微微一动,林玄尘的眉头便蹙了起来,手上一捞,反而把林清又捞近了几分,两人已几乎呼吸相闻。

林清:……

算了,还是别动了。

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内心感慨:林玄尘虽然仙途坦荡,身世却蛮凄惨,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在那场大火中活下来的,之后又都经历了些什么。

从明柳的记忆中看,似乎是有个人把他救走了?那人后来又去哪儿了呢,怎么只留下林玄尘一个人在云城?

想着想着,困意上涌,林清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渐渐阖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深沉的寂静中,他的掌心突然亮起,微弱的白光闪烁。林清似有所觉,指尖轻轻蜷握了一下,下一瞬猝然睁眼。

他站在一片火海之中。

在方才的梦里、在明柳的记忆中,他都见过这个场景,但这次感觉却和前两次都不太一样。

干燥的强风裹着灼热的火焰一浪又一浪地涌来,噼啪作响,空气中到处飘着火星;在建筑、草木烧焦的炭火气息中,一种更加让人不舒服的气味随风而来。

他向前跨了一步,走出一丛火焰的包围后,瞳孔蓦然张大。

死状凄惨的尸体、混合着破碎血肉的血泊突然充斥了视野,久违的眩晕与恶心欲呕的感觉袭来,令他大脑嗡嗡作响,心脏疯狂鼓跳。

林清脸色惨白,他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上,抓着地面的五指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

这……这绝不是梦境!他是真的来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明渊山庄,来到了那个几乎全山庄所有人都惨遭屠戮的血腥时刻!

第77章第77章

“轰隆”一声,天际突然响起一道闷雷。

被浓烈的血腥冲击,几欲昏死过去的林清被这雷声一激,混沌的脑中顿时清明:也许林渊和明柳还没死,说不定一切都还来得及……

从疲乏不听使唤的身体中硬挤出一丝力气,林清咬牙站起身,穿过火海,踉踉跄跄地奔向明柳所在的房间。

然而,已经迟了。

因为大火焚烧,不少房屋已经倾覆,林清绕过连廊,便一眼看到了前方废墟中的明柳,和倒在她怀中的那个人。

林渊,已经死了。

林清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心中一片茫然:天书送他来到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让他阻止悲剧发生的吗?

天上浓云翻滚,酝酿了许久的雨滴终于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大雨倾盆。

火焰在雨中扑闪,却并没有被浇灭分毫。林清呆立在火海与雨幕中,思索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林渊死了,接下来……

他心中忽地一凛:接下来,给林渊种下魂丝、造成这一切的那个罪魁祸首便会出场。之前,明柳的记忆至此便轰然崩塌,他并没有看到那人的脸,也许,他应该躲起来,借此机会看看那人究竟是谁。

不,不对,在此之前,还有一个人。一个白衣人突然出现,救走了明柳的孩子,也就是后来的林玄尘。

那个白衣人又是谁?算算时间,他此时也该出现了,为什么还不见踪影?

林清望向眼前坍塌的房屋,明柳便是将林玄尘藏在了此处,白衣人再不出现,林玄尘怕是要被压死了。

他焦急地来回踱步,无意间一低头,看到自己白色的衣摆,刹那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那个白衣人,不会就是我吧???

我在明柳过去的记忆中,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乍一听很荒谬,细想却又很合理:上一次自己穿越到过去,便是救了少年的主角;这次自己穿越,任务说不定就是去救幼年的主角。更何况,这里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其他白衣人了。

便在此时,一根着火的横梁砸了下来,荡起腾腾烟灰,剩下半边的房子也变得摇摇欲坠。林清脸色一变,当即不再犹豫,立马冲到那片废墟中,扒开地上的断壁焦土,寻找林玄尘的踪迹。

在掀开又一块碎石后,他的动作突然一顿。

一个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歪斜的横木与地面组成的狭小空间中,脸色灰白,双目紧闭。

林清心中顿时一紧:会不会他来得太晚了,人已经……他无意识地抿紧嘴唇,一手托起横木,另一手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了出来,轻声唤道:“林玄尘?”

小孩儿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迷蒙地看了林清一眼,随即又不堪重负似的闭上了。

林清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要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

“清儿!”

随着一声呼喊,林清回头。

那根倒塌的横梁同样惊醒了陷入悲痛中的明柳,她此时已来到了林清身后。

林清将怀中林玄尘交予明柳,道:“他没事,只是暂时晕了过去。”见明柳确认林玄尘没有大碍之后便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已然红肿的双目再次不断涌出泪珠,心中跟着一酸,不由道:“林夫人,你……节哀。”

明柳抬起泪眼,上下打量他。

林清见此情形,心道糟糕,自己出现得莫名其妙,着实可疑,说不定明柳会误会自己就是给林渊下魂丝之人,这可该怎么解释才好?总不能直接说是被天书送到这儿的吧?

“呃,我……”

林清绞尽脑汁想着说辞,就见明柳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手中灵剑,疑惑呢喃道:“碎梦?”

林清呆了一呆:“啊?”

难道是自己附身碎梦久了,身上沾染了它的气息?

