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打算去玉门关,对么?”
秋离认真的瞧着他的眼眸,轻轻点头。
“若陛下下诏,我会随军去玉门关,莫论生死。
江瑜,我知道自己也只是卒子一颗,但我不能再失去小英了。
若是真的能做些什么,哪怕多救一个将士、百姓,也是好的。”
“莫论生死,夫人当真潇洒。”
“对不起,我总是如此,说了要和你站在一起,却还是要去。
我所做的,也总是要你在身后默默收尾,如今……又要把自己置身危险了。
江瑜……我可能又要亏欠于你了。
可是如若畏缩在京都不管不顾,将来小英和楚家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承受不了……我这条性命本就是小英和孟公子救下的。
可我总是这样……让你……”
语已凝噎,难诉衷情。
多少人待她好是另有所求,期望在心,亦或是血脉亲缘所系。
尚在人间的,惟有江瑜和小英无需缘由的懂她,所求不过是她安好无恙,是她除却南山之名、秦家后人身份的一颗简简单单、平平凡凡的真心。
她太明白被算计猜疑的滋味,便尤怜至简至青的草木之心。
于是再也忍不住颤抖着伸出手从身前抱住子楼,扑入他的怀中,
“我不想走,也不想留你一个人,也不想教你在往后余生与旁人共度,我便是如此贪心,如此过分。”
子楼回握住她的手,轻叹一声,
“不哭,我何曾说过你这样不好。我若是你,焉能做得更好……
兴许我心底便喜欢这样重情重义,不问得失的夫人,也向来不觉得为友人千万里奔赴有何不对。
小梨子,看向我,只此刻看向我便足够了。
既然欠了,便索性多欠一些好了,我何尝不欠着夫人诸多,只惜终究不能时时为你遮挡风雪。
无论如何,你会是我此生惟一的妻子。所以你且放心去做,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要我放手,除非夫人真的瞧上什么容二公子、张二郎君,要与瑜两相离绝。”
秋离破涕为笑,“绝无可能。你不弃,我便不弃。
于你,我总是心中有愧。江瑜,打着灯笼都瞧不着你这么好的……”
子楼从她手中接过暖炉,放在她心口,俯下身贴近她耳畔,“所以夫人,你眼光特别好。
世道多艰,你要相信瑜绝不会后退半步。我支持你做的决定,只是无论身处何处,你休要学旁人去做什么烈女巾帼,夫人的长处也不在此,别为了楚姑娘太冲动,一定保护好自己。”
他揉了揉秋离的头发,“我信你能做的比所思更好。
有时独立行事能弥补彼此思量不周,各扬其长亦能破开一些看似无解之局。
很多时候,我庆幸是夫人做了那另一半的努力。
我倾慕夫人的勇敢和坚定,尽管是藏在无言背后的。
旁人或许不懂,我都明白。”
京都城里的晚霞烧的像火一样红,她的心没来由的痛了一下。
冬去春来,她若不归,是否留给他的只是半生萧瑟。
就像她少时最害怕的那般,失去阿离的孤独……
孟公子已经不在了啊,若她再离开,这样于他而言,实在太残酷了。
若是上天让两人穿越山海相逢,再遇,相知,相依,
却又要令二人遥隔彼岸,生年不见,实在太过残忍了。
早知岁月摧心断肠,不如不遇,江湖陌路。
尽管她已经足够坚定,但是心中还是有这般曲折的残思。
若是不遇,虽无南山古城的那一瞥,明月楼高的并蒂良时,
至少不必再苦渡此后无望的春秋了。
可江瑜,你这般好,她已经没有办法回撤了。
就像竹叶随风凋落之时,缓慢如斯,留恋再三。
梦里明月,缘是空空。
她无处可去,是因为她虽遵循了礼数,却从不寄此心于神佛,也不信灵魂会升上天际,生世轮回,亘古不灭。
九姑娘是否存在,她都无法论证,极目尽头,是空荡的冷……
这些都只是她希望而非笃信的,此生有寄,方才不似无根之木,诉于他的千秋万载,也不过是留一个更长远的念想吧。
只有眼前这些,是她可以暂拥的。
那些扎根在心里的人,能不能一次次,再重新来到她身边,不要再有无望的离别……
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拥住他许久。
本该满足的,可是……若是命运亏欠她如斯,可否多还给她一些?
