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将军把手心的核桃重重放下,“放心,我虽老矣,但张家百年戎马,不是那么容易被撼动的,谁都不能伤害宁儿。”
他看向窗外的空庭,眉头似有愁云笼罩,“这次算有惊无险,可是丫头啊,你晓得不……宁儿胸无城府,我怕她被人利用啊,我和她几个兄长平日里都忙,我怕一个没留神,让她被人骗了去,做了错事。”
“则宁是个善良的姑娘,虽然想事情简单了一些,但未必这样便不好。在复杂的人情社会中,能保有一丝莽撞而不失本心的真挚是一件很难得事情。”
张老将军的眉头松了松,挠了挠胡子,“你看得通透,宁儿的性子并不算讨喜,只是她想的简单,喜欢什么就一个劲的去追,去寻,讨厌什么就直截了当的表达,也不懂顾及旁人的看法。但她有一点好,认定的朋友,绝对掏心掏肺的待人家好,这点我们老张家都是一脉相承。”
他语气更缓和了,几乎全然放下了长辈的架子,“我们宁儿比不得李家丫头出息。还记得当年孟家老夫人夸那孩子什么……梅香……无尘……”
秋离眸光一动,“墨衫裹梅香,唯尔不风尘。”
“不错!便是这句。那孩子从小就生的让人怜爱啊,只是后来李东辞去世后,性子偏生过冷了,拒婚抗旨都敢做,也还好陛下愿意照拂……唉……
丫头,听闻你和李家丫头交好,但那丫头行事太绝了,无论如何,请你劝诫一二,不要将我家宁儿卷进来。
我啊……就宁儿一个宝贝孙女,如果她无心之中给你造成了困扰,还请丫头你多担待提点着些,将来若有需要帮忙的,张家随时——”
秋离向前右侧拨了拨茶盏,目光澈然,“老将军不必许诺,待我真心之人,我必报之真心。”
老将军连连点头,“好,是我多言了……
丫头,你很好。”
他的目光中出现一丝朦胧的温切,“其实,今日还有一个人想见你,你先去看看宁儿吧,等晚些我再差人唤你。”
秋离大约猜到那人的身份,启唇道,“张爷爷,您先和我透个底,究竟是何缘由?”
“这个嘛……大抵是有事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吧。
不过丫头,你放心,若是你不愿意答应的事情,直言拒绝便是,这里好歹是张府,爷爷倚老卖老给你撑腰。”
秋离端起那盏“点清秋”,饮尽余味,
“爷爷,我饮过很多盏茶,有友人所赠,亲人所藏,邻人所予,甚至……旁人所逼。有些茶,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一度我害怕再饮茶,但还是说服自己一次又一次饮下,以此证明茶水大多如常,恰如人生苦后回甘。
您的这杯‘点清秋’,我很喜欢,是因为……它的名字,也是因为,您是家祖的故人。”
“丫头,放心。
今日之后,京都城内再也不会有人胆敢动你分毫了。”
秋离起身,福身朝他再拜了拜,“我无数次希冀,若是旧难未曾发生,家祖能亲口告诉我……我是有人护着的。
可如今……不重要了。张爷爷,这些都于我不再重要了……再也不会有更糟糕的事情了……
从此——”
她抬眸已经忍住泪眼,背过身走出了厅堂,最后几个字几乎难以听清。
张老将军目送她走出书房,当年秦庄最后一次登门拜访的时候以一句“后会有期”作结,潇洒而去,飞雁无归,在京都的老臣们心中留下了那场无声的白雪。
而他的外孙女,背身拂袖间,那样轻飘飘的步伐,竟然像带走了一场陈年的厚雪。
戎马倥偬已逝,青年意气难留。
他一时间算不清,这场雪已经下了多久……
青灯微燃,姑娘抱膝坐在榻上,头发被自己揉的散乱。
秋离和守卫沟通之后,得以敲门进入。
房里的姑娘见来了人,红着眼刚想发脾气,探出脑袋见是秋离,声音顿时小了下来,“阿姊……”
秋离瞥见那桌上放凉了的面,安静的解下披风,在屋内的暖炉前停留了片刻,去了冷气,才沿着明烛的方向走到张则宁身旁。
“则宁,别担心,我和你爷爷聊过了。
那件事的首末你同我再说一说,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旁的就交给你爷爷和我。”
张则宁牵住秋离的袖子,示意她坐下来。
“阿姊,你听我说……我要道歉……”
她的眼眸出现了一丝悲凉,“我错了……
平日里我总说自己和爷爷一样勇敢,其实并不是……我……很害怕……怕到只想要保全自己,根本不敢……回头救一救明瑟阿姊。
我说我讨厌她……其实不是……是因为她一直不理我……我曾经说……希望我讨厌的人都不要在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阿姊,我不是……我不是真心的……
我从来没有想要害她……”
她冰凉的手握住秋离的手臂,“阿姊,明瑟阿姊是不是伤的很严重,流了很多血……她是不是很痛……”
秋离无奈放软语气哄她,“则宁,师姊并未曾和我说她不喜欢你啊,相反,她还说过张家的丫头爱粘人,和她家小表妹一样瞧着很亲人的很。
师姊已经转危为安了,等她好了……我带你一起去探望。”
则宁的手擦过眼眶,揩下一臂晶莹的的泪,“对不起……
我其实很没用……很胆小……没有阿姊的气魄……
怪不得明瑟阿姊瞧不见……我根本不配说自己是将门的女儿……”
秋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你爷爷和兄长们努力的守护张家,建功立业,就是为了像则宁和你将来的儿女子侄能够不必再颠沛受苦。所以你能安安稳稳、无忧无虑的成长,是对他们最大的慰藉。”
“可是……我什么也帮不上,我只会躲在他们身后……我应该像阿姊一样勇敢……”
秋离拿了绢帕替她擦干了,“傻瓜。
我勇敢,是因为退无可退,我想要的太难,若退一分,身边的人就要替我多承担十分。
我舍不得。
若我有则宁这样好的爷爷和阿兄,说不定会更娇气些。”
则宁擤了擤鼻涕,“我……我很娇气吗?”
“也没有,我们则宁在慢慢成长。
我相信你终有一日,会长成你想要成为的模样。”
姑娘鼻子一酸,“总之,我想要和明瑟阿姊说对不起。”
她胡乱拿起散落在被子上的发带,迅速束好凌乱的头发,
“阿姊,我不要和爷爷赌气了,你帮我和他说,我会乖的……
不再给他添麻烦了……我……现在就去吃饭。”
她从榻上爬起,迅速穿好鞋袜,走到那碗汤面前拿起筷子胡乱吃了几口,“咳咳,好冰!”
秋离走到她身后,替她顺了顺气,
“让小厨房再重新煮一份吧,冷食伤胃。”
“阿姊,那我让阿嬷煮两碗,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
还未待秋离回复,有人敲了敲门,“白姑娘,将军请您去主厅议事。”
张则宁拉住秋离的袖子,“阿姊,吃完再去好不好?”
秋离揉了揉她的头发,“乖,我已经在凌波巷用过馄饨啦。
阿姊待会还有事情要办。则宁,待会用过饭可以读一会喜欢看的话本,困了就早些休息。我还会来再看望你的。”
或许是今天情绪比较脆弱,姑娘家出奇的未再任性,将披风取来递到她臂上,乖乖和秋离道了别。
随着引路的老者穿过中庭到了一座建制不凡的主阁,堂前端坐的可不正是微服的九五之尊。
秋离深吸一息,眼中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提步走进阁中。