不管怎么说,最起码看起来明柳是信任自己的。

他没有应声也没有否认,岔开了关于自己身份的话题,只道:“林夫人,给庄主种下魂丝之人就在附近,很快就会过来,我们快离开这里。”

明柳在听到这句话后,原本盈满泪水的双眼骤然变得锐利,竟似有金属光泽,浑身尽染杀伐之气。

林清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忙劝说道:“林夫人,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敌人手段诡谲,防不胜防,你……未必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的孩子想一想啊。”

明柳垂头看向怀中的孩子,目光怜爱不舍。半晌,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知道那人的手段,也知道,倘若我此时逃走,恐怕以后再难知道他的身份和踪迹,届时我在明,他在暗,我和清儿又有多少机会能逃过他的毒手?我是能到青山剑派寻求师兄们的庇护,可是……”她缓缓环视周围的尸山焦土,声音充满痛苦,“如果害得青山剑派也落得此下场,我又于心何安!”

林清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从反驳。

明柳又道:“此人若不除,不仅于我,于整个苍生都祸患无穷。此番若我侥幸能伤到他,即便不能夺了他性命,也会让他遭受重创,无法恢复,到时他再想害人,便没那么容易了。”

林清着急,心想:不,十几年后,他依然屠了云城满城的百姓,明柳此时可能只是白白牺牲。

正欲再劝说,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从冥渊鬼地出来之时,明柳残余的生魂嘱咐自己将碎梦的断剑送去给易惊寒,说易惊寒一看便知。是否正是那人此番和明柳的对峙中留下了什么线索?如果自己阻止了明柳,线索会不会消失,未来会不会因此而变得更加糟糕?

林清尚自踟蹰,明柳却心意已决。她最后无限眷恋地亲了亲怀中幼子的脸颊,便将他交给了林清:“此去向北三十里的半山腰上有棵大松树,松树旁的藤萝后有一山洞,你带着清儿在那里等我,我会去找你们。”她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日出之时我还没出现,你便封了清儿的记忆和修为,把他交给一户普通人家收养,让他平平凡凡地长大,不要活在仇恨和痛苦中……可以吗?”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已哽咽。

林清心情复杂地接过孩子,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明柳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平静。她从怀中取出两道灵符,递给林清:“这灵符可消除你们的踪迹和气息,免于那人的追踪。另一道则是传送符,能直接将你们带到我所说的那个山洞。”

林清认出前一道正是晏离从如意楼掳走自己、躲避林玄尘时曾用过的灵符。

林清内心沉重地收下,正想说些“保重”之类的话,就见明柳脸色忽地一变,急声道:“他来了,快走!”

林清立马催动两张符咒。

在离开的瞬间,他听到明柳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声音:

“是你?!”

第78章第78章

浓重的夜幕慢慢稀薄,雨也变轻了。

林清一整夜没合眼。小林玄尘不知是因为淋雨还是受惊,一直高烧不退,啜泣着呓语“爹爹”“娘亲”。林清用灵力烘干他身上衣物,又抱着哄了一夜,此时这孩子才慢慢安静下来,像是睡着了。林清却无心睡眠,背倚着山洞的石壁,隔着洞口门帘一样倒垂下来的藤萝,望向远处那片火海。

不知道明柳能不能来。

他明知道明柳的命运——一百多年后,他将在变成废墟的明渊山庄下找到她的佩剑,以及附着其上的生魂——可心底仍忍不住期盼奇迹发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暗蓝色的天空边缘染上一层红纱,那红越来越浓烈,托举着一轮金乌从地平面升起,霎那间天地一片皓皓。

林清的心却是沉入了谷底。

天亮了。

他眼睛有些酸涩,垂头想避开日光,却发现怀中孩子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不由一愣:“你醒了?”

林玄尘原本正看着洞外,闻言目光转向林清。

哭了整晚的双目通红,头发被不知汗水还是泪水打湿了,紧紧贴在小脸上,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林清用袖子拭去他额上虚汗,干燥温暖的掌心贴上额头:“谢天谢地,烧终于退了。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林玄尘静静地摇了摇头。

林清原以为他醒了定会哭闹找父母,想了一夜该如何安抚,万料不到他竟如此安静乖巧,想好的说辞一时卡了壳。

手足无措了一会儿,他回想一下跟小朋友说话该用的语气,哄道:“昨天你家来了坏人,你爹和你娘都在打坏人,怕伤着你,就让我带你出来躲一躲。现在我要回去一趟,看你爹爹和娘亲把坏人打跑了没有,你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不要动,好不好?”

