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是政治的牺牲品,但所做的桩桩件件却切实的给江湖带来了多年的稳定和余荫。
我相信你的外祖父没有后悔,即便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依然会素履以往。
师妹,你有洞察之能,仁者之心。不仅是秦家之后,亦是太傅的学生,江湖辗转,亲尝百苦,更知天下艰难。
吾知晓,汝绝非偏颇之人,不会一叶障目,不见终焉之势。
况且,汝想要保住的,吾承卿一恩,必定会善待之。”
秋离看向他的眸子,眼波浮动,强隐了泪意,
“为何寄希望于我,二公子便料定你父亲会见我?”
“师妹的身份与旁人不同,如今北边形势变了,令尊若是在,若论辈分早当——”
他顿了顿,转而道,“若师妹尚待字闺中,我父亲大抵希望将你联姻北边,但如今师妹已为人妇,他定会将你送去边关,赌令尊是否为了女儿说服北边出兵襄助。
所以与其等吾父开口‘施恩’,不如师妹自己陈诉辗转流离之苦楚,或许可免去边关之苦。
放心,若师妹答应替吾转圜,吾一定会尽力保住玉门关,保住楚家。”
秋离略微看了一眼身侧,却见苏棋朝她微微致意,向后退了出去。
风雪吹开窗霏,碎雪落在了书案之上,静静化去,
秋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神色旋即淡了下来,
“一个‘信’字,便为将来埋下下多少隐患。
二公子,我不能信你,亦如我能不信你的兄长。若这是一桩交易,筹码也不能由你一人定下。
我要的是查清当年秦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要一个真相,哪怕它丑陋不堪。”
容晔浅叹,“你不是已经查过了么?”
“还不够,我想知道在你眼中,当朝和江湖的每一股势力在当年的事情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就算知道了,那然后呢,师妹莫不是还想颠覆了这江湖不成?”
“你无需担心我能否承受,只需要将你所知道的原本告诉我便是,至于听与不听,信几分,这便是我的事情了。
正所谓谈交易,不是得有点诚意么?二公子不会连这点前尘往事都三缄其口吧?”
容晔替她倒了一杯茶,伸手递给她,
“好,你既有破釜沉舟之意,我有何不敢答。
不过我也所知也未必是全貌。我能告诉的你只有——
舅舅做的绝大部分事情父亲都是知情的。
无论是温家还是齐家,父亲不在意他们私下里怎么闹,但是绝不是东风压倒西风。
当年你外祖家游访民间,查到了私军和军奴的事情,他想要设法解救那些外族的奴隶,但是江湖盟中或许有内鬼,事情被传到了北国。
当时南国刚经历天灾,国力不稳,为了避免被抓到证据,给其他国家借口出兵征讨,当时东海的奴隶都被即刻贩卖或处死了。
你外祖父对此事不依不饶,与舅舅产生了巨大分歧,想要将此事揭发,后面的事情,大抵便是江湖盟其他世家的势力介入,将秦家的根基断了,取而代之。
我所知道的故事里,并没有一个真正的主谋。只能说,当时的秦公犯了众怒。
因为他的一点仁心,差点撼动了当时整个南国上至宗室下至诸世家的稳定。”
他低沉一笑,“你不要以为温家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不过他们也只敢放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出去抹黑齐家罢了。
你外祖离朝前和温家家主可是八拜之交,这些年你可又看着他们为了秦家说过什么?便应知这件事情父亲没有发话,即是注定要隐没的。
可是师妹,明白这些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如果我父亲知道你已知晓当年真相,在他眼中你便不再只是老臣之后,而是潜在的威胁。
没错,他是一个仁君,可人走茶凉,斩草除根,他不会不懂。
当年他能坐视秦家大厦将倾而不顾,今日也能让你‘心甘情愿’重蹈覆辙。”
秋离听罢,心中有难明萧瑟,却没有接下他的话,
“谢二公子告知,我会践诺,也请公子守约。
秦家一事我会托可信之人记下,若有朝一日,公子没有履行约定,便不要怪清悦让公子的雄图大业平地起波澜。”
她轻轻闭上双目,缓缓睁开时,已是神情肃穆,
“和你立契的人可不是南山,亦不是什么皎皎君子,而是秦清悦。
没什么不能舍,没什么不敢舍的。”
容晔神色明灭不定,终究豁然道,
“好,秦姑娘。”
秋离喝了他递来的那杯茶,轻轻放在棋盘中央,如一颗四面楚歌的白色棋子,却有撼动千钧之势,
“记着,容二公子,亏欠的,终究是要还的。
你曾以清风寨里人自比,但在我看来,你不是,我也并非。
所以——没有覆辙,只看今朝。
不要试图影响我,公子会失望的。”
容晔眸色闪动,倒映出杯中浮光,
“美玉无瑕,可惜造化弄人,不再归属容家,如今连最后一丝干系也淡泊。”
秋离淡淡抿唇,“玉亦有灵,通情晓性,自然晓得如何分辨真心。
何况……二公子为何总有憾,自己不晓得原因么?