不要来去空空,只圆满一次呢?
千万种可能性中,就让她选中——
那一霎,耳畔忽而传来低语,
“小梨子,要相信自己,若真心想去做,繁星也会为你让路。”
她的眼眸闪烁,比星星更璀璨,“江瑜,你说得对。
我要去寻那种更好的可能性,或许,我能做到呢……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做到几乎不可能的事情,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们?
若没有什么救世主,众生若苦,当寻自渡。
江瑜,你信我,我绝不放弃。”
子楼将她抱入怀中,“我信你。
不过夫人清减了,届时路上给你多带些吃食,一日三餐,不可懈怠。”
手掌拂过她的脸颊,似乎想要拭去她眼角的红,
“若是失约,我会有罚。”
这是第一次他说要罚她,秋离不禁有些好奇,“怎么个罚法?”
江子楼含笑,用并不严肃的口吻道,“自罚。
你若有伤,我会自责。你若……”
她踮起脚,用手捂住他微启的唇,“不会。没有如果,我会回来,绝不失诺。”
江瑜伸手牵住她的手,“这样的诺,瑜还请夫人对着李司簿和小铃铛许一次,夫人重诺,怕是无论如何都会平安归来的。”
他未言的,是希望她对旁人的祝祷也同样眷顾于她自己。
她这样好,上天怎会看不到……
秋离回过神来,“诶,难道小铃铛……被你唤来了?”
桦堂和她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这般……”
“是谢大哥和苍雪郡主一早听闻了边关的风声,又告诉了小铃铛,她担心我们才赶来京都的,桦堂那边也是赞成的。曼玲的伤势早已痊愈,并且在谢大哥的指点下武艺精进良多,你于她是恩人,也是姐姐,让她贴身保护你,我更放心些。”
“糊涂,若战事一起,洛邑素来中立,是最安全的。”
“夫人莫急,若非谢大哥的身份特殊,怕是洛邑早已成为南北必争之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岳父已经护送白家北上了,送小铃铛来,也是想让她护你周全。”
“何时的消息……你……”
“瑜没有瞒你。夫人,小铃铛是今日才到的,若非她传信,我一时间也无法笃定西戎集结兵马逼近边关之事的真假。
秋离轻叹一声,“好,事急从权,便让她同我一道吧,曼玲丫头也是聪慧的,有她在身旁,也多了个商量的人。”
夜幕夕沉,四下昏暗,却见长街一角火光隐隐。
巷子里蹿出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一把抱住秋离的裙角,“哥哥姐姐,起火了……救救我阿姊……
我敲了好多家的门,他们都不开门……求你们救救我阿姊……”
秋离恍惚了片刻,“你阿姊在哪——”
“我们住在巷口的一间草屋中……姐姐,救救阿姊吧……是……我烧糊了面饼点着了屋子……都是我的错……”
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
她被小姑娘牵着朝那草屋的方向奔去,寒风刮过面颊,断续的片段在脑海中翻滚。
惊悸之中,记忆中模糊残破的片段一点点清晰——
清江宴那夜,她分明在楼里待了一晚上,但是兰溪姑娘他们说那晚上清江宴起火了……她隐约也记得是起火了……可若清江宴被封死了……为什么她没丧生于那场大火里?!
不对,是她记错了,还是自欺了……
随着离草屋越来越近,火星和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烈,那段几乎被阉割掉记忆又慢慢的被强行一点一滴灌入脑海里……
是,错了,那段记忆自始至终都是不完整的!