林清紧张地去看林玄尘反应,拿不准这番话能不能哄得住他。

林玄尘垂下眼,良久,点了点头。

林清大大松了口气,心说还好这时候林玄尘年纪尚幼,一时间可能还理解不了明渊山庄到底发生了。

这样也好。

他不敢多做耽误,又叮嘱了林玄尘几句之后,当即拂开洞口的藤萝向外走去,并悄悄在洞口施加了一道双层结界,以免被外人发现山洞,或者林玄尘乱跑出去。

一夜大雨,明渊山庄的火没有被浇灭分毫,反而燃得更加猛烈。明柳和那神秘人都已不知去向,林渊的尸体却仍留在原地。林清在林渊尸身上探查了一番,发现他体内有魂丝却不多,应当是生前被种下的那些,神秘人此时尚未对林渊的尸体动手脚。

他略一沉吟,起身环顾四周,找到当初晏离发现地下石室的方位,伸掌用灵力向下探去,结果地下结结实实,并没有什么隐藏空间。他不死心,又换了几个位置一一去试,都未有所发现。

囚禁着明柳生魂的那个地宫怎么不见了?难道那也是之后才建的?

那现在他还能去哪儿找明柳?

正思忖着,一个念头忽然掠过林清的脑海:既然是木偶人提醒了晏离明柳没死,那岂不是说明木偶人看到了一切?

想到这里,他急忙将手伸入怀中,一掏却掏了个空,才意识到小木偶没有和他一起穿越过来。

得赶快找到它。

林清仔仔细细地在废墟中翻找起来,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在掀开一块石板后,他听到下面的碎石堆里竟传来微弱的呻吟,不由微微一愣:竟然还有人活着?

用力推开石堆,底下滚出一个家仆打扮的小童来。那小童被压在这里,竟侥幸躲过了林渊的屠杀,但脸上却被四处蔓延的火焰烧着,半张脸的皮肤都被烧融溃烂,甚至露出一小块焦黑的骨架。

此刻手脚得了自由,他立刻双手捂到脸上,打着滚惨叫呼痛,却不料双手也被烧着,惨叫声愈发瘆人。

“别动。”

林清蹲下身,一只手按着他肩膀阻止他乱动,另一只手吸去他脸上和手上的火焰,然后问道:“你是明渊山庄的人?”

这小童却似已被吓到神志不清,只顾惊骇尖叫:“杀人了!杀人了!庄主疯了!他是个魔鬼,你……你也是魔鬼!”

林清眉头微皱,心想自己怎么也成了魔鬼。低头回望了一眼,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浴火而来,怕是和林渊发疯四处放火的样子有些像,因此吓到他了。

“你冷静一点,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要害怕……”

然而不管林清说什么,他翻来覆去都是那两句话。林清无奈,索性劈手打晕了他,放到了火烧不到的地方,自己继续寻找木偶人。半晌,终于被他在一块砖石下找到,只不过小木偶已被砸得四分五裂了,怎么呼唤都没反应,用灵力一探,发现其中灵识已消散多时了。

林清捧着小木偶残缺的身体,眉头微微蹙起。

他又搜寻了一圈,再无其他收获,担心林玄尘等得着急,便把小木偶揣进怀里,背起小童离开了明渊山庄。

至于林渊的尸身,林清几经思考,决定还是不去动他,以免被那幕后之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反遭追踪。

可是这小童该怎么办呢?肯定不能把他带到林玄尘面前,且不说他脸上这可怖的烧伤,单他胡言乱语几句“庄主疯了”“魔鬼”,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向林玄尘交待。林清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找个地方给这小童医治调养。

他来过这附近,知道云城医馆的李大夫妙手回春,于是足下发力,往云城方向掠了过去。

云城的大街上人头攒动,全都在看向明渊山庄莫名燃起的大火。火从昨天下午燃起,到现在已烧了几乎整整一天,很难不引起附近百姓的注意。只是,众人见那火声势浩大,连夜大雨都扑不灭,根本就不敢近前查看。有人惊慌失措地说要搬离此地,可大部分人安土重迁,不愿背井离乡,只喃喃念叨着“神仙保佑”,希望大火能尽快熄灭。

不过,据林清所知,这场火并没有影响到云城的百姓,应该是不久就有修士过来处理了。

林清避开人群,背着小童向医馆走去。

印象中,过了这个拐角就是……

林清正在认路,忽听得背后呻吟一声,那小童竟然醒了。他扭动挣扎着从林清背上下来,拔腿就朝人群里边跑,边跑边疯疯癫癫地喊:“杀人啦……”

人群哄的一下惊散开来。

“哎,别跑……”

林清正欲去追,却见那分散的人群中间站了几个青衫修士,朝小童喝到:“站住!什么人?”

林清一愣:“青山剑派?”

再仔细一看,易惊寒竟也在其中。

林清心中一喜,心想:没想到青山剑派来的这么快。既然易惊寒到了,那就好办了。

正准备打招呼,转念一想:“不对,这时候我认识易掌门,可易掌门不认识我啊。我该怎么解释我的来历,以及我是如何正好出现在明渊山庄灭门现场的?”

站在易惊寒的角度,恐怕怎么想都可疑。

想到这里,林清又慢慢退了回去,决定先想好对策再和青山剑派接触。

他躲在一旁,看青山剑派的人抓住了那小童,紧接着就有人惊呼:“这,这不是明渊山庄的家仆孟小七吗?”

孟小七?孟……?

林清猛然间想起在青山剑派见过的那个疯疯癫癫的“孟爷爷”,尹如绵说是易掌门在明渊山庄附近碰到的,原来就是他?