看似是你在守护母亲和身边人,可是众人也在为你默默付出。你可曾告诉过他们要保护好自己,哪怕是无法成为登天之路上的助力也好?
你可曾告诉你母亲,若是想离开你会帮她?
你可曾告诉隐公子,凡事都要顾惜自己的性命?
你说待我和师姐的确真心诚意,可曾片刻放下盘算,将我和师姐划出局外?
二公子,自欺欺人的人,如何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呢?
你问我为何不信?公子扪心自问,你相信自己的说辞么?你的野心和能力,或许才是你想要那个位置的根本。”
容晔勾唇,“师妹还真是不怕得罪人啊。”
秋离抬眸看他,“又有何好怕,祸患遗千年,我又活不过你。”
眼前的公子笑了笑,“我终于明白父亲说的了,为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原来是有秦姑娘这样的人……
天下竟然还有秦姑娘这样……懂容二的人。
好,今日立下契书。只要你帮我度过难关,玉门关之事,我容二绝不辜负。”
“一言为定。”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边关,你不会还要去吧?
西出玉门,恐再无归途。”
秋离淡扫他一眼,“二公子运筹帷幄,不如算算。”
话音落罢,微微行礼,转身离开。
容晔看着她的背影,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再说,也未再迈出一步。
都说人在真心之时就会笨拙,难以全然控制以理性行事。
那么若还能理智以对,那便是确如她所言,不够真心吧。
是如此么……
未曾预料到她回眸转身,对上他黯淡的眼眸,
“本来觉得公子有心隐瞒,那我也不必自作聪明,但医道从仁,还是一提——
公子身上的毒同宗异质,只是表征相似而已。看来用毒之人并没有想让你夭寿的意思。
若及时调理,公子‘福泽绵长’,且把府内的庸医换了吧。
至于公子母亲那边,的确是要从根源解决问题,非医者力所能及。”
秋离从袖中取出一段红绸,放在了门边的柜子上,
“这个,还给你。
今日你肯告诉我这些往事,清悦再次谢过。
只是抱歉,二公子想要的君慈臣贤的佳话,怕是要另寻他人了。
昔日路过千山石壁时,想起了一些典故,不由得心生萧瑟。
比起悬崖万丈,血染黄粱,还是了无因果的来的更好。”
“你……去过碧海阁密阁了?”
“自然,也想明白殿下的态度为何如此反复了。
不过我如今只是秦清悦,殿下不要再认错了。”
她轻轻颔首,信步而去,未置多言。
许久,久到风雪落在他的衣领上,“阿隐,和掌柜说一声,今日茶楼歇业。
这些日子你先别在外边行走了,她方才提及你,必定是有风声传出,先避一避。”
“公子,你为什么要——”
“阿隐,我并没有骗她。
只是,她需要一个真相。而我刚好给了她一个事实罢了。”
阿隐摘下面具,露出长长的刀疤,“可……公子还说过姑娘是友非敌。
做朋友,即使不被理解,也要保护对方。“
容晔摇了摇头,“或许有些保护确如包裹糖衣的砒霜,甚是可笑。大抵她也不需要我这个朋友吧。
她说得对,无论是秦姑娘还是南山,和我们都不是一路人。
也罢,便各行其道吧。”
“公子不担心姑娘见了陛下,会说些不利于你的话?”
“不担心。何况除了母妃的事情,旁的话我何时放在心上过。
拿些银子给掌柜的,今日耽搁他做生意了。”
容晔取来暖间里的油纸伞,于门侧将红绸收入袖中,徐徐走下茶楼,停驻在小院里的那棵梨花树下。
空有白雪,而无清姿,终究算不作佳画,却也别有孤韵。
愿梨花雨下,再无相负吗……
何谓不识,何为不负?
云卷云舒,玉碎纷纷,风中似有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