白家阿娘寿宴那日,阿离被拖走后,那个漆黑的夜晚,她不是彻夜待在楼里,而是待那些人离开后惊恐的从后院的小木门里逃了出去,而后……而后……亲眼目睹了起火!
她那夜跑了好久好久,敲了几乎所有附近人家的门,里面每每传来轻微的动静……但是没有一人开门……
她分明喊了好多声救命,起火了,救火……
没有一人肯开门,可是屋内有对谈声……
他们听见了!
可没有人敢开门…
为什么……是不相信么……怕她是骗子么?还是怕惹祸上身?还是他们也同那时的自己一样怯懦么?!
她拼命的敲门,哭着求他们……可是……环顾四处……唯有一片寂静的灯火……在风中无声悲泣。
原来竟是如此,她伤心恐惧、忧愤之下晕厥在了一户人家门口,醒来时却是被送回白家了……
是了,她怎么能忘……是阿爹一遍遍敲打她,告诉她……只要记得那夜意外离世的是‘小清’,活下来的是‘阿离’……旁的都是她受惊吓之后做的噩梦……都是假的……
原来,假的,才是真的……
那件事之后,之所以要禁足她三年,不仅是因为阿离的死,还有清江那夜大火的目击。
她虽然没有看见放火之人,但凶手若是知晓她是漏网之鱼,为避免被人认出,又怎会放她一条生路。
所以……其实是白家爹爹和她亲生爹爹用了三年,暗中打点了城里所有听见过那夜她呼救的人,遣走了抚育阿离的乳嬷和侍女,或许……知晓她是小清而非阿离的人,远比她想的要多。
不是白家瞒住了天下人,
而是一座城里的故人,瞒了一个人。
那些人唤她白姑娘、白丫头的时候,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怪不得梁老伯再搬走之前看她的时候眼中都含着晶莹,还送了她整整十包红豆酥。
想到这一层,她难以控制的想到死去的阿离和常怀阿爹,愧疚与思念一经生发,便催人心痛欲裂。
“阿姊被困在屋子里了,她……她让我先逃……姐姐……火越烧越大了……怎么办?”
草屋外黑烟滚滚,小姑娘哭的梨花带雨。
秋离心中震荡的一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限坠落,化作千丝万缕的绳索牵着她本能的朝火海奔去。
江瑜甚至来不及拉住她,只见她奔入火海之中,他也随之冲了进去。
屋内火光熊熊,热浪灼痛了皮肤,可她四处寻找的只有屋内小姑娘阿姊的踪影。
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小清,找到她,救救她。”
被浓烟逼出的滚烫的泪水,一点点在空气中蒸发,她看见那个弱质纤纤的身影在火海中跌倒。
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她无视了摇摇欲坠的房梁,穿越火海一把抱住了那面目被火灰熏红的姑娘,几乎是把她背在背上,艰难的跨过着火的障碍物。
江瑜扶住她向下栽的身子,搭了把手,二人将那姑娘合力护送了出去。
顷刻之间,火势大了起来,若非刚刚及时撤出,怕是危及性命。
她将帕子沾了融化的雪水替那吸入烟雾的姑娘擦拭口鼻,“江瑜,有水么?”
子楼迅速从附近井里打了水,秋离在清洗那姑娘鼻腔之时,子楼试图用桶里的水灭火,但也是杯水车薪。
小姑娘哭着看向秋离和子楼,“没用的,我开始试着灭火,发现这些水根本不够……”
子楼眉头微蹙,似乎在顾虑着什么……
秋离伸手轻拉子楼的袖口,“江瑜,我明白你所想的,但救人要紧,我们先带着人去医馆,京都府应当有水囊和唧筒,你随后速去寻许大人求援。”
毕竟是火情,若不及时扑灭,怕是会蔓延开来。
救人要紧,总有疑点,也只能事后再透彻思考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想到这里,子楼与秋离把昏迷的姑娘还有求救的小姑娘一同带离了现场,乘上马车,迅速驶往最近的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