怪不得他说见过自己。

不过,过了上百年他的疯病都没好,看样子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那边,孟小七还在惊惧地大喊“杀人了”,青山剑派几人听到这话面色都是一变,迅速化作几道清光向着明渊山庄飞了过去。

目送他们飞走,林清也赶回了山洞。

看到他回来,等在洞口前的林玄尘双目一亮,期盼地看向林清身后。

空无一人。

迎着林玄尘失落的目光,林清头皮发僵,愧疚得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他蹲下身子,尽量地放低姿态,手忙脚乱地解释:“啊你不要哭啊你听我说现在你父母有事要离开一阵子不过不用担心以后你还会再见到他们的。”

是的,一百年后,在冥渊鬼地,再见时他爹是一具尸体,他娘是一缕生魂,然后他娘魂飞魄散了,他爹跟着自焚了。

……

想到这里,林清只觉得更凄楚了,林玄尘还没哭,他都快哭出来了。

啊啊啊啊啊怎么会这么惨!

“嗯。”林玄尘低下头应了一声,声音滞涩沉闷。

咦?接受了?

林清挠了挠头。之前他还觉得林玄尘作为一个小孩不哭不闹真是太好了,现在又觉得,这是不是太好哄了点儿?假如是坏人骗他呢?

他疑惑地偷瞄了一眼垂头没有动静的林玄尘,迷茫地想:无论是当初遇到的少年落魄的林玄尘,还是后来位至宗门首席的大师兄,看起来都不是很好哄骗的样子啊。

果然还是年纪太小的缘故吧。

愁人,这么不谙世事可该怎么办呢?

林清托着下巴想。

按照明柳的托付,要封住这孩子的记忆和修为,让他平平凡凡地长大。林清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肯定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背负着仇恨过一生,也不想他卷入这些危险之中。可问题是,即便封住他的记忆和修为,日后也会被解开(虽然是自己动手解开的),他还是会加入天玄宗(虽然是在自己的影响下),成为一名修士。

既然如此,让他一开始就进入宗门不好吗?正好易惊寒还就在附近。林玄尘已经失去两位亲人,剩下最亲近的人就是易惊寒,在青山剑派的照顾下,他应该会过得顺遂一点……吧?

嗯?等等……

林清忽然想到了什么,霍然站了起来。

林玄尘抬头看他。

林清嘴唇干涩,心跳如擂鼓:“我、我想到了一件事。”

他想起离开前,最后听到明柳说的那句“是你”。

是……谁?

是谁会让明柳这么惊讶,难道是她认识的人?不,或许还要更近一点,是她熟识且绝对没有想到的一个人。

什么人是她熟识且绝对想不到的?

天玄宗的人?青山剑派的人?

说起来,易惊寒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明渊山庄出事还不到一天他们就来了。

这样一想,感觉谁都可疑,毕竟他和掌门也曾猜测过,那神秘人是有可能将魂魄附身于他人的,谁中招了都不稀奇。

林玄尘哪儿都不能去,去哪儿都有可能是送羊羔入虎口。

转圈踱步的林清瞬间感觉危机重重。他一把捞起林玄尘,道:“我们走,这个山洞不能待了。”

第79章第79章

离开山洞,林清也不知道可以去哪儿。他只知道,易惊寒查探过明渊山庄的情况,恐怕很快就要派人搜索附近了,再在山洞待下去,就是等着被发现。

当然,也不是说易惊寒就真的有问题,只是他不能拿林玄尘去冒险。

“等待你爹娘回来的这段时间呢,我就带你四处玩一玩,逛一逛,好不好?听说这里往东,有一片大湖,湖面澄澈像镜子,能倒映整个天空……”

说到这里,林清往后看了一眼。林玄尘跟在他身后,默默地不做声。

林清把头转回前方,接着道:“……往西呢,有棵神奇的古树,这树无花无叶,却会吸引一种发光的蝴蝶,到了晚间,大片荧蓝色的蝴蝶栖息在枯木上,远远看去就像这树一夕之间开满了花一样。”

“怎么样,想不想看?我们先去哪边?”

“都可以。”林玄尘的声音稚嫩,但听起来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唉。”林清悄悄地叹了口气。

林玄尘挺乖巧懂事的,不过,对林清的态度却颇有些冷淡。林清只抱着他走了一会儿,他就别扭地要求下来,说要自己走;同他说话,十句里才能偶尔得一句回应,以至于林清不得不每走三步就回一次头,确认林玄尘没有跟丢。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时候他认识林玄尘,可林玄尘不认识他啊,于林玄尘而言,他只是个陌生人,现在人肯乖乖跟他走就不错了。

既然林玄尘说“都可以”,林清便自行做了决定:“我们往西去吧,离得也不算太远。”

这两处地方都是当初在云城时听少年林玄尘说过的。少年向他描述这些时,满眼都是向往和好奇,可当林清提出两人一起去看,他又犹豫了,说下个月再说。当时林清虽然不解,却也没有追问,现在想来,是少年为了能在如意楼做够半年换来梨花酿的酒方,这才说等下个月的。

彼时总以为时间还有很长,却没想到一个月倏忽而过,没等他尝到少年为他酿的酒,也没等到两人去看夜蝶栖树,时间便把他和少年林玄尘永久地分开了。

虽然现在的小林玄尘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林清还是想带他去看看,也算是对少年林玄尘的小小补偿。

两人走得很慢,一天过去,也只不过行进了十几里路而已,甚至没有走出这片山林。到了傍晚时分,落日为树梢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边,山风也开始转凉,林清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地势前停下脚步,道:“天马上要黑了,我们今晚就先在这里休息下吧。”

身后没有回应。

起初林清也没在意,只是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哪知这一看不要紧,林玄尘居然没在身后!

林清顿时慌了,忙四下里寻找:“林、林玄尘,你在哪儿?”

才走了几步,就看到林玄尘倒在一堆落叶中间,林中落叶极厚,几乎将他小小的身体完全掩埋,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林清吁了口气,他还以为林玄尘被神秘人突然掳走了呢,吓得手心都出汗了。

不过,刚才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昏倒了呢?

林清将林玄尘扶起来抱在怀里,如此近距离一看,才发现他脸色不太好,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此刻略有些苍白,双唇也失了水润。

莫非又发烧了?

掌心贴上林玄尘额头试了试。

“也不烧啊。”

林清正打算做进一步的检查,看他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就见林玄尘双睫颤了颤,紧接着,一连串“咕噜噜”的声响从他肚子里传了出来。

林清:“……”

啊?

这不会是……饿晕了吧?

林清垂下头,愧疚得恨不得梆梆给自己两拳。

他自己是辟谷了,不用吃东西,怎么就没考虑过林玄尘是不是还要喝水吃饭啊!

……

林玄尘是被一阵刺鼻的气味给弄醒的。

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高处稀疏地散落着几颗星子,光芒暗淡。远处是比天幕更加漆黑的群山,幽幽夜风从树梢刮过,发出呜呜声响,像是鬼哭。

林玄尘呆呆地望着星空,脑海中忍不住又浮现出昨日的场景。

变故发生时,母亲让他躲起来,他便躲进了内室的柜子里。昏暗狭小的空间内,他清楚地听到了房外母亲的哀鸣。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他,让他忍不住颤抖着将柜子打开了一条缝。

他看到母亲跪倒在地上,而她怀里的父亲浑身是血,双目紧闭。

“爹爹……”

泪水立刻盈满了他的眼眶。他想冲出去,想不顾一切地跑到爹和娘的身边。但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大火中的房屋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塌了半边,将他埋在了废墟中。

一切感官都被湮灭,唯余痛楚。

再有意识时,是一双手将他从废墟中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一滴水珠落在他脸颊上,他以为是雨,但随后就听到一个人哽咽的声音:“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

是眼泪。

是谁?是在为我而哭泣吗?

林玄尘极力想要睁开眼睛,但双眼却仿佛重愈千斤,怎么都张不开。

接着,他被转交到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他听到母亲说要留下来,独自对抗敌人;也听到母亲交待要封印自己的记忆和修为,交给一户普通人家长大。

“不要……”

他不要走,他要和娘亲在一起。

林玄尘翕动双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山洞的那晚,明明已经离开了火场,但他浑身痛苦煎熬,仿佛仍深埋地下,仍受烈火灼烧。

一双手将他抱在怀中,温柔地轻拍,舒缓的灵力源源不断地送进体内,抚平了他身上的伤痛。

天亮之前,林玄尘就醒了,然后便是焦灼又忐忑的等待。

娘亲说过,日出之前会来找他们。

仿佛只有一瞬,又仿佛千百年那么漫长,太阳升起来了。

他没有等到娘亲来。

一个白衣大哥哥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解释着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山洞,说爹爹和娘亲只是有事暂时离开了。

林玄尘并不像普通的四岁孩童那般懵懂无知,他知道那是谎言,却没有心思去反驳,他的内心空洞,只余彷徨和茫然:家没有了,爹和娘也没有了,我还能到哪里去呢?

不能去青山剑派,娘亲说了,会连累各位师伯。

那么,也不能去找晏离叔叔。

只能像娘亲说的那样,封印记忆和修为、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无知无觉地过完这一生吗?

林玄尘仰起头,看向眼前的白衣大哥哥。他不知道这人是谁,只知道,是他将自己从废墟中救出,并且因为自己还活着喜极而泣;也是他在昨天那个难熬的夜晚一直抱着自己,陪着自己,哄自己入睡。

而且,娘亲很信任他,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他。

如果……

林玄尘偷偷地想,如果这人能让我跟他走就好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是娘亲以前的朋友吗?

我是不是该问问他?

想到这里,林玄尘心里忽然一抖:为什么他跟我说了这么多,却一直没说过他是谁?

是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封住我的记忆,把我送给别人吗?

一个不久后就会忘掉一切的人,自然没必要告知名字。

他也觉得,我是累赘吗?

心底存了这样的怀疑,哪怕自己很贪恋那个怀抱的温暖,林玄尘也不肯让对方抱了,担心他觉得自己麻烦。

当然,肚子饿了的时候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咬牙挨着。

而那人居然也没有察觉。

“这样也好。”林玄尘翻了个身,圆滚滚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委屈地想,“这样他把我丢给别人的时候,我就不会难过了。”

他闭上眼睛,本想什么都不理,但一股焦糊味执着地往他鼻子里钻,刺激得他不由再次睁眼,蹙起眉向味道的来源处望去。

旁边一块被清理过的地面上燃着篝火,那个白衣大哥哥正坐在火堆旁,仔细翻烤一尾串在细枝上的河鱼,火光映入眸中,显得他神色极为专注认真。

不过……

林玄尘目光下移,看到七八条几乎烧成焦炭的鱼被堆积丢弃在一旁,而那股焦糊味也正是来源于此。

不由纳闷:这是在做什么?练功吗?

有时候他爹爹教别人控火之术,也是用的这个法子。

林玄尘坐起身,这才注意到自己不仅身下垫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身上还盖着一件白色的外衣。落叶松软,外衣宽大,将他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很是暖和。

而现在,这件衣服不知何时已被自己拥在了怀中。

林玄尘赶忙放开。

林清听到这边动静,立刻热情洋溢地招呼道:“你醒啦?等着,鱼马上就烤好了。”

林玄尘怔了怔:居然只是在烤鱼吗?

可是——

这鱼完完整整,鳞片俱全,而且,看起来内脏也没剔除。

这真的是在烤鱼吗?

林清小心地控制着篝火温度,约一刻钟后,那条鱼终于两面焦黄,看起来有点儿能吃的模样了。他立刻献宝似的把鱼递给林玄尘:“饿坏了吧?给,吃吧。”

怕他吃得太快,还不忘嘱咐了一句:“小心烫。”

林玄尘心情复杂,好像有些感动,又好像有些感动不起来。

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他伸指拨去几片鱼鳞,从缺口处撕下一小条雪白的鱼肉。

然后便顿住了。

下一层的鱼肉还泛着血丝,一看就是生的。

对此一无所知的林清:“快吃呀,等下凉了。”

在这双殷切的目光中,林玄尘眼一闭,心一横,将撕下的鱼肉送入口中。

腥,苦。

林玄尘心想,这条鱼的鱼胆一定被纵贯的枝条给刺破了。

“怎么了?不好吃吗?”

林清见林玄尘迟迟没有下咽,紧张地问道。

“咕咚。”

林玄尘艰难地将那块鱼肉咽下去,违心地夸赞道:“好吃。谢谢你,大哥哥。”

“大哥哥”三个字让林清非常受用,忍不住眉眼舒展,抿嘴笑了起来,感觉一晚上七八条烤鱼的折腾都值了。

他伸手揉了揉林玄尘的脑袋:“好乖~”

林玄尘仰着头,任他摸着自己的脑袋,心里悄悄想:我这么乖,你就不会把我丢给别人了吧?

第80章第80章

林玄尘一次撕下一点儿鱼肉,缓慢而小口地吃着那条烤鱼。

林清感慨,不愧是名门出身的小少爷,就连饿极了的时候都这么优雅。

他是第一次烤鱼,也想尝尝自己的手艺到底如何,于是也伸手过去拈了一块肉放进口中。

“啊呸!呸呸呸呸呸!”

林清的脸立刻皱成一团。

不仅难吃,那股腥苦味还在口中经久不息,历久弥新,林清连“呸”好几口,边“呸”边夺过林玄尘手中烤鱼,胳膊一挥用力扔了出去。

这玩意儿怎么吃?

林清泪眼婆娑,一半是苦的,一半是出于对林玄尘的愧疚——看把孩子给饿的,为了充饥连那种难吃的东西都开始下咽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野果,看起来像杏子,闻着也十分香甜,本来是准备给林玄尘当饭后水果的,现在不得不拿出来当主食了。

林玄尘两只手捧着果子慢慢地啃,表情看起来和刚才吃烤鱼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一副林清给什么他就吃什么、不挑食好养活的样子。

林清拿出果子也有点儿哄他开心的意思,可现在林玄尘吃着香甜的果子也不见高兴,眉目间仍是淡淡的哀愁,他顿时心下恻然:

林玄尘本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昨天还在承欢父母膝下,不知愁为何物,结果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被他半哄半骗着在这荒山野岭间游荡,沦落到食不果腹、觉不安眠的境地,实在可怜。

林清希望他开心,哪怕是暂时的也好。于是绞尽脑汁思索着哄小孩的招数,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包在掌中神神秘秘地对林玄尘说:“看,这是什么?”

林玄尘侧头看去。

手掌打开,里面是林清从明渊山庄捡来的那个木偶人。

林玄尘愣了一下,伸手想要接过,林清却又收了回去:“它现在受了点伤,不过放心,我马上就修好它,让它陪你玩,好不好?”

林玄尘点了点头,道:“好。”

声音软软糯糯,眼神里也有了光亮。

林清神色也跟着亮起来,只觉得林玄尘小时候怎么这么乖、这么可爱,虽然表面看上去和人不热络,实则好哄得很,简直和大师兄一模一样。

随即又摇头失笑:这不就是大师兄?

想到大师兄,忽的一怔:也不知道他在那边怎么样了。

明知道这里的数月光景也不过是那边的弹指一瞬,大师兄现在必然还跟他离开时一样,正好好地待在床上睡觉,可仍忍不住担心,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毕竟现在他正陷入走火入魔之中,思维混乱,随时都会有危险。

林清心中忽然有股说不出的烦闷焦躁。

“你怎么了?”

林玄尘歪着头打量他,眼神中满是探究。

“嗯?”

林清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居然盯着林玄尘出了神,于是对他笑了笑:“没什么。”

林玄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垂下了双眼,没再多问。

林清注意力已经回到了手中木偶人上。

原本的木偶人十分精致,身着华美衣裳,眉目宛然,顾盼神飞;而如今衣衫沾染了灰尘,四肢残缺,失去了灵识,五官也不再灵动。

他想着,既然是修复,首先便是要重做四肢——

于是寻了截树枝,比划着折成三段,用来做木偶人缺失的两条腿和一只手。折好之后,取出匕首就着火光细细刻削打磨。

林玄尘就抱膝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木柴燃烧的轻微“劈啪”声。火光跃动,点点迸溅的火星如一只只蹁跹的蝶,落在地上,栖成灰白的余烬。

木偶人关节灵活,四肢零件众多,林清削凿了半天,才堪堪做出一段上臂的雏形来。他轻轻舒了口气,正打算抖一抖身上木屑,忽觉左臂微沉。

林玄尘靠在他的手臂上,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林清动作一顿,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

枕在臂膀上的脑袋很轻,从自己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小小的脊背因为这个别扭的姿势而稍稍弯曲,看起来不太舒服。林清用另一只手扶上去,左臂慢慢挪动抽离,想让林玄尘仰躺到怀中,睡得更舒服点儿。哪知刚一动,林玄尘眉头就皱了起来,发出一声模糊的梦呓,随后双手一抬,牢牢抱住了林清的胳膊。

林清不敢再动,脊背和胳膊维持一个姿势,整个人定成一尊石雕。

如此,僵持了不知多久,林清料想小家伙应该睡熟了,再度想要动作,忽觉有温热的液体透过衣袖渗了进来。

林玄尘在哭。

可他哭得如此无声无息,仿佛就连泪水也不敢惊扰别人,只在黑暗中慢慢蜿蜒。

林清心头微震,他头一次意识到,也许,这孩子早就察觉出了端倪,只不过不愿说破罢了。

……

天刚蒙蒙亮,林清背倚大树正熟睡,怀中林玄尘却被啾啾鸟鸣声给惊醒了。他意识尚不清醒,只感觉周身环绕着令人心安的气息,恍惚中以为身边是母亲,脑袋便自然地在那人身上蹭了蹭,然后才迷蒙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张十分好看的少年人脸庞,双目轻阖,睡得正香。而自己则被横抱在怀中,脑袋枕着对方臂弯。那人另一只手支颐,撑住微低下来的头颅,宽大的衣袖顺势滑落,堆叠在自己身上,宛如覆了层薄被。

林玄尘怔忪了片刻,意识慢慢回笼。

有一缕发丝从林清鬓角散落下来,随着山间清风微微飘拂,晃动在林玄尘眼前。林玄尘目光顺着发丝向上,凝视着林清的脸。天光尚不透亮,这使得林清五官看起来略有些模糊,但即便这样,林玄尘也看到了他眼下那一圈淡淡的黑青,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分外刺眼。

林玄尘抬手想摸,在堪堪要触到他眼睛的时候,又倏地缩了回来。他想了想,轻手轻脚地从林清怀中起了身,然后向林中深处走去。

过不多久,林清也醒了。他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怀抱,蓦的一惊:林玄尘呢?

他站起身,环顾周遭。透过林叶间隙洒下的日光有些耀眼,昨晚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飘出渺渺细烟。

到处不见林玄尘的身影。

林清几乎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直到昨晚后半夜才入睡,哪知竟一下子睡这么沉,人什么时候不见了都不知道。

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经过两天相处,他知道林玄尘听话懂事,断不会无缘无故一个人乱跑。

在他睡着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带走了林玄尘?

天大地大,他该到哪儿去找人呢?

正自焦急,忽听得身后一处灌木丛传来簌簌的动静,林清扭头,就看到林玄尘出现在树丛后,艰难地想分开拦路的横枝藤蔓往这边来。但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腾不出手,偏那树枝又缠得紧,无论怎么挣扎都过不来。

林清:“……”

他又好气又好笑,刚还在想林玄尘听话懂事不会乱跑呢。

不过这样也好,看着总算是有了几分小孩子的活泼调皮,如果老像昨天那样闷着,那才让人担忧。

林清走过去,把林玄尘从乱枝缠绕中解救出来,然后蹲下身,一边摘去粘在他头上的杂叶,一边温声道:“跑哪里玩去了?”

林玄尘没有说话,双臂向前一送,露出怀里抱着的一堆野果。

林清:“你去摘果子了?是不是饿啦?跟我说一声,让我去弄吃的就好。”

林玄尘摇了摇头,双臂再次向前,看着林清,道:“给你。”

林清一愣:“给我的?”

林玄尘点头,脆生生道:“大哥哥这两天很累吧?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就没吵醒你。我刚才已经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带来的。”

“啊……”

林清心中熨帖,又泛起一阵酸软。他看着林玄尘纯然明净的双眼,多想就这样一直陪着他,陪他长大,保护他不受那些风雨磋磨。

可惜,他不能。

林清指尖不自然地蜷握了一下,虚虚笼住了自己的掌心——他和幼年的林玄尘本无相遇的机会,是《仙途》带他穿过了时空的罅隙,送他来到这里。就像在云城和少年林玄尘相遇的那次一样,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会突然离开。

这时光不属于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收回,他又怎能做得了主?

林清心情突然低落,他垂着头,无言地将果子接过来,一一收好。

林玄尘察言观色,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内心惴惴不安:“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乱跑?我,我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

林清惊异地抬头,他没想到这孩子竟这么敏感,忙露出笑容:“没有,我没生气。你想去哪儿都成,只要跟我说一声……”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当初自己离开都没有跟少年林玄尘说一声呢,害他一直在破庙里等着自己,于是底气渐弱,声音也渐低“……说一声就好。”

林玄尘自无不听,连忙点头:“嗯!我记住了。”

林清心底愧疚更盛。

愧疚之下,总觉得林玄尘瘦了不少,脸颊似乎没之前那么圆润,下巴也变尖了,看起来十分惹人怜惜。

四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只吃野果呢?还是得去有人烟的地方正经吃饭啊。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附近哪里有村落镇子,选定方位后对林玄尘伸出手:“我们走吧。”

经历了一次“跟丢”、一次“乱跑”之后,林清心有余悸,生怕真出了什么岔子,于是便想牵着他的手走。

——当然,能抱着最好,这样走得也快些。但谁让林玄尘不喜欢让自己抱呢。

伸过来的手五指修长,指尖莹润,分外好看。林玄尘抬手去够,可惜身量太矮,手又很小,只堪堪握住了林清两根指尖。

林清反手一勾,将林玄尘的小手勾在掌心里,牵着他向前走去。

……

手被人牵着,连日来的空茫凄惶似乎也被驱散了一些,一颗心有了依凭之处。林玄尘内心生出小小的希冀:他是不是愿意接纳我,带我一起走呢?

林清步伐不快,林玄尘不用太吃力就能跟得上,他甚至还有余暇去偷偷打量林清。

林清不说自己的身份,林玄尘就不问,可又实在忍不住好奇,所以便私下猜测,不知不觉间,这也变成了一种乐趣。

明渊山庄与天玄宗交好,林玄尘一眼就认出了林清衣饰上的天玄云纹,知道他是天玄宗的人;又因为母亲很信任他,推测应当是与父母熟识之人。

——除了晏离叔叔,父母在天玄宗还有哪些熟识的人呢?

对了,还有晏离叔叔的师兄。虽然自己没见过,但听父母谈起过,似乎是天玄宗的掌门。

不过……这个白衣哥哥看起来很年轻啊,应该不会是天玄宗的掌门吧?

林玄尘苦苦思索,无意间一抬头,忽然发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们不是要去西边的古树那里吗?怎么现在在朝北走?

林玄尘仰头看了林清一眼,却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随着两人继续向前,林木愈加稀疏,农田开始出现。走在田间的阡陌小道上,林玄尘心中忽然惴惴,呆呆地想:为什么在朝人烟聚集的地方走?

他果然还是要把我送给别人吗?

林玄尘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林清发觉林玄尘走得越来越慢,自己牵着的小手似乎也有些发凉,于是停下来问他:“累了吗?”

林玄尘没有说话,低着头反复磋磨着脚下一个无辜的小土块。

林清屈膝半蹲,歪头去看林玄尘的脸,却见他双唇紧抿,眼眶微红,一副想哭又硬生生给忍住了的神色。

林清眉头一皱,双手捧着他脸颊轻轻抬起他的脸,关切地打量着:“你哪里不舒服吗?”

林玄尘抽了抽鼻子,委屈地小声道:“我们、我们不是还要去看古树和发光的蝴蝶吗?”

“啊?”林清一愣,“要看的啊。”

说完忽然反应过来,这小家伙是不是发现我拐路了啊?

之前问他的时候还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原来心里还是想看的嘛。

林清莞尔:“现在只是带你去吃饭而已。”

林玄尘抬眼看他,漆黑的眸子里氤氲着泪水:“真的吗?不骗我?”

林清有些好笑地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真的。骗你是小狗。”

他伸手一揽,将林玄尘揽坐在自己臂弯,然后起身:“我们先去吃好吃的,再去看发光的蝴蝶,好不好呀?”

林玄尘迟疑着,双手环住了林清的脖颈,然后点了点头。

他心下稍安:至少,在看到发光蝴蝶之前,他应该不